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總是毀得這麽可惜——江蘇當代詩人係列訪談 金山篇
(本文轉自:2015年《詩在綫》“詩人訪談”第9期)
問者:月色江河(詩人、評論傢)
答者:金山(詩人、作傢)
訪談形式:電子信箱
地點:淮安——無錫
提問時間:2015年6月30日
回答時間:2015年7月8日
月色江河: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寫作的?請簡要介紹一下你的寫作歷程。
金山:我個人自覺寫作詩歌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寫詩,是我所在其中的,翻覆變動的社會生活讓我感動感奮,讓我思索,並在內心萌生點滴想法,進而推衍成詩的。
記得那時我在江南大學讀書,幾乎天天“詩思來襲”,或“下筆如有神”,飛快記錄已經瓜熟蒂落的詩句,或“病來急驚風”,塗寫下期期艾艾的、語不成句的文字;並開始有了關於詩歌的“沙竜交談”,有了自己的“詩歌朋友”。
2000年後,我集中時間、精力,實驗了一下“跨文體寫作”。其實所謂文體,和社會的道德、法律等一樣,衹是後來人的一種所謂規範、約定和約束而已,它們也處在不斷變化、修正之中;我以為自由寫作應該“忘記”文體,這樣隨心所欲,發揮纔好,質量才高。五六年時間,寫作了約50萬字的作品,結集出版了《三少女頌歌》、《歡歌》兩書。這兩書,可當散文讀,也可當小說看。2010年,回頭繼續詩歌寫作,更偏重於口語。這一時期的創作,結集出版了詩集《硬詩人VS硬詩歌》。
月色江河:你處女作是什麽時候發表的?刊登在什麽報刊?當時,你在什麽狀態下寫成的?現在,你對處女作滿意嗎?
金山:我處女作發表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吧,詩作的題目為《豐收圖》,發表在本省新華日報副刊。當時我下放在蘇北農場勞動,勞動之餘寫下一些個人情緒的東西。這篇詩歌文字還好,但立意不高。當然對於一個寫作的過來人,“悔其少作”是常有的事情。
月色江河:談談你的人生經歷?在你人生歷程中,最令你難忘的事是什麽?最讓你感動的人是誰?
金山:我25歲之前大部分時間生活在鄉村,蘇南蘇北,先後輾轉了四個地方;即便後來來到了城市,也在一個大的“江南”框架之內。江南鄉野對我的驚心、催促以及不斷打擊的力量不言而喻,我將終身受用,並一生感恩。
我二姐在農村的死,撕裂了我單純而幼稚的心,我開始對外面世界、身邊的一些人事,有了自己更深的疑問和思考。我在某個文章裏曾這樣寫道:“現在我要說到我一生中的這一部分,它直接把我引嚮了災難,也把我引嚮了幸福,這是我長久以來就期待着的。”現實生活比我們想像的,要復雜、豐富、殘酷得多。農場勞動,雖苦之又苦,但農場就是一個小社會,農工成分復雜,各色人等皆有,我厠身其中,得以觀察、認識、體驗這個特色社會,由此也奠定了我一生的文字基調以及走嚮。
月色江河:詩人夏巴尼說:“童年乃是人生重要的階段,人的品性在童年開始開始。”請談一下你的童年生活?童年生活對你的詩歌創作有哪些影響?
金山:在準備回答你的問題之時,我又讀了大師裏爾剋的詩歌“慨嘆”——“……唉,詩寫早了,成不了氣候。應當推遲提筆,應當一輩子,盡可能長的一輩子,搜集感覺和甜美音調,也許最後可以寫出十行詩來。詩並非如人們所想,是什麽感情(感情早就夠了)——它是經驗。”(裏爾剋《馬爾特手記》)說到“經驗”,我想第一等重要的應當是“少年體驗”。少年體驗往往成就一個作傢、一個詩人,汪曾祺(離開家乡40多年,舊事的記憶幫助他寫出了《受戒》和《大淖記事》等名篇)、海子(在故鄉15年,他自己稱至少可寫15年)是兩個很好的特例。每個人心底的“少年體驗”,將長久浸潤他,燭照他,給他人生許多喚醒和頓悟,給他寫作一種驚心、催促的持久力量。
我的童年基本是在鄉村度過的,如果說一個人的寫作可分早、中、晚三部分的話,那我早期、中期的文學作品,體驗、素材大部分來自童年、少年生活。
月色江河:你提出反詩歌寫作很有意思,請問反詩歌寫作有什麽藝術主張?這一主張是在一個什麽樣的背景下提出的?出於一種什麽樣的目的?
金山:反詩歌,反過來的詩歌。
我的反詩歌主張主要是:a、反抗。獨立,不順從;b、反對。反對文學腔調,反對抒情、象徵、意象;c、反嚮。反嚮而行,回到有沙礫質感的日常生活,回到日常交談語言。
受拉美文學大師帕拉“反詩歌”的影響、啓發,進而藉鑒、實踐,摸索寫作。相對於世間的柔軟物質,這硬詩歌這文字,是有硬度的。
一個人醉入溫柔鄉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我多次表示,世俗意義上的“生活好”是詩歌的大敵。我一直在心底對自己說,必須時刻保持對“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的警惕。須知,幾十年來的洗腦污腦教育,瞞騙文字的迷魂湯,已經酥化了我們的骨骼,麻木了我們的神經;如果再進一步,變為一個沒有獨立思維的無頭行屍,那可不僅僅是我們個人的不幸和悲劇。常常痛感“美總是毀得這麽可惜”,思索銘記,碼下文字,想為這個時代作證。
我常常擔心,依當代中國一個寫詩的人,即便是年青人,囿於並不怎麽優良的社會人文環境和大衆審美趨嚮,要撥開迷霧、把握自己很不容易。作傢詩人獨立精神之缺失,始終是我等的一塊心病,一個當今社會寫作者的“杞人憂天”。
我在2011年初寫了《略薩來了》這個詩,再次表達了我的擔憂,也表示了我的鮮明態度:“略薩來了/略薩到中國來了/略薩到了很多地方/略薩見了很多人/略薩說了很多話/……略薩在耳中/略薩在眼裏/略薩在腦海晃動/儘管這樣/我卻衹記住了他說的/一句話,三個字/不順從”。很多在民主政體下生活的作傢詩人,都有這樣的態度和思想;他們尚且能如此,更何況我們這些,至今還在黑暗中摸索徘徊的寫作者。要對得起詩歌,對得起手下這些文字,它們是特立獨行的,它們從來不彎腰、不低頭,不輕易屈下自己的膝蓋。
可以說,“反詩人VS反詩歌”的姿態和概念,是2010年以來這四五年在我頭腦裏基本成形的,可以我在2011年6月21日寫下的《硬屌子》一詩為證:
還在六月
我卻想起寫這麽一個詩
我衹能把它寫下
然後對孩子們說聲對不起
幾年前我在采訪中
聽一個性工作者
說了這麽一句話
她說小姐最怕什麽
我以為她要說警察
她卻說她們最怕
軟屌子
這句話像一根錐子
一下把我的心
刺得鮮血淋漓
一時兩兩相對
尷尬無言
自此以後,我發誓
要在自己的文字裏
加強硬度,做一個硬屌子
對不起,孩子
我的這麽一個粗鄙詩句
髒了你的眼睛
但我堅持要把它寫下
並且念給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
聽
月色江河: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目標與現實是有差距的。你認為自己的硬詩歌達到了你預期的要求嗎?
金山:一個真正的作傢藝術傢,應該對社會有強烈的責任意識,對所謂政治采取質疑、批判的態度;沒有一本書、一篇文章是能夠沒有絲毫政治傾嚮的,有人認為文藝應該脫離政治,這個認識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我認為自己這五六年來的硬詩歌寫作,一是亮出了旗幟,表示了自己鮮明的立場態度,二是寫出了一批作品,介入了社會現實。就這樣,自己還是認可、基本滿意這些作品的。
月色江河:你代表性詩歌是什麽時候創作的?當時是一種什麽樣的創作狀態?如果讓你選,你最滿意的是哪首詩?
金山:我自認為的“代表性詩歌”,是寫作於2011年年底到2012年的“問題詩歌”,自選定名為組詩《問題七章》;其中我最滿意的是《美總是毀得這麽可惜》這一章。
月色江河:有人說,詩歌作品沒有市場,需要政府進行扶持。也有人說,好詩歌不怕沒市場,不愁沒市場。請問你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你認為好的詩歌就能有市場嗎?
金山:詩歌市場、生存、扶持之類的問題,我的確沒有好好想過。衹是寫作之初,那還是上世紀80年代初,曾多多想過發表問題;後來寫得久了寫得多了,就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就是寫出好詩是硬道理;手頭沒貨,你會急着去追大衆,而懷揣好詩,大衆自會來追你。
月色江河:餘光中先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新詩有三大毛病,一是句子太長,二是回行太多,三是細節太多。請問你是怎麽看待這三個毛病的?除此之外,你認為新詩還有什麽毛病?
金山:餘先生看到的、說到的,衹是中國現代詩的一個表面問題。
中國當代文學,當然包括詩歌,最大最嚴重的問題是,從全民,到一個個從事藝術活動的人,價值立場的模糊,和審美取嚮的扭麯。所以有識之士痛感,中國當代作傢詩人缺少的,不是才華,而是對於真理的熱愛和追求,亦即“廣阔的思想”。
撇開一些“歌德派”不說,那些頌聖頌盛世的文字,充其量衹是宣傳詞而已。就是一些偽唯美、假抒情的東西,也大行其道。這些東西裝神弄鬼,彎彎繞,千方百計叫你讀不懂,在“不懂”裏面以售其姦;其在語言文字上的表現是,半文不白的、半通不通的、半生不熟的、佶屈聱牙的、洋腔洋調的,比比皆是,總之都是說不好話的。說到這裏,我想問一句,基於“說不好話”的文字會是好作品好詩歌嗎?
月色江河: 詩品即人品。你認為一個優秀詩人應具備哪些品質?這些品質與詩歌創作是怎樣的關係?
金山:哦,這個問題我在自己《寫好詩四議》組詩裏說到,我在這個組詩裏提出,熱血,境界,體驗,語感,為好詩的四大要素;這熱血和境界,就是一個詩人的核心品格,有了這兩項,加之體驗、語感,那不愁寫不出好詩來。
月色江河:創作一首詩,你需要多長時間?寫好後,是一字不改?還是反復推敲、修改?
金山:寫一首詩,在電腦上碼字,我一般是20—30分鐘,至多也不會超過1個小時。詩的誕生,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超過1個小時,再“生”不下來,那就要“憋”了,憋不出來,不如放棄。好詩或寫得稍微滿意的詩,一般是不能大改的,要修改也衹是個別字的調整,要動“大框架”,那就把這詩廢了。
月色江河:散文作傢周國平先生就金錢這個話題,說:“錢是好東西,但不是最好的東西,錢僅僅是個手段,錢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你在金錢面前獲得自由。如果你沒有更高的目標,衹為錢而生活,那麽金錢最大的好處你就沒有享受到。人與錢之間最好的關係,就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然後還能靠此掙錢養活自己。錢在這個過程中,衹是一個副産品。所以我們對住房的要求不妨低一點,對車的要求也不妨低一點,不要為錢所纍。”作為詩人,你是怎麽看待金錢的?
金山:周先生說得不錯。我對金錢的態度是,夠用就好。為錢所纍,勢必傷心傷文。為文是“溫飽”之餘的事情。要賺錢,不如去做文字以外的事情。在當代中國,隨着社會的全面潰敗,什麽都異化、變味,這不能不影響、污染到文學、詩歌,所以作為一個寫詩的人,這就有了一個“堅持堅守”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