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的最高形式是詩歌。詩歌是文學的終極目的。它是人的心靈最崇高的活動。它是美的捷徑。
一毛姆
生命力
生命力是非常活躍的。
生命力帶來的歡愉可以抵消人們面臨的一切艱難困苦。
它使生活值得過,因為它在人的內部起作用,用它本身的輝煌火焰嚮每個人的處境放射光明,所以無論怎樣難以忍受,還會覺得忍受得了。
悲觀主義的産生往往是由於你設身處地想象別人的感受。這就是小說所以那麽不真實的多種因素之一。
小說傢用他的私人小天地作素材,創造出一個公衆的世界,把他自己持有的敏感性、思維能力和感情力量加在他想象的人物身上。大多數人不大有想象力,他們感受不到富於想象力的人覺得無法忍受的坎坷境遇。
以私生活不受幹擾為例,極貧睏的人習以為常,根本不以為意,而我們對此非常重視,最怕私生活受到幹擾。他們嫌惡獨處,和大夥在一起使他們感到踏實。每一個跟他們居住在一起的人都會註意到,他們不大妒羨富裕的人。
事實是,我們認為必不可少的東西,有許多他們並不需要。這是富裕的人的運氣。因為除非是瞎子,誰都可以看到,大城市裏的無産階級全都生活在何等的苦難和紛擾之中。多少人沒有工作做,工作又是那麽沉悶,他們,他們的妻子兒女,都生活在饑餓的邊緣,前途是望不到頭的貧窮。
如果衹有革命才能改變這個局面,那麽讓革命早日來到吧。
當我們看到,即使在今天,我們習慣於稱為文明國傢的社會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那麽殘酷無情,真不能輕易斷言他們的生活比過去好,不過,儘管如此,我們還不妨認為這個世界總的說來比歷史上過去的世界是好了些,大多數人的命運雖然不好,總不像過去那樣可悲可怕;我們有理由可以希望,隨着知識的增長,許多殘酷的迷信和腐朽習俗的廢棄,代之以生氣勃勃的博愛精神,人們深受其苦的好多邪惡將被消除。
然而還有許多邪惡勢必繼續存在。
我們是大自然的玩物。
地震將繼續造成慘重災害,幹旱將使𠔌物枯萎,突然而來的洪水將摧毀人們精心建造的建築物。唉,人類的愚蠢還將繼續發動戰爭蹂躪彼此的國土,不能適應生活的嬰兒還將繼續出生,結果生活將成為他們的沉重負擔。
世界上的人衹要有強弱之分,弱者總將被強者逼得走投無路。除非人們擺脫得掉私有觀念的符咒——那我想是永遠不可能的——他們總將從無力守衛的人的手裏攫奪他的所有物。衹要人們自我完成的本能存在一天,他們就不惜犧牲別人的幸福,恣意發揮自己的這種本能。
總而言之,衹要人是人,他必須準備面對他所能忍受的一切邪惡和禍患。
惡的存在,無從解釋。它衹能看作是宇宙秩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無視它是幼稚的,悲嘆也是徒然。
斯賓諾莎說哀憐是女子氣的,這個形容詞出於這位溫文嚴肅的思想傢之口含有斥責的意味。我想他的意思是說,對你沒法改變的事情痛心疾首,衹是白費感情而已。
我不是悲觀主義者。的確,我若抱悲觀主義,那是荒謬的,因為我是一個幸運兒。我常對我的好運氣感到奇怪。
我明明知道,有許多應該比我更交運的人,卻沒有享受到我享受的幸福。
這兒一個偶然的情況,那兒一個偶然的情況,都可能使一切全變了樣,使我遭受失敗,一如那麽許多才能和我不相上下或者勝過於我的人,機會相等而遭受失敗。
他們中間倘有碰巧看到這幾頁書的,我請他們相信,我並不妄自尊大、把我所得到的一切歸功於我的成就;我認為那是由於我無法解釋的各種意想不到的情況湊合在一起所促成的結果。
我雖有生理和智力方面的某些缺陷,我還是熱愛生活。
我不想我的一生重複一次,那沒有意思。我也不願重新從頭經受一次我所遭受過的劇烈痛苦。
我對痛苦的感受比我對生活中的歡樂的感受強烈,這是我性格上的一個錯誤。但要是沒有我生理上的缺陷,有個強壯的身體和健全的頭腦,我並不反對再到這個世界上來重新做一世人。
現在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年代看來將是饒有趣味的。
現在的年輕人帶着諸多有利條件進入社會生活,那些條件是我那一代的年輕人所無從具備的。他們受到陳舊風尚的束縛比我們少,他們懂得了青春是何等可貴。
我二十幾歲時的世界是個中年世界,青年時期最好盡快過去,但求早日到達壯年。
今天的小夥子和姑娘們,至少在我所歸屬的那個中産階級裏,我看要比我們當時的條件好得多。他們的教育使他們懂得許多對他們有用的東西,而我們得盡量自己去零零星星地學習。兩性關係也比較正常了。青年女性現在懂得怎樣去做青年男子的伴侶。
我的那一代,看到了婦女解放的一代,所面臨的多種睏難之一,就是婦女不再是過去的家庭主婦和賢妻良母,她們過着離開了男人的生活,有她們自己的興趣和特殊關心的問題,雖然沒有能力,卻竭力要參與男子的事務。
她們要求在她們甘願承認低於男子時所應得的照顧,同時又堅持她們的權利、新爭取來的權利,要求參加男性的一切活動,然而所知有限,結果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徒然叫人搖頭。
她們不再是家庭主婦,卻又沒有學會如何做個好夥伴。
所以在上了點年紀的紳士眼睛裏,沒有比看到今天的年輕姑娘更心曠神怡的了,這些姑娘那麽能幹、那麽自信,她們既能管理一個辦公室,又能打一場精彩的網球,她們頭腦清醒地關心公共事務,能夠欣賞藝術,具備自食其力的條件,用冷靜、精明、寬容的目光正視生活。
我絶不以預言傢自居,不過我想現在存身在社會上的這些青年人顯然一定期望經濟上的變革,以改造人類文明。
他們不會知道那種安逸的有保障的生活,它使那些在戰前正是壯年的人們緬懷舊時,正如經歷了法國大革命的人們回憶舊制度的時期一樣。這些青年不會知道生活的甜蜜。
我們現在生活在大革命的前夜。我深信無産階級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權利,最終將接連在一個個國傢奪取政權。
我總覺得奇怪,怎麽今天的統治階級盡是對着這壓倒的巨大力量進行着徒然的掙紮,而不想一切辦法訓練大衆,使他們適應未來的艱難工作,使他們一旦財産被剝奪之後,命運可以不像當時俄國人所遭遇的那樣悲慘。
若幹年前,迪斯纍裏曾經告訴過他們該怎麽辦。
至於我,我該坦白地說,我希望目前的局面能夠維持到我去世。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我或許還能看到一些西方的國傢將處於共産主義統治之下。
我認識一個流亡的俄國人,他告訴我,他纔失去他的莊園和財産時,悲痛欲絶,可是過了半個月他就平定下來,從此不再去想他喪失了什麽了。
我想我對我所有的各種財物都不是愛之如命的,故而失去了不會長久痛惜不置的。如果這個情況來到我的世界裏,我會努力使自己適應環境,再說,如果我覺得生活實在無法忍受,我想我並不缺乏勇氣離開這個我已經不能再隨心所欲的舞臺。
我不懂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極端厭惡自殺的念頭。誰說自殺是怯懦,那是鬍扯。
一個人活着衹有痛苦和不幸,而憑自己的意志結束了生命,我對這樣的人實在難以厚非。普林尼不是說過嗎,你有權隨意死亡,這是上帝在人生的一切苦難中給予人的最好的恩賜。
撇開那些認為自殺是觸犯神的律法的,因而認為自殺是有罪的人,我想它激起那麽多人憤慨的原因大概是在於它無視生命力,悍然不顧人類最強烈的本能,驚人地懷疑起它延續人類生存的力量來。
我寫了這本書,將足以完成了我給自己製訂的生活形式的基本格局。
我若活下去,我還將寫些另外的書聊以自娛,同時也希望給讀者帶來歡娛,不過我想它們將不會給我的圖樣有什麽重要的增添。
房屋已經建成,可能還將有些零星的點綴,比如再造一個平臺,以眺望面前美麗的景色,或者搭建個把涼亭,好在炎熱的夏天坐在那裏沉思默想;但是假如死神不讓我添加,這房屋終是建成了,雖然可能我的名字一出現在訃告上面,拆房子的人會立即動手把它拆掉。
展望老年,我並不感到沮喪。
阿拉伯的勞倫斯殞命時,我在報刊上讀到他朋友寫的一篇悼念文章,說他有個習慣,喜歡超速駕駛摩托車,存心要在他精力十足的時候讓車禍結束他的生命,免得他蒙受老年的羞辱。
如果此話當真,那麽這是那位奇異的多少有些戲劇性的人物的一大弱點,這說明他缺乏理智。
原來完整的人生,完整無缺的人生的形式是包括青年、壯年,也包括老年的。
老年人不怕擔當青年人望而卻步的艱難任務,青年人怕需要花太長的時間。
到了老年,鑒賞力也提高了,可以排除青年時代妨礙判斷力的個人偏見,更好地欣賞藝術和文學。
老年有它自己的完事大吉的滿足。它從人的自我主義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終於靈魂獲得自由,在流逝的光陰中逍遙自在,卻不求時光停留下來。它已經完成了人生的形式。
歌德曾經要求死後再生,以體現他覺得一生中尚有某些方面未及充分發揮。然而他不是說過,誰想完成什麽,必須學會給自己限製個範圍嗎?你讀他的傳記時,自會看到他有多少時間浪費在瑣屑的工作之中。
也許如果他更註意限製自己的話,早已發揮了真正屬於他特殊個性的全部才華,無須俟諸來世。(——選自《人世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