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唱吴歌三千年
苏小小传
文星传 (长篇历史小说)
目录
序
今生篇:
第一章、孤雁独栖,西湖山水别样情
第二章、特立独行,夜宿镜阁竞风流
第三章、油壁香车,不守贞节只守美
第四章、青骢马俊,寻常巷陌阮郎来
第五章、碧玉破瓜,西泠松下结同心
第六章、父命难违,从今比翼罢双飞
第七章、公堂鸣冤,结下恶缘难善终
第八章、青楼净土,夜夜常留明月照
第九章、书生一怒,红颜出头来相助
第十章、巾帼义举,千秋高义在闺帏
第十一章、豪权青眼,梅花傲骨敌春寒
第十二章、身陷囹圄,西泠桥畔落花深
第十三章、三春先谢,紫兰香径犹招魂
来世篇:
第十四章、芳魂不殁,山妖笑入狐狸穴
第十五章、鬼冢知音,《苏小小墓》惊芳魂
第十六章、一代鬼才,携手共入唐诗来
第十七章、檀板轻敲,搴帷而歌《黄金缕》
第十八章、新词旧梦,扁舟征棹过吴江
第十九章、随波荡漾,中第才子魂相随
谁唱吴歌三千年
(序)
她,一个风裳水佩的女子。
她,必是唱着吴歌一路走来,走了一千多年的沧桑岁月。
吴歌里有她,她生命中又如何少得了吴歌。
吴歌,中国诗歌的重要支流,它源远流长。它的历史与《诗经》、《楚辞》一样古老。《楚辞·招魂》便有这样的句子:“吴歈蔡讴,奏大吕些”,魏晋南北朝郭茂倩便将吴歌编入《乐府诗集》。
吴歌对中国诗歌产生了深远影响。如汉乐府中就有《子夜歌》:“落日出门前,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以盈路。”吴歌这种五言四句体形式,到了唐初的文坛,已经较为流行,文人雅士竞相效仿,使得吴歌的形式得到了空前的发展。著名的浪漫主义大诗人李白就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样的诗句流传千古,这是吴歌在唐诗发展中所作贡献的最好注解。
吴歌从民间走入上流社会,一方面与文人的传播有关,另一方面也与老百姓的口口相传息息相关。应该说,吴歌是文人的艺术加工,和老百姓的口口相传完美结合的艺术结晶。更是那无数个苏小小,无数个民间歌妓,以生命为画舫,载着吴歌,载着乐府,在长江,在秦淮河,在京杭大运河上传播,通过河的流域,走向更远,更辽阔的疆域,以致走向世界,走进歌剧《图兰朵》……
风裳水佩的苏小小,载歌载舞的苏小小。
历史上汉族同其他民族一祥,原本也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唐代的踏歌,能在长安街上连唱带跳三天不息,这在白居易的诗中有很生动的描写。这种情况到宋代发生了改变。宋时,汉唐社会张扬的时代个性逐渐消失,人们从喜好劲歌狂舞而变得只能浅吟低唱。这种改变首先是因为理学兴起,崇天理、灭人欲成为社会意识的主流,人们的思想受到极大钳制。只是血脉里的遗传不是那么好改变的,人的精神又如何可以禁锢呢?人性的本真又如何可以禁锢呢?那载歌载舞,个性张扬的苏小小便成了人们的某种寄托。
她叛逆,她不愿做姬做妾,不愿如别的女人一样,去完成一个女人所谓的毕生使命,她蔑视高大的红墙,蔑视权贵,蔑视金钱,而要把自己的美色呈之于街市。她不守贞节只守美,要让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风裳水佩,载歌载舞,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苏小小。
她是个精灵,一个弥漫着妖气的精灵,一个拥有绝世容颜与才情的精灵。她乘着油壁香车,帘儿高卷,在西湖边游玩,从不曾为谁驻足。然而,终有一天,她的油壁香车停在了西泠桥畔,她看见了她的白马王子,那位骑着青骢马英俊多情的后生。他们要在西泠桥边的松柏之下共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然而,青骢马却绝尘而去,一去不复返。“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松柏下共结同心成了一个破碎的梦,那绝世的容颜与才情终委于一抔黄土,委于那慕才亭下的苏小小墓。
只有那一缕芳魂,不肯泯灭的芳魂,依旧活跃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里,它继续演绎着苏小小与才子们的故事,动人心魄,感人肺腑。它沟通了阴阳两界,它能让人神对话,能让人与鬼共舞。那是怎样的一个孤魂啊,甘愿在时空里永远舞下去,永不停歇的孤魂,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只要我们的精神尚在,只要我们不屈服于眼前的现实,它都会与我们共舞。
风清风淡,云卷云舒。隔着千年的迷雾,不管那雾如何的丛丛叠叠,迷迷蒙蒙,我依旧可以看见小小,看到那个风裳水佩的绝世美人。她守着自己生前的承诺,守着自己的人生理想,朝朝暮暮地在西泠下的风烟雨雾中徘徊。
苏小小并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有人把她比喻为中国的茶花女,虽然这是无法类比的,但是就其展露的社会深刻的内在,就其产生的广泛的影响而言,绝不逊于那茶花女。
我忘不了那南齐歌妓苏小小。
她所唱的歌,最早记载于《玉台新咏》。
她的坟,在西子湖畔、西泠桥边。
江南,一个人杰地灵所在,有太多的美人,有太多的才情。小小十五岁便名动钱塘,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风华更为绝代。她的名字如此家常,如此玲珑,像是邻家的小妹一般亲切,却横贯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史,延绵至今。其实那是一个唯美的曾经存在,一个灵魂不死的传说。
在李贺《苏小小墓》的诗中,我仿佛看到了那美丽的眸子里,看到了那圆润的泪珠晶莹欲滴,仿佛是带露的幽兰,孤高、凄美、不屈: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童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菌,松如盖。
风如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岭下,风吹雨。
那便是钱塘,那便是吴歌,那便是一个执著的梦,那便是苏小小。
今生篇
第一章,孤雁独栖,西湖山水别样情
一
小小怎的也忘不掉那个午后,那个春日午后。
爹爹扯着她的小手,步入了一条小径,那小径草丛间布满了紫堇花,灌木丛里亦是开满了白色与紫色丁香,黄色蒲公英花更是遍野,远处更是绿草如茵,红花似雾。
二人脚步将蒲公英的花絮荡到半空里,随风起舞。一片柳絮般的蒲公英花絮从小小身边飞过,逗得小小伸出手去。眼看便要触到它了,那花絮却是在小小手边划了一个圆弧,便兀自飞向高处。小小眼看着那些白色花絮随风飘进蓝盈盈的天。爹爹似乎没有被那些花絮所吸引,他双目炯炯,望着更远处,牵着小小的手,继续前行。随后他们离开了那条小径,又穿过一片洼地,那洼地芳草萋萋,蜂飞蝶舞,再往前便是一片辽阔的湖泊了。那湖面水光潋滟,春日阳光撒在上面,令湖面像无数块铜镜般闪亮。小小惊讶得眼睛都圆了,这般美丽的湖水,这般清秀的湖岸,她从未见过,却又恁地熟悉,仿佛是在曾经的某个梦里,仿佛是在另一个依稀的世界里。她与它必是有缘,若不是今生,便是前世,她的生命注定要融于它的世界。
爹爹道:“晓得不,此乃西湖。”
“钱塘,钱塘居然还有这般好的去处?”小小为此等秀丽风光所折服,心中一阵醉意。
爹爹道:“晓得不,这西湖秀了整个钱塘,钱塘之美全在于西湖一水。没有西湖,钱塘哪里便会名传天下,我们也断不会迁居此处,爹爹喜的便是这西湖一水,风光秀丽,风光秀丽啊。得居此处者,乃得人生之大幸!”
小小点了头。
那是小小第一次与西湖邂逅,她并未想到她一生的悲悲喜喜,生离死别将要在这里上演,但她感觉到它对她是那样的不同寻常。爹爹牵着她的小手沿着湖岸一路前行,行不多远,爹爹便指着湖边一处高地对小小道:“喏,我们便是要在此处建房。”
小小问:“距水这般近啊,爹爹就不怕哪一日潮水来了,漫了咱家房子,哪便如何是好?”
“哈哈哈,小女子愚也,爹爹哪里会容那湖水漫了房子,爹爹早便打听过,这里比湖面高出十几尺呢,此处离岸虽近,百年以来尚无人见湖水能漫过此地的。”
小小拍着手喊道:“这便是好,这便是好。”
“不惟此,爹爹还问过那风水先生,让那风水先生起了一卦,道是西湖秀美之灵气皆聚于此处,居于此地者,家中必出国色天香。我家闺女有福了,来日必是国色天香。”
小小高兴地蹦了起来,心中暗忖:小女子真是有福了。
爹爹又道:“爹爹还要在我们的宅院里修一处楼阁,能一览全湖和对面湖岸风光。此楼阁名字爹爹也是想好了的,想晓得不?”
“想。”
“你看,这湖水好似面铜镜,可以照见人影,便叫它镜阁如何?”
小小又拍手叫好。
爹爹带着小小行到湖的西北角,小小远远望见了一座白色的环洞石拱桥,那桥缓坡慢上,将孤山和西霞岭麓连成一体,别是一番景致。小小便语于爹爹道:“此桥甚是独特,爹爹,此是何桥?”
爹爹道:“这便是我常给你道的西泠桥,又唤作西陵桥,写法不同而已。小小若是欢喜,往后便可日日来此处游玩。”
“爹爹,在此处建房皆是因为你喜欢西湖吗?”
小小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爹爹似乎有些为难,眼睛望着远处的湖面许久未做声,但到底还是回答了,爹爹道:“这其中缘由嘛,是,也不是。”
“那还因了啥?姑苏城里也自有好的去处,我们为何偏要来这此钱塘居住。”
“这个……小女子,还是休要再问了吧……”
“我偏要晓得嘛。”
“小女子如何解得大人心思,说了你也不解。”
“要晓得,要晓得嘛。”
“小小,大凡世间美景,若是仅有山水还稍嫌不足,不论它如何雄壮,或是如何秀美,少了人情,少了传说,那山水便少了灵气,没了魂,山便是枉自伫立,水便是空自流。这西湖一景可是有许多的人情,许多的传说,西湖山水有魂呢。待来日得闲暇爹爹慢慢与你道来……这山水啊,有了人情便有了味道,你会触景生情,你会浮想联翩。它们就在你的浮想中有了生,有了死,有了喜,有了悲,有了思念与感伤,有了生生世世,千年万年的咏叹。如此方能称作人间美景。”
那时的苏小小尚小,哪里能懂得爹爹的话,更想不到爹爹会与此西湖边上一个女人还有千丝万缕的瓜葛。小小只顾前行,只顾看眼前的风景,她一直行到湖岸的一处石阶边方停下脚步。小小在那石阶上摆了个鸟儿飞翔的姿势,她回头问爹爹:“爹爹,小小来了,小小像一只水鸟站在这里,水中便有了小小的影子,此也算是给西湖增加了一景吧,算是它有了人情吧?”
爹爹笑了:“你若离开,那影子便没了,这如何算得了西湖一景啊。”
小小道:“那小小便不走了,永远呆在此处,便化作岸边的一块石头,今生来世都伫立在这,这可便是传说了?”
爹爹大笑,道:“我儿真是痴,说出如此痴话,戏言,戏言。”
“小小不要作痴,小小不作看风景的人,小小要化作一片风景嘛,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小小,让世上的人都看得见。爹爹,你说小小是不是这里的传说了?”
“哪里便是传说啊,传说是要有典故的。或让人潸然泪下,或让人感慨万端,或让人顿足擂胸,如此方能成为典故。譬如湖那边的长桥,便是有典的,还记得我曾与你讲的梁祝的故事吗?说的是前朝,两晋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那梁山伯送祝英台,一直送到此桥上, 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兰舟催发,依依惜别,真是好不叫人断肠,正所谓‘桥不长,情长!’,长桥因此得名,便有了千古的传说,如今长桥尚在,只是物是人非了。”
“原来爹爹讲的那梁山伯与祝英台便是此钱塘人啊,他们如何偏要在此送行呢?这小小石桥又如何承载得了那样重的心思呢?爹爹可细细道来,小小还欲听端详哩。”
“爹爹已讲了好多次了。”
“偏小小还要听嘛。”
于是爹爹便又将那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给小小讲了一遍。
听罢故事小小心下颇为酸楚,郁郁道:“天下竟有如此的生离死别,今日看了这长桥,愈是叫小小心下难受了,爹爹,若是依了小小的脾性,便随那梁兄去了。家人不与我玩,爹爹不与我玩,别人都不与我玩,我自上天玩去,与那满天的星星玩。何必耍宝一般在此长桥盘桓。”
爹爹正色道:“女孩子家,休要这般说道。”
小小歪着头顽皮,嬉笑起来:“不嘛,偏要这般说道,嘴原是长在女儿身上的,想说便说,爹爹哪里管得了。”
小小并不畏惧爹爹的正色。小小的母亲去世早,爹爹悯其孤弱,一直未再婚娶,直把这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一般,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曾稍有大声呵斥。
二人走着走着,前面的湖面上便传来一阵歌声,那歌声道:
游戏五湖采莲归,
发花田叶芳袭衣。
为君侬歌世所希。
世所希,有如玉。
江南弄,采莲曲。
那歌声甜美,清脆,如银铃一般。小小抬头望去,只见一叶扁舟,在水面上荡起一片波纹,向这边驶来。那小舟上立着一个俊俏女人。那女人四十来岁,正笑盈盈地望着小小父女。歌声便是她唱出的。
爹爹朝那妇人唱了个喏,对小小道:“这便是我时常与你讲的钱塘贾姨,此妇人虽为湖边渔妇,却极擅渔歌民谣,爹爹寻常教你那些曲子,多是从她这里得来。”
那妇人未有言语,径直将小舟靠了岸,自己腰枝一扭,也跳将上岸,朝爹爹道了个万福,言道:“闻知小小欲来,我特去那芦苇丛里采了些芦芽儿,芦牙烹小鱼,也好给咱家姑娘做一道水上人家的好菜。”说罢便扯了小小的手,一路行去。
走不多远,前面便出现一处宅子,那宅子不小,也不甚大,几进几出的院落,黑瓦白墙,飞檐斗拱。小小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妇人与爹爹关系甚是不同寻常,她甚至不用言语,只是用眼神便可与爹爹交流,那心领神会不似一日之交,更不是泛泛之交。
小小再细看那妇人,端的是风情万种:风髻露鬓,淡扫娥眉,双目含春,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风情。那裙子高高挽着,裙角掖在腰间,两个饱满的小腿露在外面,如刚洗净的莲藕一般鲜亮水灵,那洁白的脚蹬着一双雕花木履。那样子很别致,既似渔妇,又颇具几分烟花巷女人的媚艳与放浪,笑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小小想都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西湖秀丽如此,湖边的人也必秀丽如此。只爹爹如何便与她这般熟络?那时小小虽年幼,却是个及其聪明鬼灵的丫头,心想莫非个中有甚的蹊跷?
二
那是小小第一次见到贾姨,她凭着自己的感觉,感到这个钱塘的贾姨与爹爹关系并不似爹爹说的那般简单。爹爹曾对小小说过,他幼时有一邻居迁到钱塘,那邻家有一姑娘比爹爹小几岁,如今便居住在西湖边上。爹爹到西湖游玩时曾遇见过她,也属于他乡遇故交了。那邻家小妹很热情地接待了爹爹。爹爹还说若是有机会带小小去钱塘,便带她去见她,小小应该喊这个邻居叫贾姨的。爹爹说这些时很是轻描淡写,似乎那是一场不期而遇。
小小家搬到西湖后,她愈发觉得爹爹和贾姨关系不一般。那贾姨几乎每天都要到小小家来,一点也不见外,或招呼下人做活,或自己亲自下厨,给小小与爹爹做最地道的渔家饭菜。若是哪天贾姨不来,爹爹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失魂落魄,坐卧不安,在家里盘桓不了多时,便慌慌张张寻到贾姨家去。小小看得明白,看出了蹊跷。母亲去世后,爹爹还从未和哪个女人如此暧昧过。小小眼睛亮,愈加看得紧;小小性格也乖张,看不得爹爹对别的女人好。母亲去世第二年,有个媒婆模样的老女人进了她家的门,进门时那媒婆就嚷嚷着要与爹爹说一门好媒。爹爹笑盈盈地把媒婆让进堂屋,叫下人沏了茶,正待人家说话。小小是何等古怪精灵的小女子,跟着便一头撞进了堂屋,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媒婆,让媒婆好不自在。媒婆问爹爹这是何人。
爹爹赶紧向人家解释道:“此乃小女,也怪我甚是娇宠,不懂礼数,婆婆休要见怪才是。”
爹爹对小小道:“大人说话的地方,你何故进来,还不快快退去。”
那婆子倒也是个会说话的一个人,她先是略略一惊,听了爹爹介绍,赶紧道:“原来是府上千金啊,生得如此俊俏,怪老身少见识了,怕是一生也未曾见这般齐整的女子。真若是仙子下凡一般,先生若不道来,我还以为是惊动了哪路的仙女呢。都说甚的倾国倾城,老身一向也未曾见过,今番算是见了,如此颜色真也算是倾国倾城了,先生好福气,好福气。敢问你家千金芳名?”
爹爹道:“小女子一个,也无甚的大名,只因生来娇小玲珑,家里人都唤她作小小。”
那婆子欲亲热小小,一个劲地朝小小笑。小小并无好颜色与她,眼睛依然直直地望着媒婆。
爹爹有点过意不去,对小小道:“真是没有礼数了,怎的就如此唐突,还不快向婆婆请安。”
小小哪里肯向媒婆请安,她还是不依不饶地直直地望着媒婆。
那婆子哪里还自在得了,她能想明白眼前这小女孩的心思,可这毕竟不是小孩子当家的事,更不是一个女孩子管得了的事。她想等着小小离开再与小小的爹爹说话,便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爹爹朝小小使了个眼色,道:“先退去,有何事,等婆婆走了再说。”
小小还是不退。
爹爹皱了眉头,道:“真是孩子,好,你说便说吧,到底何事如此匆忙?你先说。”
小小道:“爹爹尝与小女子讲牛郎织女,也尝与小女子讲梁山伯与祝英台。今日小小想问,哪些故事端的是爹爹信口编来糊弄小小的吧?”
爹爹不知小小如何在此刻问这些典故,便道:“那都是真的呢,天下人都晓得的,如何便是爹爹信口呢。”
小小道:“天下竟有那样的痴人呢?”
“当然有。”
“那爹爹尝教小小的《诗经》里,可是真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些言语儿。”
“什么话,那诗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岂是爹爹可以胡诌的。”
“不是爹爹胡诌的,便一定是老祖宗糊涂了。这天下哪里便会有‘死生契阔’之情呢?”
“真是戏言真是戏言,算你童言无忌,叫人见笑了,你小小年纪,如何晓得这世间情为何物。”
“当然晓得,这情无非是人在它在,人若是离去,那情便也随人驾鹤西去了。人走茶凉,此便是情。”
“咄,这是何话!婆婆见笑了。”
“眼前就是啊,爹爹,我娘离世未及三载,尸骨未寒,小小心中犹撕心裂肺一般疼痛,日日黯然神伤,夜夜魂牵梦绕。爹爹却这般急匆匆,便把媒婆延至家中,只怕是明日便要迎娶新人了吧?”
爹爹没想到小小是要言说此事,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如此亟不可待,哪里还有甚的情,只怕连小小也多余了,也要驱赶出门了吧。”
小小的话硬是将爹爹臊得面红耳赤,那媒婆赶紧替爹爹圆场,插嘴道:“小小此言差矣,男女婚配乃世间常情,断弦再续如枯木逢春。何谓断弦?讲得便是俞伯牙再娶的故事,如此才有断弦一说。就连那最重情的俞伯牙尚晓得续弦再娶呢,何况你爹爹呢。”
小小道:“我自和爹爹说话,干婆婆何事,你也休要多嘴便是,若是再多嘴了,便休要怨小女子说话好说不好听了。”
那媒婆也是好一张利嘴,哪里肯闭嘴,她笑着道:“小姑娘也恁的不会事,不是婆婆夸口,我行得乃是天下第一好的勾当,成全了无数好姻缘,行了无数善事。今日到你家也全是为了你爹爹好,晓得不啦。”
小小哪里听得媒婆自夸,便道:“小小当然晓得啦,你们东家长李家短的,不就全凭了一张嘴吗?也不曾出一丝的力气,也不曾费半点的笔墨,那衣食便全在一张嘴上了。”
爹爹想拦着小小的,三番几次使眼色,以致大声咳嗽,那小小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见,并无丝毫收敛。
媒婆见小小不买账不领情,又自是一番聒噪,她道:“姑娘年纪尚小,婆婆不怪你,我自不与你理论。待你再长个三两岁,便去那闾里坊间打听一下。谁不道俺是红尘事,情人结,悲欢离合,断弦再续全在俺手中捏着呢,俺手中这根红线啊,便牵得了百家悲欢,甚是了得。”
小小道:“婆婆年纪大了,怕只是听了只言片语吧,俺年纪小,虽不曾出得门去,倒也常闻门前小儿唱:‘东家走,西家走,两脚奔波气常吼。牵三带四有商量,走进人家不怕够。要骗茶,要吃酒,脸皮三寸三分厚。若还羡他说作高,挥干涎沫七八斗。’”
小小的话硬是让那婆子甚感无趣,面上便如那夏日的天一般,一阵子白,一阵子红。爹爹也觉得小小所为甚是过分,忍不住大声喝斥道:“小女子,休要这般无礼!辱没了斯文。”
那婆子却还是嘴硬,朝小小爹爹摆手道:“不怨她不怨她,小小年纪如何晓得许多。那黄口小儿的言语休要当真。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自有俺们这些个人。这姻缘大事,本是前生注定,那月下老人暗里一根红线把两个人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山,有世仇,也终究会作夫妇……话又说回来,若是我等不去牵那红线,便再不能到一处。这世上谁不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双’的道理。小姑娘休要看别的,便看那良辰吉日里喜气洋洋拜堂成亲者,有几人不念俺们的好。”
小小偏有一张不饶人的嘴,见那婆还不识趣,并不想离开,屁股还稳稳坐在那把椅子上,只顾一张嘴聒噪来。于是那小小便又道:“前日巷子里有拜堂者,一时好不热闹,昨日却听得那拜堂者在高唱,婆婆想知道她唱的啥吗?”
“便唱的啥?你倒说来。”
“好,那婆婆便听好了,那人唱道:‘堂屋上面三柱香,媒人回去生丁疮;一个丁疮九个头,十人见了九人愁。堂屋后面长杉木,杉树长大搭成桥,郎客过桥不闪摇,媒人过桥跌下桥。跌断脚干做柴烧,跌烂脑壳做水瓢,跌断手干被狗咬,四肢不全做猪槽。’小小正不知何故,让她这般抱怨憎恨那媒婆,敢动问婆婆吗?”
那婆子被小小这一番奚落,哪里还坐得住,放下茶盏便站起了身子,对小小爹爹道:“你家女子不但长得出众,就连那嘴巴也恁地了得。今日便不打扰了,想她一辈子也不会见媒人……”
小小爹爹面子放不下,还要挽留。哪里还留得住那婆子,她气冲冲只往堂屋外行。
小小爹爹送到门口,一个劲朝媒婆施礼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只因夫人去世得早,小女少了管束,一贯信口雌黄,婆婆休要见怪才是。”
那媒婆没好气道:“得罪俺们倒也无甚,一个疯婆子而已,只怕她那些言语得罪了月老,此生婚姻便难得善终了。休怪老身说话难听,如此女儿,端的是要严加管教了。”
小小只顾在那婆子身后笑,她哪里会想到她的一生硬是叫这媒婆言中了。
三
小小是很偶然发现爹爹秘密的,偶然得让她自己都感意外。
那日小小完成了爹爹留给她的功课,喊了几声爹爹不见人,见外面阳光正好,便跑出门去玩耍。她想去那水边,她穿过一段布满野草的小径,又过了一个矮矮的小丘,才发现这小径并不通往水边,而是沿着湖岸,曲曲折折通向一片花丛。那是开在西湖边灌木丛中的一大片鲜花,那些花朵颜色各异,红的粉的黄的,皆簇拥在一起,仿佛小儿游戏一般。小小喜欢这种盛开的感觉,喜欢美到怒放美到极致的花开,她不由自主便往那边行去。脚下没有路,连小径也没有,那灌木丛都齐小小的膝盖深,满是荆棘,那些荆棘不断地拉扯着小小的裙子。小小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
小小就那样在草丛里行着,突然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悠扬地荡漾在水边,荡漾在水汽和花香中。小小听出是贾姨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那歌声唱道:
…… ……
红蓝与芙蓉,
我色与欢敌。
莫案石榴花,
历乱听侬摘。
千叶红芙蓉,
照灼绿水边。
馀花任郎摘,
慎莫罢侬莲。
思欢久,
不爱独枝莲,
只惜同心藕。
…… ……
小小听出来这曲子爹爹曾经教过她,爹爹称之为《读曲歌》里的句子,这是一首民间流行的歌谣,她曾在街巷里听人唱过。唱的便是那男女之情。小小抬眼望去,便瞅见那花丛中有一处花在颤动。小小再仔细看时,那草丛中居然卧着两个人,仿佛是一男一女,那男人身着黑色衣服,那女人身着灰白衣服,下身是红色裙子。小小甚感惊讶,这两个人,大白天来此做甚?好奇的小小便继续前行,又行了数步她便发现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爹爹。那女人亦不是别人,是天天在她家出入的贾姨。爹爹正仰面躺着,一只腿翘在另一只腿上,他望着蓝天。贾姨坐在爹爹旁边,坐得笔直,一只手做喇叭状放在嘴前,似乎要让自己的歌声尽量远播。她没有一点掩饰,音调里充满着挑逗与放浪,那吴侬软语被她的嗓子高高低低地划过,着实让人心颤。爹爹也得意地晃着头,一副沉醉状。
小小心中暗自发怒,怪不得第一次见到这女人她便觉得爹爹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呢,原来两个人早便有了如此蝇营狗苟的私情。她容不得爹爹与别的女人亲近。想那爹爹,当着她小小的面,左一个宝贝,右一个乖乖,总说是天底下他只亲近女儿一个人,言犹在耳,想不到今日便被她撞见这等龌蹉事。还不知寻常爹爹与这个女人背着她行了多少这般苟且。小小越想越生气,不由得便跺着脚就大喝了一声:“爹爹!你行得好事。”
小小的喊声果然就惊动了草丛里的那两个人,只见爹爹和她赶紧分开身子,匆匆整理好衣冠,从那草丛里站了起来。
爹爹面色极为尴尬,他结结巴巴道:“小小,小小,不认真做功课,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小小道:“爹爹,你还好意思诘问于小小吗?你和这个女子做得好事!以为便能瞒住小小吗?”
躲在爹爹身后的贾姨面颊红得竟如火烧云一般,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爹爹这时已经镇定了许多,道:“小孩子家,休得过问大人的事,这乱草丛之中,蚊虫蛇蝎,无所不有,还不赶紧回去!”
此刻的小小正一肚子愤怒呢,哪里听得进爹爹的言语。她道:“爹爹这般行事,心中便再也无我娘了,也更无小小了。若此就休要再管教小小,小小也再不理会你那说道。”
听小小这般说,爹爹也正颜厉色道:“这孩子,如何这般与爹爹言语,甚是目无长幼尊卑,须是我平日里管教少了,惯得你这般无礼!”
“爹爹长便长罢,长了小小二十多岁呢,岂不谓之长?只那尊字以后便休要再提。你前日也与小小讲那为老不尊,后日也与小小讲那为老不尊。今日小小便甚是明了何为为老不尊了。”
爹爹被小小顶撞得面孔红一阵子白一阵子。那贾姨实在看不过,便从爹爹身后转过来,对小小道:“小小,这不干你爹爹的事,本是我将他约到此处。我便是那为老不尊,又不守妇道的人。”
小小看也不看贾姨,她赌气地扭过头去。
贾姨又道:“也休要再责怪你爹爹了,事情皆因我起,是我一人做下的,小小要怨恨要责怪都冲我一人来,要杀要剐也便罢,只休要拿这等尖刻的话来说与你爹爹。”
贾姨站出来维护小小的爹爹更让小小受不了,在小小心中,站在爹身边的那个人只能是自己,怎么便会平地里冒出一个什么贾姨呢,那样亲亲地和爹站在一起。小小道:“我也不怨东家,我也不恨西家,哪里便杀了谁剐了谁。爹爹是我的爹爹,我怨只怨自己罢,我恨只恨自己罢,恨我娘走得早。娘走了,这世上本再无小小小立锥之地了,小小偏是听信了那花言巧语,以为自己便真是他人的宝贝,别人的乖乖了,赖着一个亲亲的爹爹呢。如今撕破了脸面倒好,小小走便是。”言罢小小就气冲冲地跑开了。
此刻小小也不顾那荆棘划破裙子,也不怕被杂草绊倒,低着头只顾疯跑。她听见爹爹和贾姨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听见他们在草丛中发出的沙沙声响,焦急而慌乱。她就是不愿停下自己的脚步,她似风一般地飞着,没头没脑地飞,没有方向地飞。小小记不得她是如何跨过一道道沟壑,记不得她是如何在沼泽拔起脚的,也记不得她是如何在那灌木丛中落下脚的,她只记得在某个时候她脚下一滑,就跌进一片水中。她的身子溅起了好大一片白色浪花,她看着那些白色浪花将她包围,看着那些白色浪花将她覆盖。然后她的身子便浸泡在凉凉水中,并且迅速下沉……
那一切来得那样快捷,以致她连呼叫一声都来不及,她的呼吸与记忆便在那瞬间被水淹没……
四
小小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时辰醒来的,醒来时她已经躺在自家闺房的卧榻上了。小小睁开眼便看见爹爹那张变了形的脸在眼前晃悠,耳边响着爹爹惊喜的声音:“醒来了!醒来了!这下可好了!”小小一时不明就里,不知道爹爹为啥说这话,她睁大眼睛盯着爹爹看。
爹爹的面颊渐渐清晰了许多,小小听见他低声对自己说道:“小女子呀,小女子,你行事如何这般怪异,说话便是说话,斗气便斗气,如何便跳将到那水里?须知水火无情,好歹是要把把爹爹吓得一命呜呼吗?我儿,此生死大事,万万游戏不得。”
小小这才渐渐想起她落水前的情景。她的脑中便又浮现出爹爹和贾姨相拥在一起的情景。小小再抬头看爹爹旁边的人,果然还是贾姨,她正站在爹爹的身后,两个眼睛直直地望着小小。
小小朝贾姨狠狠地剜了一眼。
那贾姨自觉无趣,讪讪道:“只要你无甚意外便是好……”
小小对爹爹道:“这是我的闺房吗?”
爹爹点头道:“正是啊,正是,你贾姨一口气就把你背到这里,并无去别处。”
“既是小小的闺房,那小小便有话说了。爹爹常说闺女的闺房是不可以让外人随意出入的。今番为何那与小小毫不相干的人也站在小小的卧榻旁了?不知爹爹是何道理?”
爹爹无言以对,回头望了望贾姨。
那贾姨赶紧道:“我这便离开,我这便离开,也正待要去那灶房里去看看呢。”言罢,贾姨便快步出了小小的闺房。
爹爹长叹了一声,道:“方才若非贾姨以命相搏,跳入水中,只怕我儿命已休矣。我儿不道一个谢字也罢,如何便这般的不见容。”
“爹爹此言差矣,若非她我又如何会跌落到水中?旦夕祸福皆因了这个妇人起的,莫非我还要谢她不成?”
“其实我与她并无甚的关系,我们只是在那说些闲话而已。”
“爹爹说这话羞也不羞,只去对那镜子照照,看爹爹脸红也不红。”
“我们并无差错,如何便红了。”
“躺便躺倒了一起,勾肩搭背,还待要怎的?说甚的闲话要在无人处说,要钻到那草丛间躲着说?须知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小小也是过了豆冠之年的女子了,那男女苟且之事你当我还一点不晓是怎的?”
“唉,我儿心中便恁地不容些事。”
“事也容得,即便是那苟苟且且的人也容得。你不见她今日也进我家门,明日也进我家门。我何时给了她一丝半点的颜色。只要不关乎爹爹,小小便都容得,今番不同了,小小便不再见容于她了。这门里若再有她,便没有小小,若爹爹留了小小,便没有她。”
“我儿,你哪里懂得为父的一片用心。那贾姨可是天底下少有的个好人儿呢,你没看这个家有了她,日子轻松了许多,爹爹也轻松了许多,爹爹也是为了小小,你眼看便大了,总得有个贴心晓事的人服侍。”
“既是小小已经长大了,小小自己的事自己做便是,更何需他人,便是爹爹需要些服侍,小小也做得,何消得外人来服侍。”
“儿呀,你与她本都是爹爹心中的人,如何便如此势同水火。你这般对爹爹,天下还有公平乎?”
“如此最公平,小小心中只有爹爹,爹爹心中也只该有小小。哪里又来了个甚的贾姨。姑苏时便是邻里,钱塘时又是邻里,休要与小小说你们今生来世都要做甚的邻里。”
爹爹还想说服小小。小小哪里肯听,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背对着爹爹道:“爹爹休要再提及此事,往后便是有她无我,有我无她。但凭爹爹抉择。”
小小一想起她撞到爹爹与贾姨的亲热那场面,心口窝便觉堵得慌。自从娘去世后,小小整日便依偎着爹爹,把爹爹当做她全部的依赖。她哪里容得下有人来分享爹爹的关爱,这个世界上她再无别的亲人了,爹爹便是她的唯一,便是她的一切。她见不得,也容不得爹爹与别人亲热,这明明是在分割她的唯一,她怕失去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小小越想越不能容忍,任凭爹爹如何唤她,就是不于理会。中午吃饭,爹爹和贾姨把饭菜端到了她的榻前。小小还是不理不睬,依然是面对着墙躺着,似沉睡一般。
小小没想到到了旁晚,待她想起床时,偏是身子沉沉的,一点劲都没有,怎么也起不来了。她低声对榻旁的爹爹道:“小小想起来呢。”
爹爹便去扶她,扶了几下没扶起来,爹爹便去小小的额上摸了一把。这一摸爹爹的脸顿时便变了色。大喊:“我儿,这是怎的?这是怎的?额头烫人呢。”
那边贾姨听得爹爹喊声,也快步跑将过来,将手放在小小的额上。少顷贾姨也喊了起来:“不得了!不得了!小女子这身子怎的就火炭一般,须是急火攻心,要命的。”
爹爹手足无措,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啊……”
还是那贾姨有主意,对爹爹道:“你呀——且不要乱了分寸,休要再有半点耽搁才是。你在此照料着,我这便去喊郎中。”说完贾姨扭着腰身便一溜烟地跑出了门。
贾姨一走,小小的头便愈加昏昏沉沉,整个脑袋都仿佛被蒙在那皮鼓里一般,沉闷而透不过气,眼皮也跟着直打架,没一刻便又昏睡了过去。
待小小再醒来,便被弥漫的中药味笼罩。在那浓浓的草药味中,她勉强睁开眼睛,先是看见了一个白胡子的老郎中,慈眉善目地望着她。随后又看见爹爹和贾姨还在她榻旁忙活。一个在往她额上敷着凉巾,一个在喂她喝着药汤。这让小小想起她小时的某个情景,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也是这般似的一个夜晚,她也是浑身发烫躺在病榻上,那时是爹爹和娘站在旁边,也是这般的焦急,这般的尽心,这情景恁地相似。
小小心中有了些许的温暖,对贾姨的怨气自然也消去了些许,不再转过身子去了。
那郎中与小小一家早便相与,且是常来常往的熟人,见小小醒来,也长长地出了口气,对贾姨道:“好了,好了,她这一醒,想是不妨试了。五更时再让她服上一剂药汤,明日便可痊愈。你等休要再慌张,苏先生自去休息,但高枕无忧,老夫也该回去了。”
贾姨急忙塞给郎中些许碎银,将老郎中送出门外,小小隐约听得二人在门口对话。只听得那郎中言与贾姨道:“自家人一般,可否说句不怕得罪的话。”
“但说无妨。”
“府上千金的病是不打紧的,不打紧,被凉水激了,无非染些风寒,几剂药汤下去,自然无事。只这小女子命相甚是奇特,依老夫观来,这西湖的水早晚要收了府上千金的魂,便是要葬在这西泠桥畔的。还是一家人早作商议,早早离开这西湖……”
那时的郎中大多兼晓命理,开方之余,总要说些个神神叨叨的话,有的灵,有的不灵。小小本不是人云亦云的性格,再兼年幼不晓得个中厉害,她看见爹爹正忙着给她熬药,未听见一般,自是不愿说与爹爹晓得,自己也未上心。
第二章,特立独行,夜宿镜阁竞风流
一
自从撞破了爹爹与贾姨,小小心中便与爹爹有了隔阂。开始硬是咬着牙齿不与爹爹说半句话,只待过了半年多的时日,方才跟爹爹有了话,却也不多,还常常无端地与爹爹闹些别扭,或一个人躲在闺房里不言语,装神弄鬼;或在爹爹有问话时久而不答,充愣作傻。常让爹爹惊恐万状,忙不迭地在她前后问长问短。她愿意看到爹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愿意看到爹爹被自己整得落花流水一般。每当爹爹在身边一遍一遍细问她端详时,她心里就惬意极了,就觉出了自己在爹爹心中的斤两。小小暗自思忖道:如此看来,爹爹最看重的还是非她小小莫属。
小小先世曾为东晋官,文职,所以读书是家风。世事沧桑,到了爷爷这辈却成了商人,爹爹也只好跟着从商了,但爱读书的门风依然还保留着,或许大家心中还指望着儿孙辈中能再出个英才,也好重振门庭,所以爹爹也一直把小小当男儿带的。那小小不仅早生得性慧心灵,姿容如画,远望如生花白雪,近对如带笑芙蓉。还聪慧过人。更有一种妙处,又不曾从师受学,谁知天资聪颖,信中吐辞,皆成佳句。父亲或吟诗诵文,她一跟便会。且从小喜爱读书,知书识礼,尤精诗词,信口吐辞,皆成佳句。见过小小的人无不夸她大必有所成,爹爹也愈发看重小小了,自己亲自做老师,那琴棋书画是每日必修的功课,甚至还为小小延请各类老师到家传授,虽皆为临时性的,少则几个时辰,为小小答一二有疑,多则不过几日,领小小入门而已。那小小皆有所悟,无有不通者。
一次爹爹外面回来,一时无事,想问小小功课,便叫人将小小唤到书房。
那小小便做出呆头呆脑状,进了书房一声不吭地立在爹爹的书案前。爹爹见状也未敢问小小今日新修的功课,只把小小早就了如指掌的四书里的几个句子拿出来问小小。他一连问了几遍,小小都未听见一般,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
爹爹道:“小小——此刻当专心致志方好,休要以为鸿鹄将至。”
小小道:“爹爹所言极是,儿方才观了许久,天外一片湛蓝,并无鸿鹄掠过,休矣。”
爹爹见小小如此胡言乱语,面露愠色,道:“若为此痴呆状,如何修得功课?窗外本无鸿鹄!奈何欲寻之?”
“爹爹眼中是无鸿鹄,心中更是无了,儿眼中却有,心中亦是有的,爹爹难道不晓《吕氏春秋·士容》有云:‘夫骥骜之气,鸿鹄之志,有谕乎人心者,诚也。’”
爹爹看出小小这是故意出他丑,那呆痴必是做出来的,便十分地不悦了,喝道:“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如此抓乖弄俏,是何道理!”
小小见父亲厉色,心中自是觉得委屈,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噘着嘴道:“爹爹前一个鸿鹄,后一个鸿鹄,便不是抓乖弄俏。小小方一个鸿鹄,如何便是抓乖弄俏了。明明是心里有了新人,愈发见不得小小,嫌小小碍眼碍事了,如此便把小小赶将出门罢了!”
爹爹一巴掌拍在了书案上,指着大门道:“咄,真乃孺子不可教也!实实要气煞老夫!若是如此,你走便走,却不要再来气煞俺!”
那小小哪里受过这等的呵斥,眼泪瞬间便流得满腮,也不再与爹爹言语,转过身子便冲将出门。起初,爹爹还后面高声道:“好,好,好,我只看你走得多远!莫要回头才好!”
只少顷,那爹爹便变了颜色,道一声:“不好!”,扔下手中的书,疾步追将出去,口中唤道:“乖儿回来!乖儿回来!休要疼煞老夫也。”
事情出得突然,小小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鬼使神差一般她的脚步居然又是直奔那水边而去。待爹爹追出门,小小已经离那河岸很近了。
小小的爹爹身体一向不是甚的健硕,本便时常晕厥,这一刻眼看小小逼近那水面,一时急火攻心了,在后面高声喊一声:“乖儿,休得……”那话只喊出一半,便失足跌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小小本便是与爹爹斗气,使娇而已,那父女之间何来甚的怨恨,回头瞥见爹爹跌倒,心中自是一惊,立刻又折了回来。待小小跑到爹爹跟前,见爹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顿时懊悔不已。嘴里喊着爹爹,欲将爹爹从地上搀扶起来。熟料小小年幼乏力,连搀扶几把都未能将爹爹扶起。小小慌张地喊道:“爹爹!爹爹!小小不孝,惹爹爹生气了,爹爹,爹爹,小小知错了。”
此时的爹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小小,并无动弹之力。
“爹爹,你休要吓了小小!你休要吓了小小!”惊慌失措的小小一时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正欲哭无泪时就看见那边贾姨一路奔来。小小也全然不顾往日的芥蒂,一个劲朝贾姨招手,呼道:“贾姨,贾姨,快来救我爹爹则个。”
那贾姨虽说是年近半百,倒也利索,不一会便奔将到小小父女俩身边。她将食指放在爹爹鼻子上片刻,又拿起爹爹的手,试试爹爹的脉。对小小道:“休要惊慌。想是不妨试的,你爹爹本便体弱,常常会晕厥……来,帮我一把,外面寒气重,不可久留,我二人速速将他抬回屋去。静卧片刻或许便好转起来了。”于是二人将小小的爹爹抬回屋,安放在他的卧榻上。
将爹爹一切安置妥帖,贾姨又亲手熬了碗人参桂圆汤慢慢喂爹爹。待爹爹在榻上休息时,贾姨这才问小小:“怪了,早上从我门前过时,你爹爹尚好好的,有说有笑,才不到一个时辰,如何便这般光景了?”
小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不做声。
贾姨又问:“他这是出门做甚?如何便倒在那台阶上?”
小小不想让贾姨知道是她惹了爹爹生气,才有爹爹这意外的跌倒,便讪讪道:“我哪里晓得啊,待爹爹醒来你问他便是……”
贾姨不再问小小话,叹了口气,只好站在病人的榻前仔细看着小小的爹爹。
爹爹喝下人参汤休息了好一会,也未见有一丝毫好转,依然出不得声,还是气喘得紧,面色也由白转紫。
小小看出贾姨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在榻前转了两圈,便拍了下大腿,低声对小小道:“若是往日你爹爹晕厥,喝点人参汤,躺上一会便见好转。今番却不一样,他榻上已躺多时,人参桂圆汤也服下了,并不见一丝好转,想必此番非同小可,这回病来得甚是凶险,万万不可大意。你且在此侍候爹爹,千万要不离左右,休要再有半点差池,我这便去请郎中。”
小小知道事情重大,哪里还敢对贾姨有半点的抵触,言听计从地朝贾姨点了点头。道:“贾姨只管去便是,小小晓得的,并不敢稍有差池。”
“如此甚好,我这便去寻郎中。”贾姨说罢,扭着腰,慌慌张张地奔将出了门,她走得焦急,险些撞到门槛上。
二
小小看见来的还是那日给小小看病的郎中。
或是被贾姨催得急,郎中进门就气喘吁吁,正想在门口喘口气呢,贾姨边攘边催促道:“救人如救火呢,容不得喘气的,病人就在里面,休要误了时辰才是。”
那郎中仿佛作奸犯科的犯人一般,被贾姨押解到爹爹的病榻前。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便急急坐在榻前为爹爹把脉。
小小看见那郎中一连给爹爹把了几次脉,眉头越皱越深。最后叹了口气,对贾姨道:“恕我直言了,病人这脉躁而急,正所谓:‘脉来一息七八至,亢阳无制真阴竭’。”
贾姨的大眼睛转了转,不得要领,问道:“奴家不甚明了,先生休要拽文,细细道来与俺听。”
那郎中清了清嗓子,便说出了一番令小小惊恐的话,他道:“病人脉象散乱模糊,向腕部扩散。此为病危之象,具体说来,便是跳二、三至后减弱而作颤,此为危兆。”
贾姨还是不得要领,回头望着小小道:“你平日里是跟着爹爹读书的,这先生到底言的到底是甚话?”
小小倒是听明白了,然而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希望郎中再说一遍,与先前说的完全不一样,不,哪怕是一点点不一样,她道:“先生,是不是小女子听错了,便再说一遍吧?”
那郎中似乎也很为难,他缓缓捋着下颌的白须,道:“都道是:医者父母心。此话老夫也真不好出口,开口便悲从心来,或许另请高明尚有一丝生机,老夫断断再无手段了,亦无方可开。”
小小高声喊了起来:“不,无论如何都不会这般,爹爹只是跌了一跤,如何便这般模样了?先生你再给爹爹把把脉,或许……”
那郎中道:“老夫寻常也来这里,与令尊亦非一日交情,病人一向体弱,老夫一向都在给他补身子,他的脉象老夫也摸了无数遍,今番断非昔日,真乃凶脉,二位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贾姨这回是听明白了,她一把扯住郎中道:“先生,你是大恩大德,大慈大悲的郎中,无论如何你须将他救活过来的,你不见这孩子尚小?娘已没了,如何再让她没了爹?你不见这位先生未及知天命,还正值壮年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老天便是不公了。”
郎中亦是黯然,道:“唉,事到如今,已非医者所能了,看命吧,或许天见可怜……”
小小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般,顿时不知所措。若爹爹真是有个好歹,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日后当如何生活下去啊。娘去世时,小小便被死亡吓怕了,她真担心哪一天爹爹也离开自己。一次夜梦里,梦见爹爹也与娘一般躺在那漆黑的棺木里,小小惊怕的哭出了声。醒来便奔到爹爹的房间,上了爹爹床榻,死死抓住爹爹不松手。爹爹见小小哭得伤心,便问:“必是那噩梦惊扰我儿了?”
小小点着头,只是哭。
爹爹安慰小小道:“我乖儿休要害怕,爹爹在此,那噩梦快快离去,休要再缠我家乖儿了。”
爹爹好一番安慰,小小才止住哭声,对爹爹道:“我不要爹爹离开。”
爹爹笑着道:“我不离开,永远陪我乖儿。”
“作数?”
“定当作数,屈了谁也不能屈了我家女子。”爹爹那时所言还犹在耳边呢,小小哪里会忘记。在小小眼里,有天在有地在,便该有爹娘在。娘走了,算是老天欠了她的,今番老天如何又这般来吓她呢?小小的眼泪一下子便流得满面皆是,她噗通跪在了那郎中跟前,道:“好郎中,好歹你便开一剂方子。你使出那神仙般的手段,便救了俺爹爹吧,俺娘已经抛下了俺,俺便是爹爹一口饭一口水喂大的,哪里离得了爹爹啊。俺不让爹爹走!俺不让爹爹走!”
贾姨见状也跪将在那郎中面前。
见二人这般,那郎中却也是于心不忍,道:“请起请起,二位请起。苏先生也是我平生仰慕的高者,这小女子更是伶俐可爱。一家遇此不测,你等难受,我岂又心忍?罢罢罢,我便开他一剂猛方,若救得苏先生,算我等福分,若是老夫无能,回天乏术。你二人休要见怪才是。”
小小与贾姨两人齐声道:“哪里会有见怪!”
那郎中沉吟片刻,便挥笔开了一剂方子。然后千叮呤万嘱咐一番,这才离去。
贾姨按照郎中的嘱咐出门抓药去了,小小一直坐在爹爹病榻前陪着爹爹,她看见爹爹有几次都把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有话要与她说。小小的两只手紧紧抓着爹爹干枯的手,在那手背一道道凸起的青筋上抚摸,她抚摸的缓慢而又深切,真想通过这手把自己的活力传给爹爹,她更怕一不小心爹爹便松开手离她而去。有一刻她似乎感觉到爹爹的手在动弹,嘴也一张一翕的,仿佛有什么话要与她说。小小就握着那手喊道:“爹爹,爹爹,你有话要说吗?你说呀,你说呀……小小在此听着呢。”
可是爹爹一会便再也不动了,只是眼睛直直地望着小小。
小小这样陪着爹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贾姨扭着腰回来了,她看了一眼爹爹便去熬药。小小心里焦急,一遍遍回头张望,一遍遍问贾姨:“药可好否?”
贾姨便摇头,眼神郁郁的,也不说话。
后来一直到那药罐里的水呼噜噜地发出响声,直到浓得化解不开的草药味弥漫了整个房间。贾姨才将那药剂倒在碗里,端到爹爹跟前。她低声对爹爹道:“郎中说了,这药苦呢,你就忍着点吧。”
小小看见爹爹的眼神似在点头,于是贾姨便捏着那汤勺一口一口地喂着爹爹,每一口都先自己试试冷热,然后缓缓地喂到爹爹嘴里。那小心翼翼,情深意切的样子让小小感到了她对爹爹真真切切的爱,小小心中突然就涌起了一阵暖流,天下人情不过如此了。她不由得低低地唤了一声:“贾姨。”
贾姨回首望了一眼小小,面色立刻便红润起来,道:“侍候病人,是大意不得的。”
爹爹喝完药汤,便长长地出了口气,合上了眼,似乎想休息一会。贾姨对小小道:“你也忙了一天,这里有我便是,你也去躺一会吧。”
小小担心爹爹也会跟娘一样,突然就撇下她撒手而去了,她摇了摇头,依然是双手紧紧抓着爹爹的手。
许是那汤药起了作用,半夜时爹爹精神突然好了起来,含含糊糊地说话了,眼睛也开始有了些活力,手也能抬起来了。小小和贾姨皆大欢喜,连声道:“好了,好了,此番便是不再担心了。”
两人正高兴,爹爹将贾姨唤到身边,拿起小小的手放在贾姨的手里,低声对小小道:“……往日怪爹爹不好,骗了我儿,这贾姨不是别人,是你乳娘,你是吃她乳长大的……休要再不拿好眼瞧她……”
一时间,小小对贾姨的芥蒂便烟消云散了一般,赶紧点头道:“小小知道了,小小知道了,爹爹放心,往后便亲娘一般待贾姨……爹爹若是早说了,小小岂不早便如此了。”
爹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我儿乖张如此,我岂敢早说……”爹爹的手又握住了贾姨手,叮嘱道:“日后要拜托你关照小小了……此小女子定是投胎时跑急了,可惜落了个女儿身。她聪慧过人,且悟性极好,若是个男儿……必是有大作为……可怜我儿了……”
贾姨点了点头道:“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爹爹继续道:“……此儿打小纵容娇惯,个性及其要强,难以驯服,以后须多多宥贷才是……”贾姨也拼命地点头。
小小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贾姨拼命点头的那一瞬间,爹爹的手便一松,把小小的手扔下了。爹竟然也和娘一样撇下小小撒手而去了。小小和贾姨一起呼唤着爹爹,她们想把爹爹唤醒,只是皆无济于事。
小小趴在爹爹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哭着,她不愿意离开她唯一的亲人,她三番几次要去撞爹爹的木榻,想要与爹爹一起离走。贾姨拉着小小道:“小小,小小,你休要这般伤心,千万莫要有那短见。你爹爹哪里会舍得离开你……”
“可是,可是,眼见着爹爹就不要小小了……”
“小小,人死魂还在的,爹爹最疼小小了,怎的就舍得便离开小小呢。他的魂天天都会守在你身边的……”
小小看了一眼爹爹,爹爹似乎很安详,他安然地躺在那木榻上,躺在小小熟悉的靛青色的床单上,跟寻常熟睡一般,这哪里像是与小小生离死别啊,明明就是睡着了嘛。他寻常叮嘱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响着。小小开始相信贾姨的话,相信爹爹的魂不会走,也没有走,会永远守着她,爹爹哪里就舍得抛下小小呢?她是他的宝贝呢。
那一刻,小小突然便参透了生死关。望着榻上的爹爹,小小暗自思忖:这生与死的距离其实一点也不遥远,就像一层纸一样。他这一刻还在对你微笑,或许下一刻便翻身离去。那一翻身便是一个生死,便是一个阴阳。其实只要你相信,只要你心里记着,他便永远没有离去,他依然在你耳边叮嘱着,依然在你身边行走着,依然在温暖着你的心,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世上的爹娘哪有离开女儿的道理。
三
爹爹去世时,小小正方及笄之年。那贾姨没有辜负小小爹爹的嘱咐,几乎天天都要扭着腰到小小家来,帮着小小筹划用度,帮着小小使唤家里的下人。虽不是家里的人,不住在小小的宅子里,理起事来,但同小小家里人一般无二。
小小的年龄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难得贾姨把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的事,管得有条有理。小小也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再也不在贾姨面前乖张使性了,真的就把贾姨当做长辈一般敬着。贾姨与她说话时,她也能听得进去,即便是不赞同也会好言说与贾姨听,两人从未红过脸。
但小小毕竟是小小,她古怪精灵的性格和爱美的心性是改不了。
爹爹去世一载后的某一天。小小一大早就来到贾姨家。那刻天刚亮,东边的日头还刚刚露出半个脸,天地皆在朝霞的映衬下,红成一片。
贾姨慌忙打开门,很惊讶地问:“何事让小女子一大早便来叩门?”
小小笑着道:“贾姨日日去看小小,衣食住行无不关怀备至。偏小小就不可以来看贾姨?”
贾姨被小小说笑了,道:“你休要嘴巴子厉害,若无甚事你何时起过这早?只怕是日上三竿也喊不应。”
小小嗔怪道:“便是有事找贾姨,也要让小小进去说啊,把小小生生地挡在门外盘问,天下哪有这般待甥女的?”
贾姨也笑了,赶紧把小小往屋内让。“倒是我的不是了,小女子,只管进便是,老身何曾有过半个不字。”
小小这才嬉笑着进屋,屁股尚未坐稳,小小便道:“转眼爹爹去世已经一载了,小小欲把房子重新修饰一下,动土事大,正不知是否妥帖,故特来询问贾姨。”
贾姨沉吟片刻,问:“你爹爹在世时,这房屋装修得甚是华美,如何便又要修饰。何况先人尸骨未寒,于先人也不敬了吧。”
“贾姨稍有不知,爹爹在世时便常言对湖岸的一间房子要开扇大窗子,用木格子隔着,隔着那木格子观西湖,那眼中的西湖便有了一层韵味,偌大个湖面,便玲珑成了几块,各有风韵。小小因追思先人,每每念及爹爹的遗愿,才动此念头的。”
贾姨听小小如此说,便点头道:“幸得甥女如此孝道。若这般说来,倒是应该的,可怜一片孝心了。”
于是二人达成一致,各自分工,由小小设计样式,贾姨延请工匠。选了个适宜破土的良辰吉日便开始修饰房子。
工程量不大,赶着连日都是晴天丽日,不几日,那房子便装饰一新。二楼临湖面的那间房子开了一个大大的圆窗,边缘用了红色的木格,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中贴一对,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室内置一凤首箜篌,一木几,一书案,木几上三两盏茶具,书案上置有书卷和香炉。墙角处还置一花架,几缕红绿花草垂下,若一彩色瀑布一般,上面的墙壁上还挂有两只篪。小小亲自题名“镜阁”二字,装裱了框子,悬于窗外檐端,整个房间,屋布置得幽雅别致。
装饰完毕,小小越看越喜,索性将自己的被褥也搬将了进来,放在大门相通的西屋里,说是要眠于此处,“与镜阁”朝夕相处。
贾姨看到赶紧道:“小小,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小小奇怪道:“贾姨何出此言?”
“此原本不是住人处所,偌大的窗子,风也进得,雨也进得,寒也进得,暑也进得。日里观观风景倒也罢,夜里是万万不可住人。便是那壮汉宿于此处,捱不了几日也必会染上风寒。何况我家小小,乃千金之体,娇贵无比,如何宿得了?须不是闹着玩的。你若喜欢,日里吃也在此,玩也在此,但无妨,只休要想夜里宿于此。”
小小笑道:“贾姨愚也,你听我言,那窗子是死的,旦夕不会动弹,只是我小小是活的,我便在这窗口装上一扇雕花门户,风雨又何妨,只怕雷电也被俺关在窗外了。”
“如此也不宜夜宿,你看那湖畔荒草丛生,偶有坟茔,水阔无际,夜半涛声震天,野风呼啸,难保没有那水怪妖孽之类,也堪忌讳了,小女子休要染了那妖气便是。”贾姨只是摇头。
小小更是笑弯了腰,道:“贾姨愈发愚了,这西湖风光秀丽无比,何来妖孽?若说出了妖孽,便只会出那美人妖了,昔日祝英台算是一个,今朝我小小便也要算作一个的。小小自己便是那妖,还有甚的忌讳?”
小小哪里想得到,多少年之后,她便真正成了西湖上一个美丽的女妖,她更想不到,她的美丽和独特,诱惑了后世多少代中国文人,走进了唐诗宋词,走进了通俗小说,走进了你我的电脑。
小小爱那秀丽的西湖,当夜便住在了镜阁,西湖的涛声便从此便裹挟了小小的魂魄。
第三章,油壁香车,不守贞节只守美
一
自修了那镜阁,小小便一心寄托于山水。每日里或是在镜阁观山赏水,吟诗作画;或是独自出行,绕着那西湖山水游玩,常常流连忘返。
那时的西湖,虽是秀美,但还未经人工开发,湖边那些山丘小路曲折迂回,有坎坷,有泥泞,一趟游览下来,颇为辛劳。小小身子本就柔弱,绕着西湖游玩,常感疲惫,途中往往要歇息几次。一暑日小小游西湖,来到西泠桥边,便觉得脚踝一阵麻胀,正值骄阳似火,更兼几分口干舌燥,好在西泠桥边树木茂盛,小小便在那西泠桥边的一棵柳树下寻了块青石坐下小憩。小小正揉捏脚踝之际,远处传来一阵笑声。那笑声欢快无比,在小小耳畔跳跃起伏。这般酷热天气游西湖,哪里还有此等欢快的笑声?小小很奇怪,便站起身朝笑声望去。那柳树丛中的小路上,隐隐约约走来一辆小车,是一青色牤牛拉着的,那车不一会便从那树丛中闪将出来。细看那车时,小小心中一颤,好不华美的车,车厢绿纱萌,油幢络,通幰,班漆轮毂。车厢还开了三面窗子,几个女人正从那窗口向外眺望,并不时发出嬉戏的笑声。甚至有人将手臂伸出,那是一玉似的女人手臂,只见那玉臂轻扬,便折将了路边的一枝柳叶,于是又引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将路边柳枝全都震得颤抖,连树上的知了也停了聒噪。那车便那般张扬着,优越着,显摆着,缓缓地从小小眼前驶过,然后驶上了西泠桥。蓝天碧水,弯桥慢车,好一幅美景。
小小分明看见里面的女人的惬意笑脸。她暗忖,如此酷热,竟也丝毫不影响人家的兴致,如此惬意方才是人生快乐。小小听爹爹说过这种车便是三望车,是那些达官显贵们乘的。小小的眼睛便一眨不眨地望着这车,只待这车走过了西泠桥,走得好远好远,那笑声也尚未从小小耳边消失,只让小小羡慕地咂舌。
望着远去的三望车,小小又想起爹爹还说过,他们家祖上也是有车乘的,乘的车一点不比这车差,是油络轺车呢。小小暗自思忖:何不也去寻个工匠,把与他几两银子,也让他做个三望车来,日后游览西湖便乘了这车,也省去了那许多的劳累,也羡煞那许多的游人。如此甚好!甚好!
那小小是个想到便要做到的人,当下便一口气跑到贾姨家。慌慌张张地敲开贾姨家的门。贾姨道:“愈发的没个样子了,怎的就似那山野村夫一般鲁莽。这木头做的门板须是经不起你如此拍打。”
小小又嬉笑着在那门板上拍了几掌,道:“偏你家门板是豆腐做的。”
“一个小小女子,何事便如此疯疯癫癫的?也不怕人笑话。”
小小道:“笑话甚,姨娘不知道,便是火上房的急事。”
“哦,你倒说说那火是如何上的房?”
“姨娘便还是这般待客?”
贾姨只好笑着把小小请到堂屋里说话。小小这才把自己要做车的想法说与了贾姨。那贾姨被小小的古怪想法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将手放在小小的额头上,问:“我家甥女碰见那狐狸精否?”
“并无遇见。”
“我家甥女可是看见那水妖?”
“并无遇见。”
“若是都无碰见,如何便说出这般浑话?我还以为是中了邪。你道那车子谁想做就做的啊,你没见那四望车,三望车的,哪个不是载着当今朝廷的权贵。什么人乘什么车,几扇窗子,挂甚的帷幔,用甚的轮毂,朝纲上都有订制的,岂是谁想怎的便怎的。违了那订制便是犯上作乱,便是要造反。我的姑奶奶,你若是还要你那项上的头颅,便休要再有这等想法。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小小哪里肯放弃,她眼珠子转了几圈,拍着手道:“此正合我意,哪个会去费那个心思。我也不要那甚的三望,四望,我亦不要那劳什子的帷幔,也不要那破老牛来拉。何须如此费心,我但只要有那代步的毂辘便好,省去许多的累赘。我图得就是个开心,开心便好。”
“如今万事皆不可胡来,朝纲有订制,马是断断不可用的,若是车,便得使牛拉,这便要有讲究了,你给老身道来,你便做了那车,又使何物来拉车?莫非让是老身去与你拉车?”
“姨娘,难道这天下便只有那老牛长了角?”
“西湖里的菱角也长着角呢,只怕你使它不来。”
“你就别费这心思了,小小自有办法。”
“切莫作怪,切莫作怪……有办法也莫作怪,你老子在世时便总说,家中这小女子十分的古怪精灵,老身实未想到如此古怪得了。外甥女,听我一句,以老身之见,你若是要开心便还是行路方便,行行歇歇,若真是累了便寻块石板坐着歇,兴之所至便一路走来也未尝不可,看也看得,玩也玩得,歇也歇得。何须劳什子的车马,有了那累赘,倒不自在了。”
小小哪里听得进贾姨所言,只是央着贾姨去帮她寻个工匠。那贾姨哪里拗得过小小,被纠缠无奈,只好摇着脑袋答应去寻工匠。道:“只不要违了那订制,拖累大家便好。”
工匠请到了。小小依着自己看到的三望车样子绘了张图。道:“我这车子不要恁的大,依着我的身子,只要乘我小小一人便可,前面的辕子也无须恁的长,我用不起那老牛,愈轻愈好。”
工匠们都笑了,道:“如此,莫非姑娘是要使人来拉?”
小小道:“人不吃草,吃草的驾辕子,吃肉的拉车。”
工匠们按照小小的图样和想法很快就把车做出来了,小小又叫工匠将车壁用油涂饰。待油干后,小小亲手将四围挂了简易的幔幕,遂命名为油壁香车。看热闹的邻居见小小的造车如此小,皆哂笑。有人便道:“小小人,小小车,将来使个小小牛。”
小小道:“高邻们便是少见了,爹爹说,那朝里府里的官宦人家女人出门游玩时,乘的便是一种羊拉的车,叫羊车。那羊车轻巧便捷,虽行不得远路,游玩起来却是极为便捷。便是咱这西湖吧,多羊肠小道,多沼泽地,那些地方大车是万万去不得的,唯有羊车毫无阻碍一般,尽情游览。此车便是羊车,羊拉的。”
邻居们将信将疑。
小小道:“待咱家姨娘东市牵来山羊,各位高邻再过来瞧吧,小小包各位稀罕得不得了。”
二
几日后,贾姨从东市里牵回一头白白的大山羊,那山羊身子高大雄壮,似小牛犊一般,双目炯炯有神,见了小小就想顶。小小何等秉性,哪里容得山羊不驯服,硬生生便将那辕子架在了山羊身上。先前那羊儿也不从,待小小松了手,便东窜西跑,四处乱碰,后来实在撞不脱那套在身上的辕子,只是气喘吁吁,站到墙角。小小不让它喘息,又上前去驱使。不到半日的工夫那山羊便被驯服了,任由小小驱使。小小将那山羊披红挂彩,脖子上还吊上一个大铃铛,稍有走动,那铃铛便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驯服了山羊,小小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阳光刚刚照进屋,小小便在铜镜前精心梳妆打扮了起来。她在脸上涂了锦绣丹脂,把长发梳得溜光,还在头顶的小发结上饰了步摇簪、花钿,然后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似觉尚少了点甚的。便疾步到院子里摘了一枝蔷薇花,斜斜地插在发间,这才算几分满意。虽已初夏,小小还是挑了件透明的花笼裙,配以云肩,足下也蹑了双刺绣之履,长裙曳地,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透露着无限的优雅和飘逸,未蹬那车早已飘然若仙。
兴冲冲的小小驾着羊车出门,她先在附近的那些房舍前转了一个圈,让各位高邻饱了眼福。这便调转羊头,直奔西湖而去。
那日的西湖,水光山色俱佳,带着水腥味的微风迎面吹来,车厢边挂的那些简易幔幕,也被风吹起,和着小小飘飘的衣袂,发出沙沙的声音,这让小小好不爽快。澄净的西湖水如那铜镜子一般,把天上的云彩与近旁的山色全都倒映在水面,行走在湖边的小小以为自己真的便行走在天上,在山巅,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身处天上人间,还是人间天上,不知自己是仙还是人。
此时的小小已出落成美丽的少女,色貌绝伦,眉清目秀,肌肤若玉儿一般,更兼那柳叶眉,丹凤眼,水蛮腰,美目流盼,一副娇小美人貌。车子灵巧,人儿又娇美,穿行于西湖的烟云之间,恍如神女下凡。沿路那些来游览西湖的人皆引颈张望,啧啧称奇,猜不出她是何等人物。
有人道:“啧啧,此何等人物?谁家美娇娘?居然这般洒脱疯癫?也不怕人看了去个个都痴癫了。”
有人道:“莫不是西湖出了水妖?”
也有人道:“千百年这西湖也未有水妖的传说,想必是今朝仙女下凡?”
有人便纠正道:“这晴天丽日,风平浪静的,哪里会是水妖,更不会是仙女下凡。如此盛装,必是那朝中的贵人……”
那些知情的高邻便指手画脚道:“这还晓得啊,这仙女似的人儿唤作苏小小,便住在这西湖岸边的。除了钱塘,天下哪还有这般妖媚的女子。”
见众人皆围观,还指指点点的,如此使得飘飘欲仙的小小愈发得意,她想起爹爹常与她说起的那竹林七贤,皆才华横溢,行为放浪。她觉得此刻自己便是那七贤了,居然旁若无人,一路行一路朗声吟道:
燕引莺招柳夹途,
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
家住西泠妾姓苏。
众人听了,也还不知其详。但一时轰传开去,已有细心,看破她的行径,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几许矣,但见她年尚莺雏,时还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谋为歌姬,或欲取为待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苏小小尽皆辞去。
一时间苏小小的名声便在钱塘传开了,天晴日朗的日子,许多人就为了一睹小小的风采来西湖游玩,僻静的西泠桥畔顿时热闹起来。
小小暗自思忖,这般便也是甚好,何不以诗会友,多交几个酷爱山水,吟诗作画的知己。初时,大凡上门来寻小小的,只要说是读书之人,或说要与小小谈诗论画,要与小小抚琴对弈,小小皆引以为客,镜阁里置酒设宴待之。只是那上门来的多是些绣花枕头烂稻草——衣冠楚楚的蠢才,十有八九被她奚落出门。
一日小小门前来了两男子,皆头戴巾子,身着大袖宽衫,每人身后还跟着一童子,二人颇有些器宇轩昂状,一看便士人。小小暗忖必是自己出格的行为惊动了江湖名士,招来了高人,心中亦惊亦喜,有些不胜惶恐,赶紧趋前行礼,恭请二人进镜阁。那二人并不谦让,亦未回礼,大摇大摆地进了镜阁。进得屋来,二人不等小小礼让,便各自盘腿于花毯之上,书童侍于身后,一派名士风范。
小小亲自侍奉茶水,万般小心翼翼,生怕慢待了人家。
那二人方坐下,一个仰脸便曰:“吾闻钱塘西湖边有一才女,唤作苏小小。想必就是你了。”
小小赶紧道:“正是在下,不过虚有其名而已。”
“人皆道你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文均佳。今日我二人特来拜访。”
小小赶紧赔笑道:“小女子父母早逝,无有教养,随心所欲,行为不拘,一向荒唐,因此招蜂惹蝶,闾里多有不实传说,哪里便晓得琴棋书画,不过好玩而已。不想居然惊动了二位先生。只休要提拜访,让小女子不胜惶恐了。二位先生能赏光一顾,小小这里便蓬荜生辉了。”
另一个笑道:“我说也是,我二位原本也是钱塘名士,世代士族,也常来这西湖边游玩,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亦曾遍访天下那有才学的人杰,从未听说钱塘有此等女子。看此阁倒也颇有些许书香之气,看你亦不似那寻常女子,竟也似这西湖一般颜色。可速速将出美酒与那笔墨纸砚,以美人为伴,以山水为题,我二人就此醉上一场,或留下一丝半点的墨迹,也不枉我等空走一遭,亦不枉你破费些许的银两。”
那位听此言,亦大笑道:“甚好,甚好,有小小这般美人相伴,若再有美酒,何愁无有好诗!”
小小想起了前朝的竹林七贤,暗忖:此二人进得门便呼美酒与笔墨纸砚,行为放浪不羁,莫非亦是竹林七贤那等放浪形骸的文人。小小便愈发敬重了,急忙将出笔墨纸砚置于案几,唤侍儿设酒菜于木几。待一切安置妥帖,小小便向二人敬酒,那二位亦不谦让,唤书童在一旁只管研墨,这边大大咧咧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小索诗。
二人道:“未尽兴矣,且腹中空空,如何便做得诗来?”
小小复敬酒,再复敬酒,至二人微醺,面色泛红,行为放荡,几度把小小揽入怀中戏弄。小小好容易闪开身子,又行索句,道:“二位先生似已微醺,雅兴正好,休要错过了,请赐小小墨宝。”
那二人相视一下,一个果然奋袖出臂,操起那狼毫。在空中虚晃一下,便饱蘸墨汁,在雪白的竹帘纸上书下一句诗,那行笔倒也流畅,只是匠气太重了。写的人却是十二分的得意,将狼毫掷于笔洗,洋洋得意地对另一个道:“如此好句,汝可接得否?”
小小跟着细看,原来是“西湖山水无限好”,俗语一般的七个字,并不见半点的意境和新意。小小心中暗忖:此等货色,却也敢冒充名士,找上门来唬她苏小小。只想下一个或许真有些才情,便拿眼去看另一个。
另一个仿佛被激将了,也红着脸站起身子,看了看竹帘纸上的字,道:“我道是甚的好举,不过如此,在下接着便是,汝等看过来也,休要被惊到了。”于是他也拿起狼毫,饱蘸墨汁挥洒出七个大字,那字只是比第一个写得更大而已,却全无那行笔之意。小小再去细看,是这样七个字:“寻到一个苏小小”。那人口里还振振有词:“此句便是那惊雷震天,如何?如何?”这下可让小小气冲牛斗了,这般酒囊饭袋一样的人物,也要来她小小这里讨便宜。那小小打小便一贯受娇宠,哪里咽得下如此恶气,当下便拍案而起,一把掀了那书案。道:“如此蠢才,怎的也来玷污小小的书案,真是气煞小小了!”
那二人被溅了一身的墨汁,正欲发作。贾姨便出现在门口,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身后还跟着条黑色的大柴狗。黑犬鼻腔里正呼呼作响,仿佛时刻要发作一般。
二人眼看不对头,按下了恼怒,只道是:“今也有人说小小好客,明也有人道小小好客,天下却不曾有这般待客的……”
小小道:“今也听人说名士,明也听人说名士,天下却不曾见过这般狗屎般的名士。识趣速速离去便是,若再有说的,休怪小小将来狗屎泼你二人一身!”
那二人听小小如此说,便携了书童匆匆离开,一路叫嚷小小有眼不识金镶玉。
三
小小的行径一时传为佳话,小小的美貌也一时被钱塘人传说。西泠桥畔愈加热闹起来,上门说媒的人也愈加多了起来。有的亲自登苏小小的门求婚,也有的知道小小与贾姨的关系,便找到贾姨,走贾姨的门子。小小概不理会,有了那两个所谓名士的教训,小小再也不随便让人进门了,每日游完西湖,就关门闭户在镜阁里写诗作画,欣赏湖面风景,倒也自得其乐。她暗忖:自己一女流,虽不能像竹林七贤那样放浪,呼啸一帮文朋诗友每日尽行喝酒吟诗之事,但能日日与诗画相伴,与西湖美景共处,也算是活得潇洒了。她懂得西湖的美丽,西湖也一定懂得她的情怀,如此相知相伴,自是别有一番情致。
那日小小乘车游罢西湖,天已正午,阳光亮亮堂堂,有些烤人,小小驱着油壁香车便匆匆回家,不料却在家门口就被一群人拦了路。人丛中还有几个担着礼箱的,为首的是一中年男子,五短身材,面色红润,肥头大耳,脑满肠肥,别人的身子是竖着长的,偏这位身子横里往外冲,一人倒有两三人宽,那肚子尤为凸显,挺出一尺开外。他上身着襦,下身犊鼻裤,虽说皆为市井人等的白色,可衣裳皆有缕雕花纹,不知肚子是太大,还是有意要袒露那极为考究的腰带,那人衣服敞开着怀,那金制的琵琶带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崭新玄色革靴仿佛还散着皮革的香气。小小一看便知此人阔绰且庸俗不堪。她停下了车,问道:“不知诸位何事至此?并不曾有过甚的相与,如何便拦了小小的路?”
为首的那位朝小小作了一揖,道:“在下钱塘人,姓钱,名嘉,字有之,钱塘人皆唤作万才。早闻姑娘大名,仰慕已久,今寻了个良辰吉日特来拜访。”
小小心里暗暗一惊,她早便听说过这个名字,此人乃钱塘巨富,亦是钱塘县令的外甥。人皆晓其有财,唤他为万财,又恐其见怪,因财与才相通,因此人唤作万才,比呼其万财似雅了几分,他也便认了。时间一长,真名倒被人忘却,皆唤其万才,或者钱老爷。小小实不愿与此类交往,便一笑道:“钱老爷与小小素无交往,况小小一女流,如何劳得钱老爷大驾,折杀小女子了。”
“休要这般说道,请问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钱老爷此言差矣,小小自幼父母见背,如今茕茕孓立,孤身一人,独居于此。且小小闻得男女授受不亲,闺房之内,如何进得男子。钱老爷还是请回吧,小小多有得罪了。”
那钱万才并不打算离去,又道:“真是如此,在下不得要领,不知当何处去说话,方突兀寻到此处,想当面与姑娘说个明白。这烈日炎炎的,烤得头皮疼,门前说话甚是不便,恳请姑娘堂屋一叙。”
此时小小对钱万才的来意,自是明白了八九分,眼看人越围越多,有许多是乡邻,小小怕事情说破,彼此尴尬,急于脱身,便不待他继续说下去,道:“既是不知何处去说便不要说了,小小亦是不愿与陌生人说话的,请钱老爷就此打道回府吧。”
钱万才哪里肯罢休,道:“在下虽不才,却是这钱塘城里无人不知的主,姑娘就不想听在下说的是甚?眼睁睁地看着这黄金白银流到别家?”
小小笑了:“小女子虽孤陋寡闻,倒也闻得钱老爷锦绣大名,知钱老爷府邸深似海,宅院一条街,家中有山样的金银,富贵天下莫属。只小女子心不在此中,小女子偏喜欢这江湖间的逍遥日子。”
钱万才大大咧咧道:“既然姑娘已说破,在下亦不相瞒。直话直说,休怪在下无礼了。在下久闻姑娘才貌逸群,此番过西湖来,便是要与姑娘求个秦晋之好。我钱万才自是辜负不了你,天下人都晓得的,我家财宝千万,锱铢无数,若是姑娘肯依了我,我愿出千金大聘。不知可否?”
小小看事情说破了,也不怕当着众人面了,亦是不留情面。正色道:“钱老爷尚未婚娶否?”
“不瞒姑娘,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有婚配,且已有二妾。这又当如何?如在下一般殷实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便七房八房也是个寻常事。今在下虽是以侍妾之名求之,进门后并不以侍妾待之,另起别院,供姑娘一人享用,如何?”
“便是阿房宫一样大又如何,不过幽一小妾而已,小小打小任性,自由惯了,哪里是你钱老爷幽得了的,钱老爷还是打道回府吧。”
“若这般说,在下也做得,就依着姑娘,便把这房子建在西湖边上,并不有碍于姑娘游玩。”
小小冷冷一笑,道:“西湖边也罢,钱塘城里也罢,妻也罢,妾也罢,小小哪里在乎这些,心中也无这些。只这婚姻大事,自古有礼法,哪有钱老爷这般行事的。难道钱老爷不晓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如今令尊令堂皆不在人世,何处求之?”
“心诚否?”
“诚。”
“意切否?”
“切。”
“恁的便是最好,小小双亲皆在九泉之下。钱老爷便去那九泉央小小的双亲,双亲若应允时,小小无有不允。”
围观的人皆被小小逗笑了。那钱万才更面色赤红,许久答不上话来。小小趁机躲开了纠缠,回到院子紧闭大门。
那钱万才失了面子,一怒之下便把携带的礼物皆抛在了西湖里,对着小小家的房宅发狠道:“小女子恁地无礼!休要得意得早,日后自会见分晓。”
贾姨闻得此事,特意跑来劝小小,道:“你也不小了,不妨寻个富贵人家,终身也有了依靠。似这般玩耍何时是个了?”
小小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岂在财貌?小小爹爹何财之有?姨娘却守着一片空空的西湖等着爹爹。便是如今小小爹爹不在了,姨娘还在守,守着爹爹爱的西湖,守着小小。以姨娘的相貌贤惠,黄花之时,岂有嫁不进富贵人家的道理?我晓得姨娘守得便是那一片真情。更何况我爱的是西湖山水,假如身入金屋,岂不从此坐井观天!”
小小的话说道了贾姨心中疼处,贾姨眼泪汪汪地长叹了一声,方又幽幽道:“你说的也是,只是你爹娘留下的积蓄总有使尽时,若那时,你的生计将如何了断?”
小小道:“这个小小早便想好了,若不得小小心中那个郎君,宁以歌妓谋生,身自由,心干净,从此便是嫁给西湖,也不愿闷死在那侯门大院内。”
贾姨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道:“此乃为青楼娼籍,人皆以下流,肮脏若此,小女子如何会有此想法?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贾姨的惊讶在小小的意料之中,但小小晓得姨娘亦不是那庸俗之辈,不然哪里便会与爹爹那样的人上演一出桥短情长的生死恋。小小便道:“姨娘细细思之。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至于生在这样家庭,绝不至于爹娘早逝,只留我一人。婚姻之事讲得是门当户对,今既生于此家,以何与人门当户对。又如何嫁入好人家?”
那贾姨倒被小小问着,一时语塞。
小小又道:“如此,则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入候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况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人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来争。十斛片时,风月何曾肯让。况香奁标美,有如钓饵甜甜,彤管飞声,不啻溪桃片片。朝双双,暮对对,野鸳鸯不殊睢鸟;春红红,秋紫紫,假连理何异桃夭。设誓怜新,何碍有如皎日?忘情弃旧,不妨视作浮云。今日欢,明日歇,无非露水;暂时有,霎时空,所谓烟花。情之所钟,人尽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悦,喜坐怀之无伤。虽倚门献笑,为名教所非讥;而惜旅怜鳏,亦圣王所不废。青楼红粉,既有此狭邪之生涯;缘鬓朱颜,便不可无温柔之奇货。”
贾姨道:“既已生之贫贱,未有那富贵公子作伐帮闲,又何敢言在那青楼之中博得富贵,成为花之魁首。”
“此言差矣,姨娘不见那文人雅士,那出身好的士子,朝中有人好做官的,便去那朝中谋了个一官半职,他日博得个封妻荫子;那朝中无人的,便于山野竹林,潇潇洒洒,全凭一管狼毫,亦是博得生前身后美名,天下又有谁不晓得那竹林七贤的大名呢?女人亦是如此,休要言那家世,以甥女之才,一笔一墨,定当开楚馆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颦,誓必享秦楼之金屋。纳币纳财,不绝于室,秣驹秣马,终日填门。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必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候门内抱憨痴之衾,拥迷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姬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晓姨娘以为何如?”
“姑娘所言,虽不无道理。依老身之见,青楼事终非正途,到底为世人所不见容。即为一女辈,还是嫁入大户人家为正途。哪怕是做姬做妾,亦是有机会在家里侍候公婆,主持祭祀,相夫教子,百年之后也合有一块葬身之地了。强似那青楼女子,便是死后,也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姨娘想过否?若小小不幸,未得那恩爱郎君,委屈着将自己嫁到大户人家做姬做妾,生儿生女,那华贵的高墙亦不过是一囚笼,终有一日为人见人嫌的黄脸婆,岂得半点恩宠,在那大户人家只讨饭一般活着。倒不如将自己的美色呈于街市,自己开心,客人宠爱,吃穿不愁,日日春花秋月,吟诗作画,时时西湖美景,萧瑟和鸣,不为利累,不为名累,不为情累。有朝一日人老珠黄,尚有些积蓄,便隐了这身子,去那山林里与青山绿水为伴,心始终是干净的,如此方为真真正正的干净。岂不胜似那嫁入豪门?”
贾姨听说,不觉含泪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到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待老身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郎君来,与姑娘破瓜就是了。”
苏小小听了,只付之一笑。
第四章,青骢马俊,寻常巷陌阮郎来
一
小小依旧终日在西湖边上玩耍,日日在镜阁上赏西湖山光水色。不觉一年已过,眼看爹爹留下的积蓄要用完,早晚衣食须节度了。小小暗忖,爹娘的恩惠已使完了,再不能如此逍遥,须谋个营生。其实什么营生她早已想好。掂量片刻,便挥手写下一牌匾,三字:烟雨楼。又觉不妥,心想虽是烟花柳巷的营生,亦不可如此俗气,自己要做的是与那些文人雅士们唱和,陶醉于山水,忘情于琴瑟,未遇到如意的人时,便是卖艺不卖身,岂可与他人相同。思之再三,小小才又写下三个字:慕才楼。
第二日正好立夏,一大早窗外的柳树上的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红灯笼似的朝阳把树梢也染红了。那红色的霞光透过柳叶,斑斑驳驳洒进镜阁,小小觉得这是个好日子。她唤来下人,叫将那牌匾挂了出去,就挂在大门的门楣上。
小小这里侍儿倒有两个,尚青春年少,与小小年纪不相上下。只那干粗活的下人年纪大了些,那是一个跟随小小家多年的老头,已年愈花甲,动作有些迟缓,眼有些花耳有些聋,但小小信任他。他看了看那牌匾,有些不解,颤颤巍巍地问:“小姐这是?”
小小道:“老爹休要多想,我这也是营生,家中已无隔夜之粮,不做些个营生待如何为生。”
“营生……营生……挂此牌……不知是何营生?”
“休要多问,你只管挂来便是,我这营生只是抚琴弄瑟,吟诗作画而已,你也休要多想。”
“若是营生,须挑个日子才是……待老奴先去寻个看日子的先生可好……”
“何须再寻甚的人,小小已查了黄历,今日便是良辰吉日,方才你未听见那喜鹊在树梢上叫吗?”
那下人便老老实实地门前挂了牌匾。
小小又使他去喊贾姨,道:“你只将那贾姨娘唤来便是,只道是小小生意今日开张,休要言其他。”
如此交待一番,小小才折回闺房,面对铜镜自是梳妆打扮一番。还特意换下往日的疯玩的那般装束,今日打扮只图与西湖争秀色,与西施争美艳。本来就俊俏的小小,哪里经得起这又一番打扮,敢情如此锦上添花,美上加美,那还不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再出得门来,一下便是惊艳了整个西湖。你看她:小女子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而那眼眸慧黠地转动着,几分调皮,几分淘气,几分流盼,更几分妩媚。再看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魂。
那边贾姨快步赶将过来,远远地望着门楣上的牌匾便一个劲地低声道:“小女子,今番做出这等好事!今番做出这等好事!”似要阻止一般,待走近过来,看见小小那一副天仙模样,也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
倒是小小先开口:“姨娘,天彩地也彩,今日小小挂牌,从今往后就盼着四面八方的客人皆归来。”
贾姨见四邻都在围观,便将小小拉到一旁,结结巴巴道:“小小,那,那日的话你竟当了真?这等勾当,万万不可儿戏。”
“小小从不打诳语,如何便儿戏了?”
“你……你……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想好了……这事竟使得使不得……休要一时冲动,日后便后悔不跌。”
“小小早便想好了,如此甚是好呀,小小爱的便是这份张扬,这份红火,这份美。”
“……”
“姨娘,你看这牌匾可好,你看小小这装扮可好?”
贾姨见小小如此决绝,眼睛便红了,哽咽道:“人家闺女皆往那大户人家嫁,我家闺女偏要往这青楼里入,须知一入娼籍,终生下贱。只怕从今以后,这街坊邻里都要嚼舌头了……你我哪还直得起腰来。”
“小小欲如何活便如何活,哪里顾得了别人许多,谁个身后没人说?”
贾姨一把扯住小小的衣襟,眼泪就下来了,她悲悲切切道:“小小,你哪里明白姨娘的心啊……本想有朝一日把你嫁到一个大户人家,看着你好好的,快快乐乐地安度春秋,来日到了九泉之下,也好给你爹爹一个交待,也不负他对我一片情意。你如此这般,叫我百年之后如何去见你爹爹……”
“恁地说,姨娘就想错了。爹爹亦不是那俗人,没有遇见如意郎君,小小便胡乱嫁到那大户人家,便是做了那笼中的鸟儿,依着小小的性儿,不过郁郁而终老。与其这般,倒不如今番小小自作主张,挂牌开馆,虽是青楼名声,倒也开开心心活地一回,守着这西湖山水,领教了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也不枉过一生了。想那九泉之下的爹爹会明白小小的心志,必不见怪!姨娘,今日小小挂牌,便是喜事,你休要这般眼泪汪汪的,莫不是叫小小扫兴?”
贾姨点了点头,道:“难得小女子如此看透,罢罢罢,老身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咽了这一腔子泪便是。便是那苦黄连也只好当作薄荷糕往肚子里吞。”贾姨当下擦去了泪,就帮衬着小小打理宅院,收拾房间,边拾掇边咽泪。
慕才楼开业了,小小又让贾姨寻了两个帮忙做饭的下人。
小小漂亮俊俏,又兼琴棋书画俱佳,还时常为人演唱一些民间歌谣,深得那一般文人骚客的追捧,不到一年便成了钱塘最有名的歌妓。
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爱美到小小这般的却着实少见。她挂了牌子,也不是什么客都接待的。若能进到镜阁里听她唱歌,和她对饮,那人出得门来必是趾高气昂,要么有才情,要么年轻漂亮。
贾姨也知道小小的脾性,那求见小小者,若是其貌不扬,或是胸无点墨,拿来再多的银子,贾姨也早早便将他们拦在门外。贾姨不似小小一般说话,她会寻个由头将人家打发走。要么她说我家姑娘今日身子不适;要么她说我家姑娘游西湖去了。若是人家问小小何时归来,她就会道:“小女子贪玩,怕是今日不归了。”
人家问:“何时归来?明日来可否?”
贾姨就会如此道:“休要问何时?我家爱姑娘任性,天晓得她何时归来,即便回来,待客不待客也未可知。先生去便去,休要误了时辰,手里攒着大把的银子哪里快活不得,何须等的。”若是一天都没有小小喜欢的客人,小小翌日必是关了门,乘着她的油壁香车去游西湖,日子依然逍遥。
冬去春来,莺飞草长。那是个暮春的日子,苏小小乘着油壁香车游春,她同往常一样掀开帘子,边行边赏着西湖的湖光水色,不知不觉便来到断桥弯角处。此时迎面过来一高大青骢马,那马驮着一年轻后生,那后生身材秀颀伟岸,面若美玉,头戴一顶进贤冠,身着大袖翩翩的青色衫子,金鞍玉镫,一路行来好不风流潇洒。小小的眸子也仿佛被灼了一般,热热地看将过去,一时竟忘情,那眼珠子一动不动。
那后生必是也看见了小小,那眼睛也仿佛被定住一般,直直地望着这边。二目相视,一马一车便愈行愈近。以致那后生勒住了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
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眼看抵近,眼看便擦肩而过。小小暗忖,天下竟有如此这般美少年,真不知那潘安比得比不得。只恨相遇却不得相识,顷刻间便要擦肩而过了,这一擦肩,也许便成了永世。见可欲而不得,见可欲而擦肩,此乃人生一大恨事。小小想到此,不由得仰天长叹。
不知是小小的那个长叹惊动了青骢马,还是天意使其然,那一刻青骢马居然受惊一般,狂躁地跳将起来,几个回合便将那少年后生掀于马下。
小小也吃了一惊,大喊一声:“不好!”正待下车探视,那少年郎君却一个鹞子翻身,早已从那地上跳将起来,对着小小便施了一礼。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小人不合正好此处马失前蹄,惊吓了姑娘,万望恕罪才是!”
小小过意不去,也下得车来,只一时不知说甚的好,歉然一笑。
那后生见小小不说话,又再次朝小小拱手道:“小生姓阮,名郁,字淂才,年方及弱冠,并未婚配。今奉父命来钱塘公差,日后还望姑娘多多关照才是。”
小小捂着嘴笑,暗忖,你办你的公差,衙门里走动才是,如何要我一弱女子关照。至于弱冠婚配,又关我小小何干?天下竟有这般厚脸皮的人呢。小小虽是只笑不语,倒也猜到了这后生的心思,心里甜甜的。只感叹他不是钱塘人,这般萍水相逢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小小捂着嘴笑着便回到了车上。
那后生牵了马过来,竟档了小小的车。他道:“请问姑娘,可晓得那西泠桥在何处?”
小小还是不语,她将那葱条样的食指望眼前一指。心里暗笑真是个呆子,已经到了西泠桥,还要问西泠桥在何处,也是个竟不知身在何处的人。
那后生朝西泠桥望了望,道:“却是一座好桥!只是无美人相伴,便少了许多的情趣,空有这石桥水色,春花春柳。再请问这位姑娘,那长桥又在何处?听说有男女送别在那桥上,究竟是何典故?万望姑娘赐教。”
小小又被那后生逗笑了,原来不呆啊,心中芦苇竿般的透气,这是在赚得她开口,好搭讪呢。偏不偏不!那小小何等精怪,心中虽是喜爱,却自是有自己的应对,她捂着嘴边笑边朝断桥的方向指了一下,然后故作咳嗽状,一连咳了几声,顺势把脸扭开。也把车改了方向,这便要绕开那后生和他的青骢马,想那识趣的哪还好意思再拦在车前。
再看这后生,也并不拦小小,见小小驾车离开,自己也翻身上马。追到了小小油壁香车旁,高声道:“游此西湖美景,无美人相陪也罢,焉能无人吟诗……”
小小只做未听见一般,心中道:看你还有甚的法子,若如此便搭讪了这厮,也太便宜他了。难道他还真的便吟起诗来?
谁料那后生真的便于马上吟起诗来,他朗声高吟,声音倒也有几分洪亮,在暮春的西湖水边,在西泠桥下,缭绕飘荡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小小心中一颤,便被这诗柔软了心,她知道这是《诗经》里的一首诗,曰:《蒹葭》。小小的爹爹曾教过她诗经,她能背下来的。整部诗经她最喜欢的便是这首《蒹葭》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多好的诗句啊,此情此景,岂不正恰到好处。虽然他二人一见倾心,却是可望而不可及,只恨不得深交,更莫说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真真是“道阻且长”。她虽不知他的身世,看他衣着打扮必是富贵人家。他亦不知道她的身世,若晓得她身在娼籍,未必便会生如此怜爱,他的家人亦未必见容,如此相见却不得相知,便是孽缘,若这般相怜岂不更是让人断肠。罢罢罢,休要再思,休要再想,休要再怜,若再要相思时,便是自寻烦恼了。小小长叹一声,心一横,挥手便驱着那油壁香车匆匆离开。
那后生虽并未继续追赶,那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小小,直到小小的油壁香车远远地消失在尘埃里,那后生才回过神来,赶紧向路人打听小小的来历住处。
三
小小回到镜阁后,因游湖劳累早早便歇息了。可总是睡不安稳,午夜梦回,还是那后生的身影。那青骢马,那朗声的高吟,那直直的眼睛,总在她脑海里浮现,她愈想放下愈是放不下。那后生的身影居然如同这西湖的潮声一般,在静夜里,反复地拍打着镜阁,拍打着小小的相思。如是这般,小小竟在镜阁里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第二日小小精神慵懒,甚至连坐到梳妆台前梳妆的劲都没有,她倚在床榻旁,不知怎的,脑海里还是浮现着昨日与那后生相遇的情景。她想起钱塘城大街小巷流行的那首《子夜歌》:
宿夕不梳头,
丝发垂两肩。
婉转郎身上,
何处不可怜。
心下更是伤感,也不知那叫做子夜的女子如何便唱出这般句子,怎的便是每一句都入心入肺,那是个多幸福的女人呀,“婉转郎身上,何处不可怜”。爹爹还总说,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这是哪般的哀苦哟,她小小才是真正的哀苦,她也是一般的发长七尺,鬓黑如漆,其光可鉴,此刻亦是丝发垂两肩,可她无以婉转郎身上,她的郎还从未出现过。她正当好年华,可是又有谁来怜爱她呢?难道就这样让她错过一个又一个春秋,一直一直熬到青丝变白发?不啊,小小只想永远永远这般青丝垂两肩的,如此年轻着漂亮着,等着她的情郎……今日与这个潘安也比不得的后生擦肩而过,那一刻时光居然过得那样快,简直是刹那便经历了一切。她这一刻终于明白爹爹为何总说那长桥是桥不长情长,如此来说,别道那长桥了,便是长街千里怕也是嫌短了。一见钟情,可又转瞬即逝,如此相遇,哪如莫相遇。
胡思乱想了一整夜,到清晨还慵懒地赖在床上的小小,这一日当然是要一概谢客。小小在榻上,眼看着窗外的太阳缓缓升高。
忽的便闻贾姨在门前说话,下人话还没回完话,那贾姨便上得楼来,嘴里道:“太阳都晒到屁股了,偏我家姑娘还赖在床上,是何道理?”
小小胡乱拢了头发去开门。
那贾姨进门先是拿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小,又道:“端得好福气,睡到这个时辰。”
小小笑着道:“多有慢待。小小昨日游西湖乏了,今日思忖着,闭馆休息一日。哪里晓得姨娘要来,若小小能掐会算,掐得姨娘要来,哪里还敢睡到这个时辰,还不早就备了那七荤八素的等着姨娘来享用。”
“小女子休要拿这话来赚我,不是游西湖累了吧?怕是昨日风流累了吧?老老实实与我道来。”
小小道:“姨娘休要取笑,昨日一过客都未接,何曾来的风流?真真是一个人去游西湖了。”
“若是这般没得实话,就休怪我做姨娘的不管闲事了。你须晓得,我本带着好事来的,却讨不得你一句实话,罢罢罢,也罢,我走便是,休要管你的闲事。”贾姨说罢做出欲离开的样子。
小小笑着扯住了贾姨。
贾姨道:“蓬头垢面,也是个不讲究的人。天下哪有这般待客的道理?真不知平日里,你这般模样唬走了多少讲究的客人。且去洗漱!”
小小安顿贾姨坐好,又给贾姨沏上了茶,自去洗漱。小小边收拾边思忖:这贾姨风风火火,一大早便赶过来敲门,必是有事,只是不知是何事端?听她说话的意思,十有八九与昨日遇见那后生相关才是,要不贾姨如何偏要问昨日的事端呢?小小心下几分欢喜,几分害羞,还有几分忐忑。急急洗漱梳妆完毕,又回到贾姨身边,给贾姨添了茶水,这才低声问:“一早便来了,如此匆匆,不知姨娘所为何事?”
贾姨噘着嘴道:“你若是不说昨日的事,我便不说,又如何说的。”
小小只好将昨日在西泠桥边遇见那后生的事一一与贾姨说备细。
听完小小的话,那贾姨拍手道:“如此便是了!”
贾姨这才将自己此刻赶来的缘由一一告诉小小。原来她便是受那后生之托来说情的。贾姨告诉小小,这后生名叫阮郁,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宰相阮道之子,他奉命到浙东办事,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想在西泠桥畔遇见乘油壁香车游玩的小小。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琼姿玉貌,如仙子一般的女子,早已魄散魂消。尤其是四目相视,未免留情,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纳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她慕她,但她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阮郁的心便被小小收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回到住处,小小的身影总是浮现在他眼前,茶食无味,辗转难眠。好在小小的情况他已打听备细,知小小是歌妓,而且很挑剔的歌妓。一般客人是进不得镜阁的。他想如此色艺双绝的歌妓,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是人生乐事!只是不知如何才能进她的镜阁。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先去寻贾姨,也算作投石问路。
第二天一早,那阮郁便骑着青骢马,叫人挑着厚礼,径直来到西泠桥畔寻到贾姨家,敲开贾姨的门。
贾姨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了阮郁,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
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
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
阮郁道:“昨偶在湖堤。侥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
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去叩门,而闲立于此?”
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前来叩门寻机缘。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
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女还贴着黄花,荳蔻尚尔含葩,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
阮郁道:“但求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
贾姨见他不似一般王孙公子盛气凌人,说话彬彬有礼,相貌倒也十分的出众,更兼厚礼已在屋中卸下。便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待我去通知。”又与他留下活话,道:“我家姑娘不似那一般女子,甚是讲究,少不得我去说好话。若幸得入镜阁便是先生的造化,若我家姑娘不允,老身亦是无奈。先生且这里歇息,我去通报便是。”
那阮郁再三作揖,道:“万望贾姨做成则个。”
贾姨这才特来镜阁与小小通报。贾姨细说完毕,低声道:“知道我家姑娘讲究,只这个后生亦不似那一般俗男子。”
小小大喜,原以为此生与那后生便这般擦肩而过,哪里曾想到他倒是个有心人。小小当下便点头道:“如此,姨娘引来相见便是。”
那贾姨出来道:“舍甥女闻得骑青骢马的官人来访,便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
阮郁道:“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砖影转,谁敢嫌迟?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
四
小小家的院落不算大,也不算豪华,小小爹爹虽经商谋生,骨子里却是个文人,深通园艺之妙,他借用了地势地形,把庭院设计得别有韵致。一幢二层的小楼,楼前是一处院子,那院子亦不算大,院子大门是圆的。院子被分割成前后两部分,进得门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竹林,一条小径穿竹林而过,竹林的尽头是一方水塘,水塘边有假山怪石,有几棵歪歪斜斜的芭蕉,水塘上一座小小的石桥。站在桥上便可以望见水塘对面的空花墙了。隔着空花墙,可以隐约看见那边四合的院落,正中面南朝北是一幢二层小楼,皆为黑瓦白墙,高高的骑马墙错落有致。一棵松树立于那院落之中,房宅前皆有行廊,行廊外是一排柳树,那白墙和棕色的雕花门窗,便在绿色柳枝的摇曳中呈现了。黑檐的白色月亮门将两个院子连成一体。
那阮郁得了贾姨的话,自是喜不自禁,当下谢了贾姨。便径直奔小小家而去。敲开门,他斜穿竹径,直上石桥,曲绕松柳,转入堂内。那堂虽非雕画,却紧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了坐,她便去了。
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掉上,请阮郁吃茶。
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柬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
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觉那茶一口口俱有美人的香色在内,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怡。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小姑娘出来了。”阮郁听见出来,忙起身侧立以待。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
小小从绣帘中婷婷走出,四目相视,双方各暗含情愫。
阮郁见苏小小今日妆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身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人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
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市帛交陈,十分属意。笑道:“贱妾,青楼弱女子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弃,果殷殷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坐。
小小亲自给阮郁沏了节前的龙井茶,道:“先生初到钱塘,不知品过节前龙井否?”
阮郁道:“前日也在钱塘府品了几口,一般公差,哪里省得茶艺,又未得西湖的水,岂能沏出真味。我闻龙井茶须西湖的水方能沏出真味,小小姑娘是方圆闻名的才女,又居于西湖边上,想这出自姑娘手的龙井茶必是味道不同。”
小小被阮郁说得开心,道:“倒是个会说话的官人,想必这仕途也会同令堂一般,做到国家栋梁的。”
阮郁道:“惭愧惭愧,休要道那衙门里事,无非是些个毫无生气的勾当,着实让人难以忍受。想我日日公差,时时案牍,每每不堪其苦。哪似姑娘这般洒脱,由着自己的性子,居于西湖之畔,只陶醉于诗酒歌舞之中,迎来送往皆是雅人。”
“郎君有所不知,先父在时最喜西湖山水之秀色,在此建房,小女得此居处,皆为先父的恩惠呢。”
“其实小生早便晓得钱塘西湖之颜色,一直无缘拜访。今奉父命来钱塘公差,抽了空闲特来看西湖。果然是名不虚传,天下山水小生也见了不少。唯西湖山与水的点缀恰到好处,湖不大不小,山不高不低,山与水之距离不远不近,真可谓恰到好处。若论这山光水色,相互点缀,相映成趣,天下无出其右的。”
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但怅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
阮郁道:“姑娘怎的便这般说道?天姿国色,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
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
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
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贱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增愧。”
“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惟弟之饿心馋眼,一望而明。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窃去矣。”
苏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己矣。且请到松杉轩傍,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尽款曲,何如?”
阮郁道:“本不当入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而挥入,无令陈此遗羞。”
苏小小道:“乍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若苦辞,又恐自外,却将奈何?”
“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
“郎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明用爱。”遂命侍婢收入房中。
小小见那阮郁英俊潇洒,举止文雅,言谈中对西湖山水赞不绝口即,邀阮郁到镜阁上去坐。她道:“先生既爱湖山,请到楼上镜阁眺望,上得镜阁,那西湖山水便尽收眼底了。”
上得镜阁,阮郁四下打量一下。只见造得十分幽雅,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中贴一对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窗外檐端悬一扁,题“镜阁”二字。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容,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在窗内流览湖中景色,明明白白,无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画舫过到镜阁之前,要向内一望,却檐幔沉沉,隐约不能窥覵,故游人流连至此,往往留有不尽之想。
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阮郁见了,更觉神飞,因赞道:“西湖己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宫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侥幸也。”
苏小小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不过借山水为色泽耳。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
阮郁道:“小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辞以对。”
苏小小因笑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
阮郁听了,亦笑道:“小生之心,小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
二人方问答合机,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
苏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酬,以增主愧,望郎鉴而开怀。”
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人秘室,又芳樽相款,怎不快心。才饮得数杯,早情致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边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于是便念道:
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一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动秋客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稍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加惊喜道:“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元谦之太过乎?请奉一厄。”因而斟上美酒。
苏小小道:“贱妾谦之太过,既受郎君之罚,郎君举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于是便也斟上一厄。
这二人聊得投机,一时间酒也饮得酣畅淋漓。
五
话说小小与阮郁二人正拖拖逗逗,欢然而饮,忽贾姨走来,笑说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
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帨,以获衍尤。”说罢,大家都欢然而笑。
苏小小因请贾姨娘人座,又饮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说道:“姨母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
贾姨道:“官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的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满饮一厄,待老身面试,试与官人看。”于是便筛了一大杯,送到阮郁面前。
阮郁笑领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说一厄,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
贾姨笑道:“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
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干所赐,看是如何。”遂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那阮郁本是风流才子,此刻面对美景与美人,趁着酒意,随口吟出不少佳句。小小更是喜欢,停杯移步,来到箜篌前,道:“小女子抚琴一曲为先生助兴。”
言罢,那小小出玉臂,展秀指,拂动那箜篌的竖弦,唱到:
碧玉小家女,
不敢攀贵德。
感郎千金意,
惭无倾城色。
这是一首晋人孙绰的《碧玉词》,曲调悠扬缠绵,传递着小小的眷恋之情。
阮郁被小小真情深深打动,他望见墙壁上挂的篪,待小小歌罢,便去那墙边取了篪,道:“今冒昧拜访,本只望一瞻姑娘天姿国色,哪料得姑娘如此厚爱。真是感激涕零了,小生愿为姑娘奏一曲。”言罢,阮郁便将那篪横在嘴边吹奏了起来。那是《子夜四时歌》里冬歌的一段,是表现恋人誓言的。曲调婉转深情,情到深处,若呜咽一般,久久不散。小小知道这本是吴地小儿女口中的情歌,田间地头,水畔山崖,街巷里弄里唱的,没想到阮郁将这曲子表现得如此深情又高雅,听到忘情处,不由自主手抚箜篌,跟着唱了起来:
渊冰厚三尺,
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
君情复何似。
二人合奏一番,又交流了一些曲子诗歌,相谈甚是欢娱。
阮郁道:“姑娘皓月当空,流云在天,如此高洁,小生不过衙门一差役,朱门一走狗,与姑娘相比,一抔黄土而已,何能何德?今蒙姑娘如此厚爱,怎敢相忘。”
贾姨见了,甚是喜欢,对苏小小笑说道:“小女子,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诱,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便当面直说。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大官人青聪白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大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片姻缘,失之当面矣。今所不敢轻议者,怜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思量过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来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欢,又不如早一日软软温温,玉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
苏小小听了,忍不住也笑将起来道:“姨娘怎直言至此,倒叫小小不好意思起来。”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苏小小柔情牵扰,已痴过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谐了花烛。今听见贾姨为他关说,又见苏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因筛了一大觞,送到贾姨之前道:“姨母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憎,当花上献,望姨母慨饮。”
贾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的好,却喜阮大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
苏小小道:“上宾垂顾,当借西泠山水风流,聊劝一觞。姨娘奈何只以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
贾姨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该罚!”遂将阮郁送他的酒,一气饮干道:“再有谈席外事专,以此为例。”
苏小小叫侍儿推开纱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
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的对着小小,时时偷窥她的风流调笑,引得魄散魂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舍得辞去。元奈红日西沉,渐作黄昏之状,方勉强起身谢别。苏小小道:“本当留郎君再尽余欢,但恐北山松柏迷阻归鞍,故不敢强为羁绊。倘情有不忘,不妨重过。”
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人室。何敢自外?明晨定当趋侍。”
眼看天色将晚,阮郁便起身告辞。小小送出大门,倚着门框,俩人四目相对,情深款款,一时,走者流连,送者不舍,二人难以分别。小小道:“先生休要一去不回。”
二人约定翌日一起再游断桥,不论他俩如何缠绵,到底也终是分了手。
第五章,碧玉破瓜,西泠松下结同心
一
那小小十分喜爱阮郁,索性闭了馆,阮郁也丢下公差,此后一连几日,二人都在西泠桥畔相会,一同游玩。一个驱车前往,一个骑马相随,沿湖堤,傍山路缓缓而游,好不快活。那些常去镜阁的文人雅客,见镜阁一连几日闭门,也有寻到西湖来的。小小亦是看见了那些人,只怕冷落了阮郁,便不去理会那些人,她心里暗忖,皆本地人氏,早晚必复相见,便是冷落了又待如何。那些个人看见小小与一后生如此亲热,对旁人仿佛视而不见,心里酸酸的,更不知这少年是何许人,便找到贾姨打听。贾姨道:“那后生不是别人,乃当朝宰相阮道之子阮郁也,风流倜傥,富贵荣华岂是寻常人可比。”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又皆黯然。
有人道:“小小亦不过如此,到底是攀了高枝,姨娘以后休要再道你家外甥女那般高洁,那般不随俗。”
也有人讪讪道:“只怕以后这馆也罢了,交往也无了,佳人便是要进侯门了吧。”
那贾姨自理直气壮,叉着腰道:“尔等休要这般聒噪,那凤凰攀高枝,蛟龙奔大海,本是天经地义之事。若依尔等心思,我家外甥女非要嫁个西湖边的渔夫,方为高洁,方为不随俗?倒要说说,便是你家闺女遇到这般姻缘,嫁也不嫁?”
众人见贾姨认真,只是笑曰:“我等也便说说而已,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小小姑娘到底寻了个好归宿,只可惜了我们钱塘的美娇娘便宜了个外乡佬。”
贾姨这才笑了,道:“大家都是钱塘人,坊间闾里时常相见的,也都是常来镜阁玩的。常言道:亲盼亲好,邻盼邻有。各位先生高邻,若我家小小真是寻了个好的去处,我必行大宴,延请各位。”
众人起哄一番便也各自离去。想那小小如此天生丽质,平时大家喜欢小小,倾慕小小,都知她是未破瓜的歌妓,只卖艺不卖身。各个皆是敢爱不敢言,以为小小似那云端的明月儿,高不可攀。更从未有人敢言破瓜之事,对小小亦是规规矩矩,此刻眼看小小归了别人,心里终不是滋味。一路上无人不长吁短叹,恨不生在侯门。
那小小与那阮郁游罢西湖,又双双在一家小店里吃罢晚饭,眼看要二更天了,这才分手。
小小匆匆回到家中,刚推开镜阁的门,就看见贾姨坐在屋中。她惊讶地问:“已经二更天了,姨娘如何还在这里?必是有事等等小小吧?”
看见小小,那贾姨面容早就笑成了一朵花。这小小与阮郁一见钟情,俩人如此难舍难分,贾姨当然喜不自胜。她道:“说有事便有事,说无事便无事。见咱家姑娘这两天过得快活,姨娘着实开心。现如今咱那样也不缺,还是当年姑娘看得透彻,任他钱万才,钱千才的,哪一个得比这阮公子,实在胜似在钱塘那些个家做个笼中鸟了。”
小小道:“不过是情投意合的朋友罢了,阮公子家再富贵也只是他的富贵,送上的钱财亦是有数的。姨娘休要多想便是。”
贾姨笑着对小小道:“我甥女差矣,话休要这般说,哪家富贵是白送的,依我看这富贵快活便是在眼前,就看甥女肯不肯了。”
“姨娘此话怎讲?”
“我观这几日,阮公子失了魂一般,天天来此处寻你,可曾有话与你说?”
“甚的话?”
“我家姑娘可是傻了?男女之间还能有甚的话。老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二人情意缠绵,如此相怜,论学问论相貌,你二人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就无话与你?姑娘休要错过这一段天赐良缘。”
小小道:“此言休矣,姨娘也不看看,他是堂堂相国公子,我是一青楼歌妓。一个鸿鹄在天,一个鱼沉渊底,姨娘休要再道甚的天设地造,不过义气相投,休做他想。”
“姑娘糊涂,虽自古婚姻讲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只是那痴男痴女抗命的私奔,私自做下的,亦不在少数。亏你们还饱读诗书,还日日游西湖,赏断桥呢。那梁山伯与祝英台,可曾有媒妁之言,可曾有父母之命?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可曾有媒妁之言,可曾有父母之命?凡事,皆在人为,只你二人情投意合,休要言他,便那天王老子又奈你二人何?”
小小沉思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贾姨所言自有道理,只这等事不是我们这些女流之辈行得了。若他真有那般心思,何肖我们去想,他自有理会。若说小小,心中当然有他阮公子,只要他行的,我自不管不顾地追随了他,人生难得遇一相知。”
“只怕那后生年纪轻轻,不晓得如何行事,想他公差在身,亦是盘桓不了几日,事急,不若老身做个私媒,成全你二人则个。”
“姨娘休要这般着急,此事不好匆匆,知人知面难知心!你道他情真意切,海誓山盟,他心里却一时好耍,图个快活也未可知。姨娘休要从中做合,倒看他如何做吧。他若有心于小小,便自会计较的。”
不论那贾姨如何说项,小小硬是不吐口,不愿贾姨做私媒。小小心下自是明白自己与那阮公子的差距,自觉难以攀那高枝,其实她也从未想过要攀谁的高枝,她只是心中放不下阮公子。若不是这阮公子才华逼人,相貌轩昂,又与她十分情的投意合,她哪里便会如此得痴迷于他,闭了馆,罢了生意,日日与他相伴呢?只恨这老天从来难遂人愿。
贾姨枉费了一番心思,到底没说动小小,便怏怏打道回府。这边小小亦卸妆梳洗,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任西湖的涛声一遍遍拍打,任夜风在园林一遍遍拂过,总是没有一点睡意,居然又是一夜未曾合眼。她晓得自己是真的爱上了阮公子,而且还爱得很深很深。她没有想到这爱来得这般突兀,让她感到措手不及。她亦晓得她与他是万难走到一起的,他那样的富贵家族哪里便会许他娶一青楼女子。若就此打住,小小亦是心有不甘,也断断是放不下的。若便这样一心往前行,前面的路也必是少不得坎坷。小小不怕坎坷,小小担忧的是阮公子这样的富贵子弟,最终是离不开那个家庭。她不晓得这是孽缘,还是善缘,是无边的苦海,还是她人生的彼岸,是她的福,还是她的祸;她不晓得此生他们是该相遇,还是不该相遇。若知这般地让人魂牵梦绕,牵肠挂肚又忧心忡忡,真还莫如当初不在那西泠桥畔相识。西泠桥畔那一场相遇,难道也如长桥一般是一场生离死别?那西泠桥不是长桥,长桥不长,长桥和人的爱比,短得难以盈寸,西泠桥长否?西泠桥到底能否承载下她与阮公子几世的相怜?
二
小小哪里会想到,翌日一大早那阮公子便来敲门。
小小有些奇怪,这几日都是约好在断桥处相见的,今日他如何便寻上门来?小小匆匆来到大门前,亲自打开大门。看见阮公子已是立在门前的台阶上了,笑嘻嘻的。同寻常不甚一样的是这回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挑着礼品担子的人,那礼品中居然还有两只煽动翅膀的活大雁,正嘎嘎地叫个不停,好似极不情愿的样子。
小小一时不知何事,心里本就担忧着阮公子早晚离别,当下便以为那阮郎是来告别的,要不哪里便会送来这些个物件。想到此,小小心中不免几分凄然,默默将阮公子迎到镜阁上。
小小先亲手给阮公子沏了茶,这才怏怏问道:“这一大早,先生如何这般匆匆来敲门?”
阮公子也不回答小小的话,反问道:“姑娘猜猜便是,俺这早便起床,这般匆匆,你道俺是来做甚的?难不成只为讨姑娘一杯茶水?”
小小瞥了阮公子一眼,没好气道:“公子是他乡之人,迟早是要走的,再好的宴席也有散的时候,还有甚的好猜?只是不料走得如此匆匆,昨日怎的就不言一声?也好让小小有个准备。”
“今日来言,亦不为晚,更何况昨日并不知道礼物备齐否。”
“何时启程?可是今日?”
阮公子一笑,道:“如何便这般催促,莫不是姑娘甚是嫌弃在下。”
听阮公子这般说道,小小也知道自己失态了,赶紧做出一副笑脸,道:“此言差矣,小小怎的就会嫌弃公子,公子难道看不出来?这几日,小小的馆也闭了,生意也停了,全是为陪公子呢……难得遇见如此性情相投的人呢,小小岂是那没心没肺的人。”
阮公子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小生没心没肺了?”
“阮公子亦不是那没心没肺之人,阮公子鸿鹄罢了,志向高远之人,这西子湖畔哪里留得住鸿鹄。小小只是一燕雀,虽知鸿鹄之志,却无以与鸿鹄比翼。”
“呵呵,其实我倒真想在此西湖边寻一居处。遇一相知美人,寻一秀丽山水,琴棋书画,你唱我和,如此一生岂不美哉。那功名利禄误尽天下少年,家父亦是如此,他哪里晓得我的心思。都道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那鸿鹄又焉知燕雀之趣。”
小小暗自思忖,听说话倒也是个明白人啊,如何便要离去呢?且这般匆匆。她道:“公子自是明白人,若这般心思,便多多盘桓几日又何妨?”
“盘桓几日?姑娘此言差矣,小生岂有盘桓几日的道理。”
“哦,必是令尊催促,甚急甚急,如此,待小小稍事安排,摆上酒席,你我共饮一刻,也算小小给公子践行了,如何?”
阮公子摇了摇头,道:“小生有一话相告,此话若不得出口,更无心思喝酒。便真如刘伶所言,酒乃天之露也,后生亦无心饮那天之露。”
小小瞪大眼睛,不知这阮公子何事相告,奇怪道:“如此,说来便是,说来便是,你我二人,哪有许多讲究,还有甚不可言的。”
阮公子又是摇了摇头,道:“但等一人,那人到时,方可言。”
“何事如此诡异,说便说。”
二人说话间,便听得楼下传来贾姨的声音:“啧啧啧,阮公子怎的就来得如此早,老身倒是睡懒觉的了,好没个颜面。”
小小愈发觉得奇,那阮公子到底何事,须待贾姨到时方说。她赶紧给贾姨沏上茶候着。
须臾之间那贾姨就上得楼来,看见屋内二人都端坐着,便对阮公子道:“我说吧,我说吧,我说我不来吧,如何偏是要赚得俺再跑这一趟。此事你便直接说与我家甥女。昨夜我在这里聒噪了许久,当说的全都说了,不当说的,也说了,谁要小小是自家甥女……”
小小道:“姨娘这话说的,昨夜你与小小并无甚的话。”
阮公子也道:“我已来此多时,也并不见小小言及此事,知是姨娘话未说透。专等老人家来呢。”
那贾姨看了看院子里的礼物,又看看一脸茫然的小小,这才拍着大腿道:“哎,我家外甥女,原来也是个甚事不晓的人。来来来,你看看院子里都是些甚东西。”说着把小小拉到窗边向院子里看。
小小看了院子里,除了阮郎待来的礼物,并无甚的物件。她道:“便只看见阮公子带来的物件,无他。”
“啧啧啧,我家那傻姑娘,端的是傻得愈发奇了。你倒是想想啊,何人送礼送大雁,这何礼才使得大雁?”
小小还是不明白,她摇了摇头。
那贾姨道:“也不怪你,也不怪你,倒是我这做姨娘的疏忽了,你爹娘早早便驾鹤归西了,哪有人给你说这些个,我家姑娘真真是可怜则个。那阮公子,你若要我言说此事,可先行回避否?女孩子家,到底脸皮儿薄,你休要戳在这里碍着事。”
那阮公子连声道:“老人家所言极是,小生这便回避。”那阮公子便行离了镜阁。
贾姨见阮公子已下了楼,便低声告诉小小昨夜的事。她道昨夜从小小这里返家便遇见那阮公子在门外等候,并声称已等候多时。
小小问:“何事,须如此着急?”
贾姨道:“你不见门前那对大雁,此礼物非同寻常,若是在那寻常百姓家,此便是娉礼。若放在青楼,便是破瓜之礼……”
小小闻说破瓜,脸上便一热,心里也慌了。她知道很多歌妓,未破瓜之前是卖艺不卖身的,待破瓜之后便再无此讲究了,阮公子这是在要她的初夜呢。小小心中乱得狠,她不是不喜欢阮公子,开馆的第一天便她便明白,作为娼妓她早晚是要过破瓜这一关的。她想那人一定要是她中意的人,年轻俊俏,举止脱俗。这阮公子倒也正是她中意之人,她却不想与阮公子只行此破瓜,她想得是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想的是,从此自己改了初衷,除去这娼籍,从此跟了阮公子,一生一世,做他的娘子,做他的夫人。小小便道:“姨娘,你说阮公子可好?”
贾姨道:“好。”
“你说小小从了这样一人爹娘在天之灵得安不?”
“得安。”
“那,姨娘,我寻思的是与阮公子金兰定终生,从此白头偕老。”
“这……小小,凡事欲速则不达,那阮公子说了,名义上此为破瓜之礼,在他心中此便是娉礼了。只因无父母之命,无法行大婚,权作此变通。此用心良苦姑娘须是解得,以阮公子的心思是背着父母先行做下这等事,再书信禀告家中高堂,待家中知晓时便木已成舟,那家中高堂又待奈何?然后再谋徐图之。也亏得那阮公子一片苦心。若是姑娘应下了时,挑个良辰吉日,他便大张筵席,宣告四方,从此便与姑娘白头偕老。”
小小总觉不妥,尚有沉吟、
那贾姨又是一番议论:“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贵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没了从前声价,便是他日有变,也不辱日后芳名。既是开馆,这破瓜之礼终有一行,何不就此做下。请姑娘自思之,且莫错过。”
有先前的一见钟情,再加上贾姨一片推心置腹,苏小小终是动摇了,道:“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迟。甥女无知,敢不从命?”又道:“还须当面问他一问,姨娘可将他唤来。”
三
俩人又说了会话,贾姨便把阮公子唤上镜阁。阮公子上得镜阁,两个眼睛左顾右盼地瞅他们二人,有些坐卧不安。
小小故意不去看那阮公子,眼睛只盯着窗外的西湖山水。那小窗外绿荫正好,柳枝随风轻舞,一片婆娑迷离。水面上清波荡漾,几叶扁舟载着头戴斗笠的渔夫,缓缓驶于水中。远处青山隐隐,蜿蜒起伏地在天边勾勒出一道女人的淡眉,真让人心醉。若是依了小小的性子,此时便只看这山水,要阮公子便这般忐忑不安地等待,等到地老天荒。
倒是那贾姨心直口快,看小小不说话,阮公子也一时无语,便劈头便问阮公子:“那阮公子,你这般三番五次寻到我家,前是要见我甥女,后是要破瓜。如此煞费苦心,是想在此寻得一时快活吧?”
阮公子道:“小生奉父命公差至此,哪里是为了图一时快活。实是那日西泠桥畔巧遇姑娘,本以为天仙下凡,当时便坠下马来。幸得姑娘停车眷顾,从此姑娘便入了后生相思门,如今已相思成疾,寝食难安。遥想当年,那司马相如见了那卓文君,心神向往之,当下便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初读此文字时,窃以为是那夸张之语,今日方晓得是情之所至。我阮郁哪里是图一时之快,实为天长地久,若不得与小小姑娘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宁无此生乎。”
“啧啧啧,老身亦不懂你那兮兮的,亦不做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想,天下男女无数,有几人便成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你也休要怪老身话多了。你本是相门公子,天下娇娘任你选任你挑,或选个公主也未可知。那富贵荣华,盛极一时不比娶一布衣女子强似百倍?再者我家姑娘乃一青楼女子,身在娼籍,为大户人家所耻,空有倾国倾城貌。细细思量,实实是配不上贵公子,若今日破瓜,明日便离去,公子还是休做此想。我家姑娘不同别人,多情种子一个,况她也一般地怜爱着公子,待你破瓜离去,只怕就开了相思河,这一生也流淌不尽,必致我家姑娘一生为相思所困。阮公子若是心中可怜我家姑娘,便是好吃好喝,好玩好耍,待一日思归时,便洒脱离去,休要给我家姑娘添此烦恼罢了。”
“其实后生早已百般思量,荣华富贵非我所求,流言蜚语亦非我所惧。与小小姑娘琴瑟和鸣,白首偕老,才是小生一生所求。今行此事,名为破瓜,实为秦晋之好,以求百年。”
“公子之心既如公子所言,恐也不为府上见容,这婚姻讲得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若无父母之命何以为婚?”
“那卓文君尚与司马相如私定终生,我难不成不若一烈女子?如此说便是小生空有一男儿皮囊了。”
“今初识得我家姑娘,便是万般皆好,那眉儿眼儿的,样样皆入心入肺,样样皆美不胜收,哪里耐得天长地久,风霜雪雨,那眉儿眼儿便不再入心入肺了,黄脸婆一个。那个时候,你还是相门公子,我家姑娘便是明日黄花,只怕要扔到大街上去吧。
那阮公子急忙站起身来,指着门前的松柏发誓道:“门前青松作证,阮郁愿与小小结为生死,此松不老,我阮郁心便不变,千年万年都如今日一般怜爱着小小姑娘。今日指松为证,天地可鉴。”
贾姨见阮公子这般说道,甚是满意,再去看小小,早已是泪眼婆娑了。小小一直在听他们的对话,虽不曾发得一语,但阮公子的话句句都讲到她心里,尤其阮公子指松发誓那一刻,小小心中早被打动,眼睛也湿润了。她暗自思忖:若得与这般男人厮守终生,刀山火海又有何惧?此亦是她终生所求。破瓜就破瓜吧,她知道他心里是在娶她就行,有了两个人的海誓山盟,无那一纸婚约又何妨?小小有些按耐不住了,这会她倒不想贾姨再难为阮公子了,于是乜斜了贾姨一眼,朝贾姨使了个眼色。
那贾姨看出小小心思,便问阮公子道:“此言可当真?”
“并无半句戏言。”
“那好,老身便替你两个做一回主。说是破瓜,样样皆要像操办婚事一般,选个黄道吉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宣告乡里。如此才不委屈了我家姑娘。”
那阮公子立即拱手应声道:“样样皆依得姨娘所言,不敢有违。”
贾姨笑道:“我早已看好,五日后便是良辰吉日,公子可速做准备,休要误了良辰吉日。”
那阮公子闻得此话,喜不自胜,一溜烟便下得楼去。
小小听得阮公子在院内欢呼,把两只大雁吓得嘎嘎叫,一时院子里鸡鸣狗吠。小小倒不觉得乱,只觉得心里甜甜的,这一切仿佛梦境一般,她朝思暮想的真命天子便真的降临了吗?
四
阮公子每日皆来镜阁,把筹备进度说与小小,再听取小小意见,不敢有丝毫违背。那阮公子有的是钱,又有背景,就连那钱塘县令也要巴结几分,一切都办得十分顺利。
破瓜那天,慕才楼上上下下的门廊前尽悬红灯笼,处处张灯结彩,阮公子备筵设席于庭院当中。那夜月明似镜,宾客更是络绎不绝,除了街坊四邻,平时常来找小小的那些文人雅客,钱塘的县令和钱万才也都来了。
那钱万才挺着大肚子,紧跟在县令的身后。
小小见到那钱万才,心中嘀咕道:这厮却是不嫌尴尬,亦来凑这份热闹。她故意做出未看见的样子,只给县令道了万福,便想绕开那个大肚子。哪曾想那钱万才却是丝毫不嫌磕碜,抢上一步走到小小眼前道:“恭喜小小姑娘,还是这慕才楼名字题得好,题得好。今日你相与了这位阮大公子,日后必是财源滚滚,财大气粗了,只怕我这钱万才将来更不在姑娘眼里了。”
小小斜眼看了看钱万才,又看了看那慕才楼三个字,道:“钱老爷此言差矣,你看仔细了,此才非彼财,不是那财源滚滚的财。”
钱万才道:“我亦晓得此才此非彼财,此才便是我钱万才的才,钱塘人唤我便一个才字。你这慕才楼,慕才楼,分明便是小人这个才字……好像是专为小人题得一般。今日算他阮公子拔得头筹,得破瓜之喜。日后俺也不得落后,休要辜负了你这小楼的名才是,哈哈哈……”
小小知道他这是在揶揄自己,以为自己图了阮公子的钱财,小小哪里便肯服软,紧接道:“慕才楼的才是没了贝字的才,贝便是钱,钱便是贝,有钱配的才,方是财。小小心中图得是没钱的那个才,有钱了便是财。肚中有才方为才,名中有才空有才。也不知钱老爷这肚中装的是才呢?还是甚的别物?”言罢,还拿眼睛朝钱万才的肚子瞟了一眼。
小小的话把一旁的阮公子给逗笑了,在钱万才的肚皮上猛猛地拍了一掌,道:“此中虽不是才,却有大天地”
钱万才问:“是何大天地?”
“阴阳五行皆有,岂不是大天地?曰五脏,曰六腹,曰米田共也。”
阮公子话诙谐,将周围的人逗得前仰后合。
钱万才一本正经道:“你等有何好笑?这五脏六腑我便晓得,必是有的,各位皆有,若没有的话,便是那田中的稻草人了。只那米田共是何宝物尚不知备细,阮公子可否明示。”
钱万才的话更是让众人乐不可支。
那钱塘县令甚为尴尬,也只好跟着笑,挨近钱万才方低声对他道:“此非街巷闾里,亦非江湖山野,你休要胡言才是,羞也不羞。”
小小知钱万才是县令的外甥,既是得了便宜,亦不再言语,只将众人一一迎请将入席,把盏敬酒。
忙了好一会,小小觉得疲惫,独自先回了镜阁。镜阁是小小的婚房,此时已被布置得喜气洋洋,窗上贴着红色的窗纸,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门前悬挂着大红灯笼,屋内也尽置红色的纱灯与红烛。那纱灯上或描绘着鸳鸯,或描绘着并蒂莲,最让小小忍俊不禁的是一个最大的纱灯,上面描绘的竟是老鼠嫁女图,那图上一伙老鼠掮旗打伞,敲锣吹喇叭,抬着花轿迎亲,新郎的坐骑居然是一癞蛤蟆。小小很小的时候便听娘讲过老鼠嫁女的故事,好像没有说那新郎是骑着癞蛤蟆来娶亲的啊。不过小小还是喜欢这幅,她捂着嘴笑,暗忖阮郎啊阮郎,你的青骢马何处去了啊?竟如此狼狈。
笑罢,小小心中仍是紧张,像有许多的小鹿在奔走。小小曾多次想过自己的初夜,想到过那个如意郎君,那必是个俊俏,文雅的少年。现在想想,简直便是在梦里了,她的梦境居然成了现实。眼前这阮郎比她想象中的少年还俊俏,还文雅,小小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
那是一场热闹的酒宴,一直闹到三更众人方离去。那阮公子送走客人,回首去望镜阁,那灯火阑珊中的画栋雕梁,在夜空里仿佛天上人间,海市蜃楼一般。细听似有琴声与歌声隐约传来,他不由得快步奔上楼。
二人在房中对饮合卺之卮,小小便坐到那箜篌前,今日那箜篌亦是被装扮一新,凤首上披着红纱,那船形框架涂了新漆,闪闪发亮,二十三根弦亦是新换,丝丝闪光。小小与那箜篌一起陷于一片红光之中,她在等着她的阮公子,她今夜特为阮公子备了一首曲子,那是晋人孙绰的《碧玉词》,在江南歌妓中广为流传的,无人不会,无人不晓。只是小小从来不唱,她小心翼翼将它放在心里,等待着一个特别的日子,等待着一个特别的人,今日她两样都等到了,她要唱。那词讲的是一个名唤碧玉的小女子,十六岁时爱上有钱郎,两人情爱缱绻的情景。
眼看阮公子推门进来,小小便在那一片绚丽的红光中唱起了《碧玉词》:
碧玉破瓜时,朗为情颠倒。
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小家女,不敢贵德攀。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此情此情,让那刚进门的阮公子一下子愣住了,他站在小小的前面,默默地倾听着,直到小小唱完才冲向小小。
小小如此良苦用心,那容得阮公子这般唐突。她举手止住阮公子道:“不可,哥哥休要如此这般。小小有话要说,在他人眼里小小不守贞节,甘心自为青楼,辱没了家门。其实有谁晓得小小的心呢?小小非图富贵,亦非图一时之淫乐。此生若不得遇哥哥,小小本欲终生不破瓜。待繁华落尽,容颜不再时,小小便去寻得那张天师,于青山绿水中了此残生。小小平生爱的只一个字——美,美若不在时,便再无牵挂了。哥哥若心中有小小,也给小小来一曲,若得了小小的心,小小便再也无怨无悔了。”
那阮公子何等才华,又是何等的风流公子,只见他沉思少顷,便道:“小小可为我鸣琴。”于是便鼓掌吟唱了一曲,那词道: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
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阮公子在用这歌向小小倾述他至死不渝的衷肠呢。闻此曲,小小亦是动容,她玉指轻拨箜篌的弦,为阮公子伴起奏来。一时二人琴瑟和鸣,倾心唱和。曲终,皆沉醉在那辉煌的红烛里,四目相对,情深款款。此刻阮公子再移步向前,轻轻执了小小的手道:“小小姑娘,此时可入罗帷了。”
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倘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
阮公子见小小延捱情态,又是一种娇羞,那炎炎欲火,愈加按纳不定。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姐姐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
苏小小那里肯听,竟有个坐以待旦之意。还亏得贾姨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孽,痴痴强进,岂不令花烛笑人。”于是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逼着他二人解衣就寝,小小到此际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公子拥入罗帏而已。
那夜,清风微拂,西湖无语,通宵唯闻软语呢喃;那夜,月色如洗,柳枝轻摇,慕才楼上红烛竟夜终朝;那夜,镜阁含羞,花开并蒂,一夜被翻红浪鸳鸯嬉戏。那是怎样的一夜呵,阮公子轻取了小小的贞节;小小投向了自己的梦境。
谁的佳梦就此铭心刻骨,谁的年华如是永志不忘。
第六章,父命难违,从今比翼罢双飞
一
到了次日响午二人方才起来梳洗。贾姨早进房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谢媒。
破瓜之后的小小将自己的头发束起来,作为歌妓,这是表明自己不再是处女了,不再是卖身不卖艺的人了。在青楼里这不是一件小事。青楼里的歌妓分两类,一类是未束发的,这些便是卖身不卖艺的;还一类便是束发了的,这一类是卖艺也卖身的。那些卖艺不卖身的歌妓当然更值钱,很多有钱人会出大价钱来破瓜。也有个别人会将被破瓜的歌妓娶到家中,当然也做不得正妻,只是做个妾或者私妓。歌妓们也十分看重破瓜之人,一是出的价钱多少;二是对方相貌才华,这关系到以后自己的身价,在人眼里的地位。
小小面对铜镜束发时,心中五味杂陈。她暗自思忖,若得阮公子不弃,虽是开馆,她此身也只接待阮公子一人了。小小并无更多的奢求,虽那阮公子信誓旦旦,言这破瓜之礼便是他的婚礼,将来必是要将小小迎回家中,以夫妻之礼待之。其实小小哪里便想得那样长远,她知道自己虽有闭花羞月之貌,虽琴棋书画俱佳,可毕竟是一青楼女子,阮公子那样的大家族哪里会容得自己成为正妻。她愿意被阮公子破瓜,只因自己喜欢他,只想在自己美丽的时刻,有俊俏更兼才华横溢的阮郎相陪,红花配绿叶,绿水配青山,如此痛快淋漓活一场。她忐忑的便是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能持续多久。小小没想过十年二十年,她只想在她青春年少时有阮公子便足矣。
在那铜镜前,小小将自己的长发轻轻挽到头顶上,她在头顶上扎了个时尚的下马髻,又在那下马髻上斜插了一支碧玉龙凤钗。束完发,小小又挑了套自己精心设计的装束:粉红玫瑰香紧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阮公子一直守在小小旁边,看着小小收拾完毕,惊叹道:“小小姑娘真乃为天人。”
小小一笑,道:“夫君失言了。”
“如何便失言了?”
“今日往后,你当喊娘子的,如何还小小姑娘小小姑娘?该罚的。”
“哈哈哈,当罚当罚……但不知娘子如何罚我?”
小小指地道:“当为我胯下青骢马!”
二人又是嬉闹一番,眼看窗外滴起了小雨。小小问:“夫君,可晓得细雨中的西湖有多秀?”
阮公子往窗外看去,西湖的山光水色正在一片烟雨中,迷迷蒙蒙的。不由得叹道:“真个美不胜收!”
“不若去看雨中西湖。”
“正合我意。”
二人下得楼来。有人牵来阮公子的青骢马,阮公子亲自将小小送进油壁香车里,二人一路直奔西湖而去。
小小与阮公子来到西泠桥畔,举目望去,先入眼帘的倒不是湖水,而是远山。雨中的南屏山,黑黝黝一片,像浓重的水墨一般,只见蜿蜒起伏的轮廓,雨雾弥漫了整个世界。小小感觉自己也融在这雨雾中了,她与阮公子,一边是油壁香车,一边是高大的青骢马,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说说笑笑,好不开心。
阮公子头戴着蒲叶编的大斗笠,别有一番情致,他突然问道:“娘子还记得此处吗?”
小小哪里会忘掉此处,便是她与阮公子邂逅之地。她却故意做出茫然状,摇了摇头。
阮公子责怪道:“娘子如何便忘了此地。我与你便是此地相逢的。”
小小笑了,道:“是吗?哦,我仿佛记起了,或真的便在此处。”
“娘子此时方想起,只让为夫的情何以堪啊。”
“郎君休要自作多情才好,小小哪里便是想起了你啊,我想起的便是这骏马。那日若不是小小无意间惊了这青骢马,将你摔将下来,我断不会下车,更不会与君相识。”
“如此说来,要谢的是这青骢马呢。”
“此言甚是,它为大媒。”
“只是当如何谢它呢?”
小小望着那青骢马:“夫君看好了,小小这便谢它来。”小小凑近那青骢马道:“青骢马呀青骢马,那日你一摔便成全了我与郎君的终生。想你也是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的生灵。若你真的有情有义,有始有终,便再惊一次吧,若得再把这夫君摔下马来,让他啃了一嘴的黄泥,我俩必会白头偕老……青骢马啊青骢马,谢你了。”
言罢,小小便调皮地伸手去逗那青骢马,谁知那青骢马居然稳稳的,纹丝不动。小小见状,从怀里摸一红色香巾在青骢马的眼前一晃,那青骢马只打了个响鼻,居然连眼都未眨。小小性起,一连对着青骢马喝了几声,那马依然不动,阮公子依然稳稳地坐在那马上笑。
小小不解道:“怪了,那日我只一声长叹,便惊起了它,一时便将郎君摔于马下,今番如何便这般波澜不惊,理也不理俺似的。”
阮公子得意地大笑道:“如今还蒙在鼓里,以后便休要言你精灵古怪了。此青骢马当惊时便惊,不当惊时便不惊,它自有主人指使,岂是娘子说了作数的,哈哈哈……”
小小细想片刻,便明白了,那日必是被阮公子赚了,一定是假摔,便笑道:“大胆,敢赚我!看拳!”便伸出那玉拳欲擂阮公子。
谁知阮公子一声呼哨,那青骢马便奔出十余丈。
阮公子在马上道:“此马通人性,晓姻缘,趋吉避凶,别说娘子打不到我,便是在那千军万马中,刀枪如林,箭矢如雨,这青骢马亦是避得开的。娘子若想再看它受惊的样子,我便让它再演一次又何妨。”那阮公子话音刚落,只见那青骢马突然鬃毛抖动,昂起身子,四蹄朝上,发出一阵惊叫,只是未见阮公子落地。如此演示一番后阮公子便在那马上愈加放肆地笑了起来。
那青骢马抖动鬃毛,威风凛凛,似乎也在笑。
小小知是打不到阮公子了,想那日被阮公子使坏,赚得她好苦,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暗忖:好个泼皮小子,恁地恼人,待夜里再与他计较,少不得要与他三拳两脚,或是一脚让他跌到榻下去睡一夜也好。小小想着笑着,跟在那青骢马后一路行走。
梅雨时节的西湖,细雨轻飘,柳枝轻摇,灵隐寺掩映在葱绿浓雾中,时有深沉的钟声传来。西泠桥边的绿柳把万千丝条垂向水面,鸟儿躲在柳枝间,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苏堤在细雨中竟变成一条细长线,一直伸向湖心,愈远愈模糊,本来被苏堤分开的两个湖,便渐渐地融在了一起,好个水天一色。身边有情郎相伴,远处有茅屋,佳木,炊烟,鸡鸣,犬吠,和戴着斗笠打着油纸伞的游人,真是幅无与伦比的画面。小小感觉自己便是行在了画中,行在了自己千年万年的梦境里。
开心的小小不由得轻声吟道: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二
自此以后,小小与那阮郁恩爱如胶似漆,顷刻不离。每日不是在画舫中飞觞流览那湖心与柳岸的风光,便是自乘着油壁香车,阮郎骑那青骢骏马,同去望那南北两高峰之胜概。真个得成比目,不羡鸳鸯。小小知那阮公子出自富贵人家,吃不得半点苦,受不得半点气,自是认真贴心地待他。美景美食美人,好一个温柔乡里。那阮公子每日里只与小小携手,要么看西湖,要么唱和诗歌,要么黑白对弈,哪里还想归家之事,更不想日后如何。倒是小小惦记得紧,一日小小语与阮公子道:“夫君,转眼已是夏季了。你可该回复了公差。”
阮公子道:“早已差人回去了,哪里消得娘子挂念。”
“只是你人未回去,那父母当如何放得下,须知儿行千里母担忧。”
“此也勿须娘子挂记,我已言与差人,叫他告诉家中高堂了。道是这西湖风景秀丽,亦是读书修身的好地方,令我流连忘返,欲在此处盘桓些日子,正好读书修身。”
“终不是长久之计。”
“哪里管得了那许多,搪塞一日便一日,待到他们着急时,我便再编出许多的道理来。终是不与娘子分离。”
“此不是搪塞之事,大丈夫岂可这般没有计较。”
“那依得娘子当如何?”
“夫君宜修封家书,示以令尊令堂大人,道出我俩心曲,告以苦情,或能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他等若是不允又当如何?我终是不会与你分离的。”
“先探探他们口气,再作计较也好。”
阮公子想了想,道:“也是,娘子言之有理。我这便修书一封叫人捎回家去,告于父母。”
于是二人凑在那案几之前,商量着修书。那词语斟酌了再行斟酌,掂量了再行掂量,言之凿凿,情之切切,捧出两颗心,道出一片情。几次封了那家书又觉不妥,再拆开,将那页薄薄的纸取出,摊开在案几之上,一字一句再行斟酌。笔墨一再修改,遣词造句,反复润色。二人只恨自己才疏学浅,犹恐不能动人恻隐之心。如此这般,二人从白日一直斟酌到掌灯,又从掌灯一直斟酌到夜色阑珊。眼看窗外月朗星稀,方觉圆满。可怜了一对才子佳人,竟为一纸家书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全为那一个情字。
阮公子很快便托人将家书捎了回去。二人忐忑地等着消息,一月,两月,眼看夏季将过,就是望不到云中家书来。门外稍有风吹草动两个人的心便要跳将出来一般,快步迎到门外问个究竟。遗憾的是每次都落空,并不见信使,亦无半点的回音。
小小问阮公子:“或是那信并未送达?”
阮公子道:“休要这般想,那钱塘县令做事岂会这般儿戏,那日说好是派一得力差人做的信使,如何会未送达呢。”
“那便如何不见家书呢?”
阮公子摇头道:“我亦不知何故致此。”
小小总觉得像是一把刀子悬在自己头上似的,不知那刀子会何时落下。她唉声叹气对阮公子道:“好生的难捱,若是如此,还不如一声噩耗,来便来,要么夫君顺了爹娘,回你的相府里去做你的公子,也好将来有个出息,出相入将的。要么夫君丢了那锦绣前程,随了我小小,二人一走了之,到一个谁也寻不到的僻野之处,过两个人的快活日子。”
阮公子道:“娘子休要胡思乱想,我定是不与你分离,那富贵功名不过是过眼云烟,只娘子才是俺的天长地久。”
“如此这般最难捱,生也生不得,死也死不得,夫君叫我如何不胡思乱想。”
“也罢也罢,我这便去钱塘县令那里问个究竟,讨个消息。”
“夫君若能如此最好。”
那阮公子说罢便下楼牵了那青骢马,去寻那钱塘县令了。
小小眼看着阮公子出门,一人坐在那镜阁里,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更无半点心思抚琴弄箫。
小小心慌意乱等了几个时辰,阮公子才回来。小小听到那脚步声不似往常那般活跃,心中一沉,知道事情不好。
果然阮公子一脸沮丧地进得门来,一屁股坐在小小身旁,一言不发。
小小并不询问,任阮公子在身旁坐了一会,独自起身默默地给阮公子沏了壶茶,便要下楼去。
那阮公子终是耐不住了,道:“你便不想晓得那家书的结局吗?”
“你不说,我待如何晓得?再说结果已经写在郎君脸上了,莫说我了,怕是路人皆知了吧。”
阮公子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还是听我细细说与你吧。”
小小这才转过身,复又坐下。
阮公子这才将钱塘县令的话告诉小小。钱塘县令说父亲收到阮郁的信,气得差点昏倒。大声吼道:堂堂宰相之子娶了歌妓,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他告诉信使,若阮郁不迷途知返,自行归家。他便要把阮郁扫地出门,不认这个不孝之子,从此断绝父子关系。钱塘县令欲中间做好人,把老相国的话暂且压下,回复老相国道是阮公子正在兴头上,此时用狠,反而会把关系弄僵,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阮公子,说是等阮公子的热情消退了后再行说事方好。钱塘县令也告诉阮公子,胳膊拗不过大腿,这般躲着不回家也终不是办法,叫阮公子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最好。
小小道:“那钱塘县令说得倒也是有道理,夫君的兴头怕是已经过了吧?且做回家打算。”
阮公子道:“娘子休要此言,他们哪里晓得我阮郁,我心中早做了主意,我阮郁对娘子的深情是永生永世不变的,哪里便是一时兴起?便是即刻将我逐出那相府,让我阮郁流落街头,我亦不会与娘子分开的。”
小小黯然道:“君此言差矣,人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小小赢得夫君的心,凭得是青春年少,凭得是爹娘给的花一样的容貌。时光断不会让小小永远年轻下去,花有开时便必有落时。君不见街头巷尾皆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夫君还是从长计议吧。”
阮公子哪里听得进去,抱住小小道:“我曾指门前松树为誓。娘子尽可观门前的松柏,若那松柏老时,便是我离开娘子时。我阮郁生为娘子的人,死为娘子的鬼。”
小小见阮公子如此坚定,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看错人,眼泪便也如雨般落下,落得满腮皆是,打湿了自己的胸襟,打湿了阮公子的宽袖,也打湿了两个人的心,更打湿了西湖的夏夜。
有雨在飘,淅淅沥沥,斜织着,打在骑马墙上,打在芭蕉叶上,涨了西湖,瘦了苏堤,湿了窗纱,润了镜阁。
三
经此一事,小小看出那阮公子当真是拿定了主意,从此不再言及家事,每日只陪着小小快活,仿佛心中甚事皆无一般。眼看夏季又过去了,小小似乎也不再那么忐忑不安了。倒是贾姨愈来愈不安了,一天总是要匆匆来小小这里看看,进得院子,便左顾右盼,仿佛要发现什么,或者远远站在一块高地上朝慕才楼张望发呆。
小小看出了贾姨的不安,道:“姨娘这是如何了?这般的惶惶不可终日。”
贾姨道:“最近阮公子那边可有甚的消息?”
小小摇摇头。
贾姨似乎不相信,道:“小女子,跟姨娘不可打诳语。”
小小还是摇摇头。
“姨娘端的是为自己不成?小女子休要有半点的隐瞒,只管实话道来。”
“姨娘,我也有些奇怪了,阮公子家里终是再也没了一丁点的消息,怕是从此断绝了来往,将那阮公子扫地出门了。”
“到底是没经事的人,那血样牵连便如何会断呢?愈是这般姨娘愈是放不下心。本以为阮郁老子那边必会来此问罪,或者是责罚于你们,或者是将那阮公子绑了回去,或者是打打砸砸大闹一通,将你二人至于非命。姨娘这边样样都候着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拼了俺的性命也要成全你们两个。哪想到至今竟无事一般,不见他亲娘老子一点儿动静。”
“没动静也对,姨娘,你自寻思啊,此非国事,只区区家事,他宰相何至于大动干戈?再说是他儿子硬生生赖在俺们这里,又不是我等绑架于他,他便是兴师问罪,该问谁的罪,难不成将自己的亲生子砍了,杀了不成?虎毒尚不食子呢。更何况,堂堂宰相之子娶了歌妓,未必好看,此事若闹大,闹得天下皆知,岂不被天下人笑话。”
贾姨点了点头,道:“姑娘说得便也是有几分道理,只是那宰相人家,权倾朝野,岂是这般没有主意的?任由你二人胡闹?姨娘总是担心,怕是背后另有玄机,我们只万般小心才是。”
小小觉得姨娘想得太多了。无论如何,那阮郁是宰相的亲生儿子,只要阮郁这里铁了心。宰相又当如何呢?未必硬要把儿子逼到死路上吧,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阮家渐渐地便认可了他们。
那钱塘县令倒是来过几次,每次都带了些许的礼品。话也不多,无非是询问老宰相有信否,或者是询问阮公子与小小的起居衣食。
县令来时,小小一般是回避,因钱万才的关系,小小对这个县令全无甚的好感。每每见到县令,小小只是道个万福,便移步他处,那县令亦不与小小多言。那次钱塘县令来时,小小与阮公子正在追逐一大大的红蜻蜓,二人奔走嬉戏,好不快乐。县令眼看到了跟前,那阮公子兴致正高,哪里顾得上理会,又寻着那红蜻蜓一路追去。县令断断是追不上阮公子的,便与小小搭讪道:“呵呵,了不起,了不起,阮公子捕蜻蜓让老夫想到了庄周梦蝶,栩栩然蜻蜓也,着阮公子真乃世外高人。”
小小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却不晓这与阮公子捕蜻蜓何干,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便朝那县令笑了笑。
县令又道:“阮公子仍风流人物,浪漫于此山野湖畔,颇有竹林七贤之风哉。”
小小亦不知那县令指阮公子何处风流似竹林七贤,或许是指她与阮公子日日耽于诗酒吧。小小本不通官场衙门里的那些阿谀奉承,只好不置可否地再朝县令笑笑。
县令低声对小小道:“似阮公子这般的才华,若真如竹林七贤一般,只待在那林子也枉自可惜了。本应是出将入相,为国家建功立业才是,若阮公子博得个封妻荫子,小小岂不也是耀祖光宗,不枉一世?”
小小亦是无语,很随意地朝县令点了点头:“……”
“小小姑娘可思忖,老夫道得可是?”
这回小小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其实那县令所言,她半句也听不进去,小小一生别无所求,只一“美”字,美是她的追求,美是她的生命。她心中哪存那功名利禄,只是一时不好扫了那县的颜面,勉强应酬而已。
那县令又道:“若欲求得那功名,小小姑娘务必规劝阮公子,万万不可太率性,凡事当行则行,当止则止。阮公子那样的家庭,哪里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求的,有如此背景,求那功名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如何便与老相爷断了来往?岂不是自毁前程?更何况那养育之恩岂是敢忘的?”
“小小亦知那养育之恩山高水长,只是事已至此,更不知当如何才能求得老相爷的谅解。”
那县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故作沉吟,须臾才道:“你若也有这般心思,甚好甚好。听老夫再说几句。你须多多安抚阮公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时规劝于他。老夫亦是那心慈之人,自当成全你二人则个,不日便冒昧修书一封与那相爷,替你二人多言苦情,亦将小小的才华与贤能告之于相爷,想他堂堂一国之相,岂是那不明事理之人。更兼父子血脉,流在骨子里,老相爷哪有不认你二人之理。这个差事交给老夫便是。”
小小虽不求甚的功名,但与阮家和解到底是心事,她晓得若要求得她与阮公子二人的美满与安稳,阮公子家是绕不开的。当下便也点了头,道:“那便拜托老爷了,若得成全,小小与夫君定当上门谢恩。”
县令大笑。
当日小小与阮公子便置酒设宴,在慕才楼里宴请了县令。
四
很快秋天便来了,整个西湖被秋色覆盖,冷风袭来,蝴蝶般的黄叶在空中飞舞,铺满了湖边的小路。
小小与阮公子行于西湖边上。小小的心境似乎也起了变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一半被这西湖特有的秋色所动,一半是女人骨子里的多愁善感。她自己并不晓得这种伤感从何而来,不由得望向空中。半空中的树叶有绿的,黄的,红的,深浅不一,红黄绿相间。那高大的银杏树尤为突出,黑色树枝兀自伸向天空,叶子黄得耀眼。小小叹了口气,语于阮公子道:“知道西湖秋色也是一景吗?”
阮公子看了看四周,道:“这季节的景致也是一派肃杀,倒是叫人伤感不已,看来这世间万物,美好皆有定数,天使之然,难怪古人多悲秋。”
小小看见阮公子脸上的伤感,心中便闪过一丝不祥之兆。这些日子阮公子亦是不同往常那般开心,眼中常有某种伤感,常有郁郁不乐的神色,时而还唉声叹气。小小当然会猜想他的伤感从何而来,是思乡吗?是想爹娘了吗?是小小慢待了他吗?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了吗?抑或是看厌了这西湖的景致?还是被这秋色中的西湖所感染?小小有些猜不透。她最不想猜的,又最害怕的便是阮公子对他们之间男女之情的麻木与厌倦。小小想逗阮公子开心,指着西湖的水面道:“夫君看那水中的残荷,此处残荷可为诗,可入画。夫君想啊,那夏日柳飞莺啼的热闹渐渐远去,唯留得残荷在此默默听秋雨,可见这残荷是最懂得美的,最懂得坚守的。”
西湖水面上的残荷也确确实实是一景,那一片片的荷叶微黄卷曲,叶面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干枯的荷杆有些是撑不住庞大的叶片了,被折断,残叶歪入水中。简直就是一幅泼出来的水墨画。阮公子亦被这番景致打动,他眼直直地望着水中的残荷,低声道:“娘子所言极是,便是如此残败,也要留在这里,此乃是真真的爱西湖。”
小小本想接下去发些议论,让阮公子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哪曾想小小尚未开口便有声音传来:“阮公子!阮公子!好事,好事,老相爷的家书……”
闻得此声,阮公子眼睛一亮,立时便喜形于色。
只见钱塘县令手持一笺纸,在半空中摇晃着。他边晃着手中的笺纸,便大步流星走来。
阮公子迎上去接了那家书,道:“朝也盼晚也盼,日思夜想,倒是盼到了。”
小小也赶紧问县令道:“家中可好?”
县令道:“实不相瞒,老相爷因受风寒已是卧床不起,此番我是在榻旁拜见老相爷的。我告诉他老人家,小小是个品貌双全的才女,阮公子眼力了得,挑得天下一等的好女子。那相爷自然万事皆释然了。他老人家亲口道:小小既是品貌双全的才女,他便不反对这门婚事。只是阮公子且不可贪欢于夫妻之情而荒了学业。让阮公子小住些日子,便回去准备婚娶之事。相府娶媳妇岂是那随随便便的事,待他康复,便要亲自出面大宴宾客,让小小堂堂正正地进门。这信中都写着呢,到底是宰相大人,那眼界见识岂是一般人可比。老相爷还备了礼物呢,方才我已放在慕才楼了。”
闻此言小小忐忑的心终是放下了,连声向县令道谢。
阮公子看罢信也长长地出了口气,低声道:“倒是我阮郁不孝了,哪里晓得父母的菩萨心肠。”
县令道:“也是也是,天下只有儿女负了父母的,哪有父母负儿女的。既是老相爷卧床不起,阮公子这边也休要耽搁,一是相爷卧床,儿子岂可不在身边;二是免得日久生变。这大婚之事须早点定下方好,老夫可是要讨公子几杯喜酒喝的。”
阮公子道:“必是不会耽搁。”
县令见阮公子这般说,便打算离开,道:“老夫先行离去,公子何时回家,再行告知老夫,老夫自给公子备上好马快车便是,让公子一路扬鞭催马早日还家成亲。”
阮公子与那小小对视片刻,便道:“且慢,既然家父身子欠安,为儿的岂敢有所耽搁,此刻便回那镜阁收拾一下,明日便前去府上寻大人如何?”
县令大笑道:“哈哈哈哈,如此端的是好,阮公子真不愧是相府之子,端的晓得孝道。”
阮公子倒被县令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他问小小:“娘子,我欲明日便一路快马加鞭归家去,不知娘子允准否?阮郁这里也是苦情呢。一是想早日把我们的事办了,也好堂堂正地日日与娘子相厮守;二是阮郁离家日久,高堂卧床,为子的岂有不在身边之理。”
小小知道阮公子思乡情切,虽心中尚有所顾虑,还是点头道:“小小知道夫君的心思,去便去。夫君此番离家已是许多日子了,不觉已是从春到夏,从夏至秋了,便是老相爷无恙,思念家乡亦是常情。小小哪里不明这番情理,小小眼下身份未正,无法伴君返乡,若得一日家中认可,休说伴你还乡,便是天涯海角小小也伴你去。”
“有娘子这句话,阮郁必不负娘子,待家中高堂康复,必央求老人家明媒正娶,早日把你堂堂正正迎进家中,也好有个名分。”
“小小也不想那甚的名分,只盼你早日归来,也好日日与你相守。夫君休要让小小望眼欲穿才是。”
阮公子与县令当下商定,阮公子即刻回镜阁收拾行李,县令也回去备下鞍马与随从,一路护送阮公子。
五
小小当夜将阮公子欲归家的事告知了贾姨。贾姨闻得此事,脸色大变,跺脚道:“如何便走了阮公子?此议万万不可!不妥不妥。”
小小道:“不知如何不妥。于今已得那老相爷认可,阮公子回家便是筹办与小小的婚姻大事。”
贾姨道:“怕是其中有诈。”
“家书是县令送达,他得了老相爷的话呢。”
“是那县令亲口说的?”
“当然。”
“我思忖亦是不可,那官府衙门的话更不可信。”
“我原也是有些顾虑的,只是近日观那阮公子神情沮丧,寝食难安,日渐戚戚然。想是离家日久,思念父母所致,如此亦不是长久之计,故应允他归乡。想他会理解小小一片苦心,必不会负于我。”
“我家姑娘恁地心善,岂不知日久生厌,他若是心中生厌,回到家中再经那父母斥责,家法惩处,岂有不变之理。天下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货色,这世上谁不道但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他阮公子未必便如此念旧,真似那门前的松柏一般?”
小小笑道:“也未必不是,且不说别人,姨娘为何是一生不嫁人?爹爹又为何不再娶?你们是新人还是旧人?可不是一个情字,误了姨娘终生。”
贾姨听小小这般说,面颊立时便红了,在小小的肩上打了一掌,道:“咄,小女子如何便拿老身说话,羞煞老身。”
“小小哪敢羞姨娘,只是好有一比。再说留人在留心,若那心留不住,人早晚便会去的。他堂堂一当朝相爷之子,岂是我等硬留留得住的,唉——便由了他吧。他若有情,哪里便会舍下小小,早晚必是回来。他若是无意时,强留人,倒坏了小小的好心情。此事勉强不得的。姨娘常住这湖边,秋日至时,若那孤雁不得南飞,必是哀声于野,凄惨了西湖,凄惨了慕才楼,又是何苦。”
贾姨思忖片刻,点头道:“我家姑娘所言极是,罢罢罢,你们既已拿定主意,姨娘也无甚的好说。只我家姑娘须多个心眼,休要往痴情深处钻,这秋去冬来便是天道,该去的留不住,该留的撵不走。”
小小点了点头,满脸愁云,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小小心里亦是透亮,只恁地无奈,归或是不归,小小是做不得一丝儿主,只任凭天意主宰了。”
第二日天高云淡,秋风轻抚,小小送阮公子出行。小小徒步,阮郁牵着青骢马,二人一路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有说不完的体己话,道不完的别离情。眼看来到一条大道上,路边垂柳依依,天空有雁阵飞过。在一棵柳树下阮公子停下了脚步,道:“娘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别了吧,须好生照料自己,待我还时,休要消瘦了我的小小,我的小小已是娇弱如黄花了,哪堪再行消瘦。”
小小道:“我无他恙,只消瘦而已,郎君休要牵挂,只盼那老相爷早日康复,也好归来我二人团聚。”
“家父身子一向硬朗,想是并无大碍,一旦家父病愈,我即刻赶回。娘子也休要挂念才是。”
“到了家,早早捎信与小小,免我牵肠挂肚。”
“不消娘子说得,阮郁心中又如何放得下小小。定是鸿雁早到,一来报我平安,二来诉我一片相思。”
小小拼命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与痛惜,望着身边柳树,轻轻一跃折下一柳枝,又强笑着将那柳枝编做圆环,调皮地挂在阮公子脖上,道:“夫君还记得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道得可是离别呢,那杨柳随风飘拂,好似依依不舍,古人道得是何其真切。”
阮公子亦是肃然道:“我更记得‘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阮郁定会早早归来,岂能辜负了娘子这一片真情。娘子就请留步吧,前面路途遥远,阮郁也好策马扬鞭,早日回去拜见爹娘,了却我俩之事。”
小小只好停下脚步,眼望着阮公子翻身上马,扬鞭,渐渐远去,萧萧马鸣不已。不知怎的,小小的眼睛便立时湿润起来。小小想起她曾经学过的《青骢白马》,那歌词与旋律她记得清清楚楚,真真是契合了眼前景致,于是遥望着阮公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她放声唱了起来。《青骢白马》原是十六人的歌舞,小小也顾不得那许多讲究,边唱边独自一人在路边舞将起来:
青骢白马紫丝缰,可怜石桥根柏梁。
汝忽千里去无常,愿得到头还故乡。
系马可怜著长松,游戏徘徊五湖中。
借问湖中采菱妇,莲子青荷可得否?
可怜白马高缠騣,著地踯躅多徘徊。
问君可怜六萌车,迎取窈窕西曲娘。
问君可怜下都去,何得见君复西归。
…… ……
小小那清脆悠扬歌喉一旦放开,便在那辽阔的原野上传开,仿佛要穿透整个天空。
那青骢马也仿佛通人性晓人情一般,居然就停下了脚步,抖动四蹄,踯躅难行。马上的阮公子亦是回首瞭望,不一会那边便传来了阮公子的吟唱:
鸿雁搴南去,乳燕指北飞。
征人难为思,愿逐秋风归。
小小知道阮公子唱的秋歌,唱的是离别。这样的曲子她能唱好多好多。阮公子歌声刚歇,小小又放开了嗓子,那声音更是悠扬,声遏流云,若秋风一般从树梢,从农舍,从田野上拂过: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
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那阮公子何等风流倜傥,既深通韵律,又博学多记,当然不让,一时兴起,待小小唱完,更是高歌:
金风扇素节,玉露凝成霜。
登高去来雁,惆怅客心伤。
这歌声忧郁,伤感,满是离愁别绪。阮公子那深情厚谊,那流连难行,那依依惜别,皆倾诉在这歌声中了。一时让小小泪流满面,她不知阮公子此一去,何时才得归,她更不知阮公子此一去,能否再回。小小已被那生死离别般的感慨打动,她带着哭腔唱道:
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
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这满腔哀怨与眷恋深深地刺痛着小小,歌声中小小已不能再舞,她几乎哭倒,她不知道自己是长歌当哭,还是长哭当歌。
第七章,公堂鸣冤,结下恶缘难善终
一
自那阮公子去后,小小一连数月都足不出户,当然也不接待任何客人,终日郁郁寡欢。
贾姨见到此情景,便劝小小道:“闺女,休要再放不下了,那人去便去,回便回,既是左右不得,何不放下?”
小小道:“他说过定是鸿雁早到。”
“休再言他早到,迟到也便到了,已是数月有余,未见半个字,只怕是有变了。”
“那阮公子指松为誓来着,岂可再变。”
“合是我家姑娘还蒙在鼓里一般,只怕如今阮公子也做不得主了,在那堂堂相府里,岂是容得一后生当家的。恐当初便是被人赚了去的。”
“姨娘此话怎讲?”
“如今看来,此事必是有诈,”
“如何便有诈?”
“老身言来,你也思忖一下可有道理。那阮公子当初识得姑娘,自然新鲜,新婚燕尔,更如胶似漆,哪里肯听父母调遣。且吾闻老相爷膝下只此一子,娇惯甚是得了,哪里舍得像寻常人家,棍棒底下出孝子一般。更何况相府人家,只怕此事闹将出来,丢了颜面。如此打也打不得,闹也闹不得。故先缓些时日,让阮公子新鲜劲过去,懈了心气。再与那钱塘县令密谋,诈以老相爷身体欠安,赚得那阮公子回去。那阮公子进了家门,便是由不得他了。”
“既是如此,那阮公子何不传信于我?”
“现如今必是防范甚紧,滴水不漏,书信又如何传得出来?再过些日子,那阮公子心气全无,自然便不再违拗父母,哪里还会有半个字给你。”
小小沉沉地点了点头,满眼凄楚,呜咽道:“虽姨娘所言极是,但小小终是不肯信得。常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终是要见那阮公子一面,要他一句话,方死了此心。”
“咄,真是个实心女子。怪不得人言痴情女子负心汉。你如何见得到他?放不下又待如何?不如早早放下,重打锣鼓另行开张。还怕天下无人识得我家姑娘才貌?”
“姨娘休要再言语了,不见分晓,小小便是一头撞在那南墙上,也不回头的。”
贾姨长叹一声:“如此,老身便再给你指一条路。”
“姨娘道来。”
“欲知备细,如今只可去寻一人,此人必知就里,只怕你让他开口不得。”
“姨娘道是哪个?”
“那钱塘县令亲给阮公子送的信,亦是往来老相爷与阮公子之间奔走之人,那信有诈无有,他必知晓,只恐姑娘无法叫他开口。以老身之见,此计诡诈,必是此人与老相爷共谋此计策,以赚得阮公子回家的。此人尖脸猴腮,且鹰钩鼻,必是诡计多端之人,更兼是朝廷官吏,你一个青楼弱女子,休说叫他与你言说细备了,便是一个面你都难得见到。”
小小沉思须臾,道:“我这便去寻他,一把扯住那厮,由不得他不开口。拆人鸳鸯,分人骨肉,毁人家园,行尽天下歹事,做如此勾当之人,仰愧于天,俯怍于人。我闻朝廷重开举贤之路,举孝廉仁义之人。钱塘县令,一地方父母官,行此忤天逆人之道,难道他就不怕我闹将出去,路人皆知?今番我便去问问他,讨个说法,若无一二说法,我便去喊得满世界都晓得。看他说也不说?”
那小小言罢,便由不得贾姨阻拦,径直出了镜阁,一路奔往钱塘县衙。
那钱塘县衙坐落在县城的东大街,县衙坐北朝南,面前一条长街。远远走在衙前街上,抬头便可看见衙前正门上飞檐斗拱的敇书楼。敇书楼两侧白壁绵延,既是县衙围墙,也是公文告示的发布地,左为扬善,右为惩恶。正门为朱红色,青石板的台阶,大门左右站着手执水火棍的衙役,旁边还各有一石狮。那时石狮尚很少见,小小知道它是护法神兽,她只在墓地和寺院里见过这东西,便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一时不知所措,便怯怯地问那把门的衙役此处何地。
一黑脸衙役大声喝止小小道:“此乃衙门重地,闲人休得在此逗留!速速离去便是!”
小小这才明白自己找对了地方,心中暗忖,原来这钱塘县衙门也跟那贵族的墓地一般,呸呸呸,是个死人的处所。她道:“我乃是钱塘苏小小,此番特来寻钱塘县令的。”
那衙役喝道:“朝廷命官,岂是你一般百姓相见就见的?休要在此聒噪!去去去。”
小小哪里肯离去,道:“我有正事,欲见县令,如何便阻拦于我?”
那衙役笑了,道:“此乃公堂,不是你要进便进的。我等若放你进去,扰乱了公堂,须不是好玩的,谁敢担此罪?”
“如此,你通报钱塘苏小小求见便是,我乃钱塘县令的故人。”
那衙役仔细打量了苏小小一番,道:“休要聒噪,红口白牙,衙门岂是任由人自说,谁知你是也不是,去去去。”
苏小小闻听此话,知是有转机,便从身上掏出几个碎银递于那衙役,道:“烦请官爷替下民通报一声。”
那衙役接了银子,道:“如此情急,想必是有要紧事,既是故人,我替你通报一声便是。”言罢,便转身进了里面。
不一会那衙役又转了回来,对小小道:“大人不在,不知何时出去,你回吧。”
小小哪里肯相信:“若大人出了门,你等岂能不知,还进去通报?定是他不肯见我,你亦不与俺实话,搪塞于俺。”
那衙役道:“说不在就不在,公堂之处,何能出诳语!”
“官爷实话与俺,是不是那钱塘县令不愿见俺?”
“我倒是进去了,大堂未见得人,师爷说出去了便是出去了,谁敢多问半个字?你自回去便是。”
小小再从怀里掏银子,那衙役便阻止道:“休要再去哪身上摸了,今番你便是掏个大金元宝出来,俺也不敢再替你通报了,姑娘,还是先回吧。”
小小只是不想就此罢手,她一定要知道阮公子下落,为了那阮公子,休要说这衙门了,便是刀山火海她也敢闯。可她知道再求这看门的衙役亦是无助,硬闯也根本闯不进去,思来想去硬是无一点好主意。小小便戳那衙门口一动不动。
须臾,门前便有人看热闹,有认得苏小小的,更是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望。
那衙役实在看不下去,低声道:“姑娘,你还是回去吧,今日我等是万万不会放你进去的。你这树桩一般戳在这里亦不是长久之计,此大门乃办公场所,进出官差皆要经此门,若是惹恼了哪个官差,问你个妨害公堂之罪,一时喊将起来,我等也身不由己,须是要拿了你的,到时弄得大家脸红又何苦呢?你一弱女子,又哪里吃得消我等手中这水火棍,不若早早离去,日后再做计较。”
冤有头债有主,小小亦是不愿与那衙役红了脸,讨不着便宜,又伤了和气,再来寻钱塘县令,只怕更不容易了。便讪讪离去,心中暗忖:硬闯必是不行,弄不好真被人家拿了去,关在那大牢里,莫说见不到那钱塘县令,便是那天日也见不着了,如此怎生是好?不若明日早早便来,在这门前大街上候着那钱塘县令,若见着他时,一命拦了他高头大马,再与他理论,非要他一个子丑寅卯,非要那阮公子一个下落不可。
二
翌日,小小早早便起了床,胡乱吃了些饭食,便出了门。那刻天还暗着,旷野的小路上只有几颗若隐若现的小星星。小小匆匆赶路,走了须臾才看见一颗很亮的星星,她知道这是启明星。看见启明星天便快亮了,小小的脚步便更加匆匆。好在县城不远,她很快便进到钱塘县城的西大门,此刻东方才现出一点隐隐约约的淡白色,空气清醒且凉爽。小小喜欢这种空气,平日在慕才楼她都是晚睡晚起的,起得再早也是日上三竿了,很难吸到这般清新空气。
小小深深地吸了口气,估计卯初一刻也才到,这正是衙门点卯的时辰。小小便匆匆赶往县衙大门,接近那县衙大门时,小小便闻衙役鸣鼓而声喏,接着看见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踱出两个手持水火棍的看门衙役。
小小赶到近前一看,还是昨日那两个衙役。那黑脸衙役的面目几乎和黎明前的黑暗融为一体。他也看见了小小,眼睛瞪得大大的,灰暗的黎明中,他的白眼珠和白牙便格外醒目。
小小道:“又是这位官爷当值。”
那黑脸衙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嗯了一声。
小小没话找话,笑着道:“官爷真是辛苦呢。”
黑脸衙役又是嗯了一声。
小小道:“小女子未来迟吧?”
黑脸衙役顿足道:“恁地还迟?便无有早的了。”
“不迟便好,不迟便好。”
“姑娘,你如何便又来了?休要再烦恼我等,须是不会放你进去的。”
“今日不烦恼二位。”
“若此,如何又戳在这衙门口呢?且如此之早,如此便是难为我等。”
“我只在此专候那钱塘县令,无关汝等官爷事。”
那黑脸衙役笑了,白牙闪亮,他低声道:“那你还是迟了,县太爷跟俺们不一样。早早便进了衙门,他老人家哪里会等到卯初一刻。回去吧,回去吧。”
小小怀疑这衙役有诈,未说实话,乜斜他一眼,还是站在门口不走。
旁边那个衙役也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钱塘虽算不得什么大县,却也地方之事繁多,诸事皆要早议,然后各自署事。县太爷岂能不在鸣鼓声喏前早到。”
小小道:“如此小小便只好等了,待那县太爷离朝时再见他,浑是无事,久候亦无妨。”
旁边那衙役更是笑出来声,道:“姑娘此言差矣。只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刻。待放衙鸣晚鼓时,必是竟日了。你若是能在此地站到那个时刻,一定成了这门前的神兽了。”
闻听此言,小小也真有几分沮丧,但她还是稳住神,咬了咬牙,心一横便站在那县衙门前候着。
天色亮了,天色大亮了,日头升起来了,日上三竿了。又是一个烈日当空的日子,那初夏的日头格外炽热,把整个世界都烤熟了一般。那县衙门口,既无树木,又无长檐,更无有个阴凉的去处,只有衙前街道上的尘土,不时被路人溅起。小小一个人站在那日头下,仿佛是一条被人晾晒的鱼干一般。她口干舌燥,头皮也如被火烤一般,发出一阵阵疼痛。
那黑脸衙役有些同情小小,自己回去喝水时,给小小端了碗水,递给小小,道:“也是个可怜的人,喝碗水吧。”
小小接了碗,道了谢,也顾不得讲究了,一仰头便咕咕咚咚一饮而尽。
黑脸衙役道:“姑娘,看你也怪可怜的,就听句劝吧。还是回去吧。不瞒你说,昨日我家县太爷就在大堂上,我禀报时,人家就两个字——‘不见’,还将我臭骂了一顿,我家大人发怒了,哪个还敢再去禀报。我看啊,你是见不着他老人家了。回吧,回吧……听人劝吃饱饭……”
小小道:“官爷有所不知,小小的冤情大着哪,若不见那县太爷,我便晒死在这里也不回去。”
旁边那个衙役笑了,道:“若是冤情,你喊冤便是!也好让青天大老爷公堂上给你个公断,何须在此等候。”
“唉——小小的冤情与别家不一样,是冤,还不是冤,还不好告于公堂,这个终须见到县太爷方可问个明白的。”
“这我便愈是不明白了,恁地咋是冤又是不冤的,如此蹊跷。”黑脸衙役只是摇头。
旁边衙役又笑了,挤着眼对黑脸衙役道:“老兄糊涂,还有甚的不明了,真是……这嘛,必是不合公断之事,公堂难了。姑娘要的不是对簿公堂,必是早便相与了我家县太爷,此番要的便是私下里见咱家老爷。”
小小闻听他如此说道,亦是哭笑不得,不知当如何言语。
那黑脸衙役眉头一皱,发狠道:“不是我多话,看这姑娘寻常也是娇娘一般养着的人,爹娘的骨肉,何曾受过这等罪。若寻常也与我家县太爷相与,那也好办,便自寻到他府上去。”
小小哪里知道县令的府上在哪里,她摇了摇头,依然头顶着烈日,在那太阳底下站着。
日上中天,骄阳似火,小小已然面红耳赤,额头上满是汗珠,身子也摇摇晃晃了。
黑脸衙役看不下去,又走到小小跟前,低声道:“姑娘必是要见?”
小小点点头。
“如此这般,只怕你中暑倒在此处,也未必能见着。”
“天见可怜,还烦请官爷告诉小女子,如何才能见县太爷?”
“你豁出去了?”
“豁出去了。”
“小女子不怕上公堂?”
“不怕。”
那黑脸衙役转身指着大门左边挂在墙上的一面大鼓道:“此处有鸣冤鼓,你击鼓鸣冤吧。如此我等也好放你进去。”
“当真?”
“当然当真,汉制以来,击鼓鸣冤之制沿袭至今,这钟鼓一响,官必上堂。此制更无官敢违,何愁不见我家县太爷。”
那小小闻听此言,不待黑脸衙役再说,便冲到那面鼓前,拔下鼓锥,奋锥击鼓,顿时一片鼓声响彻县衙。
三
待小小停下鼓锥后,果是一片喏声从衙门里传出,那把门的衙役也闪开身子,黑脸衙役示意小小进去。
小小径直来到大堂,刚从那太阳底下进得大堂,小小只觉得这大堂里阴森森一片,令她一时毛骨悚然,后脊梁都凉飕飕的。再看那钱塘县令正威风凛凛坐在大堂上,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列两旁,小小方进大堂,两旁杖直衙差便将水火棍戳在地面上砰砰乱响。
衙役们齐声喊喏,要小小跪下。
小小哪里经过如此阵势,早跪在了堂前,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心里惶惶的。她咬紧牙关心中暗忖:浑是要横下一条心的,为了见钱塘县令,为了讨他口中一句话,为了知晓那阮郎的下落,便是刀山火海她也不退缩。
钱塘县令拍响惊堂木,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苏小小道:“民女钱塘苏小小。”
钱塘县令这才认出苏小小,似有些许的惊讶,很快他便皱起眉头道:“那苏小小,为何击鼓鸣冤,有何冤屈,欲状告何人,你老老实实,从实道来。本官与你做主。”
“民女无冤,亦无告,只想见见晴天大老爷,有话与青天大老爷说。”
钱塘县令立刻脸色大变,将那惊堂木又在案上一拍,道:“大胆!你既无冤又无告,如何便击鼓鸣冤?分明是戏弄本官,无视公堂!可知该当何罪吗?”
“民女只想见青天大老爷。”
“本官乃朝廷一地方官员,也是你一介民女相见就见的?且击鼓鸣冤,戏弄公堂。念在你是初犯,本官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
衙役们便上前拉扯小小。那小小挣脱,又趋前几步,道:“若不如此,我如何能见到青天大老爷?民女虽有不当,甘愿受罚,并无戏弄父母官意思。民女今日只有几句话要问于青天大老爷,还望青天大老爷如实相告。”
钱塘县令道:“本官与你素无瓜葛,并不识得你苏小小为何人,有何话好说的,且公堂之上,法度重地,岂是家常之处。速速离去,休要胡闹才是,若惹得本官恼怒时,乱棍打出须是你一个弱女子消受不了的。快走快走!”
“青天大老爷真不认得民女吗?”
“我堂堂一父母官,受朝廷之命,署理一方政事,管理一方百姓。哪里有工夫相与一介民妇,或有所交往,已如过眼云烟一般。看你巧舌如簧,必是无赖之徒,休要再啰嗦,赶紧退下,公堂并无家常。”
小小见钱塘县令如此蛮横,不承认与她相识过,再想他与那老相爷共谋计策,赚走了她的阮郎,愈加气愤填膺,此时也再无那恐惧之心了,便抬手指着那钱塘县令放声道:“老爷当真不识得我苏小小吗?当真不识得那老相爷之子阮郁吗?你也是署理一方的朝廷命官,也是读书人出身,如何便这般信口雌黄,混淆真伪,还有何颜面坐这朝堂之上?”
钱塘县令被小小问得几分尴尬,结结巴巴道:“一,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汝一青楼女子,下贱至极,不知勾引带坏了多少良家子弟,误了多少人前程,汝不知悔过,还咆哮公堂,无理取闹。真是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了!无有半点孝廉仁义。果是贱妇,刁民!惹得了本官性起时,须不得好结果。”
“小小如何便成了贱妇,如何便成了刁民?如何便不知廉耻了?你才是一派胡言!休要再言谈廉耻,你丧心昧良,一心讨好权贵,无视良善,真真是辱没了朝廷给你的位置。当初是你传假信将我夫君赚走,今日却装作不认得小小。是何道理?你拆散鸳鸯,分割骨肉,毁人婚姻,离间人间天伦之情,尽行天下歹毒之事,你不思百姓安居,不解人间爱怜,不晓民间人情冷暖,何谈孝廉仁义?道甚的朝堂威严?我与那阮郎心如日月,义薄云天,两厢情愿,两情相悦,正是天下少有的恩爱伴侣,堪为世间楷模,不幸遭你歹毒暗算!你枉受国恩千钟粟,做出此等无廉耻之事,今日我倒要你道个明白。我家郎君今在何处?你堂堂一县太爷,公堂之上,敢说实话乎?”
小小这一番义正辞严,讲得那钱塘县令哑口无言,只是咆哮道:“你这扰乱公堂的刁民,贱妇,与我乱棍打出!乱棍打出!”
那衙役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小小拖出公堂,也有那使棍的,不忍对一弱女子下得狠手,胡乱敲了几下。
众衙役将小小拖出县衙的大门,扔在了衙前的大街上,又在身上敲了几棍。
小小哪肯罢休,待那些衙役们离开,便又站起身子,在那大街上大声喊将起来,她高声历数钱塘县令的卑鄙勾当,言说自己离恨之苦。片刻,看热闹之人便围了一大圈。众人听了小小之言,皆为小小叹息,皆道那钱塘县令冷酷无情,无有良德,叫骂之声愈演愈烈。
不一会那黑脸衙役走过来,分开众人,低声对小小道:“走吧走吧,赶紧走吧,我家县太爷已被你气晕过去了,待他醒来时,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要拿了你关进牢房,须你只嫌少了条腿,跑抱头鼠窜不迭。”
小小撇嘴笑道:“官爷,休要看扁小女子则个,小小偏是不跑。”
“你一弱女子,如何受得了那牢狱之苦?走吧走吧,休要不不识时务,休要不听人劝。”
小小已是浑然不顾了,当然不肯离开,道:“那牢房别人坐得,小小亦是坐得,何人无有一腔子热血,何人无有一口冲天斗气,事已至此,我小小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便拿了我又何妨?何妨!”
黑脸衙役又道:“姑娘,凡事皆从长计议才好,方才我也听得明白几分,那阮公子既是被赚了去,必是会回的。山高有顶,水长有边,何愁有情人不回头。只休要烦恼,莫要再生是非。官府岂是你能惹得起的?回吧,回吧,留着好好的身子顶顶重要,也好再见那个甚的阮郎,休要再作践了自己。”
恰在此时,贾姨也带着几个下人赶将过来,也不待小小多言语。一干人等好说歹说,连拉带劝,硬是将那小小从衙门口拖走。
第八章,青楼净土,夜夜常留明月照
一
眼看又是夏去秋来,小小还未曾收到阮公子半点音讯。她常常是一个人独坐在窗前发呆,或者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远处院落的大门。实在闲来无事,便饮酒作诗,那诗写在竹帘纸上,那时尚未有宣纸,那竹帘纸虽洁白如玉,却不甚留墨。小小将那竹帘纸修齐了边,再轧上花纹,自制成笺纸,专门用来供自己和朋友写诗用。她在那笺纸上写了又改,改了还要再加深墨迹,一首诗下了须费不少心血,那字里行间无不寄托她日日的相思血泪,夜夜的辗转反侧。诗做完往往自己再抚琴吟唱,以抒情怀。其中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那日她正在吟唱此诗,贾姨便闯进门来。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伤感,道:“刚才那曲子竟这般伤感,也未曾听你唱过,姑娘是哪里听得新曲吗?”
小小道:“这些日子都未曾出门,哪里有新歌,此曲乃小小自己所为,一时感伤抒怀而已。”
“我家姑娘如何便吟出这般句子,着实消磨人心,姨娘在楼下已听了多时,实在不堪忍受。”
小小苦笑道:“姨娘休要笑话俺。”
“俺如何便笑话你了?岂不知我闻听此曲,那心比你还疼呢,直如锥刺一般。想那阮公子着实在可恶,此一去竟无半点音讯与俺,让我家姑娘如此伤怀。”小小长叹一口气,道:“想他并不是那薄情寡义之人,必是无奈。远隔千里万里的,那书信或许丢失也未可知。”
“如何还道他不薄情寡义,小小休要再信那些腌臜男人的誓言,说得倒是天花乱坠,有几分是真?横竖都是个空!”
“姨娘如何这般说,小小爹爹的话是否也是个空?你若不信时,如今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恐早便做了他人之妇吧。”
贾姨一时语塞,须臾才道:“我也不道那万事皆空,我也不道那天下男人皆无情无义,只是……只是……你这般消磨自己,每日凄凄惨惨,寝食难安,门也难出,毕竟不是办法,长久这般下去,这娇弱的身子骨又如何承受得了。他若有心归时,便是千般万般的艰难,便是远隔千山万水,也必归来;若是无心归时,只怕是近在咫尺你也难得他半点音讯。你只须静静候些日子,便自见分晓。何须如此牵肠挂肚,或许本不值当,岂不空劳了牵挂。”
小小再一次深深地苦笑道:“姨娘所言极是,是小小如今做人做小气了。一个阮公子,硬生生戳在俺心上,无论如何便是放不下。”
“你本不是那小气之人,如何也这般缠绵了。唉,天下女子莫不如此,如何硬是过不了情字这一关呢?”
小小苦笑道:“毕竟女儿身。”
那日二人便在那镜阁中一起饮酒,一同感慨女人之艰难,男欢女爱之哀怨。有几分醉意的贾姨竟也在镜阁之中,唱了一曲又一曲哀怨缠绵的渔歌,民谣。小小被打动,含泪记下一首又一首,留作他日吟唱。
一日夕阳西下。小小正叫下人关大门,便有人到了门口,口里喊着“且慢!”看那人风尘仆仆,一副车马劳顿的样子,想必是送信的。小小急忙下得楼来,快步来到大门口。慌忙搭话,原来那人正是阮公子遣来送信的。他从怀中摸出几张折叠好的笺纸,道是阮公子给小小的家书。那小小脸一红,忙道:“我便是苏小小。”于是接了信,也不顾贾姨在身边,便迫不及待跑回楼上。
那时天色已昏黄,小小燃起蜡烛。把折好的笺纸拆开。果然是阮公子的字,娟秀似女子所书一般,小小自是识得。
果如贾姨所言,那信中阮公子告诉小小,家父并未有恙,谎称卧床,是与和那钱塘县令一起故设此计赚得阮公子回家。那阮公子刚进得家门,便被家父痛骂一通,然后不由他分说,将他关进书房。后来家中又作主,为阮郁另择名门闺秀成了亲。阮公子亦是无力抗争,只好顺从。阮公子还在信中告诉小小,虽是被家中强迫成了亲,他心中依然只有小小一人,将来若得自由身必然还会来寻小小的,虽无法让小小为正妻,也一定让小小做个妾什么的。
读完此信,小小心如刀割,此刻她明白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等待,甚至心中构建的所有梦想,都支离破碎,化为乌有了。她不知道从此往后,她还会不会再有梦了,她不知道从此往后,她的哭,她的笑,她贴花黄,照明镜,著蝉鬓都再为了谁。小小脸色苍白,双手微颤,眼里噙着泪花,良久,才对着旁边的贾姨吐出一句:“原来如此!”
贾姨亦是长吁短叹,默默落泪,道:“我原道是个中必有蹊跷,不让他回去的,如何便成了妾,将我家姑娘抛闪得好苦……不想俺们到底被人赚了。”
小小大笑道:“只道他深情款款,信誓旦旦,哪曾想也是个薄情郎。阮公子负我,阮公子负我。呵呵……做妾,做妾,若是做妾,我岂会等到此时?罢罢罢,全当佳梦一场,此梦美甚,此梦美甚。”
贾姨一旁好生安抚着小小,她道:“姑娘只休要这般伤神,天下不知有多少有情有义的男子……待来日我再与你寻上一个……”
“此言差矣。姨娘不晓,这姻缘其实是寻不得的……”
入夜,小小便将贾姨请出了门,将自己独自关在房中,饮一阵酒,抚一阵琴,间或抽泣几声,大笑几声,直到深夜才没了声响。
贾姨又哪里放得下心,一直守在楼下徘徊。见楼上忽然便没了动静,便喊来下人,一起将门打开。屋里的红烛依然在燃着,火苗忽闪忽闪,残羹剩酒犹杂陈在几上,那箜篌的弦已是断了数根。小小和衣醉倒在榻上,泪水湿透了枕巾。
二
仿佛一场大病,小小一连几日都下不得床,也睡不安稳。白日里,窗外鸟鸣啾啾,风过树梢,夜晚耳畔又总是西湖的涛声阵阵,让她不得心静。一夜,小小仿佛听见院子里有敲门声,那门上的铜环也仿佛索索在响,好像还有阮公子的喊门的声音,那声音在西湖的涛声里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小小怀疑是阮公子回来了,她怕阮公子进不得门,赶紧穿好衣服下楼,穿过花墙,越过小桥,匆匆来到大门口。她站在门内的台阶上对着大门外问:“谁呀?”
门外又寂然无声了,只有夜风从树梢掠过,哗啦啦的。
小小再侧耳倾听,似乎有脚步声正离去。她急忙打开大门,喊道:“休要走了阮公子!”
院落外空旷一片,并无一人,一轮圆圆的明月悬挂在夜空之上,几棵大树耸立着,月光穿过树叶,斑斑驳驳洒了一地。远处的青山与林子黑黝黝的一大片,起起伏伏,似乎又有脚步声从那边传来,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小小疑心阮公子或许快步离开了,或许走进了那片林子。于是她快步跨出门去,奔向那片林子。她呼唤着阮公子的名儿,沿着那林间小道,绕着西湖走着喊着,喊着走着。夜半的西湖,明月高悬,凉风微拂,一湖碎银;西泠桥畔,松涛阵阵,天风浩荡,水声拍岸。小小并不见阮公子那修长的身影,却又总能闻得他的脚步声声,在杂草间起落。她大声喊道:“阮郎,阮郎,阮郎——你不是回来了吗?如何又躲着小小?却让我寻得这般苦!阮郎,你休要这般。”有几次小小差点被脚下的杂草绊倒,脚步踉踉跄跄,甚至撞到树干上。她依然是不放弃,寻着那脚步声继续前行,继续寻找,她踉踉跄跄的脚步几乎踏遍了整个西湖水岸。
不知何时,东方已经放白,长庚星开始闪烁,依然不见阮郎的身影。小小有些失望了,她思忖,这到底是阮郎在故意躲着自己呢?还是自己的错觉,那阮郎其实并无还家。
清晨的阳光已然照彻了整个西湖,把整个世界都照得通明透彻,连那林间的小草小花也清晰可辨,只依然没有阮郎的身影。小小彻底绝望了,再来到了西泠桥畔,望着那沉默不语的石桥,望着桥上的石板与扶手,望着圆拱上的青苔……昨日的欢情依稀在目,笑声仿佛犹在耳畔,今日却只剩得她一人孤独徘徊。想自己整夜整夜,梦怀无所依,空有泪沾巾,那树丛中隐隐的塔影,那水面上点点的鸭痕,无不让小小肝肠寸断。
小小久久伫立在水边,望着水面上娇艳的荷花她独自伤神。不知何时,贾姨悄悄地来到了小小身边,她扶住小小的肩轻声道:“莫非你在这西湖畔转了一夜?”
“夜半听见敲门声,以为是他回了呢?便寻声找去,一直找到这里,不觉已到这个时辰。”
望着痴痴的小小,贾姨的眼睛也红润了,她长叹一声,道:“又一个多情的种子,可怜我家姑娘痴情了,用情这般专,竟与姨娘年轻时如此相像,须是感天动地了。其实男人是等不得的,等也是白等。你想啊,他若回了钱塘,还不到镜阁与你相会?岂有让你四处去寻的道理?你这边百般相思,万般挂牵,他那畔,怕是心中早已没了你,倒是了无牵挂了。听姨娘一句话,休要再去想那阮郎,放下吧。”
“唉……”
“看透了,这世间男女之情往往薄似烟云,短似朝露,我家姑娘休要想不开,身体原是最要紧的。”
小小凄然一笑,道:“姨娘放心,小小这便放下那负心汉,昨夜已是心碎,不再有任何人在心中了,俺与那负心汉从此决绝。”
“我晓得的,我家姑娘本是看得透看得开之人,哪里便会被这儿女之情扰得心绪不宁。一会日头升高,你且随我去那湖中采莲,那水中有鱼儿虾儿,有草儿花儿,十分好嬉戏,你自然会忘却这万千烦恼。”
“忘却便可以忘却,嬉戏便可以嬉戏,只小小这心中从此便空了一般,不会再容一物儿,不会再容下一人儿。”
那贾姨拍手道:“空得好!空得好!若是让那腌臜男人入了心,便苦了我们自己,哪里还会有我们的快乐日子。”
当下二人登了渔舟,划起一对桨儿朝湖中心驶去。
从此以后,小小脸上便少了那天真的笑容,接人待物,言语之间更多的是玩世不恭与放浪不羁。
三
渐渐阮公子抛下小小回家的消息传开,虽小小不愿见人,怎奈她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羡慕,今又经了丞相之子千金为聘这一番举动,愈觉轰动人耳目。早有许多富贵子弟,探知消息,纷纷到西泠苏家来求复帐。小小一概谢绝,只说到亲眷家养病去了,却又无聊,只得乘了油壁车儿,两山游玩,以遣闷怀。
那日小小与贾姨在镜阁一边饮茶,一边操曲。听得侍儿禀报说有客人想会小小,贾姨脸一沉,问道:“是何人?”
侍儿半晌也未说个明了,那贾姨便道:“什么货色都不知道,如何便欲见咱家姑娘?也不看看咱家姑娘此刻心情,不见,一概不见。休要让哪些腌臜男人进得门来,不见!”
倒是小小拦住贾姨道:“今可来矣。”
贾姨有些不解地望着小小。
小小淡淡一笑,道:“那阮公子已不在我心中了,姨娘道我是为哪个守这份贞节?”
贾姨道:“以往你接客,也只是卖唱不卖身,这四方邻里皆知晓的,也没人好唐突。如今你已是破瓜这身,哪里还由得你再高傲?人家若是出了大价钱,按规矩是要把身子送出去的?你可晓得?”
“小小自然晓得。”
“既然晓得如何便要接客?你今日也道青楼净土,明日也道青楼净土,如此连身子也卖将出去,如何还净得了?”
小小笑道:“姨娘此言差矣,小小道的那净土,是心中的净土。心中若是有一方净土,你的心在那守着,你的魂儿也在那守着。纵是这身皮囊与了那狗儿猫儿的,权当是火里水里走了一遭,又奈我心何?心还是我心。”
“姑娘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怎的又火啊水的皆来了。”
“姨娘,小小是说,如今小小这里已心如止水,那些男人纵是占了小小的身子又当如何?小小再不会为谁动心了。心不动,情不动,任那云动水动,天地动,自是与小小无关,净土自然还在小小心中。”
贾姨愈加大惑,道:“你这满嘴甚的动动,动不动,硬生生将姨娘动晕了脑袋,动花了眼……你倒是讲明白啊。”
小小叹了口气,道:“姨娘,也休要讨个甚的明白,须知道该做甚不该做甚,小小心中自有把握。”
“如此,我须愧对你爹爹了……”
“如何便是愧对?小小只是谋得一饭食而已。若这般游手好闲,坐吃山空,或将来衣食无着,便不是愧对了?”
贾姨一时无语。
“姨娘休再多言了,多言亦无用,你须是晓得小小脾性,若当做时便是不避那些厉害关系,不当做时,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做。便是爹爹在时,也未必拦得住小小。”
贾姨被小小一阵抢白,自是觉得无趣,又见小小这般坚持,便也不再多言。朝那下人挥了挥手,道:“咄,既如此,便请那客人上楼吧。”言罢便气匆匆地出了镜阁,三步两步下得楼来。过桥时恰好遇见了那前来求见小小的男人,还好,竟也是书生模样,文弱,白白净净的一个人。那人见了贾姨远远地便施礼,恭恭敬敬地道:“小生这厢问姨娘好了。”
贾姨这才给那人留得几分情面,未将唾沫星子喷在那人的脸上,只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一心只走自己的路。
偏那男人不识趣,还要再向贾姨讨好,又凑过去搭讪道:“姨娘,近日小小可好?小生今番备份好礼,定会讨得你家姑娘一笑。”
谁料那厮十分的口臭,硬熏喷了那贾姨一脸的臭气,只见贾姨眉头一皱,道:“此厮甚是可恶!”她屁股一歪,只一腚便将那人顶下桥去,水面溅起一片白色浪花。
四
小小重新接客的消息不日便传开了。有几个精细少年,打听得阮公子这段姻缘,是贾姨撮合的,便暗暗备礼来求贾姨为媒。
贾姨已是在行有窍了,凡来求她的子弟,必须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挥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应承许可。若有些须不合,便冷冷辞去。但辞去的固多,应承的却也不少。从此,西泠车马朝夕填门。若说往来不断,便当迎送为劳,却喜得苏小小性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她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她喜处,人方踊跃追陪。睡到日中,啼鸟何曾惊梦?闲行月下,花影始得随身。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斝,交接仪文,人自劳而她自逸。却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决不嫌其简慢,故声价日高,交知日广。而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拂逆之苦。以一钱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无穷;白面乌纱,交接殆尽。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她却性好山水,从无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闲,便乘着油壁车儿,去寻那山水幽奇,人迹不到之处,她独纵情凭吊。
那小小自绝非一般色艺女子,才情甚是了得,使得一手好箜篌,不但吟得那文人骚客们喜爱的诗歌,亦受贾姨熏陶,能唱吴楚大地流行的民歌,并配之以管弦。那些民歌本产生于乡间闾里,艳丽柔弱、哀怨缠绵,唱得便是江南女子情上的一个痴字,无不活色生香。经了小小的嗓子,那些民歌便多了份色彩,常让顾客们唏嘘又觉亲切。很快慕才楼与苏小小芳名便愈加远播,不光钱塘人喜来这里,亦有那外地的文人雅客,商贾官吏慕名而来,那外地人常盘桓数日,食宿皆在镜阁内。就连那乐府官吏也时常光顾此处,记下小小演唱的歌,回去复命,权当公差。
此回小小再也不似从前,若换了个人般,对顾客亦不甚挑捡,任他甚的人家,甚的来头,能使得白花花的银子,读过几天书,腹中有那一两分的墨汁的,便可上得镜阁。小小更是歌也唱得狂,酒也饮得凶,那调笑戏谑无不别出心裁,让客人疯狂颠倒,接客更是卖艺也卖身,兴致来时便不分昼夜的饮酒唱歌,颇为放浪形骸。
有时小小还嫌慕才楼里不够尽兴,便了携客人来到西湖边上,望着碧波荡漾的西湖水,挥手叫来游船画舫。大家一起登船游西湖,便在那船上放歌饮酒,让歌声与酒香合着西湖上的水气一起飘飞。那船在湖面上穿行,行舟踏浪,歌声袅袅,将美妙的吴歌送到西湖的每一个角落。艳阳高照时,那游船便在湖面上撒一道荡漾的影子;细雨霏霏时,那游船便在迷蒙的山水间留一痕水墨。常有不知归时,那船便泊在湖面上,一行人索性宿在船上。轩敞的船舱里便燃起了红烛,船舱外也挂起了红灯笼,映红了一片湖水,与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相互映衬,使得整个西湖都生动喧闹起来。
一日慕才楼来了几位北方佬,说话皆侉侉的,穿戴也公差一般,北方人豪爽,喝酒没个够,吵得小小心焦,想出门透口气,便出了镜阁的门,站在镜阁的围栏前,凭栏远眺。却看见那钱万才穿戴一新,迈着胖腿,一摇三晃地进了慕才楼的大门。小小心中暗忖,这厮,倒还好意思再来慕才楼,也不怕我啐他一脸唾沫星子。也好,既是送上门来,待我好好戏弄他一番。
小小这边专候着,那钱万才却遇见了贾姨。
只见那贾姨张开双臂,拦了钱万才的去路。
小小听得那钱万才大声道:“姨妈如何偏要拦我?怕我不曾带了银子?赶紧闪开,待我快活罢了,下得楼来,少不得要与你几个赏钱。”言罢便将那胖手举起在半空中摇晃,那胖手中紧攥着个紫色的布袋,他将那布袋子晃得叮咚乱响,是碎银的声音。
贾姨哪里买钱万才的账,厉声道:“若不是你家那舅老爷做下的好事,我家小小哪里便会这般光景,你还有脸来。咄,赶紧离开,赶紧离开,哪个稀罕你几个臭钱!休要招惹了老娘,再多言,少不得挨老娘一顿臭骂。”
那钱万哪里肯离开,他又道:“舅老爷是舅老爷,我是我,他与我钱万才何干?他自做他的县令,我自做我的挣钱营生。小小接客要的是钱,不是与人置气,你若是闪开便罢,不然我喊将起来,少了她挣的银子,只怕我依得你,小小依不得你!弄得你们甥姨不好看。”
贾姨还想拦人,小小便楼上喊道:“姨娘如何这般打发客人?岂不亏了咱慕才楼的礼数。”
钱万才见小小态度果然不同贾姨,便满面笑容地在下面喊:“小小姑娘,闻知你复挂牌迎客,万才特来恭喜。前番皆万才不是,多有得罪,今日便是来赔罪的。都道是抬手不打笑脸人,姨娘此番实有不当。”
小小道:“姨娘休要无礼,让钱老爷上来便是。”言罢小小又朝钱万才道:“钱老爷,你我也是许久未见了,何不上镜阁来,你我快乐一场。”
“在下也正是这般想,正待上去寻你呢。”
小小又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朝钱万才晃着招手道:“来呀,来呀,钱老爷来呀。”
那钱万才乘机绕开贾姨,低声道:“我原就说嘛,小小姑娘要的是钱,哪有把我钱万才拒之门外的道理。有你这般胡乱阻拦的吗?也真是个不晓风情的人。”
听钱万才这般说,那贾姨一跺脚便自行离开了。
上镜阁的楼梯有两道,一道在东边,供客人进出,行廊一般,未做封闭,廊檐上皆雕花描鳯,行廊两边还置着一盆盆花草,芳香四溢;另一扇在西边,是供下人端茶送饭进出的,那楼道只是一窄小的过道,封得严严实实,里面也漆黑一团,不见一丝儿的光,本是防着那上菜途中,落下了飞虫苍蝇类脏物,或者遇到雨雪的日子,防雨水落入饭菜的。端菜送饭的侍儿本就娇小,全靠着平日的感觉上下,倒也轻车熟路,无有一丝妨碍。小小却指着西边的那楼道对钱万才:“且走此门,休要他顾。”
那钱万才不知小小何意,有些困惑,小眼睛睁得大大的,滴溜溜转着。
小小道:“俺这是格外看顾老爷呢,这钱塘城里谁不晓得钱老爷,非同一般人等,也不好与那些寻常人比肩才是。”
钱万才真当是小小看重自己,笑嘻嘻道:“所言甚是,所言甚是,还是小小看重我钱某则个。”便往西边楼道奔去。不一会那西边楼道里便传来杀猪一般的叫声。小小知那钱万才必是被卡在楼道里,进退不得。她笑着回到镜阁内。
镜阁内那几位外地来的公差在饮酒,闻得那喊叫声愈来愈高,颇为恼怒,对小小道:“何人在此喧哗?搅我等饮酒兴致。”
小小道:“小小哪里晓得是甚人,闻声仿佛是在西边楼道里,此不是客人行走之门,下人上菜亦不会如此叫唤,须是有人行窃或偷窥你等。”
那几位北方来的差人愤愤下得楼去,几番周折,费了好些工夫,才将那钱万才从西门的过道里弄出来。几位差人哭笑不得,道:“放着大门不好好行走,将行窃乎!亦是个笨贼!”几个人那容钱万才解释,一顿拳脚,硬生生将那钱万才撵将出了慕才楼。
小小只躲在镜阁里偷笑,门也不出。待钱万才被打出慕才楼大院时,她才出了镜阁,站在二楼的围栏前大喊几声:“官爷们须是弄错了!须是弄错了!”
第九章,书生一怒,红颜出头来相助
一
小小爱西湖,更爱独自一人赏西湖,在附近的小山丘上远眺湖水,或者在湖边的小路上近观,再或者在行船上细细品味,那西湖的山水无不各有其美。不管慕才楼有多忙,小小总忘不掉在某个日子里闭门谢客,驾着她的油壁香车一人独自来赏西湖。那个秋日的晌午,阳光白晃晃的,天上没有一丝儿云朵,白云低压,红叶满山,西湖的水面也纹丝不动,水边小丘黑色的影子,也随着日光流转着。小小正驾车游西湖,不觉来到孤山对面,总觉得有个影子在自己身边闪来闪去。她掀开帘子细看,那身影便闪到了一边,她行走时那身影便又是左右不离。小小心中狐疑,不知是何人,起何意。心想,莫不是有是非了,还是快快离开此地吧,于是她驱赶着驾车的山羊快步朝前行走,哪想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那脚踩在杂草上的“沙沙”声也愈加刺耳。待小小停住小车,再掀开门帘时,那脚步声却在她身后远远地停了下来。小小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斜斜的。
小小看不清那人,却从风中嗅到了淡淡的墨汁清香,她猜想或是一读书人,转念又暗忖,若是那一般读书人,何不到镜阁去会她一会呢?在这里跟着偷窥是何故?须是蹊跷。小小索性慢下来,慢悠悠地赶着那羊车在小路上行走,她倒要看看那人还能跟她多久。
不觉小小已经走了一个时辰,那个影子竟也跟了一个时辰。小小回头,隐约看见那身影修长,宽肩细腰,与阮公子极其相似。小小心中一怔,暗忖:莫不是那阮公子?负了心,不好意思再见她?故此远远跟随。
小小索性下了车,扭过头去看那人。那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把脸侧向一旁,望着水面,似乎在出神地赏水。侧面望去那是一后生,那眉眼,筋骨居然真的同阮公子十分的相似,这让小小心中一惊。只那人衣着气质绝不似富贵公子,面亦带菜色,黑中透黄。他头戴斗笠,身着小袖短衣,高高开衩的缺胯衫子,虽已深秋,依然袒露着半臂,黑色束腰带和黑色长裤,脚蹬一双草鞋。
小小觉得甚是奇怪,此人?如此尾随?是何道理?想他进退趑趄者,定为寒素之故。于是小小轻蹙金莲,迎将上去,道:“小女子与先生并不相识,先生如何屡屡尾随于我?”
那后生甚是窘迫,面色涨红,低着头,吱吱呜呜半晌,方朝小小施礼,吞吞吐吐道:“万,万望姑娘恕学生唐突。学生鲍仁,素闻西湖美名,特来钱塘游历。方才遇见姑娘,实疑为天人,故一路跟随。”
小小道:“妾乃钱塘苏小小也,品虽微贱,颇识英雄,先生为何见而却步?”
那书生听了,不胜惊喜道:“果是苏卿耶?闻名久矣,第恨识面无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顾,又恐芳卿日接富贵,看寒儒不入人眼,故进而复退。不期芳卿转下车就语,可谓识面又胜似闻名多多矣。”
苏小小道:“妾之虚名,不过堕于脂粉,至于梁夫人之慧心,红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绝无人道。”
那书生道:“芳卿太过自谦,倒叫学生无地自容了。”
小小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暗忖道:可笑,也是一痴情书生,唯书呆子方有此举。见那后生说话倒是十分的文雅,颇晓得礼节,必是家中贫寒才至于此。小小心中早已不怪,甚至有几分同情,轻声道:“你看也看的,瞅也瞅的,便是话也说的,大大方方,立在小小面前看,也并无甚的无礼,只不该如此躲闪,叫小小好生狐疑。”
鲍仁闻得小小如此说,方抬起头道:“芳卿所言极是。只是芳卿倾国倾城,学生一贫寒书生,在芳卿面前本是自惭形秽;更兼一读书之人,于道边如此偷看美女,恐为人所不齿。哪里好让芳卿窥见我。”
小小细看鲍仁那眉眼,举止,竟也有几分似阮公子,心想这世间的事,偏都有几分巧合,难怪人道是无巧不成书。心中对那书生也自生几分好感,道:“既是读书人,一定晓得书不可不读,又不可读呆了。偷窥者有何不可?须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里有怕人见笑之理?古人若无偷窥,诗经何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何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小小亦是时常偷窥美少年的,两情相悦人之常情。”
那鲍仁终于笑了,不再拘谨,展眉道:“可见芳卿实在不是一般情怀,岂独貌美,心中更是一番锦绣,学生领教了。”
小小又与那鲍仁又言谈了数语,便行分手。小小道:“先生到了这西湖须好生细看的,这里一山一水皆别有情趣,尤其这秋日的西湖,整个世界都亮得如铜镜子一般,休要走马观花才是。细看,细看,且无须偷窥。”
小小的话把鲍仁逗得大笑。
二
与那鲍仁分了手,小小独自一人来到红叶满山的烟霞岩畔。秋日的烟霞岭,自是一派风光,苍松蔚然,光浮霞映,彩错斓谝,天成图画。那林间的红色,黄色与绿色远近参差,相为映带。一条小径通往高处,其上石磴陡削,苔华润滑,芒屦不留。小小下了小车,小心翼翼,手攀着路边的树枝,一路攀登。忽然,前面传来“叮当”凿石之声,她正要避去,便闻那边有人喊骂,争闹。
小小循声寻去,迎面是一个形如石屋的大石洞,三两家丁模样的壮汉,正挥着皮鞭,殴打几个石匠。
小小心中不忍,正想说话,突然听得有人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为何打人?”小小望去,原来是那鲍仁在仗义执言。
那些家丁看见鲍仁是一人,便瞪着眼道:“奉我家老爷之命,在此督促石匠完工!不与你相干,休要多言,若要多言时,先问问我等手中的鞭子愿意否?”
那鲍仁哪里肯示弱,捋起袖子,挥着拳头道:“若这般讲时,尔等便问问我这双拳头,可容尔等横行否?”
家丁们不再搭话,一拥而上,那鞭子劈头盖脑向那书生飞去。小小暗叫不好,心中早替那鲍仁捏了一把汗。却不料那鲍仁身姿矫健异常,手起脚落,片刻间,那三倆家丁落下的鞭子纷纷向四周甩出。还没等家丁弄清是怎么回事,鲍仁一个扫堂腿,几个家丁皆跌倒在地。他们翻身爬起,又向书生扑去。那书生身形一矮,双拳齐出,一阵风似地又将几个家丁打得瘫倒在地。
鼻青眼肿的家丁们哼哼着,再也不敢动弹。
小小心中暗叹,这鲍仁身姿好生矫健,武功好生了得!不由得心生钦佩。
钱万才正巧此时也赶到,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丁。他指着鲍仁道:“大胆,何处泼皮!竟也敢来我钱塘寻事!”
鲍仁道:“理不公自有人说,路不平自有人踩!休道你钱塘,便是在姑苏城里也容不得你这般横行乡里的人!还有王法没有?”
钱万才定睛看了看鲍仁,手一挥说:“王法?在这钱塘,我钱万才的银子便是王法,给我打!”
眼看这十数个家丁便要一拥而上,常言道:恶虎难斗群狼。小小晓得那鲍仁纵是有三头六臂也难挡这十几个家丁。寻常小小便爱救人急难,此刻哪会袖手旁观,急忙冲上前道:“钱老爷,不可不可!不可如此造次,此后生乃小小远房表哥,日前来钱塘探亲。不知何事冲撞了钱老爷,他那里晓得厉害。”
那钱万才看见小小,脸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颇有些哭笑不得。许久才指着鲍仁道:“你去问他!”
于是鲍仁与钱万才各说备细。
原来钱万才的老娘要过七十大寿。为了讨他老娘欢心,钱万才便在这五屋洞壁上凿刻石罗汉三百六十五尊,以示他老娘天天敬佛、求取保佑之意。如今老娘七十寿辰将临,而石罗汉尚未完工,所以家丁赶来催促,石匠们却是难以如期完工。双方一时言语不和,便起了争执。
小小见石匠们衣衫褴楼,疲惫不堪,知已是竭尽全力了,便向钱万才求情,宽容期限。
钱万才冷言道:“苏小小啊苏小小,想我钱万才在钱塘城里,也算有脸有面吧,三番五次欲相与于你,未曾有一丝慢待你吧?你何曾给过俺一丁点的面子,如今倒要我给你面子,真不晓得你如何开得了口?”
小小道:“你钱老爷既然信佛,须知凡事皆要讲机缘,那不是我小小的错,是机缘未到。若有机缘,我小小结交了那么多的人,如何便与钱老爷无缘相与呢?莫非小小与那银子过不去?也不知钱老爷自己可曾思忖过。”
听小小这般说道,那钱万才面色方才平静下来,他道:“在下自是信佛,看你说也有道理,就算你说的是吧,但不知这机缘何时才会有?”
小小道:“只要钱老爷看得起我,心诚,机缘自然会有的。今日钱老爷肯否给小小个薄面?”
“……”那钱万才还有些许犹豫。
小小又道:“再说敬佛,要敬在心里,心诚则灵,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佛自然会晓得你的善行,保佑令尊大人长寿。又何苦难为这些匠人呢?若是再欺负了他们几个可怜的人,就不怕佛看见吗?反折了令尊大人的寿,岂不成不孝了。”
“我不知道那佛在哪里,如何知道他看见没有?”
“你问问心,那佛可在?”
“在的。”
“那他便会看见。”
钱万才这才笑道:“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我信,以后好好待他们便是。”
“如此,钱老爷出资于此处雕刻出如此精细的石罗汉,且不说一片孝心,也是功德无量之事,若从此善待贫苦之人,孤寡之人,尽行善事。何恐佛看不见呢?不光令尊大人可长寿,连你自己也会得到佛的庇佑,小小亦会仰慕的,哪有不相与老爷的道理。”
“好好好,说的好,这些都依得你。若说佛,你苏姑娘便也算是我钱万才的佛,你若肯相与我钱万才,我便日日行善,如何?”
小小道:“小小从未刻意不与钱老爷相与,愿意进我慕才楼的,个个皆是我小小的贵客,是我小小的衣食父母,更何况钱老爷财大气粗。请钱老爷自思,如果你我相见,每每便起龌蹉,那又如何相与呢,机缘未透罢了。”
那钱万才拍了拍肚子,道:“打小老娘便说我无心无肺,空长了个大肚子。还请小小姑娘明示,这,这机缘该如何去寻?”
小小一笑,道:“佛曰菩提,个中机缘着实还须钱老爷自己悟。”
鲍仁微微一笑,也插嘴道:“只要心诚,便只管向你的佛去要,想佛自会与你个圆满。只休要难为了这些匠人,让他们安心凿完佛像,也造福了这湖光山色,也保佑了令尊。”
钱万才道:“既是如此。便允了二位的面子。”
石匠们都向小小和鲍仁拜谢。小小道:“你们雕刻出如此精细的石罗汉,为湖山增色,我等能饱此眼福,倒该谢你们与钱老爷呢!”
此事化解之后,小小与鲍仁继续游玩,二人并肩行于小道上。
小小想不到一位书生,还有这般本事与勇气,她从未有见过如此豪爽仗义之书生,不由大为敬慕,心中竟又想到了阮公子,总觉得二人有某些地方相似,爱屋及乌,着实让小小芳心暗动。道:“及今睹先生之丰仪,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为妾一验。”
鲍仁道:“学生既无李药师之奇才,又无韩良臣之勇敢,萧然一身,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却从何说起?芳卿莫非失眼。”
小小道:“当此南北分疆时,上求贤久矣,功名虽有,却在帝阙王都,要人去取。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岂能自至?还须努力,无负天地生才。”
鲍仁听见说得透畅,不觉伤心大恸道:“苍天苍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独不覆庇到我鲍仁?反不如钱塘一女娘,见怜之亲切也。”
“先生莫怪妾直言。方才虽见先生勇力过人,却只匹夫之勇,据妾看来,非大不培,只怕还是先生栽之不力耳。”
鲍仁听了,便跌跌脚道:“芳卿责我,未尝不是。不知帝阙王都,动足千里。行李也无半肩,枵腹空囊,纵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学生鲍仁,祖上晋时为官,文武兼备,故少时曾跟祖父修四书五经,亦习了些拳脚,未及深造,祖父便驾鹤而去。家父英年早逝,家中更无人主持,自此家道中落,学业中断。今实不忍见那些石匠受气,情急之下,方莽撞出手。若不是姑娘及时赶到,结局也未可知,或将为那伙家丁羞辱,还是姑娘敢仗义执言,救学生于水火关头。”
“如此不计后果,倒愈显得先生勇气可嘉,豪爽仗义了。”
“芳卿过奖,无非是少年气盛。”
“先生若无齐治均平的大本领,我苏小小风月行藏,便难效力。若是这些客途资斧,不过百金之事,贱妄尚可为情。”
鲍仁听了,又惊喜道:“芳卿何交浅而言深,以至于此?”
“一盼而肝胆尽倾,交原不浅。百金小惠,何为深?先生不要认错了。”
鲍仁道:“漂母一饭,能值几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况百金。但恐我鲍仁不肖,有负芳卿之知我,却将奈何?”
“听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鲍先生了。若不以妓迹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
鲍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宫,岂贫士所敢轻造。然既蒙宠招,自当趋承。敢请香车先发,容步后尘。”
苏小小既上车儿,又说道:“相逢陌路,万勿以陌路而爽言。”
鲍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弃?”说罢,便前后而行。
三
不料苏小小香车才到,已早有许多贵介与富家子弟,或携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湖舫,遣人来请的,纷纷攘攘。一见小小到了,便你请我邀,喧夺不已。苏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日自作主人,请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日领教罢。”
众人皆不依。
有的道:“我等一早便来,已候多时。”
有的道:“前日不意成诗一首,意境感伤且唯美,未见古人有之,正待与苏姑娘切磋一二,休要坏了我等的兴致。”
小小忙施礼道:“各位,今日实在对不起,小小已自请贵客,怎好撇下人家,与你等尽兴。钱塘真无此待客礼数,慕才楼亦不可如此的。诸位请各自便。改日小小备薄酒答谢。”
那些人哪里肯依,道:“姑娘必是搪塞我等,我等待慕才楼如众星拱月一般,姑娘这等搪塞,岂不凉了众人的心。”
“各位都是小小的衣食父母,小小岂敢搪塞,今日小小真真是请了贵客。”
那些人又四下里看了看,并不见小小有何贵客,哪里肯信小小的话。有人道:“我等已等候多时,小小姑娘果有贵客,我等亦当自行离去,哪肖得说,只是并未见其人,如何便叫我等散去。”
小小笑道:“在诸位面前小小何敢有欺,必不打诳语。”
众人还是不依,有人站出来道:“姑娘左一个贵客,右一个贵客,只不知客在何处,我等始终在此恭候,怎的未见其踪影?你也道道那贵客姓甚名谁,何等出身。若为贵我等自当散去。”
众人依旧不肯听,只是请求不去。苏小小便不理他们,竟入院内,叫人备酒俟候。
不一时,鲍仁到了,见门前拥挤的仆隶,皆华丽异常,却自穿着缊袍草履,到了门前,怎好突入。
谁知小小早遣了侍儿在门前等候,一见到了鲍仁,便赶开众人,直请他到镜阁中去。
小小早迎着说道:“鲍先生来了。山径崎岖,烦劳步履,殊觉不安。”
鲍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
小小道:“过眼烟花,焉敢皮相英雄。”
鲍仁道:“千秋义侠,谁知反在闺帏。”
此时门前喧闹声益盛,有砸门者,有大喊小小有欺者。
小小无奈,拉了鲍仁回到门前,打开大门,回头指了指鲍仁道:“贵客在此,汝等如何道小小无贵客?”
在那一群衣着光鲜的富贵子弟面前,那鲍仁显得十分寒酸。他自己也自惭形秽,不由地屏住呼吸,跼蹐不安起来,面色也红了。
众人皆讪笑,道:“说小小姑娘有欺,真是有欺。此人若为贵客,我等无不为贵客。”
小小道:“怎的就道他不是贵客?”
有人问:“如此穿戴,何谈名门望族,不过一布衣,贵从何来?”
“今日布衣,明日布衣,岂年年岁岁,今生来世皆为布衣乎?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岂不闻那北人唱‘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若少年有志,何事不成?贵便贵在后生年少有志。”
“乳臭未干之小儿,未必士族,更钱财几何?学问几何?如何在小小姑娘这里便为贵了?我等岂有不贵之理!”
小小道:“休要看扁了后生,汝等岂不知自古英雄出少年。”
有人道:“人凭衣裳马凭鞍,此等衣着,任凭年他少几何,又何贵之有?贵在何处?路边乞讨之小儿,年少几何?为贵乎?小小姑娘休要如此搪塞我等了。”
小小回头看了一眼鲍仁,她知道这鲍仁亦是满腹学问,不缺锦绣华章,若得他讲两句,亦可让众人心服口服。只那鲍仁却并不言语,亦不去看那众人,直直望着小小,真是急死个人。小小只好拍手道:“汝等短见矣,舜未发于畎亩时,傅说未举于版筑时,胶鬲未举于鱼盐时,管夷吾未举于士时,孙叔敖未举于海时,百里奚未举于市时。皆未有汝等衣着光鲜,其贵不如汝等乎?”
小小的话让这些人皆无语,再看那鲍仁,眼神多少有些变化。
只一吴姓书生不服,大声道:“若此,这后生可与我对诗否?获喝彩者方为贵。他若为贵,我等无有不散去之理。”
小小知这吴姓书生,不过空有书生身份,学问粗浅,又自恃清高,更兼女儿般的冰肌玉肤,偏爱柔美飘逸,丽女盛饰,男身故作女态,让人雌雄莫辨。小小不喜欢这等货色的汉子,常在席间调笑奚落于他,往往让他面红耳赤应答不出,被众人讪笑。小小再次回头去看那鲍仁,希望鲍仁会应下,那鲍仁却视而不见,仍是一语不发。
小小性急,对鲍仁道:“你倒是言语呀,如何?”
那鲍仁却对那挑战之人拱手作揖,道:“学生鲍仁,才疏学浅,来钱塘游历只为四方拜师求学,有所增进,实不敢与先生争雄。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先生海涵才是。”
那吴姓书生见鲍仁示弱,偏是不依不饶,上前一甩水袖道:“如何偏来这钱塘游历?怕是贪恋此处山湖美景吧,更不知如何巧舌如簧,费尽心机,便相与了我们的小小妹妹,讨得个贵客之名,实实是为近美色吧。啊呸,小小年纪,如此贪玩,学业将如何精进?依我之言,还是快快离开这慕才楼,且去背书!也好一日褪去身上布衣。”他的话把周围人都逗笑了,一起起哄。
这鲍仁并不与吴姓书生争论,面色也不见更红,只微笑着朝这书生拱手,连声称是。
小小见不得鲍仁如此怯弱,狠狠乜斜了鲍仁一眼。也只好自己再向前,她正色对吴姓书生道:“今日这位先生远道而来,不欲比你比试,也是常理,正所谓客不欺主。来日小小斗胆与先生唱和应答如何?若有不得应答者,便做犬吠。”
众人亦是皆晓吴姓书生平时慕才楼里的那些勾当与狼狈相,便又是一阵笑声与撺掇,这吴姓书生却不愿应下,他顿足撇嘴扭腰肢。
也不知贾姨何时到的,她哪里容得众人为难小小,大声道:“我家姑娘须不是卖与尔等,平日里早早晚晚,但有客时,我家姑娘何曾慢待过尔等半分?或饮酒至醉,或吟唱至哑,不稍有推辞,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今有客至远方来,不论贵与不贵,那自是我家姑娘的客,片刻光阴也不与俺,如此不见容,是何道理!”
门前这些人被贾姨这番话一时拿住,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小小乘机拉着鲍仁进了慕才楼,复将门紧闭。
第十章,巾帼义举,千秋高义在闺帏
一
小小领着那鲍仁过小桥,穿竹林,直入镜阁。
进了镜阁,那鲍仁一时无事,便四下里看。就见壁上题的一句诗,那诗道:“满身月露清凉气,并作映日一喷香”。鲍仁细细品味,觉得其诗有真风骨,便拍手叫好。
小小回来,见鲍仁在对着墙上的诗拍手,便道:“此句甚的好处,竟让先生拍手叫好?”
鲍仁问:“此诗何人所作?”
小小笑着说:“你满腹经纶,竟不知此这两句诗的出处?你先讲讲此诗到底如何?”
鲍仁沉吟片刻,道:“那学生便斗胆说了。”
“但说无妨。”
“此诗的出处嘛,必出此镜阁,必是芳卿的手笔了。”
“何以见得?”
“如此学生便妄加胡言了。天下人尽知钱塘小小唯美,可有谁曾细想过芳卿这青楼女子的身份,要历经多少委屈羞辱,要经历多少生死挣扎,多少无奈,方能磨砺出这样一颗玲珑剔透之心?有谁能晓得唯这青楼净土实在难得?身为下贱,心自高远。这须是要经历最黑之夜魅,最寒之冬雪的。唯芳卿能将这月露清凉气,并作清晨的一喷香。是何其可贵,何其难得。正如那曹植在《芙蓉赋》里所言:‘其始荣也,皎如夜光寻扶桑;其扬辉也,晃如九阳出旸谷。’这样的诗句,不出芳卿之手,又能出自何人之手?那风骨那气概岂是一般俗人所为。汉以来,世人皆道这也士族,那也士族,仿佛高贵皆在那里。士族不过一出身而已,依学生看来,与那高贵低贱并无甚的关联,人贵当在骨子里,似芳卿这般,骨子里乃真高贵也。此诗便是那千古佳句。”
鲍仁此一番激扬,正点到了小小的心上,让小小枰然心动,眼睛也湿润了。她再细看那鲍仁,眉宇间英姿逼人,与那阮公子何其相似,又比那阮公子多了几分坚韧与历练。小小心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中暗忖,恁地多情,怎生出这般情愫来。小小细心掩埋着自己的情愫,将眼中泪水强咽下,低声道:“先生讲得好!讲到小小心里了,人道是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小小日日迎来送往,似这般懂我心者唯先生耳。”
鲍仁抱拳道:“学生献丑了,不过以己度人,妄加评议罢了。”
小小想起鲍仁在大门前那般怯弱,退让,想他若是开口时,门前那些人有哪个能与他争锋呢?小小道:“方才门前,先生如何那般退让,是被那锦绣衣裳吓住了吗?”
“学生自幼父母双亡,家道中落,被人歧视,从不在小事上与旁人争强斗狠,常息事宁人好过活。今蒙芳卿抬爱,延至府上,与他等何干,我自不必与他等争强斗狠。且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人不言自能,水不言自流。又何须与他等争一时之长短呢,或为芳卿徒增烦恼。”
小小闻鲍仁此话,知道他为人大气,是胸有千山万水之人,心中愈加钦佩。更闻得那鲍仁与自己身世一般凄苦,自有万千感叹,甚至深感相见恨晚。
须臾下人将酒席置办好。
小小邀鲍仁入席,二人坐下。小小亲自斟酒道:“幸得先生光临,镜阁蓬荜生辉了。小小这里略备酒席,不成敬意。”
鲍仁道:“学生不过一穷书生,承蒙芳卿抬爱,学生不胜惶恐”
二人推杯换盏,惺惺相惜,自是一番耳语。
小小把盏道:“先生文武双全,心胸磊落,为何不去报效国家呢?”
鲍仁长叹一口气,道:“晋以来朝廷用人皆看出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哪有我寒门子弟的出路?又有谁能看到我鲍仁呢?请缨无路,报国无门,也只好明珠暗投了,何况我亦是将功名视作草芥之人!”
小小道:“大丈夫处世,当轰轰烈烈,青史留名,如大江流水一般,先生若有为社稷担当之心,则英雄必有用武之地。如此方不辜负你自幼习得之满腹经纶,浑身功夫,亦算不枉此生了。如今连年战乱,吾闻当今朝廷广延人才,尝试察举科考取官,何不一试,若能被取,成就一番事业,也好救民与水火,此方为大丈夫真担当。倘若不能如愿,再复归山林,浪迹江湖亦为时未晚!”
鲍仁沉思片刻,道:“我恃才反愚了。经芳卿点拨,茅塞顿开。只是我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又从何说起?”
“先生若不嫌弃,我愿助你。”
言罢小小取出百两银钱放在鲍仁面前。
鲍仁倒吸一口凉气,道:“如此多银两,小生怕是一生也未曾见得,实在使不得,使不得!”
“先生此一去千里之外,要打理衣食住行,更兼要苦苦用功,购买书籍笔墨纸砚,何处不使银子?读书本就辛苦,休再苛刻委屈了自己。”
鲍仁面露难色,稍有推辞,“鲍仁堂堂一男儿,如何便讨得芳卿的银子?实有不妥,不妥不妥。”
小小便道:“大丈夫处世当以大节为重,何拘此小礼,况小小真心相赠。”
那鲍仁还想推辞。
小小便道:“权当小小借与先生的,若他日功成名就,须来还与小小。如此可乎?”
那鲍仁眼睛一红,慨然收下,朝小小深深一揖。此刻外面富家子弟逼催小小陪酒声愈响。小小虽不在意,那鲍仁却十分的不安,又饮了几杯,鲍仁便道:“芳卿的盛情,寒儒铭刻心骨。至于说相互饮酒眷恋,可以说是通宵达旦也不为长,但恨寒儒眼下功名未成,眉低气短,难能舒怀畅襟,似白费了芳卿一片深情,不如领了惠赠就此别过,待来日再会。芳卿以为如何?”
小小道:“妾邀先生到寒舍屈尊,本应亲置榻枕,却怕先生陷入青楼之事,此不是我慷慨相赠的本来心愿。况先生必会成为国家大材,志不在儿女私情,既然要走,妾怎敢再作挽留呢?”
那鲍仁滴泪,起身告辞道:“芳卿之情,深于潭水,我鲍仁永生不忘。学生不敢多耽搁了,再盘桓下去恐泪洒席间,亏了我男儿气节,就此别过。”
小小亦不再挽留,道:“小小在此静候佳音!”说罢,小小亲自送鲍仁下楼。
二
小小与鲍仁刚下得楼,就遇见了贾姨。那贾姨道:“二位这是哪里去?”
小小急忙向鲍仁介绍了贾姨,并告诉贾姨她着要送鲍仁离开。
那贾姨瞪着一双大眼睛道:“才进得来,如何便要离去?”
小小道:“鲍先生年轻有为,正当好年华,岂可在此耽搁前程?”
贾姨顿足道:“如何这般讲话?那前程岂在眼下这几日?着实可笑。”
小小笑道:“便是多留几日又当如何?”
贾姨将小小扯到一边低声道:“老身不才,倒也能观人。这后生虽衣着贫寒,可绝不是那久居人下之人,他器宇轩昂,眉含英气,可与姑娘对话,那才学必也少不得。想将来必会成就一番大事。”
小小道:“我与姨娘一般看法,正是如此,我才资助与他,让他京城去参与那察举科考,或真能成就一寒门弟子。”她又将她如何相与鲍仁的经过说与贾姨,尤其将那鲍仁如何豪爽仗义之事浓墨重彩地讲述了一遍。
贾姨道:“如此更不可走了这鲍仁!”
“待将如何?”
“可将他留下小住,或你二人有情有意,便留作我婿亦是好事。”
小小大笑:“姨娘可是想婿想疯了?休再这般说道,也不怕那街坊邻里笑话!”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甚的好笑。姑娘是嫌他贫寒?”
小小摇头,道:“若嫌他贫寒何至于便邀至家中?小小岂是那功利之人,实话告于姨娘,小小喜他仗义勇为,小小喜他满腹才学,小小喜他相知我心,如此后生小小怎的不喜。”
“如此,便更不能走了他,依我看,便将事说破又当如何?”
“姨娘休要突兀,且听小小细说端详。婚姻之事凭的是缘分,岂可勉强。他若心中有小小,将来必会折回,若心中无小小时,或相忘于江湖,各留一份情义,永生惦记,也未必不是好事。若此时显露我心,倒坏了小小的那份心胸,我资助与他,是一份义举,是一份惺惺相惜的情谊,并无他图。姨娘须成全小小则个,休要再言他。”
贾姨听小小如此说来,也只有点头,道:“我家姑娘所言极是,心性竟恁地与你爹相似。我只恐他此一去,得了功名,倒不好再回了,怕是该嫌弃咱这青楼营生。”
“若如此,与那阮公子并无二样,留之又有甚的意思,不若早去。”
“既是如此,让他离开便是,只休要再走前门了,那些人还未散去呢,少不得一番骚扰,更免得让人流短蜚长。”
于是二人又来到鲍仁跟前,小小道:“门前人还未散去,不欲与他们费口舌,咱走后门吧。”
二人刚欲离开,那贾姨又上前对鲍仁道:“我家姑娘十分地看重先生呢,只休要辜负了我家姑娘的一片情意。”
鲍仁赶紧朝贾姨拱手。
小小笑道:“姨娘恁地多嘴,走便走,鲍先生休要听她聒噪。”
二人来到后门,开了门,便见一条小径通往一片竹林。鲍仁道:“芳卿就此留步吧,学生去也。”
小小道:“林中岔道无数,待我将先生送出这片林子。”
进得竹林,就听见风在竹叶间簌簌而过,那青青的竹枝轻摇,竹叶纷扬起舞,挠首弄姿。林间潮湿气息亦是扑鼻而来,让小小鼻腔略感些许的酸楚。她抬头看了看那鲍仁,只见那身姿愈发矫健,宽肩,细腰,长腿,只是他始终低着头,目不斜视,健步如飞,脚步咚咚作响。小小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小小笑道:“先生如此疾步快行,莫不是才离虎口?”
那鲍仁被小小说笑了,有些羞涩地笑道:“芳卿笑话了,只为打小习惯这般走路,穷苦之人,哪里有闲心一步三晃。”
“这几日西湖边盘桓如何便有了闲心?”
“实不相瞒,学生来西湖不是为那山水,只是为了一睹芳卿的仙容,如今不仅见过芳卿,且登堂入室,愧受义金。如今心中事已了,自是回归常态,原形毕露,让姐姐见笑了。”
小小也笑道:“先生不是闲人,若是闲人,小小必多留几日,陪先生在西湖边上转转。”
“其实学生并不敢逗留。”
“何出此言?”
“芳卿品格高洁,义薄云天,善待寒士,所作所为无不让学生动容,学生是多感慨之人,心中感慨,往往欲热泪盈眶。常言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实恐这泪便落将在芳卿面前,倒有弄巧卖乖之嫌,故想早早离开。或来日有功成名就时,必回来。那时定是要陪芳卿再揽这山湖秀色,诉我仰慕之情。”
小小停下脚步道:“如此说来,小小就不再相送了,前面便是竹林的出口,再无岔道。先生自大步向前,不必回头,前面天高海阔,先生必会有所成就。小小专候这功名早日达成,再与先生一起游西湖。”
鲍仁转身再抱拳向小小施礼:“芳卿大恩学生没齿不忘,就此别过!”
“休要再出此言!倒是见外了。”
那鲍仁仰天长啸,又是一声:“芳卿,小小姑娘,那曾想到千秋高义反在闺帏!”于是便快步离开。那眼泪终是止不住了,一点一滴地砸在鲍仁的脚上,砸在鲍仁脚下的青草上,分明在滴答滴答地响。
小小心中一阵酸楚,她知道这是条真汉子,是足以让她小小心动的人。他们要就此分别了,此一去山高水长,此一去凶险莫测,此一去百转千回。他们虽只是路遇,却不是擦肩而过,他们虽相处短暂,却也铭心刻骨。她不晓得,能否再等到他归来的脚步;她不晓得,能否再耳闻他的仰天长啸;她不晓得,能否再见他矫健的身姿。竹林的风从竹叶间扫过,也从小小的心上扫过。
正在小小感慨万分之时,远处就传了歌声,和鲍仁的声音那么不一样,粗狂而沙哑,又饱经沧桑。别样的男人,别样的让小小心动。
那歌声云: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小小知道这首诗,这是一首写知音难觅的诗。诗中主人公是一位在生活中因失意而彷徨的人。凄凉的弦歌声从重门紧锁的高楼上隐隐传来,其声调的悲凉深深地感染了楼下听歌的人。从那清婉悠扬,感慨哀伤而又一唱三叹的歌声中,让人感受到了歌者经历惨痛和被压抑的苦闷。
那诗最后道:不叹惜铮铮琴声倾诉里的痛苦,更悲痛的是对那知音人儿的深情呼唤。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去遨游那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
小小知道,鲍仁是在借这首诗抒发他自己多年压抑难伸的慷慨之情,更是表达对小小的爱慕与眷恋,是一种盟誓呵。这是个真男人,只在这一刻,他才向她吐露自己的心声。小小眼里噙着泪,心中暗暗道:若如此,你便早早归来,休要叫小小再空等一场了。
三
小小是从前门返回慕才楼的,她晓得须好生安抚那些常来往的客人才是。小小出现在慕才楼时,虽已不是花红柳绿一片,依然有些人并未散去,很执着等在那里,想和小小一叙。大家见到小小归来,便又围了过来,有人问道:“如何不见你出去,便回来了?”
小小道:“方把客人送走,未走前门,走了后面的小门,唯怕诸位坏了慕才楼待客的礼数。”
众人皆有愧色,唯一那吴姓书生道:“既然已将客人打发走了?就休怪我等多事。他走了便是一个字,好!如此才好,如此才好,方可暖得众人心。”
小小笑着道:“听这话,我小小皆是在打发人,亦该如此打发先生了?”
那人一时哑语:“……”
小小道:“能到我慕才楼来的,皆为小小的贵客,岂是可以随便打发的?若依先生所言,岂不坏了我慕才楼待客的礼数。”
小小的话中听,赢得一片喝彩。
那吴姓书生虽被小小抢白,亦是不恼,红着脸道:“姑娘所言极是,倒是我老先生错怪于你了。”
小小又道:“诸位皆我小小客人,又是小小衣食父母。今日慢待了,小小不胜抱愧。只恨我那慕才楼太小,款待了这位便得罪了那位,款待了那位不知又得罪了何人。依小小愚见,今日小小请客,大家一同去乘那楼船画舫,西湖水上一游。吟得诗的,便吟那山湖秀色,饮得酒的,便与那山湖同醉一场,如此也不扫诸位先生雅兴。如何?”
众人闻得小小这般说,正鼓掌称妙,突然有人发话:“咄,皆小家子气,枉为了男人!汝等到这慕才楼来,哪个不为寻花作乐?既是寻欢作乐,为何不使出那银子?如何便坏了人家小小姑娘的银子!不妥!不妥!今日我钱万才请客便是!我钱万才的大名那船家无有不晓,须是将出最好最大的画舫来。”
小小去看时,却是那钱万才,不知道何时他也来到了这慕才楼门前。他还是那般打扮,衣裳皆有缕雕花纹,敞开着怀,有意要袒露那极为考究的腰带,那金制的琵琶带钩极为耀眼。他恰着腰,横在那里,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众人也皆晓钱万才,虽感大煞风景,却不愿得罪于他,所以一时并无人反对,只是面面相觑。
小小虽晓得这钱万若是参与进来,必会扫了大家的兴致,可碍于钱万才上午才给了她面子,一时也不便回绝,便问大家道:“大家意下如何?”
竟有一二使得小聪明,又爱巴结权贵的人应声和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得与钱老爷同游西湖,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钱万才哈哈笑道:“便是众人也一片应和呢。”
小小皱眉道:“钱老爷也是见多识广之人,生意场上走得风水,如何便看不出众人心思,那叫好者不过一二,心中到底甚的想法还未可知呢。”
那钱万才岂有不晓之理,本是唬弄,被小小点破,只好讪讪。
小小又看了钱万才,恁地与众人不和谐,便对他道:“请钱老爷看看,来这里皆是文人雅士,老爷富贵,那有这些秀才们的酸气,老爷若混在其中倒显得众人寒碜了,不若改日我专候钱老爷来此一叙?也少了这许多打扰。”
那钱万才道:“说了今日便是今日,我话已出口,岂可随意更改,岂不叫人笑话俺,更落人话柄了,小小姑娘务必给俺这个面子。况俺观这里也不净是些读书人,富贵子弟亦不在少数。”
小小乜斜了钱万才一眼,一时竟也不好回绝。
钱万才见小小瞥了自己一眼,赶紧将那敞开的怀合上,老老实实将那琵琶带钩掩在怀里,本来就高挺的肚皮顿时便凸起一大块,顶着那黑色鸳鸯盘扣,仿佛行将从那衣缝里钻将出来。
小小又好气又好笑,道:“钱老爷,不是小小不给你面子,这些客人都是等了好久的,皆是慕才楼的常客,实在不好扫大家的面子。改日我一定专请钱老爷来慕才楼。”
钱万才仍不甘罢休,道:“我知道这些腌臜货们定是嫌俺不够斯文,这样吧,俺既是把话说出来了,你等尽管去那湖上痛快玩水!钱便是俺出了,休要叫这些酸人笑话于俺,如何?”
听钱万才如此说道,可怜他也是一片痴情,小小心中便也动了恻隐之心。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就大家一起去吧。”
钱万才却摆手道:“今番俺便不去了,叫小小姑娘跟着俺受牵连,慢待了大家伙是何道理!使不得使不得。俺心里明得跟镜似的,他们不就是嫌俺不够斯文吗?再行几日,俺便斯文给他等看看,不就是讲个斯文吗?难道比俺挣那白花花的银子还难?天下人谁不知钱难挣屎难吃,没见谁个说斯文比屎还难吃呢。”
听了钱万才的话,小小捂着嘴差点笑出了声。她暗忖,若再不应允,还不知这钱万才会说出甚样的话来,才道:“好吧,既然钱老爷有此心意,小小就领了这份情,就依了钱老爷,改日我再专程答谢于你。只是钱老爷定要晓得,这钱财有的人看重,有的人未必看重,各有所求而已,只是与小小来往,端的是要讲点斯文的。”
那钱万才倒是很听话,说:“好好,我听小小姑娘的便是,回去定是要好好习文雅,修文学。等学好了斯文俺再来这里,再与这些腌臜货们厮混,看他们还有甚的话说。”
小小本是推脱之词,随便应道:“好好好,待钱老爷斯文了,小小便邀你常来玩耍。不过,今日这包船的银子就不劳钱老爷费心了,如何偏便让你破费。实在没有道理。”
钱万才道:“不破费,不破费,俺家有的最是银子。”
当下小小与钱万才皆大欢喜,各自行事去了。小小携众人来到西湖边,登了画舫。她不似往日,弹箜篌,唱小曲,而是叫下人置几桌酒席于画舫之中,先邀众人饮酒,她高声道:“列位相公爷们,皆是小小衣食父母,素日承蒙各位关照,错爱。今日小小略备薄酒,聊表寸心。列位也正好趁此秋水花月夜,灯红月明时,踏歌尽欢而一醉方休。列位,举杯吧。”
于是众人皆举杯畅饮。酒至半酣,小小将手中酒盏掷于水中,挥动长袖,带头起舞。于那婆娑月影中,小小罗衣从风,长袖交横。众人观之兴起,皆跟随小小踏歌。那夜,西湖上月色灯光满画舫,红烛歌舞动天地;那夜,画舫中欢酣促密拥,醉暖脱重裘;那夜,众人醉舞,若仰若俯,踏歌声转而玉钩斜;那夜,一湖花月明,满池鱼龙舞;那夜,花影飞而夜莺去,歌声度而繁星来。
这踏歌声直至夜半而不休,直到曙色来临。再看那画舫内,无人不尽兴,无人不欢快,醉者合衣仰卧,歌者音已嘶哑。
真好个西湖良宵!
这便是小小,行事素来大气,每每有悖于众人,便自行其是,不怕得罪,任他背地里多有怨言。及见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两语,只一颦一笑,而满座又早欢然。故纵情谈笑,到处皆著芳香;任性去来,无不传为艳异。最可喜是王侯之贵,若怜他娇。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宾。尤妙的是欢好之情,若稍不浓,略不密,便去之有如过客。苦莫苦于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沦于下贱,安得自由?怨莫怨于远别妻孥,望又不来,嫁又不可,独拥孤衾,凄凉无限。怎得如小小罗绮遍身,满头珠翠,鲙厌不甘,蚕嫌不暖,无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这三二年楚馆秦楼之福,俱已亨尽。四方的文人墨士,与夫仕宦名流,无不过交。
此时贾姨奔走殷勤,缠头浸润,也成一个家业了。每每称羡小小道:“甥女当日高标为妓之论,虽一时戏言,做姨娘的还不以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云捉月之才,方有此游戏花柳之乐,真青楼之杰出者也。”
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第十一章,豪权青眼,梅花傲骨敌春寒
一
转眼到了雪花纷飞时节,小小早把钱万才的话忘掉了。谁知这日大雪刚停,钱万才便踏着雪来到了慕才楼,他足下发出的噗噗声响彻了整个院落,在慕才楼下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这本是个客人稀少的日子,下人通报钱万才来时,小小正在窗口欣赏着西湖的雪景。闻听钱万才来了,便叫下人请他来镜阁。
门开得极轻,只是吱扭一声,那钱万才便进来。小小回首一看,差点笑出了声。今日的钱万才一改寻常打扮,今日他宽衣博带,头上还戴着丝织的纶巾,那纶巾戴在他肥大脑袋上,却像个大蹴鞠一般,让人不由自主产生踢的欲望。最叫小小哑然失笑的便是钱万才的裤子,又大又肥,好大一截拖在地上,一眼看上去那钱万才仿佛是才从土里冒出来的土行孙。许是踏雪而来的缘故,拖在地上的那截裤子尚是水淋淋的。他喜盈盈地站在小小面前,作揖道:“久慕小小姑娘芳姿,今日幸得一见,真乃幸甚至哉。”
这样文文绉绉的话,与他呆头呆脑模样甚是不协调,显得格外滑稽、小小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钱万才道:“姑娘一笑值千金呢。”
小小终于前仰后合起来。
钱万才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小小,问道:“莫非我做错了甚,姑娘这般发笑?”
小小笑指着钱万才的裤子道:“甚大,甚肥,此裤是裹人还是裹天地的……”
钱万才一本正经对小小道:“这就是姑娘有所不晓了,前朝有个叫刘伶的,便是天底下第一等斯文人物。那刘伶道:‘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
小小知道他这是在卖弄斯文,无非东施效颦。又不好当面说破,只好笑道:“如此,便是小小少见识了。”
那钱万才又道:“今日我来与往昔不同,我已成斯文之人,正有一桩雅事相邀,还请姑娘赏脸为盼。”
“不知钱老爷有何雅事?请赐教。”
“此刻大雪方停,我欲邀姑娘与俺一起去赏雪。”
“赏雪,除却这西湖,还有何处可赏雪?”
“姑娘有所不知,此去往北,不足十余里有一沼泽地,曰西溪。遍布池塘,湖漾,沼泽,水道如巷、河汊如网、鱼塘栉比如鳞,诸岛棋布其中,是一甚好去处。今日趁大雪初歇,我与姑娘并肩去那西溪赏梅观鹤,岂不是雅事一桩?此皆是斯文人所为也。”
小小终于领教了钱万才的“文雅”,心中哭笑不得,不好再推却,也正值无客,便应允与他一起去西溪赏梅。
二人收拾完毕,一同趁车来到西溪。此处虽无西湖那般浩大,倒也是个碧水连天的沼国,雪后还真别有一番景致,白色的水和更白的雪交相辉映,间隔错落有致。他们来到一石码头前,钱万才喊来一摇橹船。那船家头戴毡帽,面色被冻得通红,见到小小便弓了弓腰,道:“这般天气,还游西溪,真是好兴致。”
小小笑了笑,并不言语。
钱万才却道:“你这厮,懂得甚,此便是斯文,皆我等雅人做的事。”
小小差点又笑出声。
二人上了船,船家摇动橹,那摇橹船便从码头出发,沿途经过一个湾口,船家道是“鸭子湾”。此处生物繁多,有成群结队的野鸭与各种水鸟在觅食,那野鸭群中真还有几只丹顶鹤在优雅地徘徊,真还是洋溢着浓郁的野趣与勃勃生机。小小见到丹顶鹤,十分惊喜,朝那丹顶鹤招了招手,哎了一声,那丹顶鹤并不见分毫惊慌,依然如故。
摇橹船前行没多远,小小眼前便闪现出一片芦苇花,小小没想到那片芦苇花竟让她惊心动魄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啊,它们经历了大雪,却还坚强地耸立在浓雾风寒的水边,迎着北风一律往一个方向守望。须臾太阳出来了,那些芦花便也灿烂起来,明若珠宝似的焕发着光彩。小小逆光望去,银光闪闪直耀眼。蓝天、白花、构成一幅美丽动人的画卷。小小没想到钱万才居然也可以寻到这般去处,不由得赞叹道:“小小眼拙了,往日看扁了钱老爷,没想到钱老爷居然寻了个这般好的玩处。”
那钱万才倒老实,笑着道:“哪里便是我寻的,我命我家账房先生寻个雅人玩耍的去处,他寻了许久,方寻到此处,他道小小姑娘必会喜欢此处。”
小小又笑了,笑这个钱万才倒还存几分可爱之处。
摇橹船再前行,岸边梅树探头,从梅树而下,那梅花一时弥漫如雪,纷纷扬扬从小小头上闪过。一群群被惊扰的野鸭与水鸟从芦苇丛中钻出,横穿过河面,消失在另一片芦苇丛中。
小小被眼前景致所吸引,一时沉醉其中,忘情地赞叹,嬉笑。时而顿足惊讶,时而欢呼雀跃,让船家屡有不满。那船家道:“我家姑奶奶,此乃船上,休要造次!弄穿了船底,须不是好玩的”
那钱万才不满船家,道:“有甚的打紧!不过一摇橹船而已。纵是船底透了,我赔与你便是,休要聒噪!扰了雅人的兴致。”
小小自然也不理会那船家,只恨自己少了双眼睛。她正兴致勃勃之时,岸边便传来了贾姨的声音。贾姨站在岸边,焦急地朝这边招手,示意小小他们将船靠岸。
船近水岸,小小便大声问贾姨何事。贾姨十分惊慌,脸也胀得通红,急急道:“且速速上岸,且速速上岸。”
“何事?姨娘如此慌张?”
“那上江观察使孟浪途经钱塘,说他当年在乐府任职时,便闻你大名,今特要见你,差人寻到了慕才楼,正在哪里等候呢。”
小小闻听有官员召见,便道:“不过官家,与我何干?要来此坏我兴致,是何道理?姨娘回绝他便罢了,如何竟跑这里来寻我。”
贾姨道:“人家大人是看得起你,早已备好了楼船画舫,就专等你去陪饮助兴呢,我等布衣百姓,岂能让老爷们空等。真是个不晓厉害的丫头,那官府是你我得罪得起的?”
钱万才闻听是上江观察使孟浪,便也战战兢兢起来,虽是心中不悦,还是对小小道:“观察使?此乃大官,并不敢稍有得罪,还是赶紧靠岸吧,改日咱们再来赏雪。”
小小道:“你若是怕那官家,便下船去好了,我浑是不下的,只当小小看错了你钱老爷。”
钱万才道:“我老老实实做生意,本本分分一个人,亦不是怕甚的官家,我那舅舅我亦是不怕。只是闻听这甚的观察使甚是了得,不好得罪的,咱项上都只一个头颅,玩笑不得。小小姑娘听劝才好。”
小小哪里肯听贾姨与钱万才的劝,道:“你等若是想见那甚的观察使,皆去便是。我自是不去,休要攀扯了小小,让我不得开心。”言罢,唤那船家赶紧摇橹,瞬间那摇橹船便又离岸而去。
二
小小只在那西溪玩到天色放黑才登上岸。她心中暗忖,那甚的观察使今日没见到她,想是不会罢休的。与钱万才分手时,小小便道:“今日尽兴矣,不知钱老爷明日有兴致否?”
那钱万才挠了挠头,道:“只要姑娘有兴致,我便有兴致。只是,只是……”
小小不耐烦得皱了眉,道:“恁地不爽快!”
“姑娘听我言,不是我钱万才不识抬举,实是担心那观察使不善罢甘休,今日扫了他的面子,明日他必派人再来寻你。若明日再不给他面子恐会激怒于他,激怒了观察使须不是好玩的。”
“甚的观察使,我不认得他。”
“姑娘此言差矣,须是少不更事,不晓那衙门的厉害。因我那舅舅的缘故,我亦尝衙门里走动,这观察使非是一般人等,握有生杀予夺大权,是万万不好得罪的。我亦是为姑娘好。”
“休要再与我道那衙门与官府,我亦不曾杀人越货,亦不曾犯奸作科,他衙门又奈我何?生之何恩,杀之何辜?明日我欲在西湖寻个僻静去处,相邀一二友人饮酒,你是去也不去?钱老爷给个痛快话便是。”
那钱万才一时无语,“……”
“如此,以后就休怪姑娘不奉陪钱老爷了。”
“去去去,只要姑娘开心,我定是要奉陪的,姑娘一女流之辈,尚且不惧那观察使,我钱万才何惧之……”
小小这才笑了,道:“浑是这句话,何须我再多言。明日早早来便是。”
第二日,果然一大早那钱万才便来了,小小匆匆收拾完毕,等来相约的友人,便与那钱万才一同去了烟霞岩畔。他们拾阶而上,蜿蜒至山腰,寻了处石窟。大家便痛快淋漓饮酒作诗。
这一日,雪后初放晴,西湖波光粼粼,山光水色交融,大地一派紫光。小小在与几人在烟霞岩畔饮酒作诗,好不快乐。又到酩酊大醉方归。
小小被人搀扶回慕才楼时,贾姨早就迎在门外了,见小小一副醉态,又急又气又心痛,跺脚道:“小女子,恁地不晓得厉害。”
小小看见贾姨身后的差人了,知是观察使差来的,便愈是佯装醉酒,故意倒在贾姨怀里,大口往外呕吐。
贾姨一面叫下人来搀扶小小,一面向差人赔罪。
那差人甚是恼怒,大声喝道:“又是酩酊,我家大人三番五次相邀,竟这般不知深浅,是何道理也!”
贾姨也在一旁大声数落道:“公差大人一早便来了,直盘桓到此时,你怎的便弄成这般模样,叫大人们如何回命?小女子恁地不晓得深浅,回头待我好好管教于你。”
小小只是故不做声,心中却很明白。她任由人家把她架上楼,架入镜阁。躺在榻上尤听得那差人在院子里发怒,大声呵斥贾姨:“你家姑娘昨日有事,今日有事,竟视我家大人如无物,如此怠慢,藐视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若明日再推三推四,决不饶恕!”
贾姨一个劲地赔不是。
贾姨点头哈腰将那差人送走后,来到镜阁,将小小从榻上拉起,狠狠骂道:“如此便是不要命了!”
小小道:“他自作他的官,我自作我的百姓。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便要喊打喊杀!还真要我命不成?天下还有王法吗?”
“真是不知深浅的小女子,你道何为王法,那官家便是王法,休要这般不知死活。那官家便是催命的阎王,岂不知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小小知贾姨怕事,听贾姨这般说,知她若不应允,那贾姨的聒噪便再也无个完,便也不再搭话了,低声道:“好的好的,我的大姨娘,小小已经晓得了,休要再言语,直让我好生睡上一觉,明日也好有精神陪那甚的观察使。”
贾姨见小小如此说,这才松开手,将小小放下。嘴里嘟嘟囔囔地离开了,到了门口还大声道:“明日须早早起来,好生打理一下装束。”
第三日,差人早早便来了,站在院子里喊人。贾姨赶紧使下人上楼喊小小。下人上得楼来,喊了几声小小。小小只装作没有听见一般,一声不应。那下人只好上前推了推小小。小小翻了个身,面对墙壁,依然做熟睡状。下人无奈,只得下楼去回复说姑娘尚醉卧未起。
那差人发急道:“再不去,孟老爷要给她颜色看了!”小小在里间听见,理也不理。
不一会,县官派的差人也到了,大呼小叫的,说是要传唤小小,速到孟观察使船上赔罪,而且必须是青衣蓬首,不准梳妆打扮,若再有不从,便要拿办慕才楼一干人等。
贾姨怕小小惹祸吃亏,又亲自上楼来劝小小,她好生低语对小小道:“小女子,小祖宗,须知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你便屈就应付罢了,休要给慕才楼招来灾祸才是。”
小小道:“这班狗官老爷,我与他们毫不相干,真不知有甚的罪可赔!”
正说时,差人“呼呼”地打上门来,贾姨妈和下人们皆吓得发抖。
小小此时方披衣站起,走到门口,坦然地对那差人们道:“也罢也罢,我去走一趟,省得家中不安宁,你等且住手,稍候片刻便是。”
那些差人们这才罢手,在楼下候着。
临行前,小小坐到铜镜前梳妆打扮起来。一旁贾姨道:“休要盛装,你此去是请罪,不要认做请酒,县太爷有命,须‘青衣蓬首’,只须搭上一个包头,穿上一件旧青袄,便是了,何消妆束?你亦可故做病态,正好搪塞昨日之失礼。”
小小道:“姨娘此言差矣,那观察使想见我,皆因我美貌,我若装扮得体,不失仪态,他自会赏心悦目,必不加害于我。若依县令老儿之命,我青衣蓬首前去,失了我花容秀色,一时恼了那观察使,必为所害。此乃那县令老儿害我诡计矣。”
遂不听贾姨之言。竟梳云掠月,妆饰得如画如描。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车儿,竟到西湖那画舫上去。
三
观察使的画舫正停在西湖上,那画舫非同一般,是一高大楼船,如拔地而起的高山一般,且红灯笼高悬,旌旗迎风招展,衙役林立,若大个湖面,远近船只皆无可比拟,真是好不威风,叫人心生忌惮。今日小小更是别一番打扮:淡绿色长裙,袖口上绣着淡蓝色牡丹,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蓝色海水云图,胸前是宽片淡黄色锦缎裹胸,身子轻轻转动长裙散开,举手投足皆如那风拂扬柳般婀娜多姿。
小小随着差人登上了那观察使的楼船上,远远便看见船中置一大席,十数人围坐,上首威风凛凛坐一人。他头戴通天冠,黑介帻,绛纱袍,皂缘中衣,斜披黄色绶带。左右皆有兵士护卫。那兵士亦个个手持长矛,虎视眈眈。
小小晓得那上首之人必是观察使了,这分明是在给她颜色瞧呢。小小心中稍有些许的紧张,她暗暗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休要自己先失了方寸。小小稳稳地立在一旁,但等着差人禀报。
那观察使名唤孟浪,本也是文人出身,早先在乐府供职,常听人谈起钱塘苏小小。说那民间的歌谣,经了苏小小配之管弦与吟唱,便一下子有了文采,有了韵仄。又闻苏小小才貌超群,堪为绝代风华之女流,故此回来钱塘公差,一心想见苏小小。未曾想,一连两日都未见到,身为观察使的他,何曾受过这等冷落。心中自是愤懑,早想问罪于苏小小。这日他邀了府县宾客在船上饮酒赏梅,忽听苏小小来了,赶忙正襟危坐,面色严峻。那差役几次禀报,孟观察使都作未听见一般,盘算着给小小来个下马威。只少顷工夫,便有一阵麝兰的暗香袭来,望见一仙子临凡。这孟观察虽然性暴,然正在壮年,好色之心颇盛,见了这般美丽,恨不得便吞她入口,只碍着观瞻不雅,苦苦按纳。终于道出一个字:“传——”
小小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如仙女般飘到席前。满船人皆被小小美丽的容貌、与冷峻的神态震慑住了。
静寂了许久,那孟观察才放下手中酒盏,此时他心早己软了,说不出硬话来,问道:“那苏小小,我唤了你三日,如何抗拒不来,你知罪么?”
“若说居官大法,贱妾与相公腰隔天渊,如何敢抗?至于名公巨卿,行春遣兴,贱妾来迟去慢,这些风花雪月之罪,妾处烟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贱妾虽万死,亦不能尽偿,盖不独为相公一人而坐,还望开恩垂谅。”
只一番话,孟观察便无言以对,只得威吓道:“大胆!小小年纪,竟如此伶牙俐齿。你今日之来,是求生,还是求死?”
那县令狐假虎威,一旁大声呵斥道:“大人,休要与她多言。一青楼女,凭着花言巧语与几分颜色,骗得人家银子,造就无数街巷浪子,坏我地方民风。前番弄得老相爷不得安宁,今番又藐视朝廷命官。如此不善之徒,我早欲除之,何须与她多言,拿下!拿下!”
小小看出此刻那孟观察使只是佯作发怒,早已动了思凡之心。县令也只是徒使威风,有观察使在,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小小只朝那县令乜斜了一眼,道:“自有大人问话,你何多言?”
那县令正待发火,孟观察使止住,再问小小:“倒是求生,还是求死?”
小小与那孟观察调侃道:“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全在老爷手中,小小一介草民,如何自定?全凭老爷发落。”
果然那孟观察不禁得意起来,对小小道:“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人皆道你苏小小才华一绝,你若真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
小小便请题。
孟观察因指着湖岸的梅花道:“此湖岸皆梅花,我等亦在赏梅,汝可以梅花为题,赋诗一首。”
小小不假思索,信口吟道: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隐含眼前之事,且又不卑不亢。那孟观察不由暗暗折服小小的才智。孟观察虽年轻性烈,到底是文人出身,倒还有几分惜才之心,只是一时放不下脸面,沉吟片刻,又道:“都说你苏小小通韵律,善歌舞,有文采,但凡那坊间闾里,江湖山野,采莲打鱼,砍柴种田人的歌子经你一唱,便也入了韵,便也有了十分的文采。今日我倒要看看真假,可以一曲唱来。”
苏小小哪敢怠慢,展开歌喉便唱了一曲民歌:
朔风洒霰雨,
绿池莲水结。
愿欢攘皓腕,
共弄初落雪。
这首民歌唱的是一对情人情意绵长,两心相许,爱似细流,潺潺不断。落雪时节二人携手戏雪,戏将出的一番温馨。此歌别有一番风味,情人们于朔风中嬉戏,在此刻,足以驱走寒冷了。
小小嗓子本是甜蜜清脆,更兼那吴侬软语,将这歌的旋律演绎得调皮有趣,活灵活现。孟观察使闻歌触景,数度击掌叫好,也别有一番感慨。再看小小楚楚动人,双目炯炯,不知是含怨还是含爱,那观察使心中怒气顷刻便息了,道:“好一个才貌超群的苏小小!实实不假。”
他亦是不顾观察使的身份,站起身子,推开县令,奔将过去,一把搀过小小,道:“来来来,差点委屈你了。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奇女子!奇女子!天下奇女子!”将小小邀入席间。
那孟观察更是兴致勃勃,频频与小小把盏。小小亦是屡次献歌,即景生情,唱得皆是些渔歌或采莲曲之类,歌声在湖面上飘飞,和着水气,飞得很远很远。直至夜色来临,这歌声一时间居然引燃了湖面上无数的渔火,那湖面上打鱼人家亦是无眠,须臾便有渔歌应和,与小小对唱。渔歌互答,此伏彼起,每有歌起,小小无有不应者。一船人皆惊讶,以为天籁。
饮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满座尽倾。孟观察此时,见小小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荡。将那县令冷落到一边,后终嫌碍眼,支走了事。本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移小船到镜阁下相就。那小小岂是寻常女流,青楼岁月,早已使她深谙那床笫之欢,房中之术。与那孟观察携手相拥,共入帐幔之后,她便使出那百般手段,万分妖媚,只见她兔吮毫,鱼接鳞,鹤交颈,或龙翻,或虎步,或猿搏,无一不让那孟观察销魂荡魄,直至瘫在那床榻之上。
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孟观察之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
第十二章,身陷囹圄,西泠桥畔落花深
一
孟观察起程之日,县令与小小皆去送行。
雪后天晴,太阳惨白惨白挂在空中,眼看孟观察使一行车马远去,不见了人影。那小小知道得罪了县令,不可久留,她正欲离去。
那钱塘县令忽的便转了身,双目圆睁望着小小大喝道:“哪里去!休要走了这荡妇,与我即刻拿下!”
一行衙役们尚未反应过来,皆面面相觑。
小小亦是怒目圆睁,望着那些衙役道:“我伺候那观察使大人,方便得体,绝无半点差池,这观察使刚离去,如何便要拿我?便是卸磨杀驴也恁地快了,倘那观察使晓得须不会放过你等。”
衙役们以为是耳朵听错了,一时亦是有些无所适从地望着县令。
县令又大声喝道:“休听她胡言,观察使那边我自有理会,与我拿下!”
于是衙役们便一涌而上拿了小小。
小小哪里肯服,喊道:“小女子何罪之有?”
那县令嘿嘿一笑,道:“……如此我便告诉你吧,这一是藐视朝廷命官;二则是顶撞本官;这三则是败坏地方风气,狐媚偏能惑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祸害,我治理一方的官员,如何拿你不得?”
“如此,便是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便是欲加之罪,你又如何?苏小小啊苏小小,你几次三番与本官过不去,本官早以郁结于心了,今日我便拿了你,休要废话,好生听我发落,尚能保全尔命,若再敢胡言,便休怪本官手下无情了。”
“你拿朝廷俸禄,食民脂民膏,却横行一方,得罪你便是罪过!还有苍生活路否?”
小小正喊冤,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那人道:“舅父大人,不可,不可,千万不可……”
小小扭头看时,却是钱万才跪将到县令面前。还前日那番装扮。
县令看见钱万才这般摸样,先是哭笑不得,也顾不上问他缘由,跺脚道:“如何便这般模样?学土行孙乎?先行回家更衣,再来告情……”
钱万才道:“我今行斯文之事,方着此衣,如何便叫我更之?”
“畜生,真是愈发糊涂了,弄成这般模样,快快换下来!”
小小没想到钱万才居然如此回复县令,他道:“今番只是要禀告,必不更衣,舅父不闻子路言:君子死而冠不免。”这让小小又好笑又心生怜悯,想他钱万才必是年少少读书,方弄出如此荒唐之事,也难为他一片好心。
再看那县令端的要背过气去,脸涨得如猪肝一般,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道,“好好好,便让你个畜生说话,我倒要看看今番你能说出甚的五彩锦。”
钱万才先拱手道:“舅父。”
“住口,今日我行的是公事,此地就同那公堂上一般。休要再唤舅父。”
那钱万才一时不知当如何称呼了,经旁边的衙役们提醒,方又开口:道:“舅父县令大人在上,容小人禀告,此番小小并无过错如何便要拿了她?”
那县令实在气不过,道:“畜生!回家好好做你的挣钱营生,也好养活你老娘一家子人,你晓得甚的禀告!我须不与你计较,速速回家便是!”
那钱万才哪里肯退,只是再要禀告。
县令挥手叫众人回府,车马仪仗也跟着调头。
钱万才又跑到车马的前面死死拦住,道是必要禀告喊冤。
那钱塘县令实在绕不过去,恼怒起来,朝那些衙役们挥手道:“如此畜生!都怪我平时管教不严!乱棍打开!”
众衙役们上前一阵乱棍,虽是打在那钱万才身上,却不见他退后,一则是那钱万才本是一身肥膘,皮粗肉糙,能耐得了;二则是这些衙役皆知钱万才与钱塘县令的关系,那个敢使出真劲,那大棍挥得高,落得慢,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县令见撵不走那钱万才,便道:“畜生,休要我动真的。你若为别人讨个人情也罢,我尚依得你,只这苏小小不可,她几次三番奚落于你,连我的颜面都丢了,如何便偏要为她说情。”
“我要的偏是她奚落……奚落得我好不快意,胜那肉羹美味,我且快意,你如何便计较起来。”
“真是气煞老夫,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我要的偏是不允,此等败坏地方风气,教唆他人子弟的妖孽,拿她本是地方官的本分。速速回避!休要不知高低长幼!以下犯上。”
钱万才哪里肯依,硬是一屁股坐在道路当中,身子更是重如磐石,几个衙役去扯他也纹丝不动。
钱塘县令只好低声道:“起来吧,本官只是教训于她,以后休要再如此猖狂,几日后便放回去,并不加害与她,更不会取她性命。一县之下,事务繁杂,本官哪里有心与她一个小女子过不去。你且回避,你且回避。”
钱万才只是不起,只道是若不放了苏小小,便是永生不起。
那钱塘县令甚是恼怒,对一帮衙役道:“如此便替我管教管教,休要一点顾及,重打!”
一帮衙役一拥而上,又是一场乱棍,此回倒是打疼了那钱万才。小小听见他在那里抱着头叫苦不迭,只硬是不起。小小心有不忍,便道:“都住了手罢,那钱老爷也休要拦路,去便去,本是我小小惹得是非,我自有理会,与你无关。”
一帮衙役这才将钱万才拉到路边,如此才攘开一条路。
二
小小被关进一间又黑又小的牢房里,牢房被粗粗的木栏分隔成两部分,一大半是囚犯待的地方,另一部分是牢子们提囚犯进出的走廊。木栏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或许是女囚少的缘故,这牢房里只关了小小一人。牢房里并没无榻几,一堆干草供囚犯们歇息睡眠。牢房里又冷又黑,虽是干燥的冬季,那小牢里依旧潮湿,墙壁和地面似被水浸泡过一般,只往外渗水。夜晚,小小只能透过那一眼窗口瞧见外面点点的星星。惨白的月光流泻进房中,却看不见婵娟在何处,便是在大白日,牢房里也是一片黑暗,只有很瘦小的一束白光射进来。小小萎缩在那一点点的光里,断难感受到日头的温暖。好在那贾姨来过几次,每次都给她带来厚厚的棉袄,把潮湿的棉袄换走。即便这般,那小小依然受不了那牢中寒冷,夜里常常被冻得浑身颤抖。没几日便咳嗽起来,身子也开始微微发热。
那日小小正咳嗽之际,有个牢子打开牢门,小牢房里射进一片白光,晃得小小睁不开眼。那牢子大声喊道:“苏小小!苏小小!”
苏小小应着来到木栏前,她以为是贾姨来看她了,揉了揉了眼睛,并未看见那牢子身后有人。
那牢子道:“恭喜你啦,今日有贵人来瞧你,且跟我过来。”
小小已经麻木了,她根本未去想是哪个贵人,平日里来往的贵人还少吗?遇着事时能到牢里来看她的也只有贾姨,人情如此之薄。她岂会再有他想。
猛一出牢门,小小便头晕目眩,差点跌倒。或许是许久没有走路的缘故,她的腿几乎都不会迈了,好容易她才跟上那牢子的脚步。小小跟在那牢子的身后,迷迷糊糊地走过了几个弯弯曲曲的行廊,来到一间明亮的大房子门口,那牢子便推开门示意小小进去。自己则守在门外。
那房间被一扇屏风隔开,那屏风的木架是红色的,蒙着白绢,绢上有淡淡的山水画。隔着屏风,小小隐约看见里面坐着个人,那人也并不出来迎小小,只是端坐,一动不动,一声未发。小小晓得自己不可唐突,便默默地站在屏风这边,只等着那人唤她。
那人依然无声,许久才有琴声响起,随后那人也吟唱起来,声音一出,小小的心便怦然而动了,好熟悉的声音,好让她销魂的声音,她至死也忘不掉的声音!这不是别人,分明是阮郎!小小的心深深颤动了,那不是她朝思墓想的情郎吗?她真想立时便奔将过去,便投进他的怀抱,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相思都哭诉于他。小小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她迈开脚步,冲向那屏风。
只是接近屏风的那一刻,小小才忽地停下了脚步。她犹豫了,他还爱她吗?他此番前来又是何意?许多日子了,漫长得如同一生。度日如年的挣扎几乎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可他却并不给她一点儿消息,且他早已娶妻生子,悠然过着自己的日子。今日他来,意欲何为?今番他来,是重叙旧好,还是一时怜悯?或者仅仅是路过,来看她笑话?她皆不得而知,她小小怎的便奔将过去,便如此迫不及待,若遭他冷待,岂不叫天下人小看了她小小。虽身在青楼,虽总是性情行事,可她绝不要人怜悯,心中又何尝又有过一丝下贱。
那边的吟唱声倒是愈来愈大,小小听出是一首古诗: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
小小听明白了,他这是在向她解释,这许多日子不曾与她联系的缘由。尤其是诗最后几句,讲的是美妙音乐是彼此共同心愿,只是谁都不愿意将真诚讲出来。人生便像寄旅一般,一世犹如尘土,刹那间便被那疾风吹散。何不想法捷足先登,先高踞要位而安享富贵荣华呢。不然便要因贫贱而常忧愁失意,便要因不得志而辛苦煎熬自己。他分明在告诉她,他屈从家里只是为了早点登上高位,不会为日后不得志而受煎熬。希望她能理解他,能够原谅他。
是啊,或许大多数男人都如此这般想的,建功立业是男人生命的主旋律,是高于一切的,也许这并无甚的过错。可小小偏不,既知人生如寄旅,一世如尘土,岂能不晓这一世,女人的青春才几何?女人的美貌才几何?难道皆要白白耽搁在这等功利之徒手中?这世间还有个公道吗?不,小小不是那等男人的附属,她容不得那感情上的丝毫瑕疵。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坚硬而决绝,她知道她无法原谅他,她苦苦寻找的绝不是他,她与他的过往只是一个误会,她与他的缠绵必定是没有结果。
那阮郎一曲吟毕,方背着手从屏风后转出,此时他双目炯炯,面色红润,那面部轮廓也比先前丰满了许多,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他居然没有一丝尴尬,没有一丝的歉疚。他从容地先朝小小作了一揖,然后朝小小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请小小进屏风里面。
小小亦是不言语,进得屏风里面,更不谦让地便坐在那琴旁,不待阮郎说话,便抚琴而吟。她亦是用一首古诗来回答他: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诗讲得是一位美女,她曾是青楼歌舞女子,而今成了终日在外游荡的浪子之妻。在外游荡的丈夫总不归,在空荡荡闺房里,她实在是难以独自忍受一人的寂寞。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青春被空置,美丽遭遗弃。青春易逝,岁月如流,皆道:自古美女如英雄,不叫人家见白头。在岁月面前无人该无端消耗他人的美丽与青春。
小小心中的谴责与悲愤皆在那诗里,她吟完这首诗,便站起身欲离开。
阮郎急忙拦住小小道:“我自晓得愧对了姑娘,其实,这些日子里我又何尝不痛苦呢,何尝不想姑娘呢。昔日的花前月下,昔日的诗歌互答无不时时现于眼前,只是身不由己,我亦是无可奈何。好在今日得与姑娘再度重逢,若得姑娘宽恕,阮郁自有弥补办法。”
小小转身不睬。
阮郎连声道:“姑娘休要离去,且听我说备细。那年被父亲大人赚回家后,便被锁在家中,一时我哪里脱得了身。”
“所以公子便停妻再娶。”
那阮郎顿了片刻,又道:“实不相瞒,为你我长久计,阮某被逼无奈,在家确已娶妻生子,如今虽家有妻女,我也得以从容脱身了。姑娘晓得的,那大户人家谁个不是三妻四妾,旁屋别院。今我可娶姑娘为妾,旁房而居,亦不失为一桩美事,一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你看如何?若得应允,我便立时将你从此处带走,也省的在这里受这般苦痛。”
小小再也忍受不了,她撇嘴笑道:“真好真好!公子原早有谋算了,只是此处再无青松与公子作证。”
那阮郁脸胀得通红,许久才又道:“……我亦闻鲍仁之事,姑娘莫不是在等他消息么?”
“与汝相关乎?”
“并无。”
“与汝相碍乎?”
“亦是无。”
“既无关汝事,便休要打探。那人在不在小小心上,小小等与不等,皆在小小一人,无关他人之事。”
“只因此事与姑娘相关,我方多此一言,无他。吾闻那鲍仁前些日子已在那京城为官,姑娘与他可谓是恩重如山了,也未见他前来迎娶搭救与你,那男儿有几人不把功名看重的?姑娘休怪我多言,你休要再空等便是,保重保重。”
闻此言,那小小心中如又遭一利刃,深深地痛彻心扉,她茫然地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好容易小小才站稳,她故作平静,掩饰心中的失望,似未闻一般,只是要出门。
阮郎长叹一声,怏怏放下阻拦的手臂。
三
过两日,那牢子又到牢房,边开门边大声道:“苏小小啊苏小小,那日我说是贵人来了吧,今日果然我家县令老爷要俺们放了你,以后少与我们家老爷斗气便是,自古道民不与官斗,何必找那苦吃。”
苏小小就这样又被放了出来。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冬日的太阳明晃晃白花花地挂在半空中,耀得小小睁不开眼。她在牢房外面站了许久,才适应下来,行得路。那牢子笑着道:“莫不是不想走了,欲在盘桓几日?赶紧吧,到衙门外面去,有人接你呢。”
小小知道贾姨定是要来接她的,急忙拐了几个弯,绕开县衙大堂,直奔东门门。出了东门,便是县衙的大门。那衙役将小小领出大门外,小小下了台阶便看见贾姨站在门前的大街上。那贾姨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鬓角已有点点的银丝,见了小小眼睛一红,便道:“我家姑娘吃苦了。”
小小浑身无力,顺势便倒在贾姨怀里,任贾姨的泪滴在衣襟上。
小小道:“姨娘休要伤心,小小这不出来了吗?”
“那罪也遭了,苦也吃了,可是疼坏你这傻姨,皆怨我昔日太宠你了,才惯出你这般脾性,硬是不知一点深浅,得罪于官家。”
小小笑道:“人生苦短,小小就想活一天开心一天,倒未想过忤逆于谁。”
“真是没心没肺,平日里你这也开心,那也开心。只这人世,哪有那许多开心之事,你好时,慕才楼里都是些寻你开心的人,这些日子便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未有,晓你出事,都躲得远远的。以后咱们做点别的营生,休要再与那些人往来,要开心咱自个儿寻着那鱼儿虾儿开心便是。”
“姨娘,休要怪他人,本便是非亲非故,寻常里那些人来青楼里,也无非是讨个快乐,银子也使了,饭菜也供养了,须不欠我们甚的情意。咱们出了事,那自是该自己扛着,与人家何干?”
“要说那别人我倒不甚的使气,只不能说那阮公子,当初指松为誓,如今却哪里去了!还有那鲍仁,吃了咱们的,拿了咱们的,临走还是姑娘的盘缠,如今姑娘遇着大难,也未见得个人影。想我家姑娘何等高义,也算是帮人无数了,大难来时,竟无有一个人向前。啧啧啧。”
“谁说没有一个人?你看,那不是来了一个吗?”小小指给贾姨看。果然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还赶着辆牛车。那牛车端的华贵,车盖如拱形,长檐前后伸出。两侧具刻有假窗,厢前镂空成棂格,厢后红色木门。连牛身都络以横三竖四的革带,竖带一端有流苏下垂。即便是钱塘城里也少见这般豪华的车。
贾姨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道:“谁家车,端的如此华贵!”
“未必还有别人。”
那来者不是别人,乃钱万才者。他咧着个大嘴朝小小他们笑着。还是那身“斯文”打扮,裤子拖在地上,一路拖到小小跟前,便作揖道:“小小姑娘,请上车吧。昨个儿听说小小姑娘今日出狱,我一大早便把牛车备好,正好赶上迎小小姑娘。”
小小见他手持赶车的鏖尾,笑道:“钱老爷今日如何自己赶车了,偌大个财主就不怕人笑话?”
“姑娘休要取笑,俺听了小小姑娘的话,如今万事皆斯文了。再也不呵斥那些下人了。今日是迎小小姑娘是大事,那些厮们哪里晓得斯文,俺怕那些厮们做不好,又惹俺呵斥,干脆自己来。也免费了俺许多的口舌!”
贾姨一旁道:“什么道理,老爷毕竟是老爷,这些事不是当老爷做的。”她又扭过脸对小小道:“话说回来,这些日子钱老爷倒是时常去咱们慕才楼,问长问短,倒也强似那许多的文人。你今日也讲斯文,明日也讲斯文,我看,如今呀是斯文扫地。我倒喜钱老爷这般不斯文的人了。”
那钱老爷赶紧拦住道:“姨娘此言差矣,我钱万才如今可是钱塘城里第一斯文人物了……光这条裤子那钱塘城里便没几人晓得奥妙,昨日还有人笑我憨呢,岂不知他自己便是憨人一个。”
小小笑了,心中暗忖,这别看这钱老爷粗俗,心底倒也存着几分善良。小小正目眩头晕,今日若不是他驱车前来,还真不知当如何回去呢。以前着实看扁了这个钱万才,让他白吃了许多的奚落。
小小道:“钱老爷的裤子着实长了点,袖子也着实大了点。这斯文啊,休要在穿戴上用心,只多读些书便是。”
小小与贾姨说笑着便上了车。那钱万才却死活不上车,他亲自赶将着牛车,一路将小小送到西湖边上的慕才楼前。
贾姨道:“有劳钱老爷一路辛苦了,我这就吩咐下人准备饭菜,要给钱老爷好好端几杯酒呢,也好尽我与小小的感激之心。”
那钱万才摆手道:“此等事,何劳姨娘费心,我早有吩咐。只稍候片刻,自有饭菜送上门来,大家也好品品钱塘城最好厨子的手艺。”
贾姨赶紧道:“使不得使不得,本该我们答谢钱老爷的,如何又叫钱老爷破费,万万使不得。”
“休要这般说话,我早已备好,还退了不成?走走走,皆上楼去,今日是为小小姑娘接风压惊,自然该我万才破费。”钱万才如此道,仿佛他与小小不分彼此一般。
三人上得镜阁,小小先去那铜镜前梳妆打扮,贾姨与那钱万才一旁闲话。须臾,便有人送上一桌酒席。待小小梳妆完,三人分宾主坐下。那贾姨千恩万谢,亲执杯盏,给钱万才敬了几杯酒。小小也执杯盏给钱万才敬了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也都放下筷子与杯盏。寻常此时便是当小小为大家抚琴唱曲助兴了。那贾姨便使眼色示于小小。
小小明白贾姨的意思,亦知这些日子钱万才做了好大的人情,切切不该再失了礼节。只她心头却恁地不悦,那不悦再不是对钱万才举止的不满,亦不是对豪富的蔑视。她晓得今日再无别人在此,若是唱罢曲子,那钱万才性起,更进一步索求,她便如何应对呢?小小明白不该以貌取人,但她心性便好美恶丑,她实在难以让钱万才将自己揽入怀中,不仅仅是他的粗俗,他那奇小的眉眼,他肥硕的身子,他那张横着长的脸,样样让小小难以接受。加之刚从那牢房出来,她既无唱曲的心境,亦是浑身乏力,时时晕眩。
只那钱万才不肯罢休,他虽并不曾有言语,那眼睛只是盯着小小看,似乎疑心专等着小小唱曲。
贾姨凑到小小耳边低声道:“小女子,胡乱唱则个,钱老爷可是眼巴巴候着呢,伤人只休要伤到心里。”
小小只好屈身到箜篌前,她挽长袖,出玉臂,朝钱万才只微微一笑,葱条样的手指便在那箜篌上轻轻拂过,一阵旋律如清风流水般流过,霎时整个房间便生动起来。小小红唇轻启,正待一展歌喉时,那钱万才不由得拍手道:“好!好!真若那老君炉前打铁一般响亮!”
闻此言,那小小只眼前一花,便晕倒在箜篌旁。
第十三章,三春先谢,紫兰香径犹招魂
一
自从那日晕倒,小小在榻上连躺数日。
自这连番几事,小小的大名愈是远近传闻,苏小小不独貌美,兼有应变之才,其坎坷之身世,孤标傲世之品,声名一发重了。苏小小却暗暗自思忖道:我做了数年妓女,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虽蒙那牢狱之灾,却不曾低眉,从不曾受人一毫轻贱,亦可谓侥天之幸了。须乘此车马未稀,早寻个桃源归去,断不可流落炉头,偿王孙之债。
主意定了,遂恹恹托病,淡淡辞人。或戒饮于绣佛之前,或遁迹于神龙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业不知处;楼台自在,而歌舞悄不闻声。此虽人事看明,巧于回避;谁知天心有在,乐于成全。
眼看冬去春来,西湖的山光水色又是一番景致。先是桃花开了,梨花开了,后来柳絮也飘了,那花草的芳香飘进了镜阁,随后那鸟声的婉转也穿过窗棂传入镜阁,在镜阁里跳跃,让小小在那榻上再也无法安稳躺着。
这日天气晴好,一大早日头便出来了,竟如火一般绯红。小小望着窗外的阳光,从那榻上爬将起来。她来到铜镜前对着镜子梳理着许久未梳理的秀发,突然在那厚厚的青丝里居然发现了一根银丝。这让小小心中一颤,顿生苍凉之感,岁月竟如此催人。她才十九岁啊。那二八娇娘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是啊,十九岁,也不小了,细细一想,街坊邻里的姑娘们,竟然在那豆蔻之年,碧玉之年都出嫁了。其实她的碧玉之年也行了破瓜之事,只未曾想那破瓜之人是个匆匆过客,如流云一般来了,又如流云一般走了。把她独自抛闪在这青楼里,如今唯有她还独自一人守着这青楼。小小想,人生几何?其实她也并不在意这青楼岁月,也不在意这独身一人。她所希求的无非是活便美丽地活着,活一天便美丽一天,只要不委屈,不苟且,不龌蹉,活着便是一个好字。眼看春天将过去,小小不想错过了这一春,趁着这好天气,无论如何今日也要去赏西湖春色。梳妆完毕,小小又忍着一阵阵晕眩下了楼,她叫人套了油壁香车,便一路驱车来到西湖边。
小小先是来到西泠桥畔,那柳树绿得耀人眼,生机勃勃,小小想起当年她遇见阮郁的情景,那一幕幕浮现在小小脑海里,仿佛就在昨天。当初那个骑着青骢马的美少年,在她的生命中不过是一匆匆过客,像那青骢马一般,来得如此迅疾,走得又那样匆忙,烟花美艳一刻,迅捷得让小小来不及回味,便烟消云散了,只徒给小小平添了许多的感慨与感伤。想人生不满百年,那真正属于小小的幸福竟只有这短短的几十天。人生竟然如此无凭无据,小小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也不知自己将会为何而去。她想,也许过不了几个春秋,自己便容颜不再,那青丝便化为白发,她真不知道那时她还有勇气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在小小心中美丽与生命是同在的。
趁还年轻,便要快快活活,便要漂漂亮亮。
在令她伤神的西泠桥畔待了片刻,小小继续前行,不知不觉又来到烟霞岩畔。她很想去看看钱万才造的那石窟,不知现在建成否?于是便下了油壁车,沿着一条石径蜿蜒而上。她感到平日里那轻轻松松便越过的小坡,石坎,今天走起来格外费劲。她不得不一次次地借助路旁的树枝树杈,方能一步步攀登。小小心中不由暗忖:这牢房真不是人去的地方,好端端一个人关那里,不待几日便关垮了身子。小小来到石屋洞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她站在那石窟前细看,的确是已经完工了,这里已经没了石匠,没了人声,只有那些精致的罗汉在沉思,在静默。想那些石匠,个个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可雕出的罗汉却个个神气十足,精致无比。望着石罗汉,小小不由想起那日的情景,想起她与鲍仁相识的往事……
鲍仁啊鲍仁,难道小小又看错了人?在小小眼里鲍仁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是个义薄云天的人物。她愿意助他去争个前程,就是看上他的人品,她不愿意见到明珠暗投,不愿见到美玉蒙尘,她小小是这般,她无力改变,那鲍仁也是这般,但小小可以改变,她不能不出手,她不会不出手。她无意让他回报,可他临别时吟唱的那首诗,小小却怎么也忘不掉,那诗在告诉小小,他愿与她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去遨游在那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间!那分明是在向她表白他的心迹,分明是把小小当做他的千古知音了,分明在预约来日的相会,分明是在盟誓。
那是小小所知道的最悲怆的一首诗,不是一般人能吟诵出来的,那肯定是个历经无数苦难与压抑的汉子才会去吟唱的,他实不该也与那官宦子弟阮郁一般,不该。可实实在在的,他也做官了,他也飞黄腾达了,他也与那阮郁一般,再也不见踪影,杳无音信了。难道世上的男人都这般寡情,难道那所谓两情相依,生死与共根本就不曾有过吗?无非是世人的臆想。
小小不敢再往前走,她真害怕那么美丽的西湖,那么美丽的山湖风光,都会在她眼里变得伤痕累累,变成无数的伤感与凄迷。想到此小小游春的兴致便索然了,不想再走下去。
小小正待下山,远远便看见钱万才快步走过来。见到小小他显然欣喜无比,手舞足蹈,一双肥肥的大手在空中挥舞,喊道:“小小姑娘,小小姑娘,终是见到你出门了!是在游春吗?”
小小朝他艰难地一笑,点了点头,她已然无力大声回答。
那钱万才朝小小喊道:“万才来矣,万才来矣,方才去慕才楼寻你,听他等说你来西湖游春,俺便特地赶将过来,不想真的遇见了姑娘……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今日小小姑娘务必陪我万才一览这西湖秀色,这般行径俺早便思之久矣了。见你与那等斯文人一起游西湖,玩耍嬉戏,真是羡煞俺了。俺真真是朝也想,晚也思,如今俺也斯文了,且那酒席楼船,俺早已备好,今日甚好!今日甚好!怪不得这日头便也火一般得红!”
小小想这钱万才端的可笑,却不可恶,自己欠了他许多人情,真是该陪他一游呢,只是无论如何她都力不从心。她咬着牙连下几个台阶,便觉一阵晕眩,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晕厥过去。
二
小小又病倒了,此回病来得及其凶险,她一连几天都未睁眼。贾姨慌慌张张请来了郎中,还是当年给她看过病的白胡子的老郎中,只是背比先前更驼了,白胡子和头发比以前更稀疏了。这回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对贾姨说“不妨事”了,给小小把完脉,那老郎中长长地吸了口气,道:“如此脉象,凶险之极……”
贾姨焦急道:“先生先生,大慈大悲的菩萨,无论如何你都要救她!”
老郎中道:“你不听人说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吗?医者只能医病,却是医不了命的。”
“阿弥托福,都道是医者父母心,你只休要这般说话,让老身如何生受。只求大菩萨务必尽全力,救我家姑娘一命。她正当青春年少,论命,必是命不当绝。”
那老郎中叹了口气,道:“唉……你家姑娘非同那一般人等,心气太高,那病只怕不在身上,在心里,如此,便是那扁鹊来了也救不得。”
贾姨跺脚道:“那心病该当如何……但凡是病,必是有药方的?”
老郎中摇了摇头,道:“天下尚无此药方。但凡心高之人,皆把心中那口气看得高贵无比,看得比命还重,皆可舍命而不舍心中那口气。你家姑娘恐不是那苟延残喘之人,她若为那口气,甘愿舍命,便是用尽天下良方又奈何之?非是老夫不肯用命……”
贾姨的眼泪便落下来了,她低声道:“我这苦命的姑娘,原指望有了她我晚年便不再孤苦伶仃了,也算是有了指望……如何,如何便是在这般光景……难道,难道我家姑娘便真的命该一绝?”
那老郎中道:“你也休要这般伤痛,我先开一剂方子与你,你与她服下,试试吧,试试吧,或许有那一线希望……”
那老郎中言罢,便提笔开一剂药方递于贾姨道:“文火慢慢煎来,早晚各服一剂,但愿或有起色。”
贾姨接了那方子,送走老郎中,立刻着人去抓药。
却说那小小服了几剂药并不见好转,怎的也起不了床,身子虚得若那风前之烛一般,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小小也自知难以康复,她不仅不悲伤,心中甚至还有几分庆幸,她暗自思衬,人终有一死,若趁此美丽之时,便与自己这身皮囊作个了断,未尝不是好事,她留给人间的便永远是一个美丽的身影。这对一生爱美,一生追寻美的她来说,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小小无法想象自己容颜不再,青丝变作白发时的样子。人皆道:少是观音老是猴。当她真如猴一般时,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勇气走在人前没有?自己还配与这山湖秀色同在否?
老郎中开得药剂又苦又涩,小小每每服咽之时,都有些苦不堪言,觉得是饱受折磨。有时她真的不想再服了,那日她微笑着对贾姨道:“姨娘,你也休要悲伤,若此时小小驾鹤离去未尝不是好事。”
贾姨道:“只休要胡言,我姑娘傻了吗?正青春年少,还有多少好日子在后面呢。”
小小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别看我今日貌美如花,来日还不知是个甚的景象呢,小小只不想叫人看到那自己这残花败絮的样子……此时若走了,人皆称道小小红颜,尚会惜之不已呢,若真到人老珠黄之时,谁个还会痛惜俺,巴不得俺早早离去,真真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小小的话让贾姨眼泪汪汪的,她道:“掌嘴!实该掌嘴!姑娘何出此胡言!人都道,好死不如赖活,蝼蚁尚且偷生,我姑娘只好好养病,休要多想才是。”
二人正言语间,忽闻庭院外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断断续续的,甚是悲戚。小小问:“姨娘,这是谁在哭泣?竟如此悲戚。”
贾姨长长叹了口气,道:“此乃是那钱万才在呜咽。”
“他?为何这般哭泣?”
“也难怪,几年了,人家朝思墓想能与你一起快乐些时,眼看那缘分就到了,不期我家姑娘便这般光景了,这些日子他三天两头来询问,俺只是搪塞他。今日一大早便又来了,硬要上镜阁来看顾你,说是见见你心里便好受些。俺硬生生将他拦在那大门外。怕他看了我姑娘这般光景,他不好消受倒也罢,怕是看了我姑娘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传出去须遭你责怪了。”
小小苦笑道:“姨娘做得顶好,还是姨娘知小小的心。休要叫那外人进了镜阁,小小这般模样哪里还能见人。”
贾姨擦泪道:“只伤了这钱老爷的心。你是今日还清醒,这声音便入耳了。其实已不是一日了,这些日子每每夜静更深,便闻他哭泣,那悲切之声,在这镜阁左右徘徊,在院子竹林间起伏。好不叫人伤感。”
小小细想,也觉得对不起那钱万才,道:“本是想日后好好待他则个,也给他个笑脸,也陪他西湖上嬉戏,当个好朋友便是,小小知他也并无甚的妄想。哪曾想世事如此难料,倒成了终身遗憾。”
贾姨捂了小小的嘴道:“姑娘若是再这般胡言,姨娘便真的掌嘴了,生生是痛煞老身也。”言罢,那贾姨眼泪便又如雨落。
小小怕贾姨伤心,只好又道:“贾姨休要落泪,小小以后不说便是了。”还故意道:“待小小好些便叫那钱万才上镜阁一叙,好歹是要还他一个人情的,姨娘放心则个。”
其实小小身子并不见好转,仍是无力乘车游湖,更休说喊那钱万才上镜阁来一叙了,只能一个人靠在床头,眺望窗外景色。
转眼又到了夏荷盛开的季节,小小的气息也日见衰弱,常常无端地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那日,夜幕垂窗,娇艳的荷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纯净,晚风从窗子吹进镜阁,拂动着小小额前的刘海。小小感觉精神突然就好了许多,她叫贾姨将自己的枕头垫高,说要再看一眼夏夜的西湖。那贾姨便将小小揽在自己怀里,双手托住小小的身体。小小在贾姨怀里抬起头,望着镜阁外面明晃晃的月亮,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望着被晚风拂动的荷花,望着远处的点点的渔火。昔日游玩的情景一幕幕再现,她不禁轻轻吟道:“满身月露清凉气,并作映日一喷香。”
贾姨虽不甚明了那诗句的意思,但她知道这或许便是小小此刻的心境,是小小行将离开这个世界的遗言,今夜或许便是小小姑娘离去的时刻。她含着眼泪问小小道:“姑娘今日精神似好了一些?”
小小道:“无非回光返照而已。”
闻此言,那贾姨眼泪又落了下来,咬着牙道:“便是如此,也休要说出口。不知姨娘心有多疼!”
“姨娘休要自欺,小小捅破了那层纸罢了。”
贾姨擦着泪道:“既如此,我家姑娘交广甚多,这些日子那些常来往的人皆被我拒之门外,不得相见,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未了之事?”
小小感慨道:“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连那阮郎,鲍仁都弃我而去,我的心迹还有谁能知道?不必了,不必了,此时小小别无他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情。”
小小言罢,便含笑合上了眼。
望着小小,贾姨半响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才将一口污血喷出,随那口污血也吐出一句话:“痛煞我也!”
镜阁外,钱万才呜咽之声还在断续,还在镜阁左右徘徊,还在竹林间起伏,断断续续,甚是悲戚。
三
小小驾鹤西去,贾姨将灵棚搭在院子里,那灵棚亦是搭得漂亮,在竹林深处,在松柏之下,鲜花簇拥。
第一个来吊唁便是那钱万才,他大步走到小小的灵柩前,不待燃香便放声大嚎,道:“小小姑娘,你不该走啊,你不该走啊……万才一直在等你痊愈来着,等得好辛苦,倒等出个这等结果!岂不痛煞万才了!”
见钱万才哭得伤心,贾姨便上前去安抚,道:“钱老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况小小生前多承钱老爷关照,感激之情常溢于言表。她此生难以为报了,若有来世,她必会回报老爷的。”
钱万才顿足道:“如此,还有何意思?她今远去,我那斯文还做给谁看!天下有几人晓得啊……啊……啊……今生没有的,来世就会有吗?我恁地不信,小小姑娘,小小姑娘,你如何便走得这般急,不知我万才一直在等你吗?不知我万才已经斯文了吗?”言罢,他又一头撞向小小的灵柩,好在旁边人多,大家好容易才将那钱万才扯住。
那钱万才被众人拉到一旁,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擂胸大嚎。那贾姨心中不忍,不离左右,好一阵子才将他劝住不再大嚎。
那万才道:“有一事相求。”
贾姨道:“老爷只管道来。”
“万才我生不能与小小同游西湖,已经是天大的遗憾了。这小小的后事,姨娘便交由我来操办吧,我欲将她葬到我家附近,生不能相携,那死亦要相陪,如何?”
贾姨想起小小临终前的交代,道:“这个,这个,实在是万难从命,小小临终有交代的,她要埋骨于西泠,万万不可辜负了她对山水的一片痴情。”
闻此言,钱万才瞪了许久的眼睛,才又道:“葬西湖边便葬西湖边,姨娘可将此事交于我来办。我让她黄金为首玉为身,土高八丈,起高楼。”
贾姨晓得那钱万才只知道花钱,哪里懂得小小的心境,小小绝不会让自己的墓修成这般,她心中暗忖:如此有违小小心愿的事,万万使不得。她道:“修墓之事,我家姑娘亦有交代,这个实在不劳钱老爷费心了,老爷的心意我代小小领了便是。”
那钱万才道:“如此,叫我如何不嚎哟,硬生生将那绝世美人与我分开,老天便是不公——啊……啊……”于是他又擂胸而泣。
那些前来吊唁的人见钱万才如此悲切,亦是唏嘘感叹,说甚的都有。
安葬时日将到。这日贾姨起了个大早,正使唤着下人做诸项准备事宜,大门前便传来嘈杂之声,贾姨赶到门前。眼看三四个青衣差人飞马到来,直到慕才楼门前,差人下了马便问道:“苏姑娘在家么?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门,可速速请回。我们滑州刺史鲍相公,立刻就要来面拜。”
贾姨听见,不禁哭了出来道:“苏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这鲍相公要追欢卖俏,就烦尊驾禀声,不消来了。”
差人听说,都吃惊道:“闻说苏姑娘只好二十余岁,为何就死了?果是真么?”
贾姨道:“现停枢在堂,如何假得?”
差人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再与贾姨搭话,翻身飞马而去。
不多时,只见一人穿白衣,戴白冠,骑着白马而来,到西泠桥边便下了马,步行至小小家门前,一路哭将进来。
贾姨慌忙迎过去,一眼便认出是那鲍仁。她一下子便哭出了声,道:“鲍大官人,如何来得恁迟!”
那鲍仁也不搭话,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进来。及到枢前,不禁抚棺大恸道:“苏芳卿耶!你是个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鲍仁是个英雄,慨然赠我百金,去求功名,怎么就不待我鲍仁功名成就,来谢知己,竟辞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却教鲍仁这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岂不痛哉!”
那鲍仁哭罢,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恸起来道:“这一段知己之感,还说是我鲍仁的私情,就以公论,天既生芳卿这般如花之貌,咏雪之才,纵才貌太美,犯了阴阳之忌,也须念生才之难,略略宽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钩,竟一旦夺之那?苍天耶!何不仁之至此那?”只哭得声息都无。
那贾姨先自己忍住悲戚,不再落泪,又含泪相劝,对鲍仁道:“相公贵人,不要为亡甥女些小事,痛伤了贵体。今番我家姑娘既已去,鲍大官人哭亦无助,只休要惊扰了那上天之人。”
鲍仁道:“姨娘,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她小小一女子,在贫贱时,能知我心,慨然相赠。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贵,反因来迟不能少申一报,非负心而何?日后冥冥相见,岂不愧死?今日她去,天下还有谁人晓我,叫我如何不肝肠寸断……”
贾姨道:“有鲍大官人这番话,小小在九泉之下,亦当瞑目了。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报亡甥女,也还容易。”
鲍刺史道:“她己玉碎香消,怎能相报?”
贾姨道:“亡甥女繁华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于此,尚不知葬于何所,殊属伤心。相公若能择西泠三尺土,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华于始,而又能繁华于终,则亡甥女九泉有知,定当感激深厚。”贾姨便将小小临终遗愿相告。
鲍仁这才强压悲哀,道:“姨娘此言,甚是有理。苏芳卿的遗愿,自当由鲍仁来行,恳请姨娘,便将此事交与鲍仁来办吧。”
贾姨并无一点犹豫,便点头道:“如此甚好,除了鲍大官人,我更无人可信了。昔日你们互为知音,大官人定晓得我家姑娘心曲,不会委屈我家姑娘的。也算是给你和我家姑娘一个圆满吧。”
那鲍仁不敢稍有懈怠,当即便出资着人在西泠桥侧选地,筑墓,修亭,并一一说于细备。
四
那鲍仁自山名发帖,邀请阖郡乡绅士大夫,都来为苏小小开丧出殡。众人见鲍刺史有此义举,谁敢不来?一时的祭礼盈庭。出殡下葬之时,是个烈日炎炎的日子,太阳似个火球,炙烤着大地,连西湖的水也静静的,水波不兴,舟船不发,莲叶倾斜。钱塘的夏季无比酷热,往常这个时候人们大多躲在屋中或树下摇芭蕉扇。今日钱塘城却万巷皆空,夹道而观者,人山人海。
鲍仁一身丧服,白衣白冠,亲扶小小灵枢,一步一泣,一泣一步,随着送葬的队伍来到西泠桥畔,并与众人一起,亲手执掀,将小小的灵柩葬于已掘好的墓坑中。
坟前立了一人多高的石碑,那碑文乃鲍仁亲撰,书于墓碑背面,写的无非是苏小小一生为人,以宣示她高洁人格。碑上还有鲍仁亲题的诗句“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墓碑正面云:“钱塘苏小小之墓。”
墓上还覆有六角攒尖顶亭,叫“慕才亭”,墓旁遍植松柏与鲜花,以二尺高花墙围之。又为小小置下祭田,为贾姨守墓之费。
葬毕,鲍仁行将离开钱塘。临行前,鲍刺史再来哭祭。那亦是个烈日当空的日子,鲍仁顶着烈日来到小小的墓前,望着花草间小小的坟冢,望着墓地后面浩浩汤汤的湖水,他被水腥味和青草的气息所包围。鲍仁哭道:“芳卿,今日果是遂了你的心愿,与这山湖为伴了。只苦了我鲍仁,孤零零一人,何人再懂我?我晚来了一步,我俩居然便生死相隔。我这心中的悔恨只待与这山湖一般,千古绵绵了。”
哭了许久,那鲍仁再行跪拜,道:“鲍仁绝不辜负芳卿的期盼,倘不能为民作主,定来墓前厮守。”
祭罢,鲍仁翻身上马,正欲前行,耳边忽传来哭泣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悲切催人。他问身边的贾姨道:“何人在此哭泣?”
贾姨道:“此乃钱塘首富钱万才,依仗家资富有,衙门有亲,便是钱塘一霸。因他慕我家姑娘美貌才学,屡屡欲相与我家姑娘而不得。此人性倔,并不因此舍弃,从我家姑娘所言,洗面革新,学得斯文,行得善事,懂得大礼,换了个人似的,一心一意只讨我家姑娘欢心。近日方得我家姑娘好感,可入镜阁与姑娘来往。不料小小却一病去了,故悲伤至此。日日只在这附近哭泣,悲悲切切,叫人哪里生受得了。”
鲍仁又大悲,泣道:“可见斯人高洁,圣人孟子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那天下有几个男人能做得到,如今竟让一弱女子做了去,真羞煞天下男子也。”
贾姨也感慨道:“虽鲍大官人言重了,但也是实话。若小小闻得鲍大官人此言,九泉之下亦是感激。”
“何谈感激,当年我一介寒士,明珠暗投,四方流落,饥不果腹,苏芳卿不以我卑微而嫌弃,延至家中,酒宴款待,更雪中送炭,救我于危难,助我以资费,鲍某方有今日。此相知相遇之恩,天大地大,鲍某常念念于心,实指望有成之日,来叩谢大恩。怎料恩在人走,苏芳卿竟驾鹤西去,以致鲍某恩报无门,此痛切深入骨髓,鲍某实难以承受。”
鲍仁言罢,含泪策马。那白马却踯躅不行,行两步便回首一哀鸣,其声痛彻人心。鲍仁低声对那白马道:“今日只休要再盘桓了,来日我必归来,结庐在此西湖,与此香丘日夜对望,绝不行娶。”那马似能懂鲍仁所言一般,这才长嘶一声,奋蹄奔走。
那马行数十步之外,鲍仁便于那马上高歌起来:
我卿大义何慈容,名垂竹帛亦英雄。
呜呼歌兮泪无穷,魂招不来何所从。
那声音粗犷沙哑,又饱经沧桑,近乎于旷野之呐喊,喊出了歌者发自肺腑的无限悲凉与无助。
贾姨听出他唱是招魂歌,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听人唱过,她早早便会唱了。这歌子原是她老家人唱的,在她老家,在那片苍莽的大山之中,有亲人逝去时乡亲们都要唱这歌,要把那故去亲人的魂招回来,要让他的魂魄永远不迷失。她曾经教过小小此曲。那小小聪颖,将歌词曲韵略作修改,配以管弦,在镜阁楼里演唱了几回,这招魂歌竟然传遍了吴越大地,听说亦被那官家乐府录了去,这在慕才楼本是寻常事,也不知有多少那山野间的歌谣被小小传唱了出去。
贾姨心中自豪且伤感,也随着鲍仁唱了起来,她的声音清脆婉转且饱含悲切,她将那尾音无限度延长,再延长,长歌当哭:
且为魂归歌一曲,复向碧水致万嗟。
未招魂魄何入门?目极千里日昏昏。
在那西湖边上,在那炎炎烈日之下,在那山湖秀色之中,在那西泠桥畔,他二人为小小招魂。小小的忧伤去了,小小的芳魂去了。此一去,碧落黄泉;此一去,四野八荒;此一去,魂魄离散,更何人能招。
魂兮,归来!
来世篇:
第十四章,芳魂不殁,山妖笑入狐狸穴
一
小小的芳魂归来否?西湖边上的人都知道;小小的芳魂归来否?中国文人都知道。小小是个情结,一个西湖的情结,一个中国文人的情结。情结是不死的,所以小小不死。她成了精灵,一个拥有绝世容颜与才情的精灵。她眼角眉梢的风情岂肯委于一抔黄土?那一缕芳魂必是不会泯灭。小小守着自己生前承诺,朝朝暮暮在西泠桥畔的风烟雨雾中,孤独地守候、徘徊,等待一个年轻的才情书生到来,等待着一个他,一个能与她在西泠松柏下共结同心的他。然而,“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她终是明了,那秀眸内圆润泪珠盈盈欲滴,仿佛是带露幽兰一般,孤傲、凄美、幽怨、不屈,静静地藏于乱草丛中,朝潮迎风,日日朝阳。
近两千年来,苏小小的传说绵延不绝,没有这些传说,便不是完整的苏小小,没有这些传说,苏小小传也必定是不完整的。所以笔者将她的来世成篇,以完成一个形象完整的再现与塑造。
百年之后一个初夏之夜,由钱塘县令倡导,钱塘举办赏荷诗会。
那夜,一满载文人雅客与歌妓的画舫在西湖上荡漾。那画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缓缓地行驶,画舫上彩灯高悬,红烛闪亮,映亮了整个湖面。船上弦歌袅袅,那歌吹在水面上飘飞得很远。有人在歌吹中吟诗,有人在歌吹中饮酒,有人在歌吹中轻盈曼舞。那画舫行到西泠桥畔时,忽的便天气骤变,一阵阴风袭来,波光粼粼的西湖水面须臾间便变了颜色,明月不在,星光不在,再过须臾,便有点点的雨点滴落在水面上,其声清脆,哗哗然,似雨滴打在水面,似雨滴打在莲叶与荷花上,又似女人的笑声,在水面荡漾开来。
有一名曰李乾的书生正为众人吟唱自己的赏荷新诗,正在绝妙处,也便停了下来,望着水岸一处目瞪口呆,半晌不得动惮,亦是忘了吟诗。
众人见状奇怪,便催促他。
那李乾道:“奇哉!奇哉!千古奇事!”
众人问他何事惊奇。
李乾指着岸边道:“此为何处?为何有亭高耸?”
有识得苏小小墓的道:“此乃西泠桥畔,苏小小墓是也,墓上有亭,曰慕才亭。”
“既是墓地,为何有笑声传出,何人竟取笑于我?”
众人不信,皆嗔怪道:“哪有甚的笑声,分明是雨声,雨打水面而已。”
“吾焉能不辩雨声与笑声,硬生生是从那亭中传出的哂笑声。”
众人皆笑,有知情者道:“所言甚谬也,那苏小小乃前朝歌妓,病逝于此,因其爱这山湖秀色,临终告于人欲葬于西湖。故葬于这西泠桥畔。此墓葬于此处已有百年,那慕才亭已败落,碑正坍榻,墓亦荒芜,生满荒草野花。这墓中确也是一美妇人,更兼才情绝世,只早便化作白骨,竟何来笑声?休要戏弄我等,只是吟不下去便是。”
“实是亲耳所闻,不曾有诈,更不曾有半句谎言。”
有人道:“若此,汝必是艳慕那苏小小美貌与才情了,日思夜想,恍惚入梦,半睡半醒间,便把这雨声听作了笑声,梦中艳遇罢了。”
那李乾急忙辩解道:“并不曾有半点恍惚,若不信,你等皆屏息,细细听来。”
于是众人不语,一船歌吹也歇了。众人皆屏息注视着岸边苏小小墓。在画舫灯火的映照下,大家可以隐隐望见小小墓,荒草乱花丛中那慕才亭静静耸立着,那高高翘起的飞檐,如四扇展开的大翼,正向四边的夜空奋飞。亭间的墓碑已是倾斜,摇摇欲坠,隐约可现。
此刻,雨声渐息,唯有晚风轻拂。众人细听时,果是有笑声从墓中传出,先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而后便连绵不息。那声音仿佛被手遮掩着,极有控制,极为柔弱,又极为羞涩一般,“吃吃”的,甚至有脂粉香与那笑声一并随风飘来。一船人皆惊讶,若在平时,闻听墓里笑声,无人不毛骨悚然,有几人还敢沉醉?今夜却不同那寻常,众人皆心有醉意,皆被那柔软可怜的“吃吃”笑声所动,若心中柔软处被谁拨动一般,并无一丝恐惧,只觉爱怜,有那无定性之人,已是酥了那一身骨头。
李乾好事,对那小小的墓大声喊道:“那墓中美人儿,可是笑我等?若如此,便休要有一丝儿掩饰,便放声一笑何妨。”
于是那墓中的笑声便放开了,仿佛那遮掩的手挪开了一般。“吃吃”声变作了“咯咯”声,此声少了几分让人怜悯的柔弱,却多了几分妩媚,让人怦然心动,让人魂牵梦绕的妩媚。
李乾又道:“此笑声亦是一绝,非凡人所有,汝可是那前朝苏小小?闻此笑声,便可感知你绝世容颜与才情。我等赏荷,不慎至此,多有打扰,实是班门弄斧,多有得罪。画舫赏荷吟诗亦是一雅事,仙姑若有此雅兴,不妨参与进来,与我等同乐。”
于是那笑声愈加响亮,若银铃一般,脆生生地在河面上荡漾,叫人心旷神怡,心驰神往,一船人皆遥望水岸边那慕才亭,目光炯炯。
有人道:“可是笑我等无好诗?”
那边并无人搭腔,只是在笑。
有人道:“可是笑我等无好歌吹?”
那边依然无人回答,依然只是笑。
又有人道:“可是笑我一船人无好歌舞,若如此,你便也舞来一曲,叫我等开开眼便是。”
此话刚落,只见一道红光闪过,那慕才亭便被一片淡淡的橘红色光芒笼罩,似祥云涌起,若海市蜃楼,虚无缥缈。少顷,那虚无缥缈间便飘出一曼妙女子,那女子若仙人一般。风吹仙袂飘飞,光映玉容凝脂。
一船人皆惊叹不已。
少顷有暗香浮动,歌吹飘起,那声音人间断不可得,若古琴,若箜篌,若玉箫,一刻又似雨打芭蕉,一刻又似似风过树梢,一刻又似雁过长空。歌吹片刻,那女子便在那虚无缥缈间舞动曼妙身姿。
那舞姿端的迷人,正是:“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雾轻红踯躅,风艳紫蔷薇。”
一船人再无声息,个个屏息凝目,目不转睛,不敢有半点走神。直至那女子收了舞姿,直至那歌吹歇下,直至那光敛云收,天空复归于黑暗。大家才如梦中初醒一般,再看四周,复又归于平静,再看那慕才亭,复藏于乱草花间中,默默无语。雨,早便歇了,晚风也不再轻拂,月亮复上西天。一船灯火又将那西湖水面映得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是遇着仙了吗?是小小的芳魂归来了吗?是传说?是现实?是惊魂?是巧遇?是时空的错乱?是阴阳瞬间沟通?这有幸的一船人确确实实亲见了慕才亭前这一幕。
打那以后,过往西湖,或游玩西湖者,便常遇见一曼妙女子出现在西泠桥畔那百花间,时而轻歌曼舞,时而与蝶嬉戏,时而与花争艳,全然不顾旁人驻足观看,人皆曰苏小小芳魂回来了。
次年钱塘人怜其不死之魂,由著名乡绅发起募捐重修苏小小墓,将那慕才亭与亭中坟茔修葺一新,复立新碑,碑上仍书:“钱塘苏小小之墓”几个字。
二
苏小小墓被修葺一新,慕才亭四周遍植松柏,通往慕才亭的杂草间还开辟了一条小路。苏小小之墓日渐热闹,除了前来凭吊的文人雅客外,亦有些渔夫村妇经过此地时,来到树下避暑乘凉,间或唱几嗓子小小当年唱过的渔歌山歌。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苏小小。
那日一年轻渔妇在西湖中采莲,未及半日便满载,那渔妇便驾船归来,望着满舱的莲蓬,望着清波荡漾的湖水,一时性起,便唱起歌来。那个歌道: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鱼戏莲叶间。
那歌声天然清脆,婉转细腻,含情脉脉,歌词亦是毫无修饰,唱得湖水愈加碧波荡漾。此渔妇非同寻常,乃是西湖上有名的人儿,名曰董婉娘。渔歌唱遍山湖之间,无人能敌,人皆称董雎鸠。她歌声方歇,远处便有渔人叫好声传来,其声粗狂张扬。于是这渔妇便咯咯笑将起来,一时花枝乱颤。那边渔人更是叫将起来,大声喊道:“端的一副好嗓子!今日天气好,骄阳几多(情)晴,我说,雎鸠妹子,休要负了这般大好时光,何不再来一曲?”
那渔妇并无半点羞涩,又是一阵流水般的笑声与湖水一起荡漾。笑罢,她大声回道:“大哥,你听好了。”于是她放开嗓子,又是一曲:
青荷盖渌水,
芙蓉葩红鲜。
郎见欲采我,
我心欲怀莲。
那歌声愈加甜美,委婉多情,这甜歌哪里是在搭讪调情,分明在散发着迷幻药的芳香,无人可抵挡。远近那些渔人都跟着叫好起来,有点前来搭讪,也有的前来对歌。那渔妇一阵嬉笑,便将船驶向西泠桥,她兴致陶陶,心中满是喜悦,兀的却听得岸边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更为清脆嘹亮,不稍加修饰,仿若天籁一般,那歌里唱到:
开门白水,
侧近桥梁。
小姑所居,
独处无郎。
这歌声仿佛充满了哀怨,如泣如诉。那渔妇一愣,抬眼望向岸边,并不见人人影,渔妇问道:“是何人在唱?何人在唱?”
并不见有人回答。
那渔妇又道:“端的是好,如此金银般的嗓子,在这西湖上还从未听过,也堪称绝世了,妹子甘拜下风。只是恁地哀怨,姐姐必是屡遭不幸之人。我亦是好歌之人,徒有雎鸠虚名,姐姐才是真的雎鸠。可否出来一见,我愿与你结为姐妹,如何?”
岸边依然无人应答,那渔妇以为那歌者必是隐于那片松柏之中。于是渔妇将船靠岸,向方才歌声响处寻去。岸边皆松柏,长满杂草与野花,水草腥味与花的芳香扑鼻。渔妇长长地吸了口气,便径直往里走。没走多远,那渔妇便望见了慕才亭的尖顶,她这才知道自己到了西泠桥畔。她晓得苏小小的,也晓得苏小小的墓,也听过苏小小的传说。只是往常打里走过她从未停下过脚步,她不是文人,没有苏小小情结,她亦不是有闲人,无暇在此处避暑乘凉。往往匆匆而过,有生计要忙活,甚至连多看一眼也未曾有过。今日若不是寻这歌声,她亦是不会将船泊于此处。
再往深处走时,那杂草愈深,松柏亦愈密,有松针刺在她胳膊上,隐隐作疼,更有松油的芳香扑鼻。渔妇隐隐约约便看见一身着红妆的美妇人站在不远处。她道:“姐姐,恁地一副好嗓子。”
那美妇人笑道:“见笑了,只是许久不唱,如那浸泡久了朽木,怕是早便腐了,哪里便会好听。”、
渔妇道:“我自幼便跟着爹娘学歌,湖中人家无有不知,渔舟到处,敢唱个湖水翻浪,人称雎鸠,故此常自鸣得意。今闻姐姐歌声方知天外有天。”
“姐姐笑我,许久未唱了,哪里还着韵律。”
“如此好的嗓子,却为何不唱了?岂不亏了爹娘与你一副好嗓子,且憋出病来当如何?”
“歌是要唱给知音的,有唱有和方有兴致。姐姐有所不知,小妹我孤苦伶仃,幽怨凄苦,一个人独守这荒野之处,整日以冷泪洗面,哪里还有唱歌兴致。”
“听姐姐歌声,甚是哀怨,想必是身世飘零孤苦,何不一吐为快,也好消去你心中块垒。人生一世难得你我如此有缘,便凑到一起说些个话来。”渔妇又匆匆往前行几步,却被一棵松树拦住了,她扭开身子道:“咄,此处树木甚密,恁地妨人。”
那美妇人道:“不必近前,但说无妨。”
渔妇哪里肯留步,她绕开那棵拦在面前的松树,又往前走,行不到两步,便又被一棵松树拦了,于是她又绕开,再前行,再被拦。如此三番五次,硬是近不得那美妇人。渔妇这边甚是惊讶,道:“端的是怪了……竟三番五次不得近前,是何道理?”
美妇人便捂着嘴笑将起来,道:“不得相见便休相见。”
渔妇恼得性起,对着那松柏大喝一声:“咄!这般相阻!来日必伐了你则个,烧成灰,看你还拦也不拦?”
那美妇人闻听此声,身子一顿,便不见了。渔妇再细看时,地上卧了只红狐。那红狐眼睛大大的,望着渔妇,目光幽怨凄苦,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渔妇心中一颤,莫非便是她?渔妇许久不得言语,好一会她才对红狐道:“你若是方才那红衣女子,便颔首,休要让我猜疑……”
那红狐只一摇尾,便跑开了,眼见它遁入小小墓旁一窟中,不再现身,亦是不再见有何动静。
那渔妇惊讶无比,自语道:“难怪如此好歌声!必是那苏小小化身,奇哉!奇哉!”
自此,西湖畔人家皆晓得那苏小小化作了狐狸精,西湖畔的文人雅士们更是蜂拥而至,亭前吟诗作画,无不梦想感动墓中小小,或某一日得见那美丽的红狐潜入书房。千年以后,有个叫蒲松龄的文人写了不少关于狐狸精与书生的故事。狐狸精小翠、婴宁、娇娜、青凤等,无一不是心地善良,恩怨分明,对人忠诚可靠,而又不求回报之女性。笔者在想:是小小触发了他的灵感,还是文人心底本就契合?
三
苏小小成了狐仙,苏小小成了传奇。苏小小墓便成了承载着那个传奇的载体。大唐以后,苏小小再也不是西子湖畔的传说了,它传遍了九州大地。钱塘的山湖秀色,钱塘的西泠桥,钱塘的苏小小墓那样强烈地牵动文人雅士的心,牵动着天下男人的心。来此凭吊,且写出的诗文亦不胜枚举。笔者随意例举一二,以馈读者:
唐代诗人张祜,世人皆晓其纵情声色,流连诗酒,且任侠尚义,喜谈兵剑。他因诗扬名,以酒会友,经天纬地,酬酢万物,结识了不少名流显贵。然而由于性情孤傲,狂妄清高,使他多次受辟于节度使,沦为下僚。便是这样一个狂妄忘情之人,心中亦有苏小小,他是这样写苏小小的:
车轮不可遮,马足不可绊。
长怨十字街,使郎心四散。
唐代著名诗豪白居易更是把苏小小比作西施。他在《西湖竹枝词》一诗中写道: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诗中的“钱塘”代指苏小小。“馆娃”即馆娃宫,是当年吴王夫差在苏州专为西施修建的,这里代指西施。白居易认为苏小小在多情多意,比西施更胜一筹,可见白居易对小小的偏爱与情有独钟。
白居易还有一首《杭州春望》是这样写的: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缔,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在白居易心中,那西湖山水的柳色春意硬是都在苏小小家了,这世上有几人能入白居易的眼?同是天涯沦落人,相慕何必分阴阳,白居易追寻的便是小小不死的芳魂。
实际上苏小小已经成了符号,那符号与正统人格形成了鲜明的对峙。那些所谓鸿儒高士,道貌岸然者,在社会品格上或许可以无可指摘,却压抑着自己与他人的本性。使生命扭曲,这便如激流受阻一般,那水便愈加恣肆,狂躁。君不见那瀑布,断岩之处必会一泻千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在那壮观的瀑布前,何人不被震撼,何人不为之所动?苏小小敢爱敢恨,以及对美的追求,便这样感染着人。就连唐末的道家学者罗隐也为苏小小所动,留下这样的诗句,他是这样写苏小小的:
魂兮檇李城,犹未有人耕。
好月当年事,残花触处情。
向谁曾艳冶,随分得声名。
应侍吴王宴,兰桡暗送迎。
要说唐朝写苏小小最好的诗,应该出自李贺,关于他与那只美丽红狐的交集与故事,关于他写苏小小的诗,已经是个完整的故事了,民间流传甚广,笔者暂且按下不表,那美妙又精彩的故事,笔者愿再辟章节,当细细道来。
宋文人中,写苏小小最好的诗,当属陆蒙老的《嘉禾八咏·苏小小墓》,那诗这样写道:
瑶台归去鹤空还,一曲霓裳落世间。
秋雨几番黄叶落,朝云应欠到香山。
“一曲霓裳落世间”,他视苏小小已惊为天人了。
元代写苏小小比较有名的诗,便是诗人杨维桢的《西湖竹枝词》,如今吟起来,还让人浮想联翩,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那便是一处美景了,这首诗里,小小的绝世容颜与才情,和那西湖绝美的山水融为了一体,真乃有此山湖秀色便有那苏小小,无那苏小小便无此山湖秀色。天下有爱美天性的人岂能不至,岂能不去那慕才亭前凭吊。故杨维桢对小小是这样写的:
苏小门前花满株,苏公堤上女当垆。
南官北使须到此,江南西湖天下无。
明代大名鼎鼎的戏剧家汤显祖亦是货真价实的“苏粉”,他在《招庆寺》里是这样写苏小小的:
晓风疏雨带云阴,翠黛轻衫湖水心。
一曲渭城底春色,西泠桥畔落花深。
与汤显祖比,那袁枚便堪称是铁杆“苏粉”,他特意刻章书“钱塘苏小是乡亲”,以与小小是同乡而自豪,似乎小小是他,他便是小小。宁愿与女鬼为伍,以女鬼为傲,也是在难得了。
清代著名诗人,词人朱彝尊写的《苏小小墓》,更是何其动人,亦是堪称一绝,那词云:
小溪澄,小桥横,
小小坟前松柏声。
碧云停,碧云停,
凝想往时,
香车油壁轻。
溪流飞遍红襟鸟,
桥头生遍红心草。
雨初晴,雨初晴,
寒食落花,青骢不忍行。
这词,天上人间写了个遍,在小小墓前驻足的,不仅仅是凭吊的人,就连那天上碧云也歇了脚步。凭吊的人与天上的云皆停于此,共同面对共同之情景,皆陷入沉思。这里,小小的来世似乎化作了红襟鸟,在漫天飞舞着,在漫天渲染着。分明是虚幻与现实,人与神,生与死,今生与来世便在此时融合了,人类的精神像穿越时空的精灵,在自由翱翔。笔者有感于此词,常暗忖:宁愿相信这个世界有神,有来世。或与之成为红粉知己,也未尝可知。
苏小小的来世不仅仅在此墓地,亦不仅仅是此情此景,那一抔黄土哪里禁锢得小小魂魄,她的绝世容颜与才情又岂是禁锢得了的?小小的来世必与这个世界的男人缠绵,必与这个世界的文人缠绵。小小一生情未了,她的故事便必然会永远永远地演绎下去。
第十五章,鬼冢知音,《苏小小墓》惊芳魂
一
前面说到唐朝李贺,此人乃是大唐赫赫有名一人物,是一奇才,中国文学史绕不开他的。此人字长吉,家居福昌昌谷,后世称李昌谷,是唐宗室郑王李亮后裔。此人有"诗鬼"之称,是与那“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相齐名的唐代著名诗人。
那李贺不光诗写得奇特,长相也甚是奇特。李商隐介绍李贺长相时曾这样写道:“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细瘦”是指体型,“通眉”是说两只眉毛连在起来,“长指爪”是说他的手指有骨感,像葱管。更有传说李贺容貌似鬼,笔者相信这是冤枉他了,是因其鬼才的缘故吧。
这李贺是个行吟诗人,每日骑着一头瘦驴,背上背着一破旧背囊,便出门。路上想到什么好句,便当即记下来,塞入囊里。晚归,他母亲便叫仆人接过背囊,把里面写了诗句的纸统统倒将出来。看到儿子写下的诗句,他母亲常常叹息道:“儿啊,汝非把心都呕出来方肯罢休乎?”
李贺一生不得志,必是带着一颗冰冷极致之心,踏上南游之路的。话说这李贺南游到钱塘,别处不去,偏直奔西湖去寻苏小小墓。
那应该是一个深秋的午后,冷雨被湖面的寒风吹得斜斜的,飘飘洒洒落在李贺的斗笠上,落在他的身上。他身下是一头瘦瘦的黑毛驴,脚步似乎也有些蹒跚。远远的,他便看见了西泠桥斜斜地卧在水面上。李贺早便听人说那苏小小的墓在西泠桥畔。他轻轻地在驴子屁股下拍了一下,想让那驴子走得快一点。那头瘦弱的驴子却根本走不快。它是北方的驴,它走惯了北方干旱的土地,它不适应这江南的细雨与泥沼,不适应当年还是十分荒凉的西湖水岸。
李贺在额前抹了一把,将那迷蒙的雨水抹去。可是他依然找不到小小的墓。这让李贺有了些许的焦急,他想询问一下路人,可这般天气,见不到一个游人。李贺只好默默地继续寻找着,从西泠桥的这边寻到西泠桥的那边,从西湖的这一处寻到西湖的那一处,他甚至穿过了整个松柏林。有几次他似乎看见了慕才亭的尖顶,待他策驴向前时,却又失了方向。那小小的墓,那慕才亭仿佛在与他捉迷藏一般,难道小小也不识得他,也不把他视作“才”?他可是早便将她视作知音了,小小是他心中一个情结,一个文人自恋,或者说自我存在感的情结。他无数次的想过,在这充满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世间,终会有一个懂得自己的红颜。他不求她同那小小一样赠他百金,他不求她能与他松下永结同心,他只期望她能将他请进她的“镜阁”,他只期望她能将他视作知己,他只期望她能风情万种地朝他微笑,只期望她与他娓娓道来两相知。难道他的一生竟真的没有大道坦途?真是天见可怜!
心中充满悲怆的李贺只好与胯下的驴子一起茫然四顾。杂草,杂草,还是杂草,松柏,松柏,还是松柏,落雨,落雨,仍是落雨。李贺仿佛掉进了迷魂阵,心中的那块圣洁之地究竟在何处?他带着受伤的心而来,失意的才子,访情殇的佳人。冥冥之中,本该是自有气息相通,可到了近前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那一抔黄土,难道是天意?是人情?是在拷问他的精诚?
情急之中李贺不由得重重地拍了下胯的毛驴,那驴便疾步奔了起来,没有方向的奔着,奔在它不适应的沼泽上。奔着奔着,那毛驴前蹄一滑,便跌倒在西湖边的泥沼里,也将那李贺远远地抛在一旁。那李贺好容易才从泥沼中站起,摇摇晃晃走到驴子跟前,也将那站不起的驴拉将起来。李贺不忍再上驴,他牵着那驴子站在细雨中,站着泥沼中,站在荒草中。西泠草深,没过了李贺那沾满泥污的布履。天地之间,仿佛只有风声和雨声。西湖的水腥夹带寒气一阵阵袭来,让李贺感到浓浓的寒意。他甚至打了个响响的喷嚏,鼻腔中也流出了鼻涕。他没想到小小墓这般难寻,但他不后悔,也没有一丝放弃的意思。他只一个念头,他是来寻小小的,他是来凭吊小小的,他必要见到慕才亭。
也许真的是李贺的精诚感动了上苍,一叶渔舟靠向岸来,一个戴着大斗笠的渔妇跳将上岸。看见李贺,那渔妇摘了斗笠。再看那渔妇,淡扫娥眉,双目含春,腮边两缕发丝因被雨打湿的缘故,紧紧贴在腮边,令人心生怜悯。她裙子亦是高高挽着,裙角掖在腰间,两个饱满的小腿露在外面,如刚洗净的藕一般鲜亮水灵。
李贺赶紧上前问讯,他朝那渔妇作揖道:“请问这位婶娘,那慕才亭在何处?”
那渔妇的眼睛在李贺身上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捂着嘴笑了,道:“慕才亭?”
“对,便是这亭子。”
“这西湖边的亭子多了,俺自幼在这湖里采莲,哪个亭子都歇过脚,唯这慕才亭俺还从未听说过。”
李贺也是一笑,想那渔妇只顾她采莲打鱼的生计,如何会晓得慕才亭呢,赶紧改口道:“啊,我问的是那钱塘苏小小墓,不是在这西湖边西泠桥畔吗?”
那渔妇又咯咯笑将起来,指着岸边那一片松柏林道:“先生问的可是那小小坟,若问她的坟,便是在眼前了,坟上倒真是有个亭子,却不能歇脚。我们从不把它当做亭子。”
李贺道:“小生也知那坟茔便在这西泠桥畔,我已在此寻了多时,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
“寻不到就不寻吧,一坟冢而已,有甚的好看。”
“小小的坟茔小生是一定要看的,要不枉来了这西子湖。”
“你与她沾亲?”
李贺摇摇头。
“你与她带故?”
“此言差矣,我与她数百年之隔,何故之有?”
“那就怪了,非亲非故,先生何至于偏要寻她?”
“这位婶娘有所不知,我与那小小虽相隔数百年,但情相通,心相连。她的才华,她的义举小生早便仰慕至极。今来钱塘便是专程寻她墓以凭吊,未睹芳魂岂不虚此行了?”
那渔妇看了看李贺,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驴子,噘嘴道:“那一定是先生心不够诚了,看你也是读书人,岂能这般便来见我们的小小。”
李贺惊讶道:“那当如何?恳请婶娘赐教。”
“听口音,先生不是钱塘人吧?”
“我乃李贺,千里迢迢从北方来,特来拜访小小呢。”
“我们钱塘人来这里看小小,是绝不会骑着驴儿马儿便贸然进此松柏林的,什么赃物便往此带啊?小小早便成狐狸精了,这坟冢啊,也是有灵气的了,冲撞神灵实在是不恭。”
李贺闻此言,赶紧道:“啊呀,倒是我失礼了,倒是我失礼了,带了这畜生,咄!”言罢便将那驴子拉到林子外面,松了缰绳,照驴屁股上猛猛一脚,道:“去也!”。
那渔妇乜斜了李贺一眼,笑道:“走了那驴子须不好生受。”
“来此处凭吊小小是李贺平生一大夙愿,为此夙愿,休说走了这驴子,便是走了我的魂魄又何妨?”
“如此,先生便再进去就是,定是会见到的,就在前不远处。”
那李贺将驴子置于一旁不管不顾,便快步奔进了林子。须臾,他果然看见了慕才亭,那亭间一座坟冢。不知怎的,李贺见到坟冢那一刻心中便一颤,眼睛也热了,好熟悉啊,似曾相见,在哪里?在梦中还是前生?那坟冢周围的青草似乎也被冻坏了,颜色墨绿,如被风揉过一般,而那些在雨中伫立的青松,即使成林,也自有一种难言的孤独,与他李贺一般的孤独,是别人读不懂的孤独。李贺心中道:小小,我来也!我来也!隔着数百年的沧桑岁月,隔着阴阳人鬼两界,你可听见我的心跳?我感觉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感到我们是那样的熟悉。
二
天色渐渐暗了,仿仿佛佛,隐隐约约,一缕异样的兰香飘来。李贺眼前模糊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他那消瘦的面颊上横流,连绵不断。依稀,他听到一女子的悲啼,在这细雨中,在这寒风里,分外凄楚。坟冢上那大片的荒草,被雨水冲洗得碧绿……那晶莹欲滴的,是小小的泪吗?如山谷幽兰挂着晶莹的露珠一般。小小啊小小,在这荒郊野外,在这碧水之滨,那永结同心、共剪烟花的愿望终是没有实现。如今,荒草是你的茵褥,松枝是你的车盖,清风是你的衣裳,碧水是你的玉佩。西湖的水啊,可照见了你那妖娆的容颜?那早已闲置的箜篌,可抒发了你那千古的情怀?那暮色烟雨中,那沧桑的西泠桥上,仿佛还停着那油壁香车,却永远是空着的。那只驾车的白羊,那只雄壮如牛犊的白羊,那只不死的白羊,还在那等着你呢。往日的温情脉脉,往日的嬉戏欢笑,已如烟云一般,飘走了,飘远了。天更暗了,一烛如莹,发出微弱的绿光,却没有一点热度,慕才亭外,一片凄风苦雨……
李贺本便是鬼才,冥冥之中,他看见了小小,那泪眼如兰、水佩风裳的苏小小,多像屈原笔下的山鬼啊。她飘下来了,飘下来了。“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李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鬼伴,苏小小想必再也不会孤独了吧?
“低身锵玉佩,举袖拂罗衣。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小小的舞姿,小小的神韵,如梦幻一般浮现在李贺的眼前,就若一粒种子,必在日后生发百花簇簇,万木葳蕤。
听,小小犹在高歌呢,那歌声,那喜悦,那份浪漫天真,无人可敌:
我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看似直白如话,却曲折婉转,爱意绵绵,誓死不悔,何异于梁山伯与祝英台?这西湖何其幸运!竟夺了天下头一份宠爱。
李贺感慨万千,他有多少话要对小小说啊,这一刻他所有的述说都化作了诗人的意向,都化作了诗人的情怀。他的千古名篇《苏小小墓》便是在那一刻挥就了,李贺是这样对小小倾诉的: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的目光穿越了生死,他看见了那兰花上缀着晶莹的露珠,那便是小小含泪的眼睛。四目相对,却古今相隔,让人情何以堪。李贺与小小一样的不得志,一样心怀缠绵,可他却以一个男子的决绝,斩断了女子绵绵的情丝。这边厢,苏小小哀哀怨怨地说:“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那边厢,李贺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小小是那样的牢落不偶,死生异路,不能了却心愿。她肯定是怀着缠绵不尽的哀怨在冥路游荡。李贺也有他的追求与理想,然而他生不逢时,他亦“无物结同心”啊。在这绮丽秾艳的背后,那是多让人心痛的哀激孤愤之思。一个阴间的鬼魂,一个阳间的鬼才,在一刻心相通了,情相融了。
像不像娓娓交谈?他是她的知己,她是他的红颜。她芳心一缕没个可安放处,他才学出众却无人重用。苏小小等不来她的情郎,李贺也等不来他的前程。
不觉天色已黑,林子外面传了那个渔妇的声音:“先生莫不是要在这里过夜?”
李贺这才知道那渔妇并未离去,他颇有歉意道:“婶娘自管离去便是。”
那渔妇道:“这天寒呢,人皆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先生衣裳单薄,恐怕此刻也湿透了吧。不如先寻下去处,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将那衣裳烤干。若还有话要说,待明日再来也不迟。”
李贺看看自己的衣衫,果然是湿透了,他初到钱塘,一时也真是无亲可投,无友可靠,尚未寻到安歇处呢,都道是“未晚先投店”,再盘桓下去便真的不好找安歇去处了。听渔妇说得有理,李贺便转了身,走出林子。
那渔妇牵着李贺的驴子在一旁等候,大斗笠正往下滴着水,那赤裸的双脚也沾满了泥土。李贺赶紧又作揖,道:“小生一心急见小小,不想竟累了婶娘,耽搁了婶娘这半日的工夫,惭愧惭愧,着实羞愧难当了。”
那渔妇笑道:“休要这般说道,先生如此有情,倒也够了,这般待我们钱塘小小,老身理当尽地主之谊。”
李贺赶紧过去牵过驴子,正欲问何处有店。那渔妇倒是爽快,先开了口,她道:“想先生尚未找歇脚处吧,这天色已晚,亦是不好再寻去处了,不妨到老身家中安歇。”
听渔妇这样说,李贺虽心中大喜,却还是有些局促不安,犹豫道:“如此倒是甚好,只是打扰了婶娘一家人,甚是过意不去……不如,不如还是再去寻个店家吧……”
“休言甚的打扰,我们小小的客人,老身岂会慢待,且家中并无他人,老身只一人苦度岁月。”
李贺见渔妇是真心挽留,既她家中亦无他人,亦无须有过多顾虑,便道:“也好也好,如此便讨扰婶娘了。”
这李贺便跟着那渔妇走了,二人沿着一条小路来到一处宅院。那宅子不小,也不甚大,几进几出的院落,黑瓦白墙,飞檐。进到院子,那渔妇随手拢起一堆柴禾让李贺烤衣服,自己自去给李贺做姜汤。
只一会工夫,李贺的衣衫也干了,姜汤也好了,那李贺喝了姜汤,又去食晚饭。渔家人的晚餐倒也可李贺的口,小鱼小虾挺下饭的,饭间二人随意地唠了些家常,无非爷娘儿孙,庄稼田禾之类。
饭罢李贺便觉身乏,腿脚亦无力。
那渔妇大概是看出端倪,便点了一盏油灯,将李贺引到西厢房,道:“先生一路风尘,想必是疲惫不堪了,此房空置多年,老身方才收拾罢,或尚有些许霉味,先生将就休憩吧,多有不周。”
李贺赶紧道谢:“婶娘言重了,小生只身在外,四海漂泊,今到钱塘,本与婶娘非亲非故,婶娘如此见容,收留于我,供我饭食,小生已是感激万分了,哪里还还敢言甚的不周。”
那渔妇未等李贺说完,只一笑,便不见了身影。
李贺并无多想,当下关了门,吹了灯,便一头倒在榻上,那榻上是柔软的绿毯红被,哪有丁点的霉味,却别有一种香气,是青草与湖水的芳香,又掺杂着脂粉的味道。在那柔软与芳香中,李贺只觉得舒适无比,他想,难道这西湖边床榻也别有一番味道?难道这里的一切都那般美好?只须臾那李贺便沉沉睡了去,好香,好沉,好梦。
三
星空灿烂,一抹弯月如钩,凉风轻拂。一红衣女子现在半空中,那红衣女,手携一箜篌,那箜篌在她手中竟轻若鸿毛一般。那飘飘若仙的红衣女子,从天缓缓而降,又悄无声息地来到李贺榻前,双目含情脉脉。对这种不期而遇,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天降,李贺本以为自己一定会惊讶的,可他确实一点惊讶都没有,他平静得自己都难以相信。仿佛他们早已约定,又仿佛是命中的注定。李贺暗忖,此女子非别人,必是那小小。他早便与她神交了,在许多的夜晚,在许多的清晨,他仿佛都与她娓娓交流,他们曾相约一见。李贺从榻上从容坐起,很平静地整理好衣冠。朝那红女子深深一揖,道:“有劳姑娘芳魂了。”
那红女子微笑地望着李贺,并未言语,只那双眼目光如炬,让李贺觉得身心皆透彻了。
李贺道:“想这位姑娘必是小小吧?”
那红衣女子便笑得咯咯响,调皮道:“何以见得?”
李贺道:“除了小小还会有谁呢?这世上的美貌女子,有几人看重书生?又有几人如此看重才华?生也慕才,死也慕才?”
“先生便如此自负?自诩为才子?”
“姑娘须晓得小生的诗吧?我曾经对你吟过呢。”
那女子捂着嘴笑了,却故意摇头道:“我怎的晓得你是何人?做过何诗?”
“小生便是李贺。我知道你会来的,知道的,我知道别人可以不懂我的诗,唯你小小不会不懂……我总感觉我与你的心是相通的。这一刻小生已在这世上等候多时了,今日钱塘一行,坟茔前作诗,便是呼唤姑娘的。”
小小长叹一声,道:“本不欲再与人交往的,学得寂寞点,也少祸害些良家子弟,唉,难得先生如此懂我。先生猜得对,我便是钱塘苏小小,是你的诗方才惊动了我。”
“惭愧了,小生多有打扰。”
女子道:“其实你的鬼诗早便惊动了我,你早已呼唤过我了。今日我如约而来,是想来看你不凡的诗作。”
“今日我在你坟茔前已为你呕心沥血了,知道你会听到,会看到,而且会屈尊来见我的,一定会的。”
“是的,我本在沉睡,是你一首《苏小小墓》惊动了我。写得真好,只有你,唯有你能看见我兰花上晶莹的泪眼。”
“不,姑娘,我岂止看见了你的泪眼,我更看见了你的芳魂,看见你内心的苦闷与寂寞。你我命运何等相似,我在你坟茔前待了许多的时候,在那苦风凄雨中,我愿意陪伴你,永远永远陪伴着你。”
“先生的诗早已陪我了,陪了我许多年,在我醒时,在我醉时,在我孤魂寂寞时,我都在心中吟先生的诗呢,那首《神弦曲》,写得是何等好啊,仿佛便是为我写的:
西山日没东山昏,旋风吹马马踏云。
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綷縩步秋尘。
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骑入秋潭水。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世人人皆道此曲讥女巫祷神之妄,其实她们哪里懂得我等的内心,我们便是那正人君子不齿的鬼神,便是那青狸寒狐,便是那老鸮木魅。他们哪里晓得那便是你我的自嘲,来这世上一遭,休说芳容才华无有个寄托,便是做鬼作怪,想痛痛快快地作践一下自己都无人理睬,无人能懂,最终还是灰飞烟灭。便是何等的冤屈,何等的可悲可怜啊。”
李贺本只是仰慕小小的文章与精神,哪里想到小小竟这般懂得自己的心境,懂得自己的诗意。闻小小此言,他心中一颤,赶紧道:“唯小小知我也,唯小小懂我也。我李贺作诗这多年,这阳间居然无一人能懂,倒是在阴间寻了个知音,难得难得。”
小小道:“本便是心相通的,何论阴阳。”
“姑娘说得极是,常言道,千金易得,知音难觅。今遇到小小,实属难得,小生愿与姑娘结个异域兄妹,不知可否?”
那女子并不回答李贺,将手中的箜篌支起,道:“今日小女子特持这箜篌而来,便是要为先生歌一曲的,以报先生那首《苏小小墓》……”那女子说罢,便拨动了手中的箜篌,似乎欲以曲代言。
李贺屏息,但闻耳边那箜篌声响起,初徐徐而来,后忽然急促,犹如石破天惊,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出人意料,有不可名状之奇境……李贺顿觉自己骨头都酥了,那魂魄仿佛也在随着旋律起舞。
声音正美妙时,李贺便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那美妙旋律竟瞬间息了,耳边是嘈杂的水声与风声。李贺急忙睁开眼,眼前是青草,青草之上是松枝,松枝之上便是蓝天。他猛然坐起,才发现自己居然是躺在荒草丛中,躺在小小的墓前过了一夜。
李贺站起,茫然四顾,周围并无一人,哪里有甚的红衣女子,哪有甚的小小,哪有甚的的箜篌,就连那引他见小小的渔妇也不曾有半个影儿,唯有那头黑色的驴子在松林外吃着草。
这是个晴好的秋日,天高云淡,秋风轻拂,蓝天上正有雁阵飞过,那“呀呀”的叫声凄凉且激越。不远处西湖波光粼粼,西泠桥默默地横卧在水面上,桥上芳草萋萋,桥墩绿苔绒绒。
李贺在小小墓前四望了许久,看遍了松林中的每一棵树,那些树皆孑然一身,并无甚的依挂。整个松林中,依然不见一个人影。他想起那渔妇的登岸处,于是疾步行到水岸,岸边只有青草,水面上也并无甚的渔船,更无甚的渔妇。只在远处有一两个黑点,应该是渔舟吧。
李贺茫然了,他不知道自己与那身着红衣的小小是冥冥之中的神遇,是灵魂与灵魂的碰撞,还仅是梦中相遇?一梦而已,那渔妇又是谁呢?莫不是传说中那个总陪在小小身旁的贾姨?李贺便对着空中大声唤道:“婶娘!婶娘!昨日关照我的那婶娘,汝今在何处也!”水声响起,风声响起,雁声响起……唯无有应答声。
李贺又在那荒草丛中寻找了许久,只三两蚱蜢从草丛中跳出,更无其他活物。李贺仍然一无所获,他有些失落,甚至绝望。
林子外的黑驴大约吃饱了,打着响鼻,发出鸣叫。眼看红日已高,秋风益盛。李贺找不到小小的一丝踪影,只得怏怏离去。将出林子,他忽闻耳边有杂声,回头望去。只见一只红狐从一片荒草丛中跃出,伸着脖子望着他,甚至朝他吱地尖叫一声。
李贺惊讶之极,正大困不解,欲仔仔细细打量那红狐,谁知那红狐竟尾巴一扫,便钻入草丛中不见了。李贺往前追赶几步,却不知那红狐去往哪个方向,前后左右,碧落黄泉,皆不见其踪影。
第十六章,一代鬼才,携手共入唐诗来
一
钱塘一行让李贺犹如冥界一游般,总是神神怪怪的。逢人便讲他在西泠桥畔见到了小小,如何如何的。无人的时候,李贺的脑海中也时常出现那个穿红衣的女子,出现小小那调皮的笑容。他总感觉小小从此便时时陪着自己了,写诗时更觉常有神助,忽而便有那诡异之极句子现在脑海中,吟出时必是惊动四座。
有人道他是有鬼附身,他自己却道是阴阳的感应,是知己的相通。
李贺的母亲忧心忡忡,一日对李贺道:“我儿必是常想那狐狸精,走火入魔,硬是着了她的阴招。”
李贺一笑,道:“若真有此招,儿便是幸运之极了。”
“甚的话,便哪里来的鬼话。大凡这鬼魅,人皆避之,我儿却如何便觉幸运!说此话真该掌嘴。”
李贺道:“这阳间硬是无人识我,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于我如那阴间何异?阴间有那懂我的小小,两厢心悦,于我便如那阳间一般,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又何惧之?”
李贺母亲闻李贺此言,便泪流满面,道:“我儿未及而立,前程尚未可知,如何便出此言,此皆短命的话,叫为娘如何生受?何不再等个十年二十年,那时便再看看,或天下便无人不知我儿了。”
李贺苦笑道:“若无人能懂,多活亦是无益。那苏小小十九岁便归了天,正好正好,倒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最美形象。若是等到颜色不再,人老珠黄时,更有何人再念苏小小?天下事皆是如此,岂止佳人薄命,天下英才皆薄命。我谓那作诗为文之人,正才华横溢时归天便是苍天的眷顾了,莫要等到那前朝江郎一般,晚节才思微推,时人谓之才尽。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乎?”
李贺的一番宏论让母亲频频摇头,低声道:“又是胡言乱语了,我儿左也是苏小小,右也是苏小小。莫非真是思想佳人了?来日为娘央那媒婆给我儿说上一房俏佳人一般的媳妇,我儿或便不再言必小小了。”
李贺也只好摇头,他知道母亲知他冷暖,但绝不知他志向。此情谁诉?只有那小小,唯有那小小。
一日李贺骑着那瘦驴出门云游,途经巫山,那山极为险峻,山道崎岖曲折,山下便是万丈深渊,奔腾不息的长江从山脚下流过。山道边古树参天,怪石林立,行走间常有那青色的悬崖与陡峰忽然便现在眼前,那鬼魅一般的山峰仿佛时刻要坍榻下来,悬在行人的头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行人,让人震撼而恐惧。便是李贺这般经常远游的鬼才,也几度惊魂。他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忽见不远处一座山巅上兀的便升起一团白云,那白云若炊烟一般袅袅,又像一婀娜的女子在舞。李贺愣住了,心中忽有诗句:“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飘炊烟……飘炊烟三字似有不妥,过于直白。”李贺正沉吟,耳边仿佛有人在吟唱宋玉《高唐赋》,其声酷似小小:“‘……妾在巫山之阳,高邱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真的,那烟岂是人工可为,必是鬼斧神工,如何不用‘神曳烟’这三字?如此甚好!甚好!”
李贺兴奋地沉入一片混沌,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只听“砰”的一声,那驴子和李贺一起撞到路边的一棵参天大树上。那驴子受了惊,甩下李贺独自奔跑起来。天见可怜,那李贺便如一布袋般,咕噜噜滚入深渊。
李贺亦是不晓自己如何回到家的,苏醒时便听得耳边有人声:“好了,好了,大法师真法力无比。”
李贺勉强睁开眼睛,他看见三位身着道袍的法师,正在他眼前舞动,一位手提宝剑拿著法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举著桃木打妖鞭,立在坛前。耳边法器叮咚响着。母亲也在眼前看着李贺。
李贺大惑,问道:“我在何处?”
母亲道:“我儿可苏醒了,你被那妖精迷住,跌入山涧,不省人事。幸得山民相救,护送还家。已是昏迷数日,这才醒将过来。”
“眼前这些道士是做何事的?那法器如何这般响?”
“今日为儿驱鬼,此乃乡邻为你请的捉妖驱鬼的道士。”
“何鬼?儿身上有何鬼?”
“便是那日日挂在儿嘴边的苏小小啊,那个狐狸精附儿身久矣,再不驱去,我儿必有性命之危。”
李贺听说这场法事是对着苏小小来的,连声道:“休得作孽,休得作孽,休要伤了那小小姑娘。”几次欲起身,皆被人按住,母亲道:“我儿稍安勿躁,休要冲撞法事,待捉了那狐狸精你再起身。”
李贺动惮不得,只好眼瞅着那些道士们行事。只听法器一停,上头法师权杖三下,口中念念有词,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李贺母亲领到各处房廊屋舍,附近的山崖水畔洒了法水,將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牌令,將七星旗祭起,众道士將旗幡一聚,接下打妖鞭望空打了三下。乡邻众人皆道拿住了狐狸精,争着要看,及到跟前,却並不见有甚的形象。唯见那法师叫众道士取将过来一瓦罐,手一比划,道是將狐狸精收入瓦罐中了,并亲手加上封条。
那法师又朱笔书符收禁,令人带回在本观,道是要放塔下镇住,于是众人撤坛谢將,一时纷乱。那李贺趁机从地上跳将起来,冲到法师跟前道:“待我看看,那附身的狐狸精是何等摸样。”
法师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李贺那容法师多言,便出手将那瓦罐拿到手中,道:“那小小何罪?不过我二人心有灵犀而已,我李贺在此阳间寻不到知音,她不嫌这阴阳之隔,来慰藉我心,何罪之有?竟招汝等残害!”言罢李贺将那瓦罐高高举起,由不得众人劝说,狠狠地摔到地上。
只听“哗啦”一声,那瓦罐便碎了一地。众人还将言语,那李贺便道:“那阴阳善恶,我李贺自有分晓,何劳汝等多言多事!念在各位乡邻无知,快快离去便是,若各位再多事,惹得我兴起时,莫怪我李贺无礼,须是要与诸位难堪。”
众乡邻自感无趣,便纷纷离去。那些道士也各收了法器,愤愤离开。只剩李贺的母亲独自哭泣。
自此李贺的诗愈加鬼气弥漫。
二
说起李贺鬼气最浓的诗,当然离不开《李凭箜篌引》。清代人方扶南说:“白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皆摹写声音至文。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
既然小小附身了,那李贺的《李凭箜篌引》,自然是离不开苏小小的神助。
先说这李凭何许人也,这个是有史可考的,可是个了得的人物。唐代亦是有不少文人写过他。他乃当时的梨园艺人,善弹奏箜篌。杨巨源《听李凭弹箜篌》诗曰:“听奏繁弦玉殿清,风传曲度禁林明。君王听乐梨园暖,翻到《云门》第几声?”“花咽娇莺玉嗽泉,名高半在玉筵前。汉王欲助人间乐,从遣新声坠九天。”其人因善弹箜篌,名噪一时。据说“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身价之高,似乎远远超过盛唐时期的著名歌手李龟年。他的精湛技艺,自然也受到诗人们的热情赞赏。
那时李贺正京城求职,一日他接到韩愈的邀请,让他去韩府赴宴。那韩愈是李贺文学上的前辈,又同为河南老乡。自然对李贺比较欣赏,对李贺不被重用深感不平。李贺接到老前辈的邀请当然也很开心,立刻便赶往韩府。
宴席自然歌舞不歇,先是歌妓们舞蹈,是当时长安城里最流行的凌波舞与胡旋舞,宾客们无不拍手叫好,李贺却全无感觉,在他眼里那些梨园弟子莫过于小小者。
韩愈见李贺眉头紧锁,便低声问李贺:“何事使君闷闷不乐?”
“先生宴我,前辈提携,学生岂有不乐。”
“哦,那……此舞不佳否?”
李贺道:“裙袂飘飘若云雨一般,仙子凌波宛如游龙。”
“若如此,汝为何还愁眉不展。”
“回禀先生,在学生眼中,此类舞蹈无非皆外形而已,吾梦中尝闻钱塘小小的箜篌,那只在指间流露出的旋律却让学生看到了魂魄在舞,看到了我的心在舞,我的血在舞。我想起了钱塘苏小小,好不伤感。”
韩愈闻此言大笑道:“好好好,若言箜篌,今日汝定当便不虚此行。休要言那小小,看我席上的琴师如何。”韩愈言罢,挥手让那些歌妓们退去,又击掌三声。
掌声方息,那席间响想起了箜篌声,循声望去,李贺大大地吃了一惊。他看见了那箜篌,竟是一具与小小凤首箜篌一般无二的箜篌,也看见了箜篌后面坐着的那个伟岸红衣男子——名声赫赫的李凭。
那箜篌的旋律与方才歌舞的欢快形成鲜明对比,此旋律呜呜咽咽,声若哭泣,仿佛此一刻人生便乐极生悲了。真是深溪寂寞弦苦幽,草木悲感声飕飗。
席间的灯火似乎也渐渐黯淡了,李贺的心却反而明亮起来。他仿佛真切地看到那才貌出众的苏小小正坐在箜篌前,妩媚多情,双目含笑。仿佛看见小小正沿着美丽的西湖游玩嬉戏,蝴蝶和青鸟在她的车前引路,樱花在暖风中飘洒。游人停下来对她驻足观望,多情的贵公子们情不自禁地跟随车子追逐她的笑靥。那些男子中跟得最久也最英俊的便是那当朝宰相的公子阮郁。他听见苏小小在油壁车中回望阮郁,用黄莺般声音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他仿佛看见一个落寞书生恰在山寺前独自踱着闲步解愁,那个不得志的贫寒儒生正是后来当了刺史的鲍仁。小小走到他跟前,轻轻说道:“贱妾是钱塘苏小小,虽说品学微贱,但也能识得英雄面目。先生为何上前又后退呢?”他仿佛看见小小将那书生带回镜阁,邀宴款待,言投饮欢。百金相赠,却不诱那书生入青楼儿女情渊,这是何等的千秋高义。
他仿佛看见那星月交相辉映的夜空,那从夜空潜入他房间的狐狸精,那鲜艳无比的红裙,那妖冶多情的眼神,那述说心灵的凤首箜篌。
渐渐,那李凭也便幻作了小小,一样的红妆,一样的凤首箜篌,一样的船形框架,一样的泣鬼神的旋律,一样的心与心的交流。李贺的心那一刻仿佛被鬼神左右了,他看见自己的魂魄正与那红狐起舞,那箜篌的乐声,让万物皆为之感动,连高踞仙界的神仙们也被这乐声感染。李贺心中便涌出诡异的诗句,须臾,他便对韩愈道:“先生可否赐学生以笔墨?”
韩愈大喜,道:“正好!正好!此宴,此箜篌,此良宵,今日寒舍蓬荜生辉,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岂可无诗相伴。有好句但书来无妨,且速速做来。也好助此酒兴。”
那李贺当下便挥毫作诗一首,那诗题曰《李凭箜篌引》,其全文如下: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顷刻间,一首构思新奇,独辟蹊径的诗便展现在大家眼前。这李贺端的是了得,若一位神奇的魔术师,用他笔墨驱使着大自然万物,调动了神话传说中的形象,惊天地、泣鬼神,写出乐声强烈感人的艺术效果,表现了那箜篌的高超与美妙的艺术境界。短短的一百字之内,方寸之间,有天空中的白云、湫湫的秋雨,潭中的老鱼、瘦蛟,神话传说中的湘娥、素女,紫皇、神妪,吴刚、玉兔……观者无不沉浸在这奇异的艺术境界之中。
韩愈几度击节叫好,并邀众人一起高吟《李凭箜篌引》,且翩然起舞,李凭亦是变了旋律,以《李凭箜篌引》的韵来为大家伴奏,席间的气氛瞬间被一首《李凭箜篌引》引入高潮。一时众人皆醉矣,天上人间,魂魄遨游,醉于李贺的鬼诗,而非醉于酒。
三
在苏小小众多传说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便是李贺之死了,据说李贺的死也与那苏小小有关。
说某日清晨李贺突感身体不适,头晕晕的,整个脊背都疼痛难忍,试了几次都起不得身,下不了床榻。
李贺的母亲见状,赶紧进到李贺房里寻问缘由,李贺道:“亦是不知如何了,今晨醒来便觉脊背疼痛难忍,头亦晕眩。”
“昨日饮酒甚多,可是尚未醒酒?”
“非也,往日饮酒也未曾如此。”
李贺母亲道:“我儿可是夜里染了风寒?”
“昨夜甚安,并无半点儿异常。只起床那一刻便顿觉头晕,脊背疼痛。母亲休要担忧,容我歇息歇息,再躺上片刻,或不再痛疼。”
那李贺便又在那榻上躺了一个时辰,却并不见一点好转。
李贺的母亲慌了神,道:“此病来势甚急,不敢再有耽搁,我这便去请郎中。”
李贺的母亲说完便匆匆出了门。须臾,她便领着这条街上最好的郎中慌慌张张赶回来,二人快步来到李贺的房间。
那郎中坐在李贺的榻前,拿着李贺的手,号了许久的脉,皱着眉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对李贺的母亲道:“汝儿脉象非同寻常,非同寻常。能否痊愈,只在天意,非人所能为。”
李贺的母亲那里肯罢休,又拉着询问了一番,那郎中只胡言乱语,到头来连半个方子也未给李贺开出,便匆匆离去。
李贺的母亲哭哭啼啼地守在的李贺身边,后来太阳升高了,眼看李贺的精神也好了许多,面色也红润了,也能从榻上坐起了。李贺的母亲这才止住眼泪,长长出了口气,道:“天已大白,日已升高,此阳气最旺之时,想是我儿已过了凶险,我这便去与你做些饭食来。”
那李贺的母亲刚刚出门,李贺便见到一个穿红衣服的人,那人长发掩面,骑着一条红色的龙,手里拿着——块木牌,上面的文字也不知道是用上古时代的篆文还是石鼓文写的,李贺觉得甚是熟悉,又怎的也读不出声来。那红衣人嘴里嚷着要带李贺走。
李贺又仔细地看了看那木牌上面的字,还是看不明白到底是啥字。便从那榻上爬将起来,跪在地下恳求道:“阿母年老多病,已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且膝下唯我一儿,我若去了,阿母将何以终余年,何以了此残生。恕李贺实在不能与你前去。”
那个穿红衣服人道:“天上的玉帝刚刚建成一座白玉楼,现在就要请你去为这座楼撰写诗文记盛呢!天上日子多快活啊,哪里像人间这般辛苦!还是与我前去吧。”
李贺亦是不肯,道:“如此亦舍不下阿母,容我盘桓些岁月,待阿母百年之后,或将前往。”
那红衣人道:“你倒看清楚我是谁?”
李贺抬头仔细辨认那红衣人。那红衣人亦将头颅昂起,拂开长发,露出真容,居然是苏小小。李贺一时喜出望外,道:“如何不早道是你,我道是那无常来索我命呢,竟如此作怪。”
小小笑道:“啊呸,皆是自己吓了自己,我问你,何曾见过穿红衣的无常?”
李贺拍着头,也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也是也是,亦是慌张所致,哪里有心细看。”
“小小今日特来寻你,问一声,可愿跟小小走?”
“请小小姑娘暂且退去,稍候片刻,只因阿母年事已高,我须禀告了阿母,随后便随你而去。”
“如此便好。”
“想她必会成全于我。”
待母亲回到李贺的房间,李贺便跪在母亲面前道:“母亲大人,儿子不孝,今日便要离开你了。”
李贺的母亲惊讶地瞪大眼睛,道:“我儿何出此言?”
李贺道:“儿今有个好去处,不知母亲大人可否让儿前去。”
“儿若是奔了好的前程,去便去,休要问我,更别为老身耽搁前程,为娘饭也食得,觉也睡得,哪里便成了儿的累赘,定是要去的。但不知我儿要去往何处?若般的好。”
“儿这是要去那天上呢,玉帝招我去写文章。”
李贺的母亲闻李贺这般说道,赶紧伸头去细看李贺,又把手贴在李贺额头摸了许久,问:“真的是玉帝招你前去?”
“不错。”
“真的便是去你那天上?”
李贺又点了点头。
李贺的母亲哭泣道:“委屈我儿了,此生硬是无有人赏识,以致出此胡言乱语,须是郁郁成疾了……可怜我儿……”
“母亲大人休要伤心,儿并不胡言,儿说的句句是真,那玉帝刚刚建成一座白玉楼,请我去为那楼撰写诗文记盛呢!那边甚好甚好,不仅是玉帝赏识儿,还有知心的美女相陪,胜似这人间百倍,母亲大人休要不信。”
李贺的母亲对天拜道:“可真是老天可怜我儿,老天若有眼,便告诉俺一声,俺膝下只此一子,若得上天垂顾,他能有个好前程,便是老身孤独老去,亦是不胜惶恐,感激涕零!。”
果然那蓝天之上有五彩祥云飘来,云端之上红蒙蒙一片,有咯咯笑声洒下,窗外林子里,顿时喜鹊叫声响成一片。
李贺的母亲愣了,顷刻便慌忙再拜,道:“如此祥兆,从未见过。果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我儿幸甚,我儿幸甚。”
李贺大喜,趁机道“若得母亲大人应允时,便不要有些许伤悲与牵挂,不肖儿这便去了。”
那李贺的母亲头点得若鸡叨米一般,道:“若得此等好去处,我儿休要有一刻盘桓,我儿前程事大,去便去,去便去,为娘再替你烧柱高香,谢那开眼的老天,保佑你一路顺风。”
须臾,眼见李贺屋子的窗口飘出一缕青烟,缓缓升上高天,空中还传来车子启动声,马蹄声与喇叭声,甚是欢快与隆重。竟有无数喜鹊排空而来,搭成一座通天的鹊桥,那鹊桥直通到那五彩的云端,像是一架登天的梯子。
李贺便又倒在那榻上,面色苍白,人事不省,气也喘得甚紧,只有出气未见进气。正好亲戚邻里来看李贺,见状众人皆大悲。李贺的母亲连忙阻止大家道:“休要哭泣,休要哭泣,休要打扰了我儿的行程,我儿今日便是去奔那锦绣前程,要去天上给玉帝写文章呢。”果然,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李贺便没了气息。
此时,天空上的五彩云也消失了,那鹊桥亦是不见了踪影,唯余一女子调皮的笑声在天空中响着,甚是欢快,甚是清脆,无所顾忌。
第十七章,檀板轻敲,搴帷而歌《黄金缕》
一
小小当然不死,因为她的传说,因为中国文人的小小情结,因为她的特立独行,因为她自由不羁之精神。
不死的小小必化作精灵,一个千古精灵。
时间来到了宋朝,北宋后期。有司马槱者,字才仲。此人好学博艺,貌若潘安,为世巨儒,而飘逸之才,尤为过人。此人是司马光的侄儿。司马光世人皆知,乃北宋杰出史学家,散文家。这司马才仲,元祐间中应方正贤良科。这贤科,乃是皇帝诏试才识优异的士人,要求严格,中试后待遇也十分优厚,士大夫称为“大科”,每每以为终身荣耀。北宋名臣如富弼、苏轼、苏辙等,皆制科出身。
那司马才仲中第,天下归心,天下之士,莫不想望其风采。
司马才仲衣锦还乡时,里人迎迓,隆重异常,人流阻塞了道路,更有人沿途搭棚设席以酒水奉上,仿佛迎神明一般。
司马才仲亦是感慨万端,翌日,他遍诣亲戚故旧,就连那闾巷里屠夫和做小生意者,也不免一一回访拜见。到人门下,即下马叩门,作揖谢礼,或家有长者,便以礼品相赠,或束脩,或乘壶酒,皆为古人拜师之礼,礼虽非贵重,足以彰显其尊老之意。大家皆道此人大度异常,礼仪周全,愈加礼赞。
地方经略安抚使对司马才仲的行为亦有所闻,便将他延至府中,优渥有加,以示褒奖,并令其食宿皆在其私第书房。
那私第在郊外山野之中,依山傍水,宅邸四周是一片竹林,林中设假山怪石,曲水通幽,楼台水榭数座,皆精致华贵。那林子与曲水又与近旁之高山流水相接,自然与人工一体,苍莽与灵巧相融,別是一上佳去处。宅邸自然也常有珍禽异兽出没,更兼山风袭来,异响迭爆,故此宅邸被称作“野栖园”,也有人戏称之为“怪风园”。
居于此第,垂钓甚为方便,读书更好,省思亦佳,尤为吟诗作文之好去处,诗文的字里行间必有异句,那句子或野趣尤甚,或仙风飘逸,或诡异十足,皆天授一般。想那诗仙李白若居于此处,当如虎添翼,仙气自当更盛一格,若那鬼才李贺居于此处,必是诡异逼人,字出阴曹一般。话说那司马才仲居于此处,怡然自得,时常暗自思忖,久居于此,或一日成仙也未可知。
一日午罢,司马才仲在书房昼寝小憩,忽一阵怪风袭来,咣当当一片响动,门窗皆被洞开,窗外更是呼呼啦啦。若有飞沙走石一般,紧接着一大片暗黄色云也铺天盖地而来,天空顿时昏暗无比,似午夜降临。那司马才仲以为山雨将至,欲起身关门闭户,哪晓几次三番竟未得动弹,似梦魇了一般。
那司马才仲只得屏息静气,暗忖待这梦魇过去再行起身,冥冥之中,眼前却出现一美人儿。那美人自云端缓缓而下,其盛装华丽,翠冠珠耳,玉佩罗裙,脚步缓慢,悄然落入庭院之中。
司马才仲惊出一身冷汗,不知是何方神圣。赶紧道:“何方仙子?屈尊下驾,枉自委屈,请受小生这里一拜。”其实那司马才仲此刻,不仅但动弹不得,那声音亦是无论如何出不得口。但司马才仲能看出,那仙子听到了他要说的话,听见他心里所有的声音,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只是他身子依然不得动弹,嘴也张不得。司马才仲暗暗叫苦。
那美人并不见怪,朝司马才仲颔首示意,微微一笑,皓齿微露,便朝着书房的门缓缓前行。
司马才仲甚觉奇怪,睁大眼睛细细看来,那女子肌肤娇嫩,神态悠闲,美目流盼,尤其那双凤眼,媚意天成,妖冶无比。
司马才仲又道:“仙子恕罪,实有不恭,不知何故,小生一时竟不得起床,亦是不得出声。还望仙子勿为见怪,自行就坐便是,待小生得起床时再拜。”那声依然未得发出,但司马才仲晓得那仙子听见了。
那佳人徐徐行到门前,却在阶前停下了脚步,并不进门,只低首在门前徘徊,眉目之间,似有所忌惮,有所犹豫,又似在等待着什么,等待司马才仲起床,还是等着司马才仲盛情相邀?
司马才仲心中明白,生怕慢待了人家,他心急如焚,愈加挣扎得紧,以致顿足擂床,几番喊叫,却总是不得出声,倒憋红了脸,气喘吁吁。
那女子见状,低声劝慰道:“君子休要这等着急,本是小女子莽撞了,来得十分突兀,冲撞了君子小憩。”
司马才仲心中道:“哪里便是仙子冲撞了小生,分明是小生无福受用。今日喜从天降,幸得仙子垂顾,却偏不幸被此梦魇所抑,一言不能发,实在是急煞小生,急煞小生也。”
那佳人仿佛听见了司马才仲的话,道:“君子休要着急便是,小女子便虚此一行也罢,休要伤了君子山高水长之风。”
司马才仲也不管那女子能听见否,挣扎着,急忙忙又道:“实是可悲之极,可悲之极,小生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行径,今日生生在仙子面前献丑了,仙子休要见笑才是。”
那佳人闻此言,倒噗嗤一声笑了,捂着嘴道:“本不欲笑的,倒是君如此看重礼仪,忘了根本,叫妾身感到好笑,妾身此来,非为其他,只为寻心中那个才俊。”
“如此小生更是怠慢了,如此怠慢来客非俺才仲一贯所为……仙子来光临得突然,故一时梦魇,直是羞煞俺也。”
“果是小女子行为不当,本不当来的,突兀了突兀了,让君子如此为难……”言罢,那佳人竟转过身去,渐渐隐没在庭院里。
眼看那佳人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那司马才仲还是不得出声,连句拜谢,送行的话也道不出口,直叫他懊恼得头撞在那卧榻之上。
庭前复归于平静,空无一物,仿佛从未来过任何人。此刻风也息了,天上的云也散了去,整个世界一片大亮,复归白昼。
司马才仲思忖许久,以为不过南柯一梦而已,渐渐复又睡去。
二
须臾,司马才仲眼前鸿蒙一片,又须臾,若有盘古开天辟地的声音响起。司马才仲顿觉失聪,什么也听不到了,身下卧榻亦是晃动动不已,他惊恐得浑身颤动。许久,那声音才渐渐退去,又许久,司马才仲才复听得声音。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有脂粉的香味弥漫开来。司马才仲寻那脂粉望去,又看见了那佳人飘然而来。
这回那佳人未在庭院里停下,她穿过庭院,进了书房,径直来到司马才仲的榻前,俯视着司马才仲。
司马才仲也自觉从梦魇中苏醒过来,说话也自如了,他道:“仙子端的是可怜小生则个,终是归来了,真真是幸甚至哉。”
那佳人微笑望着司马才仲,她凤眼圆睁,目若秋波,楚楚动人,似有无限爱怜在秋水里荡漾。
司马才仲哪里档得住这一番目光如水的倾泻,那身子早便软了几分。
少顷,那佳人朱唇微启,吐气如兰,她轻声对司马才仲道:“妾年轻时便以姿色名冠天下,却身无所依,孤独一人,常常抱恨。自晓你大名后,一直都想将妾身托付给你,却不敢动问,怕伤及君子美名,故一直等着有合适的日子,今辄得小词一阕,欲为君讴,不知可否?”
那司马才仲喜极,忙道:“仙子唱来便是,小生当洗耳恭听。”
于是便闻那檀板轻敲,少顷,那佳人便缓缓唱了起来,那歌声清脆婉转,似有无数幽凄苦楚,哀怨之情。那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宛若缓缓流水一般细细地流进司马才仲心里。
才听时,司马才仲尚未惊讶,曲至半,那司马才仲便被深深感动了,至于曲终,许久未缓过神来,还沉浸那哀怨幽凄之中。直至那佳人轻咳一声,道:“君子可喜这词?”
司马才仲方从那沉浸中醒悟过来,赞不绝口,道:“端的是好!端的是好!此哀怨之声必出自一苦命人儿,青春将逝,流年如水,阁中人孤独,更黄梅雨阵阵,真个好不凄苦啊!”
“如此,妾身便未看错人。君懂我知我也。”
那司马才仲惊讶于曲辞之优美,遂问那佳人道:“如此感人肺腑,如此优美的曲辞,不知此曲何名?愿仙子赐教。”
那佳人道:“此曲曰《黄金缕》。”
“甚好甚好,能得此曲辞者实在难得,可见仙子岂止是容貌倾国倾城,那才情也实是天下少有,真真叫天下男人羞愧了,与仙子相比我们这些贤科中第之人也羞愧了。”
那佳人微微一笑,又低声对司马仲才道:“小女子岂敢与君相比,只是仰慕君才华美名,千里迢迢特来寻君。蒙君不弃,能垂听妾身心曲,已是妾身幸运了。今日君若识得妾身,异日你受王命,做官的地方乃是妾居住的地方。我们必是会见面的,今日与君约下,异日君便休要忘掉了奴家。”
司马才仲听她这般说道,一个鲤鱼打挺便从那榻上坐起,伸出手,欲牵住那佳人的玲珑玉手,细问个端详。
谁料那佳人将身子一闪,手也俏皮地背到身后。
司马才仲痴痴问道:“这,这,你如何又闪了去?”
那佳人并不作答,只灿然一笑,那玉手儿在司马才仲肩头轻拂了一下,便摆动罗裙,头也不回,飘然而去。只须臾间,便无了踪影。
“如何便不见了踪影,须不是戏弄于小生!”那司马才仲茫然道。
只听咣当当一阵声响,那门便被关上。
司马才仲也被惊醒,恍若一梦,望着空空的庭院,望着空空的书房,他怅然若有所失,想起梦中情景,甚是惊讶不已。那佳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尤其是那曲辞优美,令人难忘的《黄金缕》,依然在耳边响着,真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一回闻”。司马才仲努力回想着,欲将那曲辞记下,只是那梦境虽是真切,那曲辞却变得依稀隐约了,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唯记起上半阙,那《黄金缕》曰:
妾本钱塘江上住。
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他知道《黄金缕》即是词牌《蝶恋花》的又名,而梦中那位仙子所唱,实是一首《蝶恋花》的上半阙。曲中的含义,是诉说一女子青春将逝的寂寞。花谢春归,情人远别,负却华年,使人满怀幽怨。在那阵阵黄梅雨中,益见其怨恨之深。这位女子的美好年华如水一般悄然流逝,那字里行间寄寓了多少身世悲慨,人生无奈啊。
虽只记起了半阙,亦是叫司马才仲品味,吟唱不已。一连数日,司马才仲都沉浸在这词中,他在书房里反复吟唱着这曲辞,揣摩作者心理,感受作者的心路历程。这该是个如何的女子?是个遭人遗弃的少妇?是个被父母耽搁了佳期的阁中女儿,或是个饱经人间冷暖的青楼女子?方有这般对岁月的慨叹。这貌似冷静的描写后面,饱含多少无奈与凄苦啊。
数日后,那司马才仲因感这词的幽凄苦楚,喜其曲辞的优美,乃续其下半阙,那词曰:
斜插犀梳云半吐。
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司马才仲对那女子的爱慕之意,亦是尽在这词中了。写她的行踪漂流不定,难以寻觅。“檀板轻敲”这几个字,既描写了那梦中的情景,也最终锁定了那美女的身份,大概此时司马才仲已断定,此女子便是青楼中人了。“南浦”,用的是离别之典。两句写梦回之后,女子的芳踪已杳,只见到明月在南浦上悄悄升起。这里的"梦回",也意味着前尘如梦,那一段奇异的相遇再不可复得。最是结拍两句写得好,笔锋突转,写词人梦醒后的感怀。“行云”用了宋玉写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典故,表现了她的行踪飘流不定,难以寻觅,这词也顿时有了神来之笔。
吟罢,司马才仲又将这上下阙合到一起,翻来覆去斟酌一番,看似珠联璧合,方定下稿。这才将来笔墨,又将花笺纸在书案上舒展开来,挥毫书将这首《黄金缕》书写下来。
上下两阙合到一起,两种视角,像情人二目相对,含情倾诉一般,读起来更别有一番滋味,从此天下流传:
妾本钱塘江上住。
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
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第十八章,新词旧梦,扁舟征棹过吴江
一
自梦中与那佳人相遇,并得那《黄金缕》之后,司马才仲旦夕不忘,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念及此事此词,或自持檀板轻敲,高声吟那《黄金缕》,往往吟之落泪。
人见甚觉怪异,问其缘由。
司马才仲便与人一一说备细,言语间慨叹不已,以致涕泪俱下,道:“既已入梦,又何故从此音讯渺茫,没了踪影,让我苦苦等待。”
人道:“不过一梦而已,何必当真,更何苦如此伤情,这般便是君自寻烦恼了。”
司马才仲便将那花笺纸拿出,示于人。
人道:“这字迹明明出自君手,如何可为证?又不是那美人所书。”
从来温文尔雅的司马才仲闻此言,一反常态,当即面红耳赤,高声与人争执道:“非也!非也!上半阙皆是梦醒后即时记下,记忆尚清,字字句句皆确凿,如何便是出自我手?如何便是出自我手?”
人见其面色赤红,知是认真了,不欲与其争论,便息事宁人道:“弟皆是为兄着想,恐兄自寻烦恼,相思成疾而已,并不欲与兄争个高低,我自不晓,我自不晓……”
那司马才仲哪里肯听人劝,道:“你当然自是不晓,入谁相思门,道谁相思苦。外人如何知晓。兄之美意,我自领情,便是休要再劝了,冷暖进退小弟自知。”
背后更有人哂笑司马才仲道:“天下竟有这般多情种子,为一梦相思至此,以致涕泪,更胜南柯。”
司马才仲任由别人哂笑,依然我行我素,每每苦吟那《黄金缕》,便潸然泪下,遥望吴天,以为终将所归。
过数月,以东坡荐举,司马才仲得以赴阙调官,得馀杭幕客。果是得赴吴地为官,那司马才仲更以为天意,欣欣然,早做准备。与人道别时,亦是言道:“此一去必是要寻那梦中吴娃。”更有胜者,便是逢人即吟诵那白香山的《忆江南词三首》,尤其是吟到那第三首时,必定手舞足蹈,仿佛那词里道得便是他自己身世一般。那白香山的《忆江南三首》原是有三首组成,司马才仲独爱第三首,那词是这样的: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司马才仲早便相信会有这一天,他与她必定是要“早晚复相逢!”的,天遂人愿啊,天遂人愿,必是苍天有情。
赴任途中,司马才仲兴冲冲乘舟东下。船过钱塘,他缓缓步出船舱,迎风立于船头,四下遥望。那江水翻滚着白色的浪花,滚滚东去,水面上鸽群纷飞,白帆点点。水雾溅在身上,水气弥漫在身边,好一派水乡风光。再看两岸,绿色的田野一望无际,树木葱郁,与蓝天白云相接。北望钱塘县城,那点点屋舍房宅,袅袅炊烟,皆依稀可辨,鸡犬之声相闻,似世外桃源一般。司马才仲又想到了那个梦中的佳人,曾自谓“妾本钱塘江上住”。如今钱塘江便在眼前了,此身便行在钱塘了,我的心也顺江而下,我的情正随这水花四溅,犹如那钱塘大潮一般。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啊,你今在何方?如何不来一见,你道是“休要忘掉了奴家”,我没忘记你,你忘记我了吗?我将去何处去寻觅你的踪迹呢?今至于此,何所问耗。那立于船头的司马才仲意颇凄恻,感慨万端,不由得将出笔墨纸砚,乃为词以寄情思。调寄《河传》:
银河漾漾。
正桐飞露井,寒生斗帐。
芳草梦惊,人忆高唐惆怅。
感离愁,甚情况。
春风二月桃花浪。
扁舟征棹,又过吴江上。
人去雁回,千里风云相望。
倚江楼,倍凄怆。
那司马才仲面对着着涛涛的江水,面对着两岸的田野,面对着不远处的钱塘县城,一遍遍地高声吟诵着这首词。他期望那美丽的女子能听见他的声音,能出现在他面前,她与他早便以心传递声音了。司马才仲如是讴歌了数遍,还是未见那女子的一点儿踪影。难道是苍天太高了吗?难道是大地太辽阔了吗?难道是他的心还不够诚吗?司马才仲毫不放弃,如是再歌。他想苍天若是有情,苍天必会听到;大地若是有情,大地必会回响,而那梦中的美人儿若有魂魄,她的魂魄也必会回应。
直到那司马才仲嗓子嘶哑,还是未能见到那梦中的女子?竟没有一点的回音。难道是那女子改变了初衷?难道是那女子远去了他乡?难道那仅仅是南柯一梦?难道这苍天大地也果是那无情之物?
那司马才仲果是那多情之人,未见到梦中之人,心中甚是郁郁不乐,是夜不令船发,亦不登岸。随手扔给船工几两碎银,叫船工沽来一壶黄酒,又水边购得渔夫的活鱼活虾若干,叫船工烹来。烹毕,亦不邀旁人,一个人盘腿独坐在船头,望着涛涛的江水,望着水面上点点的渔火,望着附近泊着的渔舟,眼泪汪汪地喝了许多的闷酒,待大醉,便夜宿在那钱塘江上。
二
话说那司马才仲渐渐入梦,忽地红光一闪,那佳人又来了,身旁一片祥云,玉佩叮当,珊珊作响,轻步款款,舞态生风。
司马才仲见之大喜,道:“可把仙子给盼来了。”
那佳人微笑着对司马才仲道:“君已至此钱塘,妾身安敢不来。自别之后,睽阔千里,春风秋月,徒积悲伤,真叫妾身好一番消受。”
司马才仲赶紧道:“亦是一般相思紧,不稍有懈怠,忆及当年佳梦,每每茶饭不思,一有感怀便付诸笔墨遥寄相思。”
“妾身亦闻先生华章,感君不以妾身微贱而疏远,每承思念,便加以新词见忆,句句感怀,字字打动妾心,足可见君待妾身的深情厚义了。”
“仙子既晓得便是个好字,也未枉费了小生这许多思念了。”言罢,那司马才仲便行上前去,伸手欲将佳人儿拥入怀中。
那佳人儿只一闪便躲开了司马才仲的双手,笑道:“怎的便如此性急,轻率了,休要伤了你君子之风,更坏了眼前的兴致。”
“仙子,你自不晓俺的苦衷,俺日思夜想了这许多的岁月,今方乃得一见,你道俺如何不性急,更与那君子之风何干?”
“嘻嘻……君乃风流倜傥之人,才华出众,更兼那潘安之貌,天下女流莫不倾心。这婚姻之事,都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吾尝闻,自君中第之后,说媒拉纤者盈门,执柯作伐者塞道,不言那强媒硬保之事,难道竟无一人入令尊大人眼乎?更无一人动君之心乎?”
“婚姻之事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小生家风合顺,怡然自主,婚姻之事家中高堂并不强求于我。实不相瞒,那说媒拉纤者倒也不少,所说者有那大家闺秀,亦有那小家碧玉,或色不让貂蝉,或德比堤萦,只以小生之痴迷,眼中又岂容得下他人。”
“妾乃镜台自献,实不合规矩,更无有甚的背景,非门当户对,君何故偏钟情于妾身。”
“自那日与仙子梦中相见,更无一人可动我心,日日只以仙子为念,夜夜只有仙子倩影在眼前徘徊,如何还有他顾。”
“如此,妾已是心满意足了。”
“此言差矣,前番只匆匆一顾,未曾交集,抱恨久矣,如何便心满意足。仙子今日一顾,于小生便是久旱逢甘霖一般,三生有幸了。”
“休言甚的三生有幸,一样心肠而已。君心中有妾身,且如磐石,妾早已知晓,正无以回报。若君不弃,妾愿奉箕帚,荐枕席,日日伺候在君身旁,不敢有丝毫懈怠。”
司马才仲道:“仙子之言,正合我意。想前番荣幸与仙子梦中相见,竟那般短暂,那般难以忘怀,亦是那般让小生魂牵梦绕。每每欲向仙子倾诉心曲,却再也不得相见,如此牵肠挂肚,衷肠难诉,悲愤至今,常有恨老天不公之意。此刻总算得遂心愿。”
“其实妾心与君心一般,朝夕思念,每每入夜便转辗反侧,遥望北天,期待君吴地赴任的日子。”
“今受王命,赴钱塘,乃天意。我正在这钱塘江上寻访仙踪,不期今日仙子竟不废前约,再度枉自委屈,过访于我。此番休要再如前番,不待我诉说衷肠便行离去。此良辰美景最难得,更何况这春江花月夜,你我有情人再相逢。小生这厢恳请仙子今番此刻便留下,与小生共度此良宵,以慰我日夜思念之苦。不知意下如何?”
那佳人亦不稍有羞怯,落落大方,微笑道:“妾亦愿与郎为偶。况此时花好月圆,正是情人相聚团圆之时,如何可辜负这大好时光,我亦无甚好推诿回避。”
“仙子所言极是,所言极是。”言罢司马才仲又伸手去揽那佳人。
那佳人嬉笑着又是一闪,让司马才仲再扑了个空。
司马才仲叫苦不迭,道:“仙子闪得我好苦,如何这般捉弄于我?”
“妾安敢捉弄于君,只休要这般性急,也不道妾身为女人家,天然羞怯,如何便强行。妾一不求你明媒正娶;二不求你宝马雕车。妾平生只喜那燕莺成对,琴瑟和鸣。君既才子,若有心于妾,何不吟得一二诗来,以博得妾倾心承欢,岂不胜过你这鲁莽莽,急切切千百倍。”
那司马才仲是真才子,自是通晓古今诗歌,哪里稍有为难,只一抬头,便拍手吟出一首南北朝民歌,曰《夜长不得眠》,那歌云: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那佳人亦不示弱,随声便也和了首民歌,曰《自从别郎来》,那歌云:
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蹉。
黄蘖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唱和之间,二人频频对视,眉目传情,百般撩拨,不过须臾便神魂颠倒,相携进入了船舱。二人于那船舱中支起罗帷,也不管甚的晚风行云,也不管甚的星汉残月,也不管甚的流水蛙鸣,更不管那附近泊着的渔舟,行就一番鱼水欢情,闹将一顿翻江倒海。
三
且说那二人船舱中缠绵悱恻,情深意长,燕莺成对,琴瑟和鸣,颠鸾倒凤,虽高唐之遇,也未比也。不觉天将晓。那佳人道:“妾将去也。”
司马才仲哪里肯放手,张开双臂,拦在船舱门口,道:“仙子,一夜风流,情深意长,何忍就此离去?况昨日亲口告曰愿奉箕帚,荐枕席,如此更不该便行离去。”
那佳人笑道:“君所言句句皆是,只这青天白日,君为官差,妾一女子,与君同起居于此船舱中,多有不便。”
司马才仲道:“也未见得有何不便,人若问起时,告以家眷便是。”
“或有知君未娶者,这半道儿如何便有了家眷,不妥不妥,实有不妥。妻也?妾也?妓也?下人也?妾身虽为下贱,也必要来去清白,堂堂正正,人前说道,必不回避。”
“若此,该当如何?莫不是又从此再无音讯,让小生魂牵梦绕,朝思墓想,只苦了小生也。”
“休要这般思量,妾身亦不堪这相思之苦,何以再令两下相思。”
“只恐仙子赚了我,此一去便两行白鹭上了那青天,小生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奈之若何?”
那佳人以手抚司马才仲肩,安抚道:“君若有心,今日各自表明心迹,此番必不叫君再行那思念之苦。”
“那当若何?”
“可取笔墨来,妾将以笔墨告之。”
那司马才仲便取将来笔墨纸砚,置于舱中的几案之上。
那佳人研罢磨,便挥毫在那笺纸上留下一首诗。那诗云:
长天书阔雁来尽,
深院落花莺更多。
发策决科君自尔,
求田问舍我如何?
发策决科指的是追求功名利禄,那求田问舍当然是指隐退,逍遥江湖,陶醉山林。司马才仲何等聪明人,一眼便看明白了。他暗自思忖:这分明是在劝退俺呢,俺尚未就任,或许将有许多发迹,这仙子如何便劝退俺呢,是何道理也。那司马才仲十分困惑,便问道:“吾方以少年中第,始食王禄,将致身于公辅而后已。仙子何故为此诗?以劝我致退也。”
那佳人道:“人之得失进退,寿夭贫富,莫不有命,君虽欲进,而奈命何?此非君所知,妾与君相遇,盖亦有缘,岂偶然哉。”
司马才仲闻此言,沉思不语。
那佳人又道:“若君有心退隐江湖,妾身当与君一同再寻那竹林七贤之欢。不知君意下如何?”
司马才仲舍不下眼前之佳人,亦难放下眼前之功名,一时沉吟不语。
那佳人笑道:“妾原本便是草木之人,居于山野,只贪欢于诗酒,更视那功名若无物。方出此言,妾身并不敢耽搁君的前程,舍取之间只凭一时兴致,君自作取舍便是。”
言罢那佳人又欲离去,司马才仲再次拦住,道:“仙子将归乎?将归乎?”
那佳人先是捂嘴笑弯了腰,道:“这读书之人,真真是读呆了君。莫非今番是非索我此一字不可?”
“今番便是要索仙子一个字,不再去受那牵肠挂肚之苦,仙子便告与小生,归也不归?”
“只此一字?”
“只此一字。”
“只此一问?”
“只此一问。”
“便是不再多问了?”
“便是不再多问了。”
那佳人笑得更厉害,顷刻才直起腰来,道:“好,君乃好一个呆子!我便与君一个回答,有道是:田园将芜胡不归?便是这个归字,休要再多问。”司马才仲也未料到这佳人巧用了陶潜的一句话来回答他。这个归字,端的是了得,一语双关,极是耐人寻味,是她归?还是他归?是劝说还是回答?是言志还是表白?皆是一个归来,却各有途径,各有去处,混淆不得。
只此一句,倒真真是令司马才仲作难了,他不好再问,又不得其要领,只好再陷入沉吟。
那佳人见状,便将司马才仲横在她面前的双臂轻轻按下,道一声:“俺去也。”便化作一缕青烟,在司马才仲眼前消失。
那司马才仲这才从梦中醒来,他大叫一声啊呀!急忙掀开纬帐,起身追到甲板上。甲板上空无一人。站在甲板他抬眼望去,江面亦是空无一人。
迷迷蒙蒙的晨雾笼罩着江面,看不见绿色的水岸,亦看不见昨夜附近停泊的渔舟,除了雾气,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一片扑朔迷离之中。唯有钱塘江的朝潮一声高过一声,把水气弥漫到他身上。
再回望船舱,昨日支的罗帷尚在,仿佛还散着她的体香;那几案亦是犹在,墨渍未干,笔墨纸砚与那几行诗句正横陈在几案之上。只如何佳人便不见了踪影?
司马才仲站在那甲板上,长长地吸了口气,对着整个迷蒙的世界大喊了一嗓子,却无有一丝的回音,只有几声水鸟的鸣叫划破晨雾,在水面上飘向遥远的不可知处。司马才仲眼里满是迷雾,水气,如此,便哪里才是归处?何处才是归途?归来吧,那倾国倾城的仙子!
第十九章,随波荡漾,中第才子魂相随
一
司马才仲翌日便抵余杭,办理交接,达成赴任。
当天夜里,那佳人便又来了。这次更是落落大方,像是归家的妇人一般,自己洗洗涮涮,然后便与那司马才仲同床共枕。并不再提前番所言之事,二人皆不道那个归字,仿佛从未提起过。二人鸳鸯戏水,如胶似膝,自是一夜恩爱。
到拂晓那佳人才要离去。司马才仲扯住佳人的衣襟,欲送之,佳人笑着与司马才仲道:“如何还要送,恐我不归乎?”
司马才仲也笑了道:“我与仙子如此情深意长,如何还恐你不归?”
“既如此,便休要再起床了,秋已至,外面寒气甚重,休要感了风寒。”
“还是让小生送送吧,仙子此一去便是捱到夜里方得相见。岂不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郎君如何便这般缠绵,若那小女子一般,妾身至夜则来就枕,必不虚言。郎君休要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便是要去那衙门里画卯了。”言罢,那佳人便自行离去。须臾,那半空里便传来了歌声,那歌道: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一夕就郎宿,通夜语不息。
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自此那佳人便每夕无间,梦中必来。那司马才仲自是沉溺于与佳人的鱼水欢情中,习惯于这般的昼离夜聚的生活。每到夜晚,便早早回家,不稍有盘桓。有那同僚唤他去饮酒,或秦淮河上玩耍,那司马才仲便言身子欠安,或家中有事,一概谢绝。
同僚颇为疑惑,有人问道:“君如何天天有恙,日日有事,只太阳西下,便往回跑?莫不是瞒了我等,金屋藏娇乎。”
司马才仲道:“只生性羞涩,不善交矣,故推脱各位美意。”
同僚们哪里肯信司马才仲所言,一日相约一起涌到了司马才仲家,众人破门掀帘,也未见到那猜测中的娇娘。
在众同僚的逼迫下,那司马才仲方与同僚言及此事,将他与那位梦中佳人的艳遇一一说于备细。
众人皆惊讶,称古今未闻。推测一番,便有人高论,与司马才仲道:“君公署之后,有一墓,曰苏小小墓,莫非便是那苏小小在梦中寻了你。”
司马才仲怪道:“何出此言?”
“君是不晓我钱塘苏小小乎?”
“那苏小小我倒是听说过,她乃是南齐人氏,即便是有墓尚在,不过一抔黄土而已,那墓中之人亦是早为白骨矣。我梦中那仙子甚是年轻美貌,姿色当冠天下。”
那人道:“君差矣,问我吴地,何人不晓,那苏小小早便化作红狐了,只怕是更平添几分妖娆,哪里便会老。”
“便是添那妖娆十分,又与我司马才仲何干?”
“休言何干,依我之见,这佳人仙子便不会是别人,必是苏小小。”
“何以为证?”
“君听我慢慢道来,必是言之有理。”
“愿闻备细。”
“君言初梦时,那佳人言幼以姿色名冠天下,又称君守官之所乃妾之居。那苏小小便是幼以姿色名冠天下,余杭妇孺皆知。那苏小小所居之处,便是此地,君公署之后也。你道这不是苏小小,又会是何人?”
司马才仲愣了一下,低声道:“依君之意,我便是被那狐狸精所纠缠?”
也有人怕司马才仲恐惧,便调笑道:“也未必如他所言,依鄙人所见,此诚佳梦也,不过一梦,不过一梦。鄙人倒是亦想有此佳梦呢,岂不胜似那南柯,不过一蚁国,只是做不成。”
众人闻此一说便皆大笑。更有人道:“那南柯做梦之时,乃盛夏之夜,月明星稀,晚风习习,树影婆娑,只一乘凉好去处罢了。怎若君这里,画栋雕龙,红烛檀香弥漫,红幔绿纱笼罩。故南柯只能梦见蚁国。能梦得了仙子佳人者,唯君耳。”
司马才仲淡淡一笑,对众人的言语虽是将信将疑,但亦是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心中暗忖:必是要弄个明白才对。
二
数月后,那司马才仲亲自设计了一画舫,并叫工匠做好,置于西湖水中。
那画舫不大,却颇极工巧,船体皆为木制。分上下两层,底层有三间房子大,有红柱间隔,似隔未隔地将这一层分为三间。每间各置一张方几,条凳若干。门窗亦为雕花,门前有珠帘半卷,窗上并无窗纸,尽显镂空之精美。这底层的四角皆为木制飞檐。四周皆雕花扶手,依栏,俯则可瞰水中鱼虾在莲叶间嬉戏;抬眼,便可远观整个山湖风景秀色。上层只有一间房子大小,似水榭一般耸立在船尾,余下两间面积皆为一平台,平台四周皆是雕花围栏,立于平台,凭栏则天地收眼底。远眺,风光无限,远近河山尽收眼底;仰首,蓝天高阔,白云无意空自流。画舫两边各下垂着两串葫芦串似的红灯笼。
司马才仲将那画舫置于西湖水上时,船上,岸边,往来之人,莫不围观,拍手叫好。
每当风和日丽,司马才仲便邀约同僚来到西湖上游玩,众人乘船在水面上游览,看景之人,亦成了西湖一大景观。船上人兴致犹高,往往吟诗作曲,把酒酹江月,经常是流连一整日。那随从舟卒,亦是尽心尽力,守候于画舫。
那司马才仲船上吟诗时,必是要提到苏小小,写她旷世之才华,写她倾国之美貌,写她特立独行之性格,写她孤魂常舞之寂寞。他这样的诗多了,便受到同僚哂笑,有人道:“君如此痴迷于苏小小,莫非将那美梦当真耶,如此相思就不怕成疾?为梦成疾者古未有之,也堪成为情痴梦痴了。”
司马才仲大笑道:“汝等空生在这西湖边了,皆为俗物,哪里晓得苏小小之情为何物?不解苏小小者,又何以知晓我内心?入我情世界,方知我情归处。”
有人问司马才仲道:“君知苏小小乎?不过空有那倾国倾城之美貌,空有那风华绝世之才华。不安安生生为人妻为人母,却自为青楼,甘为下贱,此败俗伤化,大害名教之流,实不足君为其痴情矣。”
“汝等可晓那竹林七贤?知者谓之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不知者谓之蔑弃礼法,褫裂衣冠,糠粃爵禄,污秽朝廷,婆娑偃蹇,遗落世故,颠颠痴痴,心死病狂。此皆为道不同。以为我看,那苏小小便是情中的竹林七贤了,不要那甚的一世名分,活便活个痛快淋漓,活便活个返璞归真。”
同僚晓得司马才仲辩才无人可敌,便道:“司马君休要高论,若那小小魂魄此刻真现了,只恐君也魂飞魄散,逃之夭夭,不过叶公好龙而已。”
司马才仲淡淡一笑,任由他人哂笑,依旧我行我素,每有诗作便言及小小。他心中暗忖,若那梦中仙子便是苏小小,必会有所回应,此心一片赤诚,日月可鉴,不信换不来她小小一现。司马才仲每每暗忖:或许某一时刻那苏小小便缓缓从天而降,来这画舫与众人同乐,与他司马才仲把手言欢。那时她不在他的梦中,而是真真切切在他眼前。
每至夜深,若酒宴尚未散去,那司马才仲必是独自一人立于栏杆之旁,手扶栏杆极目远眺,总期望在某一刻能看见那飘逸的倩影,那水佩风裳,狐媚万分的奇女子。只是这望眼欲穿的期望每每都凋零在这午夜星空,换来的只是司马才仲的仰天长叹。
一日,天刚刚黑下来,那满月如玉盘一般从东方升起,将银色的光芒洒向西湖山水,水面波光粼粼。守船的舟卒们将那画舫从湖心划回岸边,他们将那画舫停稳,将缆绳系好,一个个上得岸来,舒活了筋骨,正待离去。忽见一少年疾步走来,那少年身着绿袍,兴高采烈,神采奕奕,携一位舟卒们从未见过的绝色丽人。那丽人挽着绿袍少年的衣襟,红裙飘飞,二人直奔画舫而去。
舟卒们惊讶问道:“来者何人?”
那绿衣少年与那丽人理会都不理会岸上一干人等,撩起衣裙,居然径直登上画舫。
舟卒们也慌了,连声喊道:“不可,不可,天晚,舟已泊矣!”
那绿衣人转身朝他们一拂衣袖,那意思仿佛叫他们休再言语。
这边舟卒大不满,高声道:“竟是何人,私登他人画舫,犹如私闯民宅,如此放肆!只休要惹怒我等,拿了去见官。”言罢欲追上去强行拦下那二人。
绿衣少年这才停下脚步,回首朝他们一笑。有眼尖者辨出了那绿袍少年,道:“原来是司马大官人。”
舟卒们皆疑惑,道:“大官人何故夜晚至此,莫非将行舟夜游乎?”
那司马才仲并不言语,与那绝色佳人在甲板上站定,夜风徐来,衣袂飘飘,远处的点点渔火似星星般围绕在他们身旁,端的好一幅才子佳人夜游图。
舟卒们喊道:“大官人若欲夜游,休要性急才是,且待我等上得船来,解缆操桨,如此方可行驶。”
舟卒们声音刚落下,令人惊讶的事便发生了,未等岸上人近前解缆摇桨,那船上的灯笼瞬间便亮了起来,红光一片,那船便也自行离岸而去,在茫茫的水面上随波荡漾,缓缓漂向湖中心,船尾荡起一片银色涟漪。
那绝色佳人在画舫上唱道:
妾本钱塘江上住。
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那歌声婉转清脆,夜莺一般,在夜空里飘扬,在湖面上荡漾,飞得很远很远。佳人歌声方歇,司马才仲便唱和道:
斜插犀梳云半吐。
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那舟卒们个个被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不得言语。
画舫上的司马才仲唱罢,从从容容朝岸上人拱手道别,那绝色佳人亦朝岸边施礼,画舫也渐行渐远,不久便消失在烟波浩淼之中,唯余一点金桔般的红色。
舟卒们正于那岸边叹奇,便见湖中那一点红色忽而膨胀起来,须臾便有一团火光腾空而起,于那夜色中格外显眼,像一团红色的火球。
舟卒们欲上前施救,却隔着浩瀚的水波,不得靠近,只急得连连顿足。只顷刻,那火团与画舫便消失在水面上了,再无有半点痕迹。
舟卒们那敢怠慢,赶紧跑回去报告上司。司马才仲的同僚们与舟卒一起赶到司马才仲居住的公署。才发现那司马才仲身着绿袍,已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之上,众人急忙上前呼唤,并不见回应,一摸鼻息已是没了半丝儿活气。那床榻上,墙壁上,乃至门檐上皆隐约有红色字迹,仔细辨认乃是喜字。那司马才仲面含微笑,红光满面,躺在一片的红光之中,神情似喜悦无比,心向往之。
众人见状,皆不悲,称此乃钱塘千古佳梦。于是便有了《春渚纪闻》,《钱塘异梦》,《西湖佳话》,《梦梁录》等等等等,那些记载着苏小小传奇人生的文字。
笔行至此,笔者突然想起中国文人笔下的那些个女神,最典型当数屈原的湘君了,笔者情不自禁摘录几行:
…… ……
君不行兮夷犹,
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
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
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
吹参差兮谁思?
…… ……
似乎所有的神都成了过往,都成了传说。现代人活得真实且现实,真实到无聊之至,现实到再无传说。这人世间还会有神的传说产生吗?还会有女神吗?归来吧,女神!归来吧,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