wén : 雷平阳
雷平阳诗选
高速公路
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
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
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
至于西边,必须有一条高速公路
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儿,读几本书
诗经,论语,聊斋;种几棵菜
南瓜,白菜,豆荚;听几声鸟叫
斑鸠,麻雀,画眉……
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
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
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
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存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听汤世杰先生讲
一条河水从中间流过
河水是中心,北边是河北
南边是河南;一座山峰在中间矗立
山峰是中心,东面是山东
西面是山西;一个湖泊在中间
荡漾,湖泊是中心,南侧是湖南
北侧是湖北;云南在云的南端
海南在海之南,云是心,海是心
几千年前,“孔子过泰山侧”
孔子也配不上泰山,这颗
伟大的心脏,也只能跳动在
泰山的侧面,泰山是中心
孔子是郊外……他讲话的时候
动了真情:“以前,大地才是中心
村庄和城市,一直都是
山河的郊外。”我当时就很冲动
很想站起身来,弯腰向他致敬
甘愿做他的郊外。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
汤世杰先生在讲话中忆及归化寺
——“文革”期间,庙寺都被毁了
一些虔诚的僧侣,把佛像
安放在残垣断壁之间:信仰
并没有因为废墟而改变
昭通旅馆
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只要愿意
那一年,许多人都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疲惫
他们劝我多休息,学会节制,应该
用成长代替焦虑。楼梯的转角处
我站了一下,一个扛着花椒箱的老人
爬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香的气味
接着,是一个理发匠,背着一面
肮脏的镜子,他向上攀登的一瞬
我看见他把我带走了,包括一个
17岁少年的青春……旅客很少
木匠来自四川,人口贩子出自威宁
惟一的例外是,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每天都坐在二楼的长椅上,往窗口往外看
窗下是条小街,有几个老头在那儿
以代人写信为生。这人说,他的老家
在甘肃。那是我第一次遇到甘肃人
沉默的人,萧条的人,天蓝色的夹克
旧了,发白,显得有点小
袖口上有一丝血迹。也许他的体内
也压着一封信,旁边的邮局
像他的身体一样结实
我很少惊动他,一个亡命天涯的人
他的身上一定裹着一层一敲就响的铁皮
记得警察把他带走的那天,他用一双
还残存着自由的手,扶着楼梯往下走
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二十年了
这些都一直没有被说出。相反
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住着的一男一女
屡屡被我提及:从二十年前开始
那儿就响着做爱的声音,它的门
时开时闭,像一个少年手淫者疲惫的眼睛
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七条支流
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
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
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
又南流3公里,东纳中排河
南流3公里,西纳木瓜邑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三角河
又南流8公里,西纳拉竹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大竹菁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老王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黄柏河
又南流9公里,西纳罗松场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布维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弥罗岭河
又南流5公里,东纳玉龙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铺肚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连城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清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宝塔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金满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松柏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拉古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黄龙场河
又南流半公里,东纳南香炉河,西纳花坪河
又南流1公里,东纳木瓜河
又南流7公里,西纳干别河
又南流6公里,东纳腊铺河,西纳丰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白寨子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兔娥河
又南流4公里,西纳松澄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瓦窑河,东纳核桃坪河
又南流48公里,澜沧江这条
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
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
小学校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
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夏天
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破损的一个个
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在吹着
雨痕斑斑的描红纸。有几根断梁
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们欢笑声的结晶……也算是奇迹吧
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三十年了
抄录的文字中,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
而非童心!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
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不过
我并不想责怪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
都是废墟了,用不着落井下石……
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
回去的时候,我总是处处碰壁
认识的人已经很少,老的那一辈
身体缩小,同辈的人
仿佛在举行一场寒冷的比赛
看谁更老,看谁比石头
还要苍老。生机勃勃的那些
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几个
发烟给我,让我到他们家里坐坐
他们的神态,让我想到了死去的亲戚
也顺带看见了光阴深处
一根根骨头在逃跑
苹果树已换了品种;稻子
杂交了很多代;一棵桃树
从种下到挂果据说只要三年时间
人们已经用不着怀疑时光的坚韧
我有几个堂姐和堂妹,以前
她们像奶浆花一样开在田野上
纯朴、自然,贴着土地的美
很少有人称赞,但也没人忽略
但现在,她们都死了,喝下的农药
让她们的坟堆上,不长花,只长草
我的兄弟姐妹都离开了村庄
那一片连着天空的屋顶下
只剩下孤独的父母。我希望一家人
能全部回来,但父亲咧着掉了牙齿的嘴巴
笑我幼稚:“怎么可能呢
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总是跑调。”
的确,我看见了一个村庄的变化
说它好,我们可以找出
一千个证据,可要想说它
只是命运在重复,也未尝不可
正如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站在村边的一个高台上
我想说,我爱这个村庄
可我涨红了双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它已经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亲
和母亲,也觉得我已是一个外人
像传说中的一种花,长到一尺高
花朵像玫瑰,长到三尺
花朵就成了猪脸,催促它渐变的
绝不是脚下有情有义的泥土
卖麻雀肉的人
卖菜人的脸色偶尔有明亮的
衰枯的占了绝大多数。有一个人
他来自闷热的红河峡谷
黑色的脸膛,分泌着黑夜的水汁
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
从何而来,他的背后
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
但每一次他都丧着脸
并转向黑处。他更愿意与卖瓜人
共享寂静,也更愿意,把分散的
麻雀的小小的尸体,用一根红线串起
或者,出于礼貌,他会递一支
红河牌香烟给我,交谈
始终被他视为多余
把这么多胸膛都剖开了
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终止了
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
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
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
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
麻雀堆里,或许藏着
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
暮色
暮色,就是红花上泛出了一点灰
绿树上泛出了一点灰
白色的山茅草和佛塔的金顶上
也泛出了一点灰。
天就要黑了
泰北的高速公路上多出了一层灰
路边的僧人,身高比中午矮了一截
袈裟上也多了一层灰
他们刚从尘世间回来,身躯里
多了一个诗人的灵魂,灰上加灰
我想到路边的丛林去走走
带着孤儿的孤独,变成写诗的鬼
我想到寺庙里去借宿一夜
让众神听一听鬼魂自由的歌吟
但我的心脏,在那一刻
碎化成灰。
我坐在一片华人的
墓地中央,他们的坟头已经荒芜
但统一朝着云南,墓碑上的汉字
晚风拂过,飘起一缕缕灰
与我作伴的是几只泰国的乌鸦
它们在月亮升起时飞走
飞走的是黑色,留下来的
是让月光变成灰的不死的灰中灰
我也有离开的时候,能看见我
一身泛灰的人,他们却闭着眼睛
弹 奏
在老虎背上放了一张琴
老虎也乐意听我为它弹奏一曲
但我,顿时失去了常态,不知道
弹奏什么曲子为好
最终什么也没有弹奏
就在老虎背上放了一张琴
制 烛
在烛盏内的蜂蜡里插入麻绳灯芯
点燃之后,微黄的光亮中
他们继续制作蜂蜡和细麻绳
割蜂巢,火熬,剔麻丝——每一道工序
博伽梵说过,在蜡烛形成之前都需要
苦心的研修,且没有哪一道工序
可以单独完成功果。在此期间
还得有一个人,按时往烛盏添加
或新或旧的蜂蜡,不时用竹针挑直灯芯
如果黑夜延伸了长度,夜风一再
吹灭烛火,研修遇到了不可视为业障的
魔障,他们就会转移到存藏蜡烛的地下室
一家人围着豆粒大的火苗,低头
干一些用塑料封蜡、装箱之类的活计
悲观,但又保持了光明的沉默
鸿 雁
画一根直线,需要精确的
无穷的想象力
例如:至今没人能在佛陀与基督之间画出
一根直线。也没有一根直线出现在
李白与月亮,哥伦布与印度,我与昭通
之间。鸿雁,一群比喻“劬劳于野”之人的
折返跑运动健将。在远,在空
它们一直生活在天空的一根直线上
但它们所画的直线两端,没有产生宗教
而是矗立着天空的两座斜坡
我的测量,坡度为三百六十度左右
众 我
孔子的我痛击
庄子的我。狮子的我每天嚼食山羊的我。
和尚的我拒绝与神父的我共用一颗心脏。
此我刚在大观楼下的波涛旁边
安然入睡,彼我开始在梦中制造炸弹……
——众我之中,尚无一个我,
令众我听命于他。这一场内乱,
他们,长着几十个脑袋的我,还在为
个人自治而荒谬地搏命。
像一群禁闭在悬崖上的中世纪的幽灵。
什 么
走了那么久。一天的路程
走了五十多年。见到了什么?多数的葬礼
均是死人在埋葬死人。听到了
什么?大海的波涛上
轻轻传来安宁的脚步声
想到了什么?橄榄树上
长出了野橄榄的枝条,我想是其中一枝
被遮住的,还没有结果的那一枝
今 夜
今夜,世界在我身上
提灯外出找人
今夜:一头白老虎。唯美,骄傲
出现在昭通府一位僧侣的书中
始终与作者保持几公里的距离。但它后来
还是被饥饿的人士所屠
作者说:“我在昭通,弯着腰化缘
没有看到过,没有被虎血染黑的石头。”
今夜,我学会了屠虎的办法:从几个方向
围堵它,让它逃进一个天坑
然后再用箭或枪射杀它
临圣教序
天空里有人在击鼓
不知道是谁,但我的心
开始朝着天空忘我地吼叫
鼓声向上召唤
却又如空鞍的群马踏铁而下
一阵紧过一阵。我继续
研墨,铺纸,临圣教序帖
心脏婴儿一样,狗一样
狼一样,信徒一样吼叫
有一次,也是天空里有人击鼓
正值一位诗人来访
我们在火车站看见——
自称来自天空的几个使者
挥刀滥杀无辜者时,他们有着
圣斗士的心,脸上燃烧着
笑容的烈火。他们让我们
明白:我们不依赖神性救助
但总是被怀抱神祇的人
砍翻在地。哦,鼓声
改建和扩建之后的天空
这样的鼓声一直没有间断
“……遗训遐宣。导群生于十地。
然而真教难仰。莫能一其旨归……”
临写至此处,我笔下的字
无一缺漏,全被笔锋杀死于纸上
我的心,还在朝着天空
有我,忘我,无我地吼叫
叫,只是吼叫
一 念
在虫蚁和蛾蝶的肢体中找人
人们用灭了多少繁星、灯笼和菩萨心
将恐龙、大象和蓝鲸,以及众神
引入人类的个体,我们变卖了
祖传的地契、钱庄、书橱和骏马
还屡次想把雪山之众改编成一支圣战前
向着天空挺进的军队,但都以沉默告终
澜沧县的落日
江水流向落日,群山朝着落日低头
天空,也为落日倾斜……
万物统一感恩于
伟大而疲惫的发光体。在惠民乡
一条半明半暗的山梁上,站着一群
合十仰望的僧侣。白鹤振翅飞向落日的一幕
他们认为,那是几个寨子里的白衣人
从大金塔的尖顶上缓缓升空
在乌蒙镇小教堂门前
坚果壳内,种子的动力与胜利
是我一生中稀缺的
日常生活内容。夕照拉倒冷杉塔状的影子
群山静候黑夜收走万物的外形
——我徒呼奈何,不以它们对应
我中之我一个个地丧失
有风如玉指翻动衣领,亦有明月
在落日未落之前挂在了小教堂的电视天线上
我移步至祈祷毯那么大的一口水窖边
撩水洗脸。水中的腐叶
触手即灭,而我内心的烦恼、杂念
只能容我去到别的地方
再慢慢地清空,不在此处打开魔盒
秋 天
它们也得缴纳今年的赋税
稀稀疏疏的黄叶,仿佛黄纸包着的银币
一枚一枚,没有响声,轻轻地
放到了秋天的桌面上
看着某张黄叶,反弹进入天空
像麻雀那样孤飞,我也才理解了
晚年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他为什么拄着拐杖奔跑
一直在我们的脸上寻找着他丢失的双眼
暮晚观云
暮晚,天空里出现了
一座座移动的雪山。落日之光照耀,
一如绛红色的圣城,但里面还暂时无人。
我坚信这是天空又在创世,我们虚构多年的
天堂,天黑之前,
正在朝着未知的星空转移。
光芒山
不经意走入了一片树林
树的名字我不知道。它们就像
烟霞中走出的一群古人
我喊一声“五柳先生”,他们摇了摇头
我又喊“王摩诘”,他们一惊
纷纷转过身去,还以为王摩诘
来到了他们身后。我第三次
叫喊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名
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下,每一个都欣喜地
回应了我。山居的时光,我是如此地
依赖一棵棵树。看到它们
绷得笔直的腰杆,我佝偻的腰身
仿佛就多出了一根根坚挺的硬骨头
它们的枝叶间藏着很多种鸟儿
听到鸣叫,我就会觉得有很多人在头顶上
为我抚弄琴瑟。我在它们中间随俗从流
做过每一棵树的影子,和每棵树一样
用影子安慰过自己的落叶
曾作为折断的枯枝,在空中
感受过死亡来临时向下坠落的宁静
某些黯然神伤的节日,我想我就是
一棵麻栎,叶片上挂着闪光的露珠儿
在它们的领空内
像个孤儿院里饱含热泪的孩子
松 果
清除不了自己的重量,一枚松果
在观斗山的斜坡上向下滚动。开始时
受制于草丛和凸起的石块,滚动的速度不快
像一只不想飞行的鸟,步行着去山下
寻找水源。后来,坡度陡峭
而且遇上了一座绝壁,它开始向上
反复地跃起,并且飞了起来
它用身体勾画出来的弧线,超出了斜坡
所能承受的上限。所以,谁都没有看清楚
弧线画完之后,它终止于谁的怀中
或是否追上了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自我
银杏终于掉光了叶子
冬天的宪兵队从空中来到。堆成塔状的黄金
被精心铸造成一枚枚金币
通过抛物线,上缴给他们。雅歌
唱完最后一首,树底下的唱诗班就地解散
石匠继续砌墙,理发师继续打扫
掉了一地的头发,会计师继续装订票证
公务员继续接受绑架,沉浸在诉状
虚构的罪恶中。我被他们所遗弃
看见银杏树的叶子终于掉光,见证了
完美减少到零的整个流程。也看见
在这“永恒”之后的第一天,阒寂的枝条
围绕在树干的四周,自觉地均分
从天而降的劫难。我希望银杏树的劫难
也能分一份给我,我也有一身的黄叶和枯枝
可以用来换取一点儿未知的礼物
但另外的,来自无量山的朝觐者搅乱了
这低温中涅槃的一幕。他们断定
银杏树掉光了叶子,一座宝塔随之崩毁
手上攥着冥界出土的金币,汇聚到银杏树下
幻想着能将金币牢固地安装到枝头
我执拗地保持沉默,直到有人怂恿我
爬到树上,扮演不被悦纳,一次次从树上
掉下来的角色,我才“啊”地大叫一声
与他们告别,踏上寻找另一棵银杏树的旅程
他们,对我的离开无动于衷,继续站在
光秃秃的银杏树下,和天空的宪兵队
商议着什么。那心神不宁的模样
就像是风雪来临之前,一群
满身打着补丁的园丁:他们无畏地相信
某种新的宗教即将诞生在银杏树的枯枝上
编者:本组雷平阳诗选为其代表作和近作两部分。
(编辑:阿依古丽)
雷平阳
雷平阳 LEI PING YANG,诗人,1966年秋生于中国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1985年毕业于中国云南昭通师专中文系,现居云南省昆明市,供职于中国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中国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著有《风中的群山》《天上攸乐》《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雷平阳散文选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昆明市“茶花奖”金奖,云南省政府奖一等奖、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