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們圍坐在篝火旁:約瑟夫·布羅茨基詩5首
2020年05月26日 11:53:02
來源:鳳凰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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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年——1996年),俄裔美國詩人,散文傢。1940年5月24日,布羅茨基生於蘇聯列寧格勒,1955年開始創作詩歌,後移居美國,曾任密歇根大學駐校詩人,後在其他大學任訪問教授,1977年加入美國籍,198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奬。主要著作有詩集《詩選》、《言論之一部分》、《二十世紀史》、《緻烏拉尼亞》、以及散文集《小於一》等。1996年1月28日,布羅茨基在紐約因心髒病突發於睡夢中離世,享年55歲。
01
那晚,我們圍坐在篝火旁
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
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納不了它。
那晚,我們圍坐在篝火旁,
看見一匹黑種馬。
我在世界上沒見過更黑的事物——
它的四肢漆黑如烏煤,
它的身軀漆黑如虛空,
比黑夜還黑,從鬃毛到顫動的尾巴。
它的兩側,把一片漆黑攤分,
從不曉得什麽是鞍具下的擦傷。
它伫立不動,似乎在沉睡。
但恐怖彌漫它四蹄的漆黑。
如此黑,陰影投下也不留痕跡;
染也染不出它這種黑。
黑如黑凜凜的午夜,
黑如兇猛而不見底的針心——
黑如聳立眼前的密林,
黑如窩形肋骨間綳緊的空隙,
黑如土地底下躺着種子的凹處。
我知道我們內部也一片漆黑——
然而我們一望,它就更是黑得發亮!
我的手錶顯示現在還衹是午夜。
它絲毫也不移近我們半步,
它腰身潛藏着深不可測的幽暗,
它脊背完全從我們視野裏消失;
不留下哪怕一個小光點。
它兩眼的白光像掃來兩道閃電,
瞳孔更是黑咕隆咚,
仿佛底片上眼睛怪異的斜睨!
但為什麽它中止飛奔
而停下來在我們身邊留連,
直到黎明來臨?
為什麽它如此貼近篝火站着?
為什麽它呼吸空氣的漆黑,
踏碎落葉鬆脆的骨頭?
為什麽它兩衹碩大的眼睛裏射出黑光?
——它想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
1961
譯註:開頭兩行格言式引詩是布羅茨基自己為這首詩而寫的。
02
你又回傢了
你又回傢了。那是什麽意思?
這裏還會有任何人需要你嗎?
還會有人把你當朋友嗎?
你回傢了,你買了甜餐酒,
並且,望出窗外,你一點點地
看出你纔是有罪的人:
那唯一的人。這很好。應該感謝上帝。
或者,也許應該說:“感謝這些小恩惠”
這很好,沒有別人可指責,
沒有什麽親戚來煩你,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
感到需要愛你愛到為你操心。
這很好,沒有誰在某個暗夜
輓着你的臂把你送到門口,
這很好,在廣大的世界上,獨自
從一個喧囂的火車站走回傢。
這很好,在匆匆回傢時發現你自己
在囁嚅着一句不夠坦誠的話;
你突然意識到你自己的靈魂
在領會已發生的事情時,是十分遲鈍的。
1961
03
房客
房客感到他的新房子完全陌生。
他的目光掠過那些不熟悉的物件,
它們的影子與他如此不相配
就連它們自己也感到難過。
但這座房子無法忍受它的空蕩。
唯獨那個鎖──它似乎有點沒風度──
很慢纔覺察到房客的觸摸,
還在黑暗中抗拒了一會兒。
這個新房客像那個舊房客──
他拖進一個五鬥櫃,一張桌,
以為他絶用不着離開;
然而他離開了:他那劑人生證明是致命的。
看上去他們沒有一樣相似:
外表,性格,或心靈創傷。
然而,通常所謂的“一個傢”
是他們兩人的共同點。
1962
04
北波羅的海
給C.H.
當一場暴風雪把粉末鋪滿海港,當嘎吱作響的松樹
在空中留下比雪撬的鋼滑板更深的印痕,
何種程度的藍可以被眼睛獲得?從謹慎的
風度中可以長出什麽手勢語?
跌出視野以外,外部世界
劫持一張面孔作人質:蒼白、平凡、被雪封住。
因此一隻軟體動物把磷光留在海底,
也因此寂靜吸收所有的聲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一個火爐通紅;
因此一個落地大擺鐘,這心跳的兄弟,
在停止了這邊的大海之後,仍然要滴答,顯示
另一邊的時間。
1975
05
給一位考古學家的信
市民,敵人,膽小鬼,寄生蟲,十足的
垃圾,叫化子,豬,猶太難民,瘋子;
一張頭皮如此經常被滾水燙傷,
使得雙關語的大腦感到被煮熟了。
沒錯,我們住在這裏:在這水泥、磚和木的
破碎堆裏,現在你要來篩。
我們的鐵絲都是交叉、倒鈎、糾纏或交織的。
還有:我們不愛我們的女人,但她們懷孕。
聲音尖銳的鶴嘴鋤令死鐵疼痛;
不過,仍然比我們被吩咐或我們自己說的溫柔。
陌生人!請小心篩我們的腐肉:
在你看來是腐肉的,對我們的細胞可是自由。
別碰我們的名字。別重組那些元音,
輔音,諸如此類:它們不像百靈鳥
而像一條發狂的大獵犬,它的胃口吞食
它自己的痕跡、糞便,還有吠叫,還有吠叫。
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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