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經驗
詩歌 9/19
我想,我得着手幹些什麽了。現在我要學習去“看”。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卻還一事無成。再說一遍我以前做的事吧:寫過一篇關於卡爾帕奇的蹩腳論文,一部試圖以含混的手法證明一些錯誤的劇本《婚姻》,此外還有幾首詩。唉,要是過早地開始寫詩,那就寫不出什麽名堂。應該耐心等待,終其一生盡可能長久地搜集意藴和精華,最後或許還能寫成十行好詩。
因為詩並非像人們認為的那樣是感情(說到感情,以前夠多了),而是經驗。為了寫一行詩,必須觀察許多城市,觀察各種人和物,必須認識各種動物,必須感受鳥雀如何飛翔,必須知曉小花在晨曦中開放的神采。必須能夠回想異土他鄉的路途,回想那些不期而遇和早已料到的告別;回想朦朧的童年時光,回想雙親,當時雙親給你帶來歡樂而你又不能理解這種歡樂(因為這是對另一個人而言的歡樂),你就衹好惹他們生氣;回想童年的疾病,這些疾病發作時非常奇怪,有那麽多深刻和艱難的變化;回想在安靜和壓抑的鬥室中度過的日子,回想在海和在許許多多的海邊度過的清晨,回想在旅途中度過的夜晚和點點繁星比翼高翔而去的夜晚。即使想到這一切還是不夠的,還必須回憶許多愛之夜,這些愛之夜各各不一,必須回憶臨盆孕婦的嚎叫,臉色蒼白的産婦輕鬆的酣睡。此外還得和行將就木的人作伴,在窗子洞開的房間裏坐在死者身邊細聽一陣又一陣的嘈雜聲。然而,這樣回憶還是不夠,如果回憶的東西數不勝數,那就還必須能夠忘卻,必須具備極大的耐心等待這些回憶再度來臨。衹有當回憶化為我們身上的鮮血、視綫和神態,沒有名稱,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難以區分,衹有這時,即在一個不可多得的時刻,詩的第一個詞纔在回憶中站立起來,從回憶中迸發出來。

迄今為止,我寫的詩卻不是以這種方式問世的,所以多稱不上是詩。——當年我編劇本時真是在無目的地瞎跑。我難道不是一個拾人牙慧的傻瓜,否則我怎麽會需要一個第三者才能描述兩個相互為難的人的命運呢?我那麽容易地跌進了陷阱。我本該明白,這貫穿所有生活和文學的第三者,一個從未存在過的第三者的幽靈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應該否定它。第三者屬於自然的托詞,這自然人一直在竭力使世人的註意力離開其最深處的奧秘。第三者是一架屏風,擋住了背後上演的戲劇。第三者是通嚮真正衝突的無聲境界的入口處肆虐的喧鬧。不妨認為,要談論捲入衝突的雙方,迄今為止對所有的人都是難於上青天,而第三者正因為不真實纔成了容易的任務,無論是誰都能完成。他們的戲劇剛剛開頭,你就能察覺一種急躁,他們急於去找第三者,不能耐心地等待他的到來,好像一見到第三者,什麽都好辦了。然而要是第三者姍姍來遲,那該多麽乏味無聊啊,沒有第三者似乎什麽事都不會發生,一切都伫立着,停頓着,等候着。是啊,倘若一直這樣淤滯壅塞、躊躇彷徨下去,該怎麽辦呢?劇作傢先生,還有你們這些諳熟人生的觀衆,倘若第三者這深得人心的花花公子,這像萬能鑰匙一樣介入所有婚姻生活的狂妄小兒失蹤了,該怎麽辦?倘若他,舉例來說,被魔鬼抓走了,該怎麽辦?倘若真的這樣,那麽你就會發現,劇院裏不自然地空空如也。人們像堵危險的墻洞一樣堵住這個空穴,衹有包廂圍欄裏撲出的飛蛾在這無依無靠的凹膛裏翩翩起舞。劇作傢們再也不能住在別墅裏悠哉遊哉了。社會上探子傾巢而出,跑遍天涯海角為劇作傢們尋找這無法替代的、本身就是情節的第三者。
然而,劇作傢們是生活在人群中的,這裏的人群不是指那些“第三者”,而是指構成戲劇衝突的雙方。關於這雙方可說的內容無與倫比地豐富,但是直到今天卻什麽也未曾說出來,儘管這雙方忍受着,活動着,不知道如何幫助自己。
真是可笑,現在我靜坐鬥室之中。我,布裏格,已經二十八歲了,卻沒有人知道我。我坐在這兒,什麽也不是。然而,什麽也不是的我開始思索了,在這五層樓的小室裏,在巴黎一個灰蒙蒙的下午,思索着以下的問題:

從未看見、認識和說出過任何真實和重要的東西,這可能嗎?有難以計數的時間可以用來觀察、思考和論述,卻讓這無數光陰像啃白脫面包和蘋果的課間休息一樣白白流逝過去,這可能嗎?
對,這是可能的。
儘管有發明和進步,儘管有文化、宗教和人世智慧,卻仍舊飄浮在生活的表面,這可能嗎?甚至將這無論如何總還算得上什麽的表面又罩上一層乏味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蓋布,以致這表面看上去酷似暑期中沙竜裏的傢具,這可能嗎?
對,這是可能的。
全部世界歷史都被誤解了,這可能嗎?遺忘的歷史都是虛假的,因為人們總是談論大衆,談論彙聚在一起的衆人,而不去註意個人(衆人圍攏在個人身旁,因為他是陌生的瀕死者),這可能嗎?
對,這是可能的。
堅信必須追補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經發生的事情,這可能嗎?必須回憶每一個生活在過去年代的先人,而且確實知道他們的情況,不使自己被持其他見解的人說服,這可能嗎?
對,這是可能的。
所有這些人都對一種從未存在過的“以往”了如指掌,這可能嗎?一切真實性對他們來說都等於零,他們的生活與一切無關,宛如空屋中的挂鐘一樣擺動着,這可能嗎?
對,這是可能的。
對活着的少女一無所知,這可能嗎?嘴裏說着“婦女們”、“兒童們”、“男孩們”,卻沒有意識到(受過再多的教育也沒有意識到),這些詞早已不是復數了,而衹是不計其數的一個個單數,這可能嗎?
對,這是可能的。
有些人口誦“上帝”,視上帝為共有之物,這可能嗎?舉兩個學童為例:一個買了一把刀,他的夥伴在同一天也買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刀。一個星期之後,他倆各自拿出自己的刀來給對方看,結果是這兩把刀的相似之處已所剩無幾了,它們經過不同的手使用變得大不相同了(其中一個學童的母親說,假如你們總是馬上把每件東西都用壞……)。這樣說吧:相信擁有一位上帝而又不去使用他,這可能嗎?
對,這是可能的。
如果這一切是可能的,即使僅僅是看上去有可能,那麽為了世上的一切,總該做些什麽。不論是誰,既然有這令人不安的想法就必須着手補做耽誤的事情,哪怕他衹是一個普通人,並非最適合的人選,因為除他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在這兒了。這個外國來的無名之輩布裏格不得不坐在五層樓上的房間裏寫作,夜以繼日地寫作,是啊,他必須寫作,堅持到最後一刻。

你們不知道什麽是“一位詩人”嗎?魏爾蘭……不知道?毫無印象?不。你們不能區別他和你們認識的那些人嗎?你們不能區別,這我知道。但我讀的是另一位詩人,完全不同的另一位。他不住在巴黎,他在群巒疊嶂中隱居。他的聲音在清澄的空氣裏像鐘聲一樣鳴響。他是一位幸福的詩人,吟詠着他的窗子和書櫥的玻璃門如何眏射出一種可親而孤寂的遙遠。我一直嚮往成為這樣的詩人,因為他像我一樣對姑娘了如指掌。他瞭解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姑娘,她們早已香消玉殞,不過這沒有什麽,因為他瞭解她們的一切,瞭解纔是最重要的。他念叨着她們的芳名,那些用纖柔細長的老式花體字母輕輕地寫下的芳名,還有那些比她們年長幾歲的女友成熟的芳名,而這些名字裏已經有少許命運,少許死亡,而死亡在曼聲長吟了。在他紅木書桌的抽屜裏,可能收藏着她們褪色的書信和日記散頁,那上面記載着生日、夏季舞會的情形。或許,他臥室背面墻邊那架裝得滿滿登登的五鬥櫃裏有一隻抽屜,裏面保存着她們春季用的服裝,復活節時第一次穿的淺白衣裙,本來是夏裝,但她們等不及提前上身的綴着薄紗花飾的布拉吉。啊,這命運是多麽幸福:坐在祖傳邸宅的一間靜室裏,周圍的東西顯得寧靜安謐,漫步屋外,在鋪青疊翠、令人心曠神怡的花園裏聆聽剛來此地的山雀的學唱和遠處村落的鐘聲。坐着,凝視午後太陽鋪下的一條溫暖的光帶,知道那麽多已逝少女的往事,儼然一位詩人。我想,假如我能住在某個地方,大千世界的某個地方,遠離塵囂無人打擾的一座鄉村別墅,我也會成為一位這樣的詩人的。我衹要一個房間(靠山墻光綫明亮的房間)就夠了。這樣我就可以和我的舊物、和家庭肖像、和書生活在一起了。此外我還要有一把扶手椅,幾束鮮花,幾條狗和一根走石子路用的粗手杖。再不需要其他什麽了,除了一本用淡黃的象牙色皮面裝訂的、襯頁上畫有古老花紋的本子:我要在這本子上寫作,寫很多很多,因為我有很多想法和回憶。
譯 | 魏育青
本文選自《詞與文化》,1997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