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
阿多尼斯
读者的减少,不是诗歌的过错,是当代文化的过错。读者的减少,是人类文明落后的标志,不是诗歌衰落的标志。
阿里·阿赫迈德·萨义德·阿斯巴尔(علي أحمد سعيد إسبر),笔名
阿多尼斯
(أدونيس),1930年出生于叙利亚
拉塔基亚
一个阿拉维派家庭。
叙利亚
著名诗人。阿多尼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创作诗歌。
1947年,在第一任叙利亚总统舒克里·库阿特利(Shukri al-Quwatli)的支持下,阿多尼斯获得了进入大马士革大学学习的机会,
1954年他毕业于该校哲学专业。在此前后,他开始使用"阿多尼斯"笔名写作。
1955年,他因为曾参与叙利亚社会民族主义党的活动而被判入狱6个月。1956年出狱后他迁居黎巴嫩贝鲁特,曾创办《诗歌》、《立场》等文学刊物,对阿拉伯现代诗歌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此后他放弃了泛叙利亚主义思想,转而成为泛阿拉伯主义者,逐渐脱离政治。
1960年,阿多尼斯前往法国巴黎留学,1970年回到黎巴嫩,在黎巴嫩大学教授阿拉伯文学,并获该校文学博士。
1980年,他为了避开黎巴嫩内战的战火而移民巴黎,这位对伊斯兰有着不同见解的人士不为他的同胞所容,被迫离开故土。之后,他改用了一个西式名字,即阿多尼斯,诗人最初使用"阿多尼斯"这个名字是在1961年他封面的诗集《米亥亚之歌,大马士革》中,出版于贝鲁特。现在他是巴黎大学的一名教授。
阿多尼斯是一位作品等身的诗人、思想家、文学理论家、翻译家、画家。他是当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诗人、思想家,在世界诗坛也享有盛誉。
其有关诗歌革新与现代化的见解影响深远,并在阿拉伯世界引起很大争论。迄今共发表《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这是我的名字》等22部诗集,并著有文化、文学论著近20种及部分译著。其旨在重写阿拉伯思想史、文学史的巨著《稳定与变化》分4卷出版后,在整个阿拉伯文化界引起震动,被公认为研究阿拉伯文学及文化的经典著作。
他曾荣获布鲁塞尔文学奖、土耳其希克梅特文学奖、马其顿金冠诗歌奖、阿联酋苏尔坦·阿维斯诗歌奖、法国的让·马里奥外国文学奖和马克斯·雅各布外国图书奖、意大利的诺尼诺诗歌奖和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等国际大奖。
近年来,他还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2009年3月作品首部中译本《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2011年,在法兰克福获颁歌德奖。
在你我的目光之间
当我的目光溺毙在你的目光里,
我瞥见那最深的黎明
我看见那远古的时代;
我领悟了我没有领会的事物
并感到宇宙正在你的目光
和空无之间流动。
对 话
你是谁?你选择谁,哦,米亥亚?
无论你去哪里,都有上帝和撒旦的深渊
一个深渊去了,一个深渊来了。
而世界就是选择。
我既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撒旦。
每一个都是一堵墙。
每一个都让我闭起双眼。
为什么要让一堵墙代替另一堵墙呢,
何时我的困惑才是发光的
困惑,
才是全知全能的困惑呢?
祖 国
向凋谢于忧郁的面具下的脸,
我鞠躬。
向我忘却了泪水的道路,
向死去的、绿如云朵
脸上高悬着一片帆的父亲,
我鞠躬
向为了祈祷并擦亮皮鞋
(在我的国家,我们全都祈祷
并擦亮皮鞋)而被卖掉的一个孩子,
向我将饥饿刻于其上的岩石
它们是滚动在我眼皮下的
闪电和雨,
向一座我在流浪中带走了泥土的房间,
我鞠躬。
所有这些是我的祖国
而不是大马士革*。
(*叙利亚的首都)
令人敬慕的岩石
漫游结束了,
道路
是一块令人敬慕的岩石。
我们在这里,
焚烧日子的尸骨,
它曾悬挂于悲惨的风中。
可明天我们将摇晃
棕榈之林的树干。
可明天我们
将用雷霆之血
洗涤纤弱的上帝之躯,
并在我们的眼帘与道路之间
织造纤细之绳。
洪 水
去吧,鸽子,去吧。
我们不想要你回来。
他们把肉体交给了岩石,
而我——我在这里
缠绕于方舟之帆,
朝着那最深的极点滑去。
我们的洪水是一座
不会旋转的星球,
正被毁坏,而古代——
在里面,我们可以闻到
那被埋葬的世纪之神。
因此,去吧,鸽子,去吧。
我们不想要你回来。
两具尸体
我把一座尖塔埋葬在你屈从的内脏,
你的脑海,你的手,和
你的目光里;
我埋葬两具尸体,
大地和天空。
哦,部落,
哦,黄蜂之巢,
和风之零。
亚 当
安静地窒息于
疼痛,
亚当对我耳语:
“我不是世界
之父。
我压根
没有见过天堂,带我
去见上帝吧。”
一块无法返还的土地
既使你回来,哦,奥德修斯①;
即使空间围绕着你合拢来,
领路人在你过去的脸上
或在你友善的恐怖里
烧成了灰烬,
你仍会逗留在一段流浪的历史里,
你仍会逗留在一块没有允诺的土地上,
你仍会逗留在一块无法返还的土地上,
即使你回来,
哦,奥德修斯。
①奥德修斯:古希腊荷马所作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伊塞卡国王,在特洛伊战中献木马计。
你毫无选择
怎么?于是你摧毁地球的脸
为它刻上另外一张脸。
怎么?于是你毫无选择
除了火焰之径
和拒绝的训斥,
当地球不再是
一座断头台或一个上帝。
今天我有我的语言
我已经摧毁了我的王国,
摧毁了我的王座,我的宫庭和柱廊。
同时,我在我的肺上孕育,
在寻求中漫游,
把我的雨滴教给海,承认它们
我的火与香炉,
并写下来到我唇边的
时间。
今天我有我的语言,
我的国境,我的土地和擦不掉的记号,
我有我的人民,
他们以无常养育我
并在我的废墟和
翅膀上寻找光。
堕 落
我同我的语言,同这些
无言的世界
生活在灾难和烈火中。
我生活在天堂和苹果园里,
生活在最初的狂喜和绝望里,
在爱娃——那可憎之树
和果实的主人——
的手臂间。
我生活在云朵和火花中。
在一块长了又长的石块里,
在一本讲授秘密
和堕落的书本里。
致西绪弗斯①
我立誓在水上书写,
我立誓与西绪弗斯一起
去分担他沉默的礁石。
我立誓与西绪弗斯一起
去经受狂热与火花,
并在盲目的眼睛里去寻求
一根最终的羽毛
为秋天和草地写下
那首尘埃之诗。
我立誓与西绪弗斯活在一起。
①西绪弗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经 过
我寻求享有
雪花与火的
生活。
可既没有雪花
也没有火
领我进去。
于是,
我保持我的平静,
像花朵一样等待
像石块一样停留。
在爱中我迷失了
我自己。
我放弃
并观望直到
我像波浪一样摇摆
在我梦想的
生活和我生活过的
正在变化的梦之间。
(韦白 译)
桂花:阿多尼斯中国题材长诗
作者:[叙利亚]阿多尼斯
京东
诗人阿多尼斯:写诗时理性沉睡,思考时感情入眠
诗人只有一个国度:自由!
结束胡同游,坐在后海边上。阿多尼斯嘟囔着,他有很多诗句在大脑中闪现,到底想了什么,他说要保守秘密。他还说,几天的北京之行,他对中国有点失望,问他失望在哪里?他同样说,保守秘密,“但我依然对中国友好。”在后海边,诗人阿多尼斯接受了早报记者专访。
阿多尼斯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思想家,他用最深沉的笔墨批判阿拉伯社会文化,同时对西方社会和宗教的批判也毫不留情。“写诗时,我让理性和逻辑沉睡;思考时,我让感情入眠。”阿多尼斯这样描述自己。
这是79岁的阿多尼斯,带着响亮而青春的名字,任由狂乱的灰白长发,泛旧的红色围巾,衬托明洁的双目。3月15日下午,这个活生生的智者,阿拉伯世界的头号大诗人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为中国读者朗诵了他的诗作。
相较他以前的朗诵录像,此次阿多尼斯要内敛得多,然而他的朗读,加上阿拉伯语特有的喉音与颤音,仍然极富感染力。当天先后登台朗诵阿多尼斯诗作的,还有数位中国诗人和学者:旅英诗人杨炼、阿拉伯文学研究会会长仲跻昆、诗歌翻译家树才以及《世界文学》副主编高兴。在北外学习过阿拉伯语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何炅也中途入场,以汉语朗诵阿翁的短章。
阿多尼斯以所著的20余部诗集,对阿拉伯语诗歌做出了革命性贡献。他将现代主义的形式创新与阿拉伯传统诗歌的苏菲神秘主义气质结合,创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语言、句式和风格,所表达的情感也全然属于现代。世所公认,阿多尼斯之于阿拉伯现代诗歌,恰如艾略特在现代英语诗歌中的地位。故而自2005年起,他连续四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与访华同步,译林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首本中文诗选《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薛庆国教授从阿翁17部诗集中精选作品65首译成,他警告读者:“阿多尼斯的诗歌属阳春白雪,知音主要是文化水准较高的诗歌爱好者。”
他的诗初读平淡,细读可以回肠。他既非控诉,也不要讴歌,正如他本人对诗歌所下的定义:“诗歌即提问,它总在引发另一个提问。”他另有更明确的表述:“阿拉伯诗歌的现代性在于一种考问,以此探究诗歌的语言,开辟新的写作尝试。写作因此不断将阿拉伯文明推入疑问,同时亦将自身推入疑问。”
他笔下不只有自由与孤独、祖国与母语,还反复写到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每每在格言式的句子出现时,则不免让人想起纪伯伦,比如:“现在我明白了:/ 为什么那些只梦见光明的人,/ 有时候也会赞美黑暗。”
已故的爱德华·萨义德说过,阿多尼斯乃“当今最大胆、最引人注目的阿拉伯诗人”。而这句话显然在很大程度上指涉阿多尼斯的政治姿态。
写诗时理性沉睡,思考时感情入眠
谈诗歌:读者减少不是诗的错,是当代文化的过错。
记者: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你觉得获奖对阿拉伯世界意味着什么?
阿多尼斯:我确实是每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但我个人对此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继续写诗、创作。既然我对自己能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非常怀疑,我也不会去假设获奖对阿拉伯的意义。
记者:你的写诗才能从何而来?
阿多尼斯:诗心、诗歌是天赋,是与生俱来的。诗歌是天生的,不需要学习,但要让诗歌更加丰富、更有哲理、思想和内涵,那还是需要通过学习和积淀文化才可以。诗歌就像爱情,爱情不需要学习。诗歌也学不会。
直到现在,我还有旺盛的创作力,这首先来自我对文化的理解和追求。一般人创造诗歌的题材,大部分是爱情等抒情方面,但如果没有文化积淀特别是自己对周围、对世界的个人理解,那诗心会慢慢衰退。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世界的理解、个人文化积淀也在不断加深,我的诗歌和视野现在更加开阔,对世界的理解也更加完整。年轻时,写诗就像一眼泉水,诗句自己涓涓流出;而现在,写诗就像挖井,不断往下挖,井水才能涌出。
记者:你对中文版的诗集非常满意,在你看来诗歌是可以翻译的?
阿多尼斯:诗歌翻译有不同层次。诗歌翻译不在于百分百忠实于原文,如果忠于原文,诗歌中蕴含的空气、太阳等都会消失。另外一种翻译的极端是随心所欲,把诗歌的躯体割裂得七零八落。我认为一名好的诗歌译者是:他应该精通自己的母语,母语比外语更好;其次,他不仅懂语言,还能看到诗歌的世界;第三,他最好是个诗人,这并不是说他要写诗,但他能用诗歌的眼光看世界;第四,译者要能对原作进行再创作。有人说诗歌是不可以翻译的,那么译者就是在做不可能的事。
记者:不可否认的是,读者减少了,诗歌被边缘了。
阿多尼斯:艺术的价值不在于多数还是少数,艺术的价值取决于质量。一本销量几百万册的书,它的重要性可能还抵不上一首诗歌中的一个意象。读者的减少,不是诗歌的过错,是当代文化的过错。读者的减少,是人类文明落后的标志,不是诗歌衰落的标志。
谈身份:我的笔名表明,阿拉伯世界和西方相互影响
记者:作为一个阿拉伯人为什么用一个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名字作为笔名?
阿多尼斯:我要纠正的是,阿多尼斯来自于古黎巴嫩而不是古希腊。这个词来自古黎巴嫩,是黎巴嫩一条河的名字“阿多尼”(音译)。这个词后来传到了古希腊,就演变成“阿多尼斯”。我在读中学的时候,经常写首诗,然后署上真名“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伊斯伯尔”,向报社投稿,但没有人愿意发表。有一天晚上,读了“阿多尼斯”的传奇故事后,得到启发,以“阿多尼斯”作笔名再投稿,然后居然就顺利发表了,而且这家报社不断刊登我的诗歌。有一天,报社主编通知要见我,我就去了。主编很惊讶,才发现我是个很穷的少年。我记得,当时我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去见这个大人物的。主编也很惊讶,没想到阿多尼斯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后来经过交谈,那个主编才确认我不是冒牌的。之后,我就开始用这个笔名来发表诗歌和其他作品。
记者:你是阿拉伯人,但在你戏剧性的人生里,并没有壁垒森严的阿拉伯世界和西方世界。
阿多尼斯:通过我这个名字,可以看出来阿拉伯世界和西方世界的相互影响是一个事实,但我们却要割裂这是阿拉伯的还是西方的。幸运的是,现在的阿拉伯世界都能接受我这个笔名,除了少数宗教狂热分子不能接受。我现在参加各种文化活动和发表作品的时候,都用“阿多尼斯”这个名字。我非常高兴的是,我107岁高龄的母亲现在也叫我“阿多尼斯”,而不叫我原名。
记者:但西方对你感兴趣,另一方面的原因还可能是你的阿拉伯身份。
阿多尼斯:这个问题来自于对身份的重视。但重要的不是西方溶解于东方,或是东方溶解在西方,重要的是人的创造力开发。我对身份的定义是,永远走出你的身份。你不是中国人,只是成长为中国人。
谈政治:极端思想不是思想,我们是双重批判者
记者:半个多世纪以来,一大批阿拉伯人前往西方学习,这些人中既产生了你和爱德华·萨义德这样的代表——始终保持对阿拉伯和西方世界的批判,但当代阿拉伯世界极端思想也来自于那批前往西方留学的阿拉伯知识分子,你怎么看这样一种道路分歧?
阿多尼斯:是的,萨义德和我代表了一批知识分子,我们批判西方社会,对阿拉伯社会的弊端也进行批判,我们是双重批判者。摩洛哥有位重要思想家哈提卜(音译),他最近写了本重要著作《双重批判》,他在这本书里既批判西方又批判阿拉伯,我想借这个机会向他表示敬意。但我想纠正的是,极端思想不是思想,它只是口号,那些极端主义者不是思想家,只是战士。此外,还有一条道路是,更多阿拉伯人融合在了当地社会中。
记者:不少诗人或者作家的名声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他们对本国文化、宗教、政治的批判,你怎么看?
阿多尼斯:确实有一些作家、诗人,他们的名声建立在对本国文化、政治、宗教的批判之上,这样得来的名声不会长久。艺术家的真正荣誉,还是来自于他们的创作。对政治中最基础的东西批判,才可能改变政治形态,但大多数知识分子对政治的批判,仅仅是肤浅地对政治表象批判,结果就是一种不良政治代替另外一种不良政治。
记者:你的一生几乎经历了阿拉伯世界半个多世纪以来所有苦难,特别是阿拉伯世界和以色列的战争和冲突,这对你和阿拉伯世界意味着什么?
阿多尼斯:巴勒斯坦人被驱赶出他们的家园流离失所,我站在他们一边,同情他们。我不信教,但我支持哈马斯,但我要补充的是,当哈马斯为巴勒斯坦人争取到应有权利的时候,我又可能批评哈马斯。不久前爆发的加沙战争,我写过一篇文章,主题是所有问题就是以色列。以色列并不真正追求和平,他们就是要把巴勒斯坦这个名字从地图上抹去。现在大多数阿拉伯国家都和以色列建交了,所以阿拉伯人是希望和平的,但以色列拒绝和平,问题不在阿拉伯人。阿以和平取决于以色列和美国。我经常开玩笑说,阿以和平最后还得靠中国主持公道。我追求和平,我为了和平而战斗。
要实现巴以和平,必须对以色列实施“和平战争”,但有个问题很难解决,以色列是个聋子,他不听和平的呼声,那怎么办?我有个想法是,因为宗教引起的战争其实是很难解决的,我写的东西都在说明一个问题,就是要批判一种思想——统一性。特别是宗教的统一性,不对宗教的统一性进行批判、改变,无论是对以色列还是阿拉伯世界都是如此,战争不会结束。
当困境终结,诗歌也就终结了——
诗人阿多尼斯专访
“爱不是用来言说的,爱是应该在生活中体验的。《圣经》里有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好:不见而信的人有福了。我也很难把我相信的东西展示给你看。”
“在这个文化上只生产死亡的社会里,或是被死亡文化消费的社会里,我们如何写作?”11月12日,79岁的诗人阿多尼斯在第二届“中坤国际诗歌奖”颁奖仪式上说,他专程到北京领奖。
阿多尼斯迄今出版了22种诗集,他的重写阿拉伯思想史、文学史的四卷本《稳定与变化》在整个阿拉伯文化界引起震动。自2005年起,他连续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今年3月,译林出版社出版了薛庆国翻译的阿多尼斯诗选《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阿多尼斯曾到中国出席首发式并与中国诗人座谈。
阿多尼斯原名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他与写出《东方学》的爱德华·萨义德是至交。爱德华·萨义德这样评论阿多尼斯:“阿多尼斯是位伟大而卓越的诗人,他是当代阿拉伯诗歌的先驱,引领了先锋派诗歌运动。”阿多尼斯对南方周末记者谈到萨义德时这样评价:“他是当今最伟大思想家之一,因为他让人对一些习以为常、已成定论的问题,获得重新审视的机会,这些问题动摇了别人认为是稳定的基础。”阿多尼斯生于叙利亚,定居巴黎至今;萨义德生于耶路撒冷,定居并逝世于美国。这一对相识于1970年代的友人,被认为是阿拉伯世界中的两极:萨义德批评西方,企图揭示被遮蔽的阿拉伯文明的真相;阿多尼斯则是阿拉伯文化的反叛者,他被视为伊斯兰世界的异类。但阿多尼斯纠正这种看法,他认为极端的思想不是思想,他愿意被看成是“双重批判者”,既批判西方文化,也批判阿拉伯文化的糟粕。有意思的是,阿拉法特禁止巴勒斯坦出版萨义德的书,阿多尼斯的书在一些阿拉伯国家也被视为禁书。“我们有共同的命运———我们被很多人视为敌人。”阿多尼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萨义德在谈及远离故国的流亡状态时曾写道:“大多数人主要知道一个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这个多重视野产生一种觉知:觉知同时并存的面向,而这种觉知借用音乐的术语来说是对位的。流亡是过着习以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去中心的、对位的;但每当一习惯了这种生活,它撼动的力量就再度爆发出来。”而关于流亡,阿多尼斯说:“艺术尤其是诗歌的独特价值,恰恰在于其被放逐;创新者的价值,恰恰在于对流亡地的坚守。”11月13日晚间,南方周末记者专访了阿多尼斯。
文明冲突的说法是殖民主义概念
南方周末:你是怎么认识爱德华·萨义德先生的?
阿多尼斯:我们两个原来是朋友,彼此很尊重,我们相识于1970年代,有一次联合国纽约总部专门为我举办一次诗歌朗诵会,当初负责向听众介绍我的就是爱德华·萨义德。
南方周末:你跟萨义德思想立场不同,萨义德是捍卫阿拉伯文化,他被西方视为阿拉伯民族的代言人,你是阿拉伯世界的异见者。
阿多尼斯:我们有共同的命运———我们被很多人视为敌人。
南方周末:你批评伊斯兰文明的观点在阿拉伯世界给你带来什么样的遭遇?
阿多尼斯:我指的是:如果仅仅把伊斯兰文明视为束缚人的清规戒律,作为一种社会范式,那它是没有希望的。但我尊重作为个人信仰的伊斯兰教和其他宗教。我的观点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有很多人认为我是异教徒、叛徒,很多人骂我,尤其在网上。但是也有很多人支持我,而且支持我观点的人中,不乏一些国家的政要,不过他们不敢公开表态支持。我前不久在接受一家沙特电视台采访的时候,也发表谈话批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当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事后海湾国家的一些政府官员给我打电话,支持我,说我讲得对。但他们不敢公开说,只是私下里给我打电话。
南方周末:现在有文明冲突论在流行,你怎样看?
阿多尼斯:孔子和但丁不会产生冲突,一个诗人和另外一个诗人不会产生冲突,艺术也好,音乐也好,相互之间是不会产生冲突的,创作领域有的只是和谐,冲突的只是政治、经济、军事和各种利益。那么文明仅仅是军事、贸易吗?不,文明是艺术,是创作,是人。所以文明冲突这种说法,掩盖的是军事、经济、政治冲突的本质,而这些冲突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所以文明冲突的说法不是一个文明概念,而是一个殖民主义的概念。
南方周末:很多恐怖主义者是打着信仰的旗号。
阿多尼斯:我反对一切意义的恐怖主义,因为恐怖主义从本质说是反人类的,反人类也就是反对世界,反对存在,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为恐怖主义开脱,恐怖主义和战争一样,是一种野蛮的现象,我们都应该与之斗争。
在诗人和世界之间应该保持一道鸿沟
南方周末:上次你在北京说,诗歌不是一个文化问题,而是一个存在的问题。
阿多尼斯:我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谈,第一,诗歌语言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最高层次的语言,它比其他的语言——哲学的、学术的语言——更丰富、更深刻,更接近存在和自然的本质。第二,诗歌的语言赋予人真正的身份,赋予历史真正的意义。经验告诉我们,今天我们还记得孔子、记得但丁,记得伟大的诗人,但是早已忘记他们那个时代的统治者了。可以说政治、经济、社会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但历史是诗歌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是一个存在问题,而不是一个文化问题。
南方周末:法国诗人博纳富瓦评论说你是“二十一世纪最需要的诗人之一”,最需要的诗人是什么样的?
阿多尼斯:这个问题应该问博纳富瓦,我可不知道,这是博纳富瓦的话。预先给诗人或者诗歌设定一个什么标准,认为诗歌应该怎么样,这是违背了诗歌本质的。诗歌是凌驾于一切条件、准则、标准之上的。你设想写一首诗,但写出来的可能是另外一首。我开始想写东方,但结果写出来的可能是西方。所以说诗歌是难以预言的。你这个问题,如果要我回答,我也可以回答:我可以说这个那个条件什么的,但是等诗歌真正写出来,可能跟我说出来的标准相反。诗人应该持守一种生命的立场、存在的立场,而不应该仅仅是文化的立场。诗人应该是世界的创造者,而不仅仅是描述者。在诗人和世界之间,应该保持一道鸿沟,应该被河谷和山峦隔开,诗人就应该被西绪福斯的巨石所包围和困扰。
南方周末:你说在法国、美国或德国等,找不到伟大的诗人和思想家,为什么?
阿多尼斯:伟大的诗人,我认为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他要提出前人未曾提出的有关存在、有关人道的问题;第二,他还要用他自己独特的诗歌语言来提问;第三,他要用这种语言和这些问题为诗歌开启新的问题,也就是说,提出问题是诗歌本身,它又可以成为提问的对象。所以,伟大的诗人应该成为分界线,标志一个时代的终结,或者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诗歌、诗人的这三种标准同样适应于思想家,但是,这样伟大的人物是非常稀少的。我们现在常见的诗歌,朝着一个激进的方向前行,但只不过是形式上有所不同,总体来说还没有能开辟一个新天地,还没有这种坚持和气魄。简单举个例子,马克思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但是其他那些马克思学派的学者,他们只是他的注释者、解释家;兰波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是追随兰波的人,只不过是以不同形式来展示兰波这个诗人的境界,所以他们称不上伟大的诗人。
他的祖国永远是在前方
南方周末:你的祖国是叙利亚,你拥有黎巴嫩的国籍,又常年定居在巴黎,你说巴黎是你自我放逐的地方,自我放逐带给你什么样的影响?
阿多尼斯:说到放逐,诗人就是被放逐在自己的语言中,语言是通向未知的道路,这个道路上的每一点每一站,都是诗人的祖国。他已经取得的成就不是他的祖国,他的祖国永远是在前方,在前方等待着他。你可以说地理上的放逐是放逐的一种最简单的形式,诗人只有在语言里才能得到真正充分的自由,所以说诗人的祖国是自己的语言,而不是地理概念上的祖国,因为只有在语言中,诗人才能得到最充分的自由。艺术,尤其是诗歌的独特价值,恰恰在于其被放逐;创新者的价值,恰恰在于对流亡地的坚守。因为知识正是在这样的流亡地萌发,知识只有以流亡和对流亡的自觉为起点,才会趋向完善,并获得人道的、普世的价值。
南方周末:诗人能做什么呢?在这样一个动荡的、灾难频现的世界?
阿多尼斯:就是像我今天这样说话。还能做什么?就是把自己的思想和观点表达出来,传播出去影响更多的人。
南方周末:说说你的日常生活。
阿多尼斯:我生活的状况,就是写作的状况。我一直生活在创作状态中。比如说我的家,我的床,我喝的水,呼吸的空气,行走的大街,和我交谈的人,都是我写诗的元素,如果说我写诗写不下去了,就写别的,写随感,写回忆录等等,或者我就创作我的拼贴画,我是一个拼贴画艺术家。所以,我每天的生活都在创作中,我生活在创作的快乐中,也生活在写作带给我的苦恼中。但是我没有固定的时间用来写作,换句话说所有的时间我都可以用来写作。比如说现在,我想象我正在写诗呢。
南方周末:作为诗人,你体验到的困境是什么?
阿多尼斯:存在本身就是诗歌的困境,也可以说诗歌是在困境中存在着,每当走出一个困境,它又步入一个新的困境。诗歌不是去解决困境的,而是不断地去发现困境,不断地去突破困境。当困境终结的那一天,也就是诗歌终结的那一天,没有困境就没有诗歌。
诗歌现在确实处于低潮,读诗的人少了。但诗歌在横向所失去的东西,它又从纵深赢得了。可以说今天诗歌的读者比昨天的读者更加深刻了,因为这些读者不再受历史、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有人读诗,这是令人欣慰的。
南方周末:在你的写作生涯中,有没有最艰难的时候?
阿多尼斯:在叙利亚的那段生活是最艰苦的。我还进了监狱。我在狱中经历的那些遭遇,我现在都羞于写出来,不堪回首。我现在正写自传,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把这些东西写进去。因为这可能涉及到我对叙利亚的态度,可能会使叙利亚人民受到羞辱,而我不想羞辱我的人民。所以最终我决定独自把这把刀吞下去。
南方周末:你把这样的经历当成一把刀,是说它对你的伤害么?
阿多尼斯:是的,比刀刺的伤害还要严重。
南方周末:你是怎么从这样的经历中恢复过来?
阿多尼斯:诗歌,诗歌比一切都宽广,诗歌包容了这些,同时又超越了这些。除了诗歌,还有爱情。只要这个民族里边有一个女人爱你了,爱就能让你忘却一切。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我把一切(创伤)都忘掉了。
南方周末:诗歌跟爱,是一种拯救的力量。什么样的爱能帮助诗人从困境中走出来?
阿多尼斯:爱不是用来言说的,爱是应该在生活中体验的。《圣经》里有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好:不见而信的人有福了。还说,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我相信这个,所以你不用问我,我也很难把我相信的东西展示给你看。(采访由北京外国语大学薛庆国教授口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