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 | 反詩歌作品自選23首

自己給自己慢下來

我想從今天起，慢着做一件件事情

比如慢着穿衣，細數一個個扣子

比如慢着刷牙，刷了正面不忘刷背面

比如慢着吃飯，細嚼慢咽多嘗嘗滋味

比如拉屎，等待慢着放完一個

舒心的屁，再挪動夾着屎根的屁股

有時實在想不起慢着什麽

就坐到窗前，慢着打一會兒盹

看窗外那個像瘋狗一樣

瘋跑的高叫跨越的世界

我這樣無力飛快的

屁民，衹想賴着地皮

自己給自己慢下來

慢下來

搓出暖意

把院子的門關上

把前面屋子的門關上

把後面屋子的門關上

把竈間的門關上

把茅厠的門關上

把牲口圈的門也關上

我知道鼕天來了

我衹能把寒冷

一個一個分割

躲在關了門窗的

牲口圈的角落裏

伸出冰涼的小手

合掌搓出

自己的暖意

不好意思

礦難把人吃了

槍把士兵打死了

一個小女孩，被車輪

反復吞，吞下了肚子

我的胃口一直不好

我不知道該怎樣吞下

這一個個突然推到嘴邊的東西

桌上有人在念幼時的兒歌

小孩捉公雞公雞啄蜜蜂

蜜蜂刺癩痢癩痢背洋槍

洋槍打老虎老虎吃小孩

不好意思，我試着把

上面的句子，低聲哼了一遍

又哼上一遍，糟透的胃口

開始慢慢平復，然後

一板一眼地，把面前的

美食送進嘴巴

大嚼起來

美總是毀得這麽可惜

美總是毀得這麽可惜

從一個個人到我的內心

紅軍女戰士王心國，十六歲

因為長得漂亮，一天黑夜

被拉出去斃了

文革時，知青金音召

自愧腳板白淨

下水田回來，把自己的下肢

看了又看，擦拭去黑泥

上吊自盡

數年之前

一次我瞬間感覺偷歡之美

馬上記了下來

幾天後想想這黑暗這墮落

又偷偷在小本子上

把這些字句抹去

雖然很不捨得

時光

姑媽的小鬧鐘

有好幾個

房間裏放一個

吃飯間放一個

後來在厠所裏

又放了一個

姑媽常會把鬧鐘

拎來讓我看

抱怨說走慢了

她生怕自己

腿腳不靈便了

拖慢了外面的時光

迷路

約了在萬象城

同學聚會，倆老哥

過了老長時間沒到

做東者手機催促

纔知早進了城

找來找去找不到地方

老革命遇到新問題

嘿嘿，現代商城裏

迷路的人很多

老同學提醒大傢

沒事一些個辦公大樓

也不要去，進到

那裏面，也很容易

迷路

教堂南邊

教堂南邊嚮陽處

兩個小廣場

吸收了幾堆

無處不在的廣場舞

不過小蘋果音樂

沒有別處熱吵拉風

偶有教士教徒樣的人經過

廣場舞激烈動作

似乎也減緩下來

柔和了許多

倒走

一兩年前早鍛煉

練倒走的沒幾人

今年肺炎一鬧

我看見練這功的

愛好者，突然多了起來

幾十個上百個

這麽多人集合一起

倒着走，很有氣勢

公園一角有人還架起

一個小廣播，連續

放送，說練倒走

能提高免疫力

逆水魚

早年在鄉下

一場大雨過後

池塘邊溝渠裏

流水嘩嘩啦啦

好多鯉魚一個激靈

上岸，逆水而上

竜須老頭用網兜

輕鬆抓了好多條逆水魚

分發給我們這些個

圍着看熱鬧的半大小子

說它們做遊戲，鬧着玩呢

一不小心，就被逮住

丟了小性命

斧子在手

棕色包塑斧柄

結實斧背

鋒利斧刃

讓我喜歡得

從左手掂到右手

把上述部位

看了又看

我想，進入林子

衹要說一聲

看我的，再硬的

樹根，都會

乖乖裂開

鄉間

第一聲鳥鳴

把我叫醒了

聽見第二聲鳥鳴

我頭腦一下清醒

當第三聲鳥鳴敲擊窗子

我趿拉着鞋子，走上陽臺

我看見了第四聲鳥鳴

挂在貼窗大樹的枝條上

啊哈，我快步滑下樓梯

我必須

到對面的曠野去

必須，快

相遇

火車停在

這個不起眼的小站

這是一個暮春的傍晚

暮色還沒有濃重起來

能看得見車窗外的風景

我突然發現一個少女

背着一隻沉重的籃子

站在鐵軌旁傻傻看火車

她那硬撅撅的馬尾辮

無可奈何，被風吹動

占據了整個車窗

占據了我整個眼眶

如果火車遲一會兒到達

或者她早一會兒離開

那麽，我倆就不會

這樣相遇

我現在這幾個

飄在空中的慶幸詩句

也無從落在

我空落落的心底

雙層公車

來了一輛雙層公車

突然有了

想上去坐坐的欲望

快步攀上扶梯

找了前排坐下

眼睛早已溜出車窗

嘿嘿，望望遠處看看腳下

人變小了人在我的腳下行走

車變小了車在我的兩脅慢慢開着

一賞兩邊的街道風景

老遠就見到即將到達的車站

車站籠罩在陽光裏金碧輝煌

我突然産生一種十分舒服的

感覺，高高在上的感覺

坐在旁邊的一個和我一樣瞭望的

中年男，突然拍起手來

歡喜得像中了狀元一樣

夏天

很多年

都是這樣

也許習慣了

天一黑，青蛙們就

聯袂起調唱起一律的呱呱頌歌

一旦太陽升起

池塘百傢爭鳴

就憑這些獨個兒聲音

就能料想自由熱鬧場景

知了在高樹大叫

蟈蟈在低處緑叢低吟

還有很多不知名的鳥兒

高一聲低一聲左一聲右一聲噪一聲柔一聲

唱着自己心中的歌兒

嘿嘿，夏天夏天

騷擾電話

不知道是誰

把我的信息賣了錢

時不時有人打電話進來

賣房子賣保險推銷貸款

也有直播帶貨的

一天突然一個女人打進電話

來找人，幫着找自己的

失蹤孩子，哀求加哭叫

撕心裂肺

我耐着性子聽完

對方挂斷，我還讓

自己手機通話狀態

保持了好一會兒

牛叉

十多年前一個早晨

我在運河堤下池塘邊

散步，見一個

看不出年紀的光頭

手裏緊抓一把魚叉

兩眼緊盯對岸葦叢

嚓的一聲飛叉出去

繞過池塘，拔出魚叉

一條大魚在叉上掙紮

以後好多個夜晚

我在燈下碼字

嘴裏不自主蹦出

嚓嚓的聲音

村北頭

村北頭老趙傢

前幾年大發

蓋起別墅房兩棟

沒想老二犯了事

一下院前冷落車馬稀

這幾天這裏又響起

電鋸鐵錘裝修聲

趙傢老二回來了

纔住一晚就大叫發瘋

說外面窗子鐵條纏繞

恍覺又回了裏面

連夜叫人把上下三層

十多個防盜窗拆除

換裝電子眼隱形窗

雞權

某教授在微信

說自己同事在國外

訪學，到超市買雞蛋

一盒裝一個，一盒裝

六個，一個比六個還貴

服務員解釋說一個雞蛋

是有雞權的雞生的

那六個雞蛋則相反

有雞權的雞是散養的

活得自由自在

沒有雞權的雞關在

籠子裏，機械化吃喝拉撒

我把這講給媽媽聽

媽媽隨即回我，我們的命

還是買那六個雞蛋吃吧

一天一個可以吃六天呢

緑意蕩漾

爛尾樓下

突然建起了新圍墻

外加仿真緑色貼面

一下緑草豐茂翠意蕩漾

背後每天升起的

太陽，鮮靈燦爛了許多

每天走過這裏

擡頭看一看

裸露的鋼筋

開始發白的水泥塊

鐵鏈纏繞的大門

圍墻上面竪立的

東倒西歪的標語牌

仿佛也順眼了許多

媽媽兇

媽媽們兇管得住孩子

教育金街鴿籠一樣的

一排排教室門口

我媽你媽他媽

在交流育兒經

孩子喜歡七想八想

不能多給空餘時間

得像陀蠃一樣抽緊

小子丫頭們賤骨頭

抽緊就能上得去

你看這次大疫

嚴防死守袋口紮得緊

病毒掐死，老百姓無恙

這後幾句話是一個

幹部模樣的媽媽說的

運動記事之一

一夥人呼嘯而入

闖進這六平米小屋

一頓拳打腳踢

這小子還在搞白專

陳景潤不顧疼痛

下意識趴下身子

護住這滿地自己的

稿紙，無法護住

心血稿紙付之一炬

絶望無助，熱血衝上頭頂

撥開衆人他衝出屋子

翻過三層樓欄桿

跳了下去，一夥人呼嘯而下

所幸樓前大樹樹枝

挂了他一下，一夥人見他

沒死，又砸下一頓拳腳

末了砸下一句，這小子

不愧是個數學家

找死都算準角度

嚇唬誰啊

布簾

病室

布簾子一拉

他馬上精神緊張起來

晚上睡不着覺了

三十年前，他在

宜興山裏挖煤

傢屬來礦上看望

睡探親房

一個房間住兩傢

也是用布簾子分隔

嘁嘁嚓嚓一頓飯後

大氣喘不得

更別說其它

啞語

鄰床陪護

是個聾啞人

我聽見她在說話

有時和人視頻通話

很久沒有聽見這種語言了

啞語，指天畫地簡捷有力

贊成就翹大拇指

反對就直接劈手

我愛你手指胸口

討厭你撇嘴加甩手

不像現在正在退化的

某種語言，繞彎子說話

用一些莫名其妙的替代符號

讓人聽了看了直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