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 诗领导生命
在人类历史的荒原上,鸿蒙时代,正是诗意的觉醒使人走出了黑暗。“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这里描述的是一场祭祀,一个祭坛,一个解放的时刻,生命被诗的祭坛照亮,在古老的荒野上团结起来,诗可群,神接纳了人 。
言之不足,故文之,这就是文明。
在二十世纪,自由诗已经成为世界诗歌的主要趋势,不独中国。歌德所谓的世界文学的时代,我以为其基础正是诗人们对待语言的共同态度,博尔赫斯曾说:我认为所有诗体中,自由体是最难的……我觉得古典形式要容易些,因为它们向你提供一种格律。博尔赫斯说的难,在我看来,是因为诗在文明中的次宗教角色比过往更为突显。在宗教全盛时代,诗人只是一些游吟骑士,歌谣要求利于传唱的韵律。在世界各地,诗人更乐于散播爱情。十九世纪以降的情况不同,准宗教的权威日益降低。如今,大地危机四伏,旧世界分崩离析,往日浪漫主义的游吟成为无所不在的心痛,那些不言自明的真理越来越晦暗不明。诗人于是被历史推出,承担他们的第一使命。宗教是诗的第一使命,但是在准宗教之侧,诗总是有点自惭形秽,诗人忘记了,宗教正是起源于更古老的诗。诗一直拒绝确定性,而宗教对此坚定不移。但是,怀疑的时代到来了,确定的东西纷纷开裂,倒塌。世界的本质是诗性的,诗人必须向这一被遮蔽已久的真理告解。诗人不能再玩世不恭,他必须像羔羊那样献身于文明的祭坛。上帝死了,只有诗人这种古老的职业一直在更新着文明的原始魅力,诗必须承担在技术时代继续招魂的责任,诗人必须像屈原那样对那些古老的价值进行世俗的,在场的辩护,承当文明祭司的职责。
诗可群。诗保持着古老的亲近,这种亲近乃是语言的根基,语言的诞生就是群的需要,群就是团结。诗,就是文明,就是通过语言照亮生命的黑暗,召唤诸神出场,生命团结起来,充实之谓美,美好,向善。诗教,也许在世界诗人那里还没有像中国这样成为文明的共识,但十九世纪以降的世界诗歌,无论歌德、蓝波、迪金森、惠特曼、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中无不显示出比教堂唱诗班更亲和的教化倾向。尼采一再宣扬某种“艺术形而上”,呼吁以诗(艺术)解放生命,这在二十世纪初导致了浪漫主义、象征派、表现主义、阿克梅派、垮掉的一代……在二十世纪,可以说,正是诗在工业社会掀起了反抗异化、拜物教的风暴。诗再次像宗教诞生前的远古那样,领导着生命。
自由诗在世界范围的兴起,乃是诸文明对日益僵化、律化的文明史的反省。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又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兴、观、群、怨、迩、远、多识,孔子说出了诗的宗教性质。中国文明独有的诗教,是一种语言教。就是一所教堂,不也是在做这些吗?无非,兴,赞美,在基督教中,首先献给上帝,其次才是人。在诗教中,道法自然,献给大地人生。语言解释了世界,为存在给出意义,语言也观念化着世界。“修辞立其诚,”“文质彬彬”。文的过度会遮蔽诚。一旦语言成为观念的容器,生命就是失真,僵硬,不美,必须再次解放,修辞立其诚。这是生命的潮汐,它总是在不诚之际呼救,语言革命于是发生。为什么要写诗,诗显然不是巧言令色的修辞学,诗像宗教那样,要招魂,要团结,立其诚,充实之谓美。
诗是语言的解放,是对自由的永不终结的追求,这是诗的原始使命。李白最伟大的时刻就是他的语言从律中解放出来的时刻,律重新成为李白之律。
新诗的诞生,是诗重返那个“手之足之舞之蹈之”的荒原祭坛。怎么都行,只要团结、招魂。“道在屎溺”,重要的是道的彰显,而不是分行的模式。就像原始部落的祭祀,新诗的自由、即兴也在于一首诗就是一个场,一场语言的祭祀。祭祀是即兴的,它当然有基本的界定,比如聚集。这个聚集有许多的个体(碎片),将它们团结在一起的是场,这个场使这些清晰的语词碎片聚集团结起来,成为一种有意味的混沌。新诗最基本的界定是分行。但是,分行的长短,疏密、强弱,韵致、节奏则像蓝调那样是即兴的,服从着生命的内在韵律,它会有鼓点密集的时刻,有饱满的时刻,也有疲惫的时刻(这是为向下一个高潮过渡)。而这个场所生殖的意义也是不确定的,因为它不是观念的凝固,而是意境的生发,阴阳互补。
(编辑:阿依古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