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洛尔迦故乡富恩特瓦•克罗斯
此行,我们在西班牙古城塞维利亚逗留两日,之后前往毕加索故乡马拉加,参观了毕加索博物馆,次日清晨,我还梦游在毕加索的艺术世界,依依不舍,为赶行程,又不得不匆匆离开马拉加,驱车前往洛尔迦故乡富恩特瓦•克罗斯镇,专程拜访西班牙著名诗人洛尔迦故居。(作者手记)
一早从马拉加启程,我们驱车从漫长的乡间小道上山,驶入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前往格拉纳达市的洛尔迦故乡富恩特瓦•克罗斯镇,专程拜访西班牙著名诗人洛尔迦的故居。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是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剧作家,“二七一代”的代表人物。1898年生于古城格拉纳达附近的小镇富恩特瓦•克罗斯,父亲拥有可观的土地和房产,母亲是一位小学教师,具有音乐天赋,特别是钢琴方面。洛尔迦这位“安达卢西亚之子”把他的诗同西班牙民间歌谣创造性地结合起来,创作出了一种全新的诗体,节奏优美哀婉,主题丰富,形式多样,意境纯美,想象奇崛,民间歌谣色彩浓郁,易于吟唱,近80年来,他的诗歌作品对世界诗坛产生了巨大影响。
都说爱有许多种,洛尔迦选择了最好的一种。洛尔迦曾说:“我是一切人的兄弟”。洛尔迦鄙视狭隘的民族主义。正是洛尔迦超绝的诗艺、远大视野和开阔的胸襟,在西班牙这个多文化、多种族、多宗教汇聚之地,他的《深歌集》《吉普赛谣曲集》中的许多诗歌也得以在民间广为传唱。我也对洛尔迦的诗歌《吉普赛谣曲集》非常喜欢。“吉普赛谣曲”就是现在的“弗拉明歌”,是流传在西班牙南部安达路西亚地区吉普赛人中的即兴歌谣形式,通常由吉它伴奏。这些谣曲最初是反映吉普赛人生活和流浪者的情感,吉普赛人为这种短小的歌谣形式注入生命的热情,还融入了异教徒般的神秘音调,歌词坦率,直截了当,音韵纯美,被评论家誉为“来自第一声哭泣和第一个吻”。
之前,我与家人在安达卢西亚省府塞维利亚的小剧场看了一场吉普赛人表演的弗拉明戈,演员虽然只有吉他手、舞蹈演员和独唱歌手三人,演出却出乎意料的成功。随着吉他快速扫弦连接着一阵清亮的响板迭起,如歌如诉的声音恍若从安达卢西亚辽远苍茫的大地上飘来,旋律由远及近,强劲、寥廓而悲伤。加入进来的舞蹈起初舒缓,逐渐豪放粗犷,高潮时瞬间激情四射,放射出飓风般席卷大地的强大力量,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落幕时,观众席的掌声一直经久不息。虽然我在洛尔迦诗歌“吉普赛谣曲集”中对弗拉明戈的节奏、旋律和意境有所感受,但现场观看,那火焰般燃烧的爆发力和表现出的巨大悲剧情怀依然深深地打动了我,仿佛是一次与我淋漓尽致的灵魂交流。剧终,我激动地拥吻了那位吉普赛舞蹈家和另一位娇小秀美的吉普赛歌手,她俩让我瞬间想起了洛尔迦诗歌中描写过的两位西班牙女孩劳拉和安帕萝。与那位留着卷曲黑色长发英俊挺拔的吉普赛吉他演奏家,我以中国人的礼节与他握手,以表达一位中国诗人对弗拉明戈表演者深深的敬意。之后他们邀请我合影,并一一与我的家人雪林、戎、贝、Ensen和Flora合影。
塞维利亚也曾是洛尔迦旅居生活和写作的地方,他写过一首《塞维利亚》的诗:
“塞维利亚市一座塔
布满了精良的射手。
伤于塞维利亚。
死于科尔多巴。
这城市潜伏着
悠长的韵律
却被扭曲成
一座迷宫。
如同葡萄藤的卷须
燃烧。
……”
至今塞维利亚古城建筑依旧保存完好。逗留期间,我们的住处在古城深巷里的一幢民居中,二楼凉台正对天主教堂。这座古城大气典雅,人文气息浓郁,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难怪洛尔迦在塞维利亚旅居生活期间写出了那么多美妙的诗篇。
此刻,车行驶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大地上,我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苍绿色莽莽群山,脑海中总是反复回响着洛尔迦的诗歌,那是必须被放声歌唱出来的韵律,诗句简短,诗境悠远神秘,语调晓畅明亮。愈是靠近格拉纳达,这韵律就变得愈发嘹亮,仿佛连绵的橄榄树、苍莽的山岩和炸裂般的繁花都在应和着这旋律,振动着的橄榄树叶片为之鼓呼。我拿出王家新老师翻译的洛尔迦诗集《死于黎明》,翻到那首极具童谣意蕴的诗《傻孩子之歌》,与4岁的Ensen朗诵起来,我读一句,Ensen跟读一句:
“妈妈,
我希望我是银子。
孩子,
那你会变得很冷。
妈妈,
我希望我是流水。
孩子,
那你会变得很冷。
妈妈,
把我绣上你的枕头吧。 /
那样?好吧!
Flora在一旁听,也不知道才两岁多的她能听懂多少。这首《傻孩子之歌》简洁明快,易于吟唱,诗中复活了一颗澄澈无邪的童心,Ensen读得很认真,直到和我一起读完这首诗,之后,他用笔在我的额头上划一下说:“我给你了一道彩虹一样。”
Ensen,此刻,我多想把洛尔迦诗歌的光线、云朵和大海带到你的世界里。
毕加索故乡马拉加离洛尔迦的故乡格拉纳达市富恩特瓦•克罗斯镇116公里,大多是险峻的盘山公路。辛苦了戎,独自承担了全家15天葡萄牙和西班牙自驾行的司机,截止今天我们的车况优良,行程顺利,已经在伊比利亚半岛上行驶了14天,想着是在盘山公路上,不能让戎分心,我和Ensen朗诵了一首洛尔迦的诗就结束了。
我默默看着窗外崛起在安达卢西亚大地上连绵不绝的山峦,有的山顶已经有冰川积雪,山的半坡上种着大片大片的橄榄树,10月中旬,果实已经采摘过了,但树依旧浓重深沉地绿着,想起了洛尔迦诗歌《梦游人谣》中的句子: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北岛译) ”
正午时分,我们到达富恩特瓦•克罗斯镇。
这是一个安静少人的镇子,小镇中央花坛中有一尊洛尔迦的全身雕像,诗人神情忧郁,像是在思考中。我们正在寻找洛尔迦故居的位置时,一位当地老人走过来,热情地给我们指路,虽然我们听不懂西班牙语,但已经明白了洛尔迦故居是钟楼旁边的一幢白色小楼。路上的公交站牌向着洛尔迦故居的一面是洛尔迦的大幅照片,他黑色卷发,粗眉,眼眶很深,面部线条柔和,这张照片是书上常看到的。从这里前行百米左拐就是洛尔迦故居了——一幢简朴素净的白色小楼。贝用英语询问参观事宜,门票只有1欧元,这个价钱让我十分惊讶,与马拉加毕加索博物馆17欧元的参观门票相比,竟异乎寻常的低廉。
馆长告知我们参观要到一点钟,我们在旁边吃过午餐后,戎和贝带着Ensen和Flora在小镇的儿童乐园玩耍,雪林陪我参观洛尔迦故居。
据介绍:洛尔迦故居于1986年重新整理修缮后对外开放,是洛尔迦9岁之前的居住地,9岁后他随全家迁往格拉纳达,但以后也经常回到这里,因为他的父亲是此地的一个庄园主,时时要回到这里经营土地。故居中的所有房间布置、家俱器皿的安放均由洛尔迦的妹妹凭回忆布置。客厅是普通农家的样式,从左侧进去是琴房,是洛尔迦初练钢琴的地方,钢琴是洛尔迦初学弹奏时所用。解说员还特地指给我们看钢琴上摆放的一个花瓶。原来那张著名的洛尔迦弹奏钢琴的黑白照片上的花瓶,也被找到原物,并放在了照片中的位置上。右侧是洛尔迦父母的卧室。有洛尔迦的摇篮及学走路的木凳,式样与中国相似。整个二楼包括楼梯间都挂满了洛尔迦的剧本和在各国演出的号外招贴。其中有各种版本的《血的婚礼》,印象较深的是一张现代舞的剧照,画面上一个青年男子手拿一柄弯刀,裸体站在左侧。剧照充满了洛尔迦诗剧中紧张和不安的气氛。
三楼则被打通了原空间,将房间扩成了一个约100多平方米的展厅。墙壁上有洛尔迦和达利的合影及毕加索的一个早期小幅作品,一侧是洛尔迦自己的素描作品。另一面墙壁专供放映纪念影像。一个大玻璃柜里陈列着西班牙文学界著名的“二七一代”诗人们的通信、手稿,以及当时他们发表作品的各种杂志、报纸。还有一些当年对“二七一代”的评论文章,从中可以看到著名诗人阿莱桑德雷、阿尔贝蒂等人送给洛尔迦的签名诗集,以及他们互赠的手稿。“二七一代”是西班牙诗歌中一个重要的诗人群体,尽管他们之中的文学主张、艺术风格、甚至年龄都并不相同,但其核心成员有洛尔迦、阿尔贝蒂、豪尔赫.纪廉,以及日后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阿莱桑德雷等。他们的特点是从传统诗歌中挖掘和发展超现实主义,与当时艺术中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有共同、共时的特征。洛尔迦诗作中的超现实却首先是从现实出发,他自称是“水的儿子”,家乡的瓜达尔基维尔河滋养了他,阿兰布拉宫每一道石缝中透露出的浪漫和幻想辉映着他,赋予他超常的艺术天赋,让他集诗、画、音乐于一身。洛尔迦身前常会在诗歌朗诵会上演奏钢琴曲助兴,也常在朋友的信和自已的手稿上随意画一些插图。据说洛尔迦原想考音乐学院。如果他不写诗,相信他也会成为一位不错的音乐家或画家。我在展厅中看见洛尔迦的素描也画得很有特点。西班牙画家达利一直是洛尔迦最好的朋友,达利常常为洛尔迦的诗剧制作舞台布景,洛尔迦也曾在巴塞罗那书店朗诵为达利写的那首献诗《萨尔瓦多.达利颂歌》,他们多次计划一起合作写书配画,但最终因他们之间友情的分分合合与纠葛,而未能实现。
在三楼的展厅,解说员拿出一盘录像带放给我们看。这是一盘很短的黑白纪录片,与当时的技术条件有关,录像像素很差,勉强能看到洛尔迦的面孔。录像带记录的是洛尔迦和他创建的“茅屋”剧团开着一辆破卡车,四处演出的情形。洛尔迦曾经在谈到“茅屋”剧团的意义时说:“我们要把戏剧搬出图书馆,离开那些学者,让它们在乡村广场的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复活。”为此,洛尔迦写剧本,亲自选演员,亲历剧目排演,还自已动手制作布景、搬运道具、布置演出场地等。在两年多的时间,“茅屋”剧团几乎走遍西班牙,吸引了无数的平民百姓。洛尔迦说:“对我来说‘茅屋’是我的全部工作,它吸引我,甚至比我的文学作品更让我激动”。从录像带中可以看出,洛尔迦每次都非常投入地为大众演出,以及朗读自已的诗歌。当年洛尔迦从纽约回到故乡后,曾有好几年写诗很少,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戏剧创作和演出中。“茅屋” 剧团无疑振兴了20世纪30年代西班牙的戏剧舞台,《血的婚礼》和《叶尔玛》是他那一时期的代表作,时至今日,我们都能在屏幕和舞台上看到各种版本、各种形式的《血的婚礼》在上演。
洛尔迦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挽歌《伊.桑.梅希亚斯挽歌》,是他诗歌创作中的巅峰之作,这也是他作品中我最喜欢的诗之一,这首诗是哀悼他的朋友、著名的斗牛士伊.桑.梅希亚斯的。梅希亚斯本已退休,英雄迟暮,却不愿老死床上,宁肯血溅黄沙。他在重返斗牛场的一次斗牛中,不幸被牛挑中死去。在这个展厅中,也有洛尔迦与他的许多合影。其中经常出现的一位美丽女士是昵称为小阿根廷的女演员ENCARNACION LOPEZ JULVEZ,她生于阿根廷,是洛尔迦和整个“二七一代”诗人们的朋友和他们之中的一员。展厅里有许多小阿根廷的演出剧照,她跳舞、唱歌、演戏、表演弗拉明戈。小阿根廷和洛尔迦一起举行过许多巡回演出,每次都是洛尔迦为她弹奏吉他。展厅正中有一张照片颇能表现当时的场景,在他们的共同朋友所开的一家著名餐厅里,有一个专门的表演舞台,整个餐厅是达利设计的,墙上画有达利的壁画,完全是达利风格,是达利早期成名前所为。照片中仍是洛尔迦弹奏,小阿根廷跳舞。据说他们经常在这家餐馆表演。小阿根廷也一直是斗牛士伊.桑.梅希亚斯的情人,梅希亚斯与妻子分居,然后与小阿根廷同居多年。但是,当他死前弥留之际,其妻却不许小阿根廷到医院去探视。为此洛尔迦大为光火。但最后洛尔迦还是根据西班牙的习俗,将著名的挽歌《伊.桑.梅希亚斯挽歌》一诗题献给了伊.桑.梅希亚斯的妻子。
洛尔迦在这首诗中反复使用“下午五点钟”,这个句子一共在诗中出现了五十多次。在西班牙,斗牛总是在下午五点钟开始,一直持续到夜里。洛尔加说:“当我写这首‘挽歌’时,致命的‘在下午五点钟’这一句子像钟声充满我的脑袋,浑身冷汗,我在想这个小时也等着我。尖锐精确得像把刀子。时间是可怕的东西。”所以洛尔迦在诗中不断地重复使用这个句子,以强调斗牛的仪式感和神圣的节奏,在这一节奏中,“一切都是计量好的,包括痛苦和死亡(洛尔迦语)”。在这个节奏中,有一种死亡渐渐逼近的预感和弥漫全场的不祥气氛;在这节奏中,反复的、叠加的对时间的吟诵,像一种强迫症式的念叨,造成了诗歌音韵上的鲜明节拍,与斗牛时的紧张气氛形成了对应;在这个节奏中,所有熟悉洛尔迦诗歌的人,都记住了他的这一句诗:“下午五点钟”:
“在下午五点钟。
正好在下午五点钟。
一个孩子拿来白床单
在下午五点钟。
一筐备好的石灰
在下午五点钟。
此外便是死。只有死
在下午五点钟。
……”(王家新 译)
随着死亡步步逼近,诗人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直至终点的叫喊:
“伤口象太阳燃烧
在下午五点钟。
人群正砸破窗户
在下午五点钟。
在下午五点钟。
噢,致命的下午五点钟!
所有钟表的五点钟!
午后阴影中的五点钟!”(王家新 译)
直到如今,洛尔迦的“下午五点钟”依然有烙印般无懈可击的命运暗示和神秘意味,每当读起此诗,我的身心不觉为之颤栗不安,想起诗人洛尔迦的不幸遭际和他天才般异乎寻常的诗歌。幸好,洛尔迦留存于世的诗歌至今依然被世界各地喜欢诗歌的人们所喜爱,洛尔迦故居至今依然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诗歌研究者、仰慕者前来,体味诗人洛尔迦生前短暂而辉煌的人生岁月,这也许就是对诗人洛尔迦和他的诗歌最高的褒赏了。
西班牙的文学和艺术都不可避免地被政治所左右,而诗人洛尔迦则在西班牙内战中成为最大的牺牲品,罪名是“他用笔比那些用手枪的人带来的危害还大”。1936年8月19日凌晨,洛尔迦被西班牙内战时期的右翼组织长枪党在他故乡不远的橄榄林边秘密枪杀。洛尔迦遇难的时间正是著名挽歌《伊.桑.梅希亚斯挽歌》一诗写完后不久,造化弄人,让人不禁唏嘘。如今只有格拉纳达公园里的一块花岗石标志出洛尔迦被害的地点,他的遗体始终未被找到。
从展馆出来,我在洛尔迦故居的院中流连良久,向洛尔迦塑像深深鞠躬,我问着身旁面容忧郁目光坚毅的诗人洛尔迦: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有像你一样如此优雅、如此纯粹、如此富于遭际的安达鲁西亚诗人让一位远在东方的中国诗人为之醉心、为之动容了?
2017-10-31
2021-10-5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