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杰 | 不合时宜的彼岸花(论张洁)
农历癸已的年末,张洁从奥克兰发来她的第一本诗集的电子文档,嘱托我写一篇批评,并提醒说,出版一方对时间催得比较紧。蛰居在海滨盐渎这座千年古城,这个气氛诡异的蛇年岁末,我感受到的,不止是时间的紧。惶惶归家的人流比较紧,新政反腐的力度比较紧,土豪们的资金链比较紧,小百姓的钱袋子比较紧,东海防空识别区的争端比较紧,连同雾霾连绵的神州大地上方的空气,也比较紧。蛇年除夕,子夜之后,屋外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响,我端坐在书屋,打着寒噤,抖抖簌簌的起笔,这篇紧巴巴的文字,注定要从蛇尾写到马首上去。我无从知晓,客居大洋彼岸的张洁,这个春节,和爱女怎么过;新西兰人的新年,在一个月之前已经过了。两个肤色不同的异乡人,是否还有一份心底的坚守,要把只属于自己的新年,按照内心的祈愿,喜庆有余的过一过;是否也感到,心中比较紧。我知道的是,湖北襄阳人士,诗人张洁,一个自诩为心理学家的女人,近年来游走于金陵、甬城和老家襄阳之间,一面教书为业,一面苦吟诗作,常年累月蛰居在一个叫“悦来客栈”的小旅馆里;客栈,在这里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深度隐喻。我对她的心理学水准,多有不信任。但是,我对作为一名杰出诗人的张洁,和她的诗篇,是有着足够信任的。
我想,对于一位值得信赖的诗人广博诗境的探索,必须有赖更多的耐心。那么,我愿意和大家一起,以虔敬之心,静静地打开这部诗集。在诗人也许并非刻意编排的开篇第一首诗中,我们可以随机性地获得对她的一个初步印象。
“我终于没能坚持到最后”。这就是这部诗集的第一句诗。她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而坚持,已经坚持了多久,为什么没能坚持到最后,这个最后,意指什么。诗的题目,也许给我们一个隐晦的提示——这是一个无言道破的秘密:《十一月的秘密》 。为什么是十一月,而不是别的月份?因为,“十一月”距离一个完整的年份,也就是“最后”,只差一个月。所以,张洁以隐忍而沉著的语气缓缓言说:“我终于……”。而随之而来的三句诗,是三个“看到”引领的每句长达20个字节以上的压迫性叙述长句子。按照细读法则,这样研读下去,将一发而无可收拾,我只能简约地抓住其中的核心意象:“看到祖先的土屋……”。在接下来的第二节起首,出现了这个句子:“错过三月桃花和父兄手臂的那一个……” 。“三月桃花”,所指爱情;“父兄手臂”,所指亲情;“祖先土屋”,所指家园;大体不会有误。这些,对于一个凡尘行走的女人而言,性命中最要紧的,都“错过”了。因此,在第一节的最后一句,“我放开喉咙,嘹亮地哭泣”。这一个句子,读懂了的人,可以获得一些对张洁诗况味的情绪把握:张洁是不喜欢抽泣的人。她不喜欢自恋,也不喜欢自怜,更不喜欢自媚。这是诗人张洁之和绝大多数女诗人的显在区别。那么,错过之后的补救,有没有可能?“错过……的那一个/如此急切,将奔赴谁的邀约?”谁的邀约?这是第一个问号,也是意义重大的一个问号,一个在全诗中,和整部诗集中都无解的问号。问号之后,是一段缠绵的小夜曲:“子夜,吹熄所有的灯/星星在山顶,已备好摇篮/花朵柔声,洁白的歌唱”。“子夜”很深,对应着喧嚣而浅薄的白昼。“吹熄”,是一个主动性动词。“吹熄所有的灯”,是为了让星光真实地彰显出来。“在山顶”,是凡尘地理意义上所能想象的高度;但是,并没有脱离凡尘。“星星在山顶,已备好摇篮”,这个由“星星”所备好的“摇篮”,无疑是无形的,无法安置沉重肉身的摇篮;它只能被隐约地解读为灵魂的安置所。“花朵柔声,洁白的歌唱”,在这个灵魂的安置所里,“花朵柔声”,花朵的声音,也是卑俗世界中所不能听见的。“花朵……,洁白的歌唱”,这里,张洁没有说“洁白的花朵”,而是说“洁白的歌唱”;她没有赋予自我隐喻的“花朵”这个意象以形而下意义上的“洁白”;她的决绝向来是不留余地的。到了第三节,这种一贯的决绝将给人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鲜血的爱情。固执的/珍藏。……/索性一页页烧掉,烧成红色的旗帜,白色的灰烬……”。这里,“珍藏”二字,是换行的;凸显了“固执”之重,凸现了“珍藏”之深。“烧成红色的旗帜”,这里,是一个生命燃烧的过程性状态:只有奋不顾身的燃烧,才可能成全瞬间“红色的旗帜”。就是从这里,我们可以找到诗人张洁之所以为诗人张洁的全部理由:一个错过了、又无从奔赴、向往星辰、柔声歌唱、嘹亮哭泣、决绝固执地坚守珍藏、奋不顾身地点燃自己、自焚为瞬间的红色旗帜的张洁。而对于运命的结局,她看得比谁都透彻:“烧成……,白色的灰烬……”。是宿命,是虚无。但是;她还要“祭拜一回”。这是诗人张洁对自我的一次彻底的祭拜。但是,这个行为,是私密的——“避开公然的围啄,和淫邪的窥视……在时间狭小的缝隙……”这里的核心词,是“避开”;是对于“公然的……”一次主动的挑战性逃逸——而行为动词“逃逸”,是诗人张洁诗学意义上的重要隐喻,或者说,是解读张洁诗的显在密码。这部诗集的名称,叫《桃之夭夭》;她的扣扣昵称,也是“桃之夭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是燃烧自我生命的“红色的旗帜”。而不幸在两千年汉诗经典的阐述学歧义和汉语言词义发生学的演化历史中,“桃之夭夭”,引申出了“逃之夭夭”。张洁能逃往何处?她已经自我设问在前面了:“如此急切,将奔赴谁的邀约?”为什么是“如此急切”?因为,“时间”还剩余“狭小的缝隙”。因为,这里有“一颗内里破碎,外观完整的心”。我有伤心事,与君说不得。那么,这里的“心”,又意指什么更大的玄机?我为什么在这个词上面加了着重号?张洁在诗的最后,告诉我们:“……心/是种族的黑匣子”。着重号依旧是我加的。这个种族,不只是父兄亲缘意义上面的种族;自然,诗人张洁,首先,无可否认,是张家的女子。我在对这首诗的解读中,一直保持“诗人张洁”这个主语称谓,意在提醒,张洁隶属于诗人这个种族。这个心,这个“安静沉睡”的“黑匣子”,这个寒冬季节的“十一月的秘密”,沉锁着中国诗人这个倔犟种族失去飞翔之后的全部伤痛密码。这是一次对一个诗人的一首诗的未完全打开的简约细读;意在说明,一个值得大家高度信赖的诗人的一首杰出诗作,往往可能隐藏着这个诗人在诗学阐释学意义上面的全息密码。以上的全部引号部分,出之张洁的诗《十一月的秘密》 。
2011年9月18日,张洁写了一首只有7行56个字的短诗。按照普遍诗评的写法,引一节诗,点点簇簇,品藻一番,期间必有援引名家名言若干,以显示写作者具备有学术的深度。我也在此附庸风雅一回:
草上的月亮
羊群归牢。现在
八百里草场,都是狼的
刚刚圆起来的月亮也是
之前,日夜在暗地交易
狼,长齐了尖利的牙齿
咽喉海潮撞击,他嚎叫如哭泣
喊出月亮,他有最温柔的心
这首诗的第一个读者是我。在把这首诗读了数分钟之后,我告诉她:这诗多好。并且逐句点评了好处。这些点评,都极短,其中,有8个字:“指涉丰沛,充满意蕴。”我说,这是一首难得的杰作。张洁似信非信。诗在博客贴出之后,引得如潮热评。我大约计数一下,众多诗家的评论文字,有一万五千字之多。借用一下别人的几行精辟点评文字(恕不署名):
“终于看到了一首现实主义的诗篇!”
“如此鲜明,如此丰满,如此震撼,教读者过目不忘,扼腕生叹!”
“给人无穷的遐想!”
“具有了成熟、冷静、睿智的品质。”
“一位把脉开锁的化外之人,开了众人心窍,又系了个结,拂尘而去。”
“立意奇特而巧妙、诗意高远而厚重、想象空间开阔而丰富,还有意象嫁接,分而合、合而分,交替重叠。”
“ 远远超越了网络诗坛常见的个人化小抒情,具有了博大的关怀心和对天地万象的审视力。”
“张洁这首诗对语言是成功的,比起茨维塔耶娃这首诗可以说毫不逊色,在技巧方面我觉得张洁是胜出的。”
“这既不是羊文化,也不是狼文化,而是神性书写!”
以上各位诗家之言,最中我意者,莫过“神性书写”这四个字;虽然,作为意象使用的数据学统计,在张洁这部诗集中,出现“神”和“佛”,不超过五处。莎士比亚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众诗家之解说,和对歧义解读之纷争,只是各人自己眼中的哈姆雷特。当此口水横流的小时代,因56个字,而有获万言恳评者,非真诗家言而何?实话说,那个夜晚,我已经读到了一个大诗人。如果,我的这个判断有私人褒爱之嫌疑的话,我还可以这么说:那个夜晚,我看到了诗人张洁具备有成为一个大诗人的成长性。
很难看到今天的一位女诗人,写得如此勇猛、大气、沉著、惨痛、而快意着。很难见到一位女诗人,写得如此的不“女”诗人。似乎,大家已经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观念,女诗人,就当是爱的夜莺。我们随手拿起一本当今女诗人的诗集,往往其中,纯粹情诗篇什占了七成;对此,我们早已经习以为然:她们为爱而狂,为爱而怨,为爱而媚,为爱而美,为爱而呼天抢地,也着实是一片人间好风景。这部诗集的第二辑,名为“午后两点的爱情”。这一辑,张洁编入了21首抒情短章,如果它们都算“情诗“的话,在这本诗集中的分量比,也不过十分之一而已。本辑最长的一首诗,叫《我的爱是无用的》。诗的开篇,张洁写道:“星星又亮了/这从我枕边飞走的灵魂/我来世的情人/此刻,我就像个怀春的少女/脸蛋通红,眼神迷离/但我的爱是无用的,它只用来/逐一抚摸你闪亮的文字……”无需怀疑,她的情人,是一个写下过闪亮文字的人。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也可以说,这些闪亮的文字,就是她的“情人”。这个“你”,是“飞走的的灵魂”,却不能够是今世的情人!一个用今生今世执着地爱着一位“来世的情人”的女子,竟是一位活在欲情灼燃肉体狂欢的21世纪一零年代的活生生的女子。她的情,何以堪!读到此处,叫人一时无语。接着,张洁笔锋陡转:“……我无用地爱着你。就像/我爱着四季的土地/……/亲爱的虫子们,我无用地爱着你们”。再接着,张洁用了长达15行的一节诗,回忆了自己的出身往事,而抒情的中心却落在了自己母亲的身上:“风,紧一阵,慢一阵……/我的母亲……/哎,我只能无用地爱着你”。再继续,长达13行的第四节,她的笔又落到了自己孩子的身上,这一次,她自己是母亲:“……孩子,我只能,耗尽我最后的无用/深深地爱你”。在诗的最后一节,她写道:“最后,春天来临/南方的大雁,启程北归……/他仍然爱着北方高高的湖泊,圣洁的雪水,他仍然爱着/飞行,并且自带飞行器”。这只爱得如此的日常,又爱得如此的不日常,爱得如此圣洁的大雁,是一只爱着此岸,恋着彼岸的非凡候鸟。他爱着母亲,爱着孩子,甚至,也爱着“一边掘土,一边嘶鸣”的蚯蚓。但是,他还“爱着北方高高的湖泊”,爱着“枕边飞走的灵魂”,爱着那些让她魂牵梦萦的“闪亮的文字”,他还“爱着/飞行”。这里,张洁没有用“它”,没有用“她”,而是耐人寻味的用了“他”。我以为,这只恋着此岸,爱着彼岸的非凡候鸟,是诗人张洁之作为一位有着充分的诗学艺术自觉的成熟诗人,自觉脱离性别羁绊的自我身份的一个隐喻。而哪怕是如此不易察觉的一步,我所看到的大多数当代女诗人,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自觉逾越。在此,我们真切的体验到,她的爱,是如此的广博而真实,如此的遥远而空蒙,如此的无望,如此的绝望。所以,我们再企图从她这里听到那习以为常的小女子的素手琵琶,是一种近乎无耻了。那些轻轻的小东西,张洁几乎已经是不屑的了吧?如若不信,我们一起来读一读下面的“情诗”:
“但是,你看啊/我们的茶炊,又度过了一群水/它的身子,黑了又黑”------《向火》
“起居室空旷得如同荒漠/……白天出门的是衣服/夜晚进门的是幽灵”------《夜来香》
“那黑色的子弹/洞穿了庞大的光明/请允许我爱上它欲盖弥彰的/火药的秘密”--《请允许》
“我的力气/刚够抱紧一场病,抱紧一团火/我浑身颤栗”------《沉疴》
“灼伤也无畏。/我有盛大的雨水。藏着雷霆万钧。”-------《午后两点的爱情》
张洁对尘世幸福的渴盼,其实从来没有熄灭。只是,这种渴盼,走向了更加开阔的时空:
“而当窗帘被取下,而后门窗倾颓/心,成了人们最后的、唯一的、破烂的风衣/……恢宏的天空下,俄罗斯黝黑的土地/正在迎接新的爱情和孕育”-------《我原谅了你,尤拉》
现在,我们可以一起来探索一下诗人张洁生生流连的此岸,和她魂牵梦萦的彼岸了。这些诗篇,她颇具用意的归拢在第三辑《考古》和第四辑《野花谷》中。在一首50多行长度的诗《考古》中(张洁傻傻可爱地命名为小长诗),我们可以稍稍清晰地阅读到张洁失去的家园。因为,这是一次具体而真实的游子回家之所见:数不胜数的腐叶、残砖断瓦、跌落的燕巢、打破的瓷器;难以辨认的铅笔头,也许是少年张洁用剩下来的……
“老家是我的陷阱/……更多的时候,我一厢情愿地把它想成废墟/并痴迷地在废墟里,放牧我思念的羊群/……然而,一切显得极不真实。或许/废墟不存在,/……早已连根刨尽,/……因为没有人,没有家了/多年以前离家出走的孩子,只能在城市逼仄狭小的缝隙里/悄悄地考古回忆”。
张洁在诗中,有些异乎寻常的唠叨着:“老家没有了”。“没有家了”。恰巧,马年初一的下午,我独自去了一趟位于盐城水街的祖屋,那座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清代灰瓦大院,已经是一片狼藉的废墟。我是不敢写一个字了。如果说,艾略特时代的主体象征,是荒原的话;我们时代的主体象征,是废园。这自然,更多的是文化和情感意义上的废园。期间惨痛,不可触摸。在《青涩的记忆》这首诗中,少年张洁的少小情怀,一览无余。“其实,我最疼爱的,是那些青青的小不点儿……/那时,每晚入睡前,我都悄悄许愿:/今天夜里,风不要来,雨不要来”。结果,可想而知:
“我将经历多少个悲伤的早晨啊/夜间,风雨侵袭,打落一地幼果/……那些青涩的柿子,是我早夭的孩子……”
读到这里,我有些后悔了起来。在我的祖屋大院里面,童年记忆中,也长着一颗大柿子树。以至于我搬进现在的这个家,首先就是苦苦寻觅到一颗老柿子树,栽在小小不大的后院,对它,我像对情人一样。今年秋后,收获了200多只大红灯笼。我邮寄出几十枚给诗友们分享。却没有能够送给张洁。虽说,她“不怎么羡慕秋枝上耀眼的大红灯笼”。也许,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心中共通的,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文化记忆。“那时,谁也没有想到离别,想到相思/我们一心一意地吃饭,吃得很香。然后/上学的上学,下地的下地”(《相思豆》)。在张洁的心灵考古史中,我们可以亲切地翻阅的,还有很多很多:
“萤火虫提着灯笼,飞进蚊帐,旁听仙女的故事”------《忆童年》
“清明之后,大地上奔跑着一条条明亮的沟渠”-------《蛙鸣》
“显然,虫子们都是失聪的/后来,我终于放了心/一直到现在,我都很放心”------《蛙鸣》
“暮色中的炊烟步态妖媚,甚至狂野,几乎想要毁灭自己”------《那片树林》
“咱们曾经……美好的过去/毫无瑕疵”-------《我的故乡是温暖的》
甚至,还有:
“哥哥姐姐扛着红缨枪去路口站岗/盘查流窜于夜的人/地富反坏?美蒋特务?”------《忆童年》
这一切,都过去了。恍若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正如张洁在一首《挽歌》中所写:“它,线性,单向,停不住,挽不回,身不由已”。没有谁可以简单化理解为这是一代人固执地拒绝现代性社会的到来。这是汉语诗史中最后可以聆听到的来之土地的真切歌吟。后来人也许会继续书写,但左不过是一些小花园里面的无根的花花草草罢了;或者,是一些看客旅游行纪。因为,土地已经失去,环境,情境,语境,心境,都已经荒芜了。张洁颇为骄傲的作为湖北襄阳人士,接着干脆写了大大的一组文化考古的诗篇,这就是《玉石襄阳:从卞和到米芾》。那些在中国文化史上掷地有声的出之襄阳的名字,她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孟浩然;米芾;萧统;释道安;宋玉;……诸葛亮。之后,似觉意犹未尽,她又写了一组诗:《再写襄阳》。
我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把一腔怀旧之情,寄托于远逝的江水------《再写襄阳:用于怀旧的江水》
这里的江,是汉江。汉江之于张洁,无疑是承载着她的“种族黑匣子”的大梦不醒的母亲河。远逝的汉江水,是不合时宜的。一腔怀旧情,是不合时宜的。“我”更“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家,已成弃巢;家园,已成废园。归去来兮,田园荒芜,早已经是无归处。唯一能够做的,也许,就是流浪了,就是“去迎接命定的疲惫”(《仙人指路》)。对于故园而言,这种流浪,是一种不得已的逃逸。而对于在数不胜数的陌生之地间的辗转迁徙,则是绝对意义上的逃逸。一个丢失了家园的人,一个迷途的徘徊者,一个迷津的摸索者,一个迷局的叩问者,一个栖身在“悦来”客栈的独孤行者;一个面目全非的废园的逃逸者,也同时是冷漠浑浊的雾霾异乡的逃逸者。命中注定,要逃到无处可逃。命中注定,要逃到心境荒芜。说什么诗意栖居,实在是为时尚早。张洁一路迁徙,一路记下行途的诗篇:《村》、《寨》、《小镇》 、《山村之夜》 、《给西安》 、《西南行》 、《冬行曹家山》 、《西湖别》 、《黑土地》……;……“这是/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我正尝试把自己变成风,变成风中的手掌和种子”(《野花谷》)。对于每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她总是怀有小小的忐忑,和隐隐的期待。但是,这风,是过路的风;这种子,寻不着可以生根的一抔土;这手掌,握不住一点儿可靠的体温。直到她的笔下,出现了两个相对频繁出现的地名:金陵,和甬城。在这两座南方古城,她各滞留了有一年的时间。
“躺在四月的草坡,晒太阳/不小心,打了个盹/一粒小小的白日梦/就这样,滚落到你的怀中”---《南京》
“潮打空城寂寞回”-------《石头城》
还真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诗里面,都说了。带上一颗空旷的心,离开这座六朝古都的“空城”,张洁在一个春风明媚的时节,来到了“春夜的甬城”。这一回,她心湖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些松动的情形。
“我穿过甬城……它是我的小丈夫。/电梯把我送上24层。这是新居/……来路依稀:/这一次,我投入得如此急切,虎狼不惧。”-------《春风里》
在编排这部诗集的时候,张洁省掉了许多过程中的诗篇。因为,紧接着这首“如此急切”的诗,下一首,就是《别甬江》:
“一低,再低”。是的。一低,再低。“江苇之上,有我视线不愿越过的事物”。一低再低的,不过是凡尘中寻生活的腰身;她高傲的视线,却没有丝毫降低的迹象。
“雾重秋晨/新掉下的一片叶子……/捡起它/仿佛是我余生唯一重要的事情”-------《别甬江》
张洁这一路行来,几乎把神州跑了大半边,捡起的落叶着实许多,未必别无它获。究竟心得如何,悟道深浅,我们还是缓缓再去估摸。在这一辑行途记诗的“野花谷”里,有一首《顺势》,写了一种寻常植物,却没有此物出之哪一村哪一寨的提示说明:“原来你只是适应/秋菊,你是造物最乖巧的孩子/……你懂得适者生存”。貌似,她决心学一学这小小的植物,要“不断调整自己”了。人生也短,懂得妥协,其实不难。果真如此,我的心,也许会松一松吧。但是,从张洁的诗篇中,也许我清晰看到的,依旧是当代诗人精神面貌的三部曲:傲慢;偏见;与谦卑!
一路上,我都做着这简单的造句练习
没有……就没有……
没有一次提议,就没有一次诞生
没有入侵,就没有传递
没有火山的喷发,就没有镜泊湖,没有地下森林
就没有奇迹-------《没有,就没有》
张洁的流浪,还会继续下去。虽然,她在告别:“……别了,我的百草园/我的道别声里,缺着一角久远的伤感”(《别了,我的百草园》)。因为,流浪,只是祈望“回到原初的生活”(《去,或者来》)的一种宗教仪式罢了。而张洁的诗写,也越发的内敛,简约,和克制;并缓缓的进入一种文火烹汤的诗艺境界。“雨点骤然落下,我低头疾走的瞬间,花神的镜子碎了”。……而远方,一路绝尘而去。
你提起末世
退化
冷------《回家真好》
这一节诗,只有8个汉字。
在一首因病而写的《祛病符》里,她这样写自己的疾病:
你活着
我便活着
……
疼痛
你是我的黑暗
我是你的地狱
而在一首叫《感谢一场雪》的诗中,她把自己描绘成“在罡风中奋力站稳一秒的中年的潮水”。在这一段时间里,张洁写了很多和时节有关的诗:《日子.夏季》 ;《亲亲的秋》 ;《秋问》 ;《暮秋,漫步林荫道》 ;《今日立冬》;《初冬》 ;《二月是间空房子》 ;《三月》;《岁末吟》 ;《忧郁的变奏;从夏到冬》……等等。时间是没有声音的锉刀。世界上没有一首诗是无关乎时间的。一个初入诗艺殿堂的新手笔下,往往到处都是关乎时令的感伤好句子。而一个阅尽沧桑的诗人,当“他们再一次爱上无情的光阴”,笔下却已经找不到好句子了;因为,“剩下的时间,也许仅够用来/和那些亲爱的事物告别。”在读到一首叫《一只蜜蜂在冬季》的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一只蜜蜂,在冬季,能做什么?是的,花朵。“花朵是我美丽的渡口,我的航线。”是的,花朵。“每一朵花都是我小小的太阳/在花丛中,我永不会走失。”但是,冬季漫长,没有花朵。一只蜜蜂,在冬季,只能“回味与花朵一起开放,又一起凋谢的日子”。在一首同样和时令有关的《叶子》中,张洁的诗写已经渐入化境: “……叶子给天边的云写着唯美的书信/……------叶子想想,涂掉了这一句/然后,也不写叶脉里残留的一丝寒意/……然后,也不写叶底藏匿的一阵颤栗。”读到这里,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么,就和那些亲爱的事物告别吧。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死的。在张洁的笔下,出现了“众多不能不赴的死”(《夜景》)。我不想在形而上角度去言说什么,在诗学的这个向度上面,随便一个切口,都可以作洋洋万言书。但是,这完全不是我写这个文章的初衷了。写诗乃是对死亡的一种训练。我本能地看不上无力触碰死亡主题的诗人。他们是怯懦,和不值得信任的。
昨夜,风在人世的胸口摸索
鳞片悲凉,坍塌的黑暗------《嗜酒者说》
我打山梁走过,昂然又迤逦
山坡赫然一片墓地。------《墓地》
他爬上树梢,晾晒自己的骨灰------《隐喻》
最后一夜。蛐蛐自杀
撞响了英雄碑------《秋事》
神的门窗,在夕光下相爱
它们的眼神
与一片落叶的姿势相比,是不是
还要优美------《秋问》
……现在,空旷来临
凯撒的,已归凯撒
上帝的,必归上帝------《秋雨》
天快要黑尽了
可站在路口的我,还是个孩子------《情诗》
之后,蛇追着青蛙疾行
而那些给我送葬的人
正在排队出生------《月亮离开很久了》
阿狄丽娜
把身体内的水还给水
开一次,死一场------《水边的阿狄丽娜》
昨夜,我又埋葬了一个人
埋下他时,我把自己
也埋了一次------《秋雨》
丧钟为谁而鸣?!当我们亲手埋葬了一个身边的人,丧钟为他,为你,为我,为我们每一个人而鸣!尘世的女儿和情人啊,你的手,已经触摸到彼岸的气息。但是,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因为:最初的灯光和最后的星辰,她都欣喜------《暮秋,漫步林荫道》
在一首叫《十四行:秋日朝圣》的诗中,张洁的心灵世界,已经缓缓抵达了神性之所。这是一首晚唱,也是一曲挽歌,在诗艺和灵魂境界之两方面,都无可比拟,迷人至极。我可以很客观的说,它无论在现代汉语诗范畴,还是被负责任地翻译成英文、俄文、法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诗,都是无可争辩的杰作。我本想为这首诗写上一万言的铿锵言辞,但是,在这篇文字里面,这么做是不可以的。我时常听见那些老生常谈的抱怨,说当代诗人没有写出什么值得他们称道的好诗。我听过,不辩,淡淡一笑耳。当代诗人的好诗,其实早已经把那些轻率说这些话的人远远抛在了后面;他们没有诗心,所以追不上了。我颇为不忍对这首诗做寻章摘句的功夫,因为,这么做是对这首近乎完美的诗的不尊重。但是,又别无它法。就让我对张洁说一句抱歉的话,用这首诗最后一节的诗句,对这篇仓促而就的文字,做一个终结吧。
太阳弹着竖琴,像是传唱,或者挽留
但也许只是追忆。在这金色的棺材里
我获得了整整一个季节的安宁
癸已年腊月二十九夜---甲午年正月初四夜
写于海滨盐渎了心斋
作者袁杰,字冥仁,号三介,海滨三介。1964年生。2008年获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著有诗集《柔软的笔》、《仙鹤之舞》、《夜曲》、《巴巴和美美的故事》、《少之又少的赠与》。现居江苏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