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楚歌动地来
虞姬传
文星传 (长篇历史小说)
目录
序
第一章 小溪浣纱,郎骑竹马天边来
第二章 秦晋难结,天降横祸惹命案
第三章 千里送别,少年意气情若山
第四章 狼烟四起,不羡嫦娥奔皓月
第五章 一诺千金,披肝沥胆故人情
第六章 裙裾飘飞,玉洁冰清气若虹
第七章 为君狂野,偏随竖子傲长空
第八章 一路凯旋,青萍三尺为君舞
第九章 鸿门释手,生为人杰鬼亦雄
第十章 纵马咸阳,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十一章 火焚阿房,不叫琼楼胜楚宫
第十二章 裂土封侯,女儿千里思归乡
第十三章 善待吕雉,烽火狼烟姊妹情
第十四章 送走姊妹,玉碎之心鉴河山
第十五章 汉兵略地,不叫夫君过江东
第十六章 四面楚歌,饮剑何如楚帐中
后记 死竟成神,魂犹舞草湿胭脂
一曲楚歌动地来
(序)
楚歌是古代的楚地汉族民歌。带有鲜明的楚文化色彩,秦末汉初最为盛行。楚歌在汉代十分流行。自战国以来,南迄江淮,北至鲁南,东到大海的广大地区均属于楚国版图。在秦末农民大起义的浪潮中,楚歌随着以楚为基地的起义大军,在全国扩大着它的影响。刘邦、项羽的军事主力基本上都来自于楚地,他们所歌所咏多为"楚歌"。其中,项羽的绝命之作《垓下歌》和刘邦的还乡之作《大风歌》均为楚歌的代表作。
楚歌是汉代的主流文学形式之一。楚歌独特的历史和文学性决定了楚歌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史记》作为司马迁的绝唱,受到了楚歌的重大影响,其所展示的生命、生命价值和生命精神与楚歌所展示的生命、生命价值和生命精神完全一致,它们共同构建了汉初文学。我们知道,正是因为有了楚歌,《史记》才成了“无韵之离骚”;正是因为有了楚歌,一部《史记》才如此荡气回肠。我总在想司马迁那壮怀激烈的情怀,那无所畏惧的精神,会不会是受了项羽和《垓下歌》的所代表的艺术形象的感染。
项羽,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为苍生而放弃天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在战场打仗还将自己女人搂在怀里的武将。其浪漫气质亦空前绝后。他轰轰烈烈、气势恢弘,最后竟选择了自杀,并不是他没有最后的反击之力,也不是他不留恋美好的人间,只是他始终追求着那种人格的尊严,他以死成志。项羽失去了江山,却赢回了自己,他的肉体毁灭了,但却以独特的方式完成了伟岸人格的塑造,令人震撼,发人深省。
而项羽的女人——虞姬,更具传奇色彩。楚汉争霸的硝烟已散去两千多年,虞姬的动人传说却是经久不衰,“霸王别姬”的经典篇章更是被后人一次次翻新,传唱,广为流传。
虞姬的一生,是被历史赋予了令人神思遐想的传奇魅力的一生;虞姬的一生,是女性敢爱敢恨,生而为爱的一生。
项羽,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面对四面楚歌,他不求天,不求地,甚至不像楚人先民与习俗那样求助于神鬼,却只是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发出“虞兮虞兮奈若何”的仰天长吟。这位叱咤风云的英雄,此刻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哀叹,是那样的刺痛我们,引起我们内心的共鸣,让我们痛彻心扉。
而跟随项羽南征北战的绝代佳人虞姬,一个柔弱的女子,却怆然以歌和之:
汉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歌罢竟拔剑自刎,以断项羽后顾之情。虞姬的死虽没有改变项羽命归乌江的结局,但虞姬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忠于爱情的义举,使她成为值得称颂的英烈女子。当我们翻开《史记》,当我们翻看先人祭奠虞姬的诗篇,两千多年前金戈铁马的惊心动魄,和“霸王别姬”的委婉凄美,无不恍若眼前。
两千多年来,历朝历代,无数的文人墨客被虞姬的形象打动,他们吟诗作赋,抒发情怀,来祭奠这位奇女子,来抒发自己内心的英雄气概与儿女情长。那样的诗不胜枚举,似乎比赞美任何女子的都多。在这浩如烟海的诗歌中,我最爱这两首。一首是清朝诗人何浦的《虞美人》:
遗恨江东应未消,
芳魂零乱任风飘。
八千子弟同归汉,
不负君恩是楚腰。
这首诗将一弱女子与那八千雄壮的男儿作比较,更加凸显了虞姬的忠贞与悲壮。另一首我喜欢的是一首七律《虞姬》:
虞家有女过江东,玉洁冰清气若虹。
不羡嫦娥奔皓月,偏随竖子傲长空。
青萍三尺为君舞,珠泪一帘因尔笼。
勿叹势如墙上草,妾魂化剑斩奸雄
这首诗我尤喜“偏随竖子傲长空”这一句,即便那项羽是一竖子,即便那项羽鸿门宴上放走刘邦,即便那项羽掌控了天下大势后,依然依约裂土封侯,导致最后饮剑乌江,虞姬依然爱他。在虞姬眼中他是她的大英雄!虞姬其实是最懂得项羽的,同为贵族出身的他们早已心心相印,她知道他有不可放弃的人格尊严,他有着契约精神,他有着不会低下的高贵头颅。只有虞姬这样的女子,才不以胜败论英雄,才愿随一失败的竖子而去。这爱是没有理性的,这才是真正的爱。这首诗真正写出了虞姬的精神,表现了虞姬艺术形象的精神内涵。
后人们总是把虞姬与美连接在一起,虞姬的名字已经成为了美的象征,这不仅仅是外在的美,更是精神层面的美。虞姬的形象也跟着进入了艺术的殿堂,成为中国文学、戏剧、电影的创作题材。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的京剧《霸王别姬》更是家喻户晓,使虞姬成为了京剧的艺术经典。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楚汉之争的硝烟早已不见了踪影,沧海桑田,江东或早已非当年模样,那田宅小河或已不复存在。然而霸王别姬的凄美绝伦还余音绕梁,还在江东,还在中国人的文化记忆与传承里。虞姬,她刚毅、忠贞和传奇的一生,深深为世人所铭记。
虞姬,这便是虞姬。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虞美人已看到了项羽最后的结局。死算什么?面对死亡,我可以笑着跳着扭着显摆着给你看,面对死亡,我不愿独生,我不愿后死,这便是妖艳的虞姬;死算什么?我可以先死给你看,死给我的英雄看,死给我的情人看,这便是美人虞姬!这绝对是天下第一的浪漫和凄美的死法,为英雄!为所爱!为性情!
项羽,那个被唤作楚霸王的项羽,当然的大英雄。或许是虞姬的死启示了他,或许是虞姬的浪漫感染了他,当他看见自己过去的旧将吕马童时,笑从心中来,他笑着对马童说:你不是我过去的老朋友吗?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购我人头,并赏万户封地,来来来,来来来,我便成全你吧,语罢挥剑自刎而死。这是何等地蔑视,又是何等的悲壮!他自杀了,死算什么?死给敌人看,死给朋友看,死给天下人看,死给后世子孙看。这便是项羽。
我想说天下英雄与美人的故事,有哪个比它更精彩?有哪个比它更令人荡气回肠?英雄项羽,美人虞姬,一个遗恨于乌江故渡,一个落寞于田间荒冢。曾经的楚河汉界,曾经的田园小河,曾经的硝烟弥漫,都在世事的起落中泯灭,唯有这段英雄美人的故事仍在传唱,在文学里,在戏剧里,在电影里,在我今天的小说里。
试想一下,两千年前的那个日子,他在仰天高唱楚歌,寻找死亡前生命最后的支撑,“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在以楚歌和之,与其说是在表达爱的忠贞,不如说是在给他生命最后的安慰与力量,“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这便是英雄项羽与美人虞姬。为这样的英雄美人,我愿悲歌!我愿楚歌长存!
真的很庆幸,我们有一部《史记》;真的很庆幸,我们有霸王与虞姬。这是我们民族血性的证明,这是我们所有浪漫的根基。我庆幸,我们的先人有着最为高贵的贵族的精神,我庆幸,我们民族的女性,亦是为爱而生,亦可为爱而死!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爱更高贵!
一曲楚歌动地来
虞 美 人 传
(长篇历史小说)
第一章 小溪浣纱,郎骑竹马天边来
一
虞姬那时虽豆蔻年华,却已晓男女之事,哪里经得男人这般似火目光,她羞得脸都烫了,头勾得低低的。她还以为是自己衣衫不整,露了那不该露的地方,便慌慌张张拉了下衣领,又将那双浸在水中白皙的小脚拼命地往回缩。
只那目光依然肆无忌惮,直直的,一眨不眨,让她的肌肤灼热,甚至出汗,如烈日的炙烤一般,仿佛穿透了她的衣裳,穿透了她的躯壳,直直地照见了她怀里那噗噗跳动的心。
虞姬初感觉到那目光时,她往那边瞟了一眼,并没有看见人,怪了,莫非真是日光?她听爹爹说过,华夏之内,唯太昊伏羲有这般目光,那是华夏的天皇,是华夏太阳神啊,自然目光如炬。虞姬能感觉到那炯炯目光来自旁边小石桥,那是座极小的桥,红石砌的,长不过几丈,高不过两人。村里人农闲时玩透索(跳绳),一根绳子便从这头牵到了那头,所以便将这桥唤作一绳桥。清晨的朝阳将那人影投将到水面上,虞姬鼓起勇气微微抬起眼皮,斜斜望去,她窥见了那随着波光晃动影子,她甚至看见了那布满青苔的桥墩。那桥墩不高,绿色青苔之间露着红色石头,一些在水中漂流的水草,被桥墩挂住,像绿色的带子一般,在水面上摇曳,被拉得好长好长。虞姬不敢再往上看了。她猜得出这目光绝不是来自她们村子,虽然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漂亮,村子里那些男人似乎也都愿意多看她几眼。可村子里任何男人,哪怕再野性,再无所顾忌,也发不出这般灼热的目光,这哪里是人的目光,分明是一道烈焰,能穿透人体,能穿透她心的烈焰。虞姬几乎忘了洗衣,她一动不动,等着那目光离开,等着那水中倒影消失。
那目光仿佛执意要与虞姬作对,并无离开的意思,水面的影子依然在水中晃动,波光粼粼。眼看太阳升高,阳光倒映于水面,分外闪亮,那泛起的浪花亦是金光闪闪,河边的知了也开始鸣叫了,一阵一阵,还有风从树梢飞过的声音,亦是一阵一阵。
虞姬心里怦怦只跳,她愈想让自己平静,愈是平静不得。她胡乱捣了几下洗衣石上的衣服,那捣衣的棒槌却没捣在衣服上,倒是将衣服下面的石块捣得咔咔只响。那衣服里裹着的草木灰也被捣得散在水里,像水墨一般浸染开来,让她脚下的水变了颜色。
于是那石桥上便传来一阵笑声,那个影子道:“这妹子,如何便将那草灰捣了去,没了草灰衣服又如何洗得干净?天下无有这般洗衣的?”
虞姬这才不由自主地朝那石桥望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虞姬着实吓了一跳。那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啊。那男子看来方及弱冠,虽青春年少,却十分的身高马大,肩宽腰细,玉树临风般立在桥面上,那桥上的石栏在他旁边仿佛矮了许多。那少年身着交领长衫,窄袖长手,上衣下裳皆为白色,头上的巾子亦为白色。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如此挺拔伟岸。虞姬心中一颤,倒是愈发羞涩了,赶紧将那头颅又勾下,居然不敢再抬起,不敢去看那双闪光的眼睛。
那少年又笑道:“妹子,不如小生来帮帮妹子,要不了三下两下,便将那衣物洗将干净了,俺有的是力气呢。”
虞姬听了这话,赶紧仰起头道:“哥哥休要哂笑,奴家自己洗来便是,几件薄衣短裳,哪里便需要人家帮忙。”这回虞姬看清了那双眼,那是一双让人震撼的眼睛,眉毛浓重,却也显得清秀俊俏,眼窝深陷,却更是目光炯炯。那目光可以迷人眼,乱人心,那瞳孔亦是非凡人所有,若不细看时,便如重瞳一般。好一个怪人!明明是头次见到这般眼眸,虞姬心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好熟悉的感觉,分明早便见过的感觉,是何处?是梦里?是前生?还是在她此生必经过的某个地方?
虞姬想起了爹爹给她讲的舜的故事,舜便是重瞳。爹爹还说重瞳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神鬼,并有能力使用幻术咒语,游走于阴阳两界,这种人魂魄不散的。虞姬这里惊讶慌张不已,那边却又说话了:“哈哈哈,我看妹子细皮嫩肉,天生丽质,必是生在那钟鸣鼎食之家,岂是河边洗衣浣纱之人。”
此话让虞姬心中愈加慌乱,差点又将棒槌捣到水里了,心想天下哪有这等泼皮无赖,硬是盯着人家的皮肉看。
虞姬正慌乱之际,那边的田野上传来了一阵歌声,乃那田中农夫们所吟。歌声随风从小河的上游传过来,这旋律温情甜美,似赞歌一般,带着对故乡田野的挚爱与礼赞,带着浓浓的乡情。这是在楚国大地流传甚广的《鸡鸣歌》。虞姬的乡人无有不会唱的。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那些农夫们便荷锄下田,在晨曦里,在晓风中,在流水陪伴下,他们唱着这首《鸡鸣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农夫们劳作间隙,倚树休息时也爱这首《鸡鸣歌》,那歌声与他们生生不息的劳作一样渗透在他们生活的每个细节里。虞姬也喜欢这首歌,这是她学会的第一支歌,是伴她长大的歌,是她爹娘和族人们日日唱着的歌。那歌是这样的: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歌声让虞姬的心平静了许多,她按捺住慌乱,道:“哥哥又取笑了,奴家不过颜集一山野村姑,生在山野闾里,草民身世,富贵尚不敢奢求,何谈钟鸣鼎食。”
“哈哈哈,妹子此言差矣,那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也不过是爷娘的庇护,富既是富,只那贵字断是生不来的,未可称贵。”
虞姬奇怪,随口便问:“那请问哥哥,富而不贵,何为贵?”
又是一阵笑声,那少年更是不走了,他抱起双肩,道:“以我看来,那贵一字着实难得,不可以钱财家世而论。唯大丈夫能称得上贵者,大丈夫必是胸怀天下,有仁有义,敢作敢为,知廉耻懂礼仪,言而有信,坦坦荡荡。正所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天下唯此等大丈夫能称得一个贵字。”
虞姬没想到只随口一问,便招来那少年洋洋洒洒一通高论。她不想与一个陌生少年多言,便微微一笑,自去将那棒槌在衣服上捶打。
那少年见虞姬不再言语,逾颇为得意,又道:“那妹子,汝以为哥哥所言如何?”
虞姬虽未曾拜师出学,但家父便一读书之人,耳濡目染,也颇识得些文墨音律,那先贤们的话自然也晓得一二,听少年这般说道,便笑了,撇嘴道:“原以为哥哥如此伟岸之人,张嘴必有高论,哪曾想也未见甚的奇处。奴家一介村姑,四岁便闻那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五岁便诵仁义礼智信。哥哥啰嗦了。”
虞姬的话让那桥上少年愣在石桥上,半晌不得言语。虞姬便去捶那浸在水中的衣服,便吃吃笑。清脆的笑声与棒槌溅起的水花欢快地飞到虞姬的脸上,让虞姬刚才的紧张全然消失了,心情也愉悦起来。
那少年许久才又道:“妹子休要这般说话,言之凿凿岂若行之切切。休要小看了哥哥,试看明朝,我鸿鹄高飞,声震天下时。须教汝晓得我今日之言绝无相欺。”
虞姬又笑了,低声道:“哥哥站稳了,休要从那石桥上跌了下来,湿了白白净净衣衫须不是好玩的。”
“……哼,我说不过妹子,只待看来日便是。妹子花容月貌,倾城倾国,大丈夫必迎娶之!”
虞姬被那少年这般说道,立时便面红耳赤起来,嗔道:“无礼,怎的便这般聒噪。”
“妹子,汝相信我,我必给汝一个钟鸣鼎食之家”
虞姬担心耽搁时间长,返家晚了娘要数落,便不再搭腔。眼看那衣物也浆洗得差不多了,于是她将石块上的衣物一一装进竹笼里,起身离去。
二
虞姬身后是一大片青草地,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芳草萋萋,几乎能盖住人的膝盖。草丛中一条隐约的小路,是村里人早晚来这河边踩出的路,这小路便蜿蜒在草丛中。眼前小河亦是蜿蜒在草丛中,几乎被野草遮盖,外人多有不知,可村里的男人和女人都爱在这河里洗漱,因这河在村子的后面,所以村里人把它唤作后河,
黄昏是这条小河最热闹的时辰,尤其是在夏日。劳作一天的人们必是要浸泡在这水中,冲洗一天的疲劳与汗水的。月光下,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白花花在河水里嬉戏,冲洗。约定俗成,女人在河的上游,男人在河的下游,那笑声,嬉戏声相闻,却被荒草隔着,谁也看不见谁,再顽劣的后生也绝不会坏这规矩。那时的汉人最能歌善舞,每逢节气,洗漱完毕的人们并不回家,定是要在月亮底下燃起一堆篝火,大家往往围着篝火踏歌,往往到黎明将至。虞姬很小便在篝火旁学会那《鸡鸣歌》,她随着爹爹娘唱,随着大家唱,便唱会了。
清晨亦是村子热闹的时辰,河沿上总有一些女人蹲着,就着河边那一方方石块洗涤衣物。她们将要洗的衣物摊在石块上,再将准备好的草木灰裹在衣物里,待衣物浸上水,手持一根洗衣棒一遍遍敲打,倒也将那衣物洗得干干净净。女人们话多,洗衣时便张家长李家短的一片笑声。待太阳从东边升起时,这些女人们方各自回家,为一家人准备午炊去了。原本常来河边洗涤衣物的是虞姬娘,只因年前娘才给虞姬生了个小弟弟,这些日子脱不得身。洗衣的事便落在虞姬身上。虞姬是个有些心高,又不爱热闹的女子,往往待别人在那小路上陆续回家时,才独自背着竹篓来到河边。
她哪曾想到今日会遇见这样一个重瞳后生,她低着头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地往村里走着。正行走间,眼前小路的地面上便现出一个巨大的子影,一动不动,阳光将那影子投射得变了形,虽是黑黑的一大片,但肯定是个人影,变了形的人影。那影子拉得很长,头很小,那双臂是抱着的,两条腿又粗又大。真是好大一个人!好大一个后生!虞姬并不抬头,她知道是谁,她知道他要干啥。
虞姬调转方向,朝另一边走,那影子亦是跟着朝另一个方向移动。虞姬又换了个方向,那影子亦跟着换了方向。被逼无奈,虞姬终是抬起头,果然是方才在桥头与她搭讪的重瞳后生。他正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尽管在河边虞姬已经瞄过了他一眼,晓得这后生甚是伟岸,可当这后生实实在在立于眼前时,虞姬还是暗暗吃了一惊。她从未见过如此伟岸的男子。只见他身高八尺有余,肩宽手大,尤其那手上关节,皆如那那竹竿的节一般凸出。那一身白色衣裳仿佛根本裹不住他,手臂长长地伸在外,小腿也长长地伸在外,如稻田里的稻草人一般。
虞姬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后生见虞姬望着他发笑,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自己,便道:“妹妹如何发笑,是笑小生吗?”
“……”虞姬不愿与那后生搭腔,只是捂着嘴欲寻路离开。
那后生伸开双臂,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大鹰一样拦住了虞姬,道:“妹妹若不说为何,我便不让道。”
虞姬道:“不让道?大哥知道那卧在道上拦人的为何物吗?”
后生先是一愣,片刻便明白了虞姬的意思,他并不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道:“妹妹如此倾国倾城的美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必出自殷富有教养人家,如何也出言不逊?”
“大哥也看似厚道之人,该是,知书达理的君子才对,如何便光天化日之下戏弄俺良家女子?”
“哈哈,此言差矣?我与妹妹各走各的道,不过途中相逢而已,如何便道我戏弄了妹妹?”
虞姬指着那后生伸展的手臂道:“天下有这般行路的?那翅膀还张着?为鸡状,为鸭状,真不知大哥意欲何为?”
“……”
“……若无歹意,大哥闪开便是,这日头已升高,奴家尚有许多事要做,须早早返家呢。”
“既然妹妹如此说道,俺闪开便是,只方才妹妹那一笑,必是有缘故,欲闻其详,还请妹妹不吝赐教。”
虞姬这才笑着问:“大哥可是四处漂泊的无根草?”
那后生摇了摇头。
“大哥可是生在那缺衣短食之家?”
那后生又摇了摇头。
“或为盗乎?昨夜必是行了窃?”
那后生的脸即刻便红了起来,头晃得分外激烈,如风吹芦花一般,高声道:“岂可!岂可!妹妹若是这般说道,便辱没小生了!”
“如何便辱没了大哥?当今世事艰辛,民不聊生,皆道秦王朝苛政猛于虎。多有铤而走险者,或高举义旗反秦,或杀人越货为盗,其十有八九为生计所迫。依奴家看,未必皆是可恶之人。”
那后生愈加焦急,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好男儿伟丈夫,必不行那鸡鸣狗盗,卑贱之事。我若铤而走险时,必取彼暴秦而代之,何屑为盗。古人云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盗泉之水尚不饮,何谈一盗字?小生便是饿死亦不做那为盗的勾当。”
虞姬见那后生窘态毕露,倒是愈加开心了,故意道:“以奴家观之,大哥未必便出自那诗书礼仪之家,钟鸣鼎食之族,心中如何恁多高贵。”
“妹妹有所不知,在下名籍,小生虽不才,家门倒也荣耀,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先人项燕有功于楚,楚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祖宗荣耀在上,如日月行天,后生当自有约束,岂可为盗?岂肯行那下贱之事,做出那辱没先人的勾当。”
虞姬闻听此言,心中一颤,她自是晓得项燕的大名,大人们每每抱怨秦皇无道时,必要提起自己的楚国,追怀无限,亦是要提到楚国那抗秦的名将项燕。尝有人道:“若项燕不死,楚国岂能亡于暴秦。”那项燕在虞姬心中早便成了偶像,她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那项燕的后人,心中顿生出几分敬重。只此道听途说之语又如何信得,她心中自有几分猜疑。她道了声:“不知是项公子,奴家说颠话了,多有得罪。”便不再言语。
那后生见虞姬不再言语,却偏要穷追不舍,笑道:“妹子并未答我疑问,倒先问了我许多,如此还欠着我呢。”
“不说也罢,怕伤及了公子的高贵。”、
“只管道来,并不妨事。”
“公子定是要知道?”
那后生道:“定是。”
“不是要妹子打诳语吧?”
“不是。”
虞姬又看了看那后生的衣裳,便笑弯了腰,指着那后生道:“如此说来,这身衣裳必是公子借来的。”
那后生看看自己的衣裳,这才明白虞姬的意思,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惭愧,惭愧,让妹妹见笑了……实不相瞒,这,这是今岁才添的,初春之时布新除旧,此衣方上身,不过两月方逾,竟也短了,竟也短了……”
虞姬趁那后生一时尴尬,赶紧绕开,捂着嘴吃吃笑着,径直往村里去了,身边青草嫩嫩的芳香直往她鼻孔里钻,让她感到浸透肺腑般的清爽。
摆脱这野小子的纠缠,还轻轻松松便戏弄于他,虞姬正待得意,哪想到不过须臾,身后便传来了那后生的歌声,那歌道:
野有蔓草,
零露溥兮。
有美一人,
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
适我愿兮。
虞姬晓得这是以前郑人们唱的歌,她曾听人唱过。声音嘹亮而悠扬,这后生是在唱他与她的邂逅,是在唱他对她的喜爱呢。虞姬的脸顿时炙热如火。身边草长莺飞,百花灿烂,身后歌声嘹亮,后生伟岸。那个怪人,那个后生,那个野小子,正无拘无束地向她倾诉衷肠。这是怎样的一个邂逅啊,让她原本静如止水的心,一下子便春情涌动起来。
天晓得,是哪里来的野小子,坏,真坏!
三
虞姬第一次感到这别样的心跳,这种心跳,这种萌动让她心中生出一种甜蜜的感觉。打虞姬似懂非懂那男女之事以来,她能感觉到村里后生们看她的眼神不一样,有那肆无忌惮的,直勾勾迎面望着她,也有那胆怯偷着瞧的,只是在她身后盯着,眼睛贴在她脊梁上久久不肯离去,直到她在某个院墙的拐角拐弯,才能摆脱掉。甚至更有一些大胆的档路上与她搭讪,甚至拿话来撩拨她的。虞姬皆是不予理睬。她不愠不怒,毕竟一个村里的,人家也未有太过分的举动。虞姬只是微微一笑,她觉得他们的举动滑稽可笑,觉得他们都那样的无足轻重。擦肩而过,雨过地皮都不湿。当然有时也会遇见某些不知深浅的外村后生。外村人,少了忌惮,见了虞姬便有些过分的举动。那日虞姬与哥哥去姥姥家看姥姥,回家时虞姬先行,路上便遇见了一个唐突的后生。那后生红脸粗脖,穿戴也像是富贵人家,身后还跟在一个家仆模样的小后生。本来俩人只是面对面行着,见到虞姬他仿佛被谁使了定身法一般,便呆在路边一动不动了,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虞姬。虞姬快步从他身边走过,眼看走远,谁知那后生又气喘吁吁地撵了回来,将虞姬拦在路上。
虞姬有些恐慌,问:“大哥,待要如何?奴家须不曾招惹汝……”
那后生道:“妹子是哪里人?”
虞姬慌张道:“奴家与大哥不曾相识,两家也并无来往,如何便胡乱索问,此非大哥该问的,不晓得也罢,让奴家走路吧。”
虞姬哪里敢与那后生多言,一心只想离开。那后生却硬是拦在虞姬面前,不让她走。两人正相持不下,虞姬的哥哥虞子期也到了,看有人拦住妹妹,大喝一声,便奔将过来。
这子期亦不是一般寻常人物。这虞家本是楚国贵族,先人做过楚国大司马,虞家亦有子弟追随孔子游历,是那三千弟子之一。虞姬的爹爹亦是崇儒之人,注重修身,不光饱读诗书,亦是深通儒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因其对虞姬别有疼爱,虽未教她习“六艺”,却亲授虞姬诗书,还特地教习虞姬舞剑。对虞姬的哥哥却是另一般要求,让虞子期自小便读诗书,习“六艺”。那子期竖子般不甚成器,别的学不好,唯喜那“六艺”中的御、射之术,更兼与人习得手搏,技击。每日黎明即起,与村中少年于村东麦场上习练,吆喝声,顿足声,能隐约传到村子里。论起拳脚,少有人能与之过上几招。虞姬年幼时亦尝到过这东麦场,玩似的跟着子期学了几路手搏。后来虞姬大了点,子期便不欲虞姬再去了,道是:“咄,女儿身,习练此术何用,去去去。”将那虞姬撵开了,甚至看都不让虞姬看。这子期又正值孔武有力年纪,血气方刚,赶到近前,并不与那拦路的后生搭话,一双拳头便舞了过去。那家仆先上前拦了子期,他哪里是子期的对手,三下两下便被子期打翻在地。于是那后生与子期二人一时便打将起来。那二人拳来腿往,好一阵厮打,竟未见胜负,各自鼻青脸肿。虞姬只好上前一阵好言安抚,才将二人劝开。
这二人分开后还各自回头,相互瞭望。许多日子以后虞姬才知道这后生名唤季布,那家仆叫姚起。原来他二人这一番厮打,并未结仇,竟惺惺相惜,成了朋友。在以后的日子里,那季布每隔三五日便到村里来,身后永远跟着姚起。不是来寻虞姬的,来寻虞姬的哥哥,二人或玩耍或切磋御射与剑术,把虞姬扔到了脑后。再提到季布那子期便赞不绝口,道:“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
那季布与子期自做朋友,虞姬亦是对季布无甚的好感,好像这一切皆与她无关一般。一日偶在途中与那季布相遇,虞姬欲转身绕开,那季布便喊住虞姬,道:“妹妹休要躲我,听我一句话,今番我已与子期结为兄弟,他妹妹便是我妹妹。我只一心善待汝,再无那非分之想,季布此言天在听,地为证!”此言虽铿锵有力,但虞姬心中依然不那么待见他。
可这次不一样,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后生,老鹰拉屎一般落在她面前的后生,居然打动了她的心。回到家里,她的脑子里尽是他的模样,虽一样的滑稽可笑,但却是别样的滋味,在她心中荡起一阵阵涟漪。虞姬也说不清这是为啥,从穿着举止上看他似乎也并不比村子里那些后生强,还是个重瞳的怪人。可不知怎的,那样子便一头扎进了虞姬的心眼里。那种甜蜜的感觉一直到傍晚还在虞姬心中荡漾,让她呆呆地去回想,去品味,晚餐时有几次手里的筷子都放错了地方。爹爹看虞姬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敲着桌沿道:“丢了魂吗?如何不懂得规矩了,那筷子不可乱放的。”
娘也道:“啧,这孩子,今日竟是如何了?”
虞姬怕大人看到她心里,赶紧低下头吃饭。
吃罢饭,虞姬早早便回了闺房,掩上门。虞姬的闺房不大,分两部分。里面一间是卧室,卧室进门便是一具简陋的梳妆台。那梳妆台像木几一般。几上放着一面铜镜,还有一对化妆盒,一盒是白粉,一盒黑色的黛,盒都是桃木制的,盒面有雕花,一盒雕的是男耕女织,一盒雕的是渔猎歌舞。再往里就是一张卧榻。窗子开在梳妆台上方。外面一间置放着一台纺线机,一台织布机。是平时虞姬和母亲纺线织布的地方。屋里的光线不是太好,两间屋子各有一扇小窗子,平日里纺线织布要开着门的。
虞姬想着心思进闺房,才进外间便几次撞到那织布机上,把膝盖磕得生疼。揉着被磕疼的膝盖,虞姬自己也感觉好笑,不过在桥头一遇,人家连她姓啥名谁都没问,也不过是与她言笑了几句。日后便各自天涯海角了,能不能再次擦肩而过还不一定呢,怎的便将这后生放在心上了?何苦呢?也着实可笑,罢罢罢,休要再去思想才是。
虞姬尽量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事,她点着豆油灯,借着豆中昏暗的灯火,仔细梳洗一番,又将豆拿到榻边,这才将豆中的火苗轻轻吹灭。即便这样,躺下时还是差点将陶豆碰到了地上,吓出一身冷汗。她想若是那豆跌在地上,摔破了,少不得又要招至爹爹娘的一顿骂。前几天因为冒失,她将堂屋里那盏豆碰打了,爹爹昨天才又买回一盏黑黝黝的新豆。这里说的豆可不是现今咱们说的豆,是当时的照明工具,因它依照当时的食器——豆的形状制成,而得名叫豆。那时的人将豆脂盛放在陶制的豆一样的小碗里,放上一根灯芯,点燃用来照明,灯火自然是很昏暗。
虞姬躺在床上便感觉今晚月光特别亮,那白花花,明晃晃的月光,从小窗口照进屋内,把闺房照得辉煌一片,比方才豆中的灯火还要明亮许多。那月光洒在墙壁上,洒在虞姬的榻上,洒在虞姬白嫩的脸蛋上。虞姬不由自主又想起那重瞳后生,脑海中的那眸子格外亮,仿佛是月光中两颗闪光的星星,简直可以闪花人眼,闪到人心中。虞姬这才如梦初醒,或许自己便是被这双眸子打动了,那是怎样的一对眸子啊,简直世上无双,那眸子里有着难以掩映的英雄气概,有着难以掩映的豪气与高贵,有着难以掩映的忧郁,更有着难以掩映的含情脉脉……
虞姬越想越睡不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亮亮的,盯着窗棂,盯着窗棂外晃动的树梢,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她也不知道到底想了多久,几乎整夜都未合眼。外面雄鸡的高鸣划破夜空,打破了村子沉寂。一声,两声,三声,全村的鸡都在鸣,都在唱……
虞姬第一次失眠。
她哪里料得,这一邂逅便注定了她终生的爱恨情仇,便注定了她日后那最悲壮最辉煌的一刎,便注定成就了一个英雄悲壮又哀婉的美名。
四
一大早虞姬便梳洗完毕,与往常一样,出了闺房她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扫庭院。打开门虞姬便看见院子里樱桃树开花了,满院子的粉色与白色,尤其是西边那棵最大的樱桃树,有碗口那么粗,那粉色的花儿一簇簇、一片片压满了枝头。虞姬斜靠在那棵樱桃树下,双目微闭,在晨曦中惬意地享受着着被鲜花簇拥的感觉,那蜜一样甜的樱桃花香和晨风一起渗入她的心脾,让她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昨日那个伟岸的后生,那个拨动她心弦便不见了踪影的后生。他,风一样来到她跟前,如今又在哪里野,在哪里疯呢?
田野里有人在唱《鸡鸣歌》,那歌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传过来: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
虞姬这才离开那棵樱桃树,欢欢喜喜地收拾起庭院。
虞姬在听见河边洗衣的女人们陆续回村时,才将家里要洗的衣物装进竹篓里,喊了声:“娘,俺洗衣去了。”
娘在屋内道:“早些回来便是。”
虞姬应着便背起竹篓出门。此刻,天已大亮,又是一个丽日,虞姬在通往小河的路上走得轻快。她听见前面涓涓的流水声在呼唤她,看见草丛里的蚂蚱在跳来跳去。
走着走着虞姬便听得身后仿佛有脚步声,匆匆回头一暼,并未见有甚的人,再往前走,又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再回头,便听得有笑声,细看时吓了一跳。一个大大的人正跟在她身后,原来是昨日在石桥上戏弄她的那个后生。
虞姬嗔怒道:“死鬼,便是要吓死奴家吗?”
那后生赶紧拱手道:“不敢,不敢,妹妹。”
“好生的无礼,如何便跟着奴家?”
“妹妹此言亦是差矣,我只行我的道而已。昨日迎着妹妹走,妹妹道我在拦道,戏弄于汝了。今日便不是迎头,走在妹子后面,如何又无礼了?莫非此道是汝家开的,只汝行得别人便行不得?”
“……”这后生倒也能言善辩,一时竟说得虞姬无语。
那后生见虞姬无语愈发得意,又道:“妹妹前面走,哥哥后面行。汝只管走便是,哥并不曾叫人看顾,也晓得路该咋走。妹子若真有心看顾于哥哥,倒也使得,便把些果儿,早食觅些与小生吃也罢。”
虞姬听他这般言语,噗嗤笑出了声。道:“偏是想得美!奴家自浆洗俺的衣物,不是那锄田送饭村姑,何来饭食?”
那后生又朝虞姬挤眉弄眼道:“若是这般,妹子自在前面行便是。我不道汝拦了我的道,汝亦休要言我无礼,两厢方便如何?”
虞姬听也是,便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谁料才走出几步,那后生便在后面又唱了起来,还是昨日那歌:
野有蔓草,
零露溥兮。
有美一人,
清扬婉兮。
……
恁地叫人心焦,也不是安分守己之人,虞姬回头道:“昨日哥哥还道是项家子弟,想是名门公子,人模人样,君子一般。怎的便在奴家身后便唱出这等男欢女爱之调,汝本无根之草,来去无凭,并无两情相悦,须是戏弄奴家!项家如何有这等子弟,必是有欺。”
那后生忽的便正色道:“昨日所言句句为实,并不曾有欺。村东第一宅吴姓人家,便是小生外祖母家。少时便常来,亦曾在这河边捕鱼捉虾,正人君子,并不曾惹过半点儿是非。昨日一见妹妹,不知怎地便丢了魂一般,回到家中,茶饭不思了,眼前眼后,头上头下一片混沌,除了妹妹的眉眼,便再也无甚了。”
虞姬觉得他说得好笑,道:“休要戏言。”
“小生哪敢戏言,妹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真乃世所无双,若仙人下凡。因见妹妹貌美,小生归家便不得安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今日早早赶来,非为寻事,实指望能与姑娘结为比翼,此心日月可鉴。”
那后生甜言蜜语叫虞姬耳热心跳,她便再也不言语,低着头一直走到小河边,急匆匆将衣物摊满石块。
那后生依然跟在虞姬身后,他伸长脖子,将脑袋凑到虞姬身边,道:“不知妹妹心思如何,怎的便不言语了?”
虞姬咬紧了嘴唇。
“妹妹倒是说话呀!今日若不得妹妹允诺,小生立时便死在此水中,绝再生之理。”
闻听此言,虞姬只觉得心跳得紧,还是不言语,自顾将那草木灰裹入衣物里,裹得严严实实。她真不知该如何说,真是撞见了鬼,与这莽撞的后生昨日才是桥边一邂逅,这个遭天杀的,如何便一头扎进她的心里。昨日思想了一夜,今日一早便又被他逼得这般紧。虞姬心里有话,却出不得口,只好将那手中棒槌举得高高的,拼命地捶打着衣物,那晓得一不留心,一棒槌打将到水中,将那水花溅到了半天空里,清凉凉地溅了自己一身,更是溅了那项公子一身。
虞姬不好意思,再回头去看,哪料那项公子已成了水公子,湿漉漉水淋淋的一个人,连脚下都是一大滩水渍。那公子亦是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妹,妹子便,便将这河中之水全淋到小生身上,若不得允诺,小生也断不后退半步!”
虞姬又噗嗤笑了,真的又好笑,又好气,又害羞,她只好道:“哥哥如何便这般不省事理!公子寻得是与奴家一日野合乎?汝不知孟子尝言‘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那项公子赶紧道:“小生岂是那苟且之人,岂敢那样委屈妹妹,俺虽一向不好读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也是懂得的。正待细问妹子家居何处,姓甚名谁,也好寻个得力之人到府上提亲说媒。”
虞姬被项公子说得心慌,觉得自己的脸面着火一般得热。想说,又不好开得口,便依然不作声,只去敲打那衣物,再次将白花花的水溅得飞上蓝天。
那项公子在虞姬身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却始终不得虞姬只言片语。恁大一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被晒在太阳下,被晒在虞姬的身后。
那虞姬倒是不着急,心想,汝不是会唱那郑人的曲子吗?甚的“野有蔓草,零露溥兮。”甚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汝唱啊,唱啊,汝唱得爽快,奴家还待要再听听呢。
眼看太阳又升高了,虞姬竹篓中的衣物也将洗涤完毕,那项公子无奈,顿足擂胸道:“妹妹好歹可怜可怜小生,说与小生吧,真是要让小生投到那水中……”
虞姬只不做声,嘴角撇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项公子仰天长叹,竟几步奔到河边,做出投水状,喊道:“也罢,也罢,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虞姬并不相信那项公子便会投水,只是心中也明白他的一片赤诚。不愿让他着急受罪,这才红着脸低声道:“咄,哪个愿意看汝戏水……以为真是那水中鸳鸯吗……休要胡来了,奴家说与汝便罢——前面村中虞姓便是奴家。”
项公子一愣,道:“虞姓?虞姓?妹妹可晓得那虞子期,他是妹妹何人?”
虞姬随口道:“村中只一户虞姓,那是家兄。”
闻听此言,那项公子顿足,大喊一声道:“妹妹可早说呀!”言罢,他居然拔腿便跑,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项公子的举动让虞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十分纳闷,怎的便这般模样?莫不是中了邪乎,那子期与他又何干?
第二章 秦晋难结,天降横祸惹命案
一
吃晚饭时虞姬便感觉到哥哥子期的反常,一个劲拿眼睛看她。子期是个寡言人,平时里不与虞姬多搭话,好像眼前就没这个妹妹一般,甚至连爹娘问话,也只是嗯嗯啊啊的应着,并无心思。他整日只惦记着东麦场那御射之演习与拳腿剑术。往往吃饭也狼吞虎咽,匆匆放下碗筷便奔将出去,有时候饭尚未食完便闻窗外有村里的后生在喊,那一刻更是慌张,恨不得将碗中的饭菜倒进嘴里。见他这副样子,虞姬的娘总是要望着他的背影叹气道:“唉,竟日日如丢了魂一般,如此这般不问稼事,不读诗书,不识五谷,将来待如何是了……”
倒是虞姬的爹爹看得开,他边吃着饭边慢慢悠悠道:“逢此乱世,勤于五谷,饱读诗书又如何?那刀兵来时,命也难保。更何况暴秦今日拉夫修长城,明日抓丁戍边关,更有苛捐杂税,那五谷便是收到囤里,亦是有今日无明日。不知何时,一声吆喝,便被人拉走了……一家人倒要到野地里挖野菜吃。倒真不如似他这般,学得一身拳腿,将来结交英雄豪杰,待真无有生路时,便起事,取而代也,除了那暴秦。”
爹爹的话将娘吓白了脸,手中的饭碗也跌落在桌上,慌慌张张道:“息声息声,休再出此言,若旁人听了去,必大祸临头,族矣!”
爹爹苦笑了,低声道:“莫要惊慌,若真到那时,举事是死,不举事亦是个死字。不反又待如何?不如便让子期反了,或许拼杀出一条生路……我虞家或得以传后……”
那天爹爹说的话,虞姬默默记到了心里。她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若是男儿身,走投无路时亦是要反的。所以子期日后跟着那项公子离开家乡,前往吴中时,她便义无反顾地去送他们二位。
这日吃完饭那子期竟未如往日一般匆匆出门,他在饭桌上磨磨蹭蹭,只待虞姬饭罢回到闺房。他便跟将到虞姬的房间来,还将那豆中的灯芯拨得大,那豆中的火苗一闪一闪地摇曳着,像舞女一般。子期的影子也投射在墙壁上,一高一低的起伏着。虞姬奇怪地睁大眼睛望着子期。
那子期也不说话,只将两手来回蹭着,看着虞姬傻笑。
虞姬道:“哥哥只这般傻笑,是何道理?”
那子期道:“啊,啊,许久未与妹子说话了,今日便只想与汝说几句话。”
虞姬笑道:“今日无有那勾魂人喊了?便是不去了。”
子期更是不好意思,只嘿嘿笑。
“想哥哥必是厌倦了那甚的御射之术,日日在那麦场上操练,甚是枯燥,甚是辛苦,不如跟我修些女红?”
子期立时便面红耳赤了,道:“妹妹取笑了。”
虞姬看出子期心中有事,故意道:“那哥哥可是欲带我去那东麦场,再教俺习练几路剑术?”
子期只摇头。
虞姬又道:“那,可是欲授妹妹御射之术?”
子期又是摇头。
虞姬指着织布机上织了一半的丝道:“那好吧。此丝匹已半矣,哥哥亲手可织之,也好免去妹妹一些辛苦。”言罢索性将织丝的梭子一把塞给子期,那梭子尖头直直刺向子期,仿佛要直取他的心脏。
好在子期敏捷,闪身躲开了,有点惊魂未定地望着虞姬。
虞姬噗嗤笑了,道:“哥哥如何便这般慌张?是怕这尖尖的梭子,还是怕学这织艺?”
“切,养蚕织丝乃妇道之事……如何便也成了艺?爹爹叫我习的六艺可无有此艺。”子期撇嘴,表现出不屑的样子。
“哥哥是小看这织艺了。”
“休怪为兄的说话难听,此乃雕虫小技,岂是我辈男儿所为。”
虞姬道:“哥哥这就不对了,休要小看了这织艺。岂不闻《书》曰‘垂衣裳而天下治。’这小小梭子织的可不仅仅是身上御寒之物,织的是天下呢。有了男耕女织,才有了天下的丰衣足食,有了丰衣足食天下方得安稳,此安天下之大计,如何便成了雕虫小技?”
子期被虞姬说得哑口无言,竟无语以对。
虞姬捂着嘴笑道:“哥哥本是心灵口拙之人,亦不善说谎。我看汝今日来小妹闺房必是有事,休再吱吱呜呜了,汝我兄妹,只管吩咐便是。”
子期这才道:“这两日妹妹可否遇见一项公子?”
“哪个项公子?”
“便是那重瞳的小子。”
“哦,那个重瞳小子啊……倒是遇着来着,孺子可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小子,在那路途上,只恬着脸要与俺搭讪。”
“妹妹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哪里便是孺子了。此人十分了得,他便是楚国大将项燕之后,一贯胸怀大志,日后必会担起复兴楚国之大任。岂可小觑,岂可小觑。”
“他倒也说过是甚的项燕之后,谁知哪,如何能辨其真假。”
“真真切切,村东吴姓便是其外祖母家。此项公子熟读兵法,力可抗鼎,乃非寻常之人,人中豪杰也。”
“那又与俺何干。”
“妹妹有所不知,为兄与他,还有那季布早便结拜为兄弟,早晚起事,反了这暴秦,做一番大业来!”
“原来是哥哥在外结交的兄弟啊,那……便更与俺无干了。”
“……别别,小妹,是,是这样的。今日那重瞳小子找到俺,说是要与为兄亲上加亲呢。”
听子期这般说,虞姬心中早便明白哥哥的来意了,只是依然故作不知,揶揄道:“何为亲上加亲?如何加法,汝等自去加便是,把季布也加上便愈是好了。如何与妹妹言说此事,小妹不过一女流,只能做些养蚕织布的勾当。”
子期被逼无奈只好将那项公子欲央人来提亲一事说于虞姬。
虽然虞姬早有准备,待哥哥真将此事道个明白时,她心中还是羞怯,脸也热了,嗔怪哥哥道:“婚姻大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哥哥如何不去问父母,倒要问我来?叫妹妹如何作答是好。”
子期道:“一家人,爹爹娘原本对汝偏爱有加,老两口又最最好脾气。若有人来提亲时,定是要汝自己拿主意定夺的,汝若言个不字,爹爹娘定是断然回绝了人家。我这里不如先讨妹妹个说法。”
虞姬故意沉吟不语。
那子期慌了,赶紧道:“项公子将门弟子,贵胄后裔,家中也曾钟鸣鼎食,也曾礼仪诗书。今虽家道中落,精神不死,来日必有大富大贵,为兄眼力不会有错,妹妹嫁与了他,日后必有富贵。”
“休要言那富贵,哥哥难道不知,小妹哪里便看重那富贵荣华,更不图那一时男欢女爱。小妹要的是心心相映,两情长久。若得心心相映时,便是刀山火海小妹亦不回头。大凡女子心中最重的便是一个怜字,若心中无有一个怜字,嫁进那侯门将府又待如何?那女子青春在时,如花似玉,这也好那也好。岂不知任她千般好万般好,终会有人老珠黄时。到头来亦是遭人嫌弃,冷落了下场。我只要他情意无限,便胜过那无数富贵。”
“小妹所言正是,为兄岂能不知小妹的性子,顶顶刚烈,顶顶重情。要说那项公子,便是天底下顶顶重情的一个,都言季布一诺值千金,那项公子更是信义之人,得他钟情,便至死亦不更矣。妹妹若是嫁与了项公子,他断不会辜负妹妹的。”
“哥哥所言确凿?小妹终生大事万万不可儿戏。”
“不敢儿戏,为兄愿以项上头颅担保。”
虞姬对项公子原本便有几分属意,又听子期这般说道,心中当然欢喜,哪有回绝之理,她只不好明说,便将脸扭了过去。
那子期不知女儿心思,见虞姬扭过脸,相催愈是紧迫。被逼无奈,虞姬只好红着脸微微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告诉那项公子,俺此生绝不负他,休要负了我。”
子期见虞姬点了头,欢天喜地地冲出了门,走在院子里还发出一阵笑声。虞姬知道他这便是去寻那项公子,要把她的话告于那重瞳的后生。她心中怦怦只跳,真不知这家人何时来提亲。
二
虞姬是哼那首鸡鸣歌回家的,跨进院子门,她还在唱“……月没星稀天下旦……”
猛地便听见爹爹高声咳了一下,那声音穿过窗棂,响到了院子里。虞姬听出来那其实不是咳嗽,是在提醒她,要她举止收敛些呢。虞姬与子期不一样,子期见了爹爹往往是躲得远远的,吃饭时即便与爹爹面对面话也不多。往往是爹爹问一句,他答一个字。虞姬在爹爹面前就格外话多,叽叽喳喳的,像个小喜鹊。打小爹爹就疼虞姬,所以她不但不忌惮爹爹,有时候还常常去招惹爹爹,经过爹爹身边时,要么在爹爹的肩上拍一掌,要么在爹爹的衣襟上扯一把,让爹爹嘿嘿地笑。
娘常乜斜着眼数说虞姬无有大小尊卑,在爹爹面前放肆。爹爹却说:“无妨无妨……在家里,哪有许多讲究……丫头,这,当着外人面这样可是不行的,还是要有规矩的。”
在外人面前,爹爹也总是要把脸板着,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爹爹是读书人,家族又是贵族出生,在村里颇受人敬重。他的不苟言笑被当做天经地义,村子里那些天性好戏谑的人,在爹爹的面前亦是不敢造次,唯有唯唯诺诺。
听了爹爹的咳声,虞姬知道是家里来人了,虞姬闭了嘴,将那鸡鸣歌的后半截咽到肚里,伸了伸舌头,走路也轻手轻脚起来。再往院子里看,东边的墙角还有一只被缚得紧紧的大雁。虞姬一惊,她听娘讲过,雁是纳采的主要贽品,也叫作“委禽”,取义于鸿雁候时而动,顺乎阴阳往来,飞行“渐进有序”的自然属性。同时也取其年年南归的寓意,告诉人们女儿不可忘了娘家。今日来客是谁?莫不是那重瞳后生遣来说媒的,虞姬不由心跳得紧,喘息亦是急促起来。
她小心谨慎将洗罢的衣物晾晒在院子,晾完衣服,看着满院子的阳光,便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闺房里。她坐在窗下轻轻打开竹简,看了会书,实在看不进去,便又去织布。那织布机便唧唧响了起来,与院子里大树上的喜鹊一唱一和。虞姬这里唧唧复唧唧了好一阵子,才听见爹娘那边的大门吱扭响了,仿佛有人出来。再过片刻,虞姬便听见爹娘将来客送到了院子门口。他们站在门口亲热地说着什么。爹娘似乎对人家颇为感激,一个劲说着道谢的话,来人跨出门,他们还手扶着门框望着。
估计那人远去了,爹娘这才回转了身子,往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去。虞姬想他们或许该唤她过去了,这事总得给她言一声吧。可是那两个人竟嘀嘀咕咕地回到他们自己放房间了,将门掩上了,并不见一声呼唤。
虞姬只好继续三心二意地去摇她的织布机,好在织布不需要那么专心。那一上午便在虞姬的心神不宁中度过。
午饭时,子期没有回家,不知又野到哪去了。饭桌上只有虞姬与爹娘三个人,虞姬只拿眼睛看双亲,两位老人并不与他言语,那表情与往日一般无二,仿佛啥事都没有,只是堂屋里多了些礼品。虞姬忍不住几次想开口问上午那来人是干嘛的,却又羞于启齿,这种事,一个女孩子怎的便好开口相问呢,好似她急于出嫁一般。
饭罢,虞姬怏怏回到自己房间。
日头偏西时,虞姬在家里实在憋不住,胡乱搜将了几件该洗的衣物,与爹娘言一声,便又往那河边一路行去。今日衣物少,她没像往常那样背着竹篓,只拎着个小竹篮。
虞姬只想在这条小路上,或者是河边遇见那项公子。她并未想好见到说什么,问什么,她只是想遇见他,哪怕是远远看他一眼。
那是一条弯曲的小路,那是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半道上虞姬便又听见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在脚踩在草上的声音。她寻思必是那项公子在使怪,前日里他便是这般跟随着她的,便是这般使怪的,还吓了她一跳。今日断不会再被他吓了,倒要叫这重瞳的小子吃我一吓,叫他也晓得俺的手段。虞姬寻思罢,心中暗喜。她悄悄将那竹篮移到怀里,在那衣物中挑出一有带钩的曲裾,在手中团成团。默默行走数十步后,突然尖叫一声,便将那曲裾往身后抛去。只听得身后有人“啊!”了一声,大喘不已。虞姬高声道:“叫汝使怪!”言罢便笑着转回头去看。
虞姬这回又被吓住了,那被惊吓到的人并不是项公子,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男人身高约六尺,手中拎一拳头粗木棍,身着白色布儒短衣,腰间缠着长长的麻绳,一眼望去若裹着革带一般,许是方才受了惊吓,惊魂未定,一脸通红,双目含怒地望着虞姬。
虞姬晓得自己惹祸,一时间也窘迫地无地自容,只想往那地缝里钻。她结结巴巴道:“咦,咦,咦……”也未道出个所以然来。
那男子看清虞姬,倒并未发怒,面色亦是渐渐转怒为喜。道:“不妨事,不妨事的……俺并未怪罪于汝……汝谁家女子?”
虞姬这才敢仔细端详此人,她有印象的,此人来过村子几次,跟在亭长身后大呼小叫的。听爹爹说此人为求盗。那时亭长为朝廷最低的官吏,配有两卒,一为亭父,一为求盗。亭父负责本亭保洁,求盗负责追捕盗贼。虞姬忙躬身施礼,道:“原来的求盗大人,小女子乃此处虞姓人家女子,家便在后面的村子里。其实并不知身后有人,只是一个人做耍……不想惊动了大人,俺这里给大人赔罪……”
那求盗道:“啧啧啧,原来是虞家女子啊,想不到虞家竟出落汝这等窈窕女子。真一个字:妙!妙!妙!”
虞姬被那求盗说得不好意思了,低头无语。
那求盗将虞姬抛在地上的曲裾拾起还给虞姬,笑道:“吓着人倒不甚紧要,我若拾将此曲裾去了,此番回去当如何与爹爹娘回复?”
“小女子知错了,谢大人不咎。”
“嘿嘿,如此将曲裾乱抛,汝欲何干?可是寂寞了?”
虞姬听出这求盗话中有话,暗含几分挑逗。赶紧正色道:“小女子并无甚的寂寞,只是好玩而已。”
那求盗嬉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今日本人亦是无事,寂寞难捱,正无从打发时光呢,便陪汝小女子玩会?”
这话歹意已露,虞姬道:“大人玩笑了,小女子正待浣衣,爹爹娘尚在家中等候,哪里有甚的工夫玩耍。”
那求盗几步跨道虞姬前面,拦了虞姬的去路。他道:“小女子着急个甚,未盗未窃,如何便怕见我,休要走了汝。”
虞姬着急,道:“朗朗乾坤,汝拦一小女子去路,大人欲何为?”
“无他,只欲与汝玩耍玩耍!依了俺,汝便无事。”
“小女子若不依呢?”
那求盗冷笑了几声,道:“好歹俺也随亭长做了些勾当,汝一个小女子如何晓得俺的手段。看汝年小俺便晓于汝吧,我为求盗,与俺作对者尽为盗贼,不死,亦当徭役……”
虞姬骨子里刚烈,哪里肯听他这般要挟,她怒从心头起,卧蚕眉倒竖,丹凤眼圆睁,一顿足便扬起手中竹篮开路。眼看二人要在那小路上撕将起来,只听得有人大喊:“何方歹人!不知英雄在此!竟于俺眼皮底下行那欺男霸女的勾当!”
虞姬转眼望去,心中大喜。不远处,一人若天上掉下来一般,飞快地奔将过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虞姬一心想见到的项公子。
三
虞姬亦是未想到项公子的吼声与常人不同,宛若狮吼虎啸般低沉,又若那闷雷一般炸响,叫人几分胆颤。求盗一时脸色大变,这边急忙放开虞姬,抬眼望去。待项公子奔到近前。那求盗看清项公子时,脸色方轻松起来,他笑道:“这不是那那,那项家小子吗?我还以为谁呢,汝小子啊,不好好在家里待着,竟四下流窜,来此何干?”
项公子道:“休要问我何干!我倒要问问汝,身为求盗,不做正事,在此调戏良家女子,竟意欲何为?”
求盗大笑道:“真是个不识高低的小子!我也是汝能问的?汝以为这还是楚国啊!还是汝家项燕为大将乎?赶紧走开,赶紧走开,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坏了乡人情面,这便拿了汝去见官。尔等啸聚闾里,习剑术练拳腿,意为反乎?”言罢,求盗便做出解要上麻绳的样子。
虞姬目睹过求盗抓人的情景,就这般解下腰间麻绳,三下两下便将人拿下,做茧似的将人缚了严实。她担心道:“项公子……”
那项公子哪里肯相让,竟大步上前,欲与那求盗相搏。求盗见吓不住那项公子,大喝一声:“便是寻死来了!”便将手中那粗粗的木棍挥起,朝项公子奔过去。
虞姬晓得那样粗木棍若是落在项公子头上,便是青铜做的头颅也要开瓜般破做几瓣的,她急忙赶上前大喊:“项公子快跑!”
项公子到底练过拳脚,闪身躲过木棍,朝求盗便是一脚。那脚尖正落在求盗的胳膊上,让求盗趔趄了几步,差点跌倒。求盗一时颜面尽失,脸涨得猪肝般紫红。又大喝道:“反了!反了!硬是反了,待我拿下汝个反贼!”又挥滚向前,朝项公子砸去。
那项公子虽身材高大,却也鹰儿的敏捷,之间他一个腾挪,便又躲过了一棍,再抬腿一脚。扎扎实实踢将在求盗背上,将那求盗踢出一丈开外。
求盗好容易方站稳脚步,疯了般大叫一声再挥起那拳头粗的木棍冲将过来。也不知他安得何种心肠,此番他没有冲向项公子。而是横着将木棍扫向虞姬。眼看那木棍要落在虞姬身上,说时迟这时快,项公子不顾一切跃到虞姬身前,那木棍便扫将在项公子背上,将项公子扫翻在地。其伤不轻,项公子口中喷出几口鲜血,眼睛依然死死瞪着求盗,重瞳俱光芒四射,其光摄人魂魄。
那早便气急败坏的求盗,见项公子这般,便冲到项公子跟前,道:“今日索性结果尔命!不留后患。”他再将那木棍举起,眼看便往项公子头上砸去。哪料横里飞过来一双手,紧紧擎起那木棍。
又一条大汉出现虞姬在眼前,道:“恳请求盗手下留人!”
虞姬看那人时,又是一惊,一条山一般壮实的男人,三十来岁,眼睛瞪着求盗,正喘着粗气。
求盗不让道:“闪开!我必取竖子狗命!”
“何必如此。”
“必如此不可。”
那男人亦不让道:“休要逼我出手!”
“尔亦欲毙我棍下乎?”、
“休要张狂!”
二人言语不和,一时较起劲来,那男人跳出一丈开外,从腰间掣出一把短剑,未等求盗再出手,便又冲入求盗近前,只见那短剑一闪,便刺入那求盗的心窝里。那求盗身体晃动几下,口血飞溅,眼看着便一头栽倒在地。
虞姬知道惹大祸了,惊叫一声,半晌不得言语。
那壮汉将项公子从地上扶起,问道:“有碍乎?”
项公子摇摇晃晃站起,道:“季父放心,并无大碍。”
“如此莽撞,唯尔也,他人便休矣。”
那壮汉又望了虞姬一眼,项公子赶紧道:“此女子便是虞姬。”又对虞姬道:“此乃项羽季父。”
这是虞姬第一次见项梁,她只晓得他是项公子的季父,并不知道他的大名,直到日后此人闹出大事,虞姬方晓得项公子这季父唤作项梁,英雄义气,气贯长虹,十分了得。她上前行礼,惊魂未定地指着地上的求盗道:“如今闹出了人命,只如何是好?”
项梁微微一笑,道:“小女子休要惊慌,汝与我侄快快离去便是。人是我杀的,人命关天大事,与尔等无关,血海样的大事,自有我一人担着。”
项公子一旁道:“事因小侄而起,岂能让季父一人担着,小妹妹自管离去,我必随季父一起担当,绝无旁观的道理。”
虞姬见项公子这般说话,小小年纪,遇事全无丁点惧色,心中更有几分敬意,也道:“其实事全因我一人而起,二位皆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而已。小女子岂可这般全身而退,我亦不去。”项梁听罢哈哈大笑,道:“倒是个有情有义,有见识的女子。项家子弟皆好眼力。只是这种事岂是汝可担当的,速速离去。”
“小女子绝不离去,见官时亦好做个旁证。”
项梁更是大笑,道:“哈哈哈,此事若不见官或有生路,若是见官时,三人谁也走不脱,皆为毙命矣。大秦暴虐,刑罚凶残,更何况项家为保楚国曾死命抗秦,大秦一贯视项氏子弟为仇。若为秦所获,皆死无葬身之地。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今做下命案,须有人头顶着,方消后患。尔等各自回家,吾一人一头顶着即可。与其皆死,不若我独守于此!”
项公子哪里肯依,道:“我必不去,岂可让季父独自受死!”
项梁道:“此言差矣,大丈夫岂可坐而待死,单等那官府来时,一时闹将起来,留得姓名,便一路远遁而已。岂能让他等拿了去。”
项公子道:“如此,愈是不走,必与季父共赴生死。”
“便是不走?”
“便是不走!”
项梁摇了摇头,苦笑地望着虞姬道:“非我夺爱,竖子不从。汝可自去,留则无益,徒增我等负累。家去回复令堂,多多谢罪,竖子今日一去,不知何日得还,生死或未可知,那提亲之事休要再理会便是。”
虞姬心中阵阵难受,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她确实无法跟着他们,她若再不离去,正如项公子季父所言,或许还会连累了他们。可她又割舍不下眼前这重瞳小子。这莽撞小子已经在她心中深深扎根了。相识虽只短短数日,却仿佛早已相知,仿佛已经共同经历了无数的岁月,经历了生死相依。这,或许便是二人前世相欠,今生必是有缘吧。
虞姬一时无语,她甚至没有了主意。
项梁催促道:“小女子不知厉害,如何还要立在这里连累我们,叫人撞见,汝如何脱得干系?赶紧走了便是!”
项公子亦是催促道:“今番紧急,妹子即刻离开,休要与人提及此事,免得连累了自己。”
虞姬犹豫地望着项公子,道:“可……可……”
“妹子休再言语,此时便去也……若有来生,我必还来寻汝!”
虞姬只好匆匆离开,走出数十步,她突然感觉有话要说,便转过身去高声喊道:“那项家公子,那重瞳小儿,休要忘记了俺,虞姬等汝他日归来!”
她听见那两个人在哈哈大笑,那笑声放荡无忌,气冲霄汉,在空中荡漾,被风吹得很远很远,吹遍了整个原野。
第三章 千里送别,少年意气情若山
一
虞姬慌慌张张回到家,日已西落,掩门时,她看见西边天空有一大片绯红的云彩,似燃烧的火焰一般,在跳跃,在闪动,格外艳丽夺目。虞姬从未见过如此艳丽的火烧云,让她的眼睛都一片红色混沌。她想此或是某种预兆,是吉?是凶?她不得而知。
方才回家路上,她总感觉有人在跟着似的,她往门外细细地看了一遍,便匆匆地将门掩上,刚插好门栓,虞姬就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何故此时掩门?时光尚早呢,子期也尚未归呢。”
虞姬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来,她看见爹娘都站在她身后,四只眼怪怪地望着她。虞姬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开不了口。
爹爹道:“小女子何事?竟如此慌张?”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虞姬真不知该不该对爹娘说,她欲言又止:“这,这……”她想起项公子让她休要向人提及此事的话,便将口掩住。
爹爹又问:“说吧,如此慌张,所为何事?”
虞姬道:“回爹爹爹爹话,小女子一时走神,竟忘了时光,故而掩门。”
爹爹似乎找看到了虞姬的心里,道:“小女子素无谎言,今日何故相瞒?”
“并,并无……相瞒……”
爹爹笑了,道:“我女休要相瞒了,午饭时便觉汝神色恍惚,若心中有事一般,究竟是何事,只休要瞒了我们两个做老的,但说无妨”
虞姬还是犹豫不决。
爹爹言道:“小女子平素从无谎言,一旦有欺,神色大变,岂是瞒的过去的?还是快快道来,何事要瞒父母?”
虞姬知道躲不过爹娘的眼睛,何况这人命关天的大事,早晚要惊天动地,哪里瞒得住。便告诉了爹娘又何妨,那爹爹娘岂会坏了自己。于是她让自己平静了片刻,便示意爹娘,将爹娘带进自己的房中,这才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爹娘。
爹娘听完虞姬的话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娘又问了一句:“汝说那项公子可是村东吴姓人家外孙?”
虞姬点头。
爹爹问道:“不好,不好,今日有人来提亲,说的正是这小子。”
娘在一旁顿足,抱怨道:“我原说了不妥不妥的,汝偏是应下了这门亲事,可好,如今他惹下了命案,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爹爹皱眉片刻,回问娘道:“汝道我为何应下这门亲事?”
娘吱吱呜呜道:“我,我晓得汝看重的是他的族人,那个,那个叫项燕的大人……”
爹爹淡淡一笑,道:“正是如此。这些年秦国统治,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势若猛虎;又修长城,戍边关,拉丁拉夫,百姓民不聊生,十室九空。原本富庶的楚国大地,如今田野荒芜,流民遍野。谁不怀念我们当初楚国?谁不怀念那个保卫楚国的项燕大人,谁不道若那项燕尚在,我们楚国百姓断不会受此暴秦之苦。项燕之后人亦是备受人敬重,我家女子若能嫁入项家,乃家族幸事。”
娘道:“只是如今人命关官司便在眼前了,如何是好?我原本便说此小子莽撞,即便今日不出事,他日必要作反。”
爹爹道:“我晓得的,我晓得的……将虞姬许配与他,正是看重他这点,实指望有一天这小子能高举义旗,号令天下,有所作为,也好恢复我楚国社稷。怎料今日事发突然,不期而至。也好,早晚不过如此,来了也好,来了也好……”
“一黄口小子,今惹下命案,将逃亡何处尚不知。谁晓得他日能否恢复楚国社稷?依我看那婚姻大事且待日后再议,休要连累我家女子。今正好寻了个缘由,且回了人家吧。”
“方才应承,不过一日如何便改口?那信字尚在否?若说此命案亦非他事,亦是为一个义字,更是为我家小女出头。如此无信改口,无义不晓得感恩,便是羞煞老夫也?日后老夫如何见人,休要再言改口。”
娘想再说话。
爹爹正色道:“那季布不过一黄口小儿,只因重诺,闾里皆道‘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老夫尚不及一黄口小儿乎?此事休要再言!于情于理皆无改口之说。”
言罢爹爹便将项公子使人来提亲的事告于虞姬,道:“……此婚姻大事本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已经应下这门亲事,原本想晚上便告于汝的,谁料下午便出了这等大事……”
虞姬听了爹爹的话,一时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那重瞳小子终是来提亲了,爹爹也应下了这门亲事;悲的是她与他居然这样的有缘无分,才相知便要分离,等待那重瞳小子的也不知怎的一个结局。
爹爹沉默片刻,又道:“小女休要烦恼,爹爹既然已经将汝许配与他,便一心等待便是,绝无再嫁之理。今事已至此,休要有甚的烦恼,是凶是吉,终会有个了断。依爹爹看,此重瞳小子相貌绝非凡人,重瞳乃异相,乃帝王之相。相传当年虞舜便是一目两眸,那造字的圣人仓颉,亦是重瞳,福人自有天佑。”
娘见爹爹这般言说,便顿足道:“偏这子期又不在近前,若在便使他去打探打探,或许可瞒了旁人。小女子,我问汝,斩杀那求盗时,可有旁人看到?”
虞姬道:“我哪里晓得,小女子一时慌乱,顾不得那许多了……”
爹爹道:“子期与那重瞳小子整日厮混在一起,恐怕此刻早便得到了消息。待夜里回来一切便知晓了。”
三人在屋中嘀嘀咕咕许久,爹爹的话让虞姬铁了心,横竖她只等项公子。这重瞳小子,倒真是有情有义有胆魄,顶天立地的一条男人,嫁与这般男人也不亏她做女人一生一世了。人家为她命都舍得,她还有啥不可舍的?便是等他一百年,便是等他一辈子又何妨?她想,他日他若是高举义旗,她便去那狼烟从里,生生死死追随他,他若血贱沙场,她便化作精灵,去陪伴他。
二
那夜子期回家甚晚,月亮早已偏西,虞姬眼看着那一弯月亮,在树梢间徘徊西去。村子仿佛比平日还要寂静,连犬吠声都无有。虞姬与爹娘都未休息,点着一盏陶豆,忐忑不安地等着子期回家,等着他带回来消息。
直到四更天时,先是村中的犬吠声响起,先是三两声,接着便响成一片。然后便有脚步声响起,“咚咚咚”的,一路朝虞姬家这边响过来,接着院子的门便被推开了,门轴的响声划破了小院的寂静。
爹娘赶紧把堂屋的门打开,招手将子期喊进屋。那淘豆里的火苗被门外挤进来的风吹得忽忽闪闪,将子期映在墙上的身影也拉扯得时高时低。显然子期依然处在某种兴奋中,喘息急促。
爹爹问:“今日如何此时才回?已是四更天了。”
子期似乎有些为难,没马上回答爹爹的问话,却扭过脸望着虞姬道:“今日之事,想妹子是知道的。”
虞姬点了点头。
子期问道:“便是汝惹出的事端?是也不是?”
虞姬道:“哥哥此言差矣,为妹哪里敢惹甚的事端。遇那求盗,只怕躲还躲不及呢。小女子本是去那河边洗衣,不想半路遇见了求盗。那人见只我一人,便纠缠不休,几次欲非礼于我,哪曾想被项公子撞了个正着。他那等仗义之人,如何容得下这般欺人事端在眼前,路遇不平,便是出了手,拦下那求盗。那求盗亦是横行乡里惯了,哪里容不得别人拦他,拎着个大棍,只要往死里去打那项公子,生生欲取项公子性命。幸得项公子季父及时赶到,事发紧急,汝死我活,容不得手下留情,便一刀结果了那求盗的命。若不如此,今日毙命的便是项公子了……”
爹爹竖起大拇指道:“倒是那项家人,项燕之后,个个英豪,也不亏了楚国项燕的大名。只是如今惹出命案,便如何是好?子期可晓得,那项家人更待如何?”
子期听爹爹这般说,长长出了口气,便道:“孩儿是时候知晓的,小妹说的句句属实。如今求盗的尸首被掩在路边的乱草丛中,一时半会不会。”
爹爹道:“不妥不妥,为何不趁早挖坑埋到土里了事,掩在那乱草丛中,早晚会被人发觉。”
子期道:“杀人大事,哪里久隐瞒得了?求盗不见了,亭长岂有不寻之理?那一亭之长何等熟悉闾里人家,岂有寻不到之理?便是以土掩埋早晚亦会被人告发。项公子一家怕累及我们,在尸首上留下了字,云‘杀人者项梁也’。”
“如此不是坐而待死乎?”
“哪里便坐而待死?爹爹爹爹有所不知,那项梁便是项公子季父,端的是个行大事之人,胸中沟壑万千,豪气拿云。此人素有反秦之心,故独步江湖,广交天下朋友,一旦天下有事,必是高举义旗。项梁今言,好好谋划谋划,要寻个好行事的地方,这一两天二人便远走天涯了。”
“哦,欲往何处?”
“楚国辽阔,以项家的影响,何处不可安身?”
爹爹便把项公子家提亲的事告于了子期,并问道:“我已经允诺此事,早晚是一门亲戚。那项公子可曾向汝提及此事,他这一走,撇下虞姬奈何?”
子期道:“这,这,他倒没说……只是叫我告诉小妹,告诉二老,他愧对小妹了。想是不愿连累我们吧,再说这两个项家男人此一去,也真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料,哪还会牵挂此事。”
爹爹道:“为父既已允诺,哪有后悔之理,婚姻大事岂可朝三慕四。再说他们今日亡命全是为了我家小女子。人家不提是仁义,我们若亦是如此,恐叫人笑话,为人不齿了。索性把话说开,汝现在便去告诉他,我家小女子既已许配给项家,绝无反悔之理,生便是项家的人死便是项家的鬼,去去去,告诉他们,我家小女子便等定了,只要那项公子不死,他日便来迎娶!”
虞姬听爹爹这般说道,心中自是一阵感慨,有万千滋味在心中涌动。她暗自思忖,到底是爹爹,跟她心思竟这般相似。她见过村里的后生,也见过邻村的后生,也见过过路的大队人马——那些兵士和劳役,有雄赳赳气昂昂的,有无精打采的。千万后生里却没有一个似这重瞳小子,竟一下子钻进她心里。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仿佛是前生的约定。她觉得他便是她的,她也便是他的。常听大人们说,人的姻缘是前生注定的,既然是注定,她就认定了,更复何求!
子期听爹爹说话这般决绝,便那眼睛去看虞姬。
虞姬道:“兄长休要觑我,爹爹使汝去便去。我们虞家岂是那苟且人家,小妹又岂是那苟且之人,让人家笑话了去。”
子期见二人皆这般言说,便道:“既然小妹也有这般决心,我此刻便去说与项家。也要他们一句话。”说罢子期复又开门出去,脚步匆匆。又是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外面又闻犬吠。
子期这一去,那犬吠声便一直不落,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从村东响到村西,从村南响到村北,也不知出了甚的事,却又并无人声。虞姬放心不下,忧心忡忡,一夜皆辗转反侧,时而侧耳倾听,时而思来想去,总是难眠,直到东方欲晓才浅浅睡去,却又做了一个噩梦,惊出一身冷汗。那梦里一只巨大老虎尾随着她,不远不近,那大虎喘着粗气,甚至一直在低声咆哮,却也不冲过来。虞姬加快脚步,那虎便也较快脚步,虞姬慢行,那虎便也慢行,任虞姬如何也摆脱不掉。
三
翌日,天将露曙,那虞姬心里有事,便匆匆起床,匆匆洗漱。待她收拾完毕,来到院子里,才发现爹娘皆已站在院子里。虞姬吃了一惊,上前问道:“汝们如何起得这般早?”
娘长叹一声,道:“子期昨夜离家,至今尚未回来,我们如何睡得着。昨夜村里犬吠了一夜,也不知村中出了何事?为娘心里紧得喘不过气,莫是来了官差,拿了那项公子与子期。”
爹爹的面容似乎很平静,他低声道:“此言实无见识,休要做这般猜想。那项家子弟与子期皆习武之人,性子又强项,岂会任由那官差拿了去,若两下相遇,只怕早便杀声一片,人叫马嘶了。昨夜只是闻犬吠,并不见人声,好叫人蹊跷。”
虞姬听出其实爹爹的声音并不平静,在颤抖。
娘焦急道:“那汝道是何故?若并无那意外,明知我们在等消息,那子期也该早早回家报信才是,如何天亮也不见归?”
爹爹一双手搓得紧,嘟囔道:“好歹等到天亮,我们出去看看便一切明了。”
几个人正在这里窃窃私语,就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这次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急匆匆,脚步纷杂,响成一片。
娘脸色大变,道:“糟了,糟了。这许多的人涌来,直奔咱家,端的是来势汹汹,不知是凶是吉?”
爹爹撇了下嘴,道:“要出事便出事了,要来早便来了。一定是子期他们……”
果然一会便有敲门声传来。虞姬跑过去打开院子的大门。那子期便一头闯了进来,他身后跟项公子与项梁,还有季布几个人。
娘气愤地问道:“竖子!为何一夜竟未归,不知父母焦急吗?”
子期道:“母亲大人恕罪,本来子期亦是想讨得项家消息后便回来禀告父母的,那晓得到项家没多久,还未及传话。便有人道村边来了狼,在出事的小路上。我等寻思必是那求盗的尸首招来的,一行人便赶将过去。哪料待我等赶到时,那求盗的尸首以被那狼群撕扯碎了,狼藉四五里。明日必事发,项家人原想瞒得几日,得以从容走脱的。哪料出此意外,不敢再有盘桓,故连夜准备,眼下便要动身亡走他乡。”
爹爹此时才开口,他摸着下颌的胡子道:“……怪不得昨夜犬吠了一夜……如此,须快快离去,快快离去,休要等那大秦官兵得了消息,快马加鞭撵了来,那时便走不脱了。”
子期又道:“爹爹大人说得正是。只这项公子得爹爹的话,一家人皆是感怀,今特来拜别。”
子期言罢,他身后的项公子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口中道:“小婿不肖,惹出这等大事,今已是大祸临头。闻岳丈大人特宣不弃,信守诺言。此举感天动地,项某一家人皆颂岳丈恩德,小婿更是感激涕淋。今特来拜别。他日若得出头见日,必归故里,一来迎取府上佳丽;二来叩谢岳丈大人不弃之恩。只是此一去不知吉凶,若小婿不得出头之日,或殁于荒野,或不赦于永世。只恐误了妹妹终身大事……”
爹爹为等项公子言罢,便打断项公子的话,道:“何出此言?一言而非,驷马不能追;一言而急,驷马不能及。老夫既已出此言,岂有翻悔之理!只盼汝逢凶化吉,早日得以重新出头,休再言其它。”
那项公子欲再言其它,爹爹便道:“眼看黎明,休要再多语,快快起来。速速离开此地,也好找个栖身之地。来日再做计较。”
一旁的项公子季父项梁亦道:“休要再有盘桓,只当心再有不测。虞公,在下自不多言了,虞公大义我等自会铭记在心,终生不忘,若得拨云见日,必回来报答。”
言罢众人欲转身离去,那子期倏而亦跪在爹娘跟前。
爹爹娘惊讶地望着子期,道:“何故如此?”
子期道:“不肖子欲随项公子一起亡走天涯。一则相互扶持,待机起事,共图恢复楚国大业,亦不辜负爹爹大人多年教诲;二则昨夜与项公子一起穿梭于村里村外,早被人看破。今若不一起远走,必遭累及,恐命不能保。故请父母大人应允。”
娘急顿足,正欲出言阻止,爹爹拦下娘,道:“我儿言之有理!虞家世受楚恩,恢复我大楚八百年社稷正是我日夜夙愿,今为父年高力衰,无以效命,正待汝辈后生举事,血荐轩辕!”
子期的话突然,众人一时惊讶,皆无语。闻子期这般说,旁边的娘眼睛立刻红了,急忙上前插嘴道:“不可,不可,子期尚年少……哪里成得了这等大事……便是那项公子亦是……”
爹爹没让娘再说下去,把娘拉开,大声道:“事已至此。大秦残暴无道,刑罚苛刻,不稍宽容,今不走必死,走则尚可期待。汝休要害了我儿!走走走,速速离去!”
子期地上咚咚地磕几个头,起身便先自顾出门了。
众人这才跟着出门,门前早有车马等候,众人于那车上各取剑戈,便相互簇拥着大步离去。爹爹又朝虞姬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此行慷慨,豪杰亡命,他日必举大事,须壮行色,须壮行色,汝何不送他们一程……”
虞姬闻父言,晓得爹爹心思,便也甩开步子,随着项公子与子期一行离开了村子。
四
一行人等匆匆南行,沿着村南的小路,走过石桥,走过一大片田地,前方是一树木郁郁葱葱的土山。
虞姬抢先上了山包,此刻东方已现曙色,红日欲出,东方满天的桔红。那橘红色的光映照着山川,河流,远近的村庄,和一群手持剑戈,行色匆匆的后生。满目的郁郁葱葱中,有一棵高大的银杏,秀于满山的林木,格外醒目,它高大挺拔,苍老又青翠。村里的老人们说,它有两千岁了,是棵神树。那树枝上挂满了各色的布条,那是村民们挂在银杏树上的祝福,但凡有人远行,家人必在这树上挂一布条,祈求神树保佑远行人平安,也在招呼他们早日归来,哪怕归来是一个魂魄呢。多少年,多少代,人们都这么做,以致这棵银杏树像长满胡须的老人一般。此刻那些布条亦被曙色映红,在晨风里飘动,若招摇的旗幡一般。于那树下虞姬将衣襟的下摆撕下,亲手挂在一根树枝上。她不知道自己是被这招摇的旗幡打动,还是被这些行色匆匆的男人打动。她想起了爹爹教他的歌,那是一首慷慨而悲壮的歌,是楚国武士们都爱唱的歌,是楚国军人的魂,是赞颂阵亡烈士的歌,那是楚国大夫屈原的《国殇》。虞姬便于那银杏下高声地唱了起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刚唱两句,虞姬便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沸腾了。她想起爹爹给她说的话,爹爹告诉她,他们虞姓身上流着与别人不一般的血,他们的血是高贵的,他们的头颅是高贵的,他们是楚国贵族后裔,是人与神媾和的后裔,是楚国武士与那妖媚山鬼的后裔。那个屈原笔下,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山鬼,曾千万次地缠绕在她的梦里,曾千万次地感动着她。在她童年的游戏中,曾将无数的绿枝绿叶缠绕在身上,曾无数次幻想驾着赤豹身后紧跟文狸,行在山间,行在田野,行在闹市,行在天上人间。而此刻,虞姬觉得自己便真的成了山鬼,是个不惧生,亦不惧死的山鬼,是个能诱惑这个世界上最勇猛武士的山鬼。她的歌声亦愈加激昂,须臾间便感染这帮年轻人,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虞姬目睹着眼前这些男人唱着歌,一个个从她身边走过,她看子期的眼红了,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她见项公子气息喘得紧,看见项公子的眼皮在跳动,她甚至听见了项公子的心跳。项公子在虞姬面前停下,哽咽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小妹就此驻足吧,若再送我等必涕零了。”
虞姬道:“也好,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项公子要知道小妹的心便如这银杏,千年万年在这里候着汝归来,休要辜负了我。”
项公子道:“此生定不负小妹!”言毕便大步向山下走去。众人将到坡底,将被那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掩。那项公子回首,再次向虞姬张望,须臾间独自高歌起来: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虞姬知道他这是在表达对她忠贞不渝的爱意,是在向她倾诉他的衷情。虞姬想起了屈原九歌中的山鬼,她便于那山巅回应着项公子,她唱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芬馨兮遗所思。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歌声从山巅洒下,如甘霖一般。虞姬看见那些男人皆驻足,皆回首,皆被她感动。虞姬知道她不应该耽搁他们,不应该让这些即将远行的男人再流连,他们不属于儿女情长,他们肩负着复兴楚国的重担,他们必将远行,必将在出生入死中实现他们的梦想。虞姬朝那些男人摆了摆手,催他们前行。
郁郁葱葱的林木终于将那些男人遮掩住了,虞姬想,她的心,她的魂已经随他们去了,永远地去了,不管是血雨腥风,也不管是出生入死,从此她与他们,与他便永不分离……
第四章 狼烟四起,不羡嫦娥奔皓月
一
果然那项梁杀死求盗一事很快便败露了,官府里来了不少官兵。他们围了项家,也围了村子,大呼小叫,四处寻人,搞得村子里鸡飞狗跳。
事情是因虞姬而起,虞姬的爹娘担心会牵扯到虞姬,待将虞姬藏到院子里的菜窖里,他们吩咐虞姬道:“事发,惊动官兵了,小女子恐难脱干系,可到地窖里一躲,若非爹爹娘呼唤,休得要露头!”
虞姬倒并不害怕,并不想进那地窖里,她嫌地窖黑潮,道:“是那求盗自作虐,当死,小女子无辜。”
爹爹道:“咄!那大秦的官府岂容汝说理!求盗乃官家人,岂是百姓可杀的?小女子如何晓得厉害!休要多言。”
娘也在一旁道:“休要连累一家人!”
虞姬无奈,只好下到地窖里,爹娘再以柴草将那地窖盖严,不留一点缝隙。虞姬只好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待着,一心只听外面的动静。
须臾便听得那官兵进了院子,四处搜了一阵子,才离开。虞姬正待从地窖里爬出,又听得院子门响。
有人高声喊:“虞太公一向可好。”
虞姬听出是亭长的声音,莫非他晓得事情是因虞姬而起,虞姬心中一紧。
爹爹的声音倒是平静,“有劳亭长挂牵,老夫一向无恙。”
那亭长嘿嘿笑了几声,问道:“这子期如何不在?”
“竖子不安分,哪里束缚得住,前些日子便出门了,不得一点消息。”
“嘿嘿,汝家不是还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小女子吗?如何也不见了踪影。”
“昨日随她娘舅去姥姥家省亲,不几日便回。”
“哈哈哈,虞太公便休要再瞒人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项梁杀人,恐与汝家难脱干系,此中蹊跷若不知,我便空为亭长了……”
“这,这……”虞姬听出爹爹的紧张。
“哈哈哈,太公休要慌张,此事我已查明。也怪那求盗,原本便横行乡里惯了,素有民愤,更兼贪财好色。我早晚苦心说教与他,他却依仗着几分蛮力,那里肯将我良言放在心里。此等歹劣之徒,早晚必有一劫。”
“亭长所言极是,我家小女子,早便许配与那项家公子。小女子遭求盗如此纠缠戏弄,休道那项家子弟各个英雄,便是一般人家,若有一分血性,亦不会旁观。”
“正是念及于此,我方才已为汝搪塞过去。我与那官家道项梁杀那求盗,皆为一时口角引发殴斗,失手所为。如此便不会累及太公家人。”
“啊,啊,感激亭长的救命之恩!老夫铭记了……”
“感激便休要再提了,我如此搪塞,一是那项梁与俺尝有交往,素知那男人本是有义之人。天下谁不知他项家,难得于俺大楚有功;二来在下亦是早闻太公大名,心中景仰久矣。故作下此等有违律法之事,也算是为汝等担下血海般的干系了,生家性命也豁将出去。”
“亭长恩同再造,老夫实在无以回报。好在那项公子与子期皆青壮之士,更非等闲之辈,若来日成就大事,岂能不报答亭长。”
“太公休要言报,言及此处我最忧心。我亦晓得那项梁一干人并非等闲之辈,且素有反秦复楚之心。我只盼他们此一去休要再做下反事,那时便是我也搪塞不下去了,大秦法度是要连坐的,只怕我亦将受那连累之苦,若摊上这等大事,我这项上吃饭的东西怕是难保了。太公亦是要受累及的,哪里还得安居于此,轻者千里徭役,重者亦是全家皆蒙屠戮。若日后有了他等的消息,可将此厉害告于他等,安生活命便好,也算未辜负我一片苦心,休要图一时恩仇快意,再酿出大事,累及我等……那时无有好的。”
虞姬只听得爹爹一个劲的应承,又听见娘满院子撵鸡撵鸭的声音,说是要送于亭长做报答。鸡飞鸭叫间那亭长又与爹爹吩咐了许多,爹爹只是满口的感激。
最后虞姬听得那亭长拎着鸡鸭出门的声音,他站在门口又啰嗦了许多。
待那亭长出了院子大门,虞姬早已等待不及,也不待爹娘召唤便从地窖里钻了出来,刚站到地窖外,她便被那白花花的太阳刺得好长时间睁不开眼,有些摇摇摇晃晃。虞姬扶着旁边的大树,暗暗寻思,看那些男人离去的阵势,来日若不反才怪,这些血性男人,这些大楚遗民,有哪个甘心暴受秦统治,又有哪个甘愿做暴秦的顺民?若真有那一天,她一点也不怕连累,她今生与那重瞳小子命已相连,心已相连。待那狼烟四起时,待他剑指大秦时,她愿化作战鼓,去为那些男人们呐喊,她愿化作旌旗去为那些男人们招魂。
二
那项公子虽是避到外地,倒也常有消息传来,他的消息和子期往往是同时而至,捎话人站在虞家门外喊一声:“虞太公,有人捎话!”虞姬一家三口皆奔至门前,打开大门。那人往往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有一黑包裹斜挎着,挨着屁股。那人笑嘻嘻地战在门外,便将子期的口信告诉爹爹,子期的话不多,只几句,道是,人在吴中,一切皆好,盼爹娘多多保重。
爹亦是将家中一切皆好,只等孩儿早日归家之类的话捎给那捎话的人。
那人将子期的话捎完,也并不离去,低声对虞姬道:“还有人捎话与姑娘呢。”虞姬的爹娘见状便不声不响离开了。那人这才将那项公子的话捎给虞姬,那话亦是不多,往往也是三五句,无非是叫虞姬吃好喝好,休要忘了他。不过话毕,那人还要在那黑包裹里摸来摸去,摸出一些小东小西的物品,双手递与虞姬。那物品也不是甚值钱物品,或是吴中的梳篦,或是耳饰类饰品。那些小玩意虽不起眼,虞姬觉得也是那项公子的一片真情。最让虞姬喜爱的是一副玛瑙珠串成的颈饰。虞姬独自在闺房时,便将那颈饰戴在颈上,对着铜镜照了又照。皎洁的月光照在那颈饰上,那一颗颗玛瑙珠,晶莹剔透,闪着橘红的光,像一颗颗夜明珠。让她的闺房都明亮起来,让她白皙秀美的面庞,透露出别样的美艳,逼人眼的美艳。那副颈饰让虞姬爱不释手。她暗自思忖,想不到这重瞳小子倒也是个多情的痴人。他心中惦记着她,她又何尝不是日日思念他呢?许多的日子他都在她的梦中出现。她梦见他起事了,招了十万大军,骑着高头大马还乡来了。他的队伍旌旗招展,皮甲明亮。子期在他左边,季布在他右边。他们浩浩荡荡地走过楚国大地,走过原野,走过小桥,一直走进村里。
他们停在虞家的大门前,他来拜见虞姬爹娘,他来迎娶她。他是她的英雄,他是闾里的英雄,他是楚国的英雄。虞姬每每想到于此便常常笑出声来。有时爹娘在眼前,她亦会失声笑出。让爹娘愕然不已,不知她欲何为。
当然那相思不尽是这般甜美,还有苦楚凄伤,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想到那项公子血染战袍,毙命沙场,再也不归了,他们各自离魂独舞,这一别便是永生永世。想到这些,她会感到痛彻心扉,不由得泪眼迷离。这种时刻她往往会避开爹娘,拾掇几件衣物,佯作洗衣来到小河边。望着那一去不回的河水,唱着屈原的《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那多愁善感的《湘君》最能抒发她此刻的情怀。她一直喜爱《湘君》,爹爹教她时,她一吟之便泪流满面。那时爹爹便说她是佳人阁泪胜却英雄豪气。
虞姬几乎可以将自己的想象编成一个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的故事了。
虞姬自己也未想到她的想象会那般快的便成真了。寒来暑往,未出四载,先是陈涉等起大泽中,闹得人心惶惶,似乎硝烟弥漫了整个世界,接着便传来项梁也在吴中反了的消息。那消息是从项家那边传来的。那是个十月的一个日子,天空格外高远,碧蓝碧蓝的,没有一丝的云彩。虞姬正在一棵樱桃树下看着一行大雁从头顶飞过,那嘎嘎的叫声响彻天际,让樱桃树上的叶子也颤动起来。爹娘也正在院子的那一头唉声叹气。这本该是个很正常,很平静的秋日下午。
一阵敲门声把这平静打破了。虞姬慌忙跑过去打开大门,迎面看见几个项家子弟站在门口,为首的是个叫项庄的后生,年龄与虞姬相仿,和项羽一样生得十分伟岸。虞姬知道他是项公子的叔伯兄弟,村里常遇见的。此刻项庄突然到来,她知道必是有事,忙将项庄让进院子,喊爹娘出门。
那项庄将一干人等留在院外,独自进了院子,见到虞姬的爹娘先行施礼,然后将项梁等人在会稽举吴中兵起大事告于前。
爹爹捋着胡子沉吟片刻,道:“七月陈涉大泽揭竿而起,我料项公子等人不会旁观,今果然起事了……”
“太公果然先见之明。”
“汝等今欲何为?”
项庄道:“大秦连坐制,一人犯法,必是株连九族,官府岂能再容我项家,今在家是死,逃亡亦是死,不若去投奔项梁,一起反了。趁官兵未到,我等欲速速走人。我闻子期亦在起事军中,太公与项家更是姻亲,势必受累,特来告知太公,或与我等同行。”
虞姬听见爹爹干笑了几声,有点苦涩,有些沙哑,他道:“终于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唉,老夫本行是将就木之人,哪里能与尔一同颠簸,这把老骨头怕是未到吴中便散了。”
项庄道:“那……太公可另寻去处,还是避避为好。”
虞姬看见爹爹的目光望向自己,有些担忧有些决绝。爹爹问虞姬道:“眼前这些后生往吴中,投身义举,投那项公子,或战死沙场,或匡扶我大楚!汝将何与他们同往乎?”
虞姬没想到爹爹会这般问她,尽管她早猜到会有今日,但事情来时,还是觉得有些突兀,她不知当如何回答。那项家公子所为正是她的神往,也是爹的夙愿,可爹娘毕竟年事已高,若受株连,必是凶多吉少。她又如何舍得下年迈的爹娘呢?虞姬一时无语。
爹爹笑道:“小女子休要以我为念,我与汝娘自有避处。爹爹本已将汝许配给了那项家公子,便是刀山火海亦不可相避,当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我素知汝性烈,若有心与那项公子同赴楚难,便休要盘桓,收拾收拾,此刻便与项庄同去吴中。”
项庄在一旁道:“太公所言极是,晚辈也如此寻思,只恐二老不舍,又忧路途遥远,或生意外,故未敢言及此事。”
爹爹大笑道:“哈哈哈,我家世受大楚恩惠。复楚本老夫心愿,只于今年老体衰,无以为力。小女子若得与项公子同举大义,生死相依,亦算是了了老夫心愿,有何不舍?若小女有此意,便是一个字:去去去,休要盘桓。老夫这里便与尔等送行!”
闻爹爹这般说,虞姬便也横下一条心,道:“横竖不过生死一场,小女子并无半点犹豫,只是舍不下爹娘。”
爹爹将手一挥,道:“小女子不知我心乎?休要惦记家中,我与汝娘尚可相互搀扶,并无大碍。汝到吴中,只一心追随项公子,共图大业。爹娘并无他求,只待尔等早日凯旋!”
爹爹说得悲壮,虞姬听得动情。她晓得爹爹的心愿,也晓得爹性格中的豪气,她想她可以义无反顾了,她该去追随项公子了,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男人,更是为了爹爹的心愿。
三
虞姬当下便要去收拾好行囊,她道:“大家稍候片刻,待我闺房去收拾行囊,这便与大家同去项公子的营中。”
爹爹道:“今日便休要梳妆打扮了?”
虞姬很奇怪,爹爹如何这般说话,平日里她出门前总是要花费许久时间梳妆打扮,这个时候爹爹是绝不允许别人催促的,他总要道:“外正衣冠礼仪,内正品德心灵,乃君子也。休要催促。”今日却这般说话。
虞姬有些不解道:“今要出远门,爹爹如何便不让小女子梳妆?”
爹爹道:“今日非同寻常,爹爹送汝是出征,是到那沙场效命,一路山高水险。或官兵缉拿,或出生入死。这战乱之际,强人横行,军队无序,休要说梳妆打扮了,便汝那俏丽模样,敢出远门也必招来杀身之祸,累及大家。去去去,赶紧换上男儿装扮。或不再惹人眼目。”
娘听了爹爹的话,赶紧进屋给虞姬拿了套子期前些年的衣服,递到虞姬手里。虞姬思忖爹爹的说得有理,便回闺房去换衣服。子期是个习武好动之人,新衣上身不几天,不是这里扯开,便是那里撕破。那些旧衣服虽补丁连连,一个叠着一个,却也浆洗得干净,黑是黑,白是白。虞姬平时哪里会穿这等的衣服。她家境虽不算太好,也有几亩好田地,一家人衣食亦可无忧。就连那子期若不是知道自己好动,新衣穿不了几天,也不会穿这等衣服的。只是想到爹爹刚才的话,虞姬无奈,硬着头皮将子期的旧衣穿在身上。
虞姬本以为自己穿上子期的旧衣,便将自己的俏丽掩饰住了,这对她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女孩子本便爱美,何况虞姬打小便知道自己容貌出众,总看见街坊邻居朝自己竖大拇指,啧啧道:“这哪里是人啊,硬是天仙下凡了嘛。”尤其那卧蚕眉丹凤眼,更是叫人称奇,无人不说小女子长大必是奇人。再大点,出落得愈发俏丽,村里村外的男人遇见她无不驻足,回首,那魂魄仿佛都没了。虞姬亦是常常得意,故比那寻常的女孩子更用心化妆,哪次出门都要在铜镜前打扮一两个时辰,待齐齐整整,方迈出闺房。那日头下一站,便亮堂堂地照亮一大片,比那当空的红日还耀眼,明亮。这次她不但不可梳妆打扮,还要穿上子期的旧衣杉,把自己往丑里收拾,心情哪里好得了。换上子期衣服,一并将发式换做男儿的发式。虞姬思忖今番她再无女儿的娇媚了。索性连镜子都懒得照了,便怏怏出得门来。哪料想她往院子里一站,那院子里的人都倒吸了口凉气,他们看惯了女装的虞姬,哪里会想到,换了男装的虞姬却是另一番惊艳,卧蚕眉上透露着一丝刚烈,丹凤眼里闪着无限柔情,好一个天下再也难寻的美少年!
汝看那男装虞姬:白衣,黑发,白衣偕那黑发皆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仿佛衬着悬在半空中的一个玉人。再细看时,更是面如冠玉 长身而立,卧蚕眉丹凤眼,抬眼眼望长天,日月亦无颜色。
那项庄不由叹道:“此亦惹人眼目矣!”
爹爹也顿足道:“奈何奈何,便是奈何,终不能换个人吧?”
项庄亦无甚的妙法,只好道:“罢罢罢,好歹是个男儿装束,便也少了许多麻烦。”
爹爹也只好点头,道:“罢罢罢……”
粗粗收拾好行囊,爹娘便将虞姬与项庄送出院子大门,与门外等候的项家子弟汇合。爹娘待要送出村口,项庄拦住了,他道:“太公休要远送,赶紧也打点打点,道亲戚家避上几日。今反声四起,遍地英雄,无有不反者。想他大秦亦不久矣,太公躲些许日子便可回。待我等成就大业再回来拜谢太公。”
虞姬拦住爹娘,当下几番叩首,即当拜别。起身时,她看见爹的眼睛皆红了,娘早已泪流满面,侧过脸去。
虞姬道:“爹娘休要牵挂小女子便是,到那边有项公子,有子期哥哥关照,定不会稍有差池。汝们多保重才是。”
爹爹便不再前行,相互搀扶着朝众人摆手道:“尔等走好,走好,但多行小路,少行大道,处处小心官兵截杀。”
虞姬本第一次别离爹娘,想已年迈体衰的爹娘,今后的艰辛;想自己此一去沙场征战,箭如雨,戈如林,生死未卜,也不知此生能否再见爹娘?心中自是难受,几多伤感涌上心头,行走间,眼睛亦湿了,泪水几出眼眶。她咬紧牙关,努力将那酸酸的眼泪咽下,寻思此乃出征,哪里容得儿女情长,须豪迈才是。她又大声唱起了屈原的《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虞姬声音高亢激昂,极富感染力。一行人等皆为所动,随虞姬唱了起来,精神也顿时饱满。虞姬暗自思忖,若有一日,得在那沙场之上,在那万军从中,她必以此来激励那些楚国的将士们,国虽有殇,楚魂不灭……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那是个秋日的午后,十月的风略带些许寒意。一行人慷慨前行,去那热血飞扬的沙场,去见证生与死,去见证不屈的楚魂,去见证千秋不灭的悲壮。
虞姬与众人走出了好远,翻过了那耸着千年银杏的土山,下到谷底。虞姬再回首,居然看见了爹娘,哪曾想那一双白发苍苍的老人居然跟到了土山上,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那银杏树下,正朝这边眺望着。
秋日的暖阳,洒了他们一身,满头白发皆被染黄,那银杏的枝杈插进了蓝天,绿叶间夹杂着点点的黄,在空中摇曳着。一支树枝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白布,那是他家的床单呢,爹娘居然将它整个都悬挂在银杏树上。那张巨大白布,那么醒目,那么招摇,与银杏树上悬挂的那些布条一起在风中飘动,猎猎如战旗,悲壮若楚歌。这是多虔诚的祈佑啊,这是多真切召唤啊。她想,此一去,不管是成是败,是荣是耻,一切都不重要,轰轰烈烈一场后,来日她必归故里,哪怕血溅长空,身首他乡,她的魂魄亦是必归故里的,爹娘的祈佑与召唤已经铭刻在她骨子了,已经融进她的血液里了。
虞姬眼睛一红,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瞬间便湿了香腮。
四
虞姬跟着项庄一干人等马不停蹄,紧赶慢赶,一个下午走了十几里路。眼看日头西沉,西边天空飘着浓浓的一抹火烧云,那颜色极为鲜艳,映红了整个天地。虞姬觉得自己的口干舌燥,也确实有些走不动了。她将项庄唤到跟前道:“这一口气少说也走了十数里,众人皆力衰,想那官差也断是追不上了。何不就此休息片刻,也好埋锅造饭,待进了食,众人体力恢复,再行赶路不迟。”
项庄左右看了看,道:“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
“此地附近有村舍,鸡鸣狗吠之声不时传来,更兼此刻云霞满天,遍野皆归家的农人。我等埋锅造饭太惹人眼,恐有那多事之人,报了官差。”
“何妨,此处人地生疏,无人可辩别汝我,谁晓得我等是投靠项公子的。便是那官差来了,我等托词前去服徭役,官差又奈我何。”
那项庄犹豫须臾,摇头道:“还是谨慎点才好,来时前辈吩咐,从走路走小路,处处留心为好。我等一鼓作气,再行它几里路,待天色昏暗时,挑个僻静处再埋锅造饭岂不更好。还是行吧。”
虞姬知道项公子这个兄弟谨慎,平时和子期,季布一起玩时是最老实忠厚的一个后生。她不想为难项庄,便不再言语。
于是大家又行了一段路,天也黑了下来。虞姬也感到耳边安静极了,只有他们沙沙的脚步声,并无那鸡鸣犬吠传来,似乎附近已没了村落。她又将项庄唤倒眼前,道:“天色已黑,听动静,此刻我等业已远离的村落。便是埋锅造饭的好地方。”
那项庄面无表情道:“未可。”
虞姬不高兴了,她道:“方才汝道,恐附近村落多事之人告发。此刻,已远离了村落,况四野黑黑如漆,荒郊野外,何人会窥我等?更何来告发者?此刻不埋锅造饭,更待何时?”
项庄道:“正是这夜色,虽已远离了村子,四野平坦,一旦我等燃起炊烟,那红红的火光,必是远播,十里之外亦可查也,不妥不妥?”
“依汝之言,旦不妥,夜不妥,竟何时是妥?难不成叫我等饿到那项公子营内,恐未见大营我等皆毙命于饥饿了。”
项庄依然面无表情道:“姑娘听我说,前行数里,有沟壑,沟壑中有林木,沟深而林密。彼时我等匿于那沟壑之中,更兼有林木掩映,那夜火亦不为人知,是造饭的极佳地点。”
听项庄这般说道,虞姬觉得也有些道理,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强忍了饥饿,又跟着这一干人等继续前行。约半个时辰后,果然前方一沟壑。众人嬉笑着下到沟壑里。
虞姬再看看周遭,皆林木。那沟虽不甚深,附近树林却茂盛,此地造饭,那烟火再旺,也断不会有明火远播。虞姬心中暗暗佩服起项庄了,想不到他小小年纪便如此有心机,她低声对项庄赞道:“果是项家子弟,个个英雄,如此深谙谋略,了得。”
那项庄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有些羞涩道:“此非谋略,乃小小机断,皆为前番与项羽子期他等厮混时习得,只当皮毛。无谋略无以成大事,有谋略无机断亦难成大事。”
虞姬暗忖,真不枉了这些人。这些后生天天凑在一起,竟也练就了成大事的底子,天下少年英雄便是这般练就的吧。他们个个人杰,想来日神州大地,必是他等少年叱咤风云,纵横天下之疆场。
那项庄叫两人掘野灶,叫俩人林外望风,余下的人觅柴,取水。众人手快,不一会那野灶便掘好,柴禾也抱将过来。众人钻木取火,火光燃起,架上大釜。正待众人七手八脚,正备夜炊,便听得林子外传来梆声,声声急切。项庄道:“不好!未为缜密,必是火光招来官府差人。”
众人大骇,虞姬也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项庄道:“休要惊慌,我自有应对。汝等且掀了大釜,将明火散开,四下点燃,愈多愈好,愈大愈好。等我去林外看了再说。”言毕他掣出腰间长剑,跳出沟壑,快步奔向林外。
虞姬等人按项庄吩咐,将那柴禾燃得红光漫天。少顷项庄奔回,道:“汝等随我来矣!只个方向杀出,休要恋战。”
众人皆掣出剑戈,那虞姬亦将腰间长剑掣出,这剑是出门时爹爹亲手交与她的。爹爹道:“此物乃军之魂魄,军中出入,断不可少此物。”此剑乃她平日舞剑的用剑,剑长近三尺,舞起来呼呼生风,寒光闪闪,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爹爹尝告于她,此剑乃虞氏先人传下之著名楚剑。那剑成双箍厚格式,剑格的正、反两面。分别以绿错金铭文嵌绿松石。松石镶嵌成精美的饕餮纹与云雷纹造型。剑身上有八字鸟虫篆错金铭文。虞姬熟悉此剑,此剑亦熟悉她。多少个寒来暑往,虞姬日夜习练此剑,早已剑人合一。
虞姬随众人跟在项庄身后,一阵喊杀朝那边冲去。此刻,整个林子亦是四处火焰,火声风声,喊杀声也四处响起。虞姬不晓得官差在哪里,官差亦不晓得虞姬他们在何处。虞姬只感觉他们是被官差围了,四处皆有喊声,那喊声此起彼伏,皆道:“休要走了项家人!休要走了项庄!”
项庄这边,无人懈怠,无不奋力拼杀,若遇拦住者。项庄便高声喝道:“挡我者亡矣!”众人一路拼杀,争死在先。
那虞姬,毕竟女流,方遇阻时,尚有几分胆怯,不敢上前。一旁项庄道:“今退必死,进或生!且随我来争条命!”
虞姬便也顾不得那许多,快步向前,真待与敌交手,更将胆怯全然忘掉,一心只想死里逃生,那剑便在手中舞动,或劈或刺,好不流畅,一般人真也难敌。好在拦截他们的并不是秦军,只是那些衙门里的官差,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经过沙场。吆喝百姓,横行乡里尚可充数,这般真刀真枪阵势又何曾见过,一但交手,望剑影闪闪,火光冲天,哪有不胆颤的,便纷纷避让。更兼那四处燃烧的大火,也将那官差分散,以为处处皆有项家人,向那火光围去。虞姬与项庄一干人等很快便朝南杀出一条路,冲出了重围。
他们不敢稍有喘息,一鼓作气,竟跑出十数里。众人稍作休憩,清点人数,这二十多人只折损两个,也算是虚惊一场。只是出门时携带的那些干粮,行李锅碗瓢勺尽失,再无人言埋锅造饭之事。
第五章 一诺千金,披肝沥胆故人情
一
虞姬这一干人等,匆匆复匆匆,只拣那荒凉无路处奔走,也不知行了多少里路,也不知道走了几个时辰。直到天大亮,日头直直地照在身上,众人来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山下。看看四野无有炊烟,亦无开垦过的土地,极目远眺,除了杂草还是杂草,除了乱石还是乱石。那秋天的杂草,深绿中夹杂着淡黄,草丛中散布着各色的野花,在秋风摇晃着。项庄这才再次叫众人停下歇脚。此刻大家皆饥饿,疲惫,似乎再也行走不得。虞姬细细看这些个人,有的瘫倒一般,四脚八叉躺在地上,有的相互斜倚着,或呻吟,或喊饥叫渴。唯那项庄尚直挺挺地立着,不做疲惫状。他口唇泛白,有细细的白皮卷起,衣衫凌乱,上面溅着点点的血污。只是他依然强打着精神对众人道:“只小憩片刻,休要睡去。”
众人听马上还要赶路,皆不满,纷纷抱怨。
那项庄又道:“尔等休要聒噪,休要这般丧气,此处离吴中已不远。稍息片刻,便再行赶路!”
众人不从,或道:“已无站立之力,只如何再行赶路。”或道:“若得走,便是马尚需草料食之,况人乎?”或道:“无食尚可,如今只口渴难耐,若不再进水,实在难行。”
项庄哪里听得他人言,只独自立于地上,四处遥望。
众人哼哼唧唧了一阵,不过须臾,皆昏昏欲睡,再须臾便有鼾声大作。那项庄皱起眉头,耐着性子独自在地上踱了数圈,舔了舔嘴唇,一顿足,便大声喊道:“皆起!皆起!赶路!”
众人哪肯睬他,自顾睡去。
项庄大怒,道:“咄,若般懈怠,只怕我手中这三尺长剑依不得尔等!速起!速起!”言罢他便挥起手中的长剑驱赶那些躺在地上的人。
虞姬没想到竟无一人惧怕,那剑锋指处皆道:“汝便是杀了我等,亦再无力行走!”
项庄道:“方逃得性命,将再等死乎?便是我不杀尔等,或官差追来,或秦兵相遇。只待顷刻,尔等皆为为醢矣!”
“不过一死,一剑了结,也胜似做个累死鬼。”
虞姬虽未与众人一般睡去,亦是无一点力了,口中干涩,嗓子若火烤般火辣辣的疼,但她知道此刻是不可放弃的。若大家泄了气,休要说再遇上堵截的,便是如此瘫倒在这荒郊野外,饥渴交加,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再难站立起来了。毕竟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又是奔波,又是冲杀,血尽精竭。虞姬暗自思忖,既然前番拜别了爹娘,绝无在此处等死的道理,便是死亦要死在项公子的大营里。才不辜负了爹娘的夙愿,才不辜负那项公子一片真情。虞姬知道人不惧死时,剑戈相逼亦是无用。她勉强站了起来,向前望了望,不远处有隐隐约约一片黛青色,再仔细看时,仿若林子,顿时心中惊喜。她暗自思忖道有林木处必有水源。虞姬心里立时便有了主意,她对众人大声道:“前方有水!”
“水?”果然听到水字,众人皆来了精神。
有人问:“何以见得?”
“老人们常言,林密处必有水源。有水便能救命。”虞姬道。
众人哪用多说,只闻一个水字,便个个精神振作,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朝虞姬指的地方走去。
那项庄朝虞姬看了一眼,眸子里满是钦佩。他也跟在众人身后奔了过去。
果然众人行了数百步后,那林子便真切地展现在眼前。一干人等欢呼雀跃,踉踉跄跄往前奔了起来。眼看来到林子跟前,哪曾想一阵鼓声,林子里闪出一彪人马。约数百来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再看众人皆瘫坐在地,个个惊恐无比。唯那项庄将手中的长剑晃晃悠悠举起。
虞姬心中暗自叫苦,此番休矣,这般光景便如何是好,她与众人只待束手就擒了。
那数百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后,却并不动手,为首一人,面容消瘦白皙。他策马上前,问道:“尔等何人?”
项庄摇摇晃晃上前道:“我等皆下项人也,因服徭役,误入歧途,以至这荒野之中,亦是两日滴水未进,饥渴至此……”
那首领道:“咄!如此拙劣谎言,安能瞒得了我。看尔等剑戈在手,衣襟之上满布血污,分明与人剑戈相见过。岂是是服徭役之人,必是暴秦官兵!赶紧实话道来,若再有谎言,片刻之间尔等便化为灰烬!”
虞姬才猜出这些人不是秦国官兵,亦不是秦国官差。也赶紧上前将他们是项梁族人,欲往吴中投奔项梁之事一一具陈。
为首那人显然被虞姬吸引了,对虞姬道:“这后生好生相貌,倒是一表人物,汝可便是那项梁的子侄项庄?我与那项梁已结为兄弟,也算我的子侄了。”
虞姬赶紧指着项庄道:“他才是那项大人子侄,我不过随他等相聚而已。”
为首那人又问道:“如何称呼?”
“小人虞二。”
为首那人在马上哈哈大笑,道:“尔等幸得遇我,那项梁已立楚怀王,自号为武信君,复兴大楚指日可待。我乃齐田荣,方与武信君合兵一处,攻亢父,今大破秦军于东阿,日前才与那武信君分手,正欲引兵归齐,再行征兵买马,以图后事。今项梁不知何处,尔等如此困乏,难以前行,正逢我齐军征兵买马,不若随我征战,功者必奖!”
那田荣言罢,也不待项庄一干人等回话,回头看了一眼虞姬,便自顾策马前行。
后面的人将饭食与水送于虞姬这一干人等,待他们食罢,尽数编入齐国军籍,充作士卒。一路随军前行。
途中项庄低声语于虞姬道:“本欲投伯父,不想编入齐军,非我等所愿。饭食既已饱,不若速速离去。”
虞姬心中也正忐忑,本来是投项公子去的,却落到齐军手里,乱军从中,一旦她女子身份暴露,结果更不堪设想。她亦知道此刻离去,那正征兵的齐军岂肯放过他们,她与项庄道:“休要这般思忖,此刻若去必遭他等荼毒。且从长计议,或有幸离去。”
二
虞姬判断的没错,每到休息时,周围的兵士便将他们围在中间。或悻悻道:“休得他顾!若生异心尔等皆死。”
翌日,齐军夜宿,是夜,月朗星稀,大军于旷野燃起篝火。虞姬项庄等皆围坐于篝火旁,这一干人等皆嗟叹不已,不知将如何。正在大家嗟叹之时,人丛中传来一阵马蹄声。一校官来到他们跟前,大声问道:“那虞二何在?”
虞姬知道这是找自己的,便站起回道:“小人在此。”
“我家主帅唤汝。”
“我?”虞姬很奇怪,以为人家是弄错了。
“便是汝!”
“我乃一小卒,主帅唤我何干?”
“休要啰嗦,主帅唤汝便主帅是汝!谁敢问他?随我一同去便是。”
虞姬不知处了何事,只好随那校官一同来到大营齐军大帅的大帐外。校官进去通报后,便叫虞姬进帐。
虞姬哪里敢怠慢,跟着校官低着头走进大帐。她从未见过这般大的大帐,也从未见过这样火把通明的帐篷,那些火把皆是由艾蒿和芦苇扎成的,上面蘸有油脂作照明用的,那光与寻常百姓家豆碗不可同日而语。那些火把插青铜的器皿上,分列在帐篷两边,光芒四射,将大帐照得亮如白昼。虞姬头一次见到这般光亮,眼睛亦是被刺得睁不开,话也不敢说。
“抬头。”一个声音道。
听了这话,虞姬方敢把头抬起来,她看见眼前站的便是昨日那个自称田荣的首领,火把将他的脸映得更白,仿佛夜空里的一弯月牙。
田荣问道:“汝家居何处?父为何人?如何便与这项庄一起入投军?”
虞姬除了将自己女儿之身隐瞒之外,别的都一一如实禀告。
“回大人,方及弱冠,并未婚配。”
那田荣听了虞姬的回话哈哈大笑道:“善,善……”
虞姬不知他为何言善,正满心狐疑。就听得那田荣对旁边那校官道:“好生善待此后生,不叫一点闪失,他日砍打杀伐之时休得使他上前。”
虞姬赶紧行礼,惶恐道:“我本为布衣百姓,承蒙将军搭救,跟了将军,为齐军一卒,只等报将军大恩,执鞭坠镫,效命疆场,将军如何如此恩我,使我不得砍打杀伐?”
那田荣笑着对虞姬道:“休要多问,且随我大军同行,待回到齐国我自有安排,那时汝便知分晓。”
虞姬哪里再敢多问,又随那校官诺诺退出大帐。退出几丈开外那校官才笑道:“汝富贵至矣,只勿相忘也。”
虞姬问:“大人何出此言?若为一兵卒,富贵何来?今蒙大帅召见,在下一心忐忑,正不知所以然,还望大人赐教。”
那校官又笑道:“他日富贵,可会忆及今日?”
虞姬道:“大人取笑了,若得富贵,实不敢相忘。”
那校官这才道:“我家大帅膝下有一女,大帅甚喜,视若身边玉佩,手中宝剑,常不离左右。作日大帅见尔,便满脸喜色,数次回头观,后对我等道:‘皆言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此生胜却那子都数倍不已!真乃我婿也。’若为大帅婿,焉能不富贵?在下这里先恭喜公子了。”
虞姬闻听此言,一时大骇,心中叫苦不迭。她原是为投奔项公子才女扮男装的,哪曾想却被这齐国大将田荣看中,欲收她为婿。如果到了齐国,她投不成项公子不说,若暴露了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恐怕便是性命亦是难保。虞姬疑虑重重,愁眉不展,见到项庄,她将此事告知项庄,那项庄亦是叫苦不迭,连连顿足道:“若真到了齐国,叫我如何再见项家兄弟。”
再行军时,虞姬一干人等旁又多一专门照看她的校官。他们哪还有逃跑的机会。眼看将到齐国,众人依然无可奈何地跟着齐军走。一日众人正在行军途中,耳边马蹄声脆,一小队人马在大军旁经过。有人低声道:“楚国使者!楚国使者!”虞姬这一个人等皆张望,果然那些人穿着有楚国标志的服装,剑戈明亮,旗帜高扬,快马加鞭地往前走。项庄兴奋地朝那些人挥手,那些人由哪里看得见大队人马中项庄。虞姬晓得机会来了,也许这便是他们回到楚国的唯一机会。只是喊又不能喊,叫也不能叫。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虞姬忽的急中生智,她对这一干人等道:“歌矣!歌矣!”她带头唱起了《鸡鸣歌》: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于是这二十余人皆引吭高歌,那是所有楚人皆熟知的歌,楚国无人不是在《鸡鸣歌》中长大。那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童年,是他们的乡情,是他们的爹娘……一时歌者动情,闻者动容。那一小队的楚国使者闻此歌声,也皆勒住马缰,齐刷刷朝虞姬这边望来。啊,虞姬看见了一个红红的面庞,那是张她熟悉的面庞,是项公子与子期的朋友——季布,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身后跟着姚起,走在那一小队人马前面,全然首领的样子。
几乎是同一时刻,季布也看见了她与项庄。那季布哪里有半点怠慢,策马便奔到他们跟前,他跳将下马,分开众人,径直奔到虞姬跟前。那校官欲阻拦,虞姬便道:“休要无礼,此乃虞二表兄,多日不见,我正欲讨得家乡音讯。”
那校官不再阻拦,但却站在一旁不肯离开,虞姬又道:“此是不欲我与表兄说话乎?若这般,我便与汝去见大帅!与俺讨个自由。”
那校官见虞姬这般说,犹豫片刻,便怏怏地站到数丈之外,只拿一双眼睛远远望着他们。
二人将各自情况草草说了一下,虞姬低声将齐国大将田荣的要将女儿许配与她,现在一个校官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边的事也悄悄告于季布。她道:“若到齐国,我命危矣。哥哥救我!”
季布皱眉想了一会,低声道:“田荣尝与楚军共同抗秦,此人虽面目白皙,常见笑容,其实性非和善,骨子残暴之极,且好色,此事万不可让其知晓真相。若其得知汝为女儿身,不知又会生出何等事来。今窥汝貌美,欲使汝做其小婿,若得知汝为女儿之身,必将汝据为己有。”
“只是,只是,这又哪里瞒得了长久,只恐这般下去,到了齐国便休矣。”
“休要慌张,今我为楚使,主公有信与那田荣。待我办完差事,自会寻思出良机将汝带走。”言罢季布欲离开。
虞姬一把将季布扯住,道:“哥哥若只顾那差事,我今休矣!”
那季布见虞姬这般,便指天信誓旦旦道:“休要担忧,我岂能忘了汝,只听我季布一言,有我季布在,便是丢了季布的身家性命,也必不叫汝入齐。”
季布与虞姬讲完,又与那项庄等寒暄数语,道:“尔等休要懊恼,区区数人,想他田荣也不会放在心上,我皆可带走。只虞姬之事须另寻良策。”
言毕,季布便匆匆离开,去寻那田荣。
三
那季布去了大约两个时辰,便再行返回。来队列里寻到虞姬一干人,他跳下马来,对项庄言道:“方才与那田荣大将军求情,大将军恩准尔等归楚。皆跟我走便是,”
那校官似乎也得令了,一旁道:“只这虞二好福气,留下享福,余下人等尽可离去。”
虞姬听说自己走不了,心中一沉,正欲说话,却看见季布朝她使眼色。这才把话咽回去,只在心中忐忑。
季布对那校官道:“这位虞二是乃我表弟。此番分手,正值战乱,硝烟遍地,更千里转战,不知何时能再见,此地一别或阴阳相隔也未可知。出门时娘舅曾吩咐许多,此番齐军中相遇,也实是难得,我许多的话要与他一叙,大人让他送我一程如何?”
那校官犹豫良久,只不允。
虞姬明白季布的心思,必是想趁此机会将她带走。于是她亦对那校官道:“骨肉分离,实是难忍,大人开恩。若是不放心,汝可一同随行。”
那校官不满道:“也是啰嗦,方才说罢,如何又要说,哪来这许多的话。”
虞姬道:“父母年老体衰,田地荒芜,家中诸事皆要嘱托于我,哪里是一言片语讲得清的。在汝眼皮底下,不过一里半里便回转,何妨?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那校官这才勉强点头应允,叫上四五名军士,随他一起骑上大马,不远不近跟着虞姬。
季布并不登马,牵着马缰与虞姬等步行。虞姬与季布边走边低语。行出约一里路,季布低声对虞姬道:“待再些路程,汝可乘我马速速离去。”
虞姬道:“那校官岂会容我离开。”
季布道:“季布在此,哪里容得他多言!”
“只怕言语不合时,闹将起来。”
“哈哈哈,何妨,彼时已远离齐军,便这三五军士,一个校官,奈我何?”
“若厮杀起来,那齐军大队人马并不远,岂肯善罢甘休,若得了消息,遣快马强兵,杀将过来,彼众我寡,如何是好?”
季布大笑道:“汝可知我身旁这马是谁的?”
虞姬摇了摇头。
季布道:“此番事急,楚军与那秦兵酣战且急,取定陶未果。武信君故遣我来联络齐军,共抗强秦。恐我误事,项羽哥哥特将此马假于我。”
虞姬闻听此马是项公子的,不由细细地看去,此时方看出这高头大马黑黝黝的,威风凛凛,双目光芒四射。虞姬心中暗想,真不愧是项公子的坐骑,只他可配此马,也只此马可配他。那马仿佛通人性一般,也朝虞姬望了望,将马首偏向虞姬,轻轻地打了个响鼻,脚下的蹄子弹起一阵尘土,仿佛在向虞姬示意着什么。虞姬由衷赞道:“是匹良马。”
季布道:“此马非寻常之马,名曰‘乌骓’,通体漆黑,油光放亮,唯四蹄白得赛雪,背长腰短而平直,四肢强腱而壮实,又名唤‘踢云乌骓’。人将其献入楚营时。无有人不喜爱,只是野性难驯,一般人哪里靠得近,便是依仗蛮力骑上的,不须片刻,也必被它摔将在地,无不鼻青脸肿。只我那项羽哥哥驯马有术,更雄壮无比,见到‘乌骓’他大吼一声,跃上‘乌骓’,便扬鞭奔跑,只见他一林穿一林,一山过一山。此马非但未将他摔下,反倒汗流如注,身疲力竭。途遇一树,那项羽哥哥于那马上,将手缚于树身,本欲借树身将那马压制,谁知‘乌骓’岂肯示弱,亦是拼死挣扎,结果人马齐用劲,竟将那树连根拔起,离地三五尺。这‘乌骓’终是被项羽哥哥神力折服,从此甘愿为我家哥哥所驱使。”
季布的一席话,将虞姬带入无限的想象中,她脑海中现出项公子那伟岸的雄姿,与那一往无前的气概。她耳边仿佛正响着项公子的吼叫声,正闪过项公子跃上马背的情景。
季布又道:“此马尝日行千里,岂是齐军里那些良马撵得上的。你骑上它自管去便是,一骑前突,万驹莫追。”
虞姬有些忐忑,又望了望身边的乌骓马。暗自思忖,她哪有项公子那伟力,如何驾驭得了这乌骓马。
季布看出虞姬的忐忑了,笑道:“汝休得担忧,此马更兼性可通人,重情有义,但凡我家哥哥交于的人,便甘心为所驱使,万死不辞,视若主人一般。那不相干之人便休想靠近。”
二人正说着,那校官便驱马近前,道:“眼看已出一里多了,二位就此分手吧,我也好回去与我家大帅复命。”
季布叫手下人拦住那校官,这边将虞姬扶上那乌骓马,道:“此马识途,你只管坐好便是,它必将你送到项羽哥哥的大营。”
虞姬哪里肯走,她若走了,这季布将如何面对齐军?如何面对那田荣?这项庄一干人等亦将因她的逃亡而受牵连。她一人一走了之,大家都凶多吉少。她对季布道:“我一走了之,汝等将如何?”
季布身后的姚起紧接道:“汝放心走便是,有我在,岂会让季公子有半点闪失。”
虞姬知道姚起的本事,哪里相信姚起的话,她摇头道:“此事不妥,不妥,不可,万万不可!”
虞姬话音方落,季布便笑着在乌骓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道:“回家,休要停下!”那待虞姬再有二话,那乌骓马便风驰电掣般跑了起来。一阵风刮过一般,瞬间虞姬便将身边那些人远远抛在身后,耳边只有断断续续地争吵和打斗声。她知道那边闹将起来了。
虞姬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她不知道季布他们将如何应对齐军,若真是闹起来怕是凶多吉少吧。她知道她回不去了,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去见项公子吧,快,愈快愈好,或许他才能将他们救下。虞姬不由自主地又在那马屁股上拍了一掌。
那乌骓马仿佛懂得虞姬心思一般,四个雪白的蹄子奋起,踏雪般飞翔。
第六章 裙裾飘飞,玉洁冰清气若虹
一
那乌骓马居然一口气跑到几百里外的楚军大营,是时,日已西沉,火红的夕阳被一片火烧云裹着,仿佛整个西边的天空都在燃烧。
楚军大营要比齐军大得多,那大大小小的帐篷连绵数里,扎在平旷的原野上。那些帐篷整齐排列,声势浩大而威严,那大营处旌旗猎猎,迎风飘扬,号角声此起彼伏,仿佛在传递着什么。大营里时时有列队的士兵巡查。那乌骓马驮着虞姬奔进辕门时,把门的士兵看见乌骓马都纷纷闪开。一路也并无人拦阻,好些士兵看着虞姬身下的乌骓马,还竖起拇指赞叹。虞姬暗暗惊诧,这项公子的马也好生了得,看来楚军士兵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因了这马的缘故,虞姬居然径直来到一座大帐前。虞姬见过田荣的大帐,也是这般,比一般的帐篷大得多。她想这该是楚军的大帅住的地方吧?听说那项公子做了将领,便是在此帐中歇息吗?未待虞姬细想,那乌骓马便立于那大帐前,昂起脖子,嗷嗷一阵长嘶。那声音嘹亮悦耳,在空中飞扬。
乌骓马的嘶鸣方落,大帐里便闪出一员高大威猛的将领。虞姬望去,真个好不威风。你再看那将领: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威风凛凛,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扎一圆髻,红绸束之,若一束鲜花。身上乌金甲,虎皮红战袍。他手中执着虎头盘龙戟。那战戟亦是非同一般,长约一丈开外,光那戟杆便有碗口般粗细,一般人哪里拿得起。那将领连人带戟立在大帐前,便同小山一般。
虞姬一时没认出那将领,那将领也未认出虞姬,四目相对,二人相视片刻。虞姬这才认出来,此,便是项公子啊。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的梦中人!那双重瞳的眸子,正熠熠生辉,朝她闪着光。他,与前番相比变化太大了。前番那举止间透着生涩,今番他成熟中带着一种摄人魂魄的魅力;前番他虽高大却瘦弱,今番他高大且健硕;前番他布衣短衫寒碜,今番他战袍铠甲鲜亮;前番他重瞳闪亮而调皮,今番他重瞳闪亮而坚定。
一个懵懂后生,几年间居然成了一个盖世英雄,俊俏男儿。虞姬的心一时便醉了。她真想立刻便跳将下马,扑入他的怀里。多少月夜星空,多少相思牵挂,多少担惊受怕,不就是等着这一刻吗?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她的脚在马镫里颤了几下,却没有翻身下马。她矜持了,她依然挺直着身子。他发达了,他做大事了,他麾下有千军万马了,他的大帐里会藏娇吗?他身边会少了倾慕他的女子吗?他那迷倒万千人的重瞳,比以前更亮了,比以前更摄人魂魄了。他是否也和她一样,还在日日思念着对方?他已英雄盖世,横扫千军,是否还会在意她,一弱女子。这些年,虽常有信物往来,他却始终没回去看过她,心中还有她吗?虞姬骨子里的高傲不允许她立刻下马,多少日夜的思念这一刻却顿时化作无数的抱怨,她矜持地望着对方。
那项公子似乎也认出了虞姬,他将那虎头盘龙戟“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大地震动。虞姬感到身下了那乌骓马也颤动了,四个蹄子仿佛皆在颤抖。
那项公子朝前走两步,口中道:“你?竟真是你吗?”
虞姬没有回答项公子,她将头扭向一旁。
项公子又跑到虞姬面前,道:“是我那虞姬妹子吗?如何这般装束?”
虞姬又将脸扭开,心中暗自思忖,若不是为了投奔你,我如何会这般装束,如何会脱去我那漂亮的女儿装。你,还好意思问吗?
那项公子又迎着虞姬的目光站着,道:“我那虞姬,我的爱姬!让我想得好苦!”
虞姬这次没再扭过脸去,她要将自己的哀怨,要将自己委屈告诉于他,于是便于那马上轻声唱起了歌: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间。
那歌声委婉,缠绵悱恻,似有无数哀怨。
项公子何等人物,如何不解虞姬的哀怨。只须臾,他站在虞姬面前亦是高声唱道: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
…… ……
虞姬知道他唱的也是屈原的诗,是屈原的《九章·思美人》,爹爹常在家里吟唱,楚国的读书人皆会唱。只是项公子的嗓音粗狂而沧桑,仿佛经历了万千年风霜雪雨的洗礼。每个字都深深打动着虞姬。就在那歌声中,项公子缓步走到乌骓马前,他长臂轻抒,将虞姬从那乌骓马上抱将下来……
这一刻,虞姬顺从了,她的心,她的骨肉皆酥软了,所有的哀怨竟刹那化作云烟。此刻,虞姬僵硬的身体渐渐柔软,心中的盔甲早已化作蔓藤,探出枝条将公子环绕。
虞姬被项公子抱进大帐许久才放下,那项公子将虞姬放在榻上,也不顾身边那些未及躲避的卫士,一双大手就撕开了虞姬的衣襟,他迫不及待地要与虞姬亲热。
那虞姬也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紧紧将着项公子,低声呻吟起来。她看见了那些慌忙回避的卫士,她看见了大帐的门帘尚未放下,她看见了有好奇的军士在向大帐里张望。她自己想不到这一刻,她居然连一点害羞也没有,连一点顾忌也没有,连一丝回避的想法也没有。她觉得自己那么坦然,那么开心,甚至有点炫耀。她觉得她出生入死就为了这一刻,她千里迢迢就为了这一刻,既然连生死都不在乎了,她还在乎什么?她真想让天下人皆看看,看她有一个多好情郎,她要让天下人皆看看,看她是多么幸福,看她是多么骄傲。
虞姬正迎合之际,突然便听见乌骓马在外嘶鸣,虞姬脑海中便闪现出季布,想起了姚起吗,想起了项庄,他们身影在虞姬的脑海里一个个闪过。是的,她如今到了情郎身边,她如愿以偿了,那些个人尙不知生死呢。虞姬心中一紧,急忙止住了项公子的手,道:“且慢,公子且听我言。”于是她将她与项庄一同出门,季布为她身陷齐军大营的事一一告诉项公子。
虞姬道:“项公子,须快快将季布他等救出,此番迟恐生变。”
项公子听完,哈哈哈大笑,道:“此等小事何须爱姬担忧。”
“为何?”
项公子不慌不忙道:“如今强秦未去,大敌当前,楚齐两军,合者互利,分者各弱,斗者皆亡。那田荣岂会不晓这个道理,岂肯为此区区小事伤了楚齐两国的和气。待我再遣使赴齐,致以歉意,陈以厉害,田荣必不会加害于季布他们的。爱姬尽可放心便是。”
虞姬发现如今的项公子真的再不是从前那个毛手毛脚的后生了,他不仅举止沉稳了许多,那唇上也长出了浓浓的黑须。那黑黑的两道,如展开的燕尾一般,让他更显得威武。这让虞姬心中生出许多的怜爱,许多庄重,她想她不能这般便将自己送出去,便将自己送到这个人手里。她须盛装,她须美丽妖娆,她须让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须一种灵魂中的盛大仪式……
虞姬这才羞涩道:“这大营内可有女儿装?待还了我女儿装再与公子欢娱可好……”
项公子闻听此言,道:“无妨无妨,爱姬这般装束美甚,美甚,便是那郑国檀郎子都也难比。”
虞姬故作嗔怒道:“休要胡言,哪有这般比较的。若项公子还是虞姬的那个哥哥,快快还我女儿装来。”
项公子见虞姬这般坚持,便道:“大营炊火,将士衣食,那样少得了女子,每到一地必有所征召。若要那女儿装,须臾便来。”于是他大声将门外的卫士喊了进来,然后吩咐了下去。
那大帐旁的卫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无不心中精细,识得眼色,进账领命时只瞟了虞姬一眼,少顷便捧来了几套华美的女人服饰,还有一面铜镜,几盒白粉黑黛,一盒佩玉珠宝,叮当作响。这让虞姬大喜,马上就要换装。她朝项公子使了个眼色。
那项公子当然明白虞姬的意思,他朝虞姬做了个鬼脸,便大笑着走大帐外,放下大帐的门帘,站在大帐的门口,望着那些才躲到大帐外的卫士,仍大笑不止。
虞姬暗下奇怪,这哪里像个大将军,分明还是那个爱恶作剧的大男孩,她换回她女儿装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如何便这般好笑吗?真是,到底笑个甚。
虞姬在那铜镜前细细梳妆打扮一番,果然又是天仙似的一个美人。你看她:头上凌云髻,髻上斜插红珠绿宝,还有一支红花,身穿浅黄藂罗衫,披浅黄银泥云披,五色花罗裙,脚上泥金鞋。更兼天生丽质,眉如卧蚕,眼似丹凤,齿如含贝,鼻似悬胆,肌如白雪,腰似束素。纤纤细步轻启,则佩玉鸣;融融笑意前倾,则异香来。真可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虞姬一声婉转,将那多情的项公子唤进大帐。那项公子眼睛瞪圆,重瞳射光,竟失了魂魄一般,站在帐前不能言语。
虞姬笑道:“公子如何便呆了?”
那项公子被虞姬唤醒过来,也不搭话,突然便转身奔出大帐。
虞姬听得他在大帐外高声喊道:“传我的令,迎我爱姬,今夜大犒三军!今夜大犒三军!”
大帐外一片欢呼。
二
虞姬想不到一个大将军,竟为她的到来要大犒三军,她既感动,又觉得项公子此举未免有些太过荒唐。她知道此时楚军正与秦军对垒,十里之外扎有秦军大营。此时,更须谨慎万分,哪敢稍有差池。待项公子再回大帐坐定,虞姬便道:“公子的情义虞姬自会领受,值此两军对垒之时,不宜大犒三军,须防那秦军趁我懈怠前来击我。”
项公子哪里肯听,道:“大营之事,我自有安排,两军对垒,项羽岂可不知凶险。爱姬休要多言,我必大犒三军!”
虞姬道:“不妥不妥,只是不妥。”
项公子道:“三军之帅喜得爱姬,岂能不三军同贺!一切皆在我掌控之中,爱姬休要担忧便是。”
虞姬待要再劝,便有一白须长者踱进大帐,那长者器宇轩昂,身材伟岸,比项公子短不过半尺,看样子七十来岁,进得门来满脸不悦,两个眼睛直盯着虞姬看了好一番。
项公子赶紧站起,将那长者让在座上。又对虞姬介绍道:“此乃亚父范增,常在季父身边走动,今受季父派遣,前来营中督战。”
虞姬这才晓得这长者是项公子季父项梁派来督战的,赶紧上前施礼问好。
项公子又向那范增介绍了虞姬。
范增听完项公子介绍,这才露出笑容,不紧不慢道:“哈哈哈,既与公子有契,又是子期之妹。今不远千里前来探营,亦是好事,亦是好事……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不过,不过,恕老夫直言,此时非庆贺之时,亦非大犒之时。”
项公子未接范增言语,只是大笑。
那范增又道:“老夫闻将军今夜欲大犒三军?”
项公子点头道:“贺我爱姬归来,我正有此意,且已传令三军。”
虞姬看见范增眉头一皱,道:“待破眼前秦军,解燃眉之急。老夫亲自来为将军操办庆贺之事如何?”
项公子道:“区区小事,不敢劳亚父出面,今夜我便亲自大犒三军,亚父坐而享其成不亦乐乎?”
那范增大摇其头道:“此事不妥,此事不妥……”
项公子道:“将令已发,三军尽知,岂可儿戏?我闻将三军者有令必行,岂可中途废止?”
范增依然不依不饶,道:“武信君唯恐将军有失,故遣老夫前来助将军。将军如此大事,如何不先知会于老夫?”
项公子哈哈大笑,“眼前雍丘秦军皆牛羊之辈,不足我烹。待我大犒罢三军再屠雍丘之秦军。亚父休要担忧,待我噉以肉食玉醴,酒足饭饱,再叫亚父看我大破对面秦军。”
范增哪里肯依,早已面露不悦,还要再说。项羽便掀开大帐的帘子,示意请范增出去。那范增哪里受得了项公子这般相待,道:“若这般待老夫,我这便回武信君那里去,也罢也罢,老夫走人,老夫走人。”
项公子大笑道:“今日却不可以放亚父走。一则今夜大犒三军,我正要与亚父把盏敬酒;二则今夜犒劳三军之事万不可泄露,休要秦军趁虚攻打楚营。”言罢,喊来卫士,吩咐道:“将亚父看好了,只好生照看,休要有一丝怠慢,休要走了人,坏了我今夜犒劳三军好事!”
那些卫士便上前拿了范增。再看那范增面色已赤若彤云,口中喊道:“竖子!竖子!不足以谋!必坏我楚军大事!”
项公子只大笑,道:“亚父,便恕晚辈不恭了。”
那夜楚军大营火把通明,宰牛屠羊声此起彼伏,喝酒猜拳声划破夜空。酒至酣处,有军士高唱楚歌,那是他们的乡曲,是他们血脉,更有应和声响起,一时整个楚军大营皆高唱楚歌。
歌飞十里,星月动情。
那项公子只在大帐里陪着虞姬,一会高歌踏舞,一会饮酒作乐,亦忘乎所以,并不出门巡视。
虞姬心中担忧秦军来袭,几次警示项公子道:“毕竟大营,强秦在前,将军不可贪杯。”
那项公子那里听得进去,只道:“今夜只贺爱姬归来,休言他事!休言他事!”喝得摇摇晃晃倒在榻上,还一个劲讨酒喝。
虞姬数次责怪,那项公子竟一句不听,只是嬉笑着讨酒喝。虞姬只好管着酒瓮,不让项公子无休止的饮。她暗自思忖,原来此生性子未改,还未长大一般,真不知他是如何带兵打仗的。主帅这般,那仗如何打得赢。他想那子期倒是个蛮心细的人,她问过季布,季布说子期在项公子大营做了督尉。到这里后她又问了项公子,项公子却道子期被他季父武信君要走了。季布又不在眼前,虞姬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虞姬忧心忡忡之时,忽听一声炮响,,顿时鼓角齐鸣:。大营里有人大呼:“秦军劫营了!秦军劫营了!”
虞姬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去操她随身携带的短剑。
那项公子忽地站了起来,大笑道:“好好好!爱姬休要惊慌,待我破了眼前秦军,再与你痛饮!”言罢,拿起那虎头盘龙戟便冲了出去。
虞姬跟到大帐外,外面已火把通明,站了不少士兵,她眼看着有人牵来乌骓马,那项公子翻身上马。火光中,只见他身着乌金甲,手持虎头盘龙戟,胯下乌骓马,头上一点红绸,甲下露出几点虎皮红战袍。像一阵携着火焰的黑旋风一般就飞出了大营,那些兵士也仿佛早有准备一般,随着他冲了出去……
方才那项公子还摇摇晃晃地要酒呢,此刻如何能出战?虞姬担心喝了酒的项公子有闪失,她在后面连喊几声,竟无人理睬。虞姬心中一紧,该不会出事吧?她不能失去他,不能没有他,她千里迢迢来寻的便是他,岂能眼看着他闪失?虞姬也顾不得许多,向人讨了匹马,翻身上马便跟了出去。
三
待虞姬跟出大营,早已不见了项公子的人影,火光中,只见遍地皆楚军,都朝大营的北边围过去。那边一片砍杀声,于是她也操起手中的短剑也跟着楚军将士一起冲过去。很快虞姬便冲到了阵前,出乎她的意料,她看见那些来劫营的秦军被楚军团团围住,看来楚军早有准备。
虞姬正在惊讶不已,楚军不正在宰牛屠羊吗?如何一点也不慌乱?火光中,那些拼杀的士兵无不奋勇向前,他们呐喊着,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乱军从中几个秦兵朝她冲来,那些兵士手里都持着长长的戈,在地上奔跑着。虞姬有些慌乱了,她知道手中的短剑是抵挡不住那长戈的,但她没想到后退,更没想到逃跑,她从来不想那不堪之事。爹常说高贵的人是不惧死的,不惧死的人神便会护佑,她相信神定会护佑她的,一定会的。于是她挥动手中的短剑便迎了上去,眼看虞姬接近秦兵,一声大吼仿佛从天而降。随着那吼声,一匹战马突到虞姬的前面,马上一威风凛凛的将领,手持长矛,喝道:“休伤我妹!”
那将领身上红色皮甲,青铜护胸,只见他手起矛出,三五下便将那几个秦兵挑翻在地。再勒马转身走到虞姬跟前,大声呵斥道:“一弱女子,如何便冲到阵前?亏得叫我赶来!若不见我,必死于刀剑之下。”
虞姬细看那呵斥她的将领,一眼认出是子期,虽身着铠甲,那眉眼一点没变。她哪里顾得子期的呵斥,策马上前道:“原来是子期兄长,项公子不是说你在武信君处吗?”
子期一笑,道:“兵者,诡道也。军中之事,哪里便当了真。”
虞姬跳下马,拦住子期的马,撒娇道:“既然兄长也在此处,如何不来看顾妹妹?”
子期道:“早闻你来,本欲前去大帐看望。那项公子偏借你使计,赚得秦军夜晚劫营。遣我为右军,设伏在此,军机大事在身,如何去看得你?”
虞姬闻听子期的话,心中暗自思忖,那项公子果然已不是当初了,想昨天夜里还责怪他,想不到自己也被他计策赚了,那酩酊必是做出来给人看的。虞姬心中好笑。想再见了他,须是要三五粉拳伺候的。虞姬不好在子期面前多说,只对子期道:“既然遇着哥哥了,我便与你一起前去杀敌,休要叫那项公子小瞧了我们虞家,须知我们虞家不论男女,个个都是英雄。”
虞姬看见那子期的脸上现出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须臾才道:“这里是军营,不是在爹娘跟前,妹子就休要使性子了,两军阵前,哪里有女人上前砍杀的道理,岂不叫秦军笑话?”
虞姬哪里肯听哥哥的,她像小时缠着哥哥要跟他去麦场一样,上前拉着哥哥的缰绳,执意要与哥哥一起上前。
子期好生道:“你先松手,松手……”
“不,偏不……你杀得,如何我便杀不得?”
“你松手我便带你去冲杀,如何?”
虞姬刚将手中的缰绳松开,那子期便轻展双臂,将那虞姬从马上拿下,礽到马下,对手下喝道:“将这泼女子缚了!没我的话,休要松了绳。”言罢,便拍马冲入敌阵。
虞姬没想到自己又被子期赚了,这情景竟与当年那般相似,当年她扯着子期的衣襟,要随他一起时,子期也总是哄得她松手,便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这帮臭小子,都做了惊天大事,咋与当年还是一般秉性,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气急败坏地挣扎着,喊着:“子期!子期!都做了督尉,竟不知军中无戏言!”子期早已没了踪影,哪里听得见。那些军士任虞姬叫骂,嘻嘻哈哈地将虞姬缚了,道:“小姐休要怨我等,督尉的话谁敢不听。”
虞姬无奈,只眼睁睁地看着楚军将士将被围秦军歼灭殆尽,又听见几声炮响,眼看着楚军分几路杀向秦军大营。对面那数万秦军竟顷刻间灰飞烟灭。虞姬心中暗忖这几个小子虽秉性未改,然亦非当年了。
楚军凯旋,那项公子竟单骑奔到虞姬跟前,见虞姬被缚了,大怒地指着拿几个军士道:“尔等真不晓死活!如何敢缚我的女人?快快给我拿下!”那几个军士吓得赶紧跪下,连声道:“不关我等之事,是那督尉吩咐的……”
项公子听也不听,跳下马,急匆匆奔到虞姬跟前,亲手给她解绳,口中连连道:“痛煞我也!痛煞我也!他们如何便缚了我的爱姬!这等军士,该杀!该杀!”
虞姬见项公子这般模样,心中也甚是感动,再去看那几个军士,早被人缚了。虞姬道:“也不怨他等,休要再惩罚他们。”
那项公子见虞姬说清,便也吩咐道:“今爱姬求情,饶尔等不死。拉下去!各鞭五十!”
虞姬再要求情,那项公子道:“爱姬休要再说情,任他万千理由,以下犯上,便是罪。若不惩罚,将何以服众领兵。”
待子期赶到,那项公子亦是不满地责备道:“汝妹今为我爱姬,怎的说缚便缚了?不顾我颜面乎?只休要再行二番!”
子期也不解释,看着虞姬,眼睛瞪得大大的。
大军回到大营,复又宰牛屠羊,大犒三军。
项公子将诸位将领都请到大帐,项公子坐主座,虞姬陪之,其他人依次排好座次,项公子亲手与大家斟酒。
此时季布,项庄也从齐军归来,满脸喜气,两个人一个劲吵要酒喝。那范增亦被放了出来,一进大帐,老人便面红耳赤,奔到项公子面前,愤愤道:“既是用计,如何不告知于我?恐老夫告知于秦乎?如此不肯信老夫,老夫便回武信君处……”
项公子一个劲向亚父作揖告情,道:“小生着实无礼,亚父休要见怪,多多体谅才是!此次用计,只我与子期二人知道。其余将领皆不知晓,若不用他为右军,亦是不告于他。”
“安有此理!”
“亚父常言,计者,全在于一个诡字。诡者,多为秘而不宣,隐秘难测也。我若告于亚父,不告之其他将领,岂不招怨,若皆告知,便无秘可言。今亚父亦不知,其他更何言?今番多有得罪,我与亚父斟酒赔罪便是。”
那范增闻项公子这番话,面色稍有好转。
项公子大笑,趁势将范增扯到主座上,他与虞姬相陪左右。大帐一片欢笑声。虞姬心中甚喜,她知道自己没看错人,项公子成熟了,不仅英雄孔武,而且智慧逸群。他的这些莽撞兄弟经历了这许多日月的历练,如今也个个英雄豪迈,堪当重任,这样一些少年英雄,必将在此乱世叱咤风云,重建楚国社稷,留下千古美名。虞姬对项公子爱慕之心愈甚,眼湿了,心醉了。
第七章 为君狂野,偏随竖子傲长空
一
项公子打了胜仗,解除了眼前的威胁,又得了虞姬,自然喜不自胜,一连几日都大举庆贺。三军同喜,日日小犒,十日一大犒。大帐里更是钟鸣鼎食,火把彻夜通明。
虞姬自然也沉溺其中,在项公子的大帐里日日饮酒,时时歌舞。她本窈窕,身段世所罕有,又极富音律禀赋。打小便受爹爹教习,“歌诗三百,舞诗三百”,无所不通,又练就了她能歌善舞的功底。稍大,爹又教她习得黄帝时的《云门》、尧时的《咸池》、舜时的《九韶》、禹时的《大夏》、商时的《大濩》、周时的《大武》,这六代乐舞,她无所不能,那以《九歌》为代表楚国的歌舞更是爹爹传授的重点。只是在项公子的大帐里,虞姬却偏爱舞剑,多以舞剑来助酒兴。她舞剑不同于旁人,她将那歌舞与剑术融为一体,人剑合一,形神贯通,刚柔并济,载歌载舞,亦雅亦狂,将那剑术演绎到了极致,真可谓寒光闪处红袖飞,剑锋所向钟磬鸣。观者无不动容,或痴或狂,皆被她舞姿陶醉,惊为天人仙子。
那项公子更为倾倒,哪里舍得眨半下眼,只将那重瞳瞪得滚圆,光芒四射。虞姬舞时,亦是眼望项公子,远离时秋水含波,近旁前眉目传情。只逗得那项公子性起,虎步跳将到虞姬旁边,与其共舞,惹得满座文武皆高声吟唱,忘乎所以。
每每舞毕,那项公子还要拉着虞姬共饮。虞姬亦是毫不推辞,开怀畅饮。几分醉意之后,顿觉浑身燥热,稍息片刻,虞姬再舞,她当众甩去长裙,那贴身的黑色丝绸坎肩十分窄小,紧贴她的身子,不仅让她整个身子凹凸有致,还露着她粉色的小蛮腰,和修长的玉臂,与她手中熠熠生辉的青铜剑,在那灯盏的白光中交相辉映,光芒四射。此刻仿佛整个世界都黯然了,唯有美艳无比的虞姬光彩照人。项公子那重瞳像被磁铁吸住一般,死死定在虞姬身上。舞至酣处,那虞姬再叫一声“热!”再将那脚上的绣花鞋踢飞,一双雪般的玉足便光光地在那地毯上飞舞。若是舞到项公子跟前,那虞姬更是妖艳万分,她娇眉上扬,杏眼斜挑,双眸闪光。那项公子三魂早已走了两魄,身子不停颤抖。虞姬更是疯狂,甚至以短剑上挑项公子额前之短发,下挑起项公子胯下之战袍,如此极尽挑逗之能事。那项公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挑逗,再次性起,跳到虞姬身边,以舞伴之,以歌颂之。此刻不只是项公子陶醉,所有人皆醉,皆欢呼尖叫。
二人常常这般酩酊大醉,以致不省人事。众将皆酩酊,只气得那范增几度大声喝阻,又哪里管用。
一日虞姬正在大帐舞剑,便有一军士慌慌张张进得大帐喊报。那项公子大怒,令左右退下斩首。
那边范增拦下,道:“且听所言。”
谁曾想那军士带来一惊天霹雳,这霹雳令一座皆失色,那项公子更是扔掉手中的青铜爵,半响不得言语,仿佛木了一般。原来那军士是来报丧的,他告诉大家项公子的叔父,楚军的首领武信君在定陶战败,武信君也战死沙场。
虞姬知道那项公子自幼是武信君带来的,二人情同父子,也知道楚军皆唯武信君马首是瞻,他是整个楚军的主心骨。国失栋梁,家失苍天。那项公子如何承受得了这般打击。虞姬一时亦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那项公子呆过一会,便掀翻眼前的几案,继而嚎啕,那声音粗狂而凄厉,分明痛彻心扉!满帐文武亦是跟着嚎啕,哭声一片。
这哭声居然持续了半个时辰,还是那范增先止住哭声,再三劝阻项公子道:“将军休要悲伤过度……休要悲伤过度……”
那项公子哪里肯听,甩开范增的手,道:“你须不是大人养大的,岂能晓得我心中疼痛。须晓得如丧考妣吧,今我便是如丧考妣。”反而哭得愈加伤心。
范增再劝。
那项公子却道:“你倒是不心痛,还要我等亦是不心疼乎。”
范增不好再言语。又过许久,项公子及其大帐人皆无力再嚎啕,范增才朝虞姬使个眼色。虞姬知道这样哭下去终不是个事。她低声对项公子道:“季父殂落乃天下大事,楚国大难,岂可一人悲,数人悲,公子可号令三军同悲,亦可同仇秦人!”
季布亦道:“此等大事,不可失了分寸,须好生计议。”
那项公子这才道:“汝等所道极是,汝等即刻便传令三军,今日始,素装三年,钟磬皆息,全军大哭三日。”
范增急忙道:“不妥不妥。”
项公子怒道:“有何不可?尧崩殂时,那《尚书·舜典》便有记载,‘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那舜亦是率百姓服丧三年。我无力号召天下,便传令三军又何妨?休再多言!”
那范增亦是不肯想让,道:“休要道老夫无情,老夫尝素居家,本当躬耕至老,武信君不以臣卑鄙,举老夫于田亩之间,恩同再造。老夫自是感激涕零,今武信君殂,老夫岂有不心痛彻骨之理,便是随他驾鹤西去,亦难报大恩于万一。只如今天下未安,大业未就,秦军虎狼之师尚在前,我若是去了,便是不忠不义之人。”
项公子大怒,道:“休要聒噪,若不视汝为亚父,今日便烹尔老贼!武信君与我情同父子,若不举丧,天下耻笑!欲让我为天下人耻笑乎?”
季布子期一大帐人皆纷纷表示赞同项公子意见,道是不举丧有失大礼,众人上前拉开范增,不让他再言语。
那范增居然毫无畏惧之意,他面色涨红,分开人,朝项公子大声喊道:“尧时天下归心,歌舞升平,今烽火连天,豪杰四起,如何与彼等同?尧为五帝之一,武信君为天下英雄,亦是不同。今定陶秦军方胜,必士气大振,正虎视眈眈于我,稍有不慎,将临灭顶之灾。此危急之际,三军何以服丧?武信君创业艰辛,九死而一生,大业未就,山河尚未光复,社稷尚未安稳,万民尚在倒悬,大业岂可毁于一旦?尔等竖子,只晓儿女情长,岂知晓大忠大义。似这般喜者极尽狂妄之事,悲者极尽哀嚎只能,皆竖子所为,是为儿戏!岂是成大事者?须知大悲大喜,皆不在今日,谗言可恶。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欲投沸水乎?拿下!”
“将军便是烹了老夫,老夫亦是要言语的,虽九死其犹未悔。”
眼看双方争执不下,眼看那范增要被众人拿下。虞姬拉住了项公子,范增一席话说得她心头怦然而动,如黄钟大吕响在耳边。她虽不晓谋兵布局,虽不知谋略攻伐,但她明白范增说得有理,大敌当前,大喜大悲皆不该在今日。虞姬对项公子低声道:“且听亚父所言,不无道理。”
项公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向虞姬示意他心疼。
虞姬轻抚着项公子的胸口,又低声道:“公子之心便是妾的心,季父殂,妾心与公子心一般疼痛。妾喜者高歌,妾悲者长哭,今当长哭者,妾也。公子领雄师万千,为将军,如何便同妾一般?窃以为将军者,带兵之人,当谋划生死存亡,故死生在将军眼中须视作寻常事。如何也同妾一般?”
那项公子闻虞姬这般说,倒也冷静了下来,眼睛望着范增。
虞姬道:“军中大事,公子与亚父及诸将领商议吧。妾先先告退,季父之事妾自会操办。”言罢虞姬便匆匆离开大帐。
虞姬离开后项公子便问范增道:“以亚父之意,今当如何?”
那范增便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出,无非是稳军心,收拢武信君残部,扩充兵员,外敌强秦,内报楚怀王等等。
范增一番话讲完,大家斟酌,定下大计。
此时,军营帐篷已皆举白色招魂幡,大营前的大树上也悬了白色招魂幡。那魂幡在微风中飘动着,三军一派肃穆,连空气都酝酿着悲伤。那虞姬业已换就一身缟素,领数十白衣将士在大帐前为武信君招魂。
项公子一干人等步出大帐,看到虞姬带领的招魂将士正于大帐前行招魂之事,军营里的巫师用粗线绳和绵络编织出了假人,那假人衣着,形象皆似武信君,作为亡者的替身,被放在竹笼上。众人捧着竹笼,跟随着虞姬倒退而行,虞姬在前呼唤武信君的英名,叫他的亡魂快快回家。
于是项公子一干人等便也跟在那队伍后面,跟着虞姬一遍遍地喊着。喊了数声之后,那虞姬便长歌以当哭,她凄厉的声音在半空中飘荡着着。她歌一声,身后的人便和一声。他们在唱《招魂歌》,歌词皆虞姬即兴所为。《招魂歌》这般唱道:
万里赴生死兮,可怜四面鼙角沉。
乡关何处是兮,斜阳一缕一销魂。
大名垂宇宙兮,古来征战犹几人?
寂寞箫鼓落兮,荒烟依旧楚地升。
招魂楚歌嗟兮,山鬼暗啼风雨声。
整个大营都在为武信君招魂呢。招魂,是楚人的一种习俗。对逝者而言,是让他魂归故里,不至于飘落在外,成为孤魂野鬼。对生者而言,那一刻,逝者的灵魂归来了,逝者的精神归来了,是对逝者精神的寄托,亦是一种升华,升华为对这种精神的坚持。那一刻,逝者与生者沟通了,交流了,融合了。那日的招魂行进了几个时辰,楚军大营里似乎没了悲哀,只有悲壮,只有同仇敌忾。
二
为武信君招完魂,大营的军心也基本稳定。项公子便来与虞姬道别,说楚国顿失栋梁,国遇大难,大局危急,他与亚父要去彭城觐见楚怀王,共同谋划复兴大业。项公子对虞姬道:“此一去少则三五日便还,多则八日十日便还,美人自己保重,休要惦记。”
虞姬道:“公子只管去便是。”
“这大营多尚武之人,非同家中,常有动刀兵,寻衅之事。美人定是要谨慎行事,休要远离大帐,遇事找子期便是。”
“公子之话妾一心记下,休要惦记。我闻大丈夫一世社稷为大,其他事小。公子只管去,贱妾来楚军大营,本只愿为公子擂鼓摇旗,为公子排忧解难,绝不为公子负担。去便去,休要以妾为念,叫天下人笑话公子情长气短了。”
虞姬一席话让项公子轻松了许多,当下收拾停当,与范增一起出行。虞姬相送,一直来到大营门前。二人执手相望,依依惜别。虞姬再次细细打量项公子,那项公子英武伟岸,一身乌金甲,身后乌骓马,把头上那一束红绸衬得格外鲜艳醒目。他微笑着翻身骑上乌骓马,朝虞姬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便策马向前,只少顷,像一缕黑烟似的消失在田野上。
望着远去的项公子,望着那一缕黑烟,虞姬心中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醉酒一般。她暗自思忖:真个盖世英雄,俊俏男儿。他日定是要与他一同骑在那高大的乌骓马上冲锋陷阵,那该是何等的开心,何等的美妙,何等叫人热血沸腾!若得此男儿同生共死,此生更复何求?与他一同挥戈,与他一同凯旋。三军阵前,比翼齐飞,大帐之中,同饮共醉,那该是何等的风光!对,虞姬想起爹爹曾经告诉过她,楚人祖先很早便有以歌舞欢庆胜利的习俗,还在部落时代吧,部落里男人打了胜仗,部落的女人们必载歌载舞以迎接。那是对自己男人最高的赞誉,也是男人与女人相互爱慕的表现,更是楚人在求神的庇护。那悲壮,那虔诚,那豪放皆是楚人精神的流露。爹爹还告诉她《国殇》便是礼赞阵亡烈士的歌。爹爹教她这段歌舞时常是泪流满面。虞姬忽发奇想,决意要将大营里的年轻女子召集起来,她来教习她们歌舞,以后每到项公子他们从战场凯旋,她们便以歌舞来迎接这些英雄,来祭奠战死沙场的将士,来为所有的英雄招魂,让所有的英雄得以魂归故里。
翌日,虞姬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子期,子期当然赞同,道:“妙哉,妙哉!妹妹所言极是,我也尝听爹爹讲过,那是咱楚人祖先所为。将士凯旋,岂可少了歌舞?我这便叫人将大营的女子全召集起来,妹子只管挑。来日全靠妹妹振我楚军雄风,岂不胜似那三军阵前鼓声。”
于是虞姬从大营里挑选了二十来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每日到附近空旷地上排练起歌舞,她想在项公子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虞姬没有想到项公子回大营竟然是悄然无息的。那日虞姬带领那些年轻女子排练到日头西沉,这才回到大营,她看见范增,子期,季布皆立在大帐门口,似乎神情都有几分沮丧。虞姬赶紧问范增道:“亚父归来,我那项公子呢?”
范增朝大帐里指了指,示意在大帐里。
虞姬便匆匆欲进大帐,子期拦住道:“主帅正恼怒,将自己困于大帐之内饮酒,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帐,违者立斩无赦,我等亦是无奈。”
虞姬问:“如何便如此气恼?”
子期道:“一言难尽,待得闲再与你慢慢道来,只此刻不得入大帐。”
虞姬还是要进去,去推子期的手。
范增突然大笑,拍掌道:“方才如何未曾想到呢,虞姬来得好,来得好,来得正是时候,此刻正该她进去……大家休要阻拦。”
他又低声对虞姬道:“此番觐见楚怀王,诸事不得如愿。那楚怀听信宋义谗言,因任命他为上将军;主公为鲁公,任次将,范增为末将。各路将领都隶属于他宋义,号称卿子冠军。”
虞姬道:“哪便又如何?不知他为何气恼?”
范增道:“汝有所不知,如今这楚怀王,只是当年那楚怀王的嫡孙熊心,武信君起事前,流落民间,为人牧羊。是武信君于山野之中寻到他,立其为楚怀王。若无我等,犹在牧羊呢。今大业未成,国失栋梁,他不安抚旧部,体恤下情,重用能人,竟弃功臣于不用,视社稷如儿戏,重用那寸功未建,只行摇唇鼓舌之能事的宋义。真真是凉了我等的心,主帅如何不气恼?只是大敌当前,楚怀王命我等与宋义汇兵一处,去援救赵国,共同抗秦。主帅不可这般使性子,不从王命。汝来正好,进去劝说主帅如何?”
虞姬叹了口气,道:“倒也实实不平!叫人如何不气恼?便是我,也要骂将起来。唉,既是亚父吩咐,我便去劝劝他。”
虞姬推开大帐的门,大帐里漆黑一片,借着门缝射进来的阳光,虞姬看见了项公子。那么大一条汉子,竟横陈在长长的榻上,长发乱乱的,披了一肩,手中还拎的一罐酒,听见推门声,待要发怒,双眼迸裂,重瞳冒光。看见是虞姬那目光温和了些许,但很快便不再去看虞姬,只顾大口饮酒,似未看见一般。
虞姬关了门,先将大帐里的火把一一点燃,待大帐里灯火通明,她才走到项公子跟前,也不与他搭话,将他手中酒罐拿下,亲手与他斟了满满一爵,也与自己斟了满满一爵。在一片火红的光芒中,二人同饮。饮毕又将项公子手中的爵和自己的爵斟满,复又饮。二人这般复又饮,复又饮。不知饮了多少爵,亦不知饮了多少时辰,直至二人酩酊,直至二人不省人事,一醉千秋。
翌日,二人醒来,对视,执手,相拥,继而抱头痛哭。
哭罢,那虞姬吩咐再上酒肉,又坐在那大帐里与项公子对饮。
数爵后,项公子道:“美人如何也这般饮酒?”
虞姬道:“妾是公子的人,生死必与公子同往。公子喜则妾喜,公子忧则妾忧,公子酩酊,则我必酩酊!”
“若他日我若血溅沙场呢?”
“我必为公子血染红的一草。”
“我为鬼雄。”
“我必化作为公子招魂的歌声。”
那项公子闻虞姬此言,情动,他将虞姬那细嫩的小手紧紧握在手里,高声道:“我必称王天下,号令四方!让美人享尽天下富贵,若非如此,我项某人便无以报美人!无以谢天下!”
“此话可当真?”
“当真!”
虞姬将手中的爵高高举起,道:“公子一言即如箭出弓,我为此再饮一爵!”言罢将爵中酒一饮而尽,再将那爵斟满。
项公子道:“今日美人必醉乎?”
“公子亦与妾同醉,人道爵中乾坤大,爵中岁月长,与公子同举爵,妾但愿长醉不愿醒。”
那项公子倒沉吟起来,低声道:“我亦愿与美人同醉,只这社稷江山爵中不可求,我若这般醉下去,休説那江山社稷,便是这项上头颅早晚间要被人取走,岂不辜负了美人?”
虞姬笑道:“既如此,楚王正盼尔捷报,百官正帐前待命,将士正刀剑霍霍,公子如何还自困于大帐之内,沉溺于琼浆之中?”
那项公子如梦初醒,高声道:“梦醒矣!梦醒矣!”
当日,项公子即举兵北上,与那宋义汇合援赵。
三
虞姬随大营人马一起启程,大军行至安阳,便不再前行,留四十多日而不进。时天气寒冷,秋雨连绵,且如下雨般倾盆。军中缺粮,将士又冷又饿。项公子的大帐亦是不见一丝荤腥。
虞姬与项公子道:“如此进又不进,退又不退,陷于荒野与寒雨相伴,公子意欲何为?”
项公子愤愤道:“这皆是那宋义之号令,真真是视三军将士如草芥,如此将兵者,必遭其辱。”
虞姬道:“公子何不前去陈以厉害,岂可坐视三军忍饥挨饿,至于战时,谁还肯卖力向前?”
项公子沉吟良久,只是不语。
虞姬道:“公子如何不语?”
“若依我脾性,早便去找那宋义理论了,岂肯忍至今日?只为亚父极力相阻,道要得便是他如此荒唐,好待机取而代之。”
“亚父心思太重,大敌当前万万不可先内乱之。公子还是去劝劝宋将军吧……”
那项公子被虞姬劝不过,便怏怏而去。
须臾,便愤愤地回来,身边还跟着范增,季布,子期等将领。进得大帐,那项公子便顿足暖喝道:“真真是气煞我也!”
众人问其究竟,项公子道:“我去时那竖子正啖肉饮酒,千军皆饥之时,他独饕餮。我与那竖子道: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
众人问:“那卿子冠军倒是如何应答?”
“那竖子道: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
众人皆怨,道:“如此轻蔑我等,是何道理?”
“我本欲重申,竖子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分明以死相挟,不允我等再有言语!何敢再言?”
范增一旁道:“如今人为上将军,号称卿子冠军,统领三军。主公不过鲁公,受人节制。虽首立楚者,我等也,今大楚已立,我等便皆为草芥,生之由他一言,死亦在他一语,何以抗命?休要多言,休要多言,再进言若赴死矣!”
众人皆唏嘘不已,或道:“生之何恩?死之何辜?既是坐以待毙,何不取而代之。”
范增又道:“诸位,忍之忍之,且观其所行,听其所言,若上将军必要我等性命时再做打算亦不为迟,剑戈自在我手,谅他奈何不了我等。”
众人方不再言语,愤愤然,或有将长剑出鞘,斫地者。虞姬从他们眼里看到了杀气,心中砰砰然,她预感到一场内讧将至,她又无力阻止,她不明白范增为何要激怒大家,她更不明白这些男人如何便容不下别人做了上将军。
翌日,那宋义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怨声载道,更有军士逃亡。众将领皆聚于项公子大帐,莫不磨刀霍霍,欲与那宋义理论。
范增道:“事已至此,只请鲁公再冒死一谏。”
众人亦纷纷撺掇项公子去找那宋义陈情。
项公子大怒,与众将士道:“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为楚国大业,余再谏便是,看那竖子再做何言?”
众将皆愤然,道:“三谏不从,可取而代之!”
项公子晨欲朝上将军宋义,虞姬劝道:“谏便谏了,言与不言在公子,从与不从在上将军。休要恼怒做出事端来,坏了大事。”
项公子冷笑道:“我的美人,你自做你的美人。哪晓得这些刀剑上的勾当,男人们争江山,打天下,攻守杀伐之事岂是你能知晓的。我与那上将军不同,他只欲坐而运策,我与那秦王朝世仇犹在,祖死于秦,季父亦死于秦,岂可作壁上观?一日不灭秦,我一日无眠,不灭秦三族,誓不为人!事当如何,我自有分辨,卿休要担忧便是。”
虞姬当然晓得公子的家仇国恨,便不再言语。
项公子出了自己的大帐,便直奔上将军大帐而去。众将领紧随其后,立于上将军大帐前立下,等候消息。虞姬放心不下,她怕宋义恼怒起来拿了项公子,亦忧那项公子一时兴起,闹将出大事,真的取而代之了。故亦跟到了上将军的大帐前,与那些将领们站在一起等候消息。
虞姬眼看着项公子腰配三尺长剑,脸上亦无一点惧色,并不叫人通报,便气昂昂来到大帐门前,撞开门前兵士。大帐门前兵士只唯唯诺诺,哪里敢拦。只见那大帐门开门闭。
众人于帐外屏息,倾听,以为将有喧嚣,争吵……却并无一丝声音从大帐里传出。须臾,大帐的门复开,项公子复出,他双目寒光闪闪,右手持剑,左手中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帐前一片惊呼。虞姬亦是一惊,猜到那是宋义的首级,心中暗忖,祸事来矣!她恐惧地望着周围的那些将领,莫有不惊慌者。
那项公子望着众人道:“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故帐中斩得宋义头。有与宋义同谋者否?”
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支吾,何人敢说自己与那宋义同谋?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我等心愿。”
范增一旁道:“今乱已除,当立首功者为上将军!以稳定三军,与赵并力攻秦,光复楚国,昭告天下!”
于是众人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
范增即推项公子升帐,号令天下。一边使人追宋义子,一面使桓楚报命于怀王。很快怀王便传召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虞姬想不到堂堂的楚怀王居然也任由项公子所为,一场上将军位的争夺便这样尘埃落定了,整个楚军居然迅速被项公子控制。虞姬暗忖:这一帮男人手起刀落,快意恩仇,举手投足间便江山落定,山河变色,光复楚国大业或许只是他们的一个幌子。这是一帮什么样的人啊,男人啊,男人便是要如此吗?他们拿自己的血,拿自己的生命,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争夺这些,值吗?她真的有些迷茫了,她不知对与错,亦不知成与败,她甚至无法预知项公子与自己的未来。但当她看到项公子那伟岸英俊的身影,看他骑着乌骓马,如黑旋风般奔驰时,便陶醉了,便什么也不去想了。她只知道她爱他,他开心便是一个好字。
第八章 一路凯旋,青萍三尺为君舞
一
项公子做了大将军,三军各有喜色,虞姬便暗中使人购置牛羊酒浆,并将她教习舞蹈的那些女子召集齐,数番演练,准备大庆一番,她知道项公子性格豪放,此事必会大庆。项公子却不像以往那样喜洋洋,倒是天天与范增子期等人在大帐中筹划什么,只字不提庆贺之事。虞姬有些奇怪,寻机问项公子道:“妾已诸事安排停当,公子如何倒不做声了?”
项公子奇怪道:“何事累爱卿安排?”
“今公子荣膺上将军,如此大事,不见你有喜色?”
“便是喜又当如何?”
“以往公子每成一事,必大宴宾客,酩酊以醉,曰庆。今为何不见公子有一丝动作。”
项公子听罢方大笑,拍着虞姬的小脸道:“美人啊美人,汝真若那亚父一般,视我为竖子乎?”
“何出此言?”
“那醉是做与旁人看的,谓小惠使然,谓小儿本色。待天下人皆谓羽小儿黄口时,便是羽成大事之日。凡为大事者,真性情皆匿之于内,岂可让他人窥得。喜之,地动山摇,悲之,江河失色,岂是那凡人窥得?爱卿,此番看我如何叫他地动山摇!”
虞姬被项公子说得愈加茫然。
那项公子又在虞姬的小脸上轻轻拍了下,便大笑而去。
翌日黎明,曙色将露,三军便拔帐启程、虞姬被那马嘶声惊醒,看项公子不在身边。赶紧起床,来到大帐外,张眼望去,大帐外已火把通明,三军将士皆整装待发。项公子身边乌骓马,身上乌金甲,腰挎三尺长剑,手持虎头盘龙戟,头上那一点红绸格外耀眼。他威风凛凛站在大帐前,指挥三军出营。
虞姬快步跑到项公子跟前,一把扯住项公子腰间的带勾,道:“公子夜半出征,为何不告知妾?”
那项公子将虞姬抱到大帐里,道:“爱卿且松手,今日非同寻常,对岸秦军势众,夜过漳河,势必生死相拼,血染黄土。爱卿如何去得?”
“我欲与公子同生共死,此正值生死之际,如何去不得?当去!”
“爱卿,我已号令三军去女眷,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如何便累及你个女子?”
“将军差矣,将军尝言两人本为一体,哪有彼此之分?更何言累及?将军过河妾便过河,将军留下妾便留下。”
那项公子想想,又道:“如此也有先后,我为将军,当先行,将士随我冲杀,当紧随我后,待三军渡罢,汝便过河。如此可否?”
“作数?”
“定不负此言!”
“何以为证?”
“人皆道: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季布一言为证如何?”
虞姬闻季布言为证,当然应允,她想以季布必不诳语,便点头。项公子喊来季布,让季布保证待三军过漳河后,再船载虞姬以过。季布见项公子有令,当下便朝虞姬拍了胸,道:“今夜必载夫人过河,此事包在季布身上便是,在下的话夫人可听得?”
虞姬这才去不紧随项公子,她送三军到漳河边。正值三更天,月朗星稀,漳河水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几支小舟在争渡,又将那粼粼波光荡漾开,化作更细碎的碎片。再往后,一望无际的小舟都启动了,水面上人欢马叫,火把通明,火光交相辉映,一条河皆被照亮,金光闪烁,亮如白昼,那一条河流仿佛是金子铄就的一般,长长的一条金带直通往天边,好不蔚为壮观。几个时辰后,那些小舟皆过了漳河,时近黎明,天色也将曙,东方的天空呈现出淡淡白色。虞姬才发现身边所剩皆剩女眷,并不见一叶小舟来渡她。而且那过了河的士卒们,已经开始在沉船,他们似乎不打算再回来了,也不想让岸这边的人再过河。这边的女眷,似乎都已经明白,和对岸的良人从此生离死别,有啜泣声在暗中蔓延。虞姬怀疑自己受了骗,便朝对面的河面喊:“何不来船渡我!”
对面并不见一点回应。
再喊时,对岸有人道:“汝等可各自散去!”
什么话?这岂不是要抛闪了她们吗?虞姬气恼,又连喊数声,亦无回音,虞姬急了,大声喊道:“项公子!项公子!上将军快快叫船渡我!”
须臾,对岸方响起了项公子的声音:“爱卿可岸边等我,待我破秦军,杀苏角,虏王离,凯旋之时,便来渡你!”
虞姬听他这般说知是受了骗,顿足道:“说好你我生死与共的,如何便这般相欺?”
那边又有喊声响起:“爱卿,实不敢相欺!欺天不过天不收,欺地不过地不留,尚有爱卿的心留我,吾皆无惧矣!欺爱卿则真真无有去处了,卿心即我平生归处!何敢欺焉?今不得已打诳语,盖怜卿甚矣!不忍让爱卿与我同死!”
这声音粗狂而嘹亮,在水面上荡漾开来,在空中飞扬,传得很远很远,让所有人砰然心动。虞姬明白项公子的心意,愈发动情。她更担忧项公子的生死安危,她不知道若那项公子沙场不测,她没有了项公子,她活着还有何意义?那日出日落,与她虞姬该有何关系?她生是项公子的人,死亦是项公子的鬼,岂能阴阳相隔,天上地下不得相见,若如此,真不如一块去了的爽快。不,她不能让一条漳河便阻隔了他与她。虞姬大声喊道:“那一诺千金的季布何在?汝空有一诺千金之名,相欺一女子!我与项公子有生死之约,看我如何践诺的!”言罢虞姬竟步入那水中,欲涉河而过,她将水面的粼粼波光再次划成无数碎片,摇摇晃晃向对岸走去。已是深秋,漳河的水冰冷,刺进了虞姬的骨子里,虞姬被那刺骨的冷水浸得有些发软,但她没有后退,她不想后退,若不能与她的项公子一起,她宁愿就这样走下去……或者项公子来救她,或者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进这冰冷的水里,走到她被这冰冷的水淹没……
两岸人皆惊讶,无不变色动容。
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对面一叶小舟箭一般驶来,那舟上一人,那人大喊道:“夫人且慢!夫人且慢!季布来矣,布不敢违诺!”那小舟在水面上冲起一片浪花,直奔虞姬。
对岸上项公子亦高声喊道:“爱卿且慢!爱卿且慢!休要造次,休要造次!”
虞姬这才放慢脚步,等着那小舟来渡她。
二
眼看那小舟便到了眼前,虞姬心中暗喜,她正待挥手的时候,那曾想上游一股浪涛飞下来,正打在那小舟上,溅起无数粼光,只眨眼间,那小舟便同那水中浮萍一般,旋转了几下,被水淹没,不见了一点踪影。待那鼓浪涛流走,水面上什么也不见了,只有晃动的波光……
虞姬大惧,她不是害怕自己被这大浪冲走,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她是怕季布惨遭不测,那是一诺千金的季布啊,那是因对她的一诺才复又冲到这水中的季布啊,那是她视若兄长的季布啊,那是她项公子的左膀右臂啊。虞姬望着涛涛的漳河水,发出了尖尖的叫声。
此时黎明已至,东方的天空已现出一丝血红的色泽,清晨的空气清新又冷峻,与漳河的水腥气混合着包裹的虞姬。这一刻她想到了后退,她甚至回首向后张望了一眼。这一刻她才发现她身后也有一股激流涌过,整个水面仿佛在涨高一般,本来只到她大腿根的水,已经升到了她的腰间。她暗忖:糟了!糟了!这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如何是好?难道今日她真的便葬在这漳河里了吗?她闭上眼,仰天长叹,罢罢罢,死在他项公子眼前,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此刻又听得一声喊叫,在河面荡漾开来:“妹子休要惊慌,我来矣!”复又见一小舟箭一般飞将过来,那小舟上也立着一高大男人,手持篙竿,点水而进。虞姬看得明白,那是她的哥哥——子期!
她真担心子期也会被这激流冲走,那是她亲兄长啊,她便急忙摆手道:“休要过来!休要过来!”
那小舟哪里停得下,眼看道了河中心。又见一股激流涌来,那小舟与前番那小舟一样,像浮萍般在水中打了几个旋,眼看小舟要倾覆。好个子期,只见他手中篙竿,直直插在河底,那小舟终是稳了下来,他身子晃了几晃,亦是稳稳站立船头。
虞姬长长出了口气,等着子期过来。子期拔起篙竿,那曾想后面又是一股激流涌来,那小舟被浪花掀将到半空中,子期手中的篙竿也落入水中,只有双手在半空中空划,那小舟也只须臾,便与前番那小舟一般倾覆在水中了,不过贱起的浪花更高。
虞姬又是一声尖叫。一种追悔莫及的痛感便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头!那是她的哥哥啊,是打小就宠她,爱她,护她的哥哥。如今因了她的莽撞,竟也葬身在这漳河的水中,若是有个好歹,叫她良心何安?叫她将来如何去面对爹娘!虞姬几近崩溃。她甚至不想再往前走一步,她呆呆地立在水中,等着那河水在一点点升高,在一点点蔓延。
虞姬正绝望之时,又听得对岸有炸雷般声音响起,那声音铿锵有力,重重地砸在水面上,将漳河水硬生生砸起了浪花。那声音道:“嘿!可恶!甚是可恶!小小水神,安敢收我爱卿!羽今来亦!”虞姬抬眼望去,只见那项公子船也未登,他目光如炬,扔了手中的虎头盘龙戟,驾着乌骓马,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入水中。那乌骓马四蹄奋起,蹄溅起白浪滔天。
虞姬心中一颤,她相信他,相信那神奇的乌骓马,只要他来,他的乌骓马来,她啥也不惧,即便是同葬于此漳河,她亦是无所畏惧。虞姬心中一喜,朝项公子伸出双手,甚至往前走了几步。
漳河水仿佛被也那项公子喝退,不再汹涌,水面被那道黑色的闪电劈开,那黑色的乌骓马,那黑色的项公子,劈波斩浪,风驰电掣,顷刻间便奔到了虞姬面前。一切都如此意外,一切都如此的惊魂,那虞姬哪里有多想,哪里敢多想,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
项公子猿臂轻舒,水中捞月,只一下便将虞姬揽如怀中,调转马头,又是大喝一声,那乌骓马便奋蹄奔向对岸。来到岸边,那乌骓马只一跃,便腾空而起,飞将道河岸上。
岸上的人先是是一片惊叹,而后便是一片欢呼。
项公子将虞姬紧紧抱在怀里,好久不肯松手,他双目望着虞姬问道:“痛煞我也,爱卿惊否?爱卿惊否?”
虞姬惊魂稍定,抬眼望着项公子问道:“公子,此番可是梦中?”
项公子哈哈大笑,“非梦,在我怀中。”
虞姬狠狠地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疼,疼,她知道自己上岸了,自己与心爱的项公子又一起了,刚才那一场惊魂,终于过去了,她庆幸。但她很快便想起了子期与季布,那两个大哥哥,那两个她喜爱又敬重的人。她挣扎着直起身子道:“公子,速速救季布!速速救子期!我们上岸了,他们尚在水中呢。”
项公子复又大笑,道:“他二人河边上生河边长,打小便是弄潮的好手,尝欺我于水中,笑我为旱鸭,哪里便会被这小小漳河收了魂魄,只是一时不慎丢入水中,必不会有恙。爱卿只稍候片刻……”
果然不一会,子期季布二人皆于那漳河的水面露头,不一会便爬上了岸,他们迅疾,拧干身上的水,只远远朝虞姬与项公子挥了挥手,也不搭话,各自归自己的队去了。
虞姬奇怪,问项公子道:“一场惊魂,何不来此问讯?亏那子期是妾的亲兄长呢。”
项公子嘴角露出一丝得意,道:“二人乘舟前往河中,皆沉船落水而归。我只一人一马,便大功告成。必是忆及前番呼我为旱鸭,自觉羞愧,若来时,恐我羞辱他了!哈哈哈……”
三
楚军上岸便迅速包围了王离的秦军,与楚军对阵的秦军本是横扫六国的虎狼之师,且兵多将广,骁勇善战,哪里肯示弱。于是两军便在漳河西岸大战起来。虞姬亲眼目睹了那沙场的凶险。每次项公子皆冲在队伍的前面,他骑着他的乌骓马,挥着那虎头盘龙戟,冲入敌阵,为三军开道,没有一战不血染战袍。在项公子的激励下,没了退路的楚军亦是无不用命,两军阵前竟无一人贪生退却。
楚军过河方五日,便血战九场。那漳河西岸,本是千里沃野,良田美池,竟一时被两军搅得天昏地暗,山河变色。两军对垒,喊声震天,骨肉相搏,白刃相交,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每每让虞姬心惊肉跳,她望着那杂陈在荒野的尸首,心中不免阵阵生疼,那疼痛刺进她的心口窝,她的心仿佛也在流血。
那些昨日还在她眼前嬉笑蹦跳的儿郎,顷刻间便成了惨死他乡的孤魂野鬼,甚至连尸体都不完整。最让虞姬难忘是那始终跟着季布的姚起,死得其惨无比,一支箭从他的颅前射入,穿颅而过,从他的颅后穿出。那头颅亦从颈上折下,歪在一边,两眼珠皆爆出,其状让人目不忍睹。连那铁样男儿季布也跪在姚起的尸首前,嚎啕不已,竟晕厥了过去。这皆是项公子从楚国带出来的好儿郎啊,这尸首中甚至还有虞姬村中的后生,皆是些打小跟她一块玩耍的伙伴,皆是苍天所生之人。他们也有爹娘,爹娘从小将他们拉扯带领,抱着背着,唯恐他们夭折,唯恐他们受到一丁点伤害。他们也有亲如手足的兄弟,也有相濡以沫的妻子,也有嗷嗷待乳的娇儿。活着没受过谁的恩泽,田地里劳作养活自己,如今令其死又有何过?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他们的身子和灵魂一起,就这样永远的流离失所,永世在异国他乡流浪。虞姬想到这些,不禁潸然泪下。她想楚国对不起这些儿郎,项公子对不起这些儿郎,她对不起这些儿郎。她暗忖,绝不能丢下这些儿郎,决不能丢下这些楚国的乡亲,她要举行仪式,为每一个亡灵招魂,她要把他们灵魂全都带回楚国去。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子期。
子期沉吟片刻,道:“好倒是好,只你教习的那些女子皆未过河,如今更不知流落何处,这如何是好?且将士们皆已疲惫至极,如何去舞蹈祭祀?”
虞姬道:“不必劳烦别人,我一人足矣。”
虞姬早便想好了,她知道将士们辛苦,战场上往往要以一当十,休息的时间很难得,她是无法麻烦他们的,也不忍麻烦他们。她这两日便扎了数万小草人,那小草人极简单,一根毛毛草做身体,那毛毛草的头算是人头了,另一根毛毛草掐了头横扎上,算是双手,倒也活灵活现。虞姬想,待楚军取胜之时,她便把这些草人皆摆在大营之前的草坪上,她一人一剑边歌边咏,去迎那项公子,去迎那凯旋的将士,去祭奠亡灵,为那死去的楚国儿郎招魂,带他们回家。
几日后,楚军终于大败秦军,杀了苏角,俘虏了王离。
虞姬闻此大捷,便将那几万草人皆置于大营前大道上,将那十几个把守大营的老弱士兵唤来,于大营前的大树上悬挂上白色招魂幡,并分发了祭祀用的锣鼓响器。楚人无不打小经历,深谙此道,不必过多吩咐,皆自司其职。这一干人等远远望见项公子人马归来便开始行动了,那响器齐鸣,招魂幡迎风飘动。
虞姬便在那无数小草人间舞了起来,她纤足轻点,衣袂飘飘,广袖曼舞,如如无数云霞飞涌,轻轻翻飞于天地之间,手中剑器更是寒光闪烁,刚柔并举,剑锋所指四方皆动。她身边的那些小草人随舞姿飘飞,沁人肺腑的草香一时弥漫于天地之间。漫天草雨中,美若天仙的虞姬,如空谷幽兰般出现,随她轻盈优美,飘忽若仙的舞姿,广袖开合掩映,衬托出她仪态万方的绝美姿容。舞着舞着,虞姬便歌了起来,她吟唱的是屈原《礼魂》,那歌道: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项公子所帅三军皆驻足于前。虞姬的歌声优雅而嘹亮,悲壮而凄凉,让观者动容,让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那祭祀用的响器愈发响亮,撕碎了天空,震动着大地。这古老祭祀响声,来自楚人的祖先,来自于遥远的岁月,是楚人心灵的节律,它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撞击着每个人的灵魂。是对先人的缅怀,对英魂的礼赞,对死亡的歌颂,是对鬼神的敬仰与崇拜。楚人的精神便是来自这原始的冲动和神奇世界。
这一刻,三军皆泣,有人喃喃祈祷,有人跟着虞姬吟唱。那项公子竟也是双目泪水盈盈,连他坐下的乌骓马亦泪眼迷离。季布更跪于地,双手高举,嚎啕祝词。他或许是想了姚起,或许是被虞姬的舞姿歌声震撼了灵魂。
虞姬觉得身有神助,她有了无穷的力量,她的舞无法停住,她的歌无法歇下,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左右,舞呀,歌呀,她的生命已经化作了舞姿,化作的歌声,化作了那漫天飞舞广袖,化作了寒光闪闪的剑锋。也不知舞了多少时辰,直至将那遍地的小草人皆舞到半空里,像无数的鬼神在漫天飘飞。三军将士与神共舞,与鬼同歌,一起哭泣,一起祈祷,一起高歌。
狂妄和勇武,臆想与现实,肉身与魂魄,生与死,古与今,此刻皆融为了一体。直至那响器戛然而止,虞姬方停下。
这边项公子早飞身下马,几步抢到虞姬跟前,双膝着地,将虞姬高高举起道:“爱姬!爱姬!吾魂魄也!”
第九章 鸿门释手,生为人杰死亦雄
一
虞姬一直跟着大军,项公子转战何处,她便跟随到何处。虽不能跟着项公子亲自上阵杀敌,但能日日等着项公子凯旋,能看到项公子那伟岸的身姿,和身下那乌骓马,对她亦是一种甜蜜。没多久项公子自立为西楚霸王,虞姬最开心的便是楚霸王凯旋之时,那是要犒劳三军的,小犒宰羊,大犒屠牛。大犒之日,霸王与她必是要双双酩酊的。
虞姬最喜饮醴。醴者,甜酒也,色金黄,香四溢。虞姬喜它的色泽,那金黄闪出一片高贵,仿佛高贵的太阳一般,仿佛自己高贵起来一般;虞姬喜它的芳香,注入爵中,香飘四座,以唇触之,则香了红腮,醉了秀发。虞姬更喜它甘甜,每每入口,润喉润舌,润心润肺。每每霸王凯旋,虞姬必在一旁道:“君王,何不饮醴?”
那霸王便哈哈大笑,拍手道:“以御三军且以酌醴,幸甚!幸甚!”于是召百官至大帐,令大帐配乐而饮。此时,虞姬必以舞助兴。她手持短剑,纤足轻点,衣袂飘飘,在大帐中起舞。众将领边饮酒边击节叫好,不到一个时辰,醴至酣处,那将领们便也坐不住了,皆拔剑跳将过来,跟着虞姬舞了起来。再逾一时辰,虞姬便退到项公子身边,与霸王对饮,看众将领舞剑。那霸王更是兴致勃勃,时而跃入人从舞剑,时而退而与虞姬对饮,每每大醉,与虞姬相拥而卧。虞姬亦是不省人事,躺在霸王怀里,将霸王的长须紧紧拽在手中。醒时戏称此为得牵引,魂过三界。
这日军至新丰,驻于鸿门,秦都咸阳已近在咫尺,翘首可望,三军尽知灭暴秦指日可待,满营尽唱楚歌,以为不日将返乡。大帐正欢宴间,虞姬便看见霸王季父项伯进得大帐,他四处望望,并不与项羽招呼,只是朝虞姬招手。那项伯平日便是沉默寡言之人,亦是极少与虞姬搭讪。初始虞姬以为招呼别人,回头看了看身边,并无他人,分明是在找她。虞姬不知何故,赶紧快步走到项伯跟前,低声道:“季父有何吩咐?”
项伯道:“此处甚是喧嚣,且随我来。”
虞姬便随项伯出了大帐,站在门口,虞姬又道:“季父有何见教?”
大帐门前立着两个佩剑的卫士,再往前外五步一兵,十步一岗,戒备极其森严,亦不是说话的地方,那项伯望了望四周,低声道:“此处亦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来。”
于是虞姬便又随着项伯往远处走,她不知这位季父到底要与她说甚的机密。霸王的这位季父与那位唤作项梁的季父,甚的不似,那位性格急躁,常常义形于色,喜怒哀乐常溢于言表。虞姬对项梁一直有些忌惮,常常避走。这位季父却性格和善,不多言语。他与霸王更是相貌迥异,性格迥异。他身材不高,圆脸,圆头,连身子都圆滚滚,胖乎乎的,见人皆一脸和气,一副忠厚和善的长者模样。遇事亦从不曾与人计较,更不与人争强斗狠。虞姬对他印象极佳,颇为敬重。虞姬跟着季父来到大帐后面数十步的一僻静处,她这才又问道:“季父唤虞姬来此处,所为何事?”
那项伯搓了搓手,有些拘谨,一时竟未能言语。
虞姬又温和道:“都是一家人,休要些顾虑,无论何事,尽管道来,季父但说无妨。”
那项伯这才结结巴巴道:“夫,夫人可知沛公乎?”
这沛公为何人,虞姬还真不知道,不过倒是偶有耳闻,仿佛听霸王与人议事时提到过此人。她摇头道:“仿佛听霸王提过,却不知何人。”
项伯道:“此乃霸王之兄弟,霸王初起,与沛公俱北面受命怀王,彼时约为兄弟。”
虞姬道:“似有所闻,但不知季父今日为何提及此人?”
“那沛公与我家君王戮力而攻秦,君王战河北,沛公战河南,然彼先入关破秦。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实是有功者。”
“且怀王曾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不敢以王相加,只望我家君王早至,此有功者本当大加赏赐,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君王与沛公有隙。君王欲加之罪。”
“君王英明,岂可信他人之言?”
“盖其太过谨慎,函谷关有兵守关,使我一时不得入关。”
虞姬闻此言,亦觉沛公不妥,道:“既是兄弟,如何把守那函谷关,使我不得入,必是存有异心。”
“夫人有所不知,沛公,谨慎之人,其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实实日夜望我家君王至,岂敢有反乎!”
虞姬道:“既如此,君王自会体察,我等何又间焉。”
“实恐小人进言,以伤我家君王之明。若君王一时被小人蒙蔽,迁怒于沛公,或使兵击之,让天下英雄心冷胆寒,岂不毁了君王大业。夫人请思之再三,那沛公若不先破关中,君王岂可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此为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美君王大名。”
虞姬听项伯这般说道,心中亦暗自思忖良久,她知项伯厚道之人,恐他为人所惑,便问道:“何人为季父所言?”
“并不曾有人与我讨情,实实是不愿看兄弟相残,”
“季父所言极是,既是兄弟,岂可刀枪相见,以死相加,盼君王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以重大义。”
项伯道:“我等亦是可建言献策的,以供我家君王兼听明辨。”
“女人家往日并不曾问君王大事,何以进言?”
“即为我家君王爱妾,岂容伤我家君王英名?”
虞姬觉得项伯所言极是,便点头道:“今夜便与君王言说此事,以君王之英明,必会明察秋毫;以君王之大义,必不肯对兄弟以死相加。”
项伯道:“如此最好,明日沛公便来鸿门觐见我家君王,日出之时汝可将王意告知于我,也好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虞姬点了点头头,她知道霸王心性,平生最看重义字,是个重大义轻生死的伟丈夫,必不会加害于兄弟,必不会让天下人耻笑唾骂。她想她能劝得霸王,一定劝得住。
二
大帐内宴毕,虞姬便拉着霸王的手道:“君王,可否与妾出大营外一游?”
霸王望着虞姬微微一笑,便抱起虞姬便奔出大帐,大帐门口霸王一声尖利的呼哨唤来乌骓马,又将虞姬抱将上马,自己便也翻身上马,将那虞姬稳稳地抱在怀里,喊一声:“爱姬!且跟我一游。”一掌掴在那马屁股上。只听那乌骓马一声长鸣,便一阵黑风似的飞出了大营。
虞姬在那乌骓马上,只感觉耳边冷风嗖嗖,鬓发在飘飞,衣袂亦在飘飞,似乎整个人都与那乌骓马上一同飞了起来。
大营外初冬的高原別是一番景致。漫空里皆是黄色的尘埃。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凹陷的大地上隆起一丘丘黄土。那厚实的黄土堆得很高很高。积成峁,堆成梁,又堆积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塬。极目处,四野八荒,长天上下,惟有黄色,尽是黄色。虞姬想这便是高原,便是传说中的黄土高原吧,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想这些日子只追随霸王征战,无心留意身边的景致,这与她满目绿色的楚国竟是这般的迥异。
霸王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纵马朝一个巨大的塬奔去,好一匹乌骓马,竟无须择路,只奔高处而去。只见它纵身一跃,再跃,再跃……那马蹄落处尘土飞扬,黄土上留下一排排深深的脚印。任他如何陡峭的土壁,任他杂草灌木,只须臾间便被那乌骓马踏在了脚下。霸王纵马将虞姬带到塬顶。又在塬上驰骋了好一会,才勒住乌骓马极目远眺,塬下山河尽收眼底。这一刻那重瞳愈是炯炯生辉。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残阳将他周身涂成金黄。他伸出手,仿佛在出神欣赏自己那粗大的五指,欣赏着自己青筋凸起的手背。他低声感叹道:“不料如此黄土,竟养育了大秦,养育了这般的辉煌的武士,当年横扫六国的大军竟是从这里出征……”
高原的夕阳,西北的夕阳,仿佛被黄土染了,淡淡的,闪着金黄色的余晖。虞姬看见金黄的余晖从那黄色的手背滑落下去,落在黄色的缰绳上,落在马下的尘土里。一样的颜色,一样的黄。虞姬想,他的肤色竟同这高原一般模样。豪迈的西风从长空飒然而至,他的鬓发与战袍迎风飘起,发出猎猎声响,仿佛在低吟着喑哑而粗犷的楚歌。虞姬感慨道:“君王,歌否?”
霸王大笑,便放声高歌,那歌道:
身披甲兮多征战,历险阻兮破万难。
咸阳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不复返。
身执戟兮入雄关,寻世仇兮不共天。
常流涕兮眦不干,青云志兮万重山。
那声音从霸王嘴里唱出,格外的喑哑而粗犷,也格外的让虞姬心动。她知道霸王的家仇国恨,知道他的忍辱负重,知道他殚精竭虑,知道他的一切一切,甚至能听懂这个男人身上血流的声音。她想起自己追随霸王征战的日日夜夜,不禁潸然泪下,心中柔软万分。
仅只片刻,霸王目光中便充满了杀气,他切齿道:“雪耻便在今朝!”
虞姬心中不禁微微一颤。只这一颤,那难以言喻的快感消退了。渐渐塞满胸壑的,是无边的冷寞,莫名的苍凉。竟然没有一只飞鸟,竟然没有一丛绿草。只有她与他。虞姬想不明白他与这高原怎地便有了如此的渊源,这黄土,这峁,这梁,这塬,怎地便成了他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成了他日日夜夜的梦,成了他的披坚执锐的目标。虞姬想,这冷寞,这苍凉不仅仅属于秦国,不仅仅属于她和他,它更该属于先祖的某个安排,属于神灵的某种暗示,属于他们今生来世的必然。
刹那间,她获得了人与天地、与遥远先祖那种无缝无隙的神合。是一种充实又虚无、疏朗又密集,渺小又雄大的感觉。
她不禁想起了她的南方。南方,绿油油、软绵绵、滑腻腻的南方。没有这般如血的残阳,没有弥漫天际的黄沙烟尘,没有冰,没有雪,没有能冻裂青铜剑的酷寒。那里有丽山秀水,有小河石桥,有稻谷飘香,有深沉悠远的楚歌,有爹爹的村庄,有母亲的小桥,有与鬼神对话的楚辞……更有那叫人柔肠寸断的梅子雨,那雨能把楚人孔武剽悍的魂魄和膂力一并溶化!今日的残阳,将两个楚人深深的埋进了黄土,将他们的灵魂也一并埋在这里。但虞姬明白,她亦能深切地感受到,她更爱的是她的南方,她的楚国。她想,当他们将咸阳踏在脚下,当暴秦已除,当霸王的世仇已血,当天下已定之时,或许她还是要劝他回去,回去重温他与她的温情脉脉,重温爹爹的村庄。
虞姬道:“马踏咸阳便在眼前,君王欲王关中乎?”
霸王许久未言语。
虞姬又道:“君王尚忆楚国大地否?”
霸王此时方道:“楚地山河犹在梦中矣。”
“天下定时,君王欲定都何处?”
霸王又良久未语,那目光在黄色的天地间浏览着,最后才迟迟疑疑道:“人皆道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不若留于此而王天下。”
虞姬道:“君王今君临天下,四海归心,九州一统,概先人天佑,祖地荫福。今王业已成,故里乡人莫不念其归。岂可不归故乡?我闻人言:祖地不可忘,故土不可离,树高千丈,离根者亡矣。”
霸王高声道:“汝言大善!”
虞姬看见霸王重瞳放光,知他心情不错,听进了她的话。她想霸王还是那个霸王,还是那个将她视若明珠珍宝的项公子。于是她又道:“闻君王欲除沛公?”
霸王道:“人言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将来与我争天下者,必此沛公也。其羽翼未丰,何不除之?”
于是虞姬将项伯与她所言,说于霸王,她道:“我闻沛公与我家君王戮力而攻秦,君王战河北,沛公战河南,然彼先入关破秦。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何罪之有?君王如此待兄弟耶?”
“沛公反心昭然,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所言。不然,我何生此意?以伤兄弟情分。”
“贱妾恐小人进言,以伤君王之明。若君王一时被小人蒙蔽,迁怒于沛公,或使兵击之,让天下英雄心冷胆寒,岂不毁了君王大业。君王请思之再三,那沛公若不先破关中,君王岂可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此为不义也,不若因善遇之,成我美名。”
霸王沉吟。
虞姬又道:“贱妾闻明日沛公欲觐见君王,特来请罪,若有反心,沛公岂敢在楚营剑戟中行走,或为鱼肉,安敢行于刀俎?君王何不听其言,观其行,再做决断。”
霸王点头应允道:“爱卿所言甚善。明日我必明查,再做了断。”
虞姬见霸王听进了自己的意见,便笑了,她靠进霸王怀里,去扯霸王须。霸王痒不过,亦是大笑起来。那胯下乌骓马似识得人事一般,在塬上不急不缓,款款而行。高原那淡黄的夕阳很快便沉入西天。明月上塬,高原初冬的晚风冷冽而刺骨,在塬顶上拂过,吹在他们身上,吹在他们脸上……
或许是鞍马劳顿中,少有这般温情脉脉的时光;或许是情人心中的温暖真的可驱走冬日的寒风。霸王无一丝归意,虞姬亦无归意。二人依偎在那乌骓马上,窃窃私语,耳鬓厮磨着,仿佛忘却了时光,仿佛忘却了寒冷。
洁白的月光洒在塬上,洒在他们身上,将二人雕塑成一对玉人。卫兵皆远远地望着他们,无人敢打扰。
三
翌日,虞姬早早便起了床。尚未梳洗她便掀开门帘朝外看,她看见项伯一个人背着手,缩着脖子,在大帐前徘徊,满面愁容,满腹心思的样子。寒风吹动他的战袍,如猎猎的旗幡一般招展。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的焦急,赶紧放下门帘,对着铜镜匆匆地梳洗一番,这才来到大帐前。
项伯看见虞姬,便匆匆迎了上来,低声道:“一夜寒风呼啸,甚是恼人。不知夫人可曾安眠?”
虞姬笑道:“少年人哪似季父,何处不可安生?任它帐外风啊雪的,并不曾扰乱梦儿,一夜安稳呢。”
项伯搓着手踱到虞姬面前,低声问虞姬:“沛公之事,可曾言与我家君王?”
虞姬道:“季父之言一句不少地言与霸王了。”
“我家君王意欲何为?尚欲加害于沛公耶?”
“霸王原是义薄高天,名昭天下,岂肯行那负义之事,既是兄弟,当然不肯随意加害。霸王道要听其言,观其行。待细细查明再做决断,”
项伯拍手道:“好好好,我家君王英明!”
“若那沛公着实有反意,恐也难逃霸王剑戟,叫他顷刻扑地。”
“天地昭昭,那沛公岂敢有反心,如咸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我家君王。兄弟之约,他实不敢有违。”
虞姬道:“如此甚好,霸王重瞳圣人,观人入骨。季父切记,叫他与霸王细细道明,休要有一丝隐私便好。”
“哪里便会有隐私,老夫与沛公帐下子房素有深交。那沛公心思,子房无有不知的,早便言与老夫。”
“季父安与子房有故?”
“秦时老夫与子房游,老夫尝杀人,子房活之。此谓生死之交,岂肯相违,”
“季父如此说,想那沛公亦不是有反心之人。季父只要他好好说与霸王,小心便是,霸王忠义之人,心底坦荡,为人不忍,料不会为难他。季父且放心去便是。”
项伯闻虞姬此言,满脸的愁容散去。笑嘻嘻道:“吾闻晋文公夫人齐姜,公正果断,言行不怠,洁而不渎,能育君子于善。晋文公遂霸天下,为诸侯盟主。夫人之德更胜那齐姜。”
虞姬倒是听爹爹讲过这个女人,但她无意效仿,她与霸王有的只是爱怜,他是她的整个世界,他爱她,她也爱他,这便是个好,何须那多的算计。男人的事她不想知道,男人的江山她也无从辅佐。她想他报了国恨家仇,他亡了暴秦,恩怨已了,又何必再牵挂江山社稷,再征战沙场。他做关中王也罢,他做楚王也罢,他什么都不做,回他们楚地家乡,与她一起男耕女织也罢,她都不在意,此生只要与他一处,生在一处,死在一处便是个好。虞姬淡淡一笑,并未答言,摆摆手,望着项伯匆匆离去。
虞姬回到自己的帐里欲睡了个回笼觉,那料想刚刚躺下,大帐那边便人声鼎沸,似乎要大宴宾客。虞姬猜想一定是沛公来了。虞姬心中还是担忧有人进言霸王。她深知霸王性子暴烈,若一时冲动起来,害了沛公性命也未可知。若是那样,她如何对得起项伯之托,日后又如何再见项伯。想来想去虞姬愈发难以安睡。辗转反侧多时,终于耐不住心中的忐忑,又起身来到帐外。她朝大帐那边瞭望了许久,只见门前站着的卫兵,长戟林立,戒备森严。也不知大帐里是啥阵势,她想进去看看,可平日里皆是霸王唤她才去,怎好这般场合,不唤自到的。
虞姬这边正心神不定,一边传来脚步声。虞姬看见项伯匆匆走过来,表情紧张。见到虞姬便道:“夫人,事急,事急!”
虞姬道:“何事让季父这般急促?”
项伯道:“我家君王果是明察,不再与那沛公计较,二人相欢正好,无奈那范增一再撺掇,使项庄舞剑,意在取沛公首级。幸得老夫舞剑于沛公之前,几番挡住项庄之剑,方保了沛公性命。”
“哦,你此刻离开大帐,那沛公岂不休矣?”
“夫人不知,沛公如厕,我使他取小路先走。”
虞姬道:“如此正好。季父如何还这般急促?”
项伯道:“只恐那范增稍有觉察,必使人追赶,快马疾驶,一路追杀。那沛公休矣。”
虞姬闻此言心中焦急,连声道:“那便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夫人欲活之否?”
“为霸王英名,当活沛公。”
“既如此,夫人听老夫一言,沛公所取之道,狭隘关口也,狭隘处,峭壁相夹,只通一人一骑,夫人可单骑前往,守于此处,那范增纵追兵百万,何敢过夫人关?”
虞姬觉得项伯言之有理,便调头道:“季父所言极是,请为我引道,小女子去守便是。”
言罢,那虞姬骑了霸王的乌骓马,在项伯一路引领下去了那小道的狭隘处。二人方到不多时,就看见楚营里飞出一队人马。直取小道而来。
人马行到虞姬眼前。虞姬看明白为首那员少年大将正是项庄。
项庄看见到虞姬赶紧下马行礼,问道:“夫人在此何干?”
虞姬道:“专来阻挡尔等?”
项庄赶紧道:“夫人不知,我家君王赐宴沛公,不料沛公中途不辞而别,大事未议,酒宴未罢,亚父命我等将沛公追回,并无它意。”
“休言那亚父,识得我身下坐骑否?霸王坐骑在此,何人敢过?”
那项庄连声诺诺。
“你回去禀告亚父,乌骓马在此!”
那项庄哪里敢争辩,转身上马,便引着一队人马离去。
第十章 纵马咸阳,六宫粉黛无颜色
一
不日霸王帅楚军西进,直取咸阳。
虞姬虽身在后军,有项庄一路左右护送,也一样不胜急切,她骑的是一匹白马,那马高大健硕,相貌颇有些类似霸王的乌骓马。亦是别人献给霸王的,霸王将此马唤作飞雪,又转送给她。虞姬几次三番拍马狂奔,让项庄一边喊夫人当心,且慢。虞姬早便闻咸阳繁华。爹爹曾告诉她那咸阳,在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那里物阜人殷,土地肥沃,雄视九州,阻山河四塞,是成就帝王霸业之地。秦孝公都于此地,至今近二百年建造积累,其城门雄伟,皇宫华丽浩大,雕梁画栋,青砖红瓦,集列国之大成,世间绝无二致。虞姬自然想早点看到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大都市。
愈接近那咸阳,虞姬愈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此地虽处黄土高原,可这景致却与她一路见到不甚一样,这里的塬巨大且平坦,站在塬上放眼望去,仿佛是望不到边际的平原,与她的故土有些相仿,与附近那些黄土堆积成的峁啊,梁啊,塬啊区别很大。虞姬看到了远远近近的村舍,良田。看到了路旁的密密的光秃秃的树木,看见了那一望无际的枯草,她想,若得春晖再现,这一望无际的便不再是黄色了,必是满眼绿色,芳草萋萋,树木茂盛,草长莺飞。此处虽无楚地那样多的河湖港汊,却也不时见河水东流,夹河两岸亦是垂柳成行。
再往前行,虞姬眼前便出现了一条静静的河流,河这边已有不少的房舍了,看样子,似一些牲口的集市,那围牲口的围栏尚在,那牲口粪便的气喂尚淡淡地在空气中飘着。此地虽是十室九空,少见人烟,一派战后的衰败,但昔日的繁华仍依稀可辨。河对岸隐约一座高大的城门,朱红的大门亦是隐约可见。虞姬听得身边项庄低声道:“渭河,夫人,渭河至矣,过此渭河前面便是咸阳城了。”虞姬心里一颤,这便是渭河吗?这些日子她经常听人提到它,提到那河北岸的咸阳城。
虞姬轻轻拉着缰绳,让胯下的马缓缓行着。这是怎样的一条河流啊,竟如一大家闺秀般羞羞答答,腼腆地行走着,不动声色,不事张扬,那么娴静,那么典雅,又有些许的慌张,仿佛生怕被哪个粗野的男人看见,会直盯着她,会在身后追着她,所以她一刻不停,所以她屏息无语。那淡黄色的河水,竟粘稠得像米浆一般,偶尔可以看见几块晶莹的冰块散落其中,时而浮起,时而沉下,顺着河水缓缓东去。虞姬哪里见过这般典雅的大家闺秀啊,她折服了,她勒住了缰绳,她要站在这里,细细地打量她。
那项庄也勒住了马。
天空偶尔飞过几只孤雁,发出呀呀的鸣叫声。夹河两岸是一片接一片,一方连一方,一去数百里,连绵不断,铺天盖地的芦苇。那一朵朵饱满的苇穗或淡紫或粉白。仿佛昨夜飘过了大雪一般。许多芦苇杆折断了,那些尚未折断的芦苇杆依然顽强地将手臂伸向苍茫的天空,仿佛在祈祷着什么。为天下苍生?为饱经战火的关中大地?
芦苇丛中不时传来水禽的叫声。虞姬对一旁的项庄道:“且停。”言罢,也不待项庄答话便跳将下马,轻步走到河边。那水腥气合着寒风迎面扑来,让虞姬打了个寒颤。
项庄一旁喊:“夫人,当心……”
虞姬做了个手势叫项庄住口。
她发现不远处一只丹顶鹤在天空盘旋,一边盘旋还一边发出阵阵悲鸣。
虞姬低声问项庄道:“知它为何鸣乎?”
项庄瞪了好一会眼,一脸迷茫,最后才低声答道:“实实不晓,不为鹤类,安知鹤鸣?”
虞姬知道项庄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他如何得领会那鹤的忠贞。她更知道此时的丹顶鹤早该南飞了,那些留下来的皆是有所羁绊,生命的羁绊。这丹顶鹤乃是世间最钟情之物,必是它的配偶出了意外,若是一只飞不走,另一只便会毅然决然地留下相伴,生则同生,死则一同赴死。此时已是严冬,渭河千里冰封便在眼前,若这般留下来,此二鹤皆必死无疑。虞姬道:“你且细细看来……少顷必得分晓……”
不一会,那丹顶鹤便落在一片芦苇丛中。再细看时,那芦苇丛里果然还有一只丹顶鹤,显然它受伤了,一边翅膀明显向下垂着,无法扇动。方才还在盘旋的那只丹顶鹤便落在它身旁,一步一步走向它,与它依偎在一起。它们紧紧贴着,耳鬓厮磨着,长颈相交,黑喙相吻,两情相依,深情款款。那两只丹顶鹤就那样时而相依,时而共舞,轻盈而高雅,飘忽而笃定。它们忽略这边观看的人,它们忽略了冬的寒冷,它们甚至忽略了死亡即将降临,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们两个,只有两情的长久。它们头顶上那红冠,在白茫茫的芦花中,在寒冬的灰白世界里,仿佛是两束燃烧的火焰,燃烧着爱情,燃烧着生命。
虞姬被深深地打动,自己与霸王,经历的那些生离死别,不离不弃,一幕一幕,一点一点皆浮现于眼前。这项家小子意在江山社稷,喜爱策马争锋,常在如雨的箭矢丛中呼啸奔驰,真不知哪天便伤及了他的性命。她爱他,虽魂魄相随,亦是时时提心吊胆。她想若真是不幸来临,她便是那盘旋不走的丹顶鹤,必要与那项家小子生死与共。忆及于此,虞姬不由得长叹一声,脸颊上便默默落下两行泪来。
一旁的项庄哪里懂得虞姬此刻的心情,满脸惊讶地问道:“夫人如何落泪?须是小的照顾不周?”
虞姬道:“非关汝事。”
项庄再问时,虞姬便以项庄方才的语气回道:“汝实实不晓,不为情种,安知情深。”
须臾项庄道:“夫人,该过桥了。”
虞姬这才转身上马,与大队人马同行。他们来到一座宽大的桥边,那是←木桥,桥头有高大的亭榭,那亭榭皆斗拱飞檐,楼宇般宏伟,桥面是半尺厚的木板,木板与桥面的木桩相嵌合,还有数根手臂粗的麻绳在木板下面。红色桥栏亦是木制的,桥栏上满是雕着各种兽形图案,桥面宽大异常,可供数驾马车并排齐驱。那半在水中的桥桩亦是木头制,圆圆的,每根都得成人才抱得过来,那无数根桥桩像无数巨人的手臂,将此木桥高高托举出水面。淡黄的河水在木桩前溅起白色的水花,再回旋着奔向前去。虞姬家乡有小桥无数,大都是石桥,她第一次见到这般雄伟的木桥,不免惊叹,心想到底是大秦国的国都啊,连桥都这般气势磅礴,他如何不横扫六国,一统华夏。
她问身边的项庄道:“此为何桥?”
项庄道:“此便是传说中的横桥。”
虞姬以前从未听说过横桥,她喃喃道:“哦,一向未闻。”
“此桥横跨渭水,贯通咸阳。”
“如此恢弘之桥,天下绝无第二了!”
“夫人所言极是。”
虞姬叹道:“我大楚那么多河湖港汊,有长江那般天下第一大河,竟无一座这般气势恢宏的桥。唉……”
项庄也跟着感叹道:“到底是大秦帝国,雄踞这富庶的关中,才有人力财力建这般恢弘的大桥。正是有了此桥,咸阳城才得以绵延至此处,那秦国的百万大军才得以随意出入,南征北讨,灭了咱楚国在内的六国。”
虞姬点了点头,暗自思忖,若得重返楚地,她必与霸王一起建一座可与横桥相媲美的大桥,便把那桥命名为霸王桥,美名要独霸这四方天下,霸他个千年万年。
二
虞姬策马与众人一起过了横桥,来到了咸阳巍峨城门前,那大门与横桥直对。她昂首仰望那气势恢宏的大门。她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城门,左右各有一扇红色大门,皆已洞开。大门旁的城垣是黄土与青砖夯砌而成,四丈高许。门楼亦四丈有余,门楼的木柱木栏,皆为红漆,青瓦为顶,飞檐高耸。
虞姬策马一口气冲过城门,城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致,那本是繁华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舍,已是面目全非了,许多房屋已坍塌,大门皆洞开,那屋舍无不青烟缭绕,许多房舍还闪着明灭的火光。整座城池的空气皆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大街小巷行走的皆手持剑戟的楚国军士,途中时见横陈的尸首。虞姬心中不忍,对身边的项庄道:“何以惨不忍睹?”
项庄支支吾吾,并未答言。
虞姬又厉声问:“竟何以至此?”
项庄这才答言,低声道:“这楚兵无人不知大秦与霸王世仇,霸王祖死于大秦,季父亦死于大秦。今入秦都,无不尽逞屠城之能事……”
听项庄这般说,虞姬亦不再言语,她知道霸王与大秦血海般的深仇,国亡于秦,祖死于秦,季父死于秦,她知道他的爱恨是那样强烈,只是她心中心还是不免有一种莫言的苍凉与悲伤。她想,大秦暴政无道,与那大秦百姓何干?难道霸王他们驰骋沙场,浴血奋战不是为了剪除暴秦,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仅仅是为了一己私仇?一入城便屠了这许多的百姓,焚了整个城池,实实不该。
再往前走,前面就是一个巨大的塬,一条蜿蜒盘旋的大路直通往那塬上。远远看去塬上屋舍俨然,比塬下的更加密集,更加富丽堂皇,只可惜亦是青烟缭绕。虞姬问项庄道:“那塬上何等人家,竟愈发华贵?”
项庄笑着道:“夫人知兴乐宫否?”
虞姬笑了,往上一指道:“必是兴乐宫所在!”
项庄道:“夫人委实智者,所言正是。”
虞姬早便听说大秦的兴乐宫与阿房宫,知道那是秦皇的皇宫,极大,极富丽堂皇,知道那些去处便是天下第一繁华的去处。她也曾想过假若霸王拿下咸阳,她必要看看那大秦的皇宫,必要在那皇宫里纵马驰骋。今兴乐宫便在眼前了,她哪里还按捺得住自己。虞姬照那飞雪屁股上重重得拍了一掌,那马的奋起四蹄,荡起一阵黄土,便沿大路狂奔起来。
大路上正在行走着一些楚兵,他们三三两两的,一副征服者趾高气昂的样子,长戟尖上尚挑着抢夺来财物。虞姬一眼便知道这些人进咸阳都做了些什么。她故意让那飞雪冲向他们,一心想把他们撞倒,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那些楚兵听见马蹄声,看见了虞姬纵马狂奔,纷纷避开。
虞姬憎恶这些屠城的军士,尽管他们是她楚国的子弟,是她的乡亲,是霸王的江东父老。虞姬亦是想惩罚见他们,看见这些人逃命似避让,见他们或扑地或相互推攘,乱作一团,她心中竟有一丝快感,一种惩罚恶人的快感。
虞姬奔到塬上,便看见光秃秃的树丛中坐落着一座宫殿,虽然烟火依然在缭绕,但虞姬还是见到了她从未见过的富丽堂皇建筑。那是望不见边的一个大宫殿。皇宫大门是朱漆的,顶端悬着一块巨大的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工工整整地题着三个大大的篆字——“兴乐宫”。大门亦是洞开着,透过大门可以看见里里面不仅宽阔,亦十分华丽,烟火过处,依然显露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那林林总总的房宅中,唯大殿高耸,亦未有焚烧的痕迹。虞姬看见那大殿的顶,四角高高翘起,像四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虞姬没有下马,纵马冲进大门,一直冲到那大殿门前,才跳下马来。将缰绳交到项庄手中。自己便只身跨进了大殿。大殿的里没有人,亦无甚的摆设,已是空空荡荡了。虞姬又穿过集道门,来到后面的寝宫,寝宫的门口倒是有军士把守。虞姬推开军士,闯了进去,她直接进到后面的内屋里,只见屋内云顶檀木作梁,白玉为灯,珍珠为帘。六尺宽的沉香木卧榻,边上悬着白色的鲛绡罗帐,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叠着玉带叠着罗衾。四面墙壁皆为黄色,凿壁为龙,鲜活而威严,那龙须,鳞爪皆依稀可辨。地铺白玉,内嵌金珠,踏上也只觉温润。虞姬细细观之,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如此穷工极丽,虞姬何曾见过,她尖叫一声,竟躺在那卧榻上嘻嘻哈哈地打起了滚。她想她与霸王都不曾有过如此的奢华,到底是大秦的皇帝。他与她只有鞍马劳顿,只有生离死别,只有沙场征战。即便这样她亦不后悔,只要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什么苦她都乐意吃。
虞姬正思想着,忽听得耳边仿佛有抽泣声。她立刻从卧榻上跳将起来,顺着声音寻到后门,打开后门便惊呆了。虞姬看见寝宫后面偌大个庭院,竟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大片,而且皆为妇人,虽说是香粉四溢,绫罗绸缎满目,一派富贵之气,但细看那些妇人,皆面色苍白,战战兢兢。
哭声正是她们发出的。一些手执长戟的楚军官兵正瞪着眼睛在看管着她们。
楚军士兵大多认得虞姬。见虞姬开了门,无一人敢做声,皆垂头肃立。
虞姬杏眼圆睁,扫了好一会,才将满院落看过来,她问道:“汝等何故押众多妇人于此?”
为首的是一校官,赶紧上前答话,他指着那些女人道:“回夫人,我等奉命在此看押这些个人。”
虞姬仿佛认得这个校官,脸圆得同满月一般,隐约记得其为居巢人,随范增一同投的楚军,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居然做了校官。虞姬问道:“汝何处何时投楚军?”
那校官道:“下官乃居巢人丰祁,随范先生于薛地投楚军。”
虞姬问:“好,我问你,此处如何关这许多妇人?何处掠得?”
“回夫人问话,我等并不敢掠人妇人。此皆皇宫的后眷与宫女,霸王下令,宫中女娥,皆先行关押,日后再做计较。”
虞姬心中一动,她早听说秦宫美人无数,粉黛世上没有,天上难得。她好奇地走近那些妇人,细细打量着那些女子。果然不凡,虽皆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哭哭啼啼,却难掩她们本来颜色。这些女子年轻貌美,个个眉清目秀,稍有举动亦是婀娜多姿,再细观之,其中绝不乏倾城倾国之色者。寻常虞姬出入之处,虽也常遇见妇人,哪有能与之比较者,若得与她比肩,无不黯然失色。置身于此境,虞姬都不由得想多看几眼这些个妇人,虞姬感叹之际,心中亦是萌生几分妒意。
她心中明白霸王为何要留下这些人了。世人皆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那霸王必是贪图其中美色了,男人啊。她又岂能容忍霸王怀里再拥着别的女人。
她细细打量之后,寻一出众者拉到身边,只见那女子: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此刻陷于羁押,更兼几分凄凄楚楚,叫人不胜怜爱,连虞姬也动了几分怜爱之心,语气柔柔的。她拉着她的手低声问道:“汝芳龄几许?”
那女子低声答道:“年方二八。”
“几时入宫?”
“去岁方得入宫……”
虞姬将那女子拉到身边比肩而立,她望着那些楚国士兵高声问:“吾孰与其美?”
楚军将士皆高声答曰:“夫人美甚,天下女子莫能及夫人也!”
虞姬又从人丛中拉出一出众的美妇人,问大家:“吾孰与其美?”
众将士依旧齐声做出一样的回答。
虞姬闻罢大笑。她自信自己的美丽,她早在无数男人的目光里读懂了自己的美丽,她早已在无数女人的沮丧中读懂了自己的美丽。但不相信此刻将士们的回答,那皆是楚国的将士啊,与她同出自一片热土的子弟。她也知道这惶惶不可终日的六宫粉黛颜色早已失去十之七八了。
虞姬问那校官道:“我家霸王可真真切切下了羁押宫娥之令?”
那校官一时无语:“……”
虞姬又道:“我一人便胜却此万千美色,霸王又何尝留恋她等?”
那校官再无语,只结结巴巴道:“这,这,这……”
那虞姬厉声道:“竖子安敢胡言!我家霸王戎马生涯,志在除暴秦,平天下,安黎民,岂是那贪色之人!汝欲毁日月之明乎?”
校官丰祁见虞姬发怒,哪敢多言,支支吾吾道:“我等如何晓得这许多,皆上官委派,那敢有违?”
虞姬道:“咄,霸王命敢违?”
那校官丰祁赶紧道:“不敢不敢不敢!”
虞姬指着满院子的妇人道:“霸王有命,满院妇孺,尽皆遣散!”
丰祁一时无所适从,支支吾吾道:“夫人,此事重大,下官不敢决断,可容下官禀报再做决断?”
虞姬哪容他再行禀报,道:“霸王有命,何须再行禀报!抗命者斩!”
虞姬的话把那校官丰祁吓得脸都都变了色,不敢再言语,亦不敢放人。恰好此时项庄赶到,他看了看虞姬的脸,低声道:“夫人少安,待在下禀报我家君王,将夫人之意呈上,我家君王哪有不依夫人的道理。”
那虞姬哪里肯听,她一把将腰中的剑拔了出来,道:“汝且去禀报,我便在此砍斫起来!一个活物不留。”
项庄听虞姬这般道,哪里还敢离开,只对那校官丰祁摆手道:“罢罢罢,罢罢罢,惟夫人马首是瞻。”
虞姬又对那些看护的军士道:“楚王有命,此处妇人尽行遣散,尔等一路护送出城,遇阻者当殊。”
满院军士哪敢有违,皆称诺。
好大一会,这满庭院的妇人才走光。
望着空空的院落,虞姬这才想起,进城以来一直未见霸王,寻常每到一处,那霸王占了房宅,便要是等她的,将她安顿罢,才去行令做事,今日却如何不见了霸王?虞姬问身边的项庄道:“霸王何在?”
项庄不敢看虞姬,眼睛望向别处,低声道:“在下一直跟着夫人的,如何知道我家君王在何处?须是初入咸阳,事务繁多。”
虞姬咬紧牙关哼了一声。
三
虞姬离开寝宫,便骑着飞雪在兴乐宫四处寻找霸王。她把那华丽的去处找了个遍,也未见霸王人影。急得只骂人。一边的项庄只低着头跟在后面,哪里敢答言。虞姬正失望,欲离开兴乐宫,突耳闻乌骓马的嘶鸣声,长长的,划破兴乐宫的长天,回首望去,那乌骓马正站在一处矮房前,眼望着她。虞姬知道霸王必在此处,这乌骓马是在唤她呢。她打马快步走过去,却不见霸王的身影,那乌骓马旁立着几个军士。他们看见虞姬都有些慌张。
虞姬问道:“霸王何在?”
那几个皆不言语。
虞姬此处看了看,附近没有豪华的去处,这是一片矮房子,仿佛皆宫殿的仆人居住处。
虞姬又高声问:“霸王何在?”
这些军士仍不言语,只面面相觑。
虞姬又四下里看了看,看见那矮房细长一溜,有几扇门,除一处紧闭外,皆为洞开。虞姬心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她不在询问这些军士,只照那乌骓马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乌骓马发出愤怒的嘶鸣,那紧闭的小门依旧紧闭着,没有一点反应。于是虞姬又拿起马鞭,照那乌骓马的屁股狠狠抽了一鞭子。那乌骓马发出更加愤怒的嘶鸣,且四个蹄子猛烈地刨着地面,溅起一阵黄土。那扇门终于咣得一声,洞开了。只见那霸王手持虎头盘龙戟,衣冠不整,面红耳赤地从那扇门里撞了出来,他四处寻着,二目圆睁,重瞳寒光闪烁,大喝道:“何人欺我乌骓!何人欺我乌骓!竖子,拿命来便万事皆休!”
门前军士皆战战兢兢,双膝着地。
霸王那寒光闪烁的重瞳扫了一圈,才看见虞姬。那一刻他愣住了,手亦是不由得一松,虎头盘龙戟咣当砸在地面上,那黄土的地面被砸出一个深深的印痕。他的愤怒瞬间凝固在了脸上,继而化作僵硬,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喜也不是。
虞姬倒是丝毫不惊慌,她眼角扫了一眼霸王,便缓步踱到那小门前,歪着头望里面瞅了瞅。她看见里面正有一年轻秀美小妇人。那小妇人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瓜子脸,深目高鼻,衣着亦不类常人,被旃裘,蹬胡靴,金铛饰首,前插貂尾。她面色洁白似玉,唯两腮尚浅红,似云雨初度,亦是衣冠不整,云鬓凌乱。看见虞姬,亦无丝毫回避,先是一愣,后便是一笑,头一甩,将长发甩到身后,那样子颇有些挑衅的意味。虞姬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猜出霸王在此处与这小妇人做了甚的勾当,不由地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了,她卧蚕眉倒竖,丹凤眼圆睁,咬牙切齿地长长“啊——”了一声,便颤抖地一把握住手中的短剑。
项庄一旁赶紧拦住,道:“夫人,此为非礼也!”
虞姬哪里听得进去,嗖的一声,将那短剑拔出,似要冲进那门一般。
项庄死死拦住,道:“夫人息怒!切切不可!切切不可造次!”
虞姬当然知道,她这样阻止男人是有违礼的,她不想失了颜面,她知道楚营皆道霸王待她最善,楚营皆知她与霸王生死相依。她知道自己不可造次,不可在军士面前伤了霸王的颜面,伤他便是伤自己,今日若是一怒,杀了那小妇人,二人必会闹将起来,明日便楚营尽人皆知了。楚王还有何颜面做帅?她还有何颜面做夫人?虞姬强忍着怒火,尽量让自己平静,暗自思忖:且候来日,必斩杀那贱妇。
虞姬咬了好一会牙关,才将心头怒火压下,她知道她没有理由发怒,他是王,他有资格占有更多的女人,这是君臣人伦大礼定的,是天经地义的,几乎是必须的,这一天早晚会来,她所能做的便是服从。以前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她只是不愿意去想,寻常的日子里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太远的将来,不去想这个男人霸业成后的后宫里该有多少女人。她只想守着他,爱着他,看着他,她便满足了。如今咸阳城破了,大秦亡了,这个时刻该到来了。只是她依然放不下,依然无法平静地面对这样的场面,依然无法让自己平静地面对这个占据了她全部生命,全部情感的男人。
虞姬的眼已被泪水模糊,她不敢再去看那小妇人,跟不敢去看那男人,她亦无法去正视那男人,虞姬转身唤来飞雪,将身上马。
霸王此时仿佛才从那混沌中醒来一般,张开他长长的双臂,拦在虞姬面前。
虞姬依然不看他,调转马首。那霸王又蛮横地挡在虞姬面前,如是三番五次。二人皆不言语,霸王张开双臂,死死地盯住虞姬,虞姬绝不看霸王一眼。
项庄只在一旁啊啊,不知所云。
虞姬胯下的飞雪亦是烈性子,寻常若有人拦虞姬时,只要虞姬脚跟叩动它的肚子,那飞雪要么扬起四蹄,撞开拦在它面前的人,奔驰而去;要么迅疾绕开,绝尘而去。今日这飞雪似乎也被霸王目光慑服了,任虞姬如何去叩它的肚子,它竟也纹丝不动,四蹄稳稳地踏在地上。
虞姬眼泪汪汪,抢白道:“君王如何负我?”
霸王道:“并不曾有负爱姬,后宫安能只尔一人,寡人纳嫔纳妃,上合天意,下顺人情,如何便道一个负字?”
虞姬无奈,许久未言语,将脸望向一边道:“……君王,可容贱妾先行。”
那霸王道:“爱姬意欲何往?且与我同行。”
虞姬哪里听得进去,她从马上跳将下来。一把扯过旁边的乌骓马,翻身上马,这边霸王尚未明白就里,那乌骓马竟四蹄腾空,一声长嘶,闪电般地奔跑起来,瞬间便离开了霸王。
虞姬听得霸王身后再三呼啸,甚至高声呼唤乌骓马的名字,那乌骓马竟丝毫不予理睬,只顾听着虞姬的号令,驮着虞姬奔跑。说来自是奇怪,打虞姬进了楚营,那乌骓马仿佛欲与霸王竟折腰一般。寻常霸王一声口哨,使其停则停,使其奔则奔。那乌骓马只是见不得虞姬,若见了虞姬,那霸王便不在话下了,便是虞姬使其停则停,虞姬使其奔则奔。任他霸王暴跳如雷,也休扭得过虞姬。虞姬心中感激乌骓马,暗自思忖,乌骓啊乌骓,唯尔情重,唯尔义高,人尚不如马乎?
四
虞姬心中有气,在兴乐宫胡乱找了一处未被火焚的小院,红门黑顶,一样的飞檐,看看还干净,便使军士收拾了一番,先行歇下。
一旁项庄欲阻止,低声道:“夫人不宜居此处。”
虞姬问道:“何出此语?”
项庄道:“兴乐宫里自有我家君王住的寝宫,夫人又如何别居?”
虞姬冷笑道:“旧人怎抵那新人好,霸王如今功成名就了,哪里还想见贱妾?”
“我家君王原说过,此生不负夫人。”
虞姬又冷笑道:“君不闻有歌曰《氓》,其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今居别宫亦罢,便是顺了那霸王的心,休要再去烦恼霸王了。”
项庄道:“不妥不妥,我家君王并未有甚的新人,如何容得夫人别居。”
虞姬哪里肯听项庄的话,道:“汝可先行回避,我欲更衣。”
项庄只好退出。
虞姬将项庄一干人等赶出小院,吩咐不得打扰,便将小院的木门紧紧插上,进到屋内,便倒头大睡。
其实虞姬是在赌气,她哪里睡得着,仰头望着天花板,脑子一片空白,眼前总是浮现出那衣冠不整的小妇人,她凌乱的云鬓,她羞红的两腮,她那云雨初度后的娇羞,像一把把短剑深深地刺在虞姬的心头,让虞姬心头一阵阵生疼,她捂着疼痛的心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浑身无力,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虞姬躺下没多久,便听见有人敲院子门,声音急促而响亮。虞姬只好从榻上怕起,来到院子门前,她站在门前问:“何人?如此敲门。”
门外是霸王的声音,道:“速速开门。”
虞姬听出是霸王的声音,道:“君王且去开心,多日奔波,妾鞍马劳顿,不胜艰辛,亦是要歇息了。”
霸王道:“本王知爱姬艰辛,今特来看望。”
“贱妾本山野卑贱之人,日后便不劳君王操心了。”
“休要多言,汝开门便是。”
“今君王霸业已成,此寒宅别院实实有辱身份,有违大礼。君王起驾回正殿便是。”
霸王道:“汝知何为违王命乎?知违王命为何罪乎?”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霸王似大怒,厉声道:“汝知这虎头盘龙戟取过多少首级乎?”
那声音方落,虞姬便听见虎头盘龙戟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她暗自思忖,纵是天下人皆惧你那虎头盘龙戟,我须不惧。其实虞姬心中真的也并无一丝惧怕,此刻她哪里还畏惧死亡,她想与其眼看霸王与别的女人相欢,倒还不如一死来得爽快。她亦是高声道:“休道甚的王命难违,休道那虎头盘龙戟取何人首级,妾今违便违了,请赐一死!”
虞姬说完便扭身回到房间里,索性将房门也栓了起来。
虞姬但等那霸王破门而入,等了许久也闻外面还有甚的声响,她便迷迷糊糊睡去,此一觉竟睡到天亮,方觉得已是饥肠辘辘。她赶紧从榻上起来,对着铜镜细细梳理一番,发髻高束,不稍施粉黛,还特意换了一身民间女子的装束,白色窄袖袍服,腰间以黑丝带系扎,俨然昔日在闾里一般。
梳理完毕,出得门来,打开院子大门,吩咐守门军士去弄了点吃的、虞姬便在站在小院前活动起来,虽然空气中还夹杂着淡淡焦木味,但拂晓清新的空气还是笼罩了虞姬。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眼看,天蓝蓝的,院门前有一棵老槐树,隆冬季节,老槐树的枝杈上自然没有绿叶,一根根光秃秃地直指天空,指向那蓝天白云。枝杈间仍有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在枝杈间蹦跳,这情景和她楚地老家竟恁地相似。几年来,随着霸王南征北战,戎马生涯,四海为家,大都宿于军帐中。心中放着楚军的胜负。放着霸王的生死,哪有心思感受这悠闲的时光。此番眼前的情景不由得让虞姬想起在家做姑娘情景,想起爹爹清晨教她舞剑的一幕幕。她想爹娘了,想爹娘的音容笑貌,想老家的小院,想她闺房里的梳妆台,甚至想那小小的织布机。一种从未有过的乡愁在她心中氤氲开来。虞姬从小屋里拿出了短剑,照着爹爹教的套路,一丝不苟地舞了起来,她感觉这边是回忆,这便是与爹娘相逢。
虞姬将那剑舞得呼呼生风时,便听得旁边有人高声叫好。虞姬抬眼望去,竟是霸王笑嘻嘻地站在一旁,那重瞳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再看周遭,早已站满了围观的军士将官们。听得霸王叫好,皆跟着喝彩。霸王今日亦是换了装束,居然也是从前乡村那副装扮,他身着交领长衫,窄袖长手,上衣下裳皆为白色,头上的巾子亦为白色。虞姬想起了那个乡村少年,想起他在石桥上与她的初次邂逅,想起他挑逗她的一幕幕,想起他的坏,想起他的好,想起他的蛮横。虞姬心中一颤,难道他的心与她的心竟是相通的?此为天意?此为人情?莫非前生她便与他有缘?她便欠他的?莫非这便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虽说心中那一颤让虞姬柔软了许多,但昨日那小妇人的模样在她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还是心如刀绞一般。望着霸王那笑嘻嘻的样子,她就愤愤不平。他开心了,他快乐了,他忘却了,可她忘不掉,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她觉得自己的爱被他践踏了,自己情被他践踏了。她无法原谅他,她绝不原谅他。虞姬乜斜了霸王一眼,愤愤地“哼”了一声,便收起了手中的剑,欲扬长而去。
那霸王哪里容虞姬走,张开双臂拦住了她,依然是笑嘻嘻的。
虞姬想她早不是那羞涩,无所适从的少女了,她知道该咋办,她眼睛望向一边,道一声:“啊!”那霸王果然被虞姬赚了注意力,也跟着虞姬望向一边,虞姬趁机一躬身从霸王臂下走了去。
待霸王回过神,虞姬已经进了她的小院。
虞姬将门半掩着,她看见霸王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便朝霸王招了招手。霸王大喜,拔腿奔将过来。虞姬冷笑着看着霸王,眼看霸王一只脚踏上台阶,这才“咣当”一声将红门关上,再将门栓死死地横上。她可以想见霸王的沮丧,可以想见霸王尴尬,可以想见霸王的愤怒。她偏要他的好看,偏要!偏要!
听见霸王门外愤怒的吼声,虞姬心情好多了。她笑着回到房间,躺倒床上。她就想这样躺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睡去或者醒来,都要横在这张榻上,躺他个天长地久,躺他个昏天黑地。
第十一章 火焚阿房,不叫琼楼胜楚宫
一
太阳偏西时,虞姬又听见了敲门声,那声音不急不缓。似夹杂着人的呼唤。虞姬侧耳细听,像是子期在喊她,在楚营这些年,子期身为楚军大将,军务繁忙,虽常常来见霸王,皆匆匆见面又匆匆道别,难得静下心与虞姬话家常,更难得单独来找虞姬。虞姬赶紧下了榻,去开门。
虞姬打开门,果然是子期站在门口。子期比以前壮多了,黑多了,还是一身戎装,腰上挂着长剑。也像一座黑塔似的站在门口。虞姬将子期拉到屋中道:“原来心里还有个妹妹啊,还知道来看顾我。”
子期呵呵笑道:“看妹子说的,天底下便此一妹子,如何会忘。”
“兄长似换了个人一般,平日里来去匆匆,话也不多说几句,今日说话便这般甜蜜?”
“呵呵……今日特来寻妹子说话的。”
虞姬将子期腰上的长剑取下,挂道一旁,道:“咸阳已下,暴秦已亡,如何还这般马不下鞍,剑不离身。今日便住下,要说便说个够。”
子期道:“暴秦虽亡,各路诸侯尚未安抚,各有异心,哪敢稍有疏忽,天黑必是要回营。”
虞姬撇嘴道:“呸,只怕兄长今又是奉命行事。”
子期面色微微泛红,有些结巴,道:“妹妹何出言……”
虞姬一笑,道:“那霸王真真的用人不善,以兄长为说客,你便是有那苏秦之才也罢,便是有那张仪之舌也罢,两下皆无,必有辱使命。”
子期听虞姬这般说道,面色愈红了。
虞姬知道她道破了子期的心思,便道:“兄长,今日我二人无可不言,便是不言霸王之事。”
“昨日之事我已耳闻,便是妹子的不是了,你休要烦恼,且听哥哥慢慢道来。霸王今已称王,王者自然与众不同。”
“我只道他负了妹妹的一片情,休言王者,王者便可负情乎?”
“妹子休要义气用事,今天下便是霸王的天下,令皆出自霸王,早晚便登天子大位。天下事皆是有礼数的,天子有天子的礼,无礼天下必大乱。那《礼记·昏义》皆有记载的,‘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此为大礼,妹妹岂可有违大礼。况家父亦是事事礼仪当先。”
“……”
“妹子将母仪天下,岂可有违大礼,让天下人耻笑。”
虞姬当然知道这些,但她感情承受不了。她不愿意便这般接受现实。她道:“定此礼仪者,无母乎?便是从那石头缝里蹦出的?”
子期赶紧捂着虞姬的嘴道:“不可造次,不可造次,老祖宗定的,何干如此言祖宗!”
虞姬真恨这大礼,真恨这些多事的古人,这些不懂女人情的古人,如何便制定出这般无情的大礼。她爱霸王,她只爱霸王,她不容霸王怀里再拥着别的女人。她想起那日在渭河边看见的丹顶鹤,那生死相依的丹顶鹤,那让她怦然心动的丹顶鹤,禽类尚知两情依依,尚知生死与共,难道人竟不如那禽乎?偏要弄些个所谓的大礼,来伤害女人,来伤她虞姬的心,来使得霸王将薄情寡义当做天经地义。虞姬长叹一声,愤愤地道:“这天下唯女子命苦也!”
“咱本是诗书礼仪之家,妹妹切不可坏了礼数,有伤门风,让爹爹有失颜面,家门蒙羞,便是爹爹在此亦是容不得妹妹这般行事的。”
虞姬咬了咬牙,道:“妹妹只恨那霸王大业初定,便行此事!恁地心急,难道他不知我心乎?不晓得此举伤我情乎?”
子期道:“正是大业初定,才当急行此大礼,以正天下视听。大礼行,天下正,百姓安。便是为天下大计,为天下黎民,妹子亦不该这般短见。”
子期正劝慰虞姬时,门口又传来响声。虞姬这才想起方才为关院子大门,如今为时已晚,那霸王急匆匆闯过来,一把将门推开,站在门口望着虞姬与子期。
子期赶紧施礼,道:“禀告霸王,我这里正在劝慰夫人。”
那霸王便笑嘻嘻道:“寡人已进来,便毋须再全劝慰了。”言罢径直走向虞姬。
那虞姬哪里肯从,她卧蚕眉一下子竖了起来,随手将子期方才挂在墙上的剑拔出鞘,横在脖子上,厉声道:“君王欲生我乎?欲死我乎?”
霸王望虞姬的样子,不敢再向前,那重瞳只冒青光。
子期赶紧上前道:“妹子,竟如此刚烈,罔顾天下大礼!”他欲伸手去抢夺虞姬手中的剑。
霸王一把拉住子期,半晌才对虞姬道:“爱姬欲如何?且慢慢道来,寡人不上前便是。”
子期有些气急,道:“难不成,让霸王去违天下大礼?让世人皆耻笑我等?”
虞姬低声对子期道:“兄长小觑妹子了,妹子岂是那小气女子,爹爹亦是常有教诲,大礼不可违。”
霸王亦是一旁道:“爱姬最为贤德……”
虞姬眼泪汪汪地望着霸王道:“君王尝为布衣,妾即追随了霸王,不避箭矢,不辞艰辛,何曾有过一丝怨言?只今日情深难容,怜切为怨。君王请容妾慢慢平复。”
子期一旁焦急道:“妹子!大业初定,行大礼之事非小,事关国体,事关天下平安,岂可由小女子性子再三延宕。”
虞姬心里明白子期说的有道理,她不想让子期为难,亦不想叫人耻笑,迟疑须臾才又道:“若于速速行大礼也罢,妾识大体。只是有几句话要说,不知君王肯纳贱妾之言否?”
霸王道:“寡人与爱姬之怜爱,情贯天地,何事不见容?何言不可纳?爱姬直言便是。”
虞姬思忖一会,道:“贱妾,话也不多,这后宫是何等去处,是君王寝食之处。进出之人岂可不察,贱妾为君王计,凡入宫之女,一为品行俱优者;二为容貌身体皆佳者;三不可使秦女入宫者。”
霸王道:“这头两条便是为寡人好,只是不知那第三条为何?”
虞姬道:“昔日君王于新安城坑秦卒二十万,今又焚了咸阳。你道那秦人谁不咬牙切齿,若以秦女为侧,灾祸必在旦夕之间。”
霸王点头道:“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倒是爱姬一语道醒梦中人。善,大善!”
子期还想插言,霸王拦住了,道:“子期毋要多言。行大礼之事宜缓,勿须用急。今我已血洗了关中,关中虽虎踞龙盘之地,却非我项氏福地。此处行不得大礼。一切待我回楚之时再行议定。”
虞姬听霸王这般言语,那竖起的卧蚕眉方缓缓平下来,她放下手中的剑。霸王上前去拉虞姬的手。虞姬将手挣脱,她想起那日挑衅她的小妇人,心中愤懑难消,又道:“那日贱妇甚是无礼,该当何罪?”
霸王道:“甚的贱妇?”
“那日与君王行鱼水之欢的贱妇,君王怎地便忘了?”
霸王哈哈大笑,道:“寡人早将她逐出兴乐宫!休要再提起便是。”
虞姬不依,道:“只休要叫贱妾撞到,来日若是撞见,我必取她首级,秦女不可留在宫内。”
霸王又笑道:“哪里还会撞到,哪里还会撞到……若是撞到,爱姬随意处置便是。”
虞姬这才与那霸王执手,二人一起离了小院。
二
咸阳城里的烟雾总也消散不去,那焦糊味将天空都熏黄了。霸王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整日在大宴各路诸侯,商定分封之事。
没了征战,虞姬往常总是提着的心也轻松了许多,她想四处看看,想看看着关中大地。这日午后,虞姬与项庄道:“偌大个咸阳皆付之一炬了,也无个有趣的去处。”
项庄道:“好去处倒是有一个,吾尝闻秦嬴政于渭河南岸之上林苑中,作阿房宫。此宫盛大,超兴乐宫数倍矣,覆压三百余里,遮天蔽日。自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虞姬道:“如此宫殿,霸王何不居之?偏居这焚烧殆尽的兴乐宫。”
“彼未成矣。”
“既是未成,何言是个好去处?”
“虽未成,其势亦可比肩山河。人言其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如此盛极,天下莫见,何言不是好去处。”
虞姬叹了口气,道:“便是大若那骊山又当如何?亦不过一未成宫殿。此嬴政亦是奢靡,有此豪华的兴乐宫,又何造彼阿旁宫,如此兴土木造宫殿,民何聊生?如此江山焉能不易手。”
“夫人不知,那嬴政造彼宫,亦是有其缘由的。相传彼少时,尝于邯郸城遇一女子,曰阿房女,十分喜爱,怜其娇媚。后嬴政一统天下后,欲迎此女,立其为后,众大臣皆拒之,曰此乃赵女,不可。那阿房女亦为晓大义之人,不欲赢政为难,择日竟自挂北树。那嬴政每每念及于此,便怆然而泪下,无以为念者,故而造此阿房宫。”
虞姬眼睛一亮,道:“如此我倒要念及他的好了,天下皆道嬴政暴虐,窃以为心如铁石,性若箭矢。那曾想对阿房一女子用情如此真,有如此怜爱之心者,亦是一血肉之躯。那阿房遇嬴政,亦不枉为女人一世。”
项庄道:“不过一女子耳,为之造宫,失了江山,实为不智。”
虞姬撇嘴一笑,道:“汝自是不知,逐功利者那晓得人间最大莫过于性情,至情至性至痴,却也爽快一回,不枉为人一生。汝这一说,我倒要去那阿房宫看看,去拜祭那嬴政与阿房。”
项庄闻此言,当下便为虞姬备了车马,一行人直奔阿房宫而去。
虞姬真的未想到世上有这般豪华的建筑,真的未想到大秦有这样的了不起的思考者,设计出宛如天宫的琼楼玉宇,真的未想到大秦的工匠们有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能建造出如此巧夺天工的房宅。当虞姬站在那阿旁宫前宽大广场上时,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
广场迎面是三座已经建好的门楼,红柱,黑瓦,青砖,垒砌得气势磅礴。青石板的阶梯,白玉的扶手。虞姬沿着阶梯步入门楼,一条河流横在眼前,那河流蜿蜒曲折,九曲十八弯地贯穿着整个建筑群,一眼望不到头。一条红色的木制长廊穿过河流,沿着长廊再往前走,有小丘,有平地,有假山,仿若置身于仙境。虽未完全完工,但那建筑的奇巧已显露出举世无双的风采了。虞姬抬眼望去:五步一座楼,十步一个阁,走廊如绸带般萦回,牙齿般排列的飞檐像鸟嘴向高处啄着。楼阁各依地势的高低倾斜而建筑,低处的屋角相钩,高处的屋心并排相向,屋角彼此相斗,盘结交错,曲折回旋。
虞姬只嫌自己的眼不够用,她手舞足蹈地快步登上一座高高的楼台,站在那楼台上四处俯瞰,那大大小小的房舍,殿堂群如密集的蜂房,如旋转的水涡,高高地耸立着,不知道它有几千万座。在那蜿蜒的河流上一座座长桥像龙一般卧在水波上。甚至还有虹一般天桥在空中横着,那天桥将楼阁与楼阁联在了一起。虞姬兴奋至极,她欢快地拍着手,对项庄欢呼道:“此为天上?还是人间?”
项庄笑道:“夫人,自然是人间。”
“如何仿若梦中?”
“此非梦境,却胜却梦境。”
“啊——奴家来也!”虞姬兴奋地喊了一嗓子。
项庄大笑,“哈哈哈,若霸王若见此宫殿,必与夫人一般欣喜,必定都于此了。”
项庄的话让虞姬心中一颤,定都于此?定宫殿于此?这一闪念竟如箭一般刺在虞姬的心口上。虞姬想起了那个小妇人,想起了霸王,想起了她的楚国故地。她暗自思忖:若般个好去处,那霸王岂能不动心。他若留下时,哪里还会再回楚国,必设此处为宫殿,接着便要行那后宫大礼了,虽然虞姬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不管是在此处还是回楚国。她绝不想那个时刻来得这样快,来得这样迅速,能推一天她便要推一天,能推一时她便要推一时。她警惕地问项庄:“霸王来过否?”
“未曾,亚父倒是已看过此处了。”
“那亚父倒做何道理?”
“亚父言道此处甚好,可为霸王宫殿。”
“哦……若再建时,几时可成?”
“若举天下徭役,聚九州土木,不过一年两载便可告成。”
“举天下徭役,聚九州土木?天下财物已取之殆尽,何处再取?尚为天下苍生计否?”
“如今天下令皆出自霸王,便是号令天下又何妨,便何人敢违。”
虞姬眉头一皱,方才的喜悦已不在脸上了,她沉思着放慢脚步,下得楼台,继续往宫殿深处行。虞姬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阿旁宫游了多长时间,天色渐晚,眼看最后一抹晚霞暗淡了,整个世界即将沉入夜幕。
项庄一旁道;“夫人,天色已晚……”
虞姬抬头看了看天,咬着牙关道:“正待此刻。”
项庄不解道:“正待此刻?夫人欲何为?”
“焚了这阿旁宫!”
项庄吃了一惊道:“夫人!使不得……使不得!”
虞姬道:“如何便使不得?”
“亚父欲将此处为王宫呢。”
虞姬道:“汝为亚父命耶?为霸王命耶?”
“我,我,我家君王并未使我等焚之。”
“嗯……霸王使我不成乎?”
“这……”
“休要多言。”
项庄知道虞姬的丹凤眼圆睁,卧蚕眉倒竖,知她主意已定,他当然晓得虞姬脾性,霸王尚有所忌惮,项庄岂敢有违。只得吩咐手下军士举火焚烧。
楚军军士才焚了咸阳,皆通晓焚火之道,不一刻整个阿房宫便火光冲天,只见那那火光起处,先是一赤色火球晃动,须臾间,那火球便腾空而起,若赤龙一般蜿蜒向上,而后半个天空便被映红了,近处的人,远处的塬,也皆被映红了。
虞姬的脸亦被映红了,虞姬的心颤动了,她能感到热热的面颊上似有泪在滚落,一点一滴,一滴一点。望着那熊熊燃烧的楼台亭榭,望着刚才还让她心潮澎湃,欣喜不已的天桥、长廊,此刻正化为灰烬,虞姬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她心在阵疼,宛如刀割,她喜欢它们,她爱它们,那是她梦中的琼楼玉宇,她却要亲手毁掉它们,焚掉它们。她不知自己是对还是错,她不知自己会落下千秋骂名,还是万古美名。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绝不会让霸王看到它,绝不,为一己之情计,为天下苍生计。
三
阿房宫的大火正熊熊燃烧,一阵马嘶人喊,从咸阳城里就过来一彪人马,那人马赶到,将虞姬项庄等团团围住。范增一马当先,突到近前,高声喝道:“大胆!大火何人所为?”
项庄这厢慌张,赶紧上前,先行大礼欲做解释。
虞姬哪里会让他为难,一人做事一人当,她策马跑到项庄前面,对那范增道:“亚父休要恼怒,全是我一人要焚这阿房宫的。”
范增指着虞姬半晌说不出话:“汝……汝……”
虞姬故作轻巧,道:“这一处好宅院与亚父何干?”
范增着才说出话来:“这哪里是一般人家的宅院,此谓阿房宫。是嬴政之皇宫。”
“既是暴秦的皇宫,奴家便烧了它何妨?”
“真好不晓事,如今此宫已易手!”
“易手?何人欲行居此宫殿?与天下人为敌!”
“……”
“暴秦举九州财物,使天下人徭役,大兴土木,使得天下抱怨,才致今日。亚父岂不知焉?今我替天行道,焚此阿房宫,昭告天下,暴秦已除,天下太平,有何不妥?”
亚父道:“暴秦已除,咸阳已焚,兴乐宫已焚,此已昭告天下,各路诸侯皆赶来听封,无不归附。家仇国恨皆已矣,如何再焚此阿房宫?”
“不义所得,不祥之居,必焚之。”
“若此,霸王何居?”
“今天下已定,百姓安居,百废待举,诸侯宜各居其地,诸官宜各司其职。依前约,霸王当还楚;以天下苍生为念,霸王亦当还楚。此宫留它何用?”
“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可霸,何言离去?”
“如此失信于天下,居奢靡之宫,继暴秦残业,再大兴土木,此亡秦之续耳,窃以为霸王不取也。”
范增大怒,喝道:“乃妇人之见!安能得天下社稷?”言罢,命所部人马将虞姬项庄所帅军士困于其中,不得出围。余下人等皆尽行灭火。
虞姬如何容得这些人去灭火,眼看自己欲行的事被人阻止。她哪里会忍下,心一横,便从腰间抽出短剑照围着她的军士砍将起来,左一下右一下。那些军士哪敢抵挡,知道死也是白死,便一窝蜂地散去。任范增如何喝斥也不肯上前。
虞姬趁机冲到门楼前,一人一马挡在那里,她厉声道:“欲扑火者,踏我尸首而过!”
一时无人敢上前,眼看阿房宫的大火愈燃愈旺,火光将整个天空皆映红了。范增亟不可待,也便恼羞成怒,亦是使出宝剑,喝住几个亲兵欲拍马向前,亲自拿下虞姬。
那项庄唯恐有失,拉住范增的马缰,急切阻止道:“亚父,且慢,且慢,一切待我禀报霸王,再做裁夺。”
范增道:“若这般,只恐这阿房宫早已化为灰烬。你且闪开,待我拿下这泼妇人,灭了这场火,再去禀报霸王亦不迟。”
“亚父,使不得,使不得!休要伤了我家夫人。”
“闪开!我自有分寸。”那范增喊着使唤几个亲兵上前。那些亲兵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军士,冲将过去,三下五下便拿得虞姬,并不曾伤得分毫。
虞姬被几个军士夺了短剑,手臂亦被死死摁住。那些军士虽不敢造次,她亦动弹不得。虞姬哪里会容得这被缚一般,兀自挣扎着叫骂着。
那项庄一边使人去禀报霸王,一边这厢安慰护着虞姬,生怕伤了虞姬。正一片慌乱之际,又是一阵马嘶人喊,又是一彪人马冲将过来。虞姬看见为首真是她的夫君霸王,她高声喊道:“君王救我!”
霸王策马冲到虞姬跟前,范增的亲兵见到霸王赶紧松了手,屁滚尿流地躲到人群中了。
范增跳下马上前禀报霸王:“夫人欲焚阿房宫,幸臣得知,特赶来相阻,不曾有伤夫人。”
霸王看也不看范增,问虞姬道:“伤汝乎?”
虞姬摇摇头。
项庄赶紧道:“臣未离左右,夫人并不曾受一丝伤害。”
霸王乜斜了项庄一眼,又问虞姬:“辱汝否?”
虞姬道:“并不曾有辱。”
范增道:“臣为阿房宫计,为霸王计,只阻夫人焚火,未曾丝毫有伤夫人之玉体。”
霸王这才看了范增一眼,冷冷道:“社稷未定,大局未稳,各路诸侯正讨封地于庙堂,争功于朕前。亚父不为国事谋划,平天下之不公,安诸侯之妄想。到此何干?此阿房宫乃暴秦之宫殿,焚了便焚了,何事惊慌,欲强阻之。亚父欲取之耶?”
范增一时问语塞。结结巴巴道:“此,此宫浩大繁华,气派非凡,地势极佳,常有紫气升腾,正所谓皇家居处,此佳处,乃九州无双者。霸王若都关中,此宫不可不留也。”
霸王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都之?言之必关中耶?关中乃我血洗之地,并非绝佳。更休言此阿房宫,焚之大善!……幸而未伤及寡人爱姬,若伤及寡人爱姬,便为伤及寡人。汝等今皆命休矣……”
言罢再不听范增言语,将虞姬揽上乌骓马,拍马而去。
虞姬听得范增后面顿足,她看见眼前的塬皆被火光映红,北风正呼啸,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天地之间一时皆是一片红色。她知道这场火是扑不灭了,扑不灭了,这火,必同那咸阳城内的火一般,数十日乃至数月不灭。他范增纵有三头六臂,百万大军亦是无奈此燎原之火。虞姬心中有一种别样的快活,生疼生疼的快活,疯狂疯狂的快活。
她觉着自己的快乐是红色的,好像带着血。
第十二章 裂土封侯,女儿千里思归乡
一
没几日那咸阳城外便扎满了帐篷,一座一座,一片一片,好不壮观。虽是寒冬腊月,关中寒风凛冽,此处白日里也人声鼎沸,马嘶绵绵;夜晚更是灯火通明,歌舞丝竹不断。虞姬听霸王言各路诸侯俱赶到咸阳,等着楚霸王给他们分王分地。是啊,大秦灭了,暴秦除了,压在头顶上的大山没了,有功的没功的,只要当初揭竿而起了,只要当初自立为王了,如今皆要分一杯羹。霸王还忧心忡忡对虞姬言,若分封不当,恐怕天下又要大乱,苍生又遭涂炭,他们重回楚国故地更是遥遥无期了。
霸王亦是格外繁忙,要么宴请初来乍到的人,要么去那城外的大帐探望,要么召集众人人议事,往往通宵达旦,不醉不归。便是虞姬常常也难得见他一面,见了也是摇摇晃晃的霸王。
这日太阳刚刚落下,霸王却早早赶回来了,身上亦无一丝琼浆味儿,他满脸笑容地坐到虞姬身边,将手抚虞姬肩,只笑不言语。虞姬看出他这是有话要与她说,便故意将脸侧过去,道:“尚早,何不再去醉一场?”
霸王笑着道:“今日却得工夫陪吾爱姬。”
虞姬偏不与他多言,故意将肩从霸王手中挣脱,道:“既是如此,且去洗漱,妾欲眠矣。”
霸王赶紧道:“且慢且慢,本王有话说与你。”
虞姬乜斜了霸王一眼,笑道:“何不早说,偏只是傻笑。”
霸王道:“你且听本王慢慢道来,休要有一丝儿焦急。”
虞姬这才将身子倒在霸王的怀里,到:“君王但说便是,贱妾哪敢不从。”
那霸王顺手将虞姬揽在怀里,低声告诉了虞姬他做出的一个重大决定。这便是霸王决定不回楚国了,留在关中,留在咸阳。他道:“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粮草充足,兵丁强悍,据此关中,便可号令天下,可都以霸。嬴政之所以扫六国,霸天下,全在于拥据此地。今若将此地让与他人,将来必为祸患。”
虞姬道:“君王向所言归楚,实为搪塞贱妾?”
霸王一时无语。
虞姬又道:“昔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此约天下皆晓,今君王欲失信天下人耶?”
霸王亦是无语。
“君王容妾直言乎?”
霸王才出语道:“且道来。”
虞姬道:“以妾看来,君王如此失信于天下方为最大之祸患。诸侯将不服,天下抱怨不公,岂可安定?苍生岂可安居?以君王之威武,以楚军之众,一方莫敢起事。若天下咸生抱怨,诸侯合兵一处,心归一体。君王四面风起,八方云动,将奈何?”
霸王呻吟道:“……爱姬有所不知,那沛公乃天下豪杰,若将关中予此人,待他羽丰翼满之时,必生祸乱……”
虞姬道:“……若如此可割而分之……”
“割而分之?”
“若不予他,则失信于天下,若皆予之,则患来日羽丰。不若分割,关中辽阔,分封数人,则互为牵制,互为掣肘。”
霸王闻虞姬此言,便不在言留在关中。虞姬看出霸王动摇了,她知道霸王心性,偏爱与人相对,知道多言无益,便不再多言。心中暗自思忖,来日相机再行劝诫,必能改变他的主意。当下虞姬亲自伺候着霸王洗漱,更衣。二人亲亲热热上了卧榻,哪管城外人喧马嘶,哪管城内丝竹管弦,一夜云雨,鸳鸯情长,鱼水情深,好不畅快。
虞姬知道楚人好歌舞,悲欢兴衰常寓之其中,酒至深处,便歌之,歌至情浓,便载以舞之,舞至癫狂,便与鬼神言语,与天地相拜,那一刻楚人是通灵的,那一刻楚人是悲天悯人的,那一刻楚人是无所顾忌的。虞姬亦晓得霸王更好歌舞,每每酒宴,酒酣之时,往往为楚歌,为楚舞。
虞姬为劝霸王,还悄悄填了一曲楚歌,唱思乡,唱别离,唱人生之悲歌,她想在某个合适的时刻唱给霸王听,以楚歌来改变霸王留在关中的想法。一日,适逢长史司马欣向霸王讨封王,于军中大帐宴请霸王。那司马欣素与霸王善,与季布子期,项伯项庄等皆有往来,此宴那霸王的下属亦一同邀请了。霸王便也携了虞姬一同赴宴,虞姬自是欣然前往。
那是庆功宴是讨赏宴。酒宴中一番推杯换盏,自然是互颂赞词,双方酒兴大涨,兴致空前。虞姬趁机与霸王道:“妾为君王楚歌,以助酒兴。”
霸王拍案道:“妙!妙!”
那虞姬直起身子,先唱了首《鸡鸣歌》,此乃楚人尽晓的歌。虞姬打小便熟悉,熟悉它的旋律,熟悉它的韵味,熟悉它的每一个字。加之虞姬声音清婉嘹亮,乡音浓厚,一下子便把那宴会喜庆变成了浓浓的思乡,她唱道: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虞姬看见那霸王的重瞳放光,击掌跟着吟唱了起来;虞姬看见季布、子期、项伯、项庄等皆随之击掌,眼中泪光闪烁。虞姬暗自思忖,此刻若不将自己填写的楚歌唱出来,更待何时?于是她又对霸王道:“妾为君王楚舞。”
霸王欣然颔首。虞姬离座,径直步到大帐中央,载歌载舞,她跳的是楚人的舞,吟的是楚人调,道的是自己的情。她这般唱道:
忍别家兮天一方,托情寄兮与君王
死不顾兮度漳河,为君妾兮奋世仇。
路穷绝兮楚歌响,暴秦灭兮名远杨。
老母思兮泪空流,虽欲报兮将安归!
虞姬亦未料到,她歌声落时,四座皆涕然泪下,休说那季布子期项伯项庄之辈,便是那司马欣等亦是泪流满面。
霸王哪里还坐得住,亦是奋然起身,拔剑步入大帐中央,与虞姬一同舞了起来。那日霸王身着黑袍,脚下亦是乌皮靴,头发乌黑,于头顶扎一圆髻,红绸束之。他舞起时,像一阵黑色旋风,头顶那朵红绸,似一缕红色火焰,在燃烧,在半空中飘舞,手中的长剑亦是舞出了万道寒光。他高歌道:
项有世子兮名远扬,命搏强秦兮大楚张。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十室九空兮沃野荒,沙场奋戟兮心内伤。
国仇家恨兮今得偿,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歌声慷慨,剑光闪烁,满座无不动容。季布跟着也跳入大帐中间,接下来四座皆相继入此列。整个大帐一时皆为楚舞楚歌,皆为泪水与癫狂。思乡,思乡,三年来,这些楚国男人征战沙场;三年来,这些楚国男人风餐露宿;三年来,这些楚国男人远离家乡。乡关在梦中,爹娘在梦中,妻儿在梦中……人非草木,何人不感慨,何人不悲从心起?
那是怎样的一场酒宴,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那是怎样的一群男人。多少日子后,当虞姬面对四面楚歌时,当她将寒光闪闪的短剑放在脖前时,她脑海浮现便是此刻的酒宴,此刻的大帐,此刻这些泪流满面的男人。
二
谁也未曾料到那季布醉得厉害,第二日酒还未醒。一早他便摇摇晃晃来大殿寻霸王,季布打小便跟随霸王,此时已是霸王麾下的五大将之一,颇得霸王偏爱,自然也有几分放肆。大殿门前侍卫皆认得他,无人敢拦住。那季布便径直进到大殿内。虞姬正与霸王用餐,见季布进来,赶紧让他坐下,邀他一同用餐。
那季布摇摇晃晃坐下了,却摆手道:“不食秦食!”
霸王笑道:“欲为饿殍?”
季布道:“宁为楚鬼。”
霸王继续笑道:“今特来求为鬼乎?”
季布道:“暴秦已除,天下已平,臣思母心切,请回。”
霸王一时无语。
虞姬明白她昨晚的楚歌打动了将士们的心,她相信霸王亦是不会无动于衷。乘机道:“君王,楚军多楚人,寒暑转战,三年不见楚地,无不思归。”
霸王低低地应了一声,现出一脸愁云。
虞姬又道:“昨日君王高歌,云:‘国仇家恨兮今得偿,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可为真意?”
“此事关系到国家社稷,苍生黎民,岂可歌舞游戏?是走是留,容我再三思之……”
虞姬见霸王沉吟,便朝季布使眼色,让季布再说话。
季布将欲开口,大帐门帘又被掀开了,范增快步走了进来。季布和虞姬皆知道范增是主张留的,便不再言语。
霸王起身道:“亚父一早便来,有何见教?”
那范增怒气冲冲,也不待霸王发话,便自行坐在几旁。
霸王又让食,范增摆手道:“不食。”
霸王苦笑道:“汝亦不食秦食?”
范增道:“天下食,无非五谷,无非六畜。岂有秦楚之分?心若有楚,这天下便无处不是楚地,心有多大楚便有多大。”
霸王笑道:“亚父所言极是。”
虞姬暗自思忖,这范增所言是有所指的,她与季布的话,方才定是被范增听去了。她开口道:“小女子倒不以为然,亚父,楚地无处不闻楚歌,此地可有?楚地皆良田美池,此处可有?楚地有爹娘至亲,此处可有?”
虞姬的话让季布击掌叫好。
范增冷冷一笑,望着霸王道:“此作小女子戏言,倒也不差。偏霸王乃一代豪杰,当世英雄,志在四方,心怀天下,气当若长虹,以贯天地。”
虞姬看出范增这番颂词一般的话颇能打动霸王。
霸王笑着颔首。
范增又恨恨道:“昨日一夜,楚营中楚歌连绵,楚军将士即歌即泣,皆传霸王欲归。臣恳请霸王千万明察,此情断不可蔓延,若容此情蔓延,军心动矣,江山社稷必毁于一旦。”
霸王道:“亚父言重了,我楚军去国离乡三载,将士思乡乃常情,便是你我焉能无有几分思乡之情?唱便由他们唱去,楚人焉能无歌,未必便动了军心。”
范增正颜厉色道:“霸王,此情切不可长,华夏辽阔,拥九州,衔四海为疆,今日言回楚,明日言回楚,皆南望楚地,何人再奋勇向前?霸王明断,楚国虽好,霸王岂可偏安一隅。”
季布插嘴道:“先生此言差矣,楚国八百年基业,北到黄河,东达东海,西至巴蜀,南抵岭南,拥华夏半壁江山而自重,何为一隅之地?”
范增道:“将军休要以情用事,只知楚国,而不知天下,此关中居高临下,乃雄视天下之地,阻山河四塞,土地肥饶,粮草充足,兵丁强悍,据此关中,便可号令天下,此地岂可拱手让人?”
季布道:“本不是楚国所属,何以言让。依约,先入关中者王之。先入关者,沛公也,此地宜封于沛公。”
“万万不可,沛公,乃天下豪杰,得关中必如虎添翼,将来与霸王争锋者必此人!”
“鸿门宴,霸王义释前嫌,今又封其关中大地,其焉能不感激涕零,守土固疆,千秋万代,唯楚国马首是瞻。”
范增听罢季布的话,哈哈哈大笑,道:“天下人皆一诺千金乎?”
季布道:“信乃立身之本,古之成大事者皆以信也,无信焉能成伟业?那沛公若无此信,何以与霸王争天下雄?”
范增摇头道:“甚矣,将军之不惠。今天下大乱,礼已崩,乐已坏,信何存?狂狡有作,以利制则,而事不稽古,竟何人言信?若依将军所言,霸王必危矣,楚军必危矣。”
季布亦是大笑,道:“依先生言,霸王可无信,可失信于天下。若霸王负天下苍生,便是日月伤辉,虹不贯天地,天不割分黑白。霸王美名不在,岂不让天下人侧目,将何以号令天下?依先生言,霸王方危矣,楚军方危矣!天下苍生苦矣。”
虞姬心中最看不得使心机之人,一心只钦佩那些驰骋沙场,义无反顾的豪杰,她以为轻生死重大义,方位真男人,她爱霸王亦是爱的这一点。对范增等谋士谋于密室,行于诡异,多有不屑。对季布的一诺千金当然看重。她道:“当以信为根本,无信何以治天下?”
范增面露不快,道:“此言差矣,当今乱世,枭雄并起,豪杰倾轧,诡诈之人一时盛矣。无以谋略应对,便苟且偷生尙不得,何言治天下?”
虞姬道:“霸王起兵,无非除暴秦,复楚业,救苍生。此乃顺天下大势,应者风从,故长驱直入,直捣咸阳。未见有诡诈者。今当以信义昭示天下,归我楚国故地。”
“夫人,悲悯天下,谋大事者,岂可只言楚国故地,华夏子民皆我血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今大局已定,令皆出霸王,诸侯讨封,罢兵之日可期,如何又失信于人?岂不伤天下豪杰之心。若这般言而无信,只怕烽火又起,受苦的还是天下苍生,何谈悲悯天下。”
范增面红,且耳赤,拍几而起,愤怒地高声道:“虽暴秦已除,天下未定,诸侯虎视眈眈,各怀心思,觊觎咸阳者有之,欲王天下者有之,何人敢言罢兵?夫人试看咸阳城外,马嘶人喧,营盘连结,盔明戟亮,苍生何以安身,来日必有用兵之祸患。且兵者诡道也,此时言信,无异于袒腹示虎?今何人再言罢兵,乱我军心者,请霸王惩之。”
那霸王重瞳圆瞪,见几人争执不下,面带怒色,却也并不言语,大吼一声,竟拂袖而去。大殿里的几位皆不欢而散。
三
霸王优柔寡断,是去是留举棋不定,每每虞姬问起,便将话引开。虞姬自然也郁郁寡欢。翌日,虞姬骑着马,带着几个随从兴乐宫出来,下了塬,一路向东南,那是咸阳的民居所在,虽已被焚,那些尙冒烟的残垣断壁依然在昭示着当年的辉煌。虞姬途经一处醒目的大庭院时,停了下来,远远地一眼望去,便看出那庭院非寻常百姓家,虽不比宫殿,也必是都城里侯王将相之家,仅一院之内,便房舍无数,皆鳞次栉比,几进几出。主体房屋更是气派非凡,比附近的房舍皆高出一大截,高耸的飞檐,斜斜的,直插云天,黄土垒砌,黑瓦点缀的花墙,高高地阻隔着里面与外面的世界。那虞姬虽也出生在楚国的贵族家庭,但大秦亡楚时,爷爷投了江,房屋亦被那秦人付之一炬了,还剩些许薄田而已。父亲一介书生,哪里懂得做田营生,家中所剩不过一堆竹简与几样剑器,还有几间普通房舍。父亲尝与她讲,当年她们家也是深宅大院,几进几出的。虞姬见到如此这般的宅院,自然感兴趣,她想知道那种华丽是什么样子,于是她策马走近,透过那残缺的断墙,看见里面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树下站着众多的年轻女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院子门口有许多兵士,也在说说笑笑,并不像围观。
虞姬好奇地走到院子大门前,红色的门柱尚在,门板早已不知去向,虞姬问身边人道:“这些个军士围民妇于其中,又不似看押,何故也?莫不是那些个军士欲行骄纵。”
虞姬的随从赶紧上前打听,须臾便回来禀报道:“回夫人,此处正征民妇,以为宫女。”
虞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霸王并未下决心留在关中啊,何故招宫女?她又问了一句:“何故?征民妇为宫女?真有此令?”
“回夫人话,真有。”
虞姬一时怒从心中起,谁这么大胆啊,背着霸王背着她招宫女,她高声道:“把为首的喊过来!”
片刻便从院子里跑出来一校官,虞姬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丰祁。
丰祁见虞姬赶紧施礼请安。
虞姬问道:“如何又是你?”
丰祁一时语塞:“……”
“前番在兴乐宫是你吗,今番如何又是你。长戟林立,未见你,箭矢如雨,未见你。掳掠妇女,行乐后宫,倒是处处有你?”
那丰祁更是语塞,喏喏许久,才低声回话,道:“下官不敢擅自行动,皆奉命为之。”
“今征这许多良家妇女,意欲何为?”
“回夫人,下官并不知其所以,范先生命我前来……”
“私自掳掠妇女,该当何罪?皆放了!”
“夫人,实在不为掳掠。她等皆为情愿……”
“情愿?情愿何为?老老实实道来!”
“夫人……此事……”
虞姬抽出腰中短剑,直指丰祁面门,道:“你倒说也不说!”
那丰祁一下跪倒在虞姬马前,低声道:“此事实在不关下官,是范大人下令……令我等征宫女三千……这些妇人皆衣食无靠者……无非寻条生路……”
“又是那范增,又是那范增,实实可恶!休要听他言语,速速将彼秦女皆散之,各自自寻生路!宫不在关中,求秦女何干?”
那丰祁闻虞姬言,更是不起,道:“夫人,下官实实不敢,前番兴乐宫走了众宫女,范先生已是大怒,差点便要了下官的命。今番若再将彼秦女散之,下官当命休矣。”
虞姬丹凤眼圆睁,卧蚕眉倒竖,以剑指着丰祁厉声道:“若不散,我顷刻便取尔性命!”
“夫人,何苦相逼?”
虞姬哪里听他言,一挥手,命随从前去院中驱人。
那丰祁也是被逼急了眼,地上跃起,唤手下军士将虞姬的随从拦了,各自刀枪相向,互不退让。那丰祁对虞姬道:“今散之亦死,不散亦死。夫人若苦苦相逼,校官便死于将令,以忠职守,绝无散人道理!”
“散不?”
“不散!”
虞姬策马向前,只见寒光一闪,顷刻间便手起剑落,一片尖叫,可怜那丰祁项上的头颅,便瓜也似的落在地上。献血从他脖颈内溅出,直直地溅到了半空中,染红了好大一片天空,染红了天空下面的地,染到地面上的人。毕竟慑于霸王的威名,那丰祁手下的军士,见丰祁已是尸首分离,哪里还肯效命,一声喊,皆作鸟兽散。
院中老槐树下的妇人们早已战战兢兢,望着虞姬大气不敢出,只挤作一团。
虞姬对着她们高声喊道:“休要迟疑,速速散去!若见返,眼前便是下场!”
那些妇人们亦是作鸟兽散,有一二迟疑者,哪里抵得住虞姬怒目一视。便也匆匆复匆匆。
虽说随霸王过了几载军旅生涯,见惯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毕竟虞姬还是第一次亲手杀人,她厌恶落在身上的血迹,忍受不了空气中的血腥味,感到身子软软的,差点从马上跌落下来。待那些妇人不见一点踪影,虞姬手中的剑也掉落在了地上。有随从拾起那剑,想递还给他,她却一脚将那染血的剑踢出几尺开外。一低头“哇”的一声呕了一地。她知道女人本不该杀人,杀人是男人的勾当。但眼前这个人她该杀,她必杀!她不想霸王身边有别的女人,往霸王身边寻女人者便是她的仇敌,手刃仇敌该快活才是。她打小便知道楚人是不畏惧仇敌的,哪怕到阴朝地府,也必和仇敌不共戴天,拼个你死我活。在这些楚军将士前,虞姬不想输了楚人的气概,她不要让他们看出她的犹豫与年轻,虞姬故意做出快活老道的样子,仰头对着蓝天发出一阵笑声:“哈哈哈……快哉!快哉!”
人都杀了,还有甚不敢做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虞姬俯下身子将那丰祁的头颅从地上拾起,悬于马首,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寻霸王去!
虞姬策马回到兴乐宫,直奔大殿,跳下马,一把将大门推开,也不言语,当着众将领的面,将那头颅掷于霸王眼前。
众人皆大惊,霸王重瞳圆睁,问虞姬所为何事,地上为何人头颅。
虞姬亦不细说,只指着霸王旁边的范增道:“妾已无忍,取了这厮的性命,君王欲问何故,只问亚父便是……”言罢便扬长而去。
四
春天来了,塬上的春天来得晚,先是在枯黄的草丛里星星点点出现些粉红的山桃花,随后便是迎春花,将那金黄撒得漫山遍野。那些桃树啊杏树啊,也开出各自的花朵,白杨树也发出嫩绿的芽。田野里不知苦难的孩童也吹起了那杨树皮做的响响。虞姬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她本想寻个日子与霸王去踏青,见识见识这塬上的春天。那曾想未及三五日,一场春风,便尘土飞扬起来,昏天昏地的,那些将开出的花花草草便被风沙扼杀与掩埋了。偶尔能看见的,只是几朵疲惫而憔悴的花。这让她的心绪又坏了许多,楚地的春天何曾有这般的风,楚地的春天何曾有这般的沙,楚地的春天有的只是明媚的阳光,只有满世界的鹅黄柳绿,只有明镜似的春水。虞姬不禁更加思念起家乡来,满腹心事,日日眉头紧锁。
一日季布来大殿觐见霸王,霸王不在,季布正欲离去,正好叫虞姬撞见。那虞姬正满腹心事,只想与人倾诉,此时遇见故人,哪里肯放过,直奔季布而去,还招手道:“将军且慢。”
如今的季布再不是从前那个毛手毛脚,红脸粗脖的后生了。已是堂堂的楚军大将了。他面色黝黑,肩宽腰粗,身穿双重长襦、外披彩色铠甲,下着长裤,足登方口齐头翘尖履,头戴顶部列双鹖的深紫色鹖冠,橘色冠带系于颌下,打八字结,胁下佩剑,行走大方稳健,眉宇间透着刚烈成熟。见虞姬招手,那季布便踱到虞姬跟前。
虞姬道:“将军可殿中稍候,我家君王或将归矣。”
季布稍显犹豫。
虞姬便做出往屋里请的手势。
季布这才返身回去。
进得殿中,二人分主客坐定。虞姬这才道:“皆道关中宝地,土地肥饶,可雄视天下。我倒看不出一点好来,春光乍现,方三五日便一场大风,黄沙弥漫,再无一个好字。哪里似我楚地。”
季布亦是长叹,道:“夫人说得甚是,如今暴秦已除,大业已就,楚军将士无不思归。”
“我家君王必所忧,忧沛公豪杰,据关中便如虎添翼,日后必生乱。”
“何忧之有?自扰耳。今义帝已宣旨:依约。各路诸侯无有不从者,谅那沛公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霸王心思不定,此事宜静候。”
“有何不定者?依约当东归,重回楚地,霸王奈何不东归?莫窃欲食言哉?”
“我家君王岂是那无信之人?别人不知,将军岂有不晓。”
“必是那范先生日日聒噪,小人心计,阻塞霸王视听。霸王此番若是废约,必为天下耻笑。”
虞姬一向不喜范增那些所谓的谋士,听季布这话,便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季布深深地咽了口唾液,道:“在下不瞒夫人,今番前来觐见霸王,便是请辞。”
“将军欲东归?”
“布今夜便拔营起寨,先行帅部东归。”
“若我家君王不允,将如何?”
“我心已定,岂可更之。若霸王强阻,或刀兵相见时,布宁为霸王刀下之鬼,亦不违诺。天下人尽知布一诺千金,今誓不有违。想霸王义贯长虹,必会成全布者。”
虞姬明白霸王看似铁石心肠,其实最重义气,不会强行阻拦,因此坏了与季布的兄弟情分,怕只怕那范增暗中使坏。她道:“既是将军心意已定,不若不见我家君王王,免得兄弟相别徒增伤感。你自抓紧拔营起寨,我代将军禀告我家君王便是。免得范先生晓得,生出许多事端,让我家君王为难。”
“不辞而别,恐霸王见怪。”
“将军自走,我会与霸王理会,想他迟早亦要东归。”
季布沉思片刻,道:“如此最好。”
二人又低声叙了几番旧情往事,相互做些许托付,那季布便起身告辞。虞姬送出大殿,送出兴乐宫。
当日下午,季布所部便拔营起寨。数万楚军将士东归,惊天动地,一时楚歌声起云飞扬,西风漫卷旌旗飘。漫天的黄沙卷着楚歌,卷着春天的残花,卷着枯草在天地之间飞扬。
霸王与范增刚回到兴乐宫大殿。忽然有人报季布拔寨东归。霸王大惊。
虞姬赶紧上前将早上季布觐见之事一一为之禀报,道:“将军恐与霸王分别,徒添伤感,便先行离去,让我代为禀报。”
范增一旁大怒,高声道:“季布背着霸王擅自退兵,有违军法,动摇军心!此事重大,请霸王军法从事!切不可放纵!”
虞姬道:“范先生此言差矣,季将军一早便来觐见霸王,只是霸王御驾外出,方未能谋面,何为背着霸王?”
那范增不理会虞姬,这边对霸王道:“既是未见霸王,便未得军令,不可擅自拔营起寨。数万楚军东归,此事非同小可,霸王切不可任其带走兵马。”
霸王迟疑沉吟许久,方道:“事已至此,奈何?”
“霸王可领兵速速将其追回,再行苦劝。”
“……此季布东归之心不止一日,若苦劝不回又当奈何?”
“霸王兵广,季布兵寡,用兵夺之。”
“那又奈何?”
“褫夺季布军权,治其重罪,以稳定军心!”
“此为兄弟阋于墙,不可。”
“兄弟重乎?社稷重乎?孰重孰轻?”
“江山社稷,羽自可用命,兄弟如手足,手足不在,命安存乎?羽安敢言轻手足乎?即为兄弟羽实不忍弃也。况那数万人马皆季布子弟与乡里,当初随我起兵反秦,无不拼死向前,死伤已过半,今暴秦已除,大楚已立,更令其不东归故里,于心何忍?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妻子,令其骨肉分离,羽将何以面对江东?”
“霸王,吾闻行大事者不可用慈……”
“休要多言,季布东归,我当送行!”那霸王言罢,即翻身跨上乌骓马,拍马冲出兴乐宫,身后只跟几个随从。
虞姬当下亦是跨上自己的飞雪,紧随其后。此刻她心中充满了对霸王的仰慕,她爱他,爱得便是他这般的性情,爱得便是他这般的忠义,爱得便是他这般的仁慈。她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虞姬与霸王出兴乐宫,奔上一条大道,那是通向塬下的一条大道,沿大道奔出没多远,便看见大道上一马相向而来,那马上驮着一人,酱红色战袍。再走近才看见那人便是季布。季布自缚在马上,看见霸王与虞姬,赶紧跳将下马,远远的便单腿跪下。
霸王大喝一声,亦跳将下马,跑过去搀扶季布,道:“季将军何故这般?”
季布不起,道:“特来求霸王赐一死。”
霸王道:“何罪之有?”
“罪臣擅自将所部东遣,按律当斩,请霸王凭公论处。”
“爱姬已代为禀报。我已准你部东归,来日候命听封,此行不为擅自,绝无处置之理。”
“昔布尝言,随霸王出征,万死不辞,不成大业誓不还家。今布因悯部下骨肉分离之苦,竟违诺半途而归,愿听霸王处置。”
“今暴秦已除,大业已成,将军东归,不为违诺,实为存我江东骨血,续我江东血脉,以图大楚永固,善莫大焉,当行奖励。将军快快请起。”霸王亲自扶起季布,将其身上的绳索解开。
二人相拥那一刻,虞姬眼泪涌出,她动容了,她心颤抖了,为霸王的忠义,为季布的忠信,为她身边这些奇男儿,好男儿,伟男儿。她想此便是楚人啊,便是忠勇无比的楚人啊,便是心通鬼神,气贯长虹的楚人。他们轻生死重大义,他们血管里的血永远都是高贵的。虞姬想起了父亲常跟她讲的孟子的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虞姬情愿生生死死追随着他们。
虞姬望向塬下,在那黄色的大地上,风正吹过,黄沙弥漫。昏黄中,隐约有一支人马,旌旗招展,马嘶人叫;昏黄中,那支人马如长蛇一般,正蜿蜒东行。蓝天上雁叫声声,与这支人马逆向而来的雁阵正经过虞姬的头顶,一点一点的,断断续续的,却又是绵延不断的。是啊,楚人东归了,大雁北回了,虞姬却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魂归故里,何时才能再见那白发的爹娘……
第十三章 善待吕氏,烽火狼烟姊妹情
一
季布的离去,更让楚军军心动摇,无人不归心似箭。寒冷的春夜,常常楚歌声起,往往一处响起,十处应和,大有动地之势。霸王道:“人心思归,天下大势,今当归矣。”闻霸王此言,楚军上下无不欢欣。
有劝留者,霸王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
再有劝者,霸王怒而喝出大殿。
范增也只是摇头叹息。
有范增麾下曰广云者,硬行闯入大殿,指着霸王讪笑道:“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果然。”
霸王大怒,竟命人烹之于兴乐宫前。从此无人再敢劝阻。
乃依约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是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其封地。霸王亦出了函谷关,回到自己的封国。虞姬本想荣归故里,探望双亲,那曾想她随霸王刚到封地彭城,就变故不断,先是闻汉王沛公兼并了关中,后又闻齐国,赵国反叛,一时烽烟遍地。每次都是霸王亲帅大军征讨,往往是这边平了,霸王鞍马未歇,那边烽烟再起。虞姬同当初一般,骑着她的飞雪紧随霸王,一路东征西讨。她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风餐露宿,有多少放马陷阵。她甚至弄不清与霸王对阵的是齐是汉,还是哪路诸侯。总之眼前皆是剑戟林立,皆是血肉横飞。
这日楚军攻下沛县,大营札在沛县郊外。是夜,月朗星稀,夜风呼啸,虽已是初夏,夜晚依然有阵阵寒气袭来。霸王与各路将领饮酒未归。虞姬独自待在大帐里久久不能入睡。夜风中总感觉有女人在哭泣,那声音幽幽咽咽,断断续续地随风缓缓飘来。虞姬甚奇,起身,披上披风行到大帐外问侍卫:“此沙场之夜,竟何女在哭泣?”
侍卫亦摇头表示不知。
虞姬四处瞭望,大帐附近皆是点点的篝火,和那些围着篝火睡觉的将士,虞姬瞭望了许久也未能辨出那声音究竟来自哪里,只好又回到大帐,复躺在榻上,复又翻来覆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哭泣声终消失了,虞姬寻思,此沙场之夜,少不了孤魂野鬼,或许是那些魂魄在哭泣。她心中不禁一丝寒意,也不知着沙场征战何时能了,她不明白这些男人为何总是要杀来杀去,暴秦已除,天下当安,黎民当生。那沛公当初言之凿凿,做了汉王,如何又要来逐鹿中原,来杀伐作乱……她实在不理解。虞姬正百思时,夜风中又传来楚歌声,断断续续,悲悲切切。这歌声打动了虞姬,她复又起身,披上披风来到大帐外。此番那歌声就格外清晰起来,虞姬便顺着歌声寻去。
夜色中虞姬看见一处篝火旁,缚着几个妇人和一个白发老翁。那歌声便是其中一个妇人唱的。
虞姬快步走了过去,走近时那歌声便分明了,那歌唱道:
蒹葭苍苍兮月光光,
夜风凄凉兮水为霜。
恨那暴秦兮黎民伤,
随我君王兮征讨忙。
田园荒芜兮家何方,
父母爷娘兮四海亡。
这歌喉嘹亮,清脆,宛若夜莺一般。歌声亦是婉转悲切,凄切伤怀,在夜空里传得很远很远,如泣如诉。更令虞姬未想到的是歌词竟也这般真切,真切地唱到了她的心里,仿佛在唱她的情,在唱她的身世一般。这歌声将虞姬的心唱得柔软无比,将她的衷肠一吐为快,将她的眼眶唱得湿润起来。
这是何人在唱?是何人这般晓得她虞姬心中的悲切?晓得她虞姬的迷茫惆怅?如何这般地懂她?
虞姬快步了过去,她看见三四妇人,那些女子大多白色交领长衫,唯一女子服饰奢华,那女子头顶金色芙蓉冠、身着五色花罗裙,脚蹬泥金鞋。虞姬再走近,细看那女子,身材富态丰润,脸庞圆润白皙,柳叶眉,一双又圆又大的黑眼睛,顾盼间,灵气十足,韵味无穷。此妇人虽无倾国倾城之貌,那神态与容貌却尽显其富态华贵,虞姬心中好感暗生。那歌便是她唱的。
虞姬走到她们身边。那女子只是乜斜了虞姬一眼,并不理会虞姬,仿佛没看见一般,依然唱着她的楚歌。
虞姬问道:“请问这位夫人是谁?如何被缚道这里?”
那妇人着才歇了歌声,看了一样虞姬,对虞姬道:“若没猜错,眼前便是那名满天下虞姬吧。”
虞姬一愣,不是因被她猜中,而是因这女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气度,她心里微微掠过一丝慌乱,知道这妇人不是寻常人等,有些羞涩道:“夫人过奖了,哪里便名满天下,天下尽知的是我家君王。”
“天下人皆道霸王凭生唯惧一人,便是你虞美人。”
“天下人皆言过其实,我家君王唯宠爱妾耳。我家君王盖世英雄,唯惧天惧地,其余哪有个惧字,休言我这小妇人了。”
那妇人嘴角荡起一丝笑意,盯着虞姬端详片刻,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这才道:“难怪霸王对夫人百依百顺。如此艳色,岂止倾国倾城,便是那《九歌》里的湘夫人,也未见得能有一比。休说那男人,便是我一老妪,见了夫人亦是为之倾倒。”
这话说的得体,说得亲和,说到虞姬的心里了。虞姬大悦,暗中已喜欢上她了,便再寻问:“看夫人穿戴言语皆不凡,必不是寻常人家,敢问夫人是何来?”
那妇人道:“在下吕雉,乃汉王后室也。今日天下不幸,楚汉争雄,日前于沛县为楚军所虏。”
虞姬一听说是汉王后室吕雉,又是一惊。此女她早有耳闻,亦是一天下奇女子。明知她该是她的敌人才对,虞姬依旧心里喜欢她,她想,战场厮杀是他们男人的事,与女人何干?她喜欢她,她欣赏她,便可以与她为友。虞姬开心道:“原来是吕姐姐,妹妹不知,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又唤左右去了吕雉身上的绳缚,对左右道:“汉王乃霸王兄弟,如何这般相待!不晓一点礼节!倒成了我与霸王的不是。”
吕雉又指着一旁那老翁道:“夫人既识得兄弟,何不将汉王老父身上的绳索也一同解了。”
虞姬命左右解了那老翁身上的绳索。
吕雉分外感激,慌忙朝虞姬施礼。
虞姬扶起吕雉,道:“姐姐休要与我客气,且随我来,且随我来。”言罢,拉着吕雉便往大帐那边去。
二
方进大帐,那吕雉不言语翻身便拜,道:“谢夫人!”
虞姬急忙去扶吕雉,道:“姐姐何出此举?”
那吕雉道:“夫人贵为王妃,我为夫人阶下之囚。夫人对我未见有辱,尚如此礼遇。此大恩大德吕雉真不知如何报答……”
虞姬大笑道:“争夺社稷,剑戟相见,刀枪相逼,那是他们男人的事。遇我姐妹何干?我见姐姐亲近喜好,我自善待姐姐、快起快起,休要辱杀了我。”
那吕雉依然不起,又道:“夫人既如此善待于我,我有一求,不知夫人可否应下?”
虞姬道:“姐姐休要疑虑,只管道来便是。”
那吕雉:“夫人唤我阶下囚一口一个姐姐,若真不嫌弃,可否就此结为姐妹。”
虞姬大喜,道:“你我男人本是兄弟,今兄弟阋墙而已,你我当为姐妹!”
于是二人当下便结为姐妹,虞姬兴起唤人将大帐灯盏全部点燃,又将出酒食,设宴款待吕雉。
二人分宾主坐下,吕雉先为虞姬把盏道:“夫人大名我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是天生丽质,绝世美人,配与那霸王,真真是天地作合,人间没有。”
虞姬被夸得有了几分羞涩,低声道:“姐姐过奖了,初见姐姐我倒是被姐姐万方仪态所迷。一看就不是一般女人。”
吕雉叹道:“妹妹不知女人最怕时光,都道是时光如箭,岁月如梭。将逝,姐姐已是美人迟暮了。哎……人生易老,转眼间,姐姐已近不惑之年,论青春容貌如何能与妹妹相比……”
“姐姐也贵为王妃,一时落难而已,休要这般慨叹……”
“休言甚的王妃王妃,我们女人,哪里便看重这些个东西,我们看重的无非是儿女情长,伉俪情深。汉王要的江山,他便当了皇帝.封姐姐个皇后,哪又如何呢?那时汉王宫中恐怕早已是嫔妃成群了吧,他与我亦只空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了吧,日日新人笑,夜夜旧人哭,做这般的皇后哪如寻常百姓,夫妻相守,男耕女织。”
吕雉的话说到了虞姬心里,她自然也知道若是霸王做了皇帝,恐怕也是这般吧,她长长叹了口气,道:“姐姐说得好,唯女人懂得女人……”
“姐姐是经历多了,虽不敢自言料事如神,倒也把世事看透了十之八九。今夜明月皎皎,却独照空床,那霸王铁衣铠甲,鞍不敢缷,马不能下。妹妹必是也睡不安稳,才被我等啜泣惊扰吧?这便是古今帝王家的日子,帝王们征战时,你被冷落,帝王霸业成时,你依然冷落……徒有虚名罢了。”
“早便听说姐姐胆识过人,胜过那一般男人。今日闻姐姐一席话,果然是名不虚传!”
“如今天下唯楚汉我们两家相争,男人们嘴上称兄道弟,能有几分真心?江山社稷之下,必会争个你死我活。我们又何必把自己搭上,今日一见妹妹,便知妹妹性情中人,若得姐妹相称,必会一生姐妹相待。今妹妹如此善待与我,他日我若成了大汉朝的开国皇后,定会善待妹妹,不让妹妹受丝毫委屈。”
虞姬觉得吕雉的话好笑,便笑道:“姐姐此言差矣,今汉王被我家君王追得如丧家之犬!恐再无他日了吧。当年鸿门宴上,我家君王大义释了汉王,哪曾想汉王如此言而无信。若再得鸿门一宴,只怕再也无人与汉王说情了。”
“妹妹说的没错,汉王背信弃义,重利轻友,一身的泼皮无赖,身边皆为权弄之辈,唯其如此,他才能当上皇帝。”
“此德行何以号令天下,不怕天下人侧目?”
“妹妹呀妹妹,你呀,你家霸王,倒是忠厚仁义,心地坦荡,英勇无比,又盖世英雄,如此充其量不过一奇男子,哪里便可成就帝王霸业。更何况,霸王偏偏爱上你这般一女子——比他还任性,还刚烈,还性情。”
“那又有何不可?”
“妹妹,我的傻妹妹,当初霸王本可以定都咸阳,君临天下,那时谁敢有违?只可惜错失了天赐良机。我想,那霸王不听众人言,为践当初诺言,裂土封侯,舍弃关中,定都彭城,不仅是他自己的性情,也不仅是悲悯天下苍生,多少也听了妹妹的话吧?”
虞姬亲眼见了舍弃关中的后果,心中当然也有几分内疚,她皱着眉头,低声道:“依姐姐的话,是妹妹害了我家君王……”
“妹妹,你休要如此自责。霸王毕竟从你身上尝到人世间难得的温存,万般的风流,妹妹毕竟天下第一美人,倾国倾城!多少男人梦寐亦难求的头等佳人。能与你同床共枕,亦是常人做梦不敢想的福分。我想霸王此生当足矣。只那男人毕竟是男人,骨子里流淌的便是争强好胜的血,何况霸王盖世英雄,推翻暴秦第一功臣,若一天,他从你怀里醒来,见大势已去,见此大好江山已经有了主宰,必不苟且于世了。”
虞姬被吕雉说到了痛处,她担忧的便是江山易主那天,她不怕去做一男耕女织的村姑,而她的君王,那气贯长虹的英雄恐怕是再也活不下去了。听吕雉这般言语,她眼睛湿润了,低声道:“姐姐,我二人命苦,休言以后,只为今晚姐妹一场满饮了此盅吧。”
吕雉一仰头,将满盅酒饮尽,道:“妹妹,你或许不知,当年沛县,人言美人,必指姐姐为证。我与那汉王,也曾同你与霸王一般,卿卿我我,须臾不曾分离……只鱼与熊掌怎可兼得,女子青春易逝,帝业却永存!身为女子,我们认命吧。”
那夜,大帐外篝火连绵,晚风轻拂。大帐内二人酒憨话稠,亲亲热热饮了一夜,絮絮叨叨说了一夜,颇为相见恨晚,相惜甚切。直至黎明,号角连营,战马催人,二人双双醉倒。
三
大队人马拔营启程之时,项庄才进大帐将虞姬和吕雉二人唤醒。项庄想将二人分开,虞姬道:“我二人是姐妹,这战乱之时,岂有将姐妹分开的道理?”
项庄无奈只好也给吕雉寻了匹矮马,让吕雉跟在虞姬身后。
以前虞姬总是与项羽一起走最前面,有所不便时,也走在中军阵里。这是第一次走在断后的队伍里。她看到许多老弱病残的楚军将士心中不由得阵阵酸楚,想当年大家揭竿而起,皆是为暴秦所逼。推翻了暴秦,天下本该太平,这些楚国子弟也该解甲归田,夫妻团聚,母子见面了,她自己也当归家拜见父母了,哪晓得这烽烟又起,离乱,无尽的离乱,依然笼罩在这个世界,依然笼罩着她的人生。虞姬凄然回首对吕雉道:“姐姐若得归汉,可否依妹妹几句话?”
吕雉道:“你我姐妹,休说一句,便是百句千句万句,姐姐也依的。”
“我闻今汉王兵新败,求和,我家君王有意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若成约,姐姐定要劝说你那汉王,复回汉中,安分守己,好生做他汉中王矣,休要因为他一人之心,让天下不得安宁,苍生涂炭,你我皆不能与夫相守。可否?”
吕雉沉吟良久,才这般回答:“男人们的事……能依我等便是好。”
虞姬亦未再言,只眉头紧锁。
二人正骑马前行,虞姬远远地便看见另一个骑着枣红马的女人,虽相距甚远,但那女人的轮廓让她感到十分熟悉。她问项庄:“那女子是何人?”
项庄有些不自然,结结巴巴道:“那,那,那……在下实实不知。”
虞姬道:“我家君王让你殿后,后军中何人骑马竟不知乎?”
项庄面色有些发红,低声道:“霸王最善手下将领,便是某将军家眷也未可知,在下哪里好一一盘问。”
“将军休要诳语,你骗得了别人,焉能偏得了我?”
项庄支支吾吾,不再回话:“……”
虞姬看出项庄在隐瞒什么,她又细心地向那边遥望,那女子的衣着,身体轮廓,真的好生眼熟,怎的便那样似曾相识。虞姬心中细细回想着,终于想起来了,她隐约能看到那女子衣着似乎不同常人,被旃裘,蹬胡靴,金铛饰首,前插貂尾。虽不甚真切,亦隐约可现。虞姬想到了在兴乐宫某间小屋里与霸王亲热的小妇人,想起了那个似乎带有挑衅意味的眼神,心中愤怒油然而生,实在有些压抑不住。她回首对吕雉道:“姐姐,你在此等我,待我前去看看便来,若是那畜生,我便亲手宰了她。”
吕雉一把拉住虞姬,问道:“何人?惹妹妹如此恼怒,喊打喊杀。”
“姐姐不知,我家君王一贯待我最善。前些进咸阳,趁一时混乱,不知何人从哪里裹挟来一个匈奴模样的小妇人,送将到霸王面前,被我一时怒起驱将了去。霸王亦言绝不相留。却才眼看得已骑马妇人,颇类那日匈奴小妇人!竟还在楚军中,姐姐道我恼也不恼!”
吕雉一笑,道:“你家君王贵为霸王之身,坐拥江山社稷大半个天下,便是有人进献几个女子,何足为奇。妹妹亦是要容得下的,此方显得妹妹有母仪天下的大度,将来也好做个皇后娘娘。且不可造次,惹恼了霸王。”
虞姬撇嘴道:“姐姐不知,我原是为了我家君王的好。我家君王何等英雄男儿,盖世英雄,便是宫里缺人,也只在我楚国女子中千挑万选,岂无贤德美貌之女子乎?怎的让胡人异类进我大楚宫中,祸乱宫闱。姐姐不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乎?此等祸害实实不可留!”
吕雉道:“此妇人何在?”
虞姬指着远处那人丛中那枣红色马和马上的妇人道:“姐姐未见那被旃裘者乎?”
吕雉眯缝着眼远眺片刻,道:“姐姐眼已花矣,哪里看得真切。即当如此,妹妹亦休要这般性急,远看岂可当真?若真是哪位将军家眷,妹妹这般冲撞过去,喊打喊杀的,岂不弄得大家不好看。”
虞姬哼了一声,道:“休要听项将军打诳语,甚的将军眷属,我尙不知,必是唬我也。”
项庄一旁苦笑道:“我亦是不知,不过猜测罢了,哪里便敢唬夫人。”
吕雉又道:“便是那胡人杂类,更不值得妹妹亲自动手,脏了妹妹的身子。遣项将军前去查明便知。若真是哪位将军家眷,他打个招呼,要算代你去问候,落个人情回来便是。若是那匈奴女子,叫项将军将人拿了过来,到时再行问罪也不迟。哪里劳得妹妹大驾前往,兴师动众的。”
项庄亦一旁嘟囔道:“吕夫人说的极是,不若待我前去看个仔细,再回来禀报夫人,也省得闹出不好看,难为了霸王。”
虞姬见他二人皆这般言说,一时也犹豫,便点了点头。
那项庄得了虞姬的令,便飞马过去。
虞姬再向那边看时,那妇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竟连那枣红色坐骑也不见了。不知是何时,那人那马竟皆隐没在人从中了。虞姬心口一阵疼痛,她叫了一声:“哎呀……”
吕雉也发现了那妇人不见了,她安慰虞姬道:“妹妹休要烦躁,项将军即去,岂可走这个妇人了。”
虞姬知道项庄一定是空手而归,一定的。
第十四章 送走范增,玉碎之心鉴河山
一
果然,过了一会项庄空手而归,他对虞姬道:“回禀夫人,并不曾见到甚的骑马妇人。”
虞姬平时爱跟霸王走在一起,在前军。但她知道一般都是项庄殿后。她猜得到项庄对后军是了如指掌的。这妇人出现在后军,必与项庄有瓜葛,项庄不仅知情,甚至还是安排者。他岂会对虞姬说实话,虞姬又岂能问得出来。虞姬皱眉不语。
那项庄见虞姬不再言语,便又结结巴巴道:“霸,霸王叫我为后军,殿后压阵,事关重大,不敢稍有疏忽。夫人且先行,我到后面看看便过来。”言罢他拍马往后跑去。
望着项庄远去的背影,虞姬与吕雉便对视着会意地笑了起来。
虞姬问吕雉:“姐姐笑啥?”
吕雉道:“妹妹笑啥我笑啥。”
“那姐姐说我笑的啥。”
“那项将军哪里是瞒得事的人,那女子此刻必在最后,哈哈哈,项将军将她藏到你不注意的地方。”
虞姬也笑了,那项庄确实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的人,刚才那不自然的神态已经把什么都告诉虞姬了。
虞姬问吕雉道:“这便去拿了那小妇人来,为楚宫除害,如何?”
吕雉沉吟片刻,道:“妹妹亲自去拿一匈奴妇人,枉屈了高贵,实为不妥。”
“依姐姐所言,如何为妥?”
“今知她在何处里,拿她便易如反掌,何急?”
“姐姐不知,此妇人虽为异类,倒也生得洁白似玉,颇有几分姿色。将她留于军中,也未可言不是霸王之心意。”
“天下人谁不知霸王对妹妹真情意,众口皆道:霸王爱江山,更怜虞姬。哪里是那一般妇人能比的。”
“此妇实为尤物,那男人只怕无不被此尤物所惑,妹妹只怕留来留去留成了祸害。”
“妹妹可知道此妇人何人所致?”
虞姬确实不知咸阳城怎的冒出来个匈奴妇人,她摇了摇头。
“此事姐姐倒是听说了一些,可细细言与妹妹。此妇人便是那范增所致。”
“亚父……何意?”
“出咸阳以北,或大漠,或荒草连天,常有匈奴人出没。那匈奴人彪悍好勇,善骑射。范增此举乃为楚国与匈奴和亲。”
“与那匈奴和亲?”
“是啊,当初各路诸侯皆聚咸阳,安营扎寨于咸阳四野,无不盔甲明亮,剑戟林立,莫不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必刀兵相见,胜负亦未可料。范增与匈奴和亲,乃一高招,是备一支雄兵,与那霸王为后援,以防不测。哪料想让妹妹撞上了。我闻妹妹可是大闹了一场,硬生生与那霸王过不去。偏妹妹遇到是个重情重义的奇男子,便也真的依了妹妹,罢了此事。只是那范增并不死心,将此匈奴女子藏于营中,等待机会。此事天下人尽知,唯是瞒了你与霸王两个。”
虞姬恨得咬牙道:“此范先生,实实可恶,将军决胜沙场,乃靠勇敢,以武冠天下,以仁服天下。岂可使这般诡诈之术,不堪!不堪!真正是不堪了!”
“妹妹,今除了此妇,谁敢保明日后日不出彼妇,再出此妇,再出彼妇?何日是穷?”
“……”
“妹妹果欲根除此患乎?”
“必根之。”
“那妹妹便听姐姐一言。”
“姐姐请讲。”
“此妇乃范增所致,根在彼处。妹妹可号令后军,大张声势寻此妇。项庄必不敢硬保,必将此妇遣往范增处。彼时妹妹可寻到范增处,一时闹将起来,索性将事闹大,闹到霸王殿上。那范增本是瞒着霸王的,看他如何做个交代?还怕他不交出那匈奴女子?”
听吕雉这般道,虞姬皱了眉头,道:“何必如此,倒繁缛了许多。不如妹妹亲去后面寻了那个荡妇,一剑下去,给她一个结果,如此方来得爽快!”
吕雉笑了,道:“妹妹欲根除此祸患,根在何处?在范先生处啊。此一闹,繁缛是繁缛了许多 ,倒也惊天动地给那范先生一个好看。谅那范先生日后再不敢为霸王张罗甚的女子,讨此无趣了。”
虞姬暗暗寻思片刻,觉得这吕雉的话有几分道理,便笑道:“如此,便依姐姐的。”
虞姬依吕雉之计叫来项庄,命其动用卫队在后军逐个甄别那匈奴妇人。项庄先是道:“不过寻一妇人,何必动此声势?”见虞姬不容,非如此不可,亦是无奈,只好点头应承。道:“也好,便让夫人看个真切。”
他当着虞姬的面召集部下,逐一布置,严令部下不得有违,不得敷衍,其神甚为严肃,其色甚为郑重。
虞姬见项庄如此认真,低声对吕雉道:“看似项将军并无甚的隐瞒,我等多疑乎?”
吕雉冷笑道:“戏与妹妹观耳。”
待各人皆散去。吕雉便笑着对虞姬道:“事成矣!”
二
果然一切皆在吕雉的预料中。后军大动干戈查找匈奴女,几乎人人过目,依然是一无所获。虞姬便依吕雉主意,旋即便带人去了范增处,几乎不费周折,便寻到了那匈奴妇人。虞姬当下便将那匈奴妇人缚了个结结实实,送到霸王的大帐里,请霸王当众处置。那霸王见到那匈奴妇人,也勃然大怒,圆睁那对重瞳道:“既已将你遣走,何故又寻来?”
那匈奴妇人支支吾吾地将她根本未离开楚营,一直被范增藏着的事道了个清清楚楚。
霸王当即着令将那匈奴妇人送出五百里之外,永不得再回楚营。
处置罢那匈奴女人,霸王又红着脸当众将那范增狠狠斥责一番。
那范增竟无言以对。
霸王愤愤道:“我亦知你心思,大丈夫逐鹿天下,靠得是勇猛无畏,靠得是仁义信用,岂可行如此诡道。更岂可言而无信?”
让虞姬意想不到的是霸王一怒之下竟褫夺了范增兵权,贬为一般幕僚,让那身为霸王亚父的范增一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那范增如何受得了这般羞辱,叩拜道:“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
霸王居然当下许之。
范增亦是当下便辞了霸王,孤身一人离开大营。
尽管虞姬不喜范增那种阴阴的气质,总觉得此人不够光明磊落,本非大丈夫。但她亦知楚军之所以驰骋疆场,所向披靡与那范增幕中策划是分不开的,他是霸王的左膀右臂,是楚军的大梁。
虞姬不想让霸王失去这左膀右臂。待霸王气稍微消了些许,她便也跟着出了大帐。远远地看着范增的离去的背影,虞姬急忙去牵了飞雪,欲去追回范增。
项庄看见了,拦住道虞姬道:“夫人欲何为?”
虞姬道:“休要拦我。”
项庄道:“夫人可是去追范先生?”
“霸王岂可无亚父,我欲将亚父追回,万万不可走了他。”
项庄道:“夫人有所不知,霸王早便怀疑范增和汉王有私,有意稍夺之权,今日不过寻了个借口而已。”
虞姬道:“亚父虽善计谋,绝非这等不忠之人。”
“前番霸王使者至汉,汉王让人准备了及其丰盛之酒筵,那作陪的端过来刚要进献,一见使者便惊愕道:‘我们以为是亚父的使者,没想到却是霸王的使者。’竟将酒筵重又撤回,拿来粗劣的饭食给霸王使者吃,亦是不再作陪。竟这般羞辱了霸王使者。使者归来,一一为霸王道。夫人寻思那亚父焉若不与汉王有私,焉能这般款待霸王使者?今日不过正寻个缘故。霸王若不看其为亚父,恐怕也放他走不得,必叫他血溅三尺之内!也便是霸王这般宽厚仁慈,才给他一条生路。”
虞姬有些不信,问:“……此事可真?”
“真真切切,夫人面前,岂敢诳语。”
虞姬闻此言,便放下了手中的马缰。她真不明白这范增身为霸王的亚父,处处得霸王优渥,为何还这般与霸王离心离德,难道乱世也乱了人心?她想她是永远不会与霸王离心离德的,不仅仅是她深爱着这个男人,更重要的是她骨子里流着与霸王一样的血,一样的忠诚,一样的血性,一样的忠贞不渝。
楚汉相争,杀来杀去,又是些日子。这些日子也不论楚军胜负,虞姬只是善待着吕雉。二人皆期盼这战争早日结束,各自归家。
不久果然传来好消息,相争不下的楚汉终于和解了,霸王与汉相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霸王旋即归还汉王父母妻子。
吕雉归汉那天,虞姬亲自骑着飞雪来送吕雉归。二人并马齐驱,甚是亲密,一路来本往鸿沟。
远远看见鸿沟那边汉王的队伍旌旗招展,人欢马叫。汉王大旗高高飘扬,看来是汉王亲自来迎自己的父母妻子。
鸿沟这边虞姬与吕雉二人颇有些依依不舍,马行缓缓。
吕雉道:“真感谢妹妹这些日子的照料。姐姐虽是身陷楚军为虏,并未有一日为阶下囚,倒是做了妹妹的桌上宾。此恩此德真不知如何报答。”
虞姬道:“姐姐计较了,其实都是妹妹该做的。姐姐雍容华贵,落落大方,那气度非同寻常,妹妹一见便心驰神往,妹妹只是尽自己心而已。”
吕雉又道:“妹妹倾国倾城,美貌天下无二,本便是帝王家的珍宝。只是霸王意气用事,仁义有余,谋略不足,怕是要误了妹妹前程。”
虞姬笑着道:“妹妹不过一女子,今生得霸王这般爱怜足矣,更复何求?”
“唉……妹妹无心母仪天下乎?”
“姐姐便是母仪天下又如何?恕妹妹直言,姐姐这些日子陷于楚营。并不见汉王前来拼命叫阵,亦并不见汉王让了那江山社稷来换得姐姐回去……夫妻情分安在?”
“……”
“我晓得我家君王,若换做我陷于汉营,我家君王便是血溅战袍,魂归阴间,亦不干休作罢,不救出妹妹他会至死不回的。他哪里容得妹妹受半点的委屈,便是江山换美人他亦在所不惜,汉王可做得到?”
“唉……汉王想的是江山社稷,为天下者哪里顾家,更休要说我一女子了。”
“姐姐,我等女子,男人便是我等的天,那男子若视你未草芥,他便是帝王,你亦是暗无天日,那日月星辰映照不到你;那男子若视你为珍宝,便是一介布衣,你亦可昂首仰望,那白云红霞皆为你而灿烂。妹妹此生得此重瞳便心满意足了,富贵荣华皆若落花流水。”
“……妹妹所言亦是有理。一小女子,若得男人如此这般怜爱,亦是不枉此生了……如此看来,我倒真是羡慕妹妹了。”
二人正蜜语浓浓,不知不觉便到了鸿沟边上。
鸿沟那边放过一红漆楼船,船上人呼吕夫人上船。
二人眼睛一红,只好分手,虞姬看着吕雉被人搀扶上楼船,却没有进船舱,她扶着船舱边的栏杆,望着虞姬。虞姬分明看见了吕雉腮边有泪水滚动。虞姬的心里也跟着一酸,眼眶也湿了。她说不上来,她为什么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她知道她的男人是她的男人的死敌,她甚至知道这个女人心计比她重,但这些都无法阻止她喜欢这个女人。她喜欢她庄重的举止,她喜欢她的从容,她喜欢她总是姐姐般教诲她……她从小就希望自己有个姐姐,她没想居然是在她身上找到了姐姐的感觉。她想若不是楚汉是两家,她跟她一定会做一生一世的姐妹。她不知道男人们为何要争来争去,她不喜欢杀戮,她不想天下苍生遭涂炭,她不喜欢姐妹分离……
那吕雉在船上朝虞姬招手,虞姬便也朝吕雉招手。
虞姬清清楚楚地听见吕雉朝她喊道:“妹妹,妹妹,休要负了相约!楚亡之日来寻姐姐,姐姐定还你个富贵荣华!”
虞姬没有回答吕雉。她不爱听这话,她善待她,是打心里喜欢她,她就没想过何时去投奔她,更不会做去做那汉军的阶下囚。她要守着她的君王,生生死死地守着,日日夜夜地守着,永不分离!
第十五章 汉兵略地,不叫夫君过江东
一
送走吕雉,虞姬本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了,本以为她可以回家探望爹娘了,本以为她可以日日守着自己的君王过日子了。哪曾想楚军退兵途中,汉军会撕毁合约,从后面发起突然攻击。
这场攻击来得突然,汉军是在一个黎明,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时对楚军发起突然袭击的。虞姬记得那时她才刚刚起床,掀开大帐的帘子,那晨曦微光与清晨的新鲜空气一同涌进大帐。她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听得大营四周战鼓声声,响彻云天,接着便是一片喊杀声。虞姬被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何事,一时胆战心惊,卧榻上的霸王也被声音惊醒,一个鲤鱼打挺,跳将到地上。边披盔甲,边高声问:“何人在作乱?何人在作乱?”霸王亦未曾想到是汉军来攻打他们,他还以为是楚军内部生乱了。
霸王方将盔甲齐整,项庄便冲进大帐报告汉军来袭。霸王哪里相信是汉军来攻打他。他大声呵斥来项庄道:“信口胡言!楚汉方约,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各自退兵。那汉王如何便会来伐我?必是军中有人不堪军旅之苦,作乱!我必戡之!我必戡之!”
项庄道:“霸王,真真切切是汉军。”
“一派胡言!必是误传!”
“霸王,末将怎敢胡言,末将才与那汉军厮杀一场。方才杀声起时,已有汉兵突道大帐前,末将与帐前卫兵死命向前,才将那如狼似虎的汉兵击退。汉军此刻声势正旺,四面皆喊杀声,楚营已陷重围,那汉兵一时退去,必会再行攻打,霸王赶紧先走。”
霸王闻果是汉兵,大怒,顿足道:“果是那刘邦小儿,小人言而无信!如此我便不走了,快快取我虎头盘龙戟来,待我前去取了此小人首级!一吐我心中怒气!”
“霸王,不可,万万不可!此时切不可迎敌。”
“我须惧那奸诈小儿乎?”
“霸王,汉军来得突然,今楚军已大乱,将士各自奔命,自相践踏,死伤无数,溃败已成定局,更无人可随霸王冲杀。霸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欲为那汉军阶下之囚乎?”
霸王哪里肯听,大喝道:“荒唐!我项羽堂堂大丈夫,顶天立地,便剩我一人,又何惧他百万汉兵!”
“霸王听末将一言,末将以为今事已至此,不若先行避开汉军锋芒。霸王乃盖世英雄,马首振臂,那四下奔逃的楚军将士焉不创病皆起,复聚于霸王麾下,待我们等稍事喘息,再杀那汉军回马一枪。他汉军如何能敌我楚军勇猛,此番便不再与那汉王媾和了,因其机而遂取之,必亡汉于此一旦也,弗再‘养虎自遗患’了。”
虞姬知道项庄说得有理,便也劝霸王道:“楚军多为霸王当年江东带出子弟,皆慕霸王英名,隧为霸王驱使。今江东子弟四下溃散,各个生死不知,若汉军再行追杀,存者能有几人?霸王若只图自己杀个痛快淋漓,忍心置他等于不顾乎?实为不仁不义。便一日霸王击败汉王,四海称雄,却不知何以面对我江东父老?不若先突出汉军之围,收拢我江东将士,再做计较。”
“今人皆死伤走散,我便一骑突出又当作何计较?”
项庄道:“只缘那汉军来得突然,我军方大乱。多为逃散,并不曾死伤无数。若得喘息,霸王振臂一呼,必卷土重来。”
虞姬央求道:“霸王!万万不可弃我江东子弟!”
霸王终于被二人说动,犹犹豫豫道:“……如此果为不义乎?”
虞姬道:“不义。”
霸王又道:“果为不仁乎?”
虞姬又道:“不仁。”
此刻大帐外杀声又起。霸王喝道:“取我那虎头盘龙戟来,汝等随我杀将出去!”有人送来霸王虎头盘龙戟,霸王持戟冲出大帐。
整个楚营正人仰马翻,喊杀声,哭叫声,剑戟碰撞声响成一片。子期也不知从何处突将过来,他战袍与坐骑皆为血染,见到霸王高声喊道:“不好,不好。汉军突袭,我已大乱!”
有人牵来乌骓马。霸王翻身上马,望着子期道:“汝等休要慌乱,随我乌骓马走,我进汝等进,我退汝等退,或左或右,唯我马首是瞻!”
众人各个手持剑戟齐声应诺。那项庄亦上马,子期于霸王左,项庄于霸王右。虞姬亦是着急上马,正寻她的飞雪而不得,眼看着霸王飞马到她身边,慌张莫名。
虞姬道:“霸王先走!待我寻得飞雪,便追将过去!”
霸王哪里再听她言语,弯腰将虞姬揽上马来,将虞姬置于怀里。道:“休要慌张,坐稳便是。”
虞姬双腿夹紧马身,靠在霸王的宽宽的怀抱里。她听见那乌骓马一声嘶鸣,便风一般冲了出去。虞姬只觉得耳边嗖嗖的冷风里夹杂着喊杀声,哭嚎声,兵器碰撞声,眼前尽是拼杀的人,尽是闪动的剑戟刀戈。她也从腰里拔出了短剑,紧护着身子。
霸王纵马上前,猛地大吼一声:“霸王在此!汉兵前来就死!”
那声音宛若炸雷一般,震得虞姬耳鸣心跳,连乌骓马也一颤。虞姬看见眼前的汉兵居然被霸王吼声吓倒一片。接着霸王挺着他的虎头盘龙戟,冲将了出去,乌骓马踏在那倒地的汉兵身上,只有哭喊声。霸王一口气冲出数十丈开外,又有一片不知死活的汉兵围了过来。霸王便将那虎头盘龙戟舞起,横扫竖劈,前戳后勾,但凡沾上那虎头盘龙戟者不死便伤。只顷刻间乌骓马前便又倒下一大片汉军士兵,哭喊声亦是一片。再往后,那汉兵人人颤栗,莫不退避,但凡乌骓马踏处便自动闪开一条路来,无有人敢上前阻拦。
虞姬头一次遇到这般情景,心中也暗自叹服霸王英雄气概。此方为真英雄也,方为顶天立地之男人,天下有几人能有她男人的气概,又有哪个女人能得此男人这般的宠爱?沙场之上,万夫从中,面对腥风血雨,生死倒悬,尤将他的美人揽在怀中,这是一种豪气,是生死与共的爱怜,更是空前绝后的浪漫。二人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胜则同荣,败则同辱。天下英雄美女,千般恩爱,万般传奇,亦莫过于此了。今日便是与他共赴黄泉,虞姬亦是心甘情愿。
面对着眼前万千汉兵,面对如林的剑戟,面对着鲜血与白骨,虞姬竟无一丝的恐惧,她想她是最幸福的,她想她是最幸运的。
二
霸王一马当先,子期项庄一左一右,楚军将士皆随霸王其后,大家奋力向前,前仆后继,一口气便突出了重围,再如潮水般向东退去。楚军虽锐不可当,将那汉军的铁桶阵撕开,却也杀得格外辛苦,死伤者十之八九。
那汉军又尾随不舍,紧紧贴着楚军,丝毫不给楚军喘息的机会。更有汉家轻骑,常常是忽地斜刺里杀出,或数千,或数百,来去飘忽不定,让楚军大乱一阵,无法前行。
一次楚军人马狂奔途中,过一山包,正上山时便听“咚咚咚”一阵擂鼓声响。山包上忽地便现出一彪人马,皆轻骑,携弓箭。那彪人马占据高地,便迅速展开,张弓搭箭。那飞箭便雨点般射将过来,楚军皆不知所措,一时扑地无数。若不是那子期以身为盾,挡在面前,霸王与虞姬不死也伤。
只见子期挥着长剑,将那雨点般的箭矢拨开,边拨边护着霸王与虞姬后退。直到那箭雨射不到处,子期才收起手中长剑,再去看那子期的手臂,已是中了数矢,鲜血直流,染红了整只手臂。骑下的战马也身中数箭,鲜血直流。
虞姬见兄长受伤,心如刀割,慌忙从霸王怀中挣出身子,望着子期道:“如何?如何?”
那子期微笑道:“妹妹休虑,只伤及皮肉,并无大碍!”言罢那子期竟笑着将手臂上的数支箭矢拔了去,皆掷于地,弯曲着手臂示给虞姬看。
霸王道:“真乃吾兄也!”
此时对方箭矢已稀,子期跳下马,又将马身上的箭矢一一拔去,轻轻地在马脖子上拍了拍,仿佛在安慰马似的。等那马打了一串响鼻后,子期又对霸王道:“霸王安心稍候,待我带人拿了那山头,再行。”
霸王道:“我兄才中数矢,休要再向前,可休憩片刻。”
子期道:“后有追兵无数,不敢稍有盘桓。况敌箭矢已尽,正是我出击之时,杀敌便在眼前,何言休憩。”
霸王道:“兄当仔细凶险,不可用强。”
子期高声道:“休要惦记我等,霸王与妹妹自当保重!休要有一点闪失。”
言罢只见那子期又翻身上马。虞姬心中掠过一丝别样的感觉,她不由得细细地打量了哥哥,二人虽同在楚营,哥哥总是征战繁忙,却不是天天能以见面的。见面时霸王与哥哥又总要说些军情大事。虞姬哪有机会能细细地打量哥哥。她喊了一声:“兄长——”叫住子期。子期回头朝虞姬笑了笑。虞姬觉得此刻的子期格外英武。他浓眉大眼,面色白里透红,身穿双重枣色长襦,外披棕色皮甲,那皮甲油亮放光,皮甲上的青铜圆钉更是颗颗熠熠生辉。尽管经历了无数的箭雨与刀林,拼杀与冲撞,子期的衣冠竟一点不乱,和平日里喜庆盛装的武将们一样。他依旧是头戴顶部列双鹖的深紫色鹖冠,橘色冠带系于颌下,打八字结,肋下佩剑。下着长裤,腿上裹着护腿,足登方口齐头翘尖履。胯下亦是一匹雄壮的枣红马,那马高头宽肩长腿,鬃毛浓密油亮。连人带马都透着逼人的英气。
虞姬朝子期竖了竖拇指,道:“兄长……临阵不乱,如此安若泰山,乃真英雄也!”
子期大笑,道:“何惧?”
“生死只一线之隔。”
“大丈夫何惧死乎?妹妹岂不知楚人有魂!”
虞姬又道:“如此,兄长亦是要务必小心。”
子期道:“妹妹休要挂念,你只稍等片刻。待我杀散眼前汉贼,你与霸王只管快马过山,我再与你殿后。为兄只不叫你有一丝闪失。”
虞姬听了子期的话,只觉心里有种别样的滋味在滋生,她也不知今日是咋的了,总被一种淡淡不祥之兆笼罩,只感觉子期会有意外,却又不好说出口,想找个理由将子期留下。
虞姬正在寻思之际,那子期朝身后喊一声:“随我来!”便带着一队轻骑兵,飞身朝山上跑去。
虞姬只好在后面又喊了一声:“兄长!千万小心……”
那子期仿佛没听见一般,便带着那队轻骑兵朝山顶杀将过去。
虞姬眼看着山顶上那些汉军阵势大乱,很快就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子期的人马很快接近山顶。虞姬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正暗自欢喜,忽听得又是一阵鼓声,只见那上顶上又现出一彪人马。跟先前一样,皆轻骑,携弓箭。这彪人马迅速展开,排好阵势,又是张弓搭箭。顷刻间那箭矢便又如雨点般射将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子期,拼命地以长剑拨开如雨般的箭矢,还想顶着被那箭矢前进。只是身后的楚军将士哪里抵得住那纷纷射来的箭矢,留下一片尸首狼藉,纷纷退了下来。
看着孤独抵抗的子期,霸王早已安奈不住了,只听他大喝一声:“休要伤我兄长!”便将虞姬掀下马,拍着那乌骓马冲了上去,那些退下来的将士见霸王杀将过来,皆返身又向山顶冲。
虞姬骂着霸王,从地上爬将起来,踮着脚向前瞭望。她看着子期在那雨点般的箭矢中缓缓倒下,看着那汉军一拥而上,乱刀取了子期的首级。她心如刀绞,又无能为力,焦急之间,猛地吐了一口鲜血,摇摇晃晃,几乎要栽倒,幸好旁边的军士将虞姬扶稳。
虞姬咬着牙关站立着,她已是泪如泉涌,涕零满面。她想起了爹,想起了娘,想起了家乡的田园小溪,想起了在家乡田野上奔跑的那个少年,那个与她手足一般的兄长……“子期——”虞姬忍不住高喊,她想子期倒下了,他战死了,他的肉身已被箭矢穿了无数个洞,他的血已经流尽了,他只剩下魂魄了,他的魂魄该回家了,该去寻爹娘了。他离家太久了,他不会迷路吧,他不会忘记他的家园吧,他不会忘记拿老屋吧。或许她该提醒他,她该为他的魂魄找一条回家的路了。哥哥,你归去吧!你的英魂回家吧。
虞姬想起了屈原《礼魂》,她想她该礼赞哥哥的魂魄了,她该高歌了,她必要高歌一曲。于是她于那涕零中高声唱道: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虞姬的歌声在那一刻响起了,高亢而尖厉,响在楚军将士头顶上,响在楚军将士的魂魄里。大家皆跟着虞姬高歌起来。于是将士们跟着霸王唱着,呐喊着,义无反顾地向山顶冲去,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踏着伙伴的尸体继续往前冲,再无人后退,再无人畏惧。
虞姬亲眼看见子期那无头的尸首也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复活了,他的魂醒来了,他手中依然持着那支长剑,他胸前依然插着汉军的箭矢。但他沉稳,他雄壮,他义无反顾,他与楚军将士一同前行。
山顶的汉军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了,被楚军的视死如归的精神震慑住了,有人停下了手中的弓箭,有人从军阵中逃走,整个汉军的阵容都在动摇……
霸王的乌骓马一声长嘶,腾空而起。霸王目光如炬,霸王虎头盘龙戟高举。
山顶上的汉阵终于崩溃了,那些轻骑兵如潮水般退去。
霸王与楚军好掩杀一阵,直杀到山下。虞姬也跟到了山下。她看见了霸王,看见了子期。子期的身子和头颅被置于一处了,他被人置于一面红色的旌旗之中,那面旌旗就像火一般红,子期的战袍皮甲与那旌旗融为了一体,以致他的脸显得格外的苍白。
旌旗下面是一堆干树枝。虞姬知道霸王这是准备火化子期,这是一种荣耀,是对战死将士最大的褒奖。
霸王缓步走到虞姬跟前,突然便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虞姬面前,悲戚道:“乃兄战殁,实实籍之过也,”
见霸王下跪,虞姬哪里还顾得上伤心,赶紧将霸王扶起,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霸王休要自责,子期死得其所,今为永世雄鬼!”
项羽站起,又低声问虞姬:“兄长何置?”
虞姬低声道:“既然柴堆已成……如此甚好……甚好……大王便遣他魂归故里吧……”
虞姬想起了家乡那些招魂的民谣,她想子期熟悉这些民谣,子期亲近这些民谣。她想便使这些民谣随他一起归家吧,便使这些民谣指引他吧,于是她高声唱道:
日照黄尘兮弥今古,
夜行万里兮山千重。
东南大道兮宽且敞,
一路前行兮莫回望!
生未果腹兮今鼎食,
生无蔽体兮今玉衣。
星火一点兮千里明,
灵幡遍插兮招雄魂。
万绪回肠兮兄未去,
九曲流水兮恨难消。
虞姬的歌大家都熟悉,楚国各地大同小异。曲调皆相同,词稍差异而已。于是将士们都跟着虞姬吟唱起来,他们点燃无数火炬,再将火炬一个个扔到那干树枝堆上。
顷刻间,大火冲天,与日争辉。
三
这边杀退了汉军的堵截,山坡上,田野上一片狼藉,满是横躺竖卧的将士与战马的尸首,红色,黑色,白色,把大地装扮成五彩的了。霸王望着那尸首,望着五颜六色的田野,满目苍凉,几欲哽咽。虞姬看出了霸王心中的悲怆,她安慰霸王道:“祸起自汉贼!大王休要悲切。”
霸王点了点头,叹息道:“悔之甚矣!悔之甚矣!当初若是依了亚父,岂会有今日楚军大败,天下苍生再遭涂炭!”
虞姬道:“大王休要烦恼,我们楚家子弟尚在,项家骨血也多逃过此劫。或来日霸王拔剑江东再起也未可知。”
霸王的重瞳的射出寒光,他四下里看了看,又望着身边的项家子弟,低声对项庄道:“汝可带人先行,回江东去,我一人断后。”
项庄道:“霸王何出此言?生死关头,正需奋不顾身,以命相抵之死士,我项姓骨肉如何可先离霸王而去?”
霸王指着楚军里的妇孺道:“此皆为项家妇孺,我等若只管拼杀,她们何以脱身?”
项庄呻吟片刻,道:“……卑职遵霸王旨便是。霸王亦是要当心,不可稍有闪失。”
霸王大笑,道:“何须挂念,天下英雄,有谁个敢敌我?皆去,皆去,我一人足矣。”
“霸王,一人是断断不可的,鸿鹄尚需羽翅方得高飞。今可兵分两路,一路随霸王断后,一路随季父与我先走。待霸王杀退汉军,我们前面汇合。”
霸王点头道:“汝言极是。”
当下二人分了兵马,正欲各奔东西之际。那虞姬却不肯走了,她偏要留下与霸王一起断后。她跟随霸王征战数载,经历生死无数,却从未如今日穷途末路一般。她心中有种预感,不详的预感,她总觉得她的霸王随时都可能饮恨沙场,以前她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担心她与他一旦分手,怕是永世不得相见,她不能离开他,不能。虞姬决绝道:“自入楚军,贱妾何曾与大王分离,今亦不去矣,休要陷贱妾于无情无义!”
霸王见虞姬不肯离去,便好生相劝道:“大敌当前,项家骨肉,楚军女眷皆先行,非你一人,何谈无情无义。”
“大王不闻,两情相合生死不绝乎?”
“何敢与君决绝,不过是走之先后而已。”
“箭矢无情,我必与大王同生共死。”
项庄也一旁劝虞姬,道:“休要言决绝,霸王只为我等断后,杀退汉军便来寻我等汇合,不须半日便得告成,何谈决绝?夫人心意我等具以晓,只恐夫人不去,霸王后顾,反伤及了霸王。岂不反为所患?”
旁边众人皆这般劝虞姬。
虞姬见众人皆如此说道,亦知军情紧急,不合一人耽搁大家行事。便强忍了,朝霸王深深地望了一眼,低声道:“大王……如此贱妾便先走一步,休要忘记妾在前面等大王,不见不去……”
霸王点了点头。
虞姬这才策马与众人一同前行。
行不远,虞姬便看见前面一彪楚军人马,为首是季父项伯。他的队伍在两条大陆之间,一条向东,一条向北。
看见虞姬他们过来,项伯便向她招手。虽同在楚军队伍里,日日征杀,各自奔命,虞姬觉得好像许久未见项伯了。她细看眼前的季父,虽说依然还是圆脸,圆头,圆滚滚的身子,但似乎比以前小了一圈似的。眼睛也明显的大了,眼眶深凹,似乎大病了一场。她身边那些楚军将士,亦是老弱病残居多,其中不少妇孺。虞姬催马跑到项伯身边。
那项伯问:“霸王犹在断后?”
虞姬道:“正是,他令我等且东行,杀退汉军后便追来与我等汇合。”
项伯长叹,道:“唉……原来秉性……兀自难易……”
虞姬看出项伯有话要说,便道:“季父何事吩咐?”
项伯指着前面的两条路道:“汝或南行?或东行?”
“季父此话怎讲?”
“东行便是回我江东,重聚子弟,以图再起。”
“南行呢?”
“汉王传过来话,南行离霸王,入汉营者便得免,便是项姓子弟骨血,南行者亦免。”
虞姬明白项伯这是要降汉了。她杏眼圆睁,道:“季父何来此等念头?霸王尙在前方血战,项家子弟,岂可言降?”
“今大势已去,天下已定。霸王无力回天。”
“江东尚在!江东子弟尚在!何言霸王无力回天?”
“霸王败与汉王,非江东子弟不善战,亦非霸王不能拔山?败于霸王宁折不弯之秉性,败与霸王心中没有江山,只有义气。便是再有十数个江东,又奈汉王何?”
虞姬明白项伯是主意已定了,她忽的从腰间掣出短剑,直指项伯的脖颈,高声道:“……妾不以胜负辨怜爱,妾生是霸王人,死是霸王鬼,岂有他去之理?今霸王势微,别人离去尚有情可原。汝为霸王季父,霸王待你如同亲父。你怎忍离去,怎可带一干人马去降那汉贼!季父若再言离去,若再言时,便休怪我手中这剑不识得季父!”
项伯微微一笑,道:“夫人且将剑按下,休要动怒,听老夫细细道来。若老夫确有悖天理人伦,夫人再挥剑亦不迟。”
项伯指着身边那些妇孺问虞姬道:“她们可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汉军?”
虞姬一时无语。
项伯又道:“当下,人为虎狼,我为羔羊。你欲将羔羊投入虎狼乎?况他等或项家骨血,或江东子弟。若投以虎狼汝何忍?汝我世为江东人,如此永不回江东乎?永不见江东父老乎?皇天后土,先人在上,岂可如此愧对江东!”
虞姬再无言语,她觉得项伯无错,她懂得他的用心,他为存项家骨血,为存江东子弟。才不得不南向。她对他又如何下得了手?虞姬手中的短剑渐渐放下,那杏眼亦不再那么圆了。
项伯道:“老夫固知劝不走夫人,老夫之所以静候此处以待夫人,一是要尽老夫微薄之力,争取把夫人带走。二是就在此处与夫人道别,也好给霸王一个交代。想霸王会理解老夫这一片苦心。”
项庄一旁落泪道:“季父一片苦心,霸王定是会感铭的。夫人与下官定会转告的。”
项伯望着项庄道:“汝亦不走?”
项庄双手抱拳,道:“季父就要责怪,这项家人岂可走完?总要有人陪霸王走到阴界去的,不可叫天下人笑话咱项家无亲情。”
项伯点了点头,道:“也是,素晓你至诚,老夫亦不强求于你。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便此处分手吧。”
项伯将手东指,示意虞姬他们东行。
虞姬哪里肯先行,她指着南边那条路,道:“季父为长,理当先行,我等在此处权当送别季父。”
项伯长叹一声,眼睛红了,他道:“就此别了!”于是他带着他那彪人马,南向而行。
虞姬望着这老者背影,比以前消瘦多了,背也弯了许多。她想起了他的忠厚,想起了他的善良,想起了他这些年来,待她与霸王父亲般的关爱,不由得心中一颤,酸酸的,眼睛便湿了。
她高声喊道:“季父,且珍重!”
那项伯也不知听见没有,只终未回头,紧跟着他的那一彪人马亦是皆未回头,或者不忍回头。他们缓缓地前行着,一片抽泣中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高声吟唱,虞姬听出这是项伯在高唱骊歌呢:
骊驹在路兮愁蕴结,
孤飞两处兮风与雪。
骊驹在南兮声惨切,
军伍难更兮如貔貙。
古道连绵兮走南方,
紫阙落日兮浮云生。
正当今夕兮断肠处,
骊歌愁绝兮不忍听。
虞姬心动,情动,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于这边也高声唱了起来:
送君岔路兮淮水浩浩,
三军飞降兮所向皆殂。
行行各努力兮于乎于乎。
…… ……
一时间,田野上,河流边,岔路口,皆有骊歌飞扬,皆有泪水飞溅,其声高亢,响遏流云。
四
送走项伯,虞姬便带着她的人马,在楚国大地上一路东归。
冬天楚国大地阳光是淡白色的,寒风凛冽,田野上虽树木连连,那些树早已没了绿叶,止有黑黑的光秃秃的枯枝,直直地指向天空,那枝丫见常有老鸹的巢悬在白色的天空之上,偶尔几声凄恻的鸟叫,便见那巢里飞出几个摇摇晃晃的黑点,仿佛随时要落下一般,它们摇晃着飞向,或者落向远方的草丛里。那些树木之下,便是衰草连天,那些黄色枯萎的蒿草,能埋掉人的半个身。这样的世界真是一片肃杀。
虞姬心中也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忧伤,压抑不住的忧伤。
项庄大概看出了虞姬的忧伤,对虞姬道;“夫人休要悲戚,此去乌江不远,不过三五日便得渡江。若得归江东,霸王便龙归大海,虎进深山。何人能敌?楚军亦是离此困境。”
虞姬觉得项庄说得没错,心中想再行快点,不由得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那马“嗖”的一声,便奔跑起来。
这一彪人马正奔跑得起劲,就听得前面一阵鼓声,不知何时前面出现黑压压一片人马。虞姬细看时,也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前面出现的是汉军战车队,那些战车横在虞姬他们前面。战车上的人正张弓搭箭,战车如洪水般朝这边汹涌而来。
项庄这边赶紧护着虞姬,道:“夫人且停下,待末将杀退这些汉贼咱再行东归。”
项庄急忙召集精壮勇士,只片刻,他麾下壮士骑从者数千余人汇于阵前,项庄与众人道:“江东即在眼前,当归乎?”
众人皆道:“当归!”
项庄又对众人道:“汉贼战车阻矣,去乎?”
众人又皆曰:“毋去!”
于是项庄带着这队人马朝汉军的战车冲了过去。
两军瞬间便碰撞到了一起,虞姬看见在两军相接瞬间,项庄便被汉车上的弓箭手射于马下。落马之前,他的身子仿佛被什么挑起似的,高高悬在半空,又瞬间落在了地上,血水飞溅,在空中开出了一朵美丽的花。汉军的战车滚滚而来,从项庄的身上碾过,从更多的楚军将士身上碾过。
虞姬心疼地尖叫着,她什么也不顾了,拍马一心只想冲上去,却被身边的将士死死扯住。众人皆呼:“夫人休要厮杀!”虞姬只觉得天晕地旋,大地仿佛也倾斜了一般。
眼看那汉军的战车队强悍无比,项庄的那几千精壮骑士,虽勇猛无比,拼死向前,无有后退者。仍难以挡得住汉军的战车。那战车高大,皆四马并驱,车上所载壮士三人,一驾马者,一弓箭手,一手执长戟者。远则弓箭射之,近者长戟挑之,再近则那四马并驾撞了上去,楚军骑士无不人仰马翻。
眼看一场恶战下来,那数千楚军将士死伤相接,皆倒于阵前。汉军战车虽也有折损,多数并无大碍,碾过楚军尸首,便向虞姬这边奔驶过来。那虞姬被身边人围着,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竟陷于困境。
眼看汉军战车掩杀到眼前,忽又听得身后一阵鼓声,原来是楚家援兵到了。虞姬侧首看见季布带一彪人马过来,旌旗招展,长戟林立,他们呐喊着杀将过来。季布在马上高声喊着:“汉贼!休伤我主——”
虞姬尚未来得及看第二眼,那季布便带着人马杀向汉军的战车队。
这季布本是一员猛将,更兼麾下勇士无数,个个奋不顾身,勇不可当。只瞬间便将那汉军的战车团团围住。季布所部并不急着与那战车接触,将士各执弓箭在手,远远的,只朝那战车射出箭矢,那箭镞皆为火球,无数火球落在汉军的战车上,点燃了那战车,点燃了战车上的将士,一时杀声震天,火光四起。
不知是太阳出来的缘故,还是壮士们的血将蓝天染红。这一刻整个天空都血红血红的,那火烧云从中天一直蔓延到西天。太阳似乎也在空中摇曳,颤栗,各种武器发出的碰撞声,将士们的呐喊声,战马的哀鸣声,一时间地动山摇。
这是怎样的一片土地啊,它辽阔,它肃杀,它悲壮。此刻这片土地上,河水在沸腾,荒草在燃烧,战车在倾斜,覆地,各种声音如雷鸣般轰隆隆滚过。
地上的烟柱,也黑烟滚滚,那黑烟裹着红色的火焰,渐渐升入天空。天上仿佛有了无数太阳,燃烧,还是燃烧,壮观无比。那火光中的尸体被烧得无可辨认,毛发和指甲脱落了,青铜器爆裂了,连飞翔的鸟类也从天空中跌落下来。
为了逃脱死亡,许多人跳下战车,为了逃避死亡,许多的人跪地求饶。勇猛的季布带着他的人马好一阵厮杀,一个时辰便将那汉军的战车全歼殆尽。
他这才跑到虞姬跟前,气喘吁吁地道:“末将来迟,夫人受惊了。”
虞姬欣喜道:“若不是将军及时赶到,贱妾恐已做了汉贼的刀下鬼。”
季布问:“那霸王呢?如何不与人夫一处?如何让夫人自己带些老弱妇孺至此?”
虞姬这才将霸王断后,子期项庄战死之事一一告诉季布。说到子期项庄战死,她泪流满面,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季布面前她便感到自己脆弱了许多。
季布低声安慰虞姬道:“夫人休要悲切,休要悲切……俗话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古来征战,几人能归?令兄,项庄皆我大楚豪杰,只恐英魂入阴间,亦要追杀汉贼,为阎罗所爱。”
虞姬问:“怎的一直未见将军?”
“前番事急天黑,我与那龙且突出重围,寻不到霸王。又杀将回去,几进几出,那龙且将军亦是魂归沙场了。好不叫人心疼!”
虞姬当然知道龙且,和霸王子期他们都是少年伙伴,闻听龙且也战死了,虞姬心疼,眼泪愈发如雨。
季布又对虞姬道:“如今好了,如今好了,从此我便不离夫人,于夫人前后,护佑夫人与霸王,再不叫夫人稍有闪失。”
五
火烧云渐渐散去,太阳西落,天色将晚。
霸王才带着断后人马撵了上来。霸王那黑色的战袍几乎被血染成了红色。跟在他身后的将士,也个个是血染战袍,神情疲惫。那些将士皆是这些年随霸王转战南北的楚国子弟。虞姬认得许多,有她们村的,有临村,有霸王所居村上的,其中许多虞姬都叫得上名。
虞姬望着这些疲惫不堪的楚国子弟,心中充满感动。她朝那些将士深深地施礼。
霸王骑着那乌骓马上一直跑到虞姬和季布跟前。他未与二人搭腔,先抬头四下了望。
虞姬知道他在望什么,他在望他的将士,他在望他的人马,当初那浩浩荡荡,无穷无尽,千里相接的情景早已不在了。霸王目断眼前,他无须再将目光远眺,远方只有破败的山河,再也没有他楚国望不断的兵马了。
虞姬看见霸王那重瞳里的失望与酸苦。她安慰霸王道:“所幸离乌江已不远了。江东还有数十万少壮,等霸王过了江东,振臂一呼,那江东子弟必会重聚于霸王麾下,何愁不卷土重来,再创下我大楚江山社稷。”
霸王点了点头,道:“爱姬所言极是,暴秦尤无奈我何,这汉贼焉能亡我大楚,我自不信!”
虞姬这才将项庄战死,项伯一彪人马东行投汉之事说于霸王。霸王眉头紧锁,愤愤道:“苍天之过,苍天之过也,即生籍,奈何又生这许多险阻坎坷,让我蒙难。季父不惠,季父不惠,即为项姓,今只有一死以谢天下,何故又贪生?大丈夫不死社稷,只恐遗笑后世。”
季布又将龙且战死说与霸王,那霸王闻龙且亦战死,眼睛一红,竟有几滴热泪砰出。众人无语,继续东归。
此番楚军真的大败了,彻底由盛转衰了。虽是突出了汉军的重围,但已呈一溃千里之势,不过数日,大军便溃败到垓下。
楚军元气不在,已非当年情景了。先是汉军一路尾随追杀,折了不少的楚军将士,连子期也阵亡了,再便是粮草匮乏,汉军攻击突然,楚军粮草损失殆尽,诸侯见楚军大势已去,皆不肯接济,每日只靠溃败途中筹集点粮草维持生存,其实是车水杯薪,楚军将士经常是饥肠辘辘,休说那项伯也了降汉,一路上更有不少士兵扔下兵器,各自回家。余下的大多为霸王当初从江东带过来的子弟兵,念着霸王平日里对他们的情意,念着乡亲的血脉,勉强跟着霸王。
是日,楚军夜宿一处旷野,此时的楚军大营再无昔日绵延十数里的庞大阵容了。星空下,一大片围栏,十数个帐篷,虽是寒冬腊月,大批将士仍露宿在篝火旁,呻吟声,抱怨声,叫骂声此起彼伏。
霸王的大帐亦无往日辉煌的灯火,零落的三五盏油灯,凑成一片昏黄的光亮。霸王便与虞姬二人神情沮丧地坐在哪光亮里。霸王叫人将来酒食。没有几案,酒食便摆放在一块木板上,没有座垫,二人便盘腿坐在地上。二人更无甚的言语,默默饮至夜深。
霸王突然长叹一声,对虞姬道:“自睹爱妾芳容以来,寡人未敢一日有忘,实在是意欲‘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虞姬亦道:“承蒙君王大恩,垂青小女子,少年时便与君王石桥边私定终身,更感谢君王让妾进了楚营。妾进楚营至今亦是从不曾离君王左右,妾欲报答君王,与君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别无他念……”
“……唉,爱妾……寡人岂不知你一片真情,本想凭借这盖世英雄之勇力,争下个江山社稷送与爱妾,也不负你一个绝世美人的深情。哪曾想天不助我,偏偏让寡人落到这步田地,惭愧,实在是惭愧哦……”
“君王休要这般说道。君王何愧之有?以君王盖世英名,居然垂青我一山野小女子,不知慕煞天下多少青春女子,妾才是真正的三生有幸,感恩不尽的该我妾啊。在妾眼里,那江山社稷不过是烟花飞絮,过眼云烟耳,而君王之垂爱才是妾眼中最看重的,得君王这般垂爱,妾以为此生足矣……”
“只恼怒这苍天不济,天欲灭我矣。”
“君王休要烦恼,与那苍天何干?胜负乃兵家常事。眼下不过是失了一阵而已,君王哪里便输了江山社稷。君王英名尚在,楚军精髓尚在。下一阵输的未必还是君王,来日楚军或赢得一阵,那汉军亦是狼突豚奔,江山变色,胜负易手,也不过顷刻间的事……君王何必心灰。”
“爱妾所言亦是有理。只眼下楚军不过万人。那汉军人多势众,数十倍于我。再赢一阵又谈何容易。楚军须万众一心,将士不惜性命,各个拼死向前。此役何人不生死难料?”
“妾知矣,愿与君王生死与共……”
“爱妾不知,昔日每每拥爱妾入怀,厮杀于阵前,陷身于箭矢,虽自以为英雄无比,豪迈无双,更所谓天下风流丈夫者无出寡人其右者。颜面上风光无限,实则心中忐忑,常常令寡人的心分两处,慎之再三,唯恐稍有失于万一。若爱妾有个闪失,寡人必是魂魄尽散,不复有英雄豪气矣。今恶战在即,故寡人不欲再有分心,有一事请爱妾应允,不知爱妾肯应否?”
虞姬道:“君王示下便是,贱妾岂敢不从。”
“寡人欲请爱妾去楚营而远走,避凶险而过江东。休要再分了寡人心。待寡人赢了眼前这一阵,再迎爱妾归来如何?”
虞姬从未想过与霸王分开,她哪里肯此刻离开楚营。霸王的话音刚落,虞姬便道:“君王何出此言?打进楚营那一日,妾何曾惧过凶险?失季父,过漳河,那一次贱妾不在君王身边?箭矢如雨,剑戟如林,贱妾又何曾抽身回避?今出此言,君王不自思忖有负贱妾否?”
霸王见虞姬这般言语,思忖良久,又低声道:“不是寡人有心负爱妾,今楚军新败,军心涣散,势如逃寇,而汉军却势如虎狼,紧追不舍,欲穷我楚军于一旦。此凶险前所未有,寡人只忧爱妾有失……”
“妾与君王戎马以来,何种凶险未曾遭遇,君王何曾想过弃妾而去?大敌压境之时,君王携小女子于那乌骓之上,揽小女子于大帐之中,何曾惧过,何曾忧过?君为竖子之时我偏为君狂野,鬼神不避,凶险不辞,人皆曰‘少年风光,生死无惧’。今日君虽为君王,亦不过三十,便如何没了英雄胆?没了少年气?患得患失起来?”
霸王长长出了口气,道:“爱妾既出此言,寡人不再勉强,欲留便留。明日一战,胜者,爱妾便随寡人西去,一泻千里,直捣关中,取那刘贼首级,平那大小叛贼!”
“若不胜呢?”
“身后便是乌江,江东皆我大楚子民,重返江东,无非东山再起,拼将一身热血,重整天下!亦要将个大好的江山社稷送到爱妾手中。”
“君王此言差矣,依贱妾所见,再无二字。只一胜字,唯有胜,只有胜。君王,你我身后便是江东,君王没有一寸退路。江东虽地阔,君王却无颜再去寄居;江东父老虽怜爱君王,君王却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江东虽壮丁无数,君王却无颜再征一兵一卒!何敢言负?休要言负!”
霸王被虞姬一番话说得性起,一拍大腿道:“爱妾所言极是!今实实是已无退路。明日爱妾只管观敌料阵,且看我虎头盘龙戟是如何向前的!”
“贱妾只和君王生死一道,明日阵前,请为三军擂鼓,楚军不胜,战鼓不歇!”
“好!好!好!”
此二人竟一时酒兴大发,一边唤人取酒,一边高声歌吟。他们唱得不是别的,正是屈原的《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那歌声在楚营的夜空飞扬,在星空里传得很远很远,帐篷里,篝火旁许多的楚军将士被歌声唤醒,他们的热血被点燃了,他们的豪迈被唤回了,那豪迈之气氤氲在夜空,氤氲在每个楚军将士的心里,氤氲在每个楚人的魂魄里。
六
翌日,楚汉两军于千里沃野对垒。
这是霸王退到垓下后,组织的第一次反击。那日清晨便风和日丽,霸王抬头看了看天,对身边众将领道:“是个厮杀的好日子!传令三军,今日杀贼!不再后退半步,今日不破汉军誓不收兵!”
连日来疲于奔命的那些将领听霸王这般说,皆精神大振,个个摩拳擦掌道:“早想出这口恶气了!似这般日日奔跑,何时是了!”
虞姬一旁也给大家鼓劲道:“身后便是江东了,各位已无路可退了!”
楚军集结,兵马各自列阵,霸王的帅旗高高飘扬。将士们闻听不再退却,亦是斗志昂扬,个个擦拭好剑戟,盔明甲亮,精神抖擞。太阳渐渐升高,虽是冬日,那太阳却格外鲜亮,圆圆的,红红的,居然同个火球一般孤独地悬在天空,不见一丝的云朵,整个天空蓝得如同一块蓝色水晶。虞姬登上一辆战车,身披红色披风,头扎红缨,双手持鼓锥,目视着西边的大地。
太阳再高,西边的天际便出现了点点的人影,须臾那人影便黑压压的一片了,再少时那黑压压人影便冲将过来,高扬的是汉军的旗帜。虞姬知道是汉军追杀过来了。她不由得看了看身边的霸王——乌骓马上,那双重瞳正熠熠生辉,寒光闪闪,似欲穿透天地。他手持虎头盘龙戟,那英气依然不减当年,他还是膀阔腰圆,威风凛凛,黑战袍乌金甲,乌黑的头发在头顶上扎一圆髻,好大一块红绸束之,若一束大红花,与天上的红日交相辉映。虞姬心中的爱慕油然而生,她想,配着这般一个儿郎,自己便是天底下顶顶幸福的女人了。再看看楚军将士,个个目视前方,几欲向前。她想:数日来的溃退,早将愤怒淤积在楚军将士心上了,今日必是一发不可收拾。
虞姬心中动情,她想到这些日子溃逃,她想到了复仇,她想到了发泄,她知道此役楚军必胜,于是她高声唱起昨夜她与霸王唱的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楚军将士皆会唱屈原的这首《国殇》,当年他们就是唱着这首歌上路的,就是唱着这首歌跟着项羽揭竿而起的,就是唱着这首歌直捣咸阳的。此刻虞姬的歌声震撼了他们的心,震撼了他们的魂魄。大家都跟着虞姬唱了起来。
一直以来汉军都是在追杀楚军的,几乎没有遇到抵抗,那汉军的将士只顾纵马前冲。即便狂奔也往往见不到楚军队伍的踪影,只抓了些零零落落掉队的楚军兵士,手起刀落,割了头颅领赏,并不曾遇到真正的刀光剑影拼杀。此刻他们潮水般涌过来,没有阵势,没有队形,见到楚军高歌列阵于前,个个斗志昂扬地等待着一场厮杀。这些汉军一时竟毫无准备,不知所措。
那霸王突然大吼一声,挥起手中的虎头盘龙戟就冲了出去,季布紧随其后,呐喊着杀向敌阵,楚军将士哪肯落后,个个高喊着,怪叫着,跟着霸王便杀将过去。
战车上的虞姬见势也拼命地擂动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一阵声响,战鼓催人,旌旗猎猎,楚军便势不可挡地掩杀过去。
汉军将士正不知所措,见霸王过来了,见楚军战车过来,见楚军的铁骑过来,见楚军的将士掩杀过来。本就无队形,无准备,根本没做厮杀准备的汉军那里挡得住这般冲杀。只见那汉军,前者退,后者进,慌乱者扑地,惊叫者哭喊,骑者踏人,行者被踏于人。一时前后相博,左右相突,自相践踏。哪里还有心与楚军争锋。
霸王瞬间便冲入敌阵,一阵左突右奔,虎入羊群般,四下赶杀汉军官兵,戟下死伤无数。楚军将士亦是个个争先恐后,杀得好不痛快淋漓。
一时间汉军便如潮水般退了去。
虞姬更是兴奋,她甩掉了红色披风,驱车向前,一双手臂尽情的挥动着鼓锥,“咚!咚!咚!”“咚!咚!咚!”那战鼓声穿透了楚人的胸膛,穿透了天地,一刻也不见停息。楚军将士精神愈发高涨,便这样在旷野上追杀汉军几个时辰,直到黄昏。
整个原野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此刻,西天残阳如血,残阳边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烧云,形态各异,缤纷四射,皆血染般鲜红,似鬼神,若虎狼。它们将那鲜艳无比的血色张扬着,挥洒着,映得山河变色,鬼哭神泣。
红色,红色,还是红色,整个世界皆被红色笼罩。虞姬望着地平线上正渐渐远去的汉军。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她想楚军终于获胜了,终于旷野重整旗鼓了,她抬眼去看乌骓马上的霸王,战袍已经被血染红了,人与马似乎皆精疲力尽了,马腿在颤抖,那虎头盘龙戟斜斜地垂着。楚军的将士亦是个个精疲力尽,有的瘫坐于地上,有的斜倚于树木。大家看着远远消失的汉军,再无追赶之力。虞姬很想朝霸王挥一挥手,只是手臂已经麻木了,仿佛不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听她使唤。虞姬只好朝霸王微微一笑。
她看见霸王也朝她淡淡一笑,那笑容里不见得意,亦不见彷徨,很淡定很沉稳,只那重瞳依然如往日般光芒四射。
十六章四面楚歌,饮剑何如楚帐中
一
楚军虽连赢几阵,却怎么也打不退如滔滔潮水般涌来的汉军,仗打得越来越艰苦,越来越残酷。子期战死了,项庄战死了,龙且战死了。虞姬没想到汉军竟然像割不完的韭菜,越割越多,越割长得越快。韩信带兵来了,彭越带兵来了,诸侯似乎都站在汉军一边,汉军有着无穷无尽的援兵。这些援军汇合汉军,将楚军团团包围了好几层。霸王只好叫楚军将士在垓下修筑了营垒。那营垒虽简易,用石头与树木围成,但足以挡人,也足以拒马。汉军一时攻不进来,可楚军亦突不出去。
不几日,楚军便粮草将尽,加上天寒地冻,将士们皆面临着饥寒交迫。虞姬第一次从霸王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到了忧虑。这种忧虑以前从未在霸王脸上出现过,以前的霸王青春,轻狂,不可一世,仿佛从来不知什么是忧虑。如今的霸王却变了个人似的,常常瞪着那重瞳发呆,望着某处好久,无言亦无语。虞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虞姬知道霸王的忧虑。知道如何安慰他。她穿山红色披风在大帐里给霸王舞剑,用一双玉手为霸王斟酒,愿意陪霸王一起醉。
一日,二人正在帐中对饮,忽听得营垒外有汉军将士喊话:“汉王有信札与夫人!”“汉王有信札在此!”
两个人出得大帐,霸王正欲叫人去取。
虞姬料到这信札必是吕雉的,内容她也能猜得到,当初吕雉屡屡说与她,道是:楚亡之时去寻吕雉。今楚亡之时已在眼前。那吕雉必是送信札与她,劝她投汉军去,投她吕雉去。当初吕雉便是这么与她约定的,那吕雉倒是有信用。其实,这可能吗?她虞姬怎么会离开霸王呢?她拦住霸王道:“休要听汉军聒噪,必是那吕雉来劝降与我。”
霸王听虞姬这般说,微微一笑,道:“好啊,英雄末路如此,我倒要看看……汉贼是如何劝降我爱妾。”
虞姬道:“君王欲取笑于妾耳?”
霸王道:“寡人岂肯取笑爱妾。”
虞姬道:“那……君王是疑妾情真乎?”
霸王摇摇头。
“君王疑妾惧死乎?”
霸王又摇了摇头。
“君王亦识得诗书之人,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诗句,想亦是咏过的。”
“寡人又何尝不欲与爱妾偕老……只……今日天欲绝我,恐是难以与爱妾执手偕老了……”
虞姬当然知道她与霸王的处境,“与子偕老”只能是他们的梦想了,她看不到白发的他了,他亦是看不到白发的她。但她却没有一丝的惆帐与悲苦。她寻思只要能与眼前这个年轻的君王在一起,便是此刻同去赴死,她也义无反顾。一个弱女子得一英雄盖世的君王这般宠爱,她无憾了!虞姬又对霸王道:“自妾识得君王那日,便暗自决心生为君王人,死为君王鬼。别无他顾。”
霸王长叹一声,道:“如此,便信札也不接,一字也无回,只是负了那吕雉的一片慈悲。”
虞姬看到霸王眼里的悲愤与忧虑。她不想她的君王这般,只要她在他跟前,便要他笑,便要他欢心。虞姬眼珠转了转,笑道:“依君王之意,咱看看她信札,便是回姐姐一书又如何?”
霸王听虞姬这般说,便哈哈大笑起来,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怎好负那荡妇一片慈悲。”
于是霸王叫人寻来羊毫,又叫人营垒外取来信札。那信札是几支竹简,卷合着,外面有牛皮绳缚好。二人解开牛皮绳,打开竹简细细来看,果然是吕雉写给虞姬的书信。吕雉在书信中告诉虞姬,汉军已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这次无论如何霸王是走不掉了,楚军彻底覆灭亦是旦夕之事。她吕雉不忘旧情,想起当初在楚营时虞姬对她的好,念及二人姐妹之谊。向汉王求了情,汉王特免虞姬一死,并赐予她吕性,可出入汉宫,居于吕府,允其永世不再嫁人,存其贞洁,任何人不得有违其心志。信中还道,知道虞姬生性坚贞,更与霸王情深意笃,不会轻易离开,只是她留楚营亦于事无补。请虞姬三思,再三思,速速拿定主意,早日归汉,也好姐妹团聚。信中亦请霸王对虞姬放行,那吕雉对霸王道,争江山社稷乃是男人的事,她与虞姬不过一弱女子,休要累及她们。
霸王反复看了竹简,又有些心动了,低声对虞姬道:“如此,爱妾可全贞洁,亦可全了性命。倒不妨细细寻思,便是先投了汉,待寡人东山再起,也未尝不可……”
虞姬也不答霸王的话,一把将那竹简夺了过来,摊开,便挥毫于那竹简的背面写下一首楚歌,那歌道:
虞家有女兮气若虹,
魂祭灵旗兮飒楚风。
不羡汉宫兮苟且意,
偏随竖子兮傲长空。
青萍三尺兮为君舞,
耻学鸿门兮遁江东。
虞姬写完,一转身做了舞剑的动作,如白蛇吐信一般将那狼毫远远掷向天边,再回首问霸王道:“君王,看妾写得可否?”
霸王将那竹简接在手中一字一字读罢,便顿足击掌,进而狂笑,高声道:“好好好!羞煞那贼沛公了,想他一男儿统帅关中,虎视天下,却几番苟且,枉为了汉王,尙不如我大楚一烈女子!好!当歌之!”
二人笑罢,击掌罢,喜罢,乐罢,便高声唱着这歌词,叫人将此信札送归汉营。虞姬想拿吕雉姐姐太过心机了,那里懂得她的心,那里晓得得女儿的情意,那里懂得女人的幸福,真真是枉有了一个女儿身。她一点也不羡慕她,她甚至还嘲弄她。
二
回了吕雉的信札,又与攻打营垒方汉军血战一场,打退了汉军的攻击。数千楚军将士已疲惫不堪。
霸王方回到大帐,战袍未褪,季布便进了大帐,那季布亦是身着满是血迹的盔甲,双手端着一块木板进得大帐来,那木板上置的是一坛酒与一牛头。自项庄战死后,季布就在霸王的大帐左右,从不远离,他照料霸王与虞姬的衣食,前后左右护卫着霸王与虞姬,须臾不肯离开。
季布进得大帐,高声道:“霸王,进食!”
霸王看了看季布手中的木板和木板上的酒与牛头,问:“此是那台上祭物乎?”
季布道:“果是祭物,已无他食。”
霸王重瞳圆睁,问道:“楚军今夜粮草安在?”
季布跪地道:“断矣。”
霸王指着那酒肉,面色不悦,道:“楚营粮草既已断,寡人宜与将士同饿才是,季布如何还将酒与这祭物拿来与我?”
“止一牛头耳,何以养数千将士?”
“既如此,寡人与众将士共断炊耳。”
那季布道:“霸王尽管啖之饮之,我自有道理与霸王理会。”
霸王怒道:“你竟做何理会,现在便给寡人一一道来。”
“今夜断,为了明日有。”
“……此话怎讲?”
那季布道:“霸王尙记得我楚军漳河破釜沉舟之役吧,置于死地方得后生。我数千将士今夜断炊,明日何人不拼死求活?此正是霸王帅我楚军突围之际。”
霸王沉思片刻,仰头朝天,拱手作揖道:“既如此,苍天在上,请看我今日与将士们同断炊,明日与将士们同生死,拼将出一条生路。寡人明志告天。汝速速将此酒肉送将出去!寡人不食!”
季布哪里肯依,继续道:“霸王万万不可断炊!”
“同在疆场征战,将士断得,我为何便断不得?休要多言,寡人今日与众将士一同断炊!明日与尔等同去争个生路。”
那季布力辩道:“楚有乡俗曰:祭者,吉耳。霸王一吉,则楚军吉,则大楚吉!明日将士们能否一生,全仗霸王神威,霸王勇则楚军勇,霸王生则楚军生,为眼下江东这数千子弟计,为大楚江山社稷计,今日霸王断断不可断炊。故霸王须啖之饮之以养足精神,保持体力。霸王若不食,便是视我江东数千子弟如草芥。霸王何忍?”
季布言罢转身掀开大帐的帘子,帐外进来数位将校,齐刷刷跪在霸王面前,齐声劝霸王道:“霸王,请进食!”
虞姬明白将士们的心情,楚军已最后关头了,大家实指望明日霸王能带闯出一条生路,她一旁道:“君王请食。我代君王与将士们一同断炊!”
众将士继续央求道:“霸王请!”
霸王依然面对苍天,不允。
虞姬亲自斟上一杯酒递到霸王手上,她道:“我为楚舞,以助君王酒兴!”
将领们皆道:“善!”于是众将领皆悲歌。
在那悲歌声中,虞姬红色的身影如同雏燕般的轻盈,伴随着将士们的吟唱,虞姬玉手按住出剑鞘剑,手腕轻轻旋转,青铜剑也如同闪电般闪动,剑光闪闪,与虞姬那抹柔弱的身影相融合。青色的剑光在空中画成一弧,虞姬的腰肢顺着剑光倒去,却又在着地那一刻扯出水袖,绕着大帐如天仙般地飞旋,青色的剑光如幽灵般不可捉摸。那身影稍缓,剑锋却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于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虞姬此刻已然忘却了自己,她与她的剑,与她的魂,已融为了一体。她的眼中,只有霸王与那些将领们,只有刚毅的下额,赴死的沉稳,壮士的豪情,只有剑与血,只有舞动的魂魄。只见她红袖翩翩,衣裾飘飘,在将领的吟唱声中,那灵动的腰肢宛如剑身,那闪亮的目光如剑锋的寒光。兴之所至,她歌从口出,庄重而又柔美:
今霄月寒兮,
王与壮士歌。
汉军四围兮,
饥寒复哀悲。
且歌且舞兮,
把酒祭山河。
剑与人,歌与舞,霸王与将领,虞姬与大帐,大帐与四野的山河皆融作一曲楚歌了,楚人的豪迈,楚人的魂魄,楚人的旋律便是今夜的一切了。霸王于歌舞中不由自主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那季布又上前斟酒,霸王再饮,季布再斟,霸王再豪饮。
季布道:“楚有俗,食祭物,必饮其血,茹其毛。”
霸王微笑颔首。
季布以剑指牛头,切而挑之,血与肉皆现,毛与血交融,季布将剑锋上的滴血的肉送到霸王的唇边。那霸王重瞳光芒四射,笑而啖之。季布再挑而送之,霸王再笑而啖之。
于虞姬的歌舞中,于众将士的吟唱中,霸王从容地饮之啖之,只须臾间那具牛头便只剩残骨。
三
虞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她只觉得一阵阵寒意袭来,让她觉得自己未着衣服一般。耳边也是寒风习习,整个脸都是冰凉的。她睁开眼,看见了那一缕缕射进帐篷的月光,它们裹挟着寒风,从帐篷顶射进来。甚至还带着呲呲的声音。是啊,这帐篷早便破烂不堪,白天还不觉得怎么,到了夜晚,那月光与寒风便钻了一帐篷,把所有的暖意都挤了出去,其实早已不能御寒了。虞姬这才发现自己与那霸王这夜皆是和衣而卧的。帐篷里早便没了卧榻,她与他同卧在一张羊毛毡子上。霸王的战袍很肥大,可以裹下虞姬的整个身子,霸王的胸脯也很宽,散着温馨的气息。虞姬钻进霸王的战袍,紧紧贴着霸王的胸脯,她感到了温暖,感到了踏实。她将霸王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身下,另一只手放自己身上,紧紧贴着自己的背。她想霸王这是在拥抱她呢。
虞姬看着霸王沉睡中面孔,那肉乎乎的鼻子,那厚厚的嘴唇,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一缕月光落着他的额头上,与他额前的一缕黑发相交,像是谁在用手指扯那缕头发。而他的面容那样沉静,毫无所知,甚至还有些憨态可掬。
虞姬笑了,她用头顶拱了拱霸王的下颌。她听见霸王低声道:“休,休要……取闹……”
虞姬更淘气地拱了拱霸王的下颌。
霸王嘟嘟囔囔地又说了句什么,虞姬没有听清楚。于是她想伸手去扯霸王额前那缕头发。她还为动手,就感觉身子一紧,便再也动弹不得了。霸王的双手像绳索一般把她缚得紧紧的,霸王的双腿动了一下,也将她下身夹得紧紧的。夜晚霸王欲睡时,常常似这般将她缚住,使她不得动弹。
虞姬无可奈何,只好静了下来。耳边忽然响起了歌声,好熟悉,好亲切。屏息细听,荒野之中仿佛有人在唱《鸡鸣歌》,那歌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传将过来: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真的吗?真是这首《鸡鸣歌》?虞姬想起家,想起父母居住的老屋,想起了家乡的田野与小河,啊,多么亲切。这歌声仿佛是父母的召唤,仿佛是家乡的召唤。虞姬的心一下子柔软了,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爹,娘,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到你们身边!
那歌声仿佛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霸王也被这歌声惊醒,二人皆坐了起,竖起耳朵听着,虞姬看见霸王那双重瞳也变得温柔起来,甚至饱含着晶莹剔透的泪水。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他二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唱了起来。四野的歌声越来越大,已经清晰可辨了。
霸王怆然道:“这四面皆是楚歌,皆是楚歌!难道我们大楚已经全部陷落了?全部陷落了?”
虞姬想起了自己的村庄,她不知道汉军会不会将那个秀美的庄子焚毁,就像楚军焚毁咸阳一般,就像她焚毁阿旁宫一样;她不知道家乡的那片田野在大汉军队马蹄践踏后,是不是一片荒芜;她不知道爹娘在大汉军队的剑戟过后,还能否存世?
渐渐,楚营里也有人跟着唱起了《鸡鸣歌》,哽哽咽咽,呜呜咽咽,在楚营的各个方向,在大帐的四面八方。
霸王从地上跳了起来,他连顿足高声道:“不好!不好!军心散矣!军心散矣!大楚休矣!大楚休矣!”
果然,片刻之后,那季布便匆匆来报。他单腿跪在霸王面前,高声道:“霸王,事急!事急!不知何故,忽的四面皆楚歌。”
霸王问:“那又如何?”
“连年征战,我楚军将士思乡情切,今更饥寒交迫,忽的闻此家声,莫不皆悲恸万分。何人不是爷娘所生,何人没有手足兄弟,何人没有夫妻恩情。一时间父欲寻子,夫欲寻妻,子欲寻爷娘。我楚军大营有人逾营垒而四逃……”
霸王垂下头,低声道:“ 是我愧对江东父老了……”
那季布又道:“请霸王出帐巡视,再有逾营垒四逃者,杀无赦!方可止此溃散!此溃散若不止,楚军恐一夜尽散矣!”
霸王低头沉思片刻,摆手道:“此为寡人负江东父老,如何可再对江东子弟开杀戒。由大家去吧,由大家去吧,能突出去,保全一条性命倒也是个好。”
那季布还想再说什么,霸王把手一挥,道:“传我令:欲归者,但归去。”
季布抬眼看了看虞姬。虞姬明白他是让虞姬劝阻霸王这个令的,可是虞姬如何开口呢,如今霸王身边这数千子弟兵,皆当初随他起事出来的。血雨腥风,生生死死,无怨无悔跟他转战七年了。今已是饥寒交迫,走投无路,难道还不让人家去寻条活路吗?虞姬觉得她若是霸王,也一定会让大家自寻生路去的。她欣赏他的担当,她欣赏他的仁慈心肠。虞姬也朝季布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季布长叹一声,出了大帐。
霸王朝虞姬笑了笑,道:“爱妾,今大势已去,悔否?”
虞姬亦笑道:“有我家君王这般的千古宠爱,何悔之有?独我幸矣!”
“待这江东八千子弟尽行散去,寡人便一戟一骑带你突出这重围,也让你看看寡人手段如何?”
虞姬掩嘴笑曰:“君王的手段,少年击杀求盗时,妾便知晓了。”
霸王叫虞姬说得有些羞涩地笑了。
二人正聊,那季布又来,身后簇拥一些手执马鞭的兵士。季布跪在地上,对霸王禀报道:“霸王,江东那八千子弟已尽行散去。大营止剩霸王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
霸王问:“尙有欲走者乎?”
季布道:“皆愿随霸王一同赴死!”
霸王大笑,对虞姬道:“为我楚舞,我为若楚歌。”
于是那虞姬便在大帐里舞了起来,她红色大氅旋转,长袖翻浪,短剑闪光。霸王望着虞姬的舞姿,重瞳光芒四射,他高声唱了起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的歌声沙哑而深沉,穿透力极强,那歌声里充满着无奈,充满着苍凉,充满着悲怆,此便是英雄末路,此便是末路英雄。那歌声让大帐里的人无不唏嘘慨叹。
虞姬当然能听懂霸王的心,也当然知道他此刻的心境,她知道他绝不会束手就擒的,很快他便会骑上他的乌骓马,很快他便会舞着他的虎头盘龙戟冲向敌阵,只是这回不同以往,这回他身后只几百壮士,这回外面是里三外三层的围兵。足足几十万人啊,这八百壮士入数十万人之铁阵,无异于以羊投狼群,无异于以卵击石。其凶险虞姬想也能想到,她想若她再乘上他的乌骓马,他几乎便没有突出的可能了,她想她不能连累他,她也不能做汉军的俘虏。她想:此刻便是她最后的绝唱了,她生命的绝唱,她与他爱情的绝唱,她义无反顾的绝唱。她只能陪他至此了,她只能爱他至此了。她一想到与他诀别,便泪如雨落,心如刀绞。但她强忍了,她知道她不能哭,不能,不能折了霸王的锐气。她要他英雄到底,她要他气贯长虹,她要他千古留名。
虞姬强颜作笑,暗自思忖,君王啊,我们作别的时候到了!君王啊,我到阴间地府里去等你,等你的魂魄,再会时我们再魂魄共舞吧。那虞姬舞到热处,高叫一声“热!”便将身上的大氅解下,随手甩到一旁。一袭黑色丝绸坎肩,下面露着她雪白的小蛮腰,一双修长的玉臂,与青铜剑交相辉映。虞姬自己也想不到,她竟没有一丝的寒意,心,热热的,血,热热的。再舞数个回合,虞姬又将脚上的长靴踢飞,一双雪般的玉足光光亮亮地在那地毯上飞起,落下。不一会虞姬又舞到霸王跟前。那虞姬卧蚕眉上扬,丹凤眼斜挑,双眸秋波闪烁,数番朝那霸王使媚眼。霸王自是三魂走了两魄。这一刻他眼中,心中只有这叫人销魂的美人,只有他的虞姬。他早已将生死仿佛置之度外了。他身子颤抖,重瞳光芒四射,数度饿虎扑食般扑向虞姬,他想抱住她,他想永生永世拥有她,他想让她融化在自己的怀里。
虞姬水蛇腰稍稍一扭便摆脱了霸王。周围将士齐声叫好。
霸王方站稳,那虞姬又扭到霸王面前,以短剑撩拨霸王额前短发,霸王昂起头,虞姬又去撩拨项公子胯下被血染红的战袍。那早已成布条的战袍,被挑起,露出了霸王一对黑色的巨大的战靴。那霸王哈哈一阵狂笑,再次性起,大步跳到虞姬身边,以舞伴之,以歌颂之。此刻不只是项公子陶醉,所有人皆醉,皆欢呼尖叫。
霸王数阙之后,那虞姬便边舞边和道:
汉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虞姬歌声似乎愈加尖厉,愈加悠扬,数行清泪于她面颊上滚落下来,真可谓长歌当哭泪滂沱。那虞姬数次舞到霸王面前,带泪与那霸王蹭脸,与那霸王对视,与那霸王调笑。此便是她与他最后的作别。面对死亡,不愿独生,不愿后死,此便是美人虞姬;死,算什么,君王,我先死给你看,死给我的英雄看,死给我的情人看,爱到极致便是死时,这便是忠贞与传奇的虞姬!此刻的虞姬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她要死在此刻,要死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种何其浪漫和凄美的死法啊。
只见那虞姬趁人不备,突然将短剑高举,扬脖,然后将那尖锐的剑锋直刺入自己的脖颈,那一刻鲜血便如注般地直溅上大帐的棚顶。
虞姬倒地了,虞姬自刎了!
众人惊呼,莫敢向前。唯有季布高喊一声,冲了过去,高声连呼带唱地唤着虞姬乳名,试图将她的魂叫回来。便是那霸王亦是惊呆了,他亲眼看着虞姬缓缓倒下,亲眼看着虞姬合上眼,亲眼看着季布千呼万唤喊不回虞姬的魂。这才如梦方醒一般,跑到虞姬跟前,将虞姬的身子从地上缓缓抱起,眼看着虞姬的面色渐渐没有一点血色。
霸王不知所措,霸王无能为力,只长啸一声,泣数行下。
大帐之中,左右将士皆跪下大泣,莫能仰视。
后记 死竟成神,魂犹舞草湿胭脂
一
虞姬走了,走在霸王的怀里,霸王问左右道:“其歿乎?”
有人答:“已歿。”
霸王闻此言便挥剑相向。
答者赶紧跪下道:“未歿!”
霸王又问左右:“其生乎?”
众人皆答曰:“生矣!”
霸王大笑,乃抱虞姬上乌骓马,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皆随其后,皆视死如归状。洞开营门,霸王大喝一声,挺戟突入汉军营盘,众亦大呼,直夜溃围而南出。
那汉军哪有准备,霸王所至之处无不溃散。偶有一两员汉将,策马执刀来阻,亦难当霸王的勇猛,不过一二回合,便被闯王的虎头盘龙戟挑于马下。那项羽挑了汉将便对怀里的虞姬道:“爱妾,爱妾,你休要烦恼,看本王如何杀他个天昏地暗,带你冲出此重围。”
霸王极想听到虞姬的应答,极想看到那虞姬的笑容。每每虞姬身子随马晃动时,霸王便疑心虞姬苏醒了,他慌忙勒住马缰,将那虞姬的脸捧道眼前,道:“爱妾醒矣!爱妾醒矣!”
只是那虞姬并未苏醒,依然双目紧闭,不见出声,乌骓马一动不动时,那虞姬亦是一动不动。
霸王将那虞姬捧在手里,呼唤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与周围道:“未醒矣——未醒矣——我等先杀将出去,是时晨风拂面,虞姬便醒来也未可知……”言罢,再纵马向前。那八百将士义无反顾,紧随其后。
天将亮,那霸王与八百将士已突出楚军之围。来到一片旷野。
东方的天空露出一丝晨曦,大地与天空的交界处,已泛出一片乳白,乳白中还夹杂着微微的玫瑰红。耳边的喊杀声已尽然消失,闯王长长出了口气,看看周围,那八百将士几乎毫发未损,身后亦并无追杀的汉军。霸王大喜,道:“汉军不善夜战,幸甚!。”
那一刻清凉的晨风袭来,虞姬乌黑的秀发随风飘起,霸王赶紧下马,将虞姬平放于前,高声道:“爱妾醒矣!爱妾醒矣!”
众人亦是下马围将过来。
细看时,那虞姬并未见一丝生动,那惨白的脸上上依然是双目紧闭,不见一点声音,额上亦不知何时新添了一处疤痕,显然是箭矢所伤。霸王心痛无比,一遍遍抚摸着虞姬的额头,大呼:“爱妾,归来兮!爱妾,归来兮!”又如此数番。每有风吹草动,霸王便疑心虞姬将醒,晃动虞姬的肩膀,大声呼叫。直待晓风停息,却并不见虞姬醒来。
直待声嘶力竭,那霸王才似乎死心,朝天大喝一声:“虞姬虞姬,天已大明,汝胡不归!”
众人皆呼:“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于是有放声:
万里赴生死兮,可怜四面鼙角沉。
乡关何处是兮,斜阳一缕一销魂。
大名垂宇宙兮,古来征战犹几人?
寂寞箫鼓落兮,荒烟依旧楚地升。
招魂楚歌嗟兮,山鬼暗啼风雨声。
八百将士皆放声为虞姬招魂,天已大亮,依然乳白色,那些许的玫瑰红已退去。东方却并无日出,乳白的天空中有细细的雨丝斜斜落下,落在大地上,落在将士们的身上,落在霸王的脸上。霸王舔了舔唇边的雨水,竟有几分咸涩,真如眼泪一般。这本是该飘雪的季节啊,却落起了泪水,莫非此便是所谓的天地感应乎。
季布一旁道:“大王,此处切不可盘桓,天已大明,若那汉军发现我等踪迹,必行追杀。”
霸王道:“我亦知此处非久留之地,只爱妾将何置?不可再随我冲杀,实不忍让爱妾再与我同遭此箭矢!”言罢霸王再一次抚摸着虞姬额上的伤痕,面容极度悲戚。
那季布道:“有季布在,大王只管东去……”
霸王道:“欲将爱妾置于何处?”
季布道:“大王,楚国大地,何处不是青山绿水,何处不可安放芳灵?青山绿水处,月朗星稀时,芳灵与大王必是相依如故!”
“以何为证?”
“大王不见昔舜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之山。今九嶷山上斑竹千枝,枝枝含情,天地无不为之悲恸,那大舜岂可不知?神魂相依,两爱缠绵,岂是那生死阴阳可间隔?”
霸王闻此言大喜,道:“此言大善!”
季布道:“我此刻便携芳灵远走,大王东向莫停,我们后会有期!霸王休要担忧,季布一息尚存,便不会让夫人有半点委屈!”
霸王长叹道:“善,天下人皆言,得季布一诺便胜似千金!本王今日要的便是你一诺。”
季布脸涨得通红,大气不出,像接受重大使命一般,牵着一匹白马缓缓走到霸王跟前,下跪,领命……
霸王点了点头。眼看着那季布登上白马,他亲手将虞姬的身子缓缓置于那白马前,再三吩咐季布道:“休要让爱姬有一丝委屈……”
言罢,霸王咬牙猛然挥手,示意季布速去
那季布打马方行十数步,那霸王又欲改主意,喊道:“且慢!”
季布转身,道:“大王,还有甚吩咐?”
“自爱妾来营中,稍不分离,无不左右相随。今天涯各去一方,其实不忍!”
众人皆劝霸王道:“大王神勇,今日去,明日归,何言天涯各去一方。”
霸王仍道:“不忍!”
众人再劝。
那霸王不做理会,径直走到季布马前。只见他腰间拔出长剑,手起剑落,竟将那虞姬的头颅砍了下来。再割下一块战袍,将那头颅轻轻裹将起来,悬于怀中,他低声对季布道:“汝去便去,爱卿自与我同行!”
那季布被眼前情景吓呆,半晌无言,哪里还忍再答言。
霸王猛得在白马屁股上踢了一脚。那马惊慌,立刻便奔将起来。季布这才催马南向,一阵尘土飞扬,烟尘里季布只留下了一句话:“大王自去!”
霸王一声朝天怒吼:“啊——”
放眼处,寒风起,细雨飞。季布那血染的战袍被风吹起,虞姬的长裙亦被寒风吹起,他们仿佛在飞,飞向遥远的天边。
望着寒风细雨中远去的战马,望着远去的虞姬,霸王心如刀绞,他的眼睛第一次湿润,他的眼睛有些迷离了。他知道,此一别,便成永远;他知道,此一别,他的虞姬便不再回来;他知道,此一别,他与她便生死相隔;他知道,此一别,天地昭昭,他再也无法将她揽入怀中。霸王只觉得胸中堵得慌,他不由得仰起脖子,朝天大吼一声,竟喷出一股血水。
众人皆惊叫。
霸王道:“无妨!”
此时身后响起了一片追杀声,回望西边的地平线上,竟黑压压一片,霸王知道,汉军来矣。八百将士皆变色,个个抖动马缰,几欲东奔。霸王大喝一声,道:“休要惊慌!叫彼汉贼小视于我等……”其实他是恐季布未走远,故意耽搁时间,等着大队的汉军奔自己而来。
眼看汉军逼近,霸王这才大喝一声:“随我来矣——”
于是这八百将士,皆随霸王飞马东向而去。
二
到底是拼杀了一夜,再奔跑时,有些将士便追不上那乌骓马,落在后这些将士很快被赶上来的汉军,包围杀戮。惨叫声,呼救声一时弥漫在大地上。霸王不忍将士遭此杀戮,调转马首,欲返回。身边将士死死拦住,众人皆道:“大王,休要回头!请过淮河再做计较!”
霸王已没了虞姬,亦失去了主心骨一般,见众人皆这般说道,便也随众人所指继续前行。
原来此时,霸王的人马已来到淮河边上,这年天寒,冬天的淮河水面上已结了层薄薄的冰。远远看去,那淮河乳白色的水面与乳白色的天空融为了一体,空濛一片,人在空濛中,山河亦在空濛中,整个世界都在空濛中,你几乎分不清哪是淮河,哪是天空。只是在朦胧的天光之下,偶尔会有淮河水面上薄冰点点的反光,像隐约可见的铜镜一般,不时地刺得你眼花。让你知道脚下是一条生动的河流。
看着河面上那层薄薄的冰,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过去。大家都拿眼睛去看霸王,那霸王毫不含糊,他道:“为汉贼所擒亦死,为淮河所没亦死,何惧乎?”言罢,驱乌骓马直向冰面奔去。众见霸王状,皆随后驱马奔向对面河岸。
那河面上百马奔腾,那马蹄声一时间惊天动地,岸边芦苇被震得摇晃,那芦苇中的众鸟皆被惊飞,天空顿时黑压压一片飞鸟。待这对人马刚过毕,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便听见河面那些薄冰咔嚓咔嚓地响成一片。众人再首望时,淮河上那薄冰居然皆开裂了,眼看那些开裂的薄冰,在水面上翘起,陷落,又张牙舞爪一样,杂乱地跌入水中。由近及远,由慢渐快,不一会的工夫,目光所及之处,那淮河水面的冰居然皆开裂,坠入河水中。
众人皆欢呼,道:“苍天有眼!必欲救我等于危难!”
霸王也大笑,他回头看看周围这些壮士,止百余人耳!虽依然斗志昂扬,但个个面黄肌瘦,连日的征战,饥寒交迫,哪个不是人困马乏。他心中一颤,如刀割一般疼痛。想淮河结冰,天随人愿,那汉军一时是过不了河。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该让大家饱食一顿了,该让大家歇息一会了,等大家身体稍有恢复,再摆脱身后的汉军也不迟。
霸王对众人道:“此去阴陵不远,不若一口气奔到阴陵。埋锅造饭,且酒足饭饱之后,我等再寻机摆脱汉贼如何?”
众人皆道:“唯大王命是从!”
于是霸王带着大家直朝阴陵的方向奔去。此处本是霸王熟悉之地,当初他们起事时,从这里经过,还盘桓了数日。霸王那曾想才短短数年,此处仿佛已经是沧海桑田了,当初的良田已经荒芜,当初的村落已成废墟。再加上天地一片空濛,视线所及不过百丈。霸王等奔着奔着,竟迷茫起来,皆识不得东西辨不得南北。众人正犹豫踟躇。
空濛中见一树,树下立一人。霸王赶紧催马上前,近前方看清原是一农夫,虽严冬,依然身着薄薄的夹层白色短衫。
望见霸王,那农夫瑟瑟发颤。
霸王问道:“咄,阴陵在何方?”
那农夫抬起一只手臂指着道:“左。”
于是霸王带着大家向左奔去,众人快马加鞭,跑了约两个时辰,依然不见阴陵,身下坐骑却陷入一片沼泽之中。向前,无论如何也走不动,后退也只能踟躇而行。有人问霸王:“大王,那阴陵到底在何方?”
霸王往前望去,空濛中,天地皆是一片白茫茫的,哪有阴陵的影子?此刻他心中方明白,那农夫分明是说了谎话,把他们引到这片沼泽里来了。他低声道:“想是被那贼人赚到这来了……不可再向前了……”
于是众人又踟躇着后退。大约又过了两个时辰,大家才得以从这沼泽地中退出。正人困马乏之际,忽听得耳边有人擂起了战鼓,霸王四下看时,原来汉军已追上了他们,将他团团围住,四周皆黑压压一片。
此刻细雨已停,太阳的影子隐约可现,偏东的天空不知被谁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丝亮光。霸王挥戟朝东方一指,道:“此处为生路!”
于是众人随他一起杀将过去,人哭,马嘶,箭飞,戟折。好一番拼杀。霸王帅众终于冲到了阴陵城东。他再细数人数,只剩二十八骑。
而汉军骑兵追赶上来的足有几千人,仍是黑压压的一片。霸王自己估计此番难得再脱身了,他语于众人道:“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于是霸王将这二十八骑分为四队,面朝着四个方向。面对着汉军重重围堵,霸王对大家道:“吾为公取彼一将。”
于是他令四面骑士驱马飞奔而下,约定冲到山的东边,分作三处集合。于是项王高声呼喊着冲了下去,那汉军被这二十八骑的气势吓倒,像草木随风倒一般退却。霸王果然于那乱军丛中杀掉了一名汉将,他将那汉将的头颅提在手中,哈哈大笑。周围的汉军无不魂飞魄散。
此时,汉军骑将赤泉侯杨喜将好,赶上前来。霸王瞪大眼睛,那重瞳的寒光直逼杨喜,他大声呵叱道:“咄!将欲取尔头颅!”
那赤泉侯哪里敢停留,调转马首便往后奔,他麾下的官兵亦随他退了好几里。
霸王与他的骑兵终于在三处会合了。
那汉军再涌上来时,不知项王的去向,便将部队分为三路,再次包围上来。霸王大笑,又驱马冲了上去,又挥戟斩了一汉军都尉,随手杀了百把人军士。让那吓破胆的汉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霸王再聚拢跟随,仅仅损失了两个人。霸王问大家道:“何如?”
随从的将士们都敬服地道:“如大王言!”
霸王与随从正欲东去,又被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那大河并未如淮河一般结冰,岸边枯黄的芦苇随寒风摇晃,河面上波光粼粼,白浪滔天。霸王当然记得这条大河,多少年他从未忘记这条河——乌江。他更记得这个渡口,当年他正是在这里带着八千子弟渡江西征。眼下又来到了这条江边,又来到了这个渡口。霸王的眼睛一下子舒润了,脑海中浮现的是当年那轰轰烈烈,人欢马叫渡乌江的情景。再回首看看身边这仅剩的子弟兵,霸王的泪终于落下来了,那泪顺着他苍凉的脸庞而下,打湿了他乌黑的胡须。
岸边的芦苇丛中飞出一支小舟,舟上立着一手执蒿杆,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夫,那老夫虽瘦,但精神格外矍铄,双目有神。霸王识得此人,原是江边的渔夫,当年霸王渡江他征集船只立了大功,被霸王封为亭长。
那乌江亭长将小舟撑到霸王眼前,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霸王苦笑着道:“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他大声对亭长道:“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言罢霸王下马,将那乌骓马牵到小舟上。
亭长不忍受。
霸王道:“吾平生两爱,一谓虞姬;一谓乌骓。今虞姬已善去,公必善待乌骓,吾平生无憾矣!”
亭长这才接了缰绳,将那乌骓强拉上小舟,便撑船而去。
那小舟在乌江上缓缓前行,像一片小小的槐树叶。小舟上的乌骓马仿佛不忍离开霸王,望着霸王,伸着脖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一声声划破江面,划破苍天。霸王再次落泪,他亦心中万分不舍,眼睛直直地望着江面,望着那叶小舟……不一会那小舟便到了江心。只听得那乌骓马一声长长的哀鸣,便见它鬃毛倒竖,前蹄扬起,接着它纵身一跃,在空中画了道弧线 便跳入江中。江面上溅起一片雪白的浪花,那浪花纷纷扬扬飞到半空中,又如雨般落下,待雨水落定,水面上只剩一个圆圆漩涡,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霸王长长地出口气,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他与虞姬也该分离了,他不能让汉贼看到虞姬的头颅,不能让他的虞姬遭任何欺凌。他想寻个地方将他的虞姬葬了。霸王昂首瞭望,看见了一片高地。在那高地上,目光所及,一定会四野在望的,远处,近处,那山山水水皆可现于眼前。他想她的虞姬是爱看风景的,在黄土高原时,他们曾在那塬上极目远眺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如今将她葬于那高地,倒也不委屈他的虞姬,待他们皆为鬼魂,那魂魄再聚,相偎相依之时,他们还一样携手看此楚地风光,看那远山与近水。于是他便捧着虞姬的头颅朝那块高地走了过去。刚上到那高处,奇迹便出现了。虞姬的脸色居然红润了起来,如她生前一般微笑着。霸王眼睛红红的,道:“爱卿必是喜悦了!本王便将你安葬于此吧——”那虞姬额上的伤口处竟有鲜红的血渗出,新伤一般。那鲜红的血开始下落,一滴到地上,就化为一座个小土丘,那额头上的血一路滴下了七滴,化作了七座小土丘。如今民间还俗称这里为为七星照月。葬着虞姬头颅的地方至今还被后人称作“嗟虞墩”。
霸王选好了地方,用剑掘了个小坑,将虞姬的头颅轻轻地置于那坑内,再与身边随从匆匆搬来三块土块,将虞姬的头颅掩盖上。至今虞姬墓还呈三棱的样子,相传后人按此样式堆砌而成,高大封土。
掩盖好虞姬的头颅,那霸王再也忍不住了,以足顿地,大喝一声,便泪如雨落。此情此景尽入人眼,那随从皆嚎啕,一时哭声震天。
眼看汉军迫近,霸王擦干眼泪,对周围道:“今两爱皆去,吾魂归矣,不欲生还!尔等可自行散去,或为生路。”
众人皆道:“我等早投身大王,何惧生死?乌骓尙魂追大王!其情不若乌骓乎?何惜此生!”
于是霸王命令骑兵都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与追兵交战。霸王一个人就杀掉汉军几百人。自己身上也十几处负伤。
又是一阵拼杀,霸王见那二十余骑皆扑地,如今的霸王已无心再战,他不知道自己该为谁而战了?为楚国的社稷?为推翻残暴的大秦?为了当初随他过江的八千江东子弟?为了他的虞姬?他眼前浮现出虞姬那姣好的面容,浮现出虞姬那优美的身姿,浮现出虞姬那曼妙的舞姿。虞姬似乎在向他招手,在一步一步远离他……他想他生无可恋了,他该去了,该与他的虞姬魂归一处了。虞姬在召唤他呢!他怎么可能没有他的虞姬呢?他怎么可能离开他的虞姬呢?霸王回头正好看见汉军一将领面熟,他细看时那人却躲闪,其实霸王早便识得此人,乃汉骑司马吕马童。霸王指着他道:“若非吾故人乎?”
那马童无以回避,这才与霸王打了个照面,并不与霸王答话,将霸王指给旁边另一位头领道:“乃项王也。”
霸王依然指马童道:“吾闻汉王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马童那里敢答话,只往人丛里躲闪。
霸王大笑,高声,朝马童招手道:“来来来,来来来,便成全于你。”这是何等地蔑视,又是何等的悲壮!死算什么?死给敌人看,死给朋友看,死给天下人看,死给后世子孙看。这便是霸王。言罢,眼看那霸王将剑横在自己脖子前,大喝道:“来,来,来,来取!”便挥剑自刎。寒光闪处,血柱冲天。
在一片惊呼中霸王如一堵墙般轰然倒地。
霸王并未合眼,重瞳那一刻居然射出两道耀眼的白光,那白光撕破了天上的白云,与太阳碰撞在一起,引得火光四溅。
数千汉军,无不颤栗。
三
虞姬走了,霸王走了,一代英雄走了,一代美人走了,一场旷世绝恋也这样悲壮地走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如今楚汉之争的硝烟早已随风飘散,然而霸王别姬的凄美绝伦还在我们民族的文化中余音绕梁。那是爱的象征,那是义的象征,那是美的象征,那是楚歌沉郁悠远意蕴的象征,那是生死与爱情之间出自灵魂的悲鸣与叹惋。
听,营帐中霸王最后的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是何等的苍凉悲壮,情思缱绻悱恻.
看,那营帐中虞姬怆然拔剑起舞,并以歌叹之:
汉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这又是何等诀绝与义无反顾的爱啊。
后人有文载:“姬葬处,生草能舞,人呼为虞美人草。”那长满虞美人草的地方唤作嗟虞墩。每到春天,这墩上的虞美人草,便在风中摇曳,婀娜多姿,甚是好看。“虞美人”后来成了著名的曲牌名,也就是词牌名。据说始源于唐教坊曲。在早期戏曲表演中,“虞姬”故事也传遍千家万户,表现出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南宋人刘克庄《田舍即事》诗十首之九写道:“儿女相携看市优,纵谈楚汉割鸿沟。山河不暇为渠惜,听到虞姬直是愁。”
著名词人辛弃疾在《虞美人·赋虞美人草》中,曾这样写虞美人草:
当年得意如芳草。
日日春风好。
拔山力尽忽悲歌。
饮罢虞兮从此
奈君何。
人间不识精诚苦。
贪看青青舞。
蓦然敛袂却亭亭。
怕是曲中犹带
楚歌声。
这词是咏虞美人草的。开头写项羽春风得意。言其在反抗暴秦的浪潮中乘机起事,犹如芳草应运而生,春风得意,枝繁叶茂,成为西楚霸王,天下无敌。“拔山”承上启下,写其由强变弱,由盛转衰,化用项羽的悲歌,浑化无痕。词的下阙便是咏虞美人草了。“人间”二句言虞美人草为虞姬精诚所化,听到虞美人曲,就应拍而舞,千载之下,犹见其对项羽的精诚,世人不理解这一点,只是“贪看青青舞”,则辜负了虞美人的一片苦心。“暮然”句写虞美人草停止舞动。在这里,作者使用“敛袂”,写虞美人草静止不动,为什么虞美人停止舞动?“怕是曲中犹带、楚歌声”,引起虞姬怀旧情绪而不忍卒舞,那虞姬的女儿心跃然纸上。
“虞美人草”摇动春风,百艳千媚,博得千古咏叹,万世风流。“虞美人草”究竟是一种什么草呢?唐人段成式《草篇》中说到“舞草”:“舞草,出雅州,独茎三叶,叶如决明,一叶在茎端,两叶居茎之半,相对。人或近之,歌及抵掌讴曲,必动,叶如舞也。”
《益州草木记》曰:“雅州名山县出虞美人草,如鸡冠,花叶两相对,为唱《虞美人曲》,应拍而舞,他曲则否。”《贾氏谈录》记载:“褒斜山谷中有虞美人草,状如鸡冠大,叶相对,歌唱《虞美人》,则两叶如人拊掌之状,颇中节。”
明人郑真《摇摇花》,副题“虞美人草”,诗曰:“摇摇花,花开向天涯。花摇摇,花如金步娇。惜昔美人年正少,青春正睹花容貌。金钗聘入霸王宫,嫣然一笑胭脂红。独夫叱咤空四海,恩穷惟怜一身在。戏马台前宫阙深,当筵歌舞娱君心。君心荒兮霸业消,淮南却望乌江遥。汉兵十万纷于蚁,帐底美人泪如水。八千军散楚歌声,仓忙忍为君王死。阴陵古道行人来,倾国倾城真堪哀。金剑霜飞一泓血,夭魂化作春花闭。花开花落流年改,春秋浩荡愁如海。愁如海,将奈何,虞姬墓前烟草多。花魂寂寞欲归去,杜宇夜啼三月暮。”
清代学者王士祯则认为“‘虞美人’即‘罂粟花’,俗名‘米囊’,有千瓣五色,又名‘满园春’”。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五月》写道:“虞美人几枝娇艳,则又为端阳之佳卉也。”可知花期在初夏。
或许,“虞美人草”或者“摇摇花”仅是一种花草的俗称,各处有异,可在我们民族的心理认知中,它是一种文化符号,也是一种文化象征,是一种情感寄托。
宋人萧海藻言:“鲁公死后一杯荒,谁与竿头荐一觞。妾愿得生坟土上,日翻舞袖向君王。”明人李东阳在《虞美人》里这样写道:“按剑孤营落日昏,楚歌声里汉兵屯。当时国士无存者,独有虞姬不负恩。”清人吴雯《虞姬》诗中这样写道:“楚歌一夜动悲凉,百战空嗟霸业荒。子弟皆知归长者,美人独解报君王。江东日落垓尘散,原上春归墓草香。回首五陵烟树尽,千秋同作恨茫茫。”这是历史的咏叹,这是忠贞的象征。
两千年后,以爱情为主题的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走红世界,走红中国。那《我心永恒》的主题曲,让多少痴情男女,为之心动。其实这哪里比得上我们的虞美人,哪里比得上嗟虞墩上芳魂化作的小草。轻生死,重情爱,爱得有声有色,爱得痛快淋漓,爱得旷古永恒,中国早已有之。
当然我们的文化中,也不乏以别样眼光来看虞美人草的,宋人易幼学在《咏虞美人草》里这样写道:“霸业将衰汉业兴,佳人玉帐醉难醒。可怜血染原头草,直至如今舞不停。”草随风摇,一如“佳人”依然醉舞,哪晓得亡国之恨,社稷兴衰。无非又是美人累了江山。这里的虞姬已经失却了自身的意义,完全等同于“芳丛”中的罂粟了。
在众多对虞美人草的赞誉中,赞美虞姬独立人格的那一类应属极为可贵的,例如南宋诗人汪元量《乌江》诗这样写道:“平生英烈世无双,汉骑飞来肯受降,早与虞姬帐下死,不教战血到乌江。”作者甚至认为在某种意义上虞姬要在项羽之上。虞姬确实是一个叫许多男人羞愧的女子。其实笔者早便认为,天下女子少权术,天下女子重情意。因为身为女儿身的她们,更感性,爱得更投入,更少了许多男人所谓的理性“权衡”,她们常常牺牲自己。从艺术角度来说,无疑是更感人,更惊天动地。
其实持笔者一样观点的绝非笔者一人。张志合《读项羽传》里这样写道:“万人一剑都无用,怕见虞姬地下羞。”古诗文里更有不少直接称项羽为“虞姬婿”、“虞家婿”的。在旷世绝恋面前,在以死报君的决绝中,那霸王项羽又当如何呢,哪抵得重情重义,爱如磐石的女子。
我赞美虞姬,赞美天下钟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