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传 (长篇小说)
文星传
序
第一章瓦肆勾栏,情急处少年英雄出手
第二章暂露头角,引各路英雄竞折腰
第三章金风玉露,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四章忘年情怀,千金纵买相如赋
第五章刀光剑影,斯人一怒为红颜
第六章《平沙落雁》,文艺范皇帝被惊艳
第七章回眸一笑,御笔亲题“醉杏楼”
第八章温柔乡里,夜夜箫声为蓝颜
第九章夜半君临,大才子笔墨书愤
第十章龙颜大怒,一曲悲歌惹君怜
第十一章常念相助,前度刘郎今又来
第十二章伤及私情,义说梁山好汉
第十三章燕子去也,知交凋零惜周郎
第十四章 毁家纾难,看天下谁为下贱
第十五章 汴京城破,引颈就死报皇恩
第十六章 神游冥界,浪子鬼门追魂魄
第十七章 生死离别,仓皇北顾愁满天
尾声
序
李师师是个奇女子,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中国有公认的四大美人,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中国历史向来不乏色艺双绝的名妓。李师师的奇特是她一生牵连着三个迥然不同的男人。他的知己蓝颜中有宋朝皇帝的宋徽宗赵佶,有宋朝著名词人周邦彦,有梁山泊的好汉浪子燕青。可以说在李师师的身上,融合了各种文化,既有官方文化,也有平民文化;既有文人文化,也有武侠文化。
李师师是特立独行的,她独特的身世和经历造就了她独特的人格魅力,也注定了她与宋词的不解之缘。
宋词作为一代文学的代表,形成了一座与唐诗相比肩的高峰,双峰并峙,共同构筑了中国文学的辉煌。而词的传播,首先源于歌妓们的传唱。无论是中央或地方的官妓,还是士大夫所蓄的家妓,以至于勾栏瓦子的市井私妓,她们勾连交错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宋词传播系统。才使得大量的优秀词作得以广泛普及和传唱。李师师正是她们的代表人物,我们可以想见,在那繁华的汴京城里,李师师便是一个偶像。市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文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侠客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甚至一代帝王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这便是李师师,这便是传奇。
北宋词的主要风格,便是叙述羁旅情爱的婉约,几分凄婉,几分哀怨,而李师师的冷艳美正契合着这宋词,以致我们无法说出是宋词选择师师,还是师师选择了宋词。
北宋的词文化如同涛涛的黄河水,裹挟那个时代的一切人。曾朗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留下的却是一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立志革新的政治家王安石,也只能徘徊于仕与隐、进与退的行廊里,“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他们内心的那份孤独与悲怆却被歌妓们传唱,被文人墨客记下。在李师师的歌与乐之间,在灯红酒绿的醉杏楼里,他们的词作从黄河渗入西湖,又随着蒙古人的铁骑,朱元璋的大旗,大清帝国的战车,被载到了私塾先生的启蒙课本里,然后,再到二十一世纪的课堂投影里。
李师师几乎成了符号,但她不是符号,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她有着自己爱恨情仇,有着一个名妓的甜酸苦辣。她身在娼籍却又心比天高;她轻易就得到了盛极一时的富贵荣华,却又永远得不到一般女人都可以有的名分;她几乎孤独到没有亲人,她又拥有各个阶层最优秀的男人,那些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蓝颜;她被婉约的宋词文化包裹,又骨子里侠肝义胆。
如果说苏东坡,周邦彦,柳永,李清照们给了北宋文化一个个感叹号,那么李师师便抱着她的蛇腹琴,为它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一个让宗泽、岳飞都无可奈何的句号,一个让陆游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之憾的句号,一个让文天祥也慨叹“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的句号。
而徽宗正是踏着这个句号走向了死亡,燕青正是踏着这个句号走向了江湖,周邦彦则没有触到这个句号。功也?过也?其实,历史有历史的必然,李师师只是李师师,委功委过与她都不合适,她只是一个佳人,一个歌妓,一个千秋女子。
“眉共春山争秀”,和北宋一样,李师师是短暂而华丽的。和谁都不一样,李师师又是奇特的,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女子能同时挽住皇帝、文人和侠客的手臂。
黄河流了千年万年,泥沙俱下,休要道那太过委婉的北宋,既便是汴京城也不知被覆盖了多少次,古今多少事,多少人,都湮灭在这涛涛的浪声中。
这黄河岸边再也没了徽宗,因为他的尸骸葬于在遥远的北方。
这黄河岸边再也没了燕青,因为他是一个受不得拘束的浪子,他的家永远是远在天涯。
这黄河岸边再也没了周邦彦,因为他的最后一声叹息,连同他令人断肠的绝笔——《解连环》,都零落在了江南的细雨中。
这黄河岸边,古老的汴京城北却依然有着李师师的衣冠冢,对于她,后世人曾作这样一首诗:
芳迹依稀记汴梁,当年韵事久传扬;
紫宫有道通香窟,红粉多情恋上皇。
孰料胡儿驱铁马,竟教佳丽死红羊;
靖康奇耻谁为雪,黄河滔滔万古殇。
在人们的记忆中,有着她永远不老的容貌,在我们文化中,有她口中唱出的最优美最华丽的宋词。
江山美人,美人江山,我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第一章瓦肆勾栏,情急处少年英雄出手
一
日上三竿师师才起床。
刚一睁开眼,她就有些许异样感觉,但她不晓得这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阳光像往常一般,透过纱窗,照进闺房,映在雕花的拔步床上,一片敞亮。师师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打理了高高的发髻,把两条细眉描入鬓角,再点了红红的唇脂,还在额间贴上鱼媚子。梳妆完毕,收拾罢东西,师师正待离开梳妆台,梳妆台上的粉盒就莫名其妙地滚落到地上,那粉饼和胭脂散了一地,好在粉盒是铜制的,并无大碍。师师弯下身子去拾那粉盒时,头一晕,差点就栽到地上。师师赶紧坐到旁边的床上,歇息片刻,头方不再晕了,可右眼皮就开始跳,一直跳个不停。师师觉得甚是蹊跷,尚未有过这般情景。她暗自思忖:莫非真是应了那算命先生的话?是凶兆。去年春上,师师约了邻居黄三娘去东华门外买花生糕,走在大街上就遇着一个卖卦的算命先生,那先生从街边的石板上跃起,拦着师师偏要卖她一卦。那日师师也正有空闲,图个好玩,就让那先生给她打了一卦。算命先生把卦抛到空中,听得啪啪啪三声响,卦落在地。只见那三块蚌壳,两块背面朝上,一块正面朝上,三个蚌壳还正好成三角形。那算命先生有些失色,大喊一声:“啊呀!”
待师师想问个明白时,那算命先生便把手伸将过来,道:“此卦须要碎银一两。”
师师那时尚未大红大紫,虽收入也不薄,大都落入李佬的手中,自己私房钱不多。她有些嫌贵,就道:“端的好笑,何卦,就要一两银子。”
算命先生道:“此卦若不值一两银子,天下就没有值一两银子的卦了。”
“当真。”
“并无戏言,此卦道出了姑娘来日的富贵荣华。”
师师一笑,道:“是真龙天子的命吧,也值一两银子了。”
“说得好!姑娘还真是个攀龙附凤的命,未来也绝不在那贵妃娘娘之下。”
师师想自己一个青楼女子,泥里生泥里死,无非草木之人,何来那等命,和那贵妃娘娘们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居于皇宫,自己宿于瓦肆勾栏。她摇头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不信。”
“罢罢罢,此卦我平生头次遇着,也算讨个吉利。今日我先把话撂在这巷子的石板上,日后姑娘若是有了荣华富贵,能寻得我再付银子吧。”那算命先生倒也不强求,拾了卦,便要离去。
师师不好意思让人家白打了卦,便道:“且慢,君子问灾不问福,我不要你说日后的荣华富贵,你便只说眼前吧,说说我眼前有祸灾否。”
那算命先生便又把那卦摆在地上,似原来一般模样形态。他围着那卦转了一圈。摸着下颌上的几个黄须沉吟了片刻,又望了望师师,没开口。
师师道:“但说无妨,并不少你银子。”
那算命先生道:“此卦你不给钱也罢,我若道出时姑娘休要见怪。”
“先生但说无妨。”
“嗯……姑娘今岁豆蔻,不上几年必有血光之灾,刀剑加身,恐尸首异处,当处处小心才是。”
师师皱了眉头,心想这算命先生是咋啦,一会天上一会地下,热便上了火焰山,冷便下了冰雪窖。可心却是忐忑起来,问:“先生何出此言?莫非我得罪了先生?”
“姑娘休要这般说话,打卦的,不打诳语。”
“当真。”
“不敢有戏言。”
“可有解否?”
那算命先生掐指一算,道:“倒也不必寻甚解法,看造化,必有人相救,那人必以身试刀,愿以命抵命,与姑娘必是伯牙子期之交。”
莫说知音,师师哪有甚亲密之交。青楼之人,来的都是客,当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师师疑惑,问:“先生能否明示?”
“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自当留心便是。”
师师当下拿出一两银子与了那算命先生,旁边的黄三娘道:“姑娘的钱也太好挣了。俗话说‘卖卜卖卦,转回说话’,听他胡言乱语。”
师师将信将疑,道:“讨个吉利吧。”
那算命先生大步离开,几步开外还回头一笑,道:“日后应验,少不得再讨姑娘几两碎银。”
师师正想去年那日的事,李姥便来了,进了门便喊我的好闺女。李师师便把早上的怪事说(与)李姥听。李佬皱着眉头道:“近日要格外小心才好,若有那泼皮无赖,巷头浪子寻事,你休要与他们理论,待我来与他们理论便是。莫似往日非要分个高低上下,万万莫逞强使性子。”
师师道:“妈妈此言差矣,我何曾使过性子。”
李佬白了师师一眼,道:“还不使性子呢,不使性子何来‘飞将军’?一个女孩家的,温柔最最要紧。也怪我自小娇惯了你,宠得跟小祖宗一般,哪里肯在人前低头,我们这样的人家看人眼色吃饭,是使不得性子的,讨个生活便要低眉顺眼才好。”
师师笑了,她知道自己性子烈,别看年龄小,大事小事好争个高低,见了不平的事,还总爱出个头,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街坊私下喊她“飞将军”,其实师师知道人家都是看她年小,人又可爱,好好歹歹都让着她呢。此话传到李佬耳朵里,李佬不知数落过她多少次。师师知道自己好使性子,只是嘴上尚不服,她嘟着嘴道:“我们这等人家还要如何?笑也给了笑,唱也给了唱,别人要买的我们都给了,还要怎的?总不至让人骑了脖子,马也似的驴也似的驱赶吧。即便是那马子驴子也有使性子的时候,前几日那马行街的马市上,还有条壮汉硬生生被一头大红马踢了头颅,要了性命呢。但凡有口气的都有性子,啥时那口气没了,我便不使性子了。”
“罢罢罢,我也说不过你,什么驴呀马的,再扯下去怕是鸡鸭鱼肉也出来了。无论如何你近些日子小心才是,这瓦肆勾栏里来来往往的,啥人没有,达官贵人有,万贯家业的大贾有,泼皮无赖也有,有几个是我们惹得起的,打今日以后再不要使小性子了,小心才是。”李佬少不得千叮咛万嘱咐一番。
听完李佬的嘱咐,收拾完行头。李师师便与李佬一同去前面的勾栏,出门时一阵旋风,居然把李佬的头巾吹到了对面的树梢上。李佬惊得只作揖,连声念阿弥陀佛,道:“怪怪怪!真真是见了鬼,今日当万分小心了,十有八九会闹出事端来。”
二
师师家的勾栏在汴京朱雀门外街巷东边的新门瓦子,此处市井最盛,至夜犹为热闹。一条长街,除了热闹的瓦子外,户户门前都飘的酒旗和幌子,路边的教坊里还不时传出乐器声,敞开着门和窗子的茶坊少不得有人进进出出,那淡淡的茶香便飘到了街上,在长街的空气里酝酿着。街面上人来车往,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瓦子是瓦肆的俗称,指的是戏园子的聚集地,那时的戏园子叫勾栏,很简易,不似如今的戏园子。勾栏由金色的栏杆围着,帘布围在栏杆外。勾栏里面便是观众席和戏台了,观众席处摆放着方桌木凳。新门瓦子是汴京城里数着的大瓦子。师师家的勾栏就在这块地界上,曰荷花棚。在汴京城里,她家的勾栏规模不算大也不算小,能容得下四五百人。大门上挂着红色的大旗牌,入口处贴着招子,花花绿绿的。招子上面写着当天演的戏和名角的姓名。自师师登台以后,那招子上永远把师师排在第一。小唱是她的拿手,那时的瓦子里不仅有大俗还有大雅。小唱就是演唱宋词,是瓦肆勾栏里的大雅。演小唱者,除了要一副好嗓子,浅斟低唱,声音软美。还要会其意,传其情,才可声情并茂。用现在的话说是要有文化素养的。当初李佬见师师聪慧,在她五六岁时,便把她送到教坊里学习音乐舞蹈。还常遍寻名师,延至家中,教习师师琴棋书画。几年下来,琴棋书画,师师样样精通。十三岁登台,开口便是小唱,一唱就唱出了那词的精髓所到,所以荷花棚里来的常是些裹着幅巾的文人雅士。
但这一日,却与往日不同,师师与李佬走进荷花棚时,她瞥了一眼,发现方桌边那些裹着幅巾人少了,多是些赤着头的泼皮无懒,他们围着桌子或戏谑,或调笑打闹。看见师师进来便轻薄嬉戏打哄起来。有人道:“休得无礼,飞将军来也!”有人跟道:“此飞将军,非彼飞将军,美风姿,多风流,不打你痛处专打你痒处。”于是一片嬉笑。
师师怒目圆睁,正待发火,李佬便扯了她的衣袖低声道:“休得计较,今日但要小心。”
师师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强忍了。
那些泼皮无赖并无消停,又有人站起来拍着胸脯说:“飞将军,来来来,俺与你大战三百回合,待俺将你擒了去做个小娘子,正合俺意!”于是那些泼皮无赖们都顿足鼓掌而笑。
师师想这端的是来寻事体的,要是在往日师师也不信这个邪,偏要与他们理论一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这是京城之地,那容尔等如此无礼。但今日她一早眼皮就跳,加上李佬在一边压着。师师硬是咽下了这口气。她快步走上舞台,进了后面的装扮,休息之所——戏房。坐在那里,隔着重重的幕布生闷气,也不化妆。
李佬慌慌张张走过来道:“好闺女,咋还没化妆呢,你这是讨饭的扔拐棍——跟狗(儿)生气呢。”
师师赌气地道:“妈,一肚子的气,我哪里还唱得出来啊,今天不唱也罢。”
“那招子是扎扎实实地打出去了,花花绿绿的,你是头一个登台的,人家拿了银子来就是听你的小唱,怎好说不唱就不唱了,这要是传了出去,咱在新门瓦子还能站住脚吗?这分明是在砸咱荷花棚自己的牌子。好闺女,消消气,消消气。先化了妆扮,待那檀板响起,你自有分晓,纵是有千般委屈,万般抱怨也必不见了踪影。我们这等人家,戏比天大的。”
“今日只怕难随妈妈的愿,女儿即便是忍了这一肚子的气,小小心心地登得台去,低眉顺眼地道个述衷情。台下那些泼皮无赖也未必就善罢甘休,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日来的可不是客。”
师师看出李佬也是很担心那些泼皮无赖闹场。她那里焦急道:“这这,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打进这新门瓦子,我们并不曾有半点的招惹过他们,更不曾有半点慢待了他们,要钱时,虽给不了大把银子,倒也不曾亏了这些人,有来看戏的,我们也一样高接远迎。”
师师道:“祸事来时,那管你素日里如何,合是天意。”
李佬又安顿师师,道:“你只管梳妆准备,台下的事,我自去理论,少时便得分晓。闺女且行准备便是,我去去就来。”
看那李佬扭着屁股匆匆而去,大气只喘,师师心里也有些酸楚,她知道李佬不容易,虽说也是个强悍女子,也培养出了师师这样的角儿,可瓦子里各勾栏间竞争激烈,相互拆台,勾心斗角也着实让她费尽了心机。再加上各个方面的关系都须打点,稍有疏忽,便是祸事临门。可怜了她一个老妇人,年过五旬,还要里里外外的跑,招呼师傅们,招呼客人们,勾栏里姑娘也个个少不得她费心,一整天只是屁股挨不到板凳。师师想想,也就强咽下了气,对着镜子化妆起来。
一会李佬便回来了,气喘得紧,但神色不错,她笑嘻嘻地对师师道:“好闺女,罢了罢了,只我几句话,那些晦气都散了去。都是些巷头浪子,妈妈我散了些碎银,都有理会,自是个个笑嘻嘻的,说我们只管唱,都并无妨害。你自管上台就是了。”
“呸!什(甚)么腌臜泼才,也去散银子与他们,做何理论。”
“闺女,休要这般强项。只当是来了贵客,听罢曲子,还须请他们吃酒吃菜。”
“往时来了贵客是要赏大把银子与我们的,何曾有索要银子的贵客?”
李佬叹了口气,不再接师师的腔,一旁只管给师师递粉盒,金钗,帮着师师梳妆。
少许,师师便收拾完毕。前面便鼓板喧云,笙声嘹亮,待檀板声迭起时。(,)那师师便拨开幕布,扭上了台前。
进得前台,师师仔细打量了一下台下的客人,觉得与往日比,不仅仅是裹着幅巾人少了,那气氛,热闹与不热闹,冷静与不冷清的毫厘之间,隐藏着某种不测。与往日是大有不同的,这不同之处她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师师的第一个小唱是柳永的《定风波》,这是一首写闺怨的词,师师刚唱出:“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蔻蔻”,下面就一片喝倒彩的声音。这是师师最拿手的小唱,往日里若是她这般开头,下面必是一片叫好。虽说师师年龄不大,也是经历出来了。她稳住神,等檀板再响,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和十八分的心继续唱,那一刻她尽量让自己不为外界所扰,独自沉入这首《定风波》的意境中去,用她平生所学,有板有眼,浅斟低唱。师傅们自然知道当紧,琵琶弦子也声声紧、慢月琴快檀板格外起劲。可当师师将最后一句:“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唱完,台下沉寂片刻,还依然是一片喝倒彩的声音,那些泼皮无赖足跺地,手擂桌子拼命地打哄。师师明白了,今天无论她如何搏命,无论师傅们如何尽心,哪怕她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也断不能赢得半声喝彩——这些人就是来踢她的场子的。
师师知道是唱不下去了,正欲谢幕,台下那些泼皮们又不让,高喊让师师来一段俚歌。一红脸汉子,大声喊道:“谁他娘的爱听那秀才先生们的酸调儿,来段俺听得懂的!来段《十八娘吹箫》。”台下众人跟着大喊“十八娘吹箫!”“十八娘吹箫!”
师师知道那红脸汉子是汴京里有名的泼皮无赖,(唤作)叫“没毛大虫”牛二。这牛二专事行凶撞闹,开封府也治他不下,满城人见他都躲避为上。荷花棚子跟他并无丝毫瓜葛。不知道是被谁撺掇了来与她家为难作对。牛二要听的那段俚歌是一个淫荡的街头小曲,是汴京城大街上那些浪子们调戏良家妇女时唱的。唱的是一个偷情的场面,极尽挑逗之能事。师师听人在巷子里唱过,师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唱遍艳词,深知情色词曲的个中味道。可听到《十八娘吹箫》她还是脸红了,心跳了,觉得太粗俗了。她心中的情色是媚艳的,是曼妙的,是勾魂的,是值得玩味的,是让她心动的。可《十八娘吹箫》的粗俗凿凿是让她恶心了好久,她实在不明白咋就会有人这样去看人间的情色,世间咋就会这等腌臜人。
师师不会唱《十八娘吹箫》,也不愿意唱,她鞠躬谢辞。可台下那些泼皮哪里肯依。都是在高声喊着“要要要!要要要!”,这是《十八娘吹箫》里的歌词,他们用到了现场。
李佬闻得前台混乱,也赶紧赶上台来给众人打躬作揖。
两下正在僵持。那牛二又嬉笑着跳到一张方桌上,高喊一声“一天晚上”,下面的人齐声应道:“二人同床”,牛二又道:“三更半夜”,众人又合:“四腿交叉”,牛二还道“五指乱摸”,众人还道“水滑溜(六)光”牛二还道:“七上八下”,众人还合:“揪(九)来揪(九)去”,最后大家一起喊道:“十分过瘾”。牛二的声音却也是宏亮,众人合得也是整齐划一,声音落下,嘻哈一片,这分明是在调戏捉弄师师。
师师哪里受得了这般恶气,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大喝一声:“我家棚子与各位并无甚过节,何苦死死相逼。”
牛二道:“花钱买唱,天经地义,并不触大宋的条律。你若是唱了《十八娘吹箫》,从此便无过节,若是不唱,莫说我逼你,不拿走我这项上这玩意,便与你没个完!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我却偏不走。”
师师面红耳赤,对牛二这样的泼皮她也着实无奈。
此时场面已大乱,那些泼皮无赖,有的奔向舞台,有的掀翻桌子,有的当下就掣出木棍,开始打砸。
三
荷花棚正乱作一团时,又听得一声大喝。一少年蹭地跳到了牛二对面的桌子上。师师看去,只见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十分腰细膀阔,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师师暗暗叫道:好一个美少年!
那少年高声道:“尔等听也听了,笑也笑了,骂也骂了,哄也哄了。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休要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听晚辈一声劝,大家散了吧。”
众人哂笑,道:“哪来的黄毛小子,也配站在这里说话,回家玩泥去。”
这时又一少年跳将出来,和那少年一般的清秀。他道:“诸位,他便是大名府人氏燕小乙,因相扑技艺了得,未曾遇对手,便游走江湖之上,遍寻天下高手,人送绰号浪子燕青。”说话这人大家都认得,也是个浪子般的闲汉,别看年幼,终日游走在街巷,瓦肆勾栏的常客,此人善结交,那泼皮无赖们无有不认得的。
有人道:“张迪,你自当结交到大名府,不合让这小子来这里与我等作对。”
张迪道:“因与李佬相善,今特带小乙来听师师小唱,不合扰了各位。各位高抬贵手吧。”
牛二哪里肯听张迪的话,他瞪圆了双眼,似乎不相信有人敢在汴京城里来挡他的横。他道:“原来这黄毛小子是大名府人啊,须不晓得汴京城牛二爷的厉害。小子,你即是相扑了得,能摔你爷爷几个回合不。若是摔的,爷爷便给你三千贯!来来来!”说罢跳下桌子,直奔那少年而去。
那少年英勇,并不稍有畏惧,也跳下了桌子,迎着牛二过去。一个黑黝黝胖乎乎的雄壮大汉,一个白面苗条的美少年。那胜负似乎早已注定了。师师在台上大喊:“弟弟,使不得!”
张迪也不敢上前遮拦。
只见那牛二冲到燕青眼前,使出蛮力扑将过。燕青闪身避开,脚下一个扫堂腿,牛二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燕青招手道:“起来,起来。”
牛二从地上爬起,挽起袖子,又发狠地扑向燕青。那燕青故技重施,让那牛二再次扑地。牛二奋力爬起,这次也不挽袖子了,将衣服脱下,掼到一旁,道:“小子,你须不敢与俺撕抱,尽管躲躲闪闪,脚下使绊子是何道理。是条汉子,还带个把的,就来与俺撕抱着掼一次!”
燕青笑着道:“你来撕抱便是,我正等着。”
牛二冲过去一把抱住了燕青,他正待要出满胸的恶气,于是使出浑身的力量,将燕青举过头顶,狠狠地把燕青扔了出去。那燕青飞出去好远,却稳稳地落在了地上,朝牛二招手道:“来来来,你须再掼几次才掼得倒我。”于是牛二又冲了过去,抱起燕青就扔。一连扔了五六次,那燕青浑是不倒,每每稳稳着地。待牛二也没了力气,举不动燕青时,燕青一个旱地拔葱跳到牛二身后,伸手将牛二举过头顶,狠狠地掼了出去。那牛二被掼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好牛二,叫罢站起身来,指着燕青道“你再来掼爷爷,你再来掼爷爷!掼呀,掼呀!”
燕青疾步上前,扯起牛二便扔,一连扔了几次,直到牛二不再喊掼,这才住了手。
众人看得眼花,也晓得了燕青的本事了得,哪里有人敢上前劝阻。可怜的牛二在地上躺了许久才勉强站起来。他刚一站定,又从旁人手里掣过一根木棍,朝燕青的门面抡来。燕青笑着化解,待牛二晕头转向,脚下不稳,燕青踢倒牛二,又脚尖挑起木棍,让那木棍飞出丈许。
牛二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再爬起,指着燕青道:“你等着,你等着,我拿刀去,儿子!你今日掼得我好苦,今日你不杀爷,爷便要杀你!先杀了你这个野小子,再一把火烧了这荷花棚!”牛二说着你等着你等着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再看那些泼皮无赖,早已无了踪影。
燕青高声道:“好啊,我专在此候着,以后在荷花棚里见你一次便打你一次,见你十次便打你十次,须要你晓得厉害。”
师师下得台来,对燕青和张迪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道:“谢二位小哥了,今日免去我一场灾难,不知如何报答是好。”
张迪抢先道:“区区小事,何须报答。小乙哥早慕姐姐大名,我特地带他来听姐姐小唱的。”
燕青道:“姐姐果然名不虚传,方才那一曲《定风波》唱得端的是好!此曲到处都有,我也曾听唱过。从未听到姐姐如此般的演唱,悄妇人的那千般娇嗔,万般寂寞,春心春事,唯有姐姐能唱得出,猜得到,若是那柳永再生,定不会再做那‘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概叹了。”
师师被夸得不好意识了,她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如此解得女人心思,如此懂得词曲的奥妙。师师道:“奴家也只是一知半解,凭自己心思度他人心思罢了。听小乙哥说话,妙解音律,似也深知其中奥妙。”
张迪又抢道:“姐姐道小乙哥是何等人物,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使得好杆棒,相扑天下无对,弩箭百发百中,更是自幼风流倜傥,浪迹青楼妓馆瓦肆勾栏,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今小乙哥相与了姐姐,日后定是一唱一和,少不得‘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
师师一笑,这种逗笑她听得多了,不可多思量的,男人到这里图得就是一笑一开怀,不可多想的,尤其这般号称浪子的男子,爱的是四处狎妓。与她师师是萍水相逢,水动萍动而已。若是认了真,那水流走时萍只好枯死。师师道:“二位今得罪了牛二,赶紧走吧。少顷他必要来寻报复的。”
燕青笑着道:“我寻思那等泼物再不敢来了。都说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啥?怕会打会玩的,我偏偏不要你的命,我跟你玩,玩得你颜面扫地。”
师师忧虑道:“只怕是二位小哥走了后他再来寻事,我们勾栏女子哪里敢跟他见分晓,那时便是在长庆楼请客,赔与他众多银子,只怕那厮也未必肯罢休。”
“无碍,我在这候上三五日便是,他只道我们是至亲,便不敢来了。这些泼物们皆是记打不记吃的货,你若是怕了他,请吃请喝的,便没了完,他便做大爷状,日日吃你喝你,还要使些脾气。你若是一顿臭打,打得他屁滚尿流,他断断是不敢再来了。”
一会李佬过来,自是千恩万谢,要请二位哥哥去长庆楼吃酒。张迪欢天喜地拉着燕青同去长庆楼,吃罢倒是燕青抢先会了账拿了银子。
一连几日燕青与那张迪皆来荷花棚,寻个位置坐定,一来听师师小唱,听到精彩处每每专注忘情,常击节而随唱;二来是专门候着那牛二,倒是不见了牛二的踪影。
几日后,燕青便与师师道别,道:“想那牛二再也不敢来了,今日便与姐姐告别。”
师师心中感激,又甚是不舍,却又一时无从说起,只道:“这数日,着实有劳小哥了,只不好再让小哥盘桓。但不知今番小哥欲往何处?”
燕青道:“小弟一向行走江湖,不容拘束,并无定处。”
“倘若想小憩时,小哥且莫忘了师师,荷花棚便是小哥的家了,常来看顾姐姐则个。”
“其实小乙也不想就离去,只是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姐姐的话小乙记下便是,只要姐姐不嫌弃,日后少不得来叨扰姐姐。”燕青似也有所不舍。
师师见燕青的眼直直地望着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她看出这个少年内心对她的那份依恋,这几日燕青听她小唱时的样子,把什么都告诉了她,这少男少女相互羡慕的情愫让师师心中怅然若是。只是师师哪里敢多想,她暗自思忖道:一青楼女子,何来这等情愫?分明是萍水一聚,端的是想多了,想多了,呸呸呸。
第二章暂露头角,引各路英雄竞折腰
一
师师自己都没想到,牛二这么一闹,倒把新门瓦子和李师师的大名闹得汴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的甚至传说是师师掼跑了牛二。那“飞将军”的名声更大了。瓦子里的人,平日受够了那些泼皮无赖的气,道中有人出了这口恶气,哪个不是欢天喜地,添油加醋地传啊,皆说道师师的人漂亮侠义,更说师师的小唱妙。师师上街遇到同道者,常有人道万福,常有人竖拇指。就是那泼皮无赖见了师师,也再不敢似往日戏狎无礼,往往是各走一边。
荷花棚的宾客也日盛,生意好极了,来的多是些裹着幅巾的文人雅士,或者达官显贵,舍得拿银子,往往听罢小唱,还要了酒菜来师师的阁楼上说话,或者就宿。有个叫贾奕的武功员外郎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他官不大,还是个闲职,家境却豪富,所以常在汴京城的瓦肆勾栏里厮混,此人还偏偏爱附庸风雅,填了些韵律意境全无的词,再赔上些银子让勾栏里的女子去演唱。自打在荷花棚听了师师的小唱,便三天两头来荷花棚,大把的银子赠与李佬,备些酒席来师师的阁楼上与师师闲话,向师师献殷勤,讨师师一个笑。俨然师师就是他的,还拍着胸脯道他便是师师的“结发之婿“,当然是说笑话。李佬对此人格外欢喜,见到他来时,便拍手眉开眼笑,大声喊师师:“好闺女,你的姑爷来矣,你的贾大官人来矣。”
师师不喜欢李佬那句“你的姑爷,你的贾大官人”。她倒不是特别讨厌贾奕什么。那贾奕虽不通文墨,但生得眉清目秀,身材伟岸,在师师面前也格外殷勤,时时赔小心。对他这个人师师是厌也不厌,爱也不爱,只当是个说闲话的人。她知道贾大官人不是她的,她也不是贾大官人的。人家到这来只是寻个开心,李佬只是欢喜银子。那贾大官人终不会将她赎身,讨到家里,哪怕是做一房小妾。她也未把贾奕放在心中,甚至连知己都不是,那贾奕会哪里晓得师师的心思。师师常对李佬说:“休要道‘你的你的’,难不成我成了他家的妻妾。”
李佬笑着道:“妻妾不妻妾的有甚,人家对你上心,舍得在你身上花银子费工夫,便是个好。纵是家中的妻妾,他也未必是日日守着,天天花钱。”
听李佬这般说道,师师只是皱眉。有那勾栏里的姐妹见师师常眉头不展,甚是不解,便问师师道:“似姐姐这般,红遍汴京城的有几个?那达官贵人,好不富贵,为了讨姐姐一笑,不惜一掷千金。休说勾栏日渐繁盛,便是姐姐的小阁楼,今也是酒宴,明也是酒宴,夜夜灯红酒绿箫声不断,日日似有节气一般。羡煞了我等了,真不晓得姐姐何故还蹙眉。”
师师长叹道:“你等也不思量,世上做工的、做商的、务农的,哪怕是当道士、当和尚的,都能自食其力。只是我等,日日涂脂抹粉,凭着自己的花言巧语和几分颜色,骗得人家银子,造就无数街巷浪子。每念及此,我便羞愧难当。只怪是命苦,生在这勾栏之地,又无法跳出火坑。来日若能嫁个知心男人,在家里侍候公婆,主持祭祀,相夫教子,人家背后也道是:‘那是某家的媳妇!’百年之后也合有一块葬身之地了。”
那些姐妹听师师这般说道,也都叹息。也有人道:“即为青楼女子,又何谈某家媳妇,只当是天不收地不留,多余了我们,没心没肺活着便好。一日老去,便扔到野地喂狗也罢。”
大凡有才情的人便多愁善感。师师常蹙眉,喜好素衣,眉宇间总有几分矜持,是个绝顶的冷艳美人。客人们大多只是感受到师师的不同一般,只知道师师唱得雅,专唱小唱。他们爱听师师的小唱,爱那一咏三叹,爱那浅斟低唱,爱那凄婉清凉的诗词。其实并没几个人真正理解师师。时有那能唱几句的,突然间就上得台来,嘴上说是给师师捧场,其实自己也串个角,敲起檀板唱上两句小唱。虽说那些文人雅士和达官显贵中多是附庸风雅的俗人,只慕师师的容貌,不识师师的情怀。但也不乏当世的真真名士。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就曾混迹于这些人中。师师与他本素无交往,那日师师演唱,见近处的一张方桌旁坐了一个疯道人一般的长者,他盘在头顶的长发有些凌乱,道服也有些不整,虽说是一副落魄之相,也遮掩不住那骨子里的仙风道骨,千个里万个里也醒目地打师师眼。北宋文人爱穿道装,尤其是那不得志的文人。师师弄不清此人到底是道人还是文人,只是觉得非是一般俗人。
待师师全部演唱结束时,那疯道人一般的长者,便走到台前,将一张折好的花笺纸递到师师手里。师师刚接了花笺,那人便扬长而去,径直出了荷花棚。
少顷师师才将那花笺打开,是一首《生查子》: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
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
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
词的内容是赞美师师容貌身材的,未见得有多好。可师师再去看作词人名时,端的是惊得花容失色。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疯道人一般的人物竟然是她仰慕已久的秦少游。悔得师师叫苦不迭,忙叫过李佬去追那人,道:“我等有眼无珠了。这秦少游乃苏门学士,这般大先生,更不知何时会再光顾荷花棚,休要这般就让他走了,须讨教则个。”
李佬闻言便追了出去。一会她气喘吁吁地回来,对师师道:“倒是追上了这个道士。我把姑娘的话给他学了一遍,我说姑娘请老道务必赏光。更已备好酒菜。那老道说今日不得便,明日不得便,今年也不得便。不过那老道说,既是姑娘有约,来年中秋再到汴京赏菊时必来叨扰。姑娘休要苦恼,我们只候着便是。”
师师长叹:“失之交臂,失之交臂!”师师想自己一青楼女子,身为下贱,哪里高攀得起这般名士,人家又哪里会有心与自己结交,他秦少游与苏小妹的唱和街头巷尾到处都传呢,那相约不过是搪塞自己而已。再看那《生查子》,也不过是把自己当做一般青楼女子来赞美,无他。其实自己心中的苦闷有谁知道呢?师师思忖间眉头紧锁。李佬道:“好闺女,任他哪门学士的,一个老道,看也不是甚有钱人。走便走了吧,有甚,如今咱这里哪日不是高朋盈门。你皱得啥眉,休要烦恼。”
师师知道李佬喜欢的只是银子,暗自思忖:这个营生真苦,非我本心,又生在此处,端的是无可奈何,一入青楼便终生下贱了。那些才子名士们有谁会真正地把她放在心里呢,自己这一生真不知何处是了,真不知这一辈子能不能碰见一个理解自己的人,哪怕是不得终生厮守。
师师的心中自有抹不去的淡淡的忧伤,她喜欢凄婉清凉的诗词,爱唱哀怨缠绵的曲子,她常觉得有时候那些词分明就是在写自己。
二
汴京城里有个很有名的词人叫周邦彦,他的词句绮丽绝伦,那时,京城歌妓无不以唱他的新词为荣。一日师师演唱周邦彦的《蝶恋花·早行》,这是首纯写离情的词,将那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表达得历历如绘。词是这样的: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
唤起两眸清炯炯。
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
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
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当师师唱到“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时,席间一身着青衣,头裹着逍遥巾的雅士站了起来,旁若无人一般,直奔舞台而来,到了台前撩起衣摆,三下两下跃上台来。师师细看此人,五十开外,皮肤白皙,身高虽不甚伟岸,但眉宇间透着秀气和忧郁。他头裹逍遥巾,身着青布道服,举止间儒雅之气逼人。那人朝师师作了个揖,道:“姐姐,此一句妙就妙在将凄婉之情怀,惊怯之意态,皆曲曲道出,如此乍闻声而被惊醒,这乍醒之眼方才是‘清炯炯’。若是夜来甜睡被惊醒,则是惺忪之意态,睡眼惺忪啊,何来‘清炯炯’?此处写离人,明写是黎明枕上,而实则包含着一夜之凄迷,那凄迷之情跃然纸上。这一句应如此这般唱来。”说着,那人居然拿起檀板,自唱了一遍。虽说此人气质儒雅,韵味也十足,但那声音怎敌师师喉清韵雅,燕语莺声。台下自然是嘘声一片,把个雅俊人儿也闹得耳红面赤。
只是那人依然站在台上不欲离开,对师师道:“姑娘休得听这等腌臜书生们打哄,奉承。一般读书人不过是读几本书,又不求甚解,只将那启蒙先生所言奉为至理,今日诵之,明日咏之,以为才学无限,其实只会随声附和,人云亦云,皆附庸风雅而已,哪里解得此中奥妙,才子心曲自然非同寻常。”
师师笑了,道:“尔不是读书人乎?这是本朝大才子周邦彦填的词,你又如何解得其中真意?天下文章,大凡解读,各有其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难道天下人都莫如先生知道周才子?”
那人大概没想到师师会如此对答如流,一时语塞,“……”
师师笑道:“先生才可比周邦彦高?先生若是填得周才子样的词,便也算是能解周才子的人了。”
那人又被师师一番反问噎了,他咽了两口唾液,还想说什么,台下各色人等早已等得不耐烦,齐声将他哄了下去。
那人下台回了原位,倒是一点儿也不显尴尬,脸上还有几分诡秘的坏笑,这让师师不甚困惑,天下竟有如此厚脸皮的读书人。
开始师师对这人唐突有些不满,甚至有些气愤,舞台上最忌讳被人打断,更忌讳被人当面指教,那仿佛是在拆穿你的西洋镜,什么叫下不了台,这就叫下不了台。所以她言语间颇有诘难的意思,拿大才子周邦彦与人家比较,让人家一时无语。可当台下一片嘘声,将他哄下台时,师师倒有些同情他了,思忖不管人家脸皮多厚,行事如何唐突,自己是过份了。其实三言两语间,那人的见地学识,已经让师师感觉到他非同一般读书人。师师将李佬喊到身边,低声道:“那先生说得不无道理,必是有才学之人,你须去好生道谢,说等散了场我专设席宴,给先生陪个不是,也好请先生指教则个。”
李佬道:“何等人物,劳我家女儿如此费心,休要理他便是,一般酸秀才。”
“妈妈不知,此人非比寻常,方才几句话,句句在理,心中似颇有锦绣。不是那一般读书之人。”
李佬道:“罢罢罢,姑娘好善心,这个也是锦绣,那个也是锦绣,来客皆是锦绣。我去告知便是。”
演出结束,师师去看那人时,已不见了踪影。师师见怪,责备李佬道:“我原是叫你留下那先生的,你倒好,怎的就叫他走了。”
李佬笑着道:“我说倒是也说了的,那读书人桀骜,脖子鹅也似的挺着,昂得天样高,硬是没听见一般,好了,省了我一顿饭钱。”
“唉,又失了一个好先生。”
“好人多着呢,失了就失了,那日那个什么苏门学士的老道,不也是失了吗?今日又来了个锦绣,闺女喜欢,总还会有的,走了老道,来个和尚也未必。”
“妈妈好不晓事,这个先生腹中锦绣了得,想想他的话,真是有道理。本想结识了他,好好讨教的,你倒好,硬是将他放走了。”
李佬撇了撇嘴,“那些读书人哪,相互吹嘘呗,只道是这个也锦绣,那个也锦绣,这个也学士,那个也学士,只是锦绣了衣裳吧,未见哪个肚皮里面真有甚的锦绣。没一个能似我家姑娘,词也填的,曲也做的,琴也抚的,即便是那推枰敛手,黑白之间,也未见一个是我家姑娘的对手。真真是羞杀天下读书人也。”
李佬的话让师师扑哧一下笑了。这些日子确实有不少文人雅士,要了酒菜,到师师的阁楼上与师师喝酒说话的。有的谈诗论画,有的抚琴吟诗,也有的要与师师手谈。不说那诗画琴艺,便是手谈,无一不被师师杀得丢盔弃甲,面无颜色。一次有个叫郝鸿鹄的秀才,连输了两局后还不想走。李佬怕耽搁了师师休息,过来道:“天色已晚,眼见三更已到,先生可否改日再来?”
那秀才不肯,道:“烦请姐姐再来一局,见了分晓,在下便告辞。”
师师急着早点了结棋局,便顾不得给人留颜面,不到半个时辰,便杀了郝鸿鹄的一条大龙,让他投子认输。那郝鸿鹄面红耳赤,顿足道:“便是今夜不归,也要与姐姐见个分晓!不然回去也无眠。”
李佬急眼了,道:“你便是不归,我这里也有灯火相伴。只是我家女儿今日若是不眠,明日哪里登得了台,误了生计如何是好。”
那秀才依然不走,把棋子收拾好,摆正棋盘,自己先在那棋盘上落上一黑子,然后抬眼去看师师。师师面有难色。当日贾奕正好在坐,见那秀才纠缠不休,一时兴起,便拍了桌子,道:“好不晓事的秀才!天下比试终有输赢,何为分晓?你赢了便是分晓?如此分晓,一更不得了,二更不得了,三更不得了,更何时是了。你果真杀得兴起,休在那棋枰上计较胜负,终是个虚的。我俩下得楼去,真刀真枪分个胜负可使得?”
那秀才被武功员外郎贾奕抢白了一番,自知论武功不是对手,也只好悻悻而去。
李佬自那日后,便对文人雅士稍有怠慢。常以撇嘴示之。师师道:“妈妈休要小看了读书人,不可一叶障目,别说那天下大事,经纬文章,就是连这檀板小唱,哪一样少得了读书人?若是没了读书人,天地复归混沌矣。”
此番后,师师每每登台必目视席间,寻找那日登台指教她的雅士。她内心有一种感觉,这位雅士一定会再次出现的,她凭着女人的感觉,断定他一定还会来。
三
师师有个习惯,爱在出台前闭目屏息片刻,一般勾栏里的人把这叫做养气,养浩然之气,尤其是在唱那豪迈曲子之前,须先要把气养好,上得台去方可引吭高歌。虽说师师少唱那豪迈的曲子,她有自己喜欢的曲子,但她也总是在登台之前闭目屏息,她揣摩那曲子里的情绪,体会作者的心境,总要把那微妙处揣摩透方才开唱。这次她正在闭目屏息时,有人拿了张花笺上来递给师师,说是台下一个客人填的词,想让她演唱。师师拿了那帖子,细细看来,原来是一首词牌为《玉兰儿》的曲子,再去看作者,她的心就砰然跳了起来,那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她仰慕已久的周邦彦。那词是这样的: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
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
赖得相逢,若还虚度,生世不足。
师师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差点要去掀幕布,一睹她仰慕多年的才子风采。那李佬不明就里,见师师如此失态,赶紧过来问:“闺女,你这是……甚的好词,叫你坐不住了?”
师师道:“周,周邦彦来了……”
李佬也是知道周邦彦的,常听师师与人聊天时说起。她道:“闺女休要冲动,任他千般好万般好的人,俺们且不可如此莽撞,但凡遇着这般人定要沉住气的,休叫人家轻看了俺们。”
师师想李佬的话有道理,她倒不是为了拿捏做作。她只是觉得自己一个青楼女子,真不好如此高攀别人。那周邦彦是何人,纵是柳永在世,也须让他七分。师师想还是先将人家的词唱好才是。师师再一次细细揣摩那词,她尤其喜欢这几句:“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那“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一句,简直就像是在写自己的,整个汴京城里,谁不知道师师总是一身素装,那是师师心境和身世的写照。还有这一句:“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师师也是极为喜欢,她想这若是写给她的该多好呀,那她师师该是多幸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是哪个幸运的女子?就成了周邦彦才子的知己。师师觉得这与秦少游写给自己的那首词比,要好了许多,秦少游不过是把自己当做一般青楼女子来赞美而已,只知她的容貌。这首词是把那女子当做知音了,这首词才是真正理解才情女子的好文字。“虽初见,情分先熟”啊,她师师啥时会有这样的知己呢?
师师走出幕布,台下同往日一样,黑乎乎地坐满了人,有的在嗑瓜子,有的在谈笑,有的在品茶,他们都在等着师师的出场。师师出得台来,下面立刻就静了下来,嗑瓜子的也不磕了,说笑的也停了,那品茶的也放下了杯盏,有人赞叹道:“好一个奇女子!”师师不急不缓地拿起檀板,并没有马上就开唱,她先四下里打量一番。在前排居然就看见那日登台指教她的那位雅士。他依然散淡地坐在那里,目光炯炯。满场看客,唯独他气质高雅,哦,莫非就是他,毫无疑问的,他便是周邦彦啊!不是他,更无人配得上这个名字了。那天自己真的好有眼无珠,还拿人家和周邦彦比,叫人家去填周邦彦那样的词,真真是羞死人了。
师师脸上一热。她看见周邦彦似乎浅浅一笑,甚是得意的的样子,眼里充满调皮和会意。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在她还不认得他的时候,就吃了他的一顿戏耍。真坏!天下竟有这般会使坏的男人。毫无疑问,这首词也一定是专为她填的。师师一时激动,鼻子就有些发酸了。他,还是那天的衣着,还是那秀气和忧郁的眼神。透过那眼神师师一下子就读懂了周邦彦,怪不得他的词总有那样多的沉郁清愁。原来他们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他与她必定有着相似的情感体验,和同样的人生无奈。为什么?为什么?同居汴京城内,彼此到如今才得相识,周才子啊,一见如故的你,缘何来得这般晚。
师师看见周邦彦也在盯着她看,那眼神仿佛在说话,在告诉师师,他早就知道她了,他早就理解她了,他在某一处已经等了她一万年。
师师朝周邦彦点了下头,稍稍平静一下自己的心,便带着千万的感慨演唱起了这首词,当唱到“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时,就莫名的伤感起来,眼睛一酸,居然潸然泪下。
师师心中充满了无限的伤感和感激,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唱完这首词的,只觉得自己始终都沉浸在某种情绪中,在某种感动中游走。
檀板落下后,台下先是一片沉寂,少顷,便是一片击节声与叫好声,荷花棚从还从没有过这般的热烈。
师师把“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唱得精彩,唱出了无限的意蕴,久久在勾栏里回响,台下还有人在模仿着反复击案吟唱。那周邦彦,此刻也站了起来,朝师师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后来师师索性连着几个小唱都是周邦彦的词,那天几乎成了周邦彦词曲演唱的专场。台下的客人也都听得如痴如醉,叫好声一片。谢了幕,李佬就一颠一颠跑到师师跟前,拍着手道:“我的好闺女,唱得越发好了,端是了得!只怕是皇帝老子听了,也会断了回皇宫的念想,只道这里便是天上人间了。”
师师咬着唇淡淡一笑。
李佬晓得师师的心思,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留住那周才子,你说吧,哪个是周大才子,此番必是走不了他。”
师师却道:“休要着急,他若是此番再走便不是我心中的周才子了。”
李佬有些不明白,道:“刚才姑娘还急煞着要看那周才子的,这又是怎的?”
师师心里说:他必得向她道歉才是,对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真真是不带这样玩的,未曾相识便先戏弄一番。师师道:“休问怎的,你那里晓得就里。”
李佬还是一脸不解,道:“姑娘这般说,若走了那周大才子,休要再怪妈妈没有道与你,休要再拿着妈妈撒气便是。”
师师道:“不怪妈妈,该受气的人自然会过来受气的,那时我便撒。”
李佬依然不知所云,正满腹猜疑。幕布被人掀开了,那青衣雅士踱了进来。
师师故意做着没看见的样子,自顾卸妆。那人道:“姑娘一向可好,老生这厢有礼了。”说着便又朝师师作了个长长的揖。
师师只是作没听见,对着镜子依然不答话。
那人见师师不答话,笑着还想作揖。
师师赶紧拦住,行礼道:“不知这位大官人光临,多有得罪,小女子这厢万福!不知大官人有何指教?”
那人拍着手大笑,“那日还周邦彦长周邦彦短的,今日老夫特来求见,如何恁地不爱答理。”
师师抬起头,含着眼泪嗔怒道:“先生有甚好笑,我视先生为高人为雅士,仰慕如日月星辉,哪敢有半点不敬,并不曾有一丝一毫冒犯。那日先生如何便拿小女子调笑?要羞杀小女子则个!”
“哈哈,我视姑娘亦如高山仰止,并不敢造次。只是生性顽劣,想博姑娘一笑而已。罪过,罪过。”
四
当夜师师就在自己的小阁楼里设宴款待周邦彦,她特意从长庆楼要了最好的几样点心和小菜,叫人家送到自己的小阁楼上。
那夜师师的小阁楼灯火通明,楼前悬挂的大红灯笼把月亮门也映红了,院子里的新竹在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声音,仿佛也在欢迎周才子的光临。师师再三对李佬交代,今晚不见任何客人,只与周邦彦叙谈。李佬虽有些不甚满意,但还是点头称是,道:“只照我家闺女说的做便是了。”
师师亲自挽起珠帘将周邦彦让进她的“荷韵斋”,那是师师的书房,往里便是师师的琴房了,再往里便是师师的闺房了。师师一般是不在那里待客的,师师一般待客的地方都在楼下的,大小格子间里。书房的临窗处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小窗微开。窗外的竹林间有几棵高大的石榴树,石榴花已经含苞待放了,那点点的红色花苞被室内灯火映着,仿佛是一颗颗小玛瑙,在夜色里晶莹剔透地闪烁着。周邦彦进得室内,就啧啧赞叹起来,道:“想不到这里如此雅致,难怪姑娘气质脱俗,非一般人所比。孔子说与善人居,如入兰芝之室。今日方知这话原还可以反过来说,入兰芝之室,如见善人。”
师师被周邦彦夸得不好意思,道:“先生休要取笑小女子,师师简陋。吾闻穷巷多怪,曲学多辨。那日小女子出洋相了,日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呢。”
周邦彦大笑,“姑娘分明是在责怪老夫,还忘不了那日的唐突啊。”
两人谈笑一会,点心和饭菜都上来了,师师又叫人取来一罐李佬藏了多年的竹叶青。道:“先生请。”
周邦彦并不客气,落座便挽起袖子把盏,师师原是有酒量的,就与周邦彦对饮了起来。两个人边饮酒边叙说着多年来相互仰慕,又不曾相遇的心迹。席间师师来到古琴旁亲自为周邦彦抚了一曲,曲子是当年司马相如抚的《凤求凰》。周邦彦也喜欢这曲子,他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旋律低声吟唱起来:“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四目交接,那心曲便交汇了。
师师一直期待着这一刻,一直梦想着有个理解她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她自知出身卑贱,不敢奢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那样的天长地久,但她依然有自己的渴望。天下女子又有谁不期望那琴瑟和鸣的生活呢?哪怕那仅是一朝一夕。她想,天叫她今日相与了周才子,他们一个精词,一个工曲,以后或许真的会有那一写一演,一唱一和的来往呢。
日日的迎来送往,见到的大都是俗人,有的是故作文雅的书呆子,有的是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好端端的锦衣裹了那些酒囊饭袋。师师还要强颜欢笑地面对他们,还要对牛抚琴。她着实厌倦这种生活,周邦彦的出现让她觉得她的生活里终于有了一丝的光明。望着击节吟唱的周邦彦,师师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凄凉的身世……
师师原是汴京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在襁褓之时,母亲就去世了,师师的父亲用豆浆当奶喂养她,才让师师活了下来。当时汴京城风俗,父母疼孩子,就将其舍身佛寺,以求佛祖的保佑。王寅当然也格外疼爱自己的女儿,就带着女儿来到宝光寺,让女儿舍身宝光寺。到佛寺舍身时,孩子忽然啼哭起来,那僧人赶紧以手抚摩孩子的头顶,她居然立即止住了哭,破涕为笑。父亲暗忖:“这女孩还真是佛家弟子,如此有佛缘。”当时俚俗都称佛家弟子为师,父亲就叫她师师,那是师师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师师四岁时,父亲犯了事,被抓,不日便死在牢中。可怜四岁的师师自此流落街头,风餐露宿,受尽了欺凌。一日她讨饭到了一家勾栏前,被以经营此道为业的李佬看见。那李佬端的是好眼力,一眼便看出师师是个美人坯子。于是招手将师师喊到眼前,问师师:“父母安在?”
师师眼含着泪水告诉李佬父母都不在了。
李佬道:“可怜的孩子,想吃饱饭否?”
师师点了点头。
李佬又道:“以后就跟着我吧,在我家断断少不了你的吃喝,远胜似这般流落街头,风餐露宿,衣不遮体的日子。”
从此李佬便收养了师师,送她到教坊里,让她学习琴棋书画,歌舞侍人。从此师师就改姓了李,也就入了勾栏娼籍。因为师师漂亮,又气质脱俗,登台后自然备受欢迎。荷花棚也因此生意兴隆起来。李佬自然对师师也格外疼爱,仿佛视作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处处捧着宠着,遇事还总是让她几分的,比对那一般的勾栏女子要好许多。
不过李佬对师师的好,只是当做摇钱树般的好,挣钱是放在第一位的,她哪里会去理解师师的心思,没有女儿的人,哪里会疼女儿一般地去疼师师。师师的心里话自然也不会和李佬去说。平日里总是被人围绕的师师,其实内心很孤独,想起自己的身世,师师抚着琴便泪眼婆娑起来。
那周邦彦原是听人说过师师的,对师师的身世也略知一二。见师师落泪,更是慨叹,不由得出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听周邦彦如此慨叹,师师想这便是惺惺相惜了,她与他似乎已经相识了许多年。一曲抚过,两个人执手又说了许多的话。谈人生的际遇,谈词曲的妙处,谈彼此的渴望。从来没有倾诉对象的师师,见到周邦彦,就突然觉得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要倾诉。那周邦彦本也是一生不得志,空有满腹才学。眼看年到花甲,不过还是一京城小吏,和整日厮混于青楼的柳永也只差那么一点点。人生对他们来说,有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无奈,那么多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怀,那么多与生俱来,还将带到坟墓里去的缺憾。
不知不觉间天过五更,周邦彦眼望窗外阑珊的夜色,松开了紧握着的师师手,道:“姑娘且休息吧,五更饭罢去画卯,我便去也。”
师师并不挽留,她知道当公差是要点卯的,她更知道,周邦彦这一夜未对她稍有唐突,是要表示对她的敬重,没把她当做一般的青楼女子,这让她愈加敬重周邦彦。她起身朝周邦彦深深地道了个万福,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还望先生常来看顾小女子则个。”
周邦彦这才将师师紧紧地揽入怀中,道:“此一夜流连,真可谓譬如朝露了,光阴如此之快,仿佛我才入此门便要与姑娘一别,真是苦煞老夫也。”
师师笑着目送周邦彦离开,望着长街上周邦彦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师师的目光依依不舍。这一夜,让她铭心刻骨了。这一夜,泪眼相执,风流刹那,却未行那床纬之事;这一夜,月朗星稀,抚琴流泪,却满心欢喜;这一夜,院落芳菲,两情无猜,却无须青梅竹马;这一夜,小楼结彩,灯红酒绿,却一袭缟素淘尽人间苦乐;这一夜,他自此迤逦而去,独身一人,却兴致陶陶。
第三章金风玉露,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
数日后,周邦彦便又来寻师师了,这次他直接来了师师的小阁楼,人尚在楼下,师师便听得他的声音。是在和李佬打招呼。
那李佬道:“先生如何数日未来?怕是忘了俺家师师吧,恁地无情也无义。”
周邦彦道:“哪里是忘了,只因近日衙门里事务繁杂,不得有空闲。这不,稍有空闲我便来了。”
“哎哟哟,这样便来了啊,多日未来,也不曾见给俺闺女捎些她喜欢的物件。”李佬还待数落,师师这厢便把门打开了。李佬望了望师师门,便不再说话了。
师师大声对李佬道:“今日周先生来了,便不要再待客了。”
李佬有些不情愿,道:“别人便关在门外了,只那贾大官人一向有恩于俺,不好拒之门外的,多他一个亦是欢笑谈吐,或许凑了个热闹。”
师师道:“我只不想待客,妈妈休要聒噪。”
李佬摇了摇头,低声道:“又使性子了,我拦着便是,只是不知怎的说于人家。”
师师道:“只道俺偶感风寒。”
李佬撇着嘴道:“晓得啦,俺这般说便是。”
周邦彦上得楼来,与师师相见,寒暄几句。师师依然是将周邦彦引入自己的书房——“荷韵斋”。这里与师师的琴房闺房一共三间房子,并不曾真正隔断,是用镂空的屏风间隔的。书房里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摞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豆青色汝瓷花瓶,那花瓶上插着几枝火红的石榴花。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水墨写意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乃是欧阳询的墨迹。在书房里还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琴房里的一张古琴和一把琵琶。琴房再往里便是卧室了,雕花的拔步床和红色的合欢被也隐约可见。到底是姑娘的房间,整个房间都散着淡淡的香粉气。师师唤下人在书房里给周邦彦沏了茶,两人坐定。周邦彦坐在那里,眼睛并不老实,四下里瞄了瞄,故意将目光扫向师师闺房,道:“老生不期而至,怕是搅了姑娘的好梦吧,那合欢被尚温否?”
师师岂能不知周邦彦这是在拿话挑逗她呢,这位先生今番来必不会如前番一般老实了,她暗忖一个堂堂的大词人,如何便似那寻常人等,这般性急,如此便俗了这个大词人,不可不可。且叫他着急一会更好,师师故意佯装没听见一般,她问周邦彦道:“先生近日可有新词?”
周邦彦道:“这几日衙门里杂事甚多,并不曾有甚的新词。”
师师故作嗔怪道:“前番先生与小女子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的概叹,小女子窃以为从此以后先生每有新词,必是先送与俺师师演唱呢,看来也是奢求了。”
周邦彦笑道:“哪里是甚的奢求,自然是先送与姑娘的,那一定是自然的,日后但有新词必先给姑娘奉上。”说完,他的眼睛便又往那琴房里瞅。
师师看出周邦彦的心思,却偏不把他往琴房里让。她道:“难得今日先生有闲暇,可饮一杯否?”
周邦彦也不客气,道:“有酒助兴自然是好、”
师师又唤下人在书案对面的几案上置了酒菜,让周邦彦饮酒。
那周邦彦饮了几杯酒后,眼睛又往那琴房里看。
师师心里笑了,道:“先生是否嫌小女子的酒不好。”
周邦彦道:“姑娘的酒自然是好酒,只是不敢多喝,老生不胜酒力的,若是醉了,不知何处将息。”
这里又是话中有话了,师师道:“楼下有的是客房。”
周邦彦道:“如此便是不醉方好。”言罢,那眼睛又继续往那琴房里瞅。
师师只是好笑,道:“先生的的眼睛如何只会往里面瞅,是甚的东西劳先生如此牵肠挂肚?”
周邦彦道:“便是那隐约可见的琴了,我最喜姑娘的琴(情)了。”
“琴与情不同,一个古琴,一个琵琶,不知先生喜欢那个琴(情)?”
“抱在怀里那个自有抱在怀里的味道,姑娘想啊,那贴着心贴着肝地相拥着,何情不可抒发,何意不可表达?十指抚弄的也自有十指抚弄的味道,姑娘亦可想到,那十指时而拨弄,时而轻抚,时而点入,即便是乱弹了那琵琶,也要沉醉人的。只要是姑娘的情,我皆喜欢。”
师师被周邦彦这一席话逗笑了,思忖到,到底是大词人,乱弹琵琶也弹出了味道。不过师师还是假作不解风情,道:“先生道的也是,只是未得新词,我提不起那兴致。每有新词,小女子便是兴致勃勃的。”
“今番老生虽未带新词,倒也带的有东西,想来姑娘必定喜欢。”
师师看看周邦彦,见他两手空空,便疑惑地问道:“先生带的是甚东西,如何便断定师师喜欢呢?”
“老夫啊,带来了一首晚唐人写的绝句,那绝句出自江淮,若是以吴侬软语吟唱时,自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知姑娘愿意听否?”
师师一贯喜欢晚唐诗歌的伤感与无奈,听说是晚唐人的绝句,便极想得知端详,道:“真是师师喜欢的,小女子愿闻之,请先生吟来。”
周邦彦却不去吟诗,又将眼睛望向那琴房,直直地望着,做出痴呆样。
师师知道他的心思,看来不让他进琴房是不行了,这个先生卖起了关子,好在那琴房与她的闺房尚有一屏风相隔。师师便笑着将周邦彦请进了琴房。
二
进了琴房,那周邦彦兴致便高了一层,先自坐在了那古琴的旁边,手也落在那琴上,顺便拨出几个旋律。师师听得出来那周邦彦还真是内行,几声拨的倒也有点“未成曲调先有情”的味道,指法也足够娴熟。
师师却不提让他抚琴,只道:“先生方才说是晚唐的绝句,不知说的是哪一位的?”
周邦彦道:“若说此人啊,倒是和姑娘有一比,她便是晚唐江淮名妓徐月英,不知姑娘听过她的《送人》否?”
师师原是知道徐月英的,也知道她的一首《叙怀》诗,但不知道周邦彦说的这首绝句。便道:“这个人小女子也是晓得的,只不晓得她的这首绝句。既是先生喜欢一定差不了。”
周邦彦道:“此绝句,写的便是你等佳人与才子之间的情感纠缠的恨事。用那吴侬软语吟时,便是格外的缠绵悱恻,动人心了。晚唐虽有不少吟诗的女子,但能传下来的并不多,徐月英的就更少了,这首便是她最好的一首了。我这便吟给姑娘听?”
师师道:“如此甚好,小女子正待聆听。”
那周邦彦却依然是不紧不慢,并不开口,那手又在古琴上抚过一遍,像微风拂过水面,流水潺潺。
师师知道周邦彦这是要抚琴助兴呢。她听周邦彦唱过词,还是他们初次相识的那个夜晚,在她家瓦子里。师师想起他面红耳赤被轰下台的情景,不由得笑了起来,不知先生今日又要如何献丑了。她道:“先生吟诗也欲操琴否?”
周邦彦便道:“但须有琴的,此琴彼情皆要有,若无那一个情字,诗歌便是无源之水了。”
师师这才点头道:“师师的琴便是先生的琴,那有许多讲究,先生但抚无妨。”其实昨日那贾弈来师师处饮酒时,师师故意把这琴弦都调松了,抚不成曲调,道是这琴伤了,要好好将息,让贾弈好不扫兴。至今日师师还尚未把弦紧了。但她故意不说出,也想让先生跑跑调,再看他一次脸红。师师坏坏地一笑,故意做出聆听的样子。
那周邦彦又在那古琴上拨动了几下,他居然就发现了琴弦是松的,他双手一摊道:“姑娘必是多日未抚琴了,这弦如断了一般。”
师师见未骗得周邦彦,赶紧又继续为难周邦彦道:“昨日小女子还抚了呢,怪不得总是不成曲调,原来是这般,那就请先生把弦紧紧。”
那周邦彦甚是了得,自然不在话下,几下就把琴弦调好了,他自言自语笑道:“哈哈哈,休要以为俺是那书呆子,难不住,难不住的,老夫挑拨琴(情)事亦是一把好手,自有手段。”
师师未难住周邦彦,倒被他挑逗了,脸儿也有些热了,暗忖这个才子真是名不虚传了。
那周邦彦调好琴弦便吟起了这首七绝。那七绝道:
惆怅人间万事违,
两人同去一人归。
生憎平望亭前水,
忍照鸳鸯相背飞。
周邦彦本就是江淮人士,自然得那吴侬软语的妙处,加之声音沙哑,透着几分苍凉几分苦涩几分生命的历练。吟唱起来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尽将那缠绵悱恻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吟唱到“忍照鸳鸯相背飞”时,将最后一个平声拉得好长好长,余音缭绕,把那离别的愁怨与无奈一下子唱到了人的心里,让师师的心怦然而动。师师第一次细品周邦彦的嗓音,此时方晓得那沙哑背后的魅力,不由得暗自赞叹:好一个风流倜傥的大才子!
直到那余音消失好久,师师才从那愁怨中缓过神来。她忧伤道:“也难怪如此幽怨,这是她徐月英的心里话了。青楼上哪有真的情呀爱的,那些文人才子又哪里会长久去爱一个青楼女子呢,分手便是早晚,那结局必是‘两人同去一人归’,可想见,这般断人肠的送别真真是摧了她的心肝。”
周邦彦也叹道:“人皆道离情最苦,一个情字,端的是催人泪下。”
“先生是不知道,这天下哪一个女子都一般,宁可在家里粗茶淡饭,起码有疼你爱你的亲人,终生有靠,亦是良妇。在那青楼中虽是锦衣玉食,日逐笙歌,可那恩爱只一时间,待一日人老珠黄,便如门前的枯草,街头的弃履,谁还还会在意你啊。”
周邦彦道:“我当晓得姑娘的哀苦,其实人生一样不得志,失落文人也不过是一弃履罢了。”
师师道:“我还晓得她的另一首绝句,叫《叙怀》,小女子虽不会那吴侬软语,亦想吟唱给先生听,可否?”
周邦彦赶紧离开古琴,道:“愿闻详尽。”
于是师师便也坐到那古琴前,手抚琴弦低声吟唱了一首七绝,虽是汴京城的口音,那吟唱的强调韵味亦与周邦彦大不相同,满是中原人的风格。亦是吟唱得有声有色,凄绝感人。那七绝道:
为失三从泣泪频,
此身何用处人伦。
虽然日逐笙歌乐,
常羡荆钗与布裙。
周邦彦拍手道:“天下也只有你李师师,能用中原口音把徐月英那江淮的心境吟唱得如此贴切。老夫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演绎,甚是了得!”
三
师师吟罢了《叙怀》,心情低落,好久不再言语。那周邦彦显然是怕冷了场,又伸手去弄那琵琶。边抚弄边自言自语道:“轻纱帐里一琵琶,纵有春色不敢弹。”
师师初未在意,随口道:“方才师师说了,师师的琴便是先生的琴,师师的琵琶自然也是先生的琵琶了,先生欲弄便弄,有何不敢弹的。”
周邦彦露出一脸坏笑望着师师,道:“此话可当真?”
“当真。”
周邦彦拍手道:“甚好,甚好,那今夜我就不客气了。”
“谁竟要先生客气来着。”
“姑娘,我方才吟的那两句诗可听得真切。”
“哪两句?”
“‘轻纱帐里一琵琶,纵有春色不敢弹’,你可曾听明白,那是轻纱帐里啊。”
师师再细品起这两句诗,便品出了味道,才觉得自己上了他当,这周大才子也真不是个老实人。她心里暗暗骂出一个字:坏!脸也有些发热了。
周邦彦见师师也不搭话,便又道:“此诗可是有出处的。姑娘晓得吗?”
师师摇了摇头,也不出声,她不敢问,她晓得周邦彦不会随意说的,后面的肯定更会让她难堪,不知道他还要使何心思。
“愿意听吗?”
“不。”
“姑娘这就不对了,孔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者便要不耻下问才好。”
“我一个青楼女子,又不去考那功名,知道多了未必是好。”
“谁叫老夫好为人师呢,我还是给你讲讲这两句诗的出处吧,据说那前朝才子苏东坡欲与儿媳妇调情,用手指在花园石桌上题诗两句:轻纱帐里一琵琶,纵有春色不敢弹。他的儿媳妇是何等聪明,马上心领神会,便用手指在那石桌上续下后两句:假如公公弹一曲,肥水不流外人田!此时,听儿子回来,那女子惊慌中用袖拂去桌面浮沉,所以后人称此事为扫灰。”
周邦彦的故事把师师逗笑了,道:“呸呸呸,怕都是些无聊文人编的吧,编排自己的前辈呢。”
“古来文人无行……编排自己也不在少,何况是那前辈呢。”
“莫不是先生也想编排自己吧。”
周邦彦大笑,道:“此时不便,此时不便,来日得闲暇,老夫便把自己也编排一番,看姑娘笑不笑。”此时的周邦彦眼睛开始往师师的闺房看了,依然似前番一般,直直的。他低声道:“姑娘,方才说是你的琵琶便是老夫的琵琶了,欲弄便弄便,今番老夫便欲弄琵琶了,可否?”
师师是那青楼女子,自然懂得那男女间的调情嬉戏。只是在自己仰慕的人面前,她不愿意这般轻率,脸上一阵阵发热。她当然晓得周邦彦的心思,暗忖:男人但要使坏时,谁也坏不过文人。她指着那琵琶道:“琵琶自在这里,也未曾藏起来,掖起来,先生愿弄尽可以弄啊,师师这里正急等着先生来弄一曲呢。”言罢,师师又觉得自己失言了,好似自己就专在等着那一刻似的,她窘迫地慌忙捂住了嘴。
师师的窘态可把周邦彦乐坏了,连声道:“好好好,倒是老夫的不是了,老夫哪里晓得姑娘如此性急,已是急等了。”周邦彦说完,那眼睛便还是直往师师的闺房里瞧。
师师道:“先生,那有甚的好看,一般姑娘家闺房,恁地就把眼睛给看直了。”
“直了甚好,直了甚好,直了便是一杆无敌金枪了,天下男人皆想有杆不倒的金枪。”
师师知道再说下去,必是讨不得便宜,不如就此将周邦彦请进闺房的好。便站将起来,请周邦彦进了她的闺房,笑道:“此番便请先生进去看,看个仔细,休要闪了眼睛。”
周邦彦迈着方步进了师师的闺房,师师跟在周邦彦的身后。二人瞬间便倒在了一起。师师欲解衣,周邦彦道:“何劳姑娘自己动手,老夫来矣。”说着他轻轻地除去师师的绣花鞋,又脱去师师脚上的袜子,露出师师那一对玲珑的三寸金莲。周邦彦将那对金莲握在手里一遍遍地把玩,时而紧握,时而轻摇,时而一个个地揉捏那金豆般的脚趾头。
师师被周邦彦玩得心里痒,感觉整条腿都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道:“痒得很,痒得很呢,小女子哪里生受得了,先生且松了手,待俺与你把领扣松了,衣带宽了,也好宽宽敞敞与先生温存一晌眠。”
那周邦彦哪里肯松手,只道是:“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星随月转,俺哪里停得下手。”言罢,周邦彦又将师师的裙子缓缓褪下,袒露出师师那双雪白的大腿。周邦彦的手便顺着师师的脚踝一点点往上捏,边捏边上行,那手如蛇般蜿蜒游动,到了小腿弯处便停了,一根拇指便顶在那小腿弯的中间,缓缓揉着旋转着顶着,似欲钻进师师那如雪的肌肤里。
师师愈加把持不住了,觉得整个人都酥了一般,她娇喘道:“先生且住了手吧,师师自是爱煞你哩,只是那手指休要再钻,再钻便将师师的七魂六魄都钻出来了,如何生受得了。”
周邦彦道:“哪里停得下手。这一刻俺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得个花枝儿颤,樱桃儿鲜,一汪碧水也潺潺,立时就两人合到一块癫狂。”言罢,那周邦彦又脱去了师师的上衣,那手更是行到了师师玉雕般的脊背上。在师师那玉雕般的脊梁上,周邦彦的手指一遍遍上下轻划,时而直走,时而曲行,时而快如闪电,时而缓如蜗行。直划得师师灵魂出窍,软如一团棉花,口中香气只喘……这一刻师师方晓得,别看那周邦彦已年过半百,手段亦甚是了得,才知道那风流才子们哪一个是浪得虚名。
那一夜,欢声荡,香汗挥,牙床震;那一夜,两人忽而风雨凄凄,忽而春光融融,幸甚至哉;那一夜,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师师闺房里好一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四章忘年情怀,千金纵买相如赋
一
因相与了周邦彦,师师自是冷淡了许多来往的客人。每次周邦彦来师师都要闭门谢客,就连那武功员外郎贾奕也常常吃师师的闭门羹。这让李佬开始不满了起来,她在师师耳边道:“那周先生好才学却是好才学,只是恁地不爽快,没见他使过甚的银子,哪似人家贾大官人,舍在咱身上得花银子,那白花花的银子随手就出来。”
师师道:“周先生家境怎比得了贾大官人,一书香门第而已,休要图他银子吧。”
“咱是甚样人家,没得银子喝西北风去?不是我存心要撵那周先生,闺女与他来往也来往的,说笑也说笑的,就是日日相好也相好的。只是莫要断了咱的活路,有那爽快的客人来了,姑娘还须见的。那周先生也须晓点事,休要腆着脸只管坐,如此便好。”
师师不爱听李佬聒噪,嘟着嘴说:“恁地说来,便是姑娘我的错了,每日都是小女子留得他。”
李佬并不想与师师争吵,低声劝道:“不是我说话难听,闺女须知道,我们青楼女子最忌讳的就是一个‘情’字,千万痴情不得。要知道我们这里迎来送往皆不是人心,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是我们无情,你道那些男人真的就会对咱有情有义?他们到这里不过是寻个开心,拿了银子来买笑的。”
师师撇了撇嘴,她觉得周先生断不是那一般男人,他是个真性情的人物,唯先生知她懂她。
李佬看透了师师的心思,道:“闺女,你细听妈妈给你说。休要道这个也是知己,那个也是知心。若是真对我闺女有情有义,就八抬大轿过来明媒正娶,把你赎了出去,回家做个堂堂正正的夫人。妈妈我也开开心心地打发自己闺女,只怕说到这里,个个都是缩头乌龟了吧。就说那贾大官人吧,对你也是恁地爽快,大把大把的银子如流水般地花在你身上。论懂你的心思,比周先生如何?我道也不差,口口声声称是你的结发之婿,也是买个虚名而已,若真叫他来赎了你回去做个正房夫人,只怕就退避三舍了吧。休要相信青楼上有情义二字,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咱自是风吹草动水动岸不动。老天注定了咱吃这碗饭,就要定得住性才是,且莫痴痴呆呆地乱了自己的心性。”
师师知道李佬的这些话不无道理,但她相信周先生不是这样的,周先生不是贾大官人,周先生与她的情分,她心里自知。她与周先生是知己,是真真的两情相悦,惺惺相惜,情到深处自有分晓。那周先生也只是暂时没有给她赎身的能力罢了,总有一天她会和他一起将自己赎出这青楼。那时哪怕嫁到周家做个小妾她也心甘情愿。师师道:“休要拿贾大官人与周先生比较,那贾大官人是什么东西,商贾子弟,一般流俗而已。怎好与才情出众的周大才子比?”
李佬知道一时劝不转师师,长叹一声,道:“只记住妈妈今日的话,来日便可见分晓,这个也知己,那个也知己,到你人老珠黄时,方知晓那知己原只对青春年少,男人知的只是青春颜色,哪里有人老珠黄。莫不如趁年轻多攒点银子,老了尚可苟延残喘,不流落街头,这才是我等的道理。”
师师只是听不进李佬所言。暗忖李佬这等俗人如何能晓得她的心思,有人是天生不解风情的。正是“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她依然日日与周邦彦往来,一唱一和,一写一演。往往是周邦彦填词,师师谱曲。词曲成后,师师就在那勾栏里演唱,一时间周词更是红透了整个汴京城的大街小巷。瓦子里没有演出时,他二人有时候便在荷韵斋里畅谈,有时候便在院子的回廊间,竹林里散步,花前月下,缠缠绵绵,流连忘返。
这是师师生命中最开心的日子,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永远陶醉在婉约又失意的宋词情爱中。
那日夜幕刚刚降临,师师就添满了灯油,点燃了红烛,碾好了墨,将一页粉红的花笺纸铺在了书案上,还将两块豆青色的汝瓷镇纸压在花笺纸上。她在等周邦彦。周邦彦说这晚过来的,有一首新填的《江城子》要书与她的。做完准备,师师就抚着琴等着周邦彦。
一会珠帘就被人掀开了,师师抬头看时,却是贾奕。师师皱着眉将那贾弈安置了,便出门去问李佬道:“周先生要来,我原说今日不待客的,如何又让贾大官人进来?”
那李佬挤眉弄眼地笑道:“来就来呗,咱这地方,来的都是客,哪有撵客的道理?多双筷子而已,人家不少花银子,怎好便将人家哄了出去?再怎的,那贾大官人也是关照我们多时的大客,人家那‘结发之婿’,可不是浪得虚名的,着着实实出了大把的银子。”
师师无话可说,回到屋中。那贾奕今日装束格外醒目,是一身公差打扮: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
师师咋看咋觉得别扭,一身公差打扮,怕是要去衙门吧。她道:“看大官人这身打扮,怕是刚从衙门里出来,路过这里吧。”
贾奕道:“哪里是路过,小可是专门来看姑娘的,多日不见姑娘了,心里甚是焦躁,坐也不是,立也不是。都道是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小可见姑娘总是一袭缟素,所以今日小可便是一身皂了,正好和姑娘成一对。姑娘说说我这一身如何?”
要说那贾奕身材伟岸,面目也算是眉清目秀,其实穿什么都能穿出样来,可师师就是不喜他一身的铜臭味和肤浅。
师师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心里却巴望他早点离开。
贾奕缓缓踱走到书案前,摸着那镇纸道:“姑娘摆了这多笔墨纸砚,莫非是要写甚?”
师师知道与他没甚共同语言,仍然是淡淡一笑:“摆个样子罢了,叫人家以为俺还是粗通点笔墨的。”
那贾奕哪里听得出师师的弦外之音,笑嘻嘻道:“近日总是听得姑娘在荷花棚里唱周邦彦的新词,人人都道他的词好,可只有姑娘能唱出味道。那周邦彦有你这么一唱,在这汴京城里更是妇孺皆知了。你唱得热闹,俺也听得过瘾。真真也勾起了俺填词的瘾,见到这笔墨纸砚就手痒痒。”
师师真怕那贾奕要在这里写点什么,可怕什么就偏来什么。那贾奕居然就伸手要去拿了案子上的狼毫,展开花笺道:“小可也来给姑娘填一阕《南乡子》吧,已酝酿多时了,三天前便在肚子酝酿,此番已是满了那十月怀胎,就不信不如那周邦彦。” 说罢,居然就挥毫写了起来,头两句倒也写得快,几个大大的黑字:“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似仙……”
看了头两句师师便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能写出这等粗俗的句子也真是不容易了,若非是怀了满肚子的酒菜,是断断写不出来的。
那贾奕见师师笑,不知是赞赏还是其他意思,正犹豫沉吟间,那周邦彦就掀起珠帘进来了。周邦彦并不认得贾奕,他皱着眉头,满眼疑惑地望着贾奕。贾奕却是认得周邦彦的,见周邦彦进来,忙扔下手中的笔施礼道:“方才还与师师念叨周先生呢,不期先生就到了。说谁谁到,咱这汴京地界真就邪了。”
师师给周邦彦介绍了贾奕。那贾奕指着自己的字道:“周先生不知,我与师师甚是熟络,唱和往来也不是一日,刚才正要填一阕《南乡子》送与师师,才写了两句先生便来了。先生是行家里手,看看俺写得如何?今日遇着先生便罢,改日再写下去。”
那周邦彦是何等人物,谦谦君子,从不道别人一个差字,更何况这是师师的客人。他瞟了一眼,便随口道:“甚是好笔墨,词可达意。”
得到周邦彦的夸奖,那贾奕更是兴致勃勃,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马上将出一锭银子叫李佬去要一大桌酒菜,说是今日相与了周先生便是三生有幸,一定要请周先生吃酒菜,方可以表达心意。
李佬拿了银子,自是满心欢喜地着人去办。还朝师师使了个眼色道:“今日贾大官人要表示心情,请得又是周先生。甚好!甚好!我就思忖着,早晚要摆一大桌的酒席待咱们周先生的,今也给俺闺女填词,明也给俺闺女填词,就须吃得大桌酒席。”
师师哪里拦得住,周邦彦也不好意思拂了人家心意,心里不愿意,只是不好多语言。席间那贾奕兴致勃勃,左一杯右一杯地劝酒,周邦彦喝得矜持,贾弈倒是把自己先灌得一塌糊涂,醉倒在师师的房间里。后来又大口地呕吐起来,吐了一地脏污。也不知此君来前在何处吃了蒜,那呕吐物散着大蒜的恶臭,把一屋的香粉全都盖住了。周邦彦与师师忙不迭地掩鼻,已是兴致索然。
师师对周邦彦道:“对不起,今日我原是谢客的,那晓得妈妈便把他放了进来,是个舍得花银子的常客。”
周邦彦叹了口气,道:“休要解释,难道我还不晓得,这青楼之地原本就是看银子的,由不得你我,妈妈也没错。只是坏了我俩的雅兴,好不叫人烦恼,今日晚了,我便去也。”
师师将周邦彦送到楼下,看着远去的周邦彦背影,心里忐忑,暗自思忖,这一场酒席,好不扫兴!呸,那贾奕自己出洋相便罢了,却偏要说道是常和俺师师唱和往来,这等酒囊之物,自己何曾与他唱和过。休要让那周先生因此小看了自己。
二
师师唱得好,荷花棚也渐渐发展成汴京城里的大棚,每日客人能达上千。那李佬满面春风,整日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手喊好闺女,对客人更是高接远迎。荷花棚大门上的红色旗牌做得更大了,那花花绿绿的招子日新,日日新,花样变得多,头牌永远是师师。荷花棚不仅惊动了一般的达官贵人,甚至惊动了当朝的命官。
这是个天高气爽的好日子,汴京城的秋天是最美的,满城菊花怒放,香溢整个长街,就连御街两旁都摆满了菊花,走在汴京城里,就如同走在花丛中。这正是个达官贵人出游的好日子。李佬知道又是一个荷花棚爆棚的日子。演出前她就早早赶到荷花棚,对着手下那些帮衬道:“赶紧换招子!赶紧换招子!今日我家师师又唱新词,周邦彦的《南乡子》,才填的新词,比新茶还淳呢。把字写得大点,海碗口般的大小,大红大绿的招子。”
那些帮衬刚把招子贴上,就闯过来几个军爷一把撕下了那招子,又把看招子的人驱散。李佬老大的不愿意,扯住一个军爷道:“贱身并不曾冒犯大宋法度,军爷如何便撕了俺的招子?”
那军爷甩开李佬的手,只是板着脸,也不言语。
李佬待还要与人家理论。为首的一个军爷道:“休要问,若要问,道出时便嚇你一跟头。”
李佬还是不依不饶,非要人家说出个子丑寅卯。
那军爷便道:“今日有朝廷命官来此,令行回避。彰化军节度使少顷便到。”
李佬真的嚇了一跳,颜色大变。这不是杨戬吗?李佬早就听说过这个汴京城无人不不知无人不晓人物,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太监总管出身。她何曾见过这等人物,喊了声:“妈呀!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那军爷道:“休要惊慌如此,我家老爷只是来听师师小唱而已,无他。汝等赶紧将檀板锣鼓准备停当,休要坏了我家老爷的兴致。”
李佬屁滚尿流一般跑去准备。
果然半个时辰后,一帮差人便拥着那杨戬过来了。那杨戬倒没甚张扬,只是穿着节度使的朝服,腰间佩戴着金鱼袋而已。旌节和队仪仗一概没有,颇有点微服私访的味道。陪着杨戬的都是几个文人模样,裹着幅巾的人,连朝服都没穿。
李佬垂手勾头候在勾栏的门口,自始至终头都不敢抬,直到杨戬一行进了勾栏里面。她才慌慌张张地跑到后台,对师师道:“今日无论如何闺女要唱得尽心,休得有半点瑕疵,这朝廷命官哪个我们也开罪不起的。”
师师看不惯李佬的那副窝囊德行,道:“有甚,我自唱我的曲子,卖我的笑,在这勾栏之地讨得一碗饭吃,那命官来又待怎的?便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过如此。还能封了我家勾栏?踢了我的馆?妈妈何须惊慌至此!”
李佬低声道:“话虽是如此说,且要小心才是,须不是闹着玩的。你小女子不识事,哪晓得此中厉害,切记!要一万分当心便是。”
师师与往日一样,养罢气,上得台去。拿眼睛扫了一遍观众席,寻常百姓皆已尽行回避。若大个看场,唯有杨戬几人。再看那杨戬,面容圆润,倒也有几分慈眉善目,看似也并无甚官家的威严。他端坐在最前排,旁边立着端茶倒水小心伺候的下人。旁边围坐的都是些面带笑容陪着小心的人。虽说台下不似往日热闹,师师知道人家也是花了银子,你就得一视同仁,就得童叟无欺,她依旧如同往常一般,提起精神,等待那锣鼓琴瑟响起,扣动檀板便开唱。她唱的是周邦彦新填的《南乡子》,这词凄清、孤寂。表现的是行人在外,不知归期,闺中人对行人无尽的思念与牵挂。那词是这样的:
户外井桐飘。
淡月疏影共寂寥。
恐怕霜寒初索被,中宵。
已觉秋声引雁高。
罗带束纤腰。自剪灯花试彩毫。
收起一封江北信,明朝。
为问江头早晚潮。
师师喜欢这种凄婉的感觉,又能细腻地体会其中的情感,浅斟低唱间就流露出了无限的情思,惟妙惟肖地演绎了周邦彦的那份人生体验。
师师的歌声尚未落下,台下叫好声便响起,那些跟随杨戬的人个个赞叹不已,杨戬也大声叫好。不过师师从杨戬空洞目光里看出,杨戬的赞叹完全是随声附和而已,他显然是体会不了这种情感的。师师早闻那杨戬是个宦官,深得宋徽宗的欢心,心理却极为扭曲。街谈巷议皆说杨戬自己不能生育,也不能行那床纬之事,没法享受人间天伦之乐,可他却偏要想方设法蹂躏糟蹋女孩子。要么和宫女搞个假夫妻,做些远水不解近渴的活儿,要么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娶妻,把一些好人家的女子八抬大轿娶到家,让那些女子生不如死,做个有名无实的夫人。那些女子中当然也有反抗的,有一个小妾就偷了人。那杨戬知道后,做得甚是让人瞠目结舌,他抓得那男子,不杀不打,甚至连骂都不骂,叫人一刀将行奸者也阉了。道:“看你如何再动花花肠子。不让你推己及人,你须不知道老夫的苦楚。老夫这般可怜人你也好欺吗?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物件!”杨戬的这些事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就传遍了,是当时流传最广的街谈巷议之一。师师对杨戬自然并无甚好感,觉得此人十分怪异。
师师唱完后,那杨戬扭过头问身边的随从:“她唱的是谁的词?”
有人道:“周邦彦的,是本朝的一个大才子。”
“哦,他呀,我也曾听蔡太师说过有个这个周什么的,只好便是好,就是老夫未曾听懂,不甚明白,便不见其妙处了。莫如让她来一段柳永的词,还是那柳词好到妙处。”
于是众人就要求师师唱柳词。师师一连唱了好几阙柳词,果然让那杨戬击案叫好。师师看得出这回他是真听明白了,叫好间手舞足蹈,双目发光。师师对杨戬素无好感,虽今日之前未曾一睹,但那些街谈巷议犹在耳边。所以师师也一如既往的矜持,不曾比待别人多一点热情,唱完后行了礼,便回到幕后,把李佬急得直摆手。
后来听得说杨大人有赏,李佬赶紧过来把师师往台前推。师师这才趋步到台前再向杨戬致万福道谢。
那杨戬高声道:“区区小礼,何足挂齿。老夫再来时,姑娘须多唱几首柳词,端的是柳词好。我必有大礼相谢。这柳永,不用做官,不似老夫,要日日伺候于圣上左右。他只一心填词,当然要填得头等的好词才是……这个填词呀……须得像柳永一般,日日宿眠于烟花柳巷,左边也是美娇娘,右边也是美娇娘,前面也是美娇娘,后面也是美娇娘,如此便能填得好词。”那杨戬又好发了一通感慨和理论。
好在杨戬一行在荷花棚待得时间不算长,听罢笑罢赏罢说罢,便打轿回府了。师师长长地出了口气,暗自道:走得好,若这般尴尬,真真是憋煞我也。
三
尽管李佬常以白眼示之,但师师依然如故,她日日期待着周邦彦的光临。她阁楼里的灯只为那一人亮着。是夜,小楼又是灯火通明,天上圆月高悬,院内竹影婆娑。师师与周邦彦在荷韵斋的小窗边正探讨一句新词的唱法。师师低吟一遍,周邦彦又低吟一遍,二个人又执手一起低吟了一遍。正在亲密处,突然李佬就闯了进来,慌慌张张的。
师师不满地问道:“甚事?莫不是天塌了,叫妈妈如此慌张?”
李佬道:“不得了,不得了,只真与天塌无异。那杨戬,杨大人来了!一路好不威风,路人尽行回避,阵仗甚是浩大,直奔俺这里。”
周邦彦也惊得松开了师师的手,问道:“如今到了哪里?”
“已进了院子,必是寻师师而来,恐片刻间便要上楼了,这,这如何是好?”
周邦彦大急,跺着脚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怕是回避不及了。若是冲撞了朝廷命官是触犯大宋法律的。”
师师见周邦彦也同妈妈一样慌乱,就皱了眉头,道:“亏周先生还是当朝大才子呢,好歹也在衙门里做事,甚世面没见过?他来便来,非我等故意冲撞,只是回避不及,有甚了不得的。你休要慌乱则个,若是有事小女子自有道理,还能砍了脑袋不成?”
听了师师的话,大家这才稍稍平静。
师师道:“妈妈,你且去楼下迎候,休要他上得楼来,只将那杨大人引到大客位,奉上茶水,吩咐下人准备宵夜。那里宽敞,灯火也够明亮,正好演唱。我这里稍事梳妆便下去。周先生就待在这荷韵斋里,休要出门碰见那杨大人便是。只我等不言语,纵他杨戬再威风八面,难道还要搜这里不成。他来,无非是要听我小唱而已,无他。”
李佬听了师师的话,道:“只我闺女便愈发沉着了。我这便去,那些人个个不沉着,难得周到,恐冲撞了大人,惹得是非出来,我等吃罪不起。”言罢就匆匆下楼去了。
师师对镜稍事梳妆,便对周邦彦道:“昨日在东水门得一唐人典籍,张行成著的,曰《游仙窟》,早闻此书,尽绘男女之事,师师读了,甚是有趣。先生去书案那边拿了,不妨一读。”
“如此甚好,我也有事做了,不恁地着急,姑娘只去便是。那杨戬甚得当今圣上的欢喜,阉人,性格又怪异,常有不测之举,满朝文武,无人敢惹,你须万万小心。”
师师竖起一根指头,在周邦彦额上划过,道:“大才子勿忧,休锁眉,你自顾照看好自己便是好,师师自晓得如何处置。”
师师与周邦彦别了,便下得楼来,直入大客位。
进得大客位,师师细看:大客位里的灯火已是愈加辉煌,那李佬也会得事,把能点上的灯火全燃了起来,一时红烛林立,灯火摇曳。在那辉煌的灯火中,杨戬端坐在主位上品着茶,旁边几个陪同的人依然是身着便服,头裹幅巾,一副帮闲文人的模样。李佬正垂手立在杨戬身旁,一言不敢发。琴师鼓手们也都准备停当,立在一旁,只等师师到来。
杨戬见师师进来,满脸笑容,对周围道:“这才真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啊’。”
众人笑道:“吟得好,吟得好,还是大人才高,随口便吟出这名句,真是见得佳人,吟得名句,风流倜傥,我等见识了。”
杨戬愈发得意,对师师道:“今日有何妙词?”
师师上前道了万福,觉得杨戬的声音怪怪的,不似男人,亦不似女人,不过倒是很柔和,不似寻常见的那些大官,趾高气昂。师师道:“小女子知道大人喜欢柳词,也稍有准备。只是柳词众多,不知大人喜欢那些。大人喜欢的点来便是,小子自当献丑。”
那杨戬便笑着点了几首,道:“且只管好好唱来,要尽心,有韵有味。唱得好时,我便有赏。”
师师道:“小女子本青楼娼籍,只靠小唱,混得一口粗茶淡饭,聊以为生。哪里似大人一般才学,晓得其中韵味。今日幸得大人光临,不胜惶恐。哪里就敢讨赏,只求不污了大人的耳朵。”
杨戬调笑道:“何曾污得老夫的耳朵,恁地美人一个,只消是看看就赏心悦目了,你便咳嗽一声,在老夫听来也是一首小唱。不是一曲《春光好》,便是一曲《离别难》,个个都让老夫心动,哈哈哈。”
师师道:“大人过奖了,师师实承受不起。”
“哈哈哈,哪里说承受,老夫自前番见得师师一面,便是茶饭不思,日日都在思抱得美人归、”
众人跟着哄笑,有人道:“如此说来,大人今夜须是要抱得美人归啰,不再言离别了。哈哈。”
师师被众人说得脸热,不等他们再说,便敲响檀板唱了起来。她一连唱了十几首柳永的词,连嗓子也沙哑了。
李佬心疼师师,在一旁低声对杨戬道:“大人,我这里能唱那小唱的还有几个,虽不如师师,颜色也花一般的俏,嗓子也银铃般的动人,可否也让她们过来给大人献唱则个。”
那杨戬摆手道:“不听不听,别人就不听了吧。这汴京城里,还有谁似我们师师这般好?我知道,姑娘累了,让她坐下,一旁休息便是,别让你的心肝疼了。老夫也正好有话与你说呢。”
当下师师便坐一旁饮茶。
李佬闻听杨戬有话与她说,愈是下垂身子,做洗耳恭听状。
那杨戬看了一眼师师,道:“师师不回避也好,总归也要听听她的心思,大家都在,正好说话。”
李佬道:“也是也是。都不是外人,有甚见教,杨大人吩咐便是,贱身一草木之人,哪有不从的道理。”
那杨戬又把手挥了挥,对一边的人道:“把礼品抬上来,俺的心意总得表达啊。”
一会就有人抬上些绫罗绸缎,一盘银两,还有一只被缚的大雁。一切都置于堂前后,杨戬便指着那些那些东西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那是只大雁呢,是晓得年年归来的有情之物。看到这些,老娘须早已明白老夫的心意了吧。至于这话嘛,自古都讲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礼节是万不能亏的。我这里带的也有媒人,让他与你说便是。”杨戬又拿眼扫了身边一个裹着幅巾,身着黑色襴衫的长胡子老者。
那长胡子老者朝李佬欠了欠身子,又拿起身段,端起身边的茶碗,轻轻地吹了气,再慢慢饮了一口,这才道:“老娘,下官先恭喜啦,天大的喜事降到你家了。你说这汴京城里多少人家啊?人家烧高香都不敢想的事,偏偏就降到你家了。真是命中当有的,你推都推不掉,命中无有的,你求也求不来。恭喜!恭喜了。”
那长胡子老者的话让师师花容失色,连连叫苦。杨戬这是打的甚主意?找媒人,送大雁。这明明是在说媒呢,给谁说媒?说给谁?莫非这花檐子是要把自己娶进杨府,去做杨戬有名无实的夫人?若这般,师师便是死也不能从。
苦也!师师一紧张,那手的茶杯盖“啪!”的一声摔倒了地上。
四
师师正情急,只见那李佬浑身发抖,只是装不明白,倒身便跪到杨戬面前,道:“贱身愚钝,不知所以。”
杨戬赶紧笑着摆手道:“此礼行不得,此礼行不得。”
李佬却就是不起。
那长胡子老者却不笑,正色道:“还有甚不明白的?你这个人真是麻烦。我已经打听过了,你家师师早已过及笄之年了,若是一般人家,也早就该出嫁了吧。我家大人开恩,看上了你家师师,想娶回去做个夫人,难道不是你家的大福气。似师师这般娇美多艺的女子,流落在这勾栏瓦肆,真真是可惜了。我家大人菩萨心肠,实在是不忍。”
李佬道:“贱身实在的不敢高攀,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事。杨大人是何等人物?朝廷命官,社稷栋梁,如日月悬空,通彻无暇。我家师师是什么人?一青楼女子,身为下贱,卖笑为生。杨大人若是娶了师师,岂不让天下人笑话。如此玷污大人的事,万万使不得,只怕是杨家祖宗也不愿意。”
杨戬还是笑,弥勒佛一般,道:“这妇人,倒是在为我着想了,难得,甚是难得。”
那长胡子老者道:“大人,休要这般说,难道大人不明白妻随夫贵的道理。师师进了杨府,那还不摇身一变啊,就像鲤鱼跳龙门一样,过了龙门谁还敢说它是鲤鱼?师师进了杨府,谁还敢说她是青楼女子?这个老婆子真是不开窍。”
李佬赶紧道:“贱身着实少见识,终日只是蓬头垢面,坊间里谋食。不知先生可否听得坊间一句话,那话说:河虾穿上红袍也不是状元,它只是虾。我家师师任嫁给谁她都是李师师,都是青楼出身。”
师师没想到李佬关键时刻还这样有主见,这样维护着她。她想,到底抚养了这多年,那恩情自在骨子里了。
杨戬也并不生气,倒只觉得好笑,拍着手对长胡子老者道:“你说你说呀,且莫叫一老妇人难为住了!”
那长胡子老者面色变得赤红,道:“下官不与你理论什么虾呀状元的,下官只想告诉你,你家若是攀上杨大人这门亲,便满门富贵,耀宗光宗了,此等机会只可天降,千万莫错过。”
听了那老者的话,杨戬倒变了色,道:“差矣。此言语如何提得亲?明明就是老夫喜欢师师嘛,老夫喜她莺歌燕舞,喜她冷艳俊俏。如此尤物安得不入老夫囊中?老夫只是喜师师而已,与耀祖光宗何干?”
杨戬的话把大家都说得尴尬,一时冷了场。那杨戬亦是觉得出来了,便笑着道:“老夫多语了。本不该插话,按规矩俺是该回避的,是吧?规矩还是要讲的,俺就不再插言了。你们说,你们说吧。俺来时,观这满院子的灯笼照在竹林里,别有一番风味,俺且去院中观竹,你等说吧。”言罢,那杨戬居然拂袖离开,去了院中的竹林里。
师师不知杨戬玩得哪一出,心中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
那长胡子老者见杨戬离开了,就把脸放了下来,阴沉沉地对李佬道:“趁杨大人尚未恼怒,赶紧应下这门亲,收好彩礼。若是惹得杨大人红了脸时,你须担待不起,下官也只是无有办法。”
李佬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敬重杨大人,怕恁地玷污了杨府的家门,杨府是何等的大户人家啊。”
那长胡子老者看了看彩礼,道:“下官明白了,师师是你棚子里的摇钱树。你是怕吃了亏吧,若是嫌彩礼少,你就直说了来。这只是彩礼,为师师姑娘赎身的钱,另当别论的。我们家杨大人最讲礼节,你只管开出价来便是,须不会与你讨半分的价钱。这银子嘛我家有的是,我家大人心地又甚是慈悲,莫说是亲家了,便是那街坊邻里,乡里乡亲的,哪个没得过我家大人的好处。你若应下,一切都好办,你若是不应,小小的阁楼灰飞烟灭怕也只在旦夕之间。你就直说了吧,应还是不应?”
李佬垂着头,赶紧跪在地上,只是咬紧牙关不开口。师师明白李佬这是护着她呢,汴京城里谁不知道那杨府便是女子的地狱,李佬当然不愿意把师师嫁过去啊。虽说这李佬平日里把钱财看得甚重,却也是个识得大体的人,哪里肯将师师往地狱里送。
长胡子老者道:“你倒是说话呀,终不成让我等空手而归吧。”
李佬还是不言语。
长胡子老者见李佬再也不言语,自是明白李佬的心思,却道:“老娘如此不言语,便算是默认了!”
李佬抬头哀求地望了一眼老者,见并无回旋余地,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做出昏死状。
师师赶紧去搀扶李佬,便扶便对那长胡子老者道:“大人,妈妈寻常便有那羊癫疯,三天两头这般昏死过去,今日怕是又犯了。还请大人宽限几日,待我妈妈病愈再议此事。”
那长胡子老者也不看地上的两个人,对周围一圈人道:“都不言语了,是吧?既然老李家大娘不能言语,大家又都不说话,下官便自替她做个好主张。下官来前已看好了日子,后日便是嫁娶吉日。我府来人接姑娘,大花檐子,披红的高头大马,一路吹吹打打过来,明媒正娶。到那日时,列位休要稍有怠慢。”言罢那老者便起身要离开。
师师见李佬合着眼,再无言语,知道这些人一但离去便木已成舟,后日那大花檐子真的就要将自己抬到杨府了。不,她绝不能认可这门亲事,那杨府分明是糟践女孩子的地方,分明是人间地狱。师师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地喊了声:“且慢!”
长胡子老者停了步子,笑着言道:“还有人说话啊?甚好甚好,姑娘还有何要求?尽管道来,下官一定代为禀告,须是负你不得。”
师师道:“大人容小女子一言。妈妈只是一时不合,昏厥过去了,无以言语,并非再无言语,也并不曾让大人代为定夺。再说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请大人给妈妈一些时间,来日必给大人一个回话。”
那老者知是推脱,哪里能容,道:“这种事也是你一个小孩子能插嘴的吗?”
师师赶紧道:“不是小女子多言。事已至此,就请大人先行离去,一切等妈妈醒来再计较,我们必派人到府上回话。谅这一两日的盘桓也耽搁不了啥。”
听得师师这般说,那长胡子老者便变了颜色,怒道:“小女子甚是无礼,你既知此是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岂不知这等事,讲的是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小女子插嘴的道理?愈发没得规矩了。看你一勾栏女子,不与你计较。休得再胡言了!听俺吩咐便是。”
师师暗忖,除了以死抗争了,她再无法保自己了。她鼓起勇气,起身伸开双臂,拦住那老者。道:“今日大人若不听我言,后日你们来接的便不是活生生的人了,是师师的尸首!”
那长胡子老者怒睁双目,道:“恁地无礼!我家大人看上的人,莫说是你一个勾栏女子,即便是那张刺史,李刺史,张员外,李员外般好人家哪有不从的。凭你后日便是尸首,也要抬到杨府去。今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已订了你的终身,再无反悔之理。”
师师道:“若是这般,也不待后日了,小女子现在就死给你看。”言罢转身欲往墙壁上去碰。
那老者急呼人拦下了师师,愈是恼怒,顿足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休要再与她们理论,即刻拿了这泼女子送往杨府!”
那些随从一拥而上,便拿了师师。
第五章刀光剑影,斯人一怒为红颜
一
师师正在挣扎,听得有人大声喝道:“大人且慢!朗朗乾坤,太平世界,如何说拿人便拿人?小人有话待说,大人且听小人一言。”
师师仔细看时,却是周邦彦,不知他何时闯了进来,站在那长胡子老者面前,伸开双手挡住了他。看周邦彦那并不健壮的身躯挡在老者面前,师师有几担心又有几分欣喜,担心的是周邦彦如此出面,弄不好会招来杀身之祸;欣喜的是那周邦彦——一个看似胆小谨慎的文弱书生,居然也敢挺身而出,有师师喜欢的大丈夫气概,更表明了他对她师师爱的真切。师师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那长胡子老者惊讶地望着周邦彦,道:“大胆!你是何人?朝廷命官在此,擅闯此地须是犯了大宋的法度,还敢胡言乱语。”
周邦彦道:“小的姓周,名邦彦。今日来这里,本欲与师师斟酌唱词。闻杨大人驾到,不敢冲撞,方才躲在楼上。闻得楼下有变,便下得楼来。并不敢滋事,只想说句话公道话。”
“哦,你就是那个,那个周邦彦啊。既是朝廷小史,须懂得大宋法度。快快回避吧,幸得我家大人不在场,休要冲撞了我家大人的驾。”
“小人斗胆有句话说与大人,刚才小的不合看到了此事,既是这里的客人,便要为主人说两句话,也不为过吧。这婚姻之事,李佬终是未吐口,虽是晕厥,必有醒来时。那时再说亦不为晚,大人实在不便自行定下日子!”
老者笑了,道:“书生啊书生,莫非你吃了豹子胆,也敢档我们老爷的事。看你也是个才子,本官亦不与你为难,快快退下,且去填词吧!这汴京城里瓦子多着呢,另寻一家去唱。”
“大人。”
“周邦彦,本官本不欲与你为难,恁地甚是嚣张了。想拦也行,你若肯为这个女子断头时,我便放了她,如何?”
周邦彦闻听此言,顿时面色煞白,道:“大,大人,使不得呀,这可是大宋的京城,朗朗乾坤,光天化日,难道真要强娶民女?大宋法度也万万难容,不可造次……”
“真不识抬举!要死就好,刀斧手何在?”
那些随从便掣出刀枪,当下就绑了周邦彦,那绳子缚得紧,把个可怜周邦彦缚成粽子一般,推到老者面前。那老者再问:“周邦彦,你拦还是不拦了?在这汴京城里,须知我家大人便是法度,再敢胡言,立时就推出去斩了。”
周邦彦被缚得过紧,只是挣扎喘息,张了半天嘴,竟然说不出话来。让师师也一阵阵心疼,急忙道:“大人,你何故就缚了他,嫁与不嫁,一切都在师师身上,不关他人干系,休要连累他人!”
老者道:“姑娘,我何曾要缚他的,是他自己要缚自己。我原是叫他且去填词的。你看见了,他偏偏要来冲撞杨大人的驾,朝廷命官的驾也是好冲撞的?真是个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的家伙!”
周邦彦终于喘过气来,他喊道:“小人并未触犯大宋法度,只是言说此事,大人何故便缚了我!”
“如此冲撞朝廷命官便当乱棍打死,岂言无罪乎。若是再言半个字不字,我这就把你推下去斩首,你信也不信?”
周邦彦哪敢再言语,只是心有不甘,对那老者怒目而视。
这个时候杨戬背着手走回来了,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李佬,又看了看这屋里的阵势,问老者:“本官才出去一会,如何便闹得这般场面?真不会做事。”
长胡子老者低声道:“眼看事情说成,谁料这老妇人突然间便犯了那羊癫疯,晕厥过去了,恁地扫兴。”
杨戬又指着周邦彦问:“这是何人?何故要绑他。”
周邦彦见杨戬亲自过问,便大声喊冤。
老者便把周邦彦如何闯了进来,如何拦他,一一说了。杨戬笑了,道:“解了,把人解了,既是李府的的客人,就容他说话。这李佬嘛,也赶紧送到楼上去,让她好好将息,一个老妇人何至于如此受难。你呀,也不会办点儿事,甚是无礼,甚是无礼,如此做媒,还不如把天下男女都阉了的好,也免了许多事端来。”杨戬的话吓得那老者不敢再言语,只是点头称是。
杨戬望着周邦彦问:“你就是周邦彦?”
周邦彦拼命点头。
“你真是那个整日填词作曲的周邦彦?”
“回大人,小的正是。”
“可要老实道来!休要为赚得我好眼相看,讲一些瞎话,若不是时我这便叫人阉了你个无赖文人。”
周邦彦道:“小的正是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大人面前岂敢有假。蔡太师可以为证。”
“蔡太师是你何人?”
“知己恩相,他一向好生看顾小的。”
杨戬大笑道:“倒也是个知道感恩的人。本官与蔡太师相交甚好,在蔡太师处也听说过周邦彦这个名字。太师夸你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词做得甚好。今日一见还真有几分书卷气。要叫我说呀,你的词好便是好,就是好不过人家柳永。人家是有甚说甚,那像你呀,拐弯抹角的,喜欢个娇娘就喜欢个娇娘呗,偏要道些个风花雪夜,关风花雪夜个屁事。也不是个爽快人。以后休来那多拐弯抹角,就像我吧,喜欢师师就是喜欢,就要把她娶到家去。天天看着她,听着她的小唱,也省得我来回跑不是?那消得说这多废话,哪里消得又是剪灯花又是试彩毫的,实实在在挠不到痒处。你说对吧?”
“小人谨遵大人教训便是。”
“嗯,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今日冲撞的是谁吗?”
“在下久闻大人之名,若春雷灌耳,日月映天。实在是不敢冲撞,只适才想与这位大人说几句话而已。”
“他呀,我门下一老食客,有心与我办点事,非要做这个媒人,又实在不会办事。既然李佬今日有碍,来日方长,这事以后再说。我本是慕这师师姑娘的容貌才华,想早晚有一这样的知己说话,并无他意。这厮办的好事,师师岂是这般迎娶到家的,须坏了我的英名,也委屈了人家姑娘。”
周邦彦和师师听杨戬这般说,赶紧跪下称谢。
杨戬道:“起来起来,都起来,都把绳子解了。你周邦彦既是蔡太师门下之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赦你个无罪。以后若有那好词,也把俺赞上几句,由师师来唱。”
周邦彦只是点头。
师师想这勾栏里,唱什么的都有,就是无有人来歌唱太监,如果真得他如此开恩,不再相逼,他老人家倒也是该一唱的。只是如何唱呢?周先生须也须填得出这样词来,须会难为死他的。
杨戬又做出语重心长的样子对师师道:“师师姑娘,休要错怪老夫,你须晓得这是老夫一片苦心。我老人家心肠最善,看不得别人受罪,尤其见不得那花样的姑娘落到臭男人手里,今日为他生儿,明日为他育女,还要缝补浆洗,锅碗瓢勺的,不日便成了黄脸婆。好一朵鲜花居然就枯萎在了牛粪上。你是这汴京城里的花魁,自不当跟了哪个男人。还是随了老夫的好。若跟了老夫你便享福了,胜似在这里,日日要迎客,今天这个腌臜男人来了,明天那个腌臜男人来了,才送走这个便又来了那个,尽是些流涎水的腌臜男人。但凡这天下呀,男人是最腌臜的,我是知道的。到了杨府,咱就不会被那些腌臜男人玷污了,看哪个男人敢到我府上欺负咱。你只管唱你的小唱,只管抚你的琴,老夫若有心情时也来给你填上几个词,供你小唱,咱们两个远离了这些腌臜男人,尽可以日日逍遥日日乐。岂不胜似这里千倍百倍?你姑娘自己好好想想,俺却不勉强你。”
杨戬的一番推心置腹让师师哭笑不得,她暗自思忖:此番言论须只有太监讲得出,说酱油不是酱油,说醋不是醋,真不知是何味。在师师心里,太监都是一种怪怪的人,但她万万也想不到会怪得如此离奇。这种怪异怪得让人想笑,笑后心中不免又有几分酸楚,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二
自那日周邦彦挺身站出来,师师便对这位大才子愈加敬重了。她看到了周邦彦身上那难能可贵的骨气,也看到了周邦彦对自己的一片钟情。俩人情意也愈加浓密。若周邦彦不来时,师师常常望着某一处地方发呆,有时旁人与她说话都听不到。
李佬见师师这般模样,只是摇头,对师师道:“好闺女,休要这般痴痴呆呆的。都道是青楼无情,戏子无意。其实不是咱恁地无情,哪个女子不是血肉做的心肠。豆寇年华谁不怀春?可咱生的不是地方,咱生的这地方便是没心没肺的地方。任那谁谁再好,他也不是咱的,个个都有家,有妻室。似周先生这般人,哪个不是生在像模像样的府第?便是再好,也只做个知己罢了。你想啊,那样的家世府邸,岂容我们这等人入门。他们便是找小的,也要寻个干净的,正经人家的女儿。就算周先生对你真,想娶你,只怕是他自己也做不了主,家中那族长也容不得他。听妈妈一句话,谁都可以多情,唯咱不可多情。咱天生就是一个石人儿,连门前的石狮子都不如。”
“周先生待俺可是真心,那日便是冒着砍头的官司替俺说话呢。”
“啧啧,我的好姑娘,休要道他真心,若真心,怎不见他来提亲?若真心,怎不将你娶回家去?”
李佬还真把师师问住了。师师知道李佬说的有理,想想,也怪自己放不下,着实太痴情了点。
那周邦彦再来时,师师便故意板着脸,皱着眉头,冷冷的。
周邦彦心细,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见师师这般模样。以为又出了甚的事故,忙不迭地寻问:“这些日子姑娘总是愁眉紧锁,今日眉头更胜似往日的紧,到底甚事让姑娘如此烦恼?说与我来。”
师师道:“能有甚的事?便那个老杨戬,也不曾再来过,想是已经把俺给忘了。来来往往都是客,要一些调笑便离去罢。日日不过如此。”
周邦彦道:“那是他们个个皆酒囊饭袋,哪里晓得姑娘的情怀。天下识得姑娘情怀的,除我周邦彦,不知还有何人?”
师师被周邦彦逗乐了,捂着嘴淡淡一笑。道:“先生说笑了,你是当朝有名的大才子,我师师只是一青楼女子。哪里就值得先生如此相知。”
“值得值得。若你这般奇女子还不值,九州之内便再无值得我相知的人了。”
“这般言语,先生只是要赚得我开心罢了。”
周邦彦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花笺纸来,道:“此言差矣,姑娘来看,昨夜相思,我一夜未眠。索性起床,夜半秉烛,将满腹相思填作一首《一落索·眉共春山争秀》。你且看来,我满腹的相思便尽在此了。”说着周邦彦将怀里那折好的花笺展开,摊在长长的案子上。
上面书着一首《一落索·眉共春山争秀》: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
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师师看着看着就怦然心动了,眼睛也湿润了。若不是相知,如何能写得这般入她心肠,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啊。师师的这情绪,这忧伤,这灵性,这千回百转的心思,他周邦彦怎的都道得如此透彻?难道这周邦彦就活在她师师的肝肠里了。真真是个叫她丢不下的人儿。师师噙着眼泪,半天无语。
周邦彦道:“其实,打识得姑娘后,我又何尝不与你一般。心中愁苦,镜中飞霜。总在心中暗暗思忖,若有不得相见时,必是摧肝断肠,魂牵梦绕,如此不复苟活于世了!”
听周邦彦说得如此伤感,师师捂了他的嘴。道:“休出此言……”
周邦彦也把师师揽入怀中,放在自己的腿上,道:“姑娘非比常人,不是自由身。邦彦只是日日忧着,怕一旦与姑娘别离我老命休矣。”
“我问你,先生说的可是真话?”
“句句发自心肝。”
“若是这般,师师敢问先生一句话吗?”
“但说便是。”
“师师思先生也若先生思师师一般。心中早晚日夜也在盘算,只是不知先生的心思。我敢问一句先生肯把我娶回去否?师师并无奢求,只求做先生一小妾,师师亦是知足矣。”
周邦彦被师师这样一问,先是一惊,后沉吟片刻,缓缓道:“若得如此,当然甚好。其实老夫亦曾思忖过。只老夫年已半百,姑娘正值青春年少,正一朵鲜花般。老夫若是把你娶了回去,终不能陪姑娘地老天荒。水到断流处,如何是好?到头来姑娘年轻守寡,孤身一人,如何消得余生春秋?想那时艰难处,老夫便在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宁。老夫着实怕委屈了姑娘。”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和先生在一处。哪怕只是一日,便也胜过那无数春秋了。”
“毕竟彼此年岁相差悬殊,恐有诸多不便……”
“我闻那东坡学士与小妾王朝云亦是年岁相差悬殊,可一直陪在苏学士身边的便是那朝云了,最理解苏学士的亦是朝云。我常羡慕那朝云的幸运,能陪一盖世才子行到生命的尽头。师师做你一朝云不可吗?”
周邦彦被师师问住了,一时无语。
见周邦彦不再言语,师师疑心他是嫌弃自己娼妓的身份,心中便阴沉下来。她嘟着嘴道:“莫不是先生与那寻常人一般,怕我污了你家的门第?若是如此,便权当师师未吐此言,妄想了,诳语了。”
“此言差矣,姑娘,我虽饱读诗书,亦未必是那死守清规戒律的呆子。何况姑娘的灵性气节,便是那良家女子又有几人能相比?生在这勾栏处,非姑娘之错。天地造化如此捉弄人,我们哪个不是明珠暗投,正所谓惺惺相惜,手足相怜。且莫再言谁玷污了谁。”
“那……先生莫不是拿不出为师师赎身的许多银子?这个先生休要担忧,师师自有计较。这多年了,师师也存了些须的金银首饰细软,都是那有钱的客人送的。我倾囊而出时,虽购不得金屋银窝,倒也足够给师师赎身了。”
见师师如此坚定,周邦彦抬眼望了师师许久,深情地道:“姑娘恁地铁了心吗?欲舍命与在下?”
师师咬着嘴唇,坚定地朝周邦彦点了点头。
周邦彦的眼睛也红了,他道:“若这般,我辜负了姑娘情意便天地难容了。在下此刻便应下姑娘,指天地为证。你且等着。纵是天地罗网,我亦是要冲破了它,我必在不日之内将姑娘娶回家去。与你做个地久天长的夫妻,生不同归,死也同穴。”
师师闻听此言,亦是动情。两人拥在一起,哭一场笑一场,不知是喜是悲。只道这人生,难以分割的是两情,难以区分的喜从悲来,还是悲从喜来。经历了那么多的人生坎坷,悲欢离合,两个人执手了,他们伤痕累累的心相互暖着。师师真不知道此一刻该喜还是该悲,原来人世间的沧桑感叹,亦是那般催人泪下。
三
那次周邦彦在师师处待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离开。
送周邦彦下楼时,师师看见阳光洒在院子的竹林里,那些竹叶,闪闪发亮。竹林间的小路也被阳光照得斑斑驳驳的,几棵高大的石榴树点缀其中,竹林里散着一种泥土,阳光与植物的混合味道,略带潮湿,又温馨无比。师师喜欢这种感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与先生在园子里转转吧,正好晒晒太阳。”于是二人携手,缓缓穿过竹林间的小路,不一会便来到月亮门下,出了月亮门外面便是大街了。
师师松开了手,站在月亮门下不说话,身后只有婆娑的风过竹林声。
周邦彦道:“姑娘请回吧。”
师师含笑望着周邦彦,依然站在门口。
周邦彦拍拍肚子,道:“请回吧,我都记在这了,下次来自然要给姑娘一个话……你,还有甚的吩咐?”
师师调笑道:“呸,谁要你回话了。小女子哪有甚吩咐,只要你吃也吃得,睡也睡得,叫也叫得。养得白胖胖的一个。”
周邦彦道:“吃得睡得便是好,如何让我叫得?”
“若有那磨刀霍霍,案板摆将出来时,我家先生便只有叫得了。”
周邦彦这才明白师师是在骂他,也跟着笑了起来,道:“恁地嘴狠,我便是猪,你又是何物?将来要日日陪我,岂不成了猪婆?”
“日日陪猪的不唯有猪婆,还有那猪倌,还有那阉猪佬。你说我是甚?最好做个阉猪佬吧。”
“不好不好,杀生之业不可操,让猪断子绝孙也是作了大孽。你嘛,不要做猪婆就做个猪倌吧,若是一日三餐有你这样的美娇娘来喂养,老夫即便是做猪也乐在其中了。”
“不嘛,小女子偏要做那阉猪佬,俺只想阉了先生。免得哪天又来了个美娇娘,甚的张师师,刘师师的,硬生生地把先生争了去,叫师师如何生受得了。”
“还是不好还是不好,杀生太多。”
“此生我做阉猪佬,无非来生我便去做那接生婆,赎了此生便罢。小女子愿用两生来赚取一个先生,此诚意苍天可鉴了,先生还不涕零吗?”
休道周邦彦读过多少书,填了多少词,若是论那嘴上工夫,终不是师师的对手,只好拱手认输,大笑而去。
看着周邦彦的背影,师师暗暗思忖:他此一去,必要与家人言明娶师师了,而且势必会力争的。只怕他家族人多势众,再兼有个河东狮雄踞,哪里容得他一介书生去当家作主。读书人都软弱,有许多的丢不下扛不起,到头来屈服了家人,辜负了师师,也未可知。此一去,回来的消息到底是凶还是吉?倒也让师师牵肠挂肚了。
周邦彦这次离去,居然一反以往。一连许多日子都没了消息,也不见个踪影。师师日日细心倾听着窗外的话语和门前的脚步,却始终未见那周邦彦来。她食也难安寝也不稳。不管夜晚陪客到几更,第二日总是早早就被纱窗外麻雀的叫声惊醒,醒得惊心动魄,醒得心烦意乱。懒懒地坐到梳妆台前,依然无心思梳妆,常常是望着镜子发呆。
李佬当然看出了端倪,她站在师师闺房门口道:“好闺女,老话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你呀,真真是缺了个心眼,那周先生便再好,也不是咱荷花棚里的人。他来便也来得,去便也去得。何故有烦恼。你今日对着镜子发呆,明日对着镜子发呆。那周先生莫非就会从镜子里出来?”
这是哪跟哪呀,师师知道与李佬说不到一起。便道:“妈妈休要胡乱猜疑,师师只是浑身无力,这些日子劳累,甚是精神萎靡,晚上时喝点枸杞子茶,或再加点黄芪,党参,想必就好了。与那人并无关系。”
李佬道:“无关系甚好,无关系甚好,想喝啥茶尽管道来,晚间便叫人泡与你。只休要叫我将那人拿来泡茶便是。”
师师过去掩了门,将李佬关在门外,一个人在屋里躺也不是坐也不是,连抚琴的心思都没有。门外那些没心没肺的,都在各自嬉笑打闹,那聒噪让师师好生心烦。
这样的日子过了个把月。一日在勾栏里唱罢回到小阁楼,师师闭了门,正对着镜子卸妆,准备休息,就听得李佬在外面说话。那声音亮亮的:“哎哟哟——今日刮得是甚风啊,不是东南风,也不是西北风,便将一个活生生的周大先生给刮来了。真是小姨子躺在姐夫怀里——一阵好风(疯)哟。”
师师没听清周邦彦说的是啥,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似乎中气不足。师师急忙撩开窗纱,偷偷地往窗下望去,她看见周邦彦站在门前的大红灯笼下,被灯光照得红红的,像是一只刚出锅的红虾。李佬正挡在他的面前。
李佬的嗓门又响了起来,依然是亮亮的:“那周大才子,莫不是走错路了吧?没错?没错就好,那我问你,我家姑娘多,你是来寻的是哪位?要听唱,还是要陪酒?”
周邦彦的声音依然是断续的,依然含糊不清,师师听不清楚。见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师师又好笑,又心疼。
“来寻师师?你还知道俺家有个师师啊,哦,知道的人多了去了,俺也寻思,你说这汴京城吧,有几人不知道俺家有个师师,又有几个人便成我家师师的座上客?偏偏你要寻的是她?那就叫小丫头先上去言一声吧,看俺家师师有无有那空闲时间,愿不愿意见你。愿意见了,算你幸运,不愿意见,就只好请你周大才子打道回府了”
师师知道李佬那嘴不饶人,哪是周邦彦能应付得了的。这个书生哪里晓得市井的油嘴滑舌。师师心里也真替周邦彦着急,又不便开门去迎,只是咬牙,暗怪李佬不留情面。
师师看见周邦彦朝李佬比划着什么,比划了一会声音就大了许多,但还是结结巴巴的,还是很含糊不清,师师还是没听明白他说了些啥。最后见周邦彦急得只跺脚。
那李佬道:“我说周大才子,你且在此候着便是,俺家师师啥时回话,你啥时上去。想吃樱桃还等不得花开?”
那周邦彦便不再言语了,站在门口搓了一会手,又搓了一会手,见李佬一直站在门口不动,就头一低想钻进来。
那李佬硬是把那周邦彦拦下了,道:“且慢!你怎的就知道我家师师屋里没客人呢?就这样往里钻啊,还知书达理的大先生呢,甚是无礼。俺须不曾应了你,师师又不曾有话。恁地就往里闯啊?”
这回师师听清了周邦彦的话:“妈妈,俺真的是有急事寻她!”
四
师师心中本也怪那周邦彦,这许多日子就不见一点的消息,难道不知道她师师心里着急吗?她师师早也盼,晚也盼,就盼着你来给个音讯。你就是冲不破那天罗地网,你就是想毁了这两个人的约定,也须是得给师师一个结果呀,这许多日子的恩恩爱爱总要有个交代吧,总可以换来你一句话吧,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儿。
可师师又担心李佬这样真的会把周邦彦给逼走了,又暗怪李佬做得过分,便急忙起身去把门打开了,让屋里的灯光照了出去。随后转过身匆匆把刚才卸掉的妆补上。
师师听见李佬在下面道:“哦,俺家师师开门了,那你且去吧。下次记得拿些银子来,未见一个你这般空手来寻师师的,以为俺是寺院里放赈呢。我却不是那主持。”
这个李佬,这般的言语须是过分了,他毕竟是周先生啊,师师想。
一会,周邦彦就红着脸进来了,甚是尴尬的样子,不知手脚该往何处放。
师师一笑,道:“莫要和她一般,其实她也就是个刀子嘴,心地并无那般刻薄。”
周邦彦道:“知道她怪我,我自己又何尝不怪自己呢。”
师师细细地打量了周邦彦,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精神也颓废了许多,不似往日那般倜傥。她想必是为了他们的婚事身心憔悴,也真难为他了。师师心里一阵心疼,把沏好的枸杞子茶端到周邦彦面前,道:“刚才送上来的,我未曾动一口呢。先生先尝吧。”
“给你泡的,我怎好先喝。”
“我这就叫他们再送上来一盏便是。”
师师看周邦彦颓废的样子,知道事情不顺。她心里忐忑,越是忐忑她越是不问。只是望着周邦彦,道:“近日可填得新词?”
周邦彦道:“哪里还有心思填词,饭也吃不进,觉也难得眠。你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咋过的?”
听周邦彦这般说,似乎他心中尚有怨气,师师那千万委屈便涌上心头。一个大男人,我没抱怨,你还有甚的怨恨,真是让师师白心疼你了。师师眼泪汪汪地望向一边,话里更带着埋怨:“我如何会晓得先生那快乐日子是咋过,怕今日一个妻陪着填词,明日一个妾陪着唱小曲。只我师师一个人孤孤单单,今日也不见你,明日也不见你。那雁儿去了,还会有北雁南归的一天,那鱼儿去了,还会有汛期再来的时候。只先生这一去,便是‘两行白鹭上青天’了,真真是杳无音讯。若得先生一个字的消息,也不枉师师这里苦等。”
周邦彦见师师这般说,知道自己失言了。忙拱手向师师道歉:“也怪我一时急眼。我那个家,只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不讲人情的。他们哪里懂得我与姑娘的情意,只道我这是老没样子。到知天命的年龄,还要娶个娼门女子。我只顾与他们争辩来,这个辩完了辩那个,那个辩完了辩这个。待一一辩完,才发现已是月余。倒是忘了姑娘这边还在等消息,这才赶过来与姑娘赔不是,通个消息,免得姑娘挂念。”
见那周邦彦说得诚恳,师师这才咽下心气,道:“真心赔不是?”
“真心。”
“这一个月,你这个也辩那个也辩,辨得是甚结果?”
周邦彦长叹一声,把两手一摊,道:“无甚结果,个个都木头人似的,就是咬着牙不松口。尤其是那族长,甚是可恶,是个死守着规矩的呆人,任我说到大天他也不允,不愿意我把姑娘娶到家里。他说我若是硬要与姑娘好的话,就别居一处,要我到城外买间房子与姑娘一起过。家门是断断不让进的,家谱断断是不能入的。否则就要将我逐出家谱,还有家里那黄脸婆,原本就是娃娃亲,与我并无一丝感情,早就别居了。此刻亦是河东狮吼,咆哮于庭院,威风于祠堂。似我周邦彦做了万恶不赦的勾当一般。”
师师黯然了,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她事先也猜到要入周家岂是易事,但周邦彦毕竟早是独立了门户,做了一家之主,原也可以当自己的家了。哪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一点希望都没有。想自己这些日子的痴心妄想,想与周邦彦难舍难分的情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伏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周邦彦一个劲地安慰着师师。道:“姑娘且莫伤心,容我再缓缓图之。总会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的。”
师师哭道:“对别人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对师师就未必了。我师师也不贪图你的名声,也不贪图你的富贵。师师无甚奢望,只想与一般女子一样,日日守一个知心人过,更不似这般驴子来了陪着驴子笑,马儿来了给马儿唱的日子。师师只想过个人人都有的日子……老天连这点期望也不给师师吗?难不成上辈子师师作了许多的孽,此生似这般惩罚于师师。”
“师师,你休要多想,相信我,我周邦彦虽说是一介书生,亦是有口气的人,但只要这口气在,终是要给你个结果的。”
师师哭了一会,道:“我知道先生对我的情意,知道先生作难了,也对得起师师这些日子的痴情了。只是老天不作美,叫你我今生有缘无分。你且去吧,今日师师也不陪先生笑,也不陪先生唱了。先生就让师师独自待会,消消心中这疼,真真是疼杀我也。”
“师师。”
“先生且去吧。师师往后便不再作何奢望了。妈妈说得对,既生在这青楼中,就该此命,怨不得谁。就活一天算一天吧,哪日受不了这屈辱时,便一了百了。”
“师师,休要这般说道,你道只有你心里疼吗?我周邦彦活了大半辈子,何曾有过这般血肉相连似的感情?天下何曾有个你这般懂我知我疼我的人?那伯牙尚知道‘子期不在为谁弹’,摔烂那瑶琴。我周邦彦难道连个伯牙都不如?我岂能就辜负了你!若老天真是不成全,我就违了这天意又当如何?天涯何处不留人?你且等着,再给我点时间。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矣。若是老天成全,说得大家欢欢喜喜,我便备了大红花檐子,吹着大喇叭把姑娘堂堂正正迎娶到家。若是老天不成全,还都木头人似地不吐口。我便抛了那家室,出了那祖谱,携姑娘远走天涯。江湖之大,岂能没有我俩过活的地方。此生,生便与姑娘同枕,死便与姑娘同穴。”
周邦彦也说得动情,情到深处时两人哭作一团。
那一夜,他们谁都没有睡意,说一会哭一会,哭一会说一会。两人商定了一个私奔计划,一旦周氏家族坚决不容,两个人便远走他乡,纵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师师已思忖好,把自己的细软都收拾起来,赎了自己的身,剩余的起码也还够他们生活几年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只要能和周邦彦在一起,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家庭主妇,哪怕那样昂着头过上一天半日也好,能让别人指着她脊梁道:“喏,那是谁谁家的女人。”也算圆了她一个夜夜都在做的美梦。
师师一次次抱紧周邦彦道:“我的亲人儿,只要你敢做,我便敢追随,今生追随了还追随来世……”
第六章《平沙落雁》,文艺范皇帝被惊艳
一
师师又陷入了一个等待,但她相信周邦彦,她觉得这必是一个有尽头的等待。仿佛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都可能有喜讯突然降临。
每一次在勾栏里演唱完师师都急着回自己的阁楼,或许那周邦彦便带来了好消息。那日回家,车过东华门,走得缓慢。
东华门是汴京城数得着的繁华街道,大街两旁尽是茶坊、酒肆、肉铺,人来人往。如此便车行缓慢,师师正焦急,不料熙熙攘攘的人丛中钻出一个年轻人,拦住了师师的马车,那人拱手上前唱了个喏。
李佬急忙走过去待问缘由,师师也掀开车帘去看。那年轻人抬起头时,师师便认出来他来。不是别人,是几年前在勾栏里为她打抱不平的那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是那个叫张迪的。几年没见,他比以前更白了,更清秀了,出落得跟个女孩子似的。
李佬也认出他了,拍着手道:“啊,这不是那好心的小哥吗。几年不见,一向可好?”
师师急忙下车,快步上前,热络地呼着张迪的名字。
张迪回李佬话道:“俺一直跟着一呼作赵乙的大贾,做些生意场上的勾当,虽没老娘家这般红火。吃喝穿戴亦不缺,倒也还过的。”
师师见张迪的穿戴也是有模有样,甚是讲究。猜是日子过得不错,就道:“那日二位哥哥相救于水火,日日不敢相忘,旦夕只在念二位小哥的好处,思想着何时能回报于一二。”
张迪笑着道:“区区小事,路见不平,一时兴起,拔刀相助而已,又不曾为姐姐做甚大事。休要再提了,再提便羞煞小的了。”
师师道:“小哥也真是,恁地就把俺们给忘了,也不曾再来看顾过。俺们可是日日念叨的。只道二位小哥还会来看顾俺们,那晓得便再也无了消息。”
张迪道:“山与山不相见,水与水总相逢。今日不是又相见了吗?”
“对,那位燕小乙哥呢?可是跟你一起来着?”
“他本是大名府人氏。自那回在你这勾栏大家分手,他便离了汴京城,或回了大名府,或去了别处。各自有各自的勾当,一直未曾再与他谋面。我亦甚是思念这位兄弟。”
“那……小哥可有他消息?”
张迪四下望了望,低声对师师道:“也曾听到过些许传说,说那燕小乙不合相与了山东一曰晁盖的人。那人甚是雄壮,江湖人称铁天王。前些日子闻那燕小乙随晁盖做下了大事,劫了蔡太师的生日礼物。去那太行山梁山泊处落草为寇了。朝廷四处张榜正在缉拿呢。”
师师闻听此言,大为叹息:“何等好样的英雄,上山杀得猛虎,下海擒得蛟龙的本领,便是做个将军也使得。或是创下盖世功劳,赢得个封妻荫子的功业也未可知呢,如何便落草了?”
张迪道:“谁说不是,我也为他惋惜呢,只是不知还能相见否,若得相遇,必劝他归顺朝廷。”
师师调笑道:“似小哥这般说道,还能为他到皇上面前讨纸诏书,招安了小乙哥?”
张迪也笑了。
“小乙哥何等重大义轻生死的人物,不是做事鲁莽的人,行事必有他的计较。只是我等不明就里罢了。今日既得相遇,务请张迪小哥去我家一叙。妈妈须安排好酒宴,咱也叙叙旧。”
李佬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张迪这才道:“今日是一定要去讨扰的。我特地来寻师师姐,是受人之托。我们家主人赵乙早就闻听师师姐姐的大名,说若得姐姐一叙便不虚此生了。今日过汴京城,说一定要相与师师姐姐,祈夜晚过庐一顾。特着小的先行将礼单送来。万望姐姐赏脸。”说着他双手将礼单递到李佬手里。
李佬接了礼单,打开一看,顿时喜上眉梢,道:“好大礼!好大礼!这赵乙须是了得的大贾。”
张迪道:“区区只是见面礼,夜晚便随人一起送到府上。日后还有得相赠,若师师姐好生伺候了,便赠座金山也未可知。”
李佬惊得合不拢嘴,道:“那,那赵乙做得是甚生意?老身亦算是见得世面,识得富贵的,也未见过如此出手阔绰的大贾。师师休要说俺只识得银子,没了银子俺们喝西北风不成,代老身谢过你们家主人。”
“要说我们家主人做的那生意,便是天下无人可敌的。他若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李佬连连称道:“啧啧啧,别说有这般大礼相赠,便是无有礼品,有你张迪小哥出面,还有甚好说。我替师师应下便是。”
李佬说完,附到师师近前,将礼单示于师师看。师师粗略扫了一眼,也暗自吃惊,这是天大的礼!那礼单上写着:紫茸两匹(八丈),霞毵两端(十二丈),瑟瑟珠两颗,白银二十镒(四百八十两)。她知道这是不可推辞的,若推了这礼便是要了李佬的命,更何况是张迪做的中间,也只好点头道:“既是张迪小哥所托,请那赵大官人来便是。”
二
师师的居住地叫镇安坊,出东华门约二里多点。师师的家就在镇安坊一处胡同里。那胡同宽大,可以并排行得大马车。路两边皆是二层的小楼,楼基是红石的,上面是木质结构,飞檐斗拱,画梁雕栋,红色的格子窗棂,红色的大门和屋顶。这院落也都是几进几出的大院落,那些院落里面藏着许多格子独立的小楼和小院,都别有洞天。里面还有大片的空地和池塘,那空地上有的种着竹子,有的种着石榴,还有大片的杏树,还有上千年的古柏,还有苍老高耸入云的樟树。楼前都皆有拴马石,下马石。按现在人来说,就是停车场了。可见这镇安坊出入的尽是些达官贵人。进得门便有异香馥郁,入到客位前,见周回吊挂名贤书画,檐下放着三二十盆怪石苍松;正厅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坐褥尽铺锦绣。
李佬有心计,回去便把所有的红灯笼都挂了起来,从临街的小楼挂起,不让一处昏暗。她笑嘻嘻地对师师道:“这赵乙甚是了得,须是慢待不得。相与了他,以后也该日进斗金了。”
师师一笑,并不甚在意。她想管他如何有钱呢,自己在这镇安坊里也待不了多少日子了,只等周邦彦的消息,要么嫁到他家去,要么就与他一起远走高飞。关这赵乙何事。
李佬又道:“今日且不可以让他轻易就会了我家闺女,这男人哪,但凡轻易到手的,就不晓得爱惜,愈是难以到手,他便愈是视作稀罕物。今番须得让他三番五次的着急才对。闺女,你且听我安排便是。”
师师笑了,道:“妈妈如此有计较,倒不知你是如何让他三番五次的着急。”
李佬诡秘地凑到师师跟前,低声道:“这个呀,我自有计较,我呀,一是要他先进一餐,鹿炙鸡酢鱼羊签,香子稻米等佳肴应有尽有,就是并不曾见到我闺女。待他吃得酒足饭饱再让他花粉水沐浴,道是我家闺女性好洁,请勿忤,休脏了我家闺女的玉体。待他洗漱完毕,自以为便要见到你时,我却还使得他不得相见,偏又着他去喝茶,肴核水陆,杯盏新洁,显露了咱的大做派,须让他晓得这汴京城的头一枝花不是白给的。让他再漱干净那装满了酒食的肠子。这三番,已是让他急不可耐,折杀了他财大气粗的性子。休要看他身子还戳在那里,那心便匍匐一般了,如觐见天子般的艰难。此时再见了我家闺女,他哪还有不敬仰的道理。”
师师大笑,暗忖,这李佬倒还真是会折腾。管他呢,倒也应了师师的心愿,她实在没心思去与别人陪笑了,任他是赵乙,还是李乙,任他是大贾,还是大人,她全然不在心中,她心中只是惦记着周邦彦来的那一刻。师师心里巴不得早点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
李佬道:“你且上去吧,或看书或抚琴,或自行小憩。不到三更怕不会喊你下来的。”
师师便一个人上得楼去,掀起珠帘,闭了木门。
夜色刚刚降临,师师就听见院子大门口有人声喧哗,她打开窗子往那边看,就看见有人抬着东西进来。然后师师看见在张迪点头哈腰地跟一个人走了进来。只见那人三十五六岁,器宇轩昂。上身青色圆领袍衫,下身杏黄裳,腰间有襞积,脚蹬绣花云头靴。上下皆为绸缎,一派富贵穿戴。
李佬也跑到月亮门的大门口满脸笑容地迎着赵乙。
一行人很快去了那边的迎宾楼。师师明白张迪陪的那个人大概就是赵乙了。
好气派的一个大贾,还真是个有钱人,师师想。师师一直没有下楼,晚饭也是小丫头们送上来的。饭罢她静静地合眼养神,心里想着周邦彦。不知道他“游说列国”的效果如何了?那周才子文采好,可口才却实实在在难以让人恭维。若得张迪那般会来事会说话,该是多好啊。唉,这世上的事都断断是难以圆满的。
时间在师师的冥思中流淌。李佬终于上来了,她满脸喜色,道:“他着实中了老娘的招,此时已在沐浴了。好闺女也去沐浴吧。届时咱不施脂粉,衣着绢素,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一般的。休说他一个赵乙,便是那天上的神仙也要被咱迷倒,道俺是人间天上独一无二的美娇娘吧。”
等师师沐浴罢,正欲去会赵乙。李佬又拦住,道:“稍后。此时他正在品茶,用茶水再打磨一下他的性子,大凡有钱人,财大气粗,性躁,以为有钱便是一切,须磨掉他的躁性,洗掉他五腑六脏里的赃物,方能配上我家闺女。”
师师有些不以为然,“一大贾而已,何须得如此尽心。”
“此大贾非彼大贾,掷手投足间便可以与人一生富贵,甚是了得。若是拿下了他,便是拿下了一代江山。”
师师只好依了李佬,又待了一会,才由李佬引着过去见赵乙。
师师会赵乙的房间是他们最大的一处大客位,叫玉春园,很雅的名字。师师过去时,远远就看见那里灯火通明。
李佬将师师引入后堂,房间很大,里面有木格间隔着,木格上挂有帷幔,那赵乙坐在里面。正倚着几榻,脸上已现倦意。
李佬轻轻掀开帷幔,将师师引了进去。赵乙眼睛一闪,立刻坐直。嘴里道:“姑娘真是幽姿逸韵,闪烁惊眸。好难一见!”
李佬与赵乙耳语道:“我儿性颇愎,请勿有怪。”
赵乙笑道:“我自知晓,但凡出众女子皆有性情。”
李佬便笑嘻嘻地轻轻拉下帷幔,弓着腰退了出去。
师师暗自思忖,这厮,看来也是个中老手了,“商人重利轻别离”,夜夜寻花问柳,处处留下情意,莫要让他小觑了则个,以为财大便可以趾高气昂了。师师心中对赵乙也稍有鄙夷,愈加端庄,她端坐到旁边的古琴处。望着琴问赵乙:“先生欲听何曲?”
那赵乙也不回答师师,倒是问起师师的年龄来了。师师佯装未听见一般,只是笑而不答。
赵乙偏又强问:“姑娘芳龄几何?”
师师心里道:恁地啰嗦,要听唱便听唱,要赔笑便赔笑,如何问这许多。还是不答,连笑容也敛了起来。
赵乙也有些不高兴了,身子复又躺在那榻几之上,大声喊来李佬,道:“换个地方,这里是个哑地方,人都没了声音,我屡有试问,皆都不作答。莫非视客为无物,如此待客是何道理?”
李姥赶紧又附到赵乙耳边道:“我儿生性好静坐,不爱言语,非是为大官人如此。唐突之处,大官人切勿怪罪。”
李佬又走到师师跟前,道:“我儿休要慢待了赵大官人,如此不言语,甚是无礼!”
师师这才对赵乙一笑,起身解掉绢质的外衣,露出雪白的内衣,她半卷衣袖,露出玉臂,若葱条般的玉指在那古琴上抚一下,如流水潺潺,复又轻抚一遍,如松涛阵阵。
那赵乙顿时来了精神,眼睛又发亮,道:“好韵味!”
师师没想到一个大贾居然对琴声如此敏感,或许也是个懂得韵律之人,心里没有了慢待。她暗自思忖,倒也是个不流俗的商人。于是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来段小唱,而是去抚古曲,她先抖动手腕,玉指轻拨,鼓起一曲《平沙落雁》。那是首描写秋天景物的古曲,展示了鹄鸿之志,也表现出世事险恶。音调静美,静中有动,旋律起伏,绵延不断。
师师随着那意境的变化,不由自主地微微颦眉,长长的眼睫毛落下,意蕴暗藏,轻拢漫然,流韵淡远。一时间那《平沙落雁》便在整个房间里荡漾起来、
那赵乙不觉又直起身子,也是侧耳倾听起来,看那神态早就没了半点倦意,频频点头,微笑。
三
师师抚完《平沙落雁》,又抚了一首《广陵散》。她看见赵乙随着那旋律,表情也变化着,身子也不时地晃动,手在随着那拍节击打着,颇具慷慨悲凉之状,仿佛陶醉在那旋律的意境中了。师师心想,如此看来,这赵乙真不是个俗人了,难得商人中还有这般意趣高远之人,为之抚琴倒是件快事。
两曲抚完,师师本欲小憩片刻,那赵乙却正在兴头上,他还眼睁睁地望着师师和她手下的古琴发呆,似乎还在等着下一个曲子。师师也被赵乙那种陶醉所打动,琴永远是抚给知音的,她索性也不小憩了,便又乘兴抚了一首《高山流水》,看那赵乙是否真是知音者。
再去看那赵乙,眉宇间兴起,目光流动,心在远逸。一曲《高山流水》抚毕。师师道:“先生可喜欢这首曲子?”
赵乙道:“我更喜欢鼓琴之人,《高山流水》我听过许多次,唯有懂得其中奥妙之人,方能把一支《高山流水》抚到如此让人忘乎所以的地步。姑娘是在寻找懂你的人吗?”
“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可见知音是看缘定的,岂是寻得到的,贱身又是个淡然之人,从不做此挣扎,也并无此奢望。”
“此言差矣,正是知音难遇,故若有知音在,便是远在天涯海角,亦要去生死相寻。君不见那‘琴台’千年高耸吗?君不见每逢左伯桃的忌日,羊角哀总要朝他遇难的方向深深一拜吗?那都是向天下昭示,寻知音的啊,知音要寻。实不相瞒,方才一闻姑娘琴声,我欲因之高飞,去寻那白云深处;再闻姑娘琴声,我又欲因之远行,寻那流水源头;三闻姑娘琴声我欲因之魂飞,去寻那冥冥之界的魂魄归处。天下知音也只当如此了吧。”
师师笑了,道:“闻声而动,闻歌而舞,我辈青楼女子哪个不会?哪个又不识得宫商角徵羽?”
“哈哈哈,姑娘,若我只听到‘安知我巍巍乎志在高山’,或是‘洋洋乎志在流水’岂敢就称姑娘的知音,那只是伯牙的知音罢了。”
“先生还听到了甚?”
“我听到了抚琴者的身世,我听到了抚琴者的挣扎,我听到了抚琴者的哀怨,我听到了抚琴者的孤寂和无奈。此时此刻我更听到了抚琴者对我的疑问,他,是个通韵律的人吗?”
师师微微一笑,朝那赵乙道了个万福,言道:“贱身方才有眼无珠了,先生果然不俗。”
“告诉你,洒家岂止是会听,来,俺也与你抚上一曲,你方知晓洒家的心境。”言罢那赵乙也来到琴前,扶开师师,挽袖出臂。只见那赵乙端坐在琴架前,微笑颔首,先潇潇洒洒地来了一首《梅花三弄》,让师师也不由得点头。然后赵乙又抿嘴来了首《碣石调幽兰》,那神情仿佛有怀才不遇之情怀。这勾起了师师对自己生在青楼,身不由己的感慨。她被他的琴声所动,心想自己真是小看了这个商人,天下居然有这等商人,晓得情深处的便是有情人,真真是休要再言“商人重利轻别离”了。
两个人兴致盎然,不禁沉入在这曼妙的古曲中。几曲下来,已是东方放白,几声雄鸡高唱传来。
赵乙望向窗外,有些依依不舍道:“天破晓,我便去矣。”
师师也才觉得这一夜居然就这样过了,真是时光如流水,她心中不免有些感慨。道:“先生志趣高雅,学识过人,想不到大贾中,亦有如此雅人,师师领教了。”
赵乙大笑,道:“姑娘高看在下了,俺本就是个俗人。到这来须要沐浴身子洗净肠子的俗人。”
师师知道赵乙在揶揄李佬的做派,脸上有些发热,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休要取笑俺了,那都是妈妈的主意,小女子怎会如此做作。”
片刻,张迪和李佬也都进来了。李佬双手为赵乙献上杏酥露、枣糕、汤饼等早餐用的点心。张迪急忙接了,放到赵乙旁边的几案上。赵乙看了一眼,便拿起一杯杏酥露喝了,然后站起身子便要离开。
李佬突然就拦住了赵乙,道:“我闺女喜欢雅人,那裹着福巾来的客人往往都要留下墨宝的。大官人也依了前例吧。”
赵乙望着师师笑。
师师道:“莫非又要道‘我’是俗人?”说着师师亲自拿上了笔墨纸砚,在一张案子上展开了一页花笺纸。自顾便研起墨来。
那赵乙道:“罢罢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师师研好墨,那赵乙便挥毫着墨,潇潇洒洒地在那花笺纸上写下两行字:
秋水为神玉为骨,
芙蓉如面柳如眉。
这是在赞美师师冷傲清高,温柔妩媚呢。李佬见了大喜,只拍手道:“言得极是,真懂我闺女心肠,好一个知音!”
再那字运笔挺劲犀利,飘忽快捷,笔道瘦细峭硬,又有腴润洒脱的风神,气韵脱俗,很是独特。师师被那字惊出一身冷汗,这,这不是那被世人称作瘦金体的字吗?是当今皇上宋徽宗的字啊。师师曾在一些场合见过的,也常听一些文人说道。难道眼前这个叫做赵乙的大贾便是当今皇上?师师有些不相信,她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字。不错啊,确实是大名鼎鼎的瘦金体。再看看眼前这个不俗的人,细想他所作所为,他的雅量大度,岂是那商人大贾所有。他们整日为钱所扰,为利所困,哪来的闲情逸致,哪有这般雅趣。啊,真真是有眼无珠了!慢待了,这便是万岁皇上的宠幸啊。
那赵乙写完字,将毛笔掷如笔洗中,便离去。
师师心中小廘只跳,身子也颤动起来,但她并不道破玄机,都道是天机不可泄露。许多时候糊涂便是好。师师只是上前去深深地给赵乙道了个万福,道:“今日先生委屈了,祈望再度光临,小女子定当好好伺候。”
赵乙边走边道:“去时便去,来时便来,这世上万事皆有因缘,从此姑娘与我便是有因缘了。”
师师和李佬一直把赵乙送到月亮门前,门外有许多人在候着。赵乙便在那些人的簇拥下,骑上一匹高头大马离去。师师看见他数次回头,那目光里包含着亲切,他,必会再来。
李佬低声对师师道:“这姓赵的礼数不薄,又十分的雅趣,前番你如何对他这般冷淡?问年龄亦不作答。”
师师故作嗔怒道:“他方进来时,妈妈屡有做局,这一刻又如何恁地巴结他了?”
李姥笑着道:“闺女如此强项,倒可以作御史里行了。”
师师暗忖,这皇上是必定还要来的,都说伴君如伴虎,这汴京城里街谈巷议就传得飞快,若长此下去必是难以掩人耳目。真不知这一见是福还是祸?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惆怅,预感到自己跟周邦彦的事,也会凭此增添了天大的变数,心里有些百感交集。
第七章回眸一笑,御笔亲题“醉杏楼”
一
果然没多久,坊间便都纷纷传说皇帝到了李家。李佬不知在哪里听说了,当时就吓哭了。那日她哭哭泣泣地来到师师的闺房里,拉着师师的手说:“果是真的,怎生是好,可是要灭我的族了,闺女亦是脱不了干系的,闺女,你说,你说这怎生是好。”
师师道:“何至于如此。”
李佬道:“你哪里晓得,那日我只当他是个大贾,屡次做局,或让他沐浴,或遣他吃茶,一心只在难为他则个,让他晓得我家闺女岂是那寻常女子。哪里晓得他竟是当今皇上,此乃死罪,真是苦煞我也……”
“妈妈休要惶恐,皇上既肯来看顾我,如何又忍心杀咱?再说那夜,他兴致极高,未有半点强迫于我,我们相谈也甚欢,哪里便会龙颜大怒,妈妈且将那心放在肚子里。”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只那皇上三宫六院,哪里会少了女人,怎的就到了咱这个鄙陋的地方。若是他再来时,该如何是好,却不知是福是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皇上想来,哪个拦得了。其实当今皇上也极为和善,尚且才华出众,极懂得女儿心思。只是小女子命运不济,流落到此下贱行当来,怕是如此倒会连累天子的名声了。”
“闺女,你甚是不知死活,事到如今还想着他人声誉,岂不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知那皇上哪日就恼了我等,只怕便是祸事临头了,那时便是灭族也未可知。”
“至于日后皇上会不会寻个缘由将我等处置,师师寻思此事始于放荡游乐,此为皇家忌讳之事,是万万不愿让人知晓的。杀人事大,尤其是灭族之事,岂能瞒得住天下,难道皇上愿意闹得满城风云?所以必不会至此,妈妈大可不必忧虑。”
听得李师师的话,李佬一时便不再哭了,但依然是满腹忧虑,整日唉声叹气的。师师看了觉得好笑,心想老百姓到底是老百姓,哪里见过这般世面,见了皇帝老子就先把自己吓得要死。仔细想想那皇帝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爱。师师心里明白宋徽宗是一定还会再来的,那日他离去时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师师。
第二个月就好是正月,春节过得热热闹闹的。刚过了十五,大街上节日的气氛还未消散,张迪便又来了。他先是站在月亮门前往里面探头探脑的。
李佬看见张迪赶紧跑过去,一把扯了张迪,结结巴巴地道:“我那要命的小哥,你做的好事!是要除俺九族呢。”
张迪道:“妈妈何出此言?赶紧松了手,休要叫人看见。”
李佬赶紧松了手,四下看看,问“这回就你一人吧?”
张迪道:“师师在吗?我只寻她。”
李佬赶紧把张迪引到师师的房间。
张迪见到师师急忙作揖打拱,道:“姐姐春节过得可好?我家主人赵乙着我捎些物品与姑娘。”
李佬又是一把扯住张迪,道:“张迪小哥,你休要再如此了。你道我不知那赵乙是何人吗?你今日也往这里引,明日也往这里引。分明是要索我们一家的性命!想我们一家也不曾得罪于你!何苦偏要与俺过不去?”
那张迪笑道:“知道便好,知道便好,这是你们一家的福分!休要不识趣。当今皇上仁慈悲悯,甚是贤明。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要不是师师姐如此出众,满汴京城何处无勾栏,偏偏临幸你们家?”
师师也道:“张迪小哥道得亦是有理。只是我们这里是个下贱处,不是皇上该来的地方。你等撺掇皇上做出如此勾当来,就不怕毁了皇上的声誉吗?那便如同毁日月光明一般的罪孽。一旦皇上悔悟,或有人参上一本,你等便命在旦夕了。还不早点收拾了这个勾当,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张迪听师师这样说,顿时也变了颜色。道:“小的哪敢做出这般勾当,都是那杨戬的主意,他只一心撺掇皇上来此处寻乐。他道于皇上说,但凡汴京城里的男人没见过师师的,就算白活了。当今皇上,志趣广泛,奇花异草,奇石珍木尚爱不释手,四处搜集呢,何况师师姐这样的天下奇女子啊,哪里经得起杨大人这般极力地挑唆撺掇。”
师师道:“又是那杨戬,做此种阉人勾当。”
“可不是吗?”
“张迪小哥,你如何也与杨戬这般人搞到了一起?”
张迪幽怨地叹了口气,道:“姐姐听我细说。”张迪这才告诉师师,他如今已不是从前在街头厮混的小混混了,两年前被人阉割,入皇宫做了太监,整日伺候着皇上,杨戬便是他们的大主管。他哪里敢有违皇上和杨戬他们。
听张迪这般说,师师也叹世事的沧桑,知道张迪也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命运不由自己做主的人。她请张迪坐下,叫李佬给张迪备了茶水,与张迪细细地说起了话。
李佬插嘴问张迪:“方才你说皇上有赏赐,那赏为何物?”
于是张迪叫人拿了东西进来。原来是一架蛇腹古琴。师师知道蛇腹琴是一种很古老的琴,音色很独特,极富沧桑感。那制作方法已经失传,宋人已是不会制作了。她听周邦彦说过,此琴天下所剩不到一二,每一架琴都可能是绝品。师师再仔细看看此琴,琴身上的漆已成了黄黑色,那黄黑色漆的下面隐约出现了像蛇腹下横鳞一样的花纹,这便是此琴为何被称作蝮蛇琴的缘故。师师惊叹了一声,道:“此琴年代真不知有多久远了!非寻常人所能得到,必是皇宫内珍藏的宝物。”师师暗忖:将这样的宝物赐予自己,这是多大的恩宠啊,看来皇上心里真是有了自己。师师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喜是悲,是福是祸。
张迪又打开一个绸缎包裹,里面还有皇上赐给师师的白银五十两。李佬见了那白银,眼睛就一亮,赶紧跪下道:“都道是无功不受禄。我等何德何能,竟让皇上惦记着,受皇上如此恩典,真真是诚惶诚恐了。”说着她便要去收拾那银两。
师师道:“且慢,这银子不是咱们收的。”
李佬不理解,问:“闺女何出此言?”
“我寻思既然皇上有的赏赐,肯定是要再来的,上次我等不明就里,不合有失恭敬,真是罪该万死,以后万万不可了。上次皇上已赐百千的银两,咱且把这银两全拿出来,将这小楼重新翻盖一下,小楼改作大楼,小阁子改造成了大阁子,小客位改作大客位,处处皆要雕梁画栋,再备些皇上来时的用品,尽量模仿皇宫里的样子,切不可失敬了圣驾,辜负了皇上的宠爱。”
张迪也道:“如此最好。”
那李佬自是满口应承。“一切依姑娘所言,并无半点计较。”
几个人说了一会话,张迪就拱手告辞了。临出门时,李佬又拿出些许银子撵过去谢了张迪。
师师想,这周邦彦一去如何就再也没了消息,他已经月余未到镇安坊了。本来是他的家人阻碍着他和师师,如今又插进来一个皇上,这样一下去只怕是夜长梦多,他们便再无有机会了。师师心里暗自焦急,又无可奈何。
二
师师没想到周邦彦再来找她的时候却是另一番模样。
那天师师正陪着李佬站在月亮门外看人家装修小楼,几个油漆匠正在往小楼的房檐上涂漆,那些红色的新漆在太阳下亮光闪闪的,整座楼都显得富丽堂皇,气派非凡。师师转过头来,就看见了周邦彦。那周邦彦快步行着,满面春风,有些手舞足蹈的样子。师师心里惊喜。从周邦彦的神态上,她看到了喜悦,看到了希望,定是好事来了。
周邦彦快步走到师师面前,气喘得有些紧,一时说不上话来。
师师笑着道:“何事让先生走得如此气喘吁吁?又满脸窃喜,莫不是半道上捡了个大元宝?端的如此好福气。”
周邦彦道:“姑娘说得是哪,哪里的话。”
“汴京话呀,生在这汴水河畔,长在这汴京城里,不说汴京话,还说哪里话?”
“嘿嘿,开玩笑吧。今日啊,可比拾元宝还高兴呢,我有好事要告诉姑娘,来来来,随我来。”周邦彦说着将师师往一边拉。
李佬在一旁有些不满,道:“周先生,何事如此诡秘,还要瞒着老身呢。须知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
周邦彦道:“天下好事多着呢,难道老娘件件都要晓得?该知会时便一定会知会你,如今却不告诉你。”
师师一直被周邦彦拉到月亮门里的竹林里,站在那林荫小路间,周邦彦看看周围无人,正待开口。
师师故意嬉笑道:“先生定是要分元宝与我?再往僻静处走走,休让他人听得,你不知闻者有其份吗?”
周邦彦被逗笑了,道:“今日姑娘说话如何总不离元宝,你不知这世上胜过元宝的东西多着呢,此事便胜似得了元宝千百倍呢。”
“我倒要听听是何等好事,胜似那得了元宝的。世上若有这等事,我家妈妈听见当顿足擂胸了。”
“休言那妈妈妈妈的,甚是没得意思。我告诉你,今日大事成矣!大事成矣!我与你的事,我们族长终于吐口了,我不日便可以将姑娘娶回家去了。大花檐子,大红马一路风风光光,让姑娘也扬眉吐气一回。”
师师也高兴得蹦了起来,拍着手道:“恁地是好,恁地是好!先生辛苦了,真得好好谢你呢。”
“何谈谢谢,此时成全的便是你我二人,老夫也是为自己争了个心愿,谢天谢地才对!”
师师细细地想了想,又道:“我也算熬到头了,除了这娼籍,堂堂正正地做个女人。只是你家夫人,我那姐姐,她意下如何?她若是不允又当如何?”
“女人家一个,何况早已别居,她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难道就当了我的家不成?三纲五常的道理何人不晓,她也是书香门第。”
“只是……若不得她同意……日后相处起来多有不便……一家大小面前师师也气短几分。”
“这好说,她比那族长如何?族长今都点了头,莫非她要与族长过不去?姑娘休要担忧,你只管自作计较,收拾好细软。选个良辰吉日我便来与李佬言说与你赎身之事。”
师师想起宋徽宗的事,知道当今皇上迟早是要来的,要不他不会叫张迪来送礼的,若是那皇上搞出个事来,哪个敢违啊?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外。还是早早把这个事操办了的好。便道:“我这里倒是好收拾的,只是先生要早日来给妈妈提亲,休要再有一点耽搁。”
“我这便回去找个看日子的先生把提亲的日子看了。”
“其实那良辰吉日也就是个说头,那摘了好日子的,也未必日子就过得红火。先生还是早点来提亲的好。”
周邦彦一本正经道:“这个却依不得姑娘,我明媒正娶,堂堂正正,不看日子如何行得事。休要管他灵与不灵,但图个吉利也好,免得别人背后指我们脊梁。姑娘一生无人疼惜,人生大事再潦草了,我周邦彦就对不起姑娘了。此事按规矩做,万万委屈不得姑娘。”
师师真想把宋徽宗来这里的事告诉周邦彦,又觉得不合适。这个书生若是知道当今皇上也喜欢师师,纵使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娶师师了。话到嘴边师师又强咽下。道:“师师,专等先生早日来提亲,只恐夜长梦多。”
“姑娘放心便是,我会抓紧的。多少日子都等了,你我也不在乎这几日了。但等老夫的好消息。”
两人说了一会话,师师邀周邦彦道楼上去喝茶。周邦彦摆手道:“今日便不打扰,要早早家去,到坊里寻个好先生,挑了日子来提亲。”
师师知道办事重要,也没留周邦彦。把周邦彦送出月亮门。那李佬还在月亮门外,看见周邦彦眼睛瞪得大大的。问:“如何这般便离去?夜来和俺家姑娘喝两盏再走亦不迟。”
周邦彦拱手道:“今日就不叨扰了,改日定来谢老娘。”
周邦彦走远后,李佬朝周邦彦撇了下嘴,低声道:“呸,只怕你日后再无来的胆子了……”又望着师师道:“如今姑娘相与了当今皇上,日后须多谨慎些才是,千万莫惹出些许事端来,那知音红颜的,往后只有当今皇上,再无有别人了。若不然,让那见皇上不开心,我等性命休矣。”
师师道:“妈妈此言差矣,我们青楼女子,离得了这些作词的吗?若是他们再也不来,我们唱个甚?再说当今皇上或许就是一时兴起,来日厌倦了便不再来,我们把客人都得罪了,吃甚喝甚唱甚?”
“别人来了也罢,有得银子出,只这个周先生,来了我们还得倒贴着吃,倒贴着喝,还要倒贴着无数的工夫。是何道理?且莫道无他们词人不可,我们青楼女子便无甚可唱了。我倒是要说,若是没了这些个青楼女子,他们的词又如何流传下去?莫说这个词家,那个词家,便是那东坡大学士,柳永大先生的词哪个不是青楼女子给唱出来的?想红的人多着呢,休要忧便没了新词。”
师师知道这个李佬,看似简单,其实也常常颇有见地,这番话说得倒也水泄不通。只是李佬哪里知道师师的心思,哪里能体会得到她与周邦彦的情分。师师想起了李白秋风词里的那句诗:“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是啊,不是知情人,哪里会晓得她的情思呢,那远在相思门外的李佬又如何会晓得自己此时此刻杂乱纷扰的心思呢?
三
师师没想到那么快宋徽宗就又来了,还是张迪先来通报的。那李佬听说皇上来了,当时就吓白了脸,慌慌张张地让人铺了红地毯点亮了满楼的灯火,然后拉着张迪的手道:“一切就拜托小哥了,老身惶恐之极,实在怕玷污了圣驾,早早回避便是好。一切便拜托小哥了,来日我必有重谢。”说完李佬就躲到了自己小屋里不再出门了。
师师在镜前匆匆着了装,依然是淡妆素服。她来到楼下的大门处,跪在门口迎接圣驾。师师稍稍抬起眼皮,看见圣驾已经进了月亮门,前呼后拥,来了不少人。师师暗自思忖:到底是当今皇上,好不威风排场。
那宋徽宗看见了师师便笑容满面,喝退随从,快步走过去拉着师师的手,拍着师师的手背道:“师师姑娘,免礼,免礼,平身吧!”
师师牵着徽宗的手站了起来,只笑不语。
徽宗并没有马上走进小楼。他背着手,望着那小楼,望着院子中的竹林,眉头皱了起来。这时的李家的房屋,大门变得豪华宽敞了。上次徽宗碰过的地方,都用蟠龙锦绣盖在上面。小阁子改造成了大阁子,雕梁画栋,竹林里的小路也拓宽了许多,还在林间建了凉亭,那种幽雅的趣味全没了。其实师师是不赞成这样改的,只是那李佬一味坚持,才弄成这个样子。
徽宗低声对师师道:“如此,不似师师的风格啊。”
师师道:“是我家妈妈的心意,只怕委屈了圣驾。”
徽宗大笑,道:“也真是她的风格,此人若得规划我龙庭,必把龙庭做成了长庆楼。”
师师被徽宗说笑了,道:“我等都只是坊间一女子,哪若当今圣上博古通今,卓尔不群,有龙跃凤鸣般的才华。在你眼里这些个自然是俗物了。”
徽宗一笑,道:“也是,难为她了,怎的今日就不见她了?”
“听说皇上来了,她吓得躲起来了。”
“如此就是短见识了,叫她来吧。”
一会李佬就弓着腰,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浑身发抖,站都站不住,再也没有上次见皇上那种嘘寒问暖的殷勤,也没了一丝生意人的刁钻。徽宗见了她此刻的样子,眉头又皱了起来,但还是和颜悦色。对李佬道:“老娘,你休要恐慌至此,朕来此,就没把你当外人,大家本都是一家人嘛,不必如此拘谨恐慌。如前番一般便是好。你就在前面引路吧。”
李姥赶紧拜谢了徽宗,在前面引着徽宗进了楼里,把徽宗引到楼下的大客位里。那大客位已经改了名字,叫“雨露厅”,也比以前宽大了许多,四周都悬着大灯笼,整个大厅亮如白昼。
徽宗坐好,端了茶水。大家说了会话。李佬就又将师师拉到一旁,低声道:“趁皇上开心,可否请当今皇上赐字?”
师师以为她要附庸风雅,便点头。
那李佬一会便将出一幅匾来,跪到徽宗面前道:“老身禀告皇上,这楼是专门装修了,只是未有牌匾,又不敢擅自题名,怕玷污了圣驾,还恳请圣上赐字,来日便高高悬挂。”
徽宗点头:“既是老娘相请,朕允了便是,着笔墨纸砚来吧。”下面人慌张起来,一会便案几横卧,笔墨纸砚皆陈在案几之上。师师双手奉上紫毫象管。那墨也不似往常的墨汁,是调了水的金粉。
徽宗问师师:“姑娘喜欢何字?”
师师事先不知李佬是要徽宗题牌匾,心里正犯嘀咕,被徽宗问起,忙答道:“师师哪敢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皇上喜欢的便是好字。”
正值早春,当时楼前的竹林外正有杏花盛开,满院芳香。徽宗踱步到窗前,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致,沉吟片刻,便挥毫写就“醉杏楼”三个字。那字运笔飘忽快捷,笔迹瘦劲。旁边人无不拍手叫好。师师却心中叫苦,暗暗埋怨李佬的狠。她知道这匾若是挂了出去,便等于宣告这里成了皇上的后花园。谁还敢来呀,那周邦彦纵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来娶她师师了。
过一会摆上酒席,师师在旁边侍候,李姥给徽宗敬酒。
酒过三巡后,徽宗低声问师师:“那蛇腹琴姑娘可喜欢?”
师师道:“小女子哪曾见过这等宝物,恐是天下无双了的,小女子日日抚摸,爱不释手呢。”
徽宗又问:“可曾抚过?”
“少有所抚,怕伤了琴。”
“琴就是抚的,擅琴者,岂会伤琴。姑娘便是天下顶顶擅琴的,可抚一曲矣。”
于是师师叫人拿来蛇腹琴,放在旁边的案几上。她端坐在案几前,挽起袖子,张开玉指,为徽宗抚了一曲《梅花三弄》。这是一首品味极高的古曲,表现了梅花的冷艳脱俗和美丽高洁。那梅花敢抗风寒,不畏霜雪,特立独行,又不得太阳的温暖。这正是师师所追求的人格品质和身世写照。师师在演奏中注入了自己的情感体验。那冷霜的寒烈,那孤独的绽放,那美丽冷艳的人格,皆让师师表达得淋漓尽致、
徽宗这里边饮着酒边晃着头欣赏,听到妙处便放下酒杯,击案叫好。待一曲完毕,徽宗神情肃然,眼睛也湿润了。道:“人抚《梅花三弄》,只抚出了风寒却无冷峻;人抚《梅花三弄》,只抚出了霜雪,却无高洁;人抚《梅花三弄》,只抚出了外物,却无心境。唯有师师,才能抚出人所没有的,才能抚得如此叫朕心动。朕知道你心思了,朕也知道你的心境了。真好似那伯牙子期一般。好,好,好,真不愧是天下奇女子!朕没看错。”
师师也是眼睛湿润,还沉浸在那曲子的意境中,身子久久未离开那案几。李佬一旁道:“还不赶紧谢皇上!”师师这才站起来对皇上道万福。
那李佬吓得半死,慌忙道:“苦也,苦也,这闺女如何就忘了规矩,对皇上是要磕头的,死罪!死罪!”
师师赶紧要下拜,那徽宗却离座拦住了师师。道:“你我之间,就免了那些俗礼吧,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师师被徽宗拉回到座上。此时桌上已摆满了酒菜,那些菜肴皆有龙凤形状,有的是镂刻的,有的是画出来的,和皇宫里的菜肴十分相似。
徽宗问道:“这些菜肴如何都似宫里一般?”
立在一旁的李佬赶紧道:“此菜肴皆出自御厨房厨师之手,我花了大价钱请他们来做的,不知皇上满意否?”
徽宗显然不太愉快,吩咐道:“日后且如同前番一般,如此铺张,哪里还有点坊间的味道,扫兴。想必不是师师的主意,以后诸事要听师师的吩咐便好。”
李佬吓得面色煞白,哪敢分辨,只是一个劲地磕头谢罪。
那顿饭还没吃完徽宗便携师师离了席,道:“朕欲与你共度良宵,春宵一刻值千金。此良辰美景万万不可让这些俗人给搅了。”
师师牵着徽宗的手,觉得出那手心的温热发自内心,很是温暖。对这样的宠幸师师有点百感交集,她喜欢眼前这个风流倜傥又懂得她心思的皇上,也忘不掉那个才华横溢的周邦彦。
师师牵着徽宗的手漫步来到她的荷韵斋。师师的书房琴房卧室也装点得一新,前面又扩了一间大房子,客厅一般,挂著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著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著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徽宗欣赏了那四副山水画,便与师师进了里间闺房。
两人自是一夜倾诉,一夜颠鸾倒凤,一夜风流不尽。
四
师师不太愿意李佬早早便叫人把“醉杏楼”的牌匾挂出去,还要高高地挂在小楼的楼顶上。师师看见便道:“恁地便把这匾挂了啊?”
李佬道:“看你说的,匾就是挂的,不挂还藏起来吗?这是多大的荣耀啊,皇帝老子赐了匾,耀祖光宗呢。”
师师想笑,入了娼籍的人,谁家的族谱还会收留你啊,你耀得谁家的祖?又光得哪门子宗?就不相信谁家的族谱就会把这记到里面去,作为千秋万代的炫耀。师师道:“那也不必如此慌忙嘛。”
“如何不慌?若是明日皇上来了,不见他的题字,只怕是会怪罪下来。他若问,叩头求来恩赐,又不挂是何道理?难道是当今皇上的字不好吗?我看就是那东坡学士,柳永先生也未必写得出。昨日你还说皇上这是瘦金体,啥叫金体?须是值得千金百金的。”
师师只是摇头,道:“即便是挂也该挑个良辰吉日,放着鞭炮挂在门楣上才是。”
“挂当今皇上的字,日日都是吉日。有了这字,来日你我做不动这营生时,就这个牌匾怕也能保得我们吃喝无忧了。早早挂出便是,金子不往脸上贴,更贴在何处?”
师师懒得与李佬分辩,她知道与李佬这等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其实师师并不是操心这字,李佬爱往哪挂便往哪挂,爱何时挂便何时挂,与他师师何干?师师担心的是周邦彦看这着匾就不敢再来了,更莫说娶她了。这样一幅匾足以葬送他与她的未来。师师又拿不出不让李佬挂匾的理由,只好看着李佬指点着一帮下人把匾挂好,心里暗自叫苦。
师师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那日师师刚从勾栏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听得李佬在楼下大声嚷嚷。师师打开窗子向下望去,就望见了周邦彦正站在门口,眼睛望着楼上的牌匾。
那李佬指着那牌匾问周邦彦道:“先生可识得这楼上的字?”
周邦彦半天说不出话,结结巴巴地道:“倒是好生的面熟。”
“先生见多识广,细细看看,再细细看看。你若道得出这字是何人的,我便让你上去会师师,从长庆楼要桌饭菜来款待先生。”
见李佬如此难为周邦彦,师师心中十分恼怒,真想即刻便冲了下去,喝止住那可恶的一张嘴,可她知道她不便这样做。
再看那周邦彦已是面红耳赤起来,身子也有些颤抖,看来他已经识出这字是谁写的了,大宋的读书人有谁不识得瘦金体?
李佬得意地道:“不是我难为先生,以后来便来,填些新词与我家姑娘唱和一时片刻亦不为过,就是休得再要日日来,休得再要耽搁些工夫,到那夜深人静也不走。先生若是识得此字,便知老身的话是有道理的。端的不是闹着玩的,你我项上吃饭的东西甚是关紧。”
那周邦彦已是说不出话来。
李佬这才让开,道:“我家闺女刚从勾栏里回来,正在楼上小憩呢,或许晚上那个写字的人便要来。”
周邦彦却是挪不动脚步了,呆呆地立在哪里。
过了好一会,李佬故意又大声道:“先生休要迟疑,快快上去便是,我家姑娘如今也是金枝玉叶一般了,先生能见得一时便是一时,再也不似往日,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虽说此时周邦彦已经开始挪动了脚步,但他不是进门,只是背着手在门前徘徊,眼睛也一个劲只往楼顶上看。那神情颇似有些不甘心不服气,又无可奈何。
师师看出他不敢进来,又不愿离开。
“先生这是何道理?进又不进,退又不退,须是要等候那题字的人来,携手一起去会我家闺女?”
这李佬越发不像话了,拿这话来打发周邦彦。师师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对着楼下大声喊道:“妈妈休得对先生无礼!”便匆匆下楼去了。
师师下了楼,出了门,就来到周邦彦跟前喊了声先生。她又对李佬道:“你便去忙,我要与周先生说话。”
李佬迟疑道:“闺女……”
师师不耐烦了,“叫你去便去,哪来如此多废话。”
那李佬只好怏怏离去。
李佬离开后,那周邦彦眼眶里立刻就盈满了眼泪,他望着师师,久久说不出话。
师师道:“先生如何一句话也不说?”
周邦彦道:“师师,你知道我今日来有甚的话要告诉与你吗?”
师师马上就明白,道:“我便猜到了……”
“可是,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吧?”周邦彦跺着脚道。
师师长叹道:“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眼前这一切都仿佛在梦里一般……”
“这,这,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这边,已经将所有的人都说服了,你我之间再也无甚的障碍了。”
“先生,小女子一直都在盼着这天,盼着能堂堂正正做人的媳妇……那曾想如今又是横出枝节……这,这,这……”
周邦彦指着那楼顶上的三个大字道:“师师,这,真的是他?”
“谁?”
“当今圣上呀?”
师师无奈地点点了,眼泪就落了下来。
“苦也——这当怎生是好,这当怎生是好!”
“先生休要着急,且上得楼去,咱好好思量,或许还有办法。”
周邦彦只是摇头,道:“如今不比从前了,你得了富贵,皇上垂青与你。皇上不避讳,在这里挂牌,分明在昭示天下,你是他的人,谁还再敢上去找你啊?当今圣上的后花园,是谁想进便进的?”
师师道:“不是这样的,师师不想是这样,他娶不了我,皇上的娼妓也还是娼妓!师师只想去了那娼籍!”
“我如何上去得了!我如何上去得了!遇到皇上就是死罪一条!”
“先生,那你也得拿个主意啊,我们总不能空忙一场,便劳燕分飞了吧。先生如此放弃了师师?”
“天意,天意,只怪上天不愿意成全我们!老夫也着实想不出甚的好办法。”周邦彦叹气道。
师师道:“先生往日都道是这般地喜欢师师,那般地要娶师师,此时如何就不管师师了?”
周邦彦又望了望那小楼上“醉杏楼”的牌匾,愤愤道:“都道当今皇上仁慈聪慧,学富五车,却为何偏偏夺我所爱!”
“先生,你若铁了心,师师愿以死相随。师师愿随先生私奔了,天下之大,江湖之远,就不信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
“此言差矣,天下之大,莫非皇土。若是惹恼了当今皇上,咱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必被追杀。老夫偌大个年龄,死也就死了,自古为红颜一死的人亦不在少数。只是姑娘尚青春年少,如何便要你也舍了性命?此言差矣,须不是个长久计较。”
“其实皇上也未必是恋上了师师,只是一时兴起,恋上这青楼罢了。先生想啊,哪个皇上不是三千粉黛,今日花红,明日柳绿,春花秋菊,采尽万般颜色,又岂会朝朝暮暮临幸妾身。或许三日五日,或许一月两月,就算是一年半载,那皇上便把这醉杏楼忘到了九天云外也未可知。那时师师再随先生归去,就不知先生愿意再等些日子否?”
“哎,事到如今,也只好这般了,老夫必会等你。只是事未来时都未可定,若是譬如朝露我们倒也有个盼头,就怕是长恨歌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周邦彦依然眉头紧锁。
眼看两个人焦急却又无奈。李佬却在那边喊了起来:“我说,闺女,你们两个是进又不进,走又不走,就要立在那里,显眼啊。莫不是非要叫那写字的人遇上?须是不晓得厉害!”
周邦彦忙对师师道:“师师,你先回了吧,容老夫再细细思忖,或许天见可怜我们两个,明日便有了办法。”说罢就匆匆离去,出月亮门时,差点就一头撞到那月亮门上,那惶恐失落溢于言表。
望着周邦彦的背影,师师一阵心酸,其实她也想不出甚的好主意。这个天下便是皇上的天下,一介草民哪里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师师想:难道老天就注定自己除不了这娼籍吗?
第八章温柔乡里,夜夜琴声为蓝颜
一
都道是伴君如伴虎,与徽宗相处了些日子,师师倒觉得其实君王也并没那么可怕。君王也是人,也有与常人一般的喜怒哀乐。那徽宗也时常皱着眉头唉声叹气,似有万般的无奈。
那日正逢七月七,徽宗早早便罢了朝,来醉杏楼寻师师。师师把徽宗迎进书房。
两人在书房里琴棋书画,你唱我和游戏一番。师师又听得徽宗叹气,便问道:“我有一事不明,可以问皇上吗?”
徽宗一笑,道:“休说一件,便是那十件八件,也只管道来,你我之间,何来那许多的规矩。”
“皇上贵若君王,拥有四海,如何却总是见你对小女子唉声叹气?是小女子惹得皇上不开心了吗?”
徽宗苦笑地拍了拍师师消瘦的肩膀,道:“小女子哪里晓得朕之忧啊?”
“皇上说了我便晓得了呀。”
“唉……”
对国家形势师师多少也有耳闻,知道北边的辽人虎视眈眈,时常骚扰边关,境内又有宋江方腊起事,天下总是不那么太平,想皇上是为这些事担忧吧。她知道自己是无力替皇上分担的,便撇着嘴道:“知道皇上是看不起小女子这般青楼女子,你那些烦心事啊,哪里就会与俺说。无非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吧。”
“朕倒也真是满腹心事,只是如何与你说呢?”
“不说也罢,不说也罢,那些国家大事若落到我等商女身上,只怕是早就亡了国。再说了,该尽忠是那些王公大臣们,该骑马平天下的是将军们。这醉杏楼里只要开心便是好,不可辜负了良辰美景。”
“姑娘休倒要这般说道,朕哪里会与你道国事,那真不是与你说的事。朕与你道得是衣食男女,人人都有的烦恼。都以为朕贵为国君,可随心所欲,有几个人能真正知道朕的苦衷啊。朕倒真想与你倾述一番。”
“这样说来,小女子愿闻其详了。”
“朕本轻佻,自幼爱好笔墨丹青、骑马射箭,原不可以君临天下。无奈太后厚我,以我为君。社稷在身,每日上朝,公文繁杂,案牍劳形,外辱内患,决断此类大事非朕之长,负不逮之重,苦不堪言。”
师师听徽宗这样说,心里一颤,知徽宗这是与她说心里话呢,她也长叹一声,安慰徽宗道:“人来这世上,便是苦海里走一遭,有那心比天大的,只能做个杂役;有那本该能歌善舞的,却没了腿脚,哑了嘴;有那本该大富大贵的,一场火灾便流落街头。就拿妾身说吧,梦里都是侍候公婆,主持祭祀,相夫教子,却失身在这青楼。多少人,当富的不能富,当贵的不得贵,有几人可随了自己的心愿啊,这便是时也,运也,命也。若为君王,强似那天下人,又何必自寻烦恼。”
“我知师师,师师却不知我。朕倒真真是不羡那富贵荣华,只想此生浸在那笔墨丹青中,方是不辜负了身边这良辰美景,不辜负眼前这美艳娇娘。如今朕却日日行不欲之事,荒兴致所在,真真是苦也。朕早便有谋划,待哪日寻个机缘,做个道场,便卸了身上这副重枷,人生也自在逍遥一回,最终得以解脱,以求永恒。”徽宗言罢,良久不语,眼望窗外的竹林发呆。
夕阳的余晖随着微风从窗棂涌进书房,把徽宗苍白的脸照得微微泛红,窗外竹叶簌簌作响,仿佛水声潺潺。
师师看到此刻的徽宗,顿觉亲近了许多,他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了,他向她吐露了他内心的烦恼,他原本也和她一样,有着人世间无尽的烦恼与无奈。她知道了他的全部心思,懂了他,就像他常说的他其实也懂她一样。师师想,皇帝与她不再是君王与草民的关系,也不是一般客人与勾栏女子的关系,他与她有了心的沟通。师师想给徽宗解忧,便依偎到徽宗身边娇嗔道:“皇上若是不做了那君王,便可日日来在小女子这里了,我给你抚琴吹箫,你给我写字填词,你与我便做个坊间的知音,也好不快活,省了那许多的繁缛礼节与讲究了,俺也不必跪下与你说话。”
“噗嗤——”师师的话把徽宗逗得击掌而笑,道:“这话也就你敢说,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君王更替之事,也是你说得的?朕可免你无罪,若有人在时且且不可如此这般说话。”
师师又撇嘴道:“还是舍不了你的江山,这世上,男人对女人说得再好,也无非哄得女人一时开心而已,哪里就真舍得了。男人们重得是江山社稷,女子们重得却是情义,今生若得了哪人的宠爱,便是来世做牛做马也不会忘记的,纵是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也断断不会忘记的。”
徽宗道:“若真得你这般重情重义,也晓得朕的心思,便也是世间好女子了。呵呵,不说这些烦恼了,不说这些烦恼了,徒增无奈!咱还是做点开心的事吧,凝眉须奏曲,且莫枉凝眉。师师,此处当有琴声吧。”
师师哎了一声,便再次置好那蛇腹古琴,挽起袖子,露出玉臂,望着徽宗操了一曲温庭筠的《更漏子·玉炉香》。她边操边低吟: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
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听罢这个曲子,徽宗只是唏嘘不已,道:“不好,不好,此曲太过小情调了,皆那市井伤感罢了。换一首吧。”
于是师师又操了一首李煜的《虞美人》,她低吟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哪曾想曲罢徽宗居然潸然泪下。
师师见状急忙下跪,诚惶诚恐地谢罪道:“小女子罪该万死,让皇上伤心了。”
徽宗去扶师师,道:“哪里是你的罪过啊,曲为心声,朕知道你身世,偏喜这忧伤销魂的曲子。这也是朕日日盘桓于醉杏楼的缘由所在,虽是不同的身世,却也是同样的忧伤,同样的无奈。”
“小女子知罪,下次不操此类曲子了。”
“朕非此意,师师若少了哀怨,便不是师师了。只这李煜是亡国之君,这字里行间的哀怨若写朕一般。国事伤怀啊,国事伤怀啊。朕焉能不触景生情,闻曲落泪。起来,起来,朕赦你无罪。”
师师这才起身,急急收拾好那蛇腹古琴,复又依偎到徽宗身边举手为徽宗拭泪,小鸟依人一般。
徽宗问师师道:“朕问你,若一日,国破家亡,朕似他李煜一般身陷囹圄,你可否还记得天下有个君王曾经待你的情分。”
师师道:“我一低贱女子,却承蒙皇上垂顾,已是天下也无双了。小女子心里是知恩的,此恩天大地大,小女子生生死死皆不敢有忘。”师师的话让徽宗心中稍感几分惬意,止了眼泪,将师师拥入怀里,二人卿卿我我一番,不由行了一番床帏之事。
事毕徽宗嫌热,便将一纱衣挂在了师师的床边。稍稍休息了一会,徽宗便离去了,将那纱衣忘却在师师的床帏之上。
二
徽宗出了醉杏楼门,相别了投西而去。簇拥在醉杏楼门前的那些随从也都随着徽宗簇拥而去。
师师立在楼下,心中感慨,若五味杂陈,这个时候的徽宗已经走进了师师的心里,他不再仅仅是个君王了,而是她的蓝颜,是一个懂她的才子。
师师西望了一会,正待转身。忽见一人从东而来,厉声高喝师师道:“从前可惜与你供炭米,今朝却与别人欢!”那人睁开杀人眼,咬碎口中牙,直奔师师而来。
师师也不躲,很坦然地望着那人。原来那怒喝之人便是贾弈。师师知道这些日子他一直上不了门,心中甚是不痛快。
贾弈轻舒猿臂,用手扯住师师的衣裳,问道:“适才来去者那人是谁?你与我实说!”
师师不忙不惧道:“是个小大儿。”
贾弈道:“今日是个七月七日节,我特地打将了上等高酒来,待和你共赏七月七则个。你却把个门儿关得闭塞似的,便是那樊哙也踏不开。唤多时悄无人应,那李佬寻常何等巴结,此刻也不见了踪影。我心内早猜到有别人取乐。果有新欢,断料必适才去者!那人敢是个近上的官员?”
师师道:“你今番早自猜不着。先上我楼去,待我与你细说。”
恰巧李佬出门,撞见了怒气冲冲的贾弈在撕扯师师。忙道:“贾大官人休要发怒,你有所不知,先上得楼去,也好听个端详。我须备好酒席待与贾大官人赔罪则个。”
贾弈道:“不去不去,不去也罢,都道婊子无情,原来确是如此!前番我日日大把银子与你时,也未曾见拒我于门外,今番许是人家的银子比我的大!便防贼也似的,门也不开,腔也不应!”
“贾大官人休要这般,恁地不是好看的。一切进屋便知分晓。”李佬强扯着贾弈进了醉杏楼。
贾弈忍着气坐下,片刻又立了起来,一根棍似的直直地杵在师师面前。他心中不平,也不正眼看师师与李佬。
师师见贾弈那副充大的样子,师师只是想笑。刚刚才送走一个大皇上,亦无半点威风,他贾弈何来得如此气壮如牛。
李佬对师师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休要这般,此人不好得罪,今日是幸得皇上垂顾,好不风光。若是皇上不再临幸咱时,那衣食须无着落。”
师师这才对贾弈道:“官人,你便是坐么,我说与你,休心困者!”
贾弈道:“说便说来,与我坐立何妨?”
师师道:“恰去的那个人,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人眉势教大!”
贾奕道:“止不过王公驸马。”
师师道:“也不是。”
贾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当朝帝主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肯慕一匪人。”
师师道:“怕你不信!”
贾奕道:“更大如王公附马,止不是宫中帝王。那官家与天为子,与万姓为王,行止处龙凤,出语后成敕,肯慕娼女,我不信!”
师师道:“我叫你信。”便转回闺房。不多时,取过那徽宗留下的绞绡直系来,交与贾奕看。道:“可识得此绞绡?”
贾奕仔细觑了,认得是天子衣,立时两眼翻白,一声长叹,忽然倒地。
李师师和李佬见贾奕气倒,急忙上前急救,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须臾贾弈方才苏醒,他强支起身子向着师师身前,俯伏在地,口称:“死罪,死罪!臣多有冒渎,望娘娘宽恕!”
李佬道:“休要这般,往常我们往来走动皆似亲戚一般,如何便生分了?就那皇帝老子也有几个穷亲戚呢,何况咱们,休说冒犯,何来冒犯。”李佬言罢将贾弈搀扶起来。
贾奕只是不敢坐下,道:“只是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李氏门,皇帝他动不动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须不是好玩的。”
李佬道:“贾大官人休要烦恼。青楼女子也是肉身凡胎,未必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何人没有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往后,你与我家便是至亲。那汴京染局匠王寅有一娘舅,便姓作贾,日后汴京城里便会人人知晓。”
贾弈听得李佬这番话,适才坐得下来,依然两股颤颤,大气不出。
李佬随叫下人支起方几,上了几盘菜肴。
望着桌上盘盘盏盏,贾弈这才三魂归窍,恨恨道:“我与师师两个胶漆之情甚美,便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波里鸳鸯,平白地涌出一条八爪金龙,硬生生把这对鸳鸯儿给拆散了!”
师师心想,呸,不知死活的东西,活脱脱一个俗物!哪个要与你是胶漆之情,哪个要与你是鸾凤鸳鸯。羞也不羞?若不是李佬日日念着你囊中那些银子。休要入我家门半步。还道是“平白地涌出一条八爪金龙,硬生生把这对鸳鸯儿给拆散了!”若不是生在这青楼,我李师师早就耐不住性子,要把你这俗物打将出门。师师把眼望向别处。
李佬暗暗地在师师背上掐了一把。
师师这才回过神,笑道:“也是,哪曾想平白地涌出一条八爪金龙,休说是贾大官人了,便是小女子也日日诚惶诚恐的。谁人不知伴君如伴虎啊。”
贾弈摸了摸项上的头颅,道:“你道得才是真话,可见姑娘是真心疼在下则个。若是大胆妄为,真不知何时我这项上的玩意就要搬家了。任她李佬说得天花乱坠,我自知不敢造次,天子门前,岂是我等草民随意走动的地方。”
师师道:“也是啊,但要处处留心才是。”
贾弈思忖半刻,道:“今日姑娘得遇天子临幸,甚是辉煌,他日必是富贵荣华无限。若得不忘,敢求姑娘恳请皇恩浩荡,给贾某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贾某自当肝脑涂地,陨首结草。”
师师淡淡一笑,道:“甚言语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到晚后乘龙车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闲游,有多少天仙玉女!况凤烛龙灯之下,严妆整扮,各排绮宴,笙箫细乐,都安排接驾,那般的受用,哪肯顾我来。且是暂时间厌皇宫拘倦,误至于此。一欢去后,岂肯长来宠我,贾大官人好不晓事,直这般烦恼!”
师师的话让贾弈点头诺诺。
李佬见两人谈得入巷,便放下门帘,悄然离去。师师遂将出几盏儿淡酒来,与贾奕解闷。
那贾奕哪里吃得下,少顷又长嘘气。见笔砚在侧,用手拈起紫毫象管,拂开花笺,道:“那日,我正欲给姑娘填一阕《南乡子》,才填了两句,不料那周邦彦就撞了进来,我不好班门弄斧了。今日倒是有了灵感,正好把它续完。”言罢便填作小词一章。词寄《南乡子》,那词是这般写的:
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
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
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
报到早朝归去晚,回鸾,留下绞绡当宿钱。
师师见了大惊,顺手将这曲儿收放入妆盒内。
贾奕含泪道:“我从今后再不敢踏上你家门儿来。咱两个瓶坠簪折,恩断义绝!”
师师自是好生安慰了贾弈一番,便称困乏送贾弈出了屋。
贾弈出醉杏大门时,李佬在后面高声喊道:“表哥,走好啊,休要只顾玩耍,也常来看我们则个。”
那贾弈兔子似的跑得快。
三
也合该那贾弈倒楣,尽管师师当下便把他填的陈词滥调装入了妆盒内。师师寻思那妆盒只是自己梳妆用的私物,别人哪里会去动,无非是寻空将那滥词付之一炬罢了。哪料师师是个大意之人,妆盒也多,梳妆台上就摆了三四个,这个梳妆盒偏偏几日未入师师的眼,不期就渐渐忘却了这事。
那日徽宗又来了,正是月朗星稀,秋风轻拂。洁白的月光从小窗洒入屋内,照在两个人身上,和几案上的红烛相映成趣。不辜负此良辰美景,师师和徽宗两人自是一番唱和。徽宗特为师师填了一阕《清平乐》。
师师先是唱了徽宗的这阙《清平乐》,然后不同以往给徽宗鼓琴,而是信手操起一支玉箫,坐到小窗前,对着小窗外的竹林,和着晚风,平心静气地给徽宗吹了一曲《霓裳羽衣曲》。那师师也是吹箫高手,开始时情调闲雅而沉郁,让徽宗静坐屏息。后来渐入佳境,繁音急节,旋律铿锵,速度从散板到慢板再逐渐加快到急拍。硬是让徽宗面色红润,气息浪涌,亢奋起来。一曲完毕,那徽宗便击节叫好,道:“想不到,想不到,姑娘以一单薄之箫,便奏出了那金石丝竹汇集之妙,令人陶醉!令人陶醉!”
师师含羞笑道:“小女子不敢贪功,是这个曲子乐调优美,构思精妙而已。那杨玉环在华清池初次进见时,玄宗曾演奏《霓裳羽衣曲》以导引,小女子常想象那是何等的风采啊,何等的宠爱啊,真是羡煞人也。难怪张说曾云:‘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徽宗也道:“是啊是啊,这也是我华夏第一曲,至今未见有曲胜过《霓裳羽衣曲》。当年白居易也深爱此曲,写诗称道:‘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天下女子也唯有那杨玉环才能得君王如此宠爱。”说完这话,徽宗才觉师师似乎话中有话,自己跟得随意了,甚是尴尬。少顷才又问师师:“你羡慕那杨玉环吗?可世人都说那是红颜祸水呢。”
“其实红颜祸水不过男人的借口而已,玄宗丢了江山,是朝纲废败,大臣无能所致,亦是那玄宗自己无能,与那杨玉环何干?把祸水泼到女人身上是何道理。就说那纣王吧,自己荒淫无道,就算没有苏妲己,也会有张妲己李妲己。终是他自己的无能亡了国,与那些美到极致的红颜何干?狼烟四起,山河破碎中,那些红颜不过是自身难保一弱女子,何以就背负那么重的骂名,不公,不公,真是美到极致便成了苍凉。”
徽宗长叹一声,道:“你说得有道理,朕若亡了江山,必不把这骂名留给女人,朕要写一罪己诏,昭告天下,朕本无能,朕亦本无意于君王。”
“呸呸呸,皇上何出此言!大不吉利,倒是小女子罪过了。”
“不妨不妨,你我之间何事不可言,休要如此惶恐。朕方才问你,可羡慕那杨家女子?”
“若说羡慕,师师倒并不曾羡慕过玉环的富贵荣华。师师命在青楼,自知出生下贱,难不成还让皇上也收到宫里去,惹得天下笑话。若说羡慕,师师真真羡慕只一人,便是那为《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了,一曲《胡笳十八拍》唱断了多少人的肝肠。既是那蔡姑娘命薄,亦是她才高,师师空有命薄,才却不能及,只能唱些个小唱,那词便也是张家学士,李家才子所为。”
徽宗频频点头,叹道:“胡虏强盛,烽火遍野,民卒流亡中,真真是苦了那才情并茂弱女子了。”
“皇上可愿意听小女子来一曲《胡笳十八拍》?”
“你若有兴致只管吹来,此曲正好为箫。”
于是师师便又操起那玉箫,端坐于窗前,吹奏起了《胡笳十八拍》,一时间那委婉悲伤,撕裂肝肠的旋律便笼罩了整个醉杏楼,月光仿佛也变得凄惨悲凉,院中竹林簌簌呜咽,又是一番好不凄凉的景色。徽宗亦随之长吁短叹。
曲罢两人久久不语。良久,师师道:“想那蔡姓女子,流落匈奴十二载,是何等地思念故土,何等地思念白发双亲。归来时,又如何舍得下那一双幼儿,亲生骨肉啊,还乡喜悦被骨肉离别之痛所淹没,进也断肠,退也断肠。天下苦难聚于弱女子一身。叫她如何不肝肠寸断,也只有她能唱出‘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这曲子断不是常人能为。”
徽宗亦道:“所以她告了御状?”
“此话怎讲?”
“你不见那胡笳十八拍里有‘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这一迭责问。莫不是把“天”,“神”都告了?”
“若要皇上来,该是如何了断?谁之罪?”
“罪己,罪己,唯有罪己而已!国土沦丧,子民流离,岂不是君之罪?”
“彼君非此君。”
“我倒想问问,若汝遇此乱世,意欲何为?若被掳到那遥远异国塞外,肯委曲求全否?”
师师一笑,道:“我一青楼女子,既无谋略精忠报国,亦无气力征战沙场,却晓得承蒙皇帝垂顾便是三生有幸。小女子自小便咏‘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若真被掳了去,宁愿一死,也断不服伺那亡了皇上江山的金人,更不去生受蔡家女子那肝肠寸断之苦。”
“所以你成不了蔡文姬,不过倒也是个烈女子。”
“烈女子?小女子并不为了那烈女牌坊,亦不为虚名,青楼娼妓何名之有?小女子只为皇上不以小女子卑贱,猥自屈驾垂顾,小女子殉的便是君王那份情。”
师师的话让徽宗龙颜大悦,大笑道:“好,好,说得好!也算不负了朕的宠爱。”
二人说得开心,唱和得意,休说置酒开筵,猜拳行令,推杯换盏,且说夜晚二人归房。师师困倦先寝,徽宗却未有睡意,便倚着懒架儿暂歇。坐间,翻动旁边的妆盒,忽见一妆盒中有一纸花笺,徽宗用手取来看时,却是小词一首,正是那日贾弈填的《南乡子》。借着红烛徽宗拿起细看,看到末后一句“留下绞绡当宿钱”,徽宗皱了眉头,颇为不快。那徽宗是甚般聪俊人物,何事不理会,知道这是在嘲弄自己。
其实师师亦未深睡,徽宗动那妆盒的声响早就惊醒了她。翻转身来,她微微睁开双眼眼,便看见徽宗正在红烛之下细读那花笺,于是大惊,脊背渗出冷汗,又不便点破,只好又翻转过去,佯做熟睡的样子。她暗想,不合自己大意了,让徽宗看到此词,惹龙颜不悦。今日徽宗开心,又素疼爱自己,必不行怒。只是可怜了那贾弈,难说不被迁怒。想他本不是个会填词的人,偏偏又爱故作风雅,填了这个滥《南乡子》,端的是自寻了个死路,你道是冤也不冤。师师本欲替贾弈说情,告诉徽宗那贾弈本就不是她用心之人,只是当初供养过她们醉杏楼。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是一时糊涂,自己个儿胡乱填来则个,也并无心要诋毁圣上。又寻思这种男女之间的书信勾当被撞破,便是瓜田李下,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白,想想倒不如装作不晓此事,顾及了大家的颜面。兴许圣上的怒气也便慢慢消去,留了那贾弈一条小命。师师思来想去,只好继续佯睡,心中暗自叫苦,替贾弈捏了一把汗。
徽宗终是宠爱师师,没有立时发作,惟记于心腹,当下将小词收了,不一刻,便宽衣上床,与师师睡到天明。
四
几日后师师便从张迪处得知了贾弈的下场。
张迪并不知就里,只道是那贾弈来这醉杏楼勤了些,如是开罪了圣上。他私下道于师师云:“姐姐,如今可不比从前了,圣上垂顾了这里,这便是皇家之地了。以往姐姐迎来送往,热热闹闹,全为一张嘴,谁个不明白,就是圣上每念及于此,也颇为唏嘘,说是明珠暗投。如今可不同了,旧日那些相好知交,姐姐再休要往来,惯不得他们。若皆似那贾弈,今日也上醉杏楼,明日也上醉杏楼,吃茶也上醉杏楼,饮酒也上醉杏楼。碍了圣上的眼,须不是闹着玩的。”
师师便问:“似那贾弈又当如何?”
张迪道:“姐姐不知吗?前日差点就被圣上斩了头颅。若不是他平日里银子使得好,有谏官张天觉冒死求情,必已是身首异处了。”
师师忙问:“那是如何了局的?”
“人道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终把他贬到琼州做了个可户参军,永不得再入都门,好端端一个京官,立时三刻就被贬到那南海荒蛮之地,好不可悲。我与姐姐说这话,也是为了他们好。”
师师闻此言,顿时变色长叹,她不是替贾弈惋惜,她是想到了她的大才子周邦彦。周邦彦一介书生,胆儿甚小。这些日子若非使李佬去唤他,是断断不敢擅自来醉杏楼的。师师放不下周邦彦,她知道不管徽宗待她如何好,他们断不会有结果。自盘古开天辟地,这历朝历代,哪有把娼妓招到宫里做个娘娘贵妃的,那还不惹天下人笑话?纵使他徽宗如何风流倜傥,如何宠幸她师师,谅也无此胆,亦未必有此意。倒是那周邦彦与她有了山盟海誓,也拼将了身家性命,愿意明媒正娶她李师师。或许终究会有那一天的。师师当然不愿断了自己与周邦彦的干系。她对张迪道:“我等青楼女子,以唱词为业,终不能绝了那填词的秀才们吧。一日圣上若是要听新词,端的如何是好?”
张迪忙道:“姐姐说的也是。那也须得十分眼色,万分小心,休要碍了圣上的眼便是。各人好之为之罢。”
其时汴京城内的大街小巷都在传着皇上临幸醉杏楼的事,一般人哪敢再到杏花楼来玩。即便是那揣着大把银子的纨绔浪子,豪富官家,也都只好在远处遥望杏花楼的美轮美奂,灯火辉煌发出慨叹,或对着那个绝世的美娇娘浮想联翩,垂涎三尺。徒称奈何!
少了客人,师师倒也落得清净,每日要么抚琴吹箫,要么填词作画,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疲倦时她也常倚窗远眺前面宽阔的大街,她看这都市的繁华,看雕车宝马香满路,看引车卖浆者的叫卖,看这繁华中的各色人等。仿佛如此也阅尽人间百态了,心中不免几分落寞惆怅。
那日中秋,徽宗要主持宫中赏月,不得方便出门,便爽了师师的约,未得来醉杏楼。师师独自一人来到临街的小窗,倚窗赏月观灯。她看着几上摆放的那些盘盘盏盏,酒是新开封的,蟹儿也正肥,那石榴、漓勃、梨、枣、栗皆是新上市的,散着清香。还有那淡黄色的小饼,是皇家中秋节最喜欢吃的一种“宫饼”。师师记得苏东坡就曾赞过这小饼,道是:“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怡”。这小饼是李佬特地请了宫廷的御厨做的。真也是辜负了那李佬的一片心意。
汴京城的中秋好不热闹,近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比肩接踵,不远处的酒楼上断断续续地传来丝竹箫管之声,那远处的大街上更是花灯怒放,火树银花,姹紫嫣红,如梦如幻,海市蜃楼一般。置身于这样的繁华,倒让师师心中孤独起来,她想到了周邦彦,她想若是周邦彦在她身边少不得又要填一阕新词了,她们必是要演奏唱和一番。她想日后若得解这浑身的束缚,她必不会辜负这良宵美景,日日与有情人唱和。
师师正浮想联翩,忽李佬上来,道:“有一小儿送来一书文字。”说着递给师师一张折鸢状的花笺纸,师师一看便明白这是一封情书。何人?竟如此大胆冒昧。
师师问李佬道:“何人遣来的?都说些啥?”
李佬不识得文墨,只是摇头。
“那小儿都说了甚?”
李佬道:“也不曾说甚,只是说一个道士叫他送来的,给闺女你的。”
“道士?什么道士?”师师想自己素与道士们没有来往,这勾栏瓦肆也不是他们来的地方,再说他们也不会把书信折成这般形状啊,端的是怪了,这明明像是那些文人秀才做的事。猛然间师师想到了爱穿道袍的秦少游,这位苏门大学士曾说过“来年中秋再到汴京赏菊时必来叨扰。”莫非真是他来了,这中秋,也正是开封赏菊的时节啊。师师急忙解开那花笺纸,展开细细端详起来。上面是首词,那词牌是《一丛花》:
年来今夜见师师。
双颊酒红滋。
疏帘半卷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口。
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
佳期谁料久参差。
愁绪暗萦丝。
相应妙舞清歌夜,又还对、秋色嗟咨。
惟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
词是才填的,那墨汁犹湿润呢,还飘着淡淡的墨香,再看落款,果然是秦少游。师师急忙问李佬:“那小儿呢?”
“得了赏钱,早到人丛里耍去了。只怕是赏钱也化作酥糕了。”
“看他是往那边行的?”
李佬竖起一根手指胡乱指了一气,才说:“这个,这个,我哪里会注意啊。”
师师思忖,既然词是才填的,那秦少游必未走远,而且这个大学士必是看见了依在窗口的师师,是有感而作的,只是不敢上得楼来。于是师师便急匆匆就下了楼。
师师出了醉杏楼,来到大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呼喊声,叫卖声,调笑声,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丝竹箫管之声,此起彼伏。时不时有五彩的焰火腾空,直窜向夜空,好不热闹。真是人海茫茫,何处去寻那个人呢?师师不由得在那人丛中大声喊了起来:“秦大学士!秦大学士!”她真期望某一嗓子落下后,她仰慕已久的那位词人会在不远处大喊一声:“在此等候已久!”她也期望蓦然回首,在灯火阑珊间便看见了那个身着道袍,不修边幅的人。
只是师师每一声呼唤都没有回应,师师最后停在了街头,她知道秦少游年岁已高,是难再与她相逢了,此生他们便永远地擦肩而过了。师师此时方明白,这世间有许多的错过是永远找不回的。一错过便是天涯海角,一错过便是今生来世。师师心中暗想,这些日子无暇顾及周邦彦,好久没见面了,一定要好好珍惜眼前的这个知音,绝不能再错过了周邦彦,她实在不愿再与这位能与她在灵魂里唱和的知音错过。或许他没有徽宗那般风流倜傥,或许他没有徽宗那般富贵荣华,或许他没有徽宗那般多才多艺,但徽宗注定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想到此处,师师又匆匆地跑回醉杏楼。她对李佬道:“有劳妈妈把周先生找来。”
李佬瞪了半天的眼,才道:“我闺女可真是糊涂了,这半夜三更的,又是中秋佳节,如何有去人家府上喊人的道理?你莫非这点规矩也不晓得?”
师师知道这是欠妥,便道:“妈妈说的极是,是小女子一时孤独难耐,便忘了规矩。”
李佬道:“闺女,别看这青楼平日里人来车往灯红酒绿,好不热闹。到了万家团圆时,人人都归去了,陪老的,伴小的,那有家的谁还不回呀?一家人老少,闹元宵,看花灯,天伦之乐,该是如何的惬意。谁还留恋咱这青楼,只是冷落了我们些则个。”
师师长叹一声,她知道李佬说得有理。其实每逢佳节,都是师师倍感伤心冷落之时,常常是一个人依偎在小窗前看着圆月发呆。她真的好想有朝一日能被一个懂得自己的男人娶走,不再孤孤单单捱过一个个佳节。这样的日子当今的皇帝是给不了他的,或许只有周邦彦能给她,也会给她,只是……
第九章 夜半君临 ,大才子笔墨书愤
一
中秋过后天气渐渐凉了起来,一连好几日徽宗都未来醉杏楼,听张迪说是皇上着凉了,有些不适。李佬私下嘟囔道:“中秋不来,过罢中秋还不来,岂不是凉吗?怕是心凉了吧。也罢也罢,人人嘴上都说恩爱,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哪里有天长地久的,男女之事不过如此。”
师师不爱听李佬的唠叨,尽管她知道她和徽宗是不会结果的,但她丝毫也不怀疑徽宗对她的喜爱,他们的心是相通。师师倒是想趁这个时候见见周邦彦,便着人去约周邦彦来醉杏楼吃酒。
周邦彦匆匆赶到醉杏楼时,天色已将晚,太阳西沉,归鸟在竹林间欢唱。醉杏楼的琉璃瓦也被夕阳染红,亮堂堂一片。那日周邦彦穿得格外喜庆,头戴加金丝线的紫色幞头,身着灰色宽袖锦袍。他脚步故作轻快,跟着下人刚到门口就高声喊着给师师请安,话语中带有揶揄。
师师无心与周邦彦调笑,对周邦彦的揶揄也为未加理睬。其实师师一眼便看出周邦彦消瘦了,精神似乎也比以前颓废了许多,知道那满脸的喜色亦是做出来的。师师心里一酸,低声问道:“先生何故清瘦了许多?近来可是有恙。”
周邦彦拱手作答:“回姑娘话,老生并无些许病疼。”
师师知周邦彦是有所顾忌,便把跟着周邦彦上来的下人打发下去,低声对周邦彦道:“先生休要有所顾忌,更不要与小女子调笑。”
“小人安敢失礼。”
“先生尽管率性,皇上这些日子着凉了,今日必不来。如此我方叫人去寻先生的。”
周邦彦这才四处看了看,长长地叹了口气。
师师又问:“先生何至于消瘦至此?可是染病了?”
周邦彦顿足道:“心病,心病啊。姑娘,想你我当初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更有婚誓在前,以为早晚会有日日厮守,白头偕老的一天。哪曾料棒打鸳鸯,你我再不得相厮守。心中自是难受,每每忆及于此,便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三更梦回,辗转反侧。如此煎熬,老夫如何生受得起,哪有不瘦之理。”
师师听周邦彦这般说道,心中也难受,甚至有些自责,这些日子徽宗常来,日日与她唱和,琴瑟和鸣。那徽宗丹青挥洒,笔墨纵横,抚琴歌咏,无不风流倜傥。也颇让师师沉浸其中,甚至使她仿佛忘了身在何处,情归何处。她无法与先生见面倒情有可原,心中真是不该把他淡了。师师道:“怪我了,也怪我了……我对不起先生。”
“我不怪姑娘,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的。”
师师点了点头:“先生知我便好,无论如何,我心终是离不开先生的。”
“正是如此,才叫人更难以消受,你道我如何不瘦。”
“先生休要烦恼,听师师一言。我料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的,谁都知道当今皇上是个大才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他来这醉杏楼,是喜师师的那点薄技罢了,以师师之浅薄,以青楼之卑贱,何以长时间留得他住?若是明日,再明日,那天下才子才女们,或琴棋书画绝世,或色艺歌舞出众,岂有不更令当今皇上喜爱有加的。他又岂肯长顾醉杏楼这卑贱之地。先生若还记得当初的海誓山盟,依旧不嫌弃师师的卑贱,那时便是赴汤蹈火,师师死活也随先生去了,了此愿,亦不枉师师一生了。”
周邦彦似乎也被师师的话打动了,他上前携了师师的手,揽了师师的细腰,师师也顺势就倒在他的怀里,两个人相互倾诉着这些日子的思念,真可谓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两人卿卿我我一番后,便携手入卧房。
都说久别胜新婚,须臾之间周邦彦便来了精神,也不再颓唐,两个眼睛滴溜溜地生动起来,一会儿要看师师的手,说是要看玉笋,他吟了韩偓的《咏手》诗,那诗云:“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把师师逗得咯咯只笑;一会儿又要看师师的脚,硬生生脱去了师师粉红色的绣花鞋,握着师师的三寸金莲,又吟了前朝的《杨妃罗袜》,那诗吟道:“仙子凌波去不还,独留尘袜马嵬山;可怜一掬无三寸,踏尽中原万里翻。”这回更把个师师逗得笑弯了腰,扬起那玉拳擂在周邦彦的身上,娇嗔地道:“还周先生呢,人家口口声声喊你老师,怎的就这般没有正经,为师不尊。”
周邦彦道:“你前也是先生,后也是先生,也未见得要我正襟危坐过。待日后我娶回家去时,难不成倒要我正襟危坐了?夫妻嬉戏,若鸳鸯戏水,自是癫狂,何来正经?你道我正经,我若正经起来,那岂不似庵中的尼姑,寺里的僧,每日只有打坐诵经的份了,实在无趣,没了半点荤的,夫妻还有何趣。”
“先生此言差矣,你呀,只可做个秃头的僧人,那姑子你浑是做不成的。”
“哈哈,也是也是。”
“不过周先生做尼姑,便还真是一个好隐喻。”
“怎的讲?”
“——无师自通啊。没有师师,先生自己也可以来啊。”
“好隐语!好隐语!”
“羞羞羞,真个是毫不知羞耻呢。你若叫好,来年闹花灯时,我便将写出来,挂到大街上,让人猜猜如何?”
周邦彦拍手道:“你若敢写,我岂有不敢挂之理。哈哈,说起这隐喻,我倒是想起昨日听人说了一隐语,老夫思来想去不得其妙,姑娘聪慧,不知姑娘猜得出不?”
师师瞪大眼睛道:“先生道来便是。”
“姑娘听好了,有诗云:携手揽腕入罗苇,含羞带笑把灯吹。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呻暗皱眉。你猜猜,这行得是何事?”
师师何等聪明,脸一下子就绯红了,娇嗔地倒在周邦彦怀里道:“先生如何又来了,只是戏弄师师则个,该打!该打!”说着就又拿起双拳打在周邦彦的肩上。
两个人嬉笑打闹一阵子,便缠缠绵绵地拥到了一块,亲亲热热正待入巷。忽然楼下传来声响。有人传报圣驾降临,人声已到楼下。二人惊慌失措,周邦彦更是面色苍白,浑身筛糠一般,眼看已是躲避不及,更无处藏身。冲撞了圣驾可是死罪,周邦彦连声叫:“苦也!苦也!师师害我,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老夫命休矣。”
仓猝之间师师看见了空空的床底,便手指拔步床道:“先生休要慌张,如今顾不了许多斯文了,只好委屈先生。”
周邦彦尚有迟疑,便被师师不由分说地攘到床下,推将入了床底,旋又放下床单遮住。
师师道:“休要再闹出一点儿声响,须是晓得厉害的。”
周邦彦只好在床底下屏息静气,并不敢弄出半点声响。那师师赶紧把刚才弄乱的床铺收拾齐整,又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打理头发,点唇红,贴鱼媚子……
二
不到一刻,楼梯口便传来了脚步声。徽宗掀开珠帘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新鲜的橙子。也不待师师动手,他自己便寻了把椅子坐下,随后将手里的橙子递到师师手里,急急道:“这是江南新近进贡来的,尝尝味道如何,若是喜欢,明日便让张迪多送些来。”
师师接了橙子,心里通通直跳,并无心品尝,紧张地望着徽宗。
徽宗道:“发甚的呆,尝尝,尝尝,趁着鲜先尝尝这橙子。”
师师见徽宗眼睛只是望着自己,心无旁骛,这才方平静了些许,将那橙子轻轻剥开,先拿一瓣大的往徽宗手上递。徽宗推开师师的手,道:“朕在宫中早已品尝,哪里还吃得下,这是要你品尝的,你看喜欢不喜欢?宫里尚有许多呢。”
师师只好将那瓣橙子塞进自己的嘴里,橙子虽是下了肚,却不知是甚味道。咽下橙子,她眼睛望着徽宗道:“听张迪说圣上龙体欠安呢,如何就来了?”
徽宗道:“秋来寒气重,本是一点小小的风寒,御医原说是要卧床静养的,朕哪里卧得住啊。朕虽贵为一国之君,往往身不由己,那劳顿之事日日缠身。你是知道的,朕自幼喜欢奇花异草与那怪石,常有地方官员进贡,作为礼品。不料那花石纲却屡屡出事,不得如愿,不得如愿啊。这不,本来说好了,有一船上好的花石纲就要运抵京城了,朕正望眼欲穿之时,却不慎翻了船,皆沉入黄河,朕哪里还静卧得了。索性就出宫散心,到这里来吧,都说是一醉解千愁,朕不胜酒力,就风流一夜解千愁吧。”
“圣上染了风寒,还要垂顾醉杏楼,小女子真不知如何为报。”
“好了,休要再言说别的了,你就说说这橙子味道如何?”说罢徽宗将师师揽在怀里。
师师此时心方落定,但那橙子的味道她依然说不出,只好随口道:“这进贡的橙子,自是天下少有,甜蜜无比。皇上这儿先歇息,待小女子与你沏壶好茶。”
徽宗哪里肯松放开师师,道:“叫下人动手便是,何劳姑娘芳手。”
“不可不可,那些腌臜泼才,不知皇上所好,手艺又不到家,如何伺候得了皇上,还是师师亲自动手吧。”
“只是朕此刻不思那茶水,只思早晚与姑娘鸳鸯被里游戏。”
此时师师的身子虽依偎在徽宗怀里,但心里还惦记着床下的周邦彦,那老先生还窝憋在床下呢,师师哪里就好与徽宗上床嬉戏,只是心里不安。她又道:“要不小女子先给皇上抚一曲《高山流水》?也好让皇上的心静下片刻,不得静养身子便是静养心,养皇上的浩然之气啊。”
徽宗点头,于是那师师便抚了一曲《高山流水》
徽宗许真是累了,听完《高山流水》,便邀师师同卧。
师师还是无心上床,又道:“小女子最近得了一《阳春白雪》的新谱,与往日所抚的《阳春白雪》稍有不同,活泼轻快了许多,颇有春秋之风,所诉正是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的景象,师师疑这才是真谱。”
徽宗大笑,道:“休道那《阳春白雪》,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怎得胜似姑娘身子,姑娘的身子才是真正的阳春白雪。”
“皇上这话如何好讲,倒是要羞杀小女子了。”
“如何就羞杀了你?你道姑娘这张脸比那阳春三月如何,我看要多几分灿烂,多几分明媚的,姑娘这肌肤更胜似那雪样洁白。你岂不闻娇女诗中有言:‘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晰’。”
师师不好意思了,道:“这白雪是眼见得的,那春便无说处了。可有诗否?若说得出来小女子便与你上床。”
那徽宗毫不含糊,拍手道:“姑娘听好,更有诗云:‘二八娇娆冰月精,道旁不吝好风情。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藏蕤夜宿莺。枕上云收又困倦,梦中蝶锁几纵横。倚缘天借人方便,玉露为凉六七更。’这里有道是‘花心柔软春含露’,此春便是阳春的春了。”
师师听出这是淫诗,脸更热了,心想若这般下去,徽宗还不知道要说啥呢,那周邦彦都听了去,如何是好,倒叫她来日不好在周先生面前做人了。她只好不再言语,依了徽宗,当下便宽衣解带。
那晓得徽宗却来了诗性,上得床来,却矜持着,不去解衣。盘腿在床上又吟出苏东坡大学士的一首诗:“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还道:“这苏学士风流起来,也算是癫狂至极了,‘一树梨花压海棠’,其妙无穷,老少搏于床帏之上,叫这老夫子一戏谑,便是别有风趣。想那一头白发,岂不正恰似一树梨花,那十八娇娘正恰似海棠一般,妙妙妙!柳词如何能比得了,那柳永空在青楼厮混了许多年华,若说这床第间的戏谑,没一句胜过苏大学士这句的,不过是空有其名罢了。”
徽宗说得轻狂,手还在师师两股间游走,挑逗着师师。师师此时并无行那事的兴趣,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床下的周邦彦。先生头已斑白,虽说不上是一树梨花吧,倒也有了些许含苞待放的花苞,而她正青春年少,日后也不知他能陪她走多远,俩人如何才得白头偕老呢。好在师师从未奢求过与周邦彦白头偕老,她只想除去这身上这娼籍,只想此生中与那大才子有夫唱妇和的交集,就像陆游写的那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又更欲何求?想到这一层,师师心中百味杂陈。
“姑娘如何不似往日般欢喜?若有心思一般,是何事惹得你不开心?”徽宗眼尖,似乎看出师师有心事,皱着眉问道。
师师赶紧掩饰,“小女子并无甚的烦心之事,方才是猜想那苏大学士如何吟得出这般诗句,好便是好,只是不该是他吟了出来。”
师师的话把徽宗逗笑了:“如何不该是他吟出,难道是该朕吟出便是好。”
师师也笑了:“寻常也唱过不少苏学士的词,这首词倒不曾关注。寻常以为他只是大江东去,听皇上道来,方知苏学士还有此中雅趣。”
徽宗再行挑逗时,师师怕徽宗看破,不敢稍有怠慢,只是曲意迎合。少顷,二人便裹入鸳鸯被里,好一番颠鸾倒凤。云雨过罢,徽宗小憩片刻便起身,要师师替他穿衣,说是要启驾回宫了。
师师边为徽宗整衣冠,边故作挽留道:“城上已传三更,马滑霜浓,皇上圣躯不豫,岂可再冒风寒。”
宋徽宗答道:“朕正因身体违和,不得不加调摄,所以要回宫去。”
“醉杏楼虽不似宫中,少许调摄倒也不差。何况师师愿意不离左右,伺候圣体,以报皇上不嫌小女子卑鄙垂顾之恩。”
“你心意朕领了便是,那宫里殿上皆少不得朕的,趁三更夜黑,走了便是,亦少了些旁人的眼睛。大白日的倒不好走了,如今已是满城人皆知你这醉杏楼了,有那谏官还参了本子。”
师师心惊,失色道:“参的何事?是这醉杏楼吗?”
徽宗笑道:“你休要烦恼。自是放心便罢,江山是我家的江山,社稷是我家的社稷,让那些谏官说说话又何妨,他不言语倒是他的失职,我自有分寸,听不听便是我的事了。哪有真敢以下犯上的,惹朕不开心时,便收了他那乌纱帽。”
“如此小女子便放心了。”
师师搀扶着徽宗,下得梯子,过了竹林,至醉杏楼门前。此时晚风轻拂,玄月西挂,行人无迹,马蹄声稀,满城皆沉在黑暗之中,唯醉杏楼灯火通明,映红了半条街道门,也映红了守在醉杏楼下的军士与随从。
徽宗别了师师,上了轿还掀开帘子对师师道:“向晚风寒霜重,寒气袭人,你也早点歇息便是。我自有这些军士随从跟着,量也无碍。”
师师再拜道:“吾皇万岁!小女子跪送皇上。”
徽宗一行离了醉杏楼,往御街方向去了,那马蹄声一时响彻了汴京城的一条长街。
直到那马蹄声渐渐远去,师师方起身回了醉杏楼。
三
师师匆匆回到醉杏楼,刚想上自己闺房,便见李佬头发散乱,脸色煞白,瘫坐在楼梯口。看见师师便拍着大腿嚎道:“你个遭千刀的!你个小浪蹄子!你不要命了啊?你不要命便不要命,休得连累这一楼的可怜人!”
师师知道她是被皇上的突然驾临吓坏了,赶紧道:“有甚紧要的,那皇上大驾不是已经走了吗?”
“说得轻巧!今番若是叫皇上撞破你的好事,端的不是闹着玩的,不要说你那老书生的命不保,就连我等也要受牵连,恐项上的头颅此刻早就不在了!你个小蹄子甚是不晓得其中厉害。”
“皇上已经走了,你再如此说道有甚的用?原是那张迪说皇上龙体欠安的,哪料想还会驾临。”
“张迪,张迪,一小儿信口雌黄,岂可当真,这是闹着玩的吗?”
“此事妈妈休要再提了,以后我小心便是。”
“小浪蹄子,我本欲不多说的,你前些日子就断送了那贾员外,今个儿到底是何意?难道还要断送了这个老书生?他可不似那贾员外,有万贯家财,使着银子上下打点,保了条小命。若是轮到这老书生时,只怕是等着项上的头颅着地吧!偌大个年纪,还不得善终,你岂不是造了大孽?”
听李佬这般说道,师师也觉得有些后怕。她拍了拍胸脯,低声道:“天见可怜,幸未被皇上撞破。”
李佬食指戳着师师道:“你还晓得害怕呀,你还晓得厉害呀,晓得以后便断了与这老书生的来往,安安生生伺候着当今皇上,也算是你千年万年修来得福分!天下有几人似你这般得皇上宠?今也道惜福,明也道惜福,你也道惜福,他也道惜福,真真惜福的人能有几个?晓得事的,往后就休要再勾着这个,牵着那个,到时候连累了老身,须是天大的罪过。”
师师不欲再听李佬啰嗦,扶起李佬,好言劝开。自己径直上得楼去。
师师进了闺房,见那周邦彦已从床底爬出,此刻刚整好衣冠,身子还筛糠似的颤抖。师师便安慰他道:“圣驾已去,休再惊恐了。”
周邦彦战战兢兢道:“你叫我如何不惊恐?今番须是捡了条老命,若有一半点差池,我命休矣!”
“先生受惊了,皇上本是染了风寒,小女子以为必不会再来,哪曾料皇上还是移驾醉杏楼。”
“可怜我魂飞胆丧,以后得千万小心才是,终是我等算计不够,这冲撞圣驾须是死罪。”
师师见周邦彦惊魂未定的样子,撇嘴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还有师师陪着你,先生何至于惊慌至此。”
“休要戏言,休要戏言,这须不是闹着玩。”
师师本想谁都可以抱怨她,只有周邦彦不会抱怨她。毕竟她是为了见他。刚才被李佬好一顿抱怨,心中正愤懑,又听周邦彦也如此言语,顿时火起,她柳眉倒竖,跺着脚道:“谁个戏言了,先生,方才李佬在下面抱怨,我好容易得脱。上得楼来先生又是如此,须知我项上也有头颅,须知小女子也是血肉之躯,也担着血海样的干系。难道龙颜大怒时,便会与我善罢甘休,难道那刀叉斧钺就不加小女子肉身?岂不知我是为谁?小女子从未把心许给谁,第一次便把这颗心许给了先生。把自己当做先生的人,自是把先生放在心里,日日思,夜夜想,别人全不在小女子心上。就说圣上吧,论年纪他比你轻,论才华不在你之下,论财富天下便是他的,宠起小女子来,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圣上比你如何?妾生在这青楼,做不得那千古烈女子,但妾的心也一样的忠烈,既然暗许了你,便矢志不移。只因多日未见先生,小女子实在放不下,又听说圣上染了风寒,想是他今夜不会来,这才叫人去请的先生。若说那干系,全在小女一人身上,小女子不怕,你又何必惊慌至此。先生也不思量,还这般数落小女子,就不怕凉了小女子的心?”
师师的一席话让周邦彦不好意思了,也觉得自己失态,言语甚是不当,忙给师师作揖赔不是:“是我错怪了姑娘,适才是被吓着了,胡乱信口而已,其实老夫心中安能不知姑娘的心意。丢了魂的人,胡言乱语而已,姑娘休要与老夫一般见识。”
师师见周邦彦赔不是,那倒竖的柳眉方平了下来,道:“还是个知好歹的人,我没看错先生,赶紧坐下吧,我亲手沏杯香茶与先生压压惊。”言罢师师就沏了杯茶,双手端到周邦彦手中。
周邦彦慢慢饮了几口茶,这才恢复了精神。想起方才徽宗与师师的言语,从头到尾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便酸溜溜地对师师道:“想圣上染了风寒,还不辞劳苦特地送橙子与你,真乃是天下第一风流皇帝。”
师师道:“说实话吧,当今皇上真是世间少有的才子,你们只看过他的字画丹青,其实他看书极多,可谓是通古博今,琴也抚得,谱也识得,就连那棋也下得,说起风情那更是千万,样样不在人下。只可惜做了皇上,为朝事所累,不得专攻,也埋没了许多禀赋,甚是可悲。”
“只怕这般未必能做个好皇上,如此便社稷可悲了,天下百姓苍生更可悲了。”
“先生所道极是,皇上也自知这些,早便有了退意,只是身不由己,前些日子皇上与我说到国事,说到亡国的李煜,甚是伤感。想想,贵为皇上,也如同咱百姓一般,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如何不伤悲啊。”
“师师不懂国事,只为一个人不能得其所好而悲伤,却忘却了国家黎民的伤悲。”
“我一个弱小女子,怎似先生,哪里便想到那么多。”
“想圣上是极爱姑娘的,你得圣上如此恩宠,也可谓千古风流佳话了。”
李师师笑道:“原本只道做皇帝的不胜威严,千里仪仗,万民回避,朝廷之上,龙座威严,百官跪拜,哪晓得咱这皇上,也同先生一样风流,戏虐调笑稍不逊色。”
周邦彦听了,心有所感,道:“我有新词,姑娘可赐笔墨。”
师师好久未见周邦彦填词了,听说有新词,便忙不迭地拿出笔墨纸砚置于案头,一双玉手细细地为周邦彦研起墨来。
师师研好了墨,又双手将毛笔递到周邦彦手中,这才退到一旁看周邦彦填词。只见那周邦彦挽起袖子,洋洋洒洒填了一阙《少年游》,那词道: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筝。
低声问:向谁行宿?
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词题得情景真切,清丽芋绵,虽暗含几分嘲讽,李师师依然是十分喜爱,当下便依着谱,咿咿呀呀练习歌唱。周邦彦也在一旁击节低吟。各自熟悉后,二人又唱和一回,不觉明月西沉,已是五更天,窗外有雄鸡高鸣。周邦彦望了望窗外,道:“破晓,正好归去。老生在家便专候着姑娘的消息了。常言道:伴君若伴虎。姑娘千万小心才是。”便告辞出了师师的房间。
师师送周邦彦至竹林,其时月挂竹梢,小路斑驳,阴白一片,不胜凄寒。她替周邦彦紧了紧衣裳,正了正幅巾,低声道:“小心着了凉。”再看那竹叶婆娑,若有窃窃声,似哭泣一般,心中顿生无限伤感。她知道日后见周邦彦的次数有限了,不敢多见,不得多见,弄不好便给周邦彦惹来杀身之祸,总不能因此儿女情长就要了先生的性命吧。终不知俩人前途如何,师师不由得再次扯住周邦彦的衣襟低声语于他:“不管后事如何,先生定要保重,须知我的心是先生的。”
周邦彦也长叹道:“想你我姻缘坎坷,更不知来日结果如何,但求天遂人愿吧。”
“先生休要灰了心,师师自有理会,终要给先生一个结果的。”师师那日没有把周邦彦送远,只在竹林间留了步,听周邦彦的脚步渐渐远去,眼中的泪便落将下来。
第十章 龙颜大怒,一曲悲歌惹君怜
一
一日夕阳刚刚落到汴京城的城头上,徽宗便又来醉杏楼了,这日他兴致极高,手舞足蹈,说是昨夜吟了柳词,揣摩良久,颇有感慨。师师问他是哪一阕,徽宗也不回答,道:“只待当说时朕便说与你。”
师师问:“何时当说?”
徽宗故作神秘道:“到时你自会知晓。”
师师是个求知欲很强的女子,两人又闲话一番,师师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一句能让徽宗如此兴奋的柳词,哪里憋得了许久。便又问徽宗:“皇上方才所言是哪阙柳词?可否赐教。”
徽宗道:“这个,这个,这个嘛……但要有酒方好说,是他的饮酒词,须对酒言说。”
于是师师赶紧叫人办了酒宴,置于室中。秉烛燃香,红灯高照,俩人便起饮酒来。师师先给徽宗敬酒,徽宗道:“你我之间,何必那么多讲究。同饮便是。”让师师也饮。
师师本不胜酒力,自是把持得紧,只是微微抿了几口。数巡过后,师师问:“此时可说否?”
徽宗摇头:“汝未饮也,这些话要你我都微醺之时说了方见好,不饮酒者不得知。”
于是师师不再把持那么紧了,真真实实地饮了几大口。
又过数巡,师师又问:“此时可说否?”
徽宗摇头:“尚未入佳境,不入佳境不可言。”
又过数巡,师师已是面色红润,徽宗也微醺,渐入佳境。
师师此时方再问:“此时可说否?”
徽宗大笑,道:“可矣。”他指着一桌酒席,问师师:“可知柳永的咏酒的词有多少?”
师师摇头,“小女子孤陋寡闻,未曾仔细观得,只记得那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想是不得了的好句子,酒醒之时孤寂凄清,真真是离别的怅惘,只有晓风残月作伴了。”
“若说这男女的离愁别绪,他还有两句,一首是《满江红》,‘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始终’。还有一首《甘草子》,‘中酒残妆慵整顿。聚两眉离恨’这离别之后的内心苦,无奈。心中人既已离去,有始无终,梳妆打扮也无必要了。妙妙妙!”
师师拍手道:“到底皇上博览群书,小女子就记不得那许多了。”
“这个柳永啊,到底是个浪荡才子,他写酒,不光有男女之情,还有许多漂泊无依之感慨,像《浪淘沙》,就是‘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熄。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酒席间,这个浪荡才子的词简直可做酒令了。”
“此话怎讲?”
“譬如‘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再譬如‘杯兴方浓,莫便中辍’,哪一句不是劝你饮酒的?”
徽宗一番理论,让师师不由得又多下了几杯,面色绯红,兴头十足,心下暗想这柳词真可以做酒令的。
俩人谈了会柳词,徽宗兴致愈加勃发,欲教李师师唱一曲新词助兴,道:“最近姑娘习何新词来着?可唱给朕听。”
李师师早有几分醉意,一时忘情,道:“回皇上,小女子近日一直在习一曲《少年游》。”
徽宗道:“可唱与朕听。”
师师放下酒杯,便吟唱起来: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筝。
低声问:向谁行宿?
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宋徽听出来,说的竟全是那天他在李师师房内的情事,还以为是李师师自己作的,拍案道:“好词好词,直是姑娘愈发了得了,填出如此贴切好词,也不枉朕一夜辛苦。”
不合师师酒后忘乎所以,头脑全晕,随口道:“小女子如何填得这般好词,这是大才子周邦彦新近填的。小女子觉得好,特地习唱罢了。”
此话一出口师师就看见皇上脸色大变,口出一声:“那厮,好不晓事!”将手中的酒盅顿在了桌上。师师这才晓得错了,自己太忘乎所以了,心中暗叫不好,俗话一点也不错,这酒可真真是惹祸的根苗。苦也。师师呆在那里,双手不知何处安放,一脸的局促不安。
宋徽宗看到李师师局促不安的神情,便知那天周邦彦一定也在房内。心想:朝中大臣明知李师师是我的外宠,还敢再来,那还了得,如果不严加惩处,必定会使李师师门户顿开。这周邦彦更可恶的是还敢窃听他狎妓言语并且将其填成词,泄露出去,罪当不赦。
师师本欲解释,想替周邦彦,也替自己开脱几句,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吱吱呜呜了半晌,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徽宗本欲拂袖而去的,看师师已两眼含泪,胆颤心惊,心中自是有些许疼惜,到底是怜花惜玉之人,不忍惊吓于师师,咽了口气,又强坐了片刻,胡乱饮下三五盅热酒,方起身离席。对师师道:“朕去也,休要再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师师哪里还敢挽留,低眉弓腰送皇上下楼,再要往前时被皇上拂袖止住,道“休要送,‘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
楼下李佬一干人等远远望见皇上面带怒色,哪个还敢出声,个个躲到墙角里筛糠去了,不胜可怜则个。
师师虽侥幸躲一劫,但她知道这是皇上宠爱她的缘故,那周邦彦便难逃脱罪责了。只怨自己缺少历练,几杯小酒就忘乎所以,也不知道会给先生惹了多大的灾祸。她一夜担惊受怕,辗转反侧,不得安睡。
二
第二日师师担心周邦彦出事,在醉杏楼里坐卧不安,诸事无心。直是挨到下午,实实在在是坐不住了,她想她得给周邦彦通个信息才是,昨日到今天方才半日,想那皇上日理万机,未必顾得上此事。若是皇上尚未问及此事,便叫周邦彦寻个由头躲上几日,待皇上消了气,或许得以从轻发落。想着师师便匆匆出了醉杏楼。
师师刚一出门李佬便颠着小脚撵了出来,在后面喝道:“小祖宗!又要去何处招蜂惹蝶?就不怕掉了你项上的脑袋吗?”
师师故作轻松道:“只因好久未尝马行街南口的花生糕了,今日得闲,正待去买几两解馋呢。”
李佬道:“此事何劳你亲自去,唤个下人便是。”
“下人哪里晓得我的口味,我须自己品尝。”
“那也须唤个下人跟着,也好帮你拎个东西,开个道什么的。”
“自己独去便好,下人都好不晓事,这样要吩咐,那样要说道,懒得如此啰嗦,我只想落得个清净,独自逛半晌马行街才是尽兴。”
“真是越发娇贵了,去便去,休要再惹出事端来,须知你是当今圣上的人,哪天若真惹得龙颜大怒,大家都要与你一起倒楣,不合连累了众人。”
“我自晓得分寸的。”
“我的小祖宗,你还晓得分寸啊?前番唤得那老书生家来,险些让圣上撞破,昨日又不知为何事惹得圣上一脸怒气。我的小祖宗,你须不是在伺候圣上,是在寻死呢!”
师师不爱听那李佬啰嗦,快步离开了醉杏楼。
幸得李佬未强叫人跟着,叫师师省了许多口舌和心思。师师并未去那马行街,她径直奔向那东雀门外街巷,一路过麦梨巷,状元楼,至保康门街。此处皆繁华市井,路边青楼画阁,绣户珠帘,路上雕车宝马,行人络绎,好不热闹。时有金发碧眼的波斯人夹杂其中,更有那回纥贾客,皆长髯高鼻,以匹帛缠头,散披其服,乘骆驼,毡兜铜铎,招摇过市。师师有些不习惯那些高大骆驼身上的膻味,往往不得不停下脚步,躲到街边,掩鼻回避,待那驼队远去,方才继续赶路。穿过这些繁华市井,师师便过龙津桥南去,稍走几步,远远望见太学门上的琉璃瓦,此处离国子监不远了,国子监就在这条街里。那里便是周邦彦办公差的地方,从国子监出来也必经此地。师师寻思就在此专候着周邦彦,就不信见不着他。
师师当下就在街边寻了一叫张三公家的小茶社。要了个毛尖,一并要了一小盘酥皮茶点,专挑个临窗处坐下,饮着茶候着那周邦彦。
茶社老板张三公见师师衣着华贵,知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赶紧给师师换了把带绣花坐垫的椅子,还问师师再要点什么,可以免费的。
师师摆手。
那张三公终是觉得不合,硬是送了盘芋头酥给师师尝。道:“我家简陋,十分委屈姑娘。这芋头酥全是自家做的,连芋头都是自家地里出的,请姑娘尝尝鲜吧。”
师师回头道了声谢谢,眼睛就又望向大街。那张三公是个识趣之人,见状便不再打扰师师,一边待客去了。
这条街不长,不似师师刚才经过的那些街道繁华,是一些学术部门所在地,如南太学,国子监,所以引车卖浆者不多,街面上过往的人也不多。师师完全可以看清街面上的每个行人。
申时刚到,师师就远远地看见周邦彦走了过来,他那消瘦的身材像豆芽一般,他有气无力地行在大街上,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后面是两个挎着腰刀,脚蹬皂靴的差人。一看那情景师师便知道周邦彦出事了。她心里咯噔一沉,暗暗叫苦,急急急急地便给张三公付了银子,赶将出门,当街拦了周邦彦一行。
两差人上前正待喝阻。
师师便从兜里掏出二两纹银,递于前面那个高点的,道:“二位官人可否行个方便,我与他说两句话。”
那差人问道:“你是何人,也敢拦官差。”差人话是这么说,那语气倒也和气,毕竟手里握着师师与的银子。
师师道:“我本是这周先生的小妾,今日家中有事来寻先生,不知如何他就被二位押解了。”
“公家的事,谁晓得。只道是今日晚了,先将他押进大牢,明日便要押解出京城的,流往何处还未见消息。”
“先生犯了大宋何法度?”
“看批文是玩忽职守,须不是什么了得大罪,这般文人又不曾舞刀弄枪,哪有杀人越货的勾当,必不当死,发配而已,也不过是陕西、河东,再强不过岭南恶瘴之地,娘子休要惊慌便是。”
“二位官人开恩,我与他这厢说两句话可好?”
二位公差点头,道:“快说便是,我等还要回去交差呢。”
师师将周邦彦拉到街边,低声道:“是我害了先生,到底让皇上看见了那阕《少年游》。”
周邦彦长叹:“唉——那日也是老夫鲁莽,不合就填这阕《少年游》,得罪了圣上,报应,报应啊。”
“先生休要丧气,今番你去哪小女子便追随了你去哪,也正好与这心胸狭隘的皇上做个了断。”
“姑娘休要有这般想法,老夫今受此惩罚,原属罪有应得,若再因此开罪圣上,老夫必是性命不保矣。”
“那你道我该如何?”
“姑娘,只因钟情那词曲,你我本忘龄之交,幸得姑娘不弃,欲结百年之好。无奈老夫命薄,必是你我姻缘之上总有过不去的坎坷,今日圣上决断便是天意。此生我无缘得到姑娘了,来生我便做了那牛马,也任姑娘驱使。”
“不,小女子偏不,师师只要先生此生。休要说那来生,过了奈何桥,喝了王婆汤,都换了个人似的,你来生哪里去寻师师呀,师师又何处觅得先生?”
“姑娘,王命不可违啊。”
“休道那王命,世人都说夫妻缘分是千年修来得的?你道我一千年修得容易?难道皇上一句话就得让我再修一千年?天下苦不过如此了!”
周邦彦只好哄着师师道:“此一去也未必山高水险,也未必一去不归。你我的海誓山盟还在呢,姑娘好好珍惜自己,一心等着老夫归来才是,千万莫再惹出事端……”
师师流泪道:“你也道海誓山盟,他也道海誓山盟。岂不知这海誓山盟怎抵得了沧海桑田的变迁。”
师师的话也让周邦彦的眼睛湿润了,两人便在这街边落起了泪。差人赶过来,分开二人,押着周邦彦远去。
三
师师打定主意要送周邦彦,第二天早早便起了床,略做梳妆便下了楼。她正待离开醉杏楼,被那李佬撞见。
李佬伸开双臂,拦了师师,道:“平日日上三竿,还未见姑娘身影,今日如何便起个大早?”
师师不欲与李佬说甚,绕开李佬再往前走。
那李佬哪里肯依,又拦了师师,道:“昨日你道是要尝花生糕,一去便是一下午,怕是吃了一座山吧,今日又是要尝甚去?”
师师皱着眉头,道:“我出门自我出门的道理,难不成事事皆要说与你。”
“小祖宗,你说甚的,往日你今日要尝这个,明日要尝那个,自己一个人还不行,总还拉上一个黄三娘李四娘的,合着伙去疯,一去便是半日,老身何曾说过半个不字?今日却不同了,皇上老子看上了你,你便是皇上的人了,须得有些规矩。若是不合再弄出事端来,不是好玩的,你我性命休矣。你道不拦你成吗?”
见李佬如此阻挠,师师火从心头起,怒目圆睁,柳眉倒竖,直直地望着李佬。
那李佬也不是吃素的,哪里肯善罢甘休,大声跺脚道:“你恁地看我是何道理?仇我乎,罢罢罢,想出去也成,你便从我这身子上踏过去,看你敢也不敢!”
师师不好发作,咬了牙,忍了再忍,片刻才又道:“师师就是出门转转,汴梁城就这么大,丢也丢不了,迷也迷不了,不过一时半刻就回来。如何就惹出了事端?”
“小蹄子,你休要作怪瞒我,老娘的眼睛须是雪样的亮。往日日上三竿,你才坐到那梳妆台前,千呼万唤也不见下得楼来。今日倒怪了,鸡叫方过,你便来到这楼下。再说个没事,鬼才信得!”
师师知道今日不说清她是出不得这醉杏楼了,她先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把周邦彦的事,一五一十地对李佬讲了。
听完师师的话,那李佬也长叹了一声:“小祖宗,你做得好事!须是苦了那老先生了——”
“师师正是心中有愧,才赶个早去送先生的。也不枉我们好了一场。”
“看你眼睛红着,眼泡肿着,就知是有事,果然不出所料,弄出事端来了。”李佬沉思良久,再次顿足道:“如此,我便放你行。唉,就知你俩平日里猫猫狗狗,拨云撩雨的,天见可怜,如今断雨残云。送送也是情理,要说青楼无情义,哪里来的个好字,男的,无非讨个色字,女的,无非讨个财字。我家姑娘真是个痴子,老娘不合,却喜你个痴子的情义。去吧去吧,好生道个别便回来,休要再惹出事端,害了他的性命,也连累了这醉杏楼的一干人等。”
师师当下应了李佬,转身待走。李佬又喊住了师师,上下打量了师师,道:“且慢,这般如何走得。”
“妈妈又待如何?”
“到底是年少,真个好不省事,如何这样便去。待我给你取几两银子来,也好打发那押解的差人。但凡这发配,须要打发好差人的,那差人便是人犯的爷娘一般,要喝便喝,要打便打,要行得好,便也是千般的好,使了银两一路上先生也少受点罪则个。”
于是师师在李佬处拿了几两银子,又把自己的私房拿了些,便匆匆地出了醉杏楼。街上师师又购一提篮酒肉,一路紧赶慢赶,终是在汴京城东的汴河边撵上周邦彦一行。
那时的汴京城有条汴河由西而东穿城而过,自西南而出。汴河岸两边有成行的岸柳,柳枝飘逸,把汴河的两岸装扮得十分妖娆。汴河繁忙时,成行的岸柳下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皆在装卸货物。汴水清澈如镜,尽把两岸的绿柳,和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来来往往的船只在那明镜中划开了道道白花花波浪,船上皆载着些南来北往游客商贾和货物。那两个押解周邦彦的差人正在渡口寻渡船。他们大声吆喝着什么,已不似昨日和善,见了师师也没有好生气,抱怨道:“端的是好,这不去,那不去,偏偏要去那岭南恶瘴之地!我等无辜,偏要跟着这天杀的贼配军受这般鸟罪!这厮又好不晓事,一步三折。”
师师赶紧陪着笑脸,从怀里将出银子,一一分与二位差人,分得仔细平均,结余了些许塞到周邦彦手里。
两位差人这才笑逐颜开,道:“还是小娘子晓事,实话相告,这钱也花不到我等身上,你想啊,这一路山高水险的,哪里不需要花钱啊。我等倒是无所谓,只老先生年岁也不小了,哪里生受得了这般苦,钱花了,老先生自然也就少受了许多的罪。”
听差人如此说,师师尽把自己头上的银簪子,耳朵上的金耳环都取了下来,一并放到他们手里,又把那一篮酒肉取将出来。道:“路上小女子置办点酒食,给二位军爷践行。”
“小娘子费心了,若都你这般晓事,我们哪里还会有许多的抱怨。”
“二位军爷,小女子家境也不甚宽裕,就这些了,不成敬意。一路上还指望二位多多费心。”
两位差人道:“不肖说得,银子不在多少,似娘子这般晓得事理,我等岂有不费心之理,交给我们便是了,包他一路无事,且放宽心。”
那位个高点的还道:“小娘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先生年纪大了,这一去少说也得三年五载,岭南那恶瘴之地,冤死了多少英雄豪杰。你们能不能再见面也未可知,你还有何事要交待的,尽管与他说便是。我等出来时走得急,都尚未饭食,这就到路边歇息片刻,也正好填填肚子。”说着便拉了另外那个差人给周邦彦分了些酒肉,寻了片有阴凉的柳树下吃肉饮酒去了。
周邦彦含着眼泪对师师道:“真劳姑娘费心了,也不知此生能报答否。”
“先生休要如此说道,你我是何关系,难道这不是师师该做的吗?”
“姑娘,那岭南实乃恶瘴之地,许多英雄豪杰一去不回,何况老夫年已半百,这一去凶多吉少,也不知还能否相见。你且听老夫一句话——休要再苦苦等老夫了,若是圣上哪天见异思迁,另寻新欢,你便自寻一户老实人家嫁了吧,那青楼断不是久留之地,当早做打算。”
师师听周邦彦这般说,眼泪就下来了,“先生,师师爱你一如既往,便是皇上老子也只能拦住师师的身子,拦不住师师的心。咱白头偕老的海誓山盟还在呢,师师记得清,今日也并不曾有一丝悔改。不管你回不回得来,师师都等你,此生非先生不嫁了。都道是青楼女子无情,师师就做给后人看看,也还俺青楼女子一个名。”
闻听此言,周邦彦紧紧握着师师的手,久久说不出话语。
师师道:“我也给先生端一碗践行酒吧,这顺水一去,也不知先生何时还能吃到师师端的酒了。”于是他们也走到路边,寻了棵柳树下。师师亲手给周邦彦端了一大碗酒。周邦彦接了那酒碗,好不容易才饮了下去。扔了酒碗,他便时而大笑时而又大哭。
师师哽咽道:“这世间悲欢离合甚多,师师往日唱时便为那古人落泪,哪曾想今番却轮到了小女子。小女子也无甚可说,师师自小爱留长发,从未在人前展开过。这发黑如墨,长可及地,我自视它如命,就连那皇上也未曾打过小女子头发的主意。可对先生,师师无甚不舍。”说着,自己解开发辫,“咔嚓”一声剪下一缕青丝递到周邦彦手里。
周邦彦落着泪,也将身上的长命锁取下,也将那带着体温的长命锁交到李师师手里,道:“这是自幼爹娘挂在我身上的,实指望我一生无灾无难,今日便送于姑娘了,全作你我的信物。”
两人又干了几杯,便在那汴水边抱头痛哭。
不知盘桓了几时,两个差人也酒足饭饱,走了过来。
周邦彦便央差人从包裹里取了笔墨,寻了棵粗大的柳树,他道:“以后再难给姑娘填新词了,今日填一首《兰陵王》赠与姑娘,也算是作别的礼物吧。”于是他含泪在那柳树上给师师做了一阕《兰陵王》。那大柳树上立时便满是周邦彦娟秀的字迹。那些字情真意切,写的尽是眼下景致和他与师师的情分。
师师看了那字便又是泪流满面,当下便吟唱了起来,两个差人也不由得唏嘘。
少顷周邦彦与两个差人便上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船动水摇,荡开一片碧波,那乌篷船渐渐远去。师师一直在岸边遥望着那乌篷船,看着它在望不到尽头的汴水中,渐渐成了一个小点,渐渐消失……
四
送走周邦彦,师师并未马上赶回醉杏楼,她到大相国寺里焚了一拄香,祈祷着上天保佑周先生一路平安。一番佛事后,师师这才回醉杏楼。
李佬早已在醉杏楼前等候,远远见着师师就杵着一双小脚赶过来,气喘吁吁道:“何故回得如此晚?”
师师如是答道:“送走周先生又去大相国寺里焚了香,为先生讨个吉利,让他一路平安。”
“那周先生真是好福气,却得我儿这般相待,天下少有。”
师师还想再说什么,李佬拦住了。道:“休要再闲话了,赶紧上楼去,皇上已在楼上等候多时了。今日看他神色不错,甚是开心,料不会有大碍。”
师师只好加快脚步,李佬又喊住师师,将师师看了一番。道:“恁地狼狈,这头上的簪儿,环儿怕是都与了差人吧,好不凌乱,这眼泡便也似猪尿泡一般的肥大。且先去梳洗整理,休要如此这般去见皇上。上得楼去,也休要再提送那老先生的事。”
师师在姐妹们的闺房里匆匆打扮一番,这才上得楼去。掀开珠帘,师师便看见皇上正在师师的案头写字。
那徽宗见了师师,将笔搁在笔架上,道:“你竟去了何处,叫朕苦等了好几个时辰!”
“小女子该死,不知皇上要驾临,一时不合外出。”
刚经过生离死别的师师,尽管做了些许的梳妆,可那满脸的愁容亦是掩饰不住的。徽宗是何等仔细的心,以为师师身子不适,这又让他惜香怜玉起来,起身去询问师师:“何事让姑娘愁容满面?莫不是亲眷之中有人穷苦无依……”
没等徽宗安慰的话说完,师师便款款跪下,泪水横流:“请皇上恕小女子之罪!周邦彦今日被押解出京!小女子念他为妾谱了许多歌词,今又因为小女子填词而获罪,且年事高迈,好生不忍,所以到汴河边以杯酒相送!”
徽宗自是心里一怔。心里暗自思忖,天子亲自治罪的人,这师师居然敢去送行,可见她是个胆大,不晓生死的女子。再说,周邦彦是何罪?自己只是因他来了这醉杏楼便寻了个借口打发充军的。
宋徽宗心里这样想,口里却问道:“那周邦彦竟与你言了些甚?”
李师师聪慧无比,知徽宗喜欢才子,见宋微宗这般问她,觉得正是为周邦彦说话的时候,或许周邦彦的命运会因此有转机。师师道:“他心里好生懊悔呢,道他是罪有应得,天子圣明。临行,他还为小女子填了他的新词《兰陵王》。”
“真的啊,你还背得下来么?”
“容小女子理弦而歌吧!”李师师站起,理了理乌云般的头发,展开蛇腹琴,便唱出哀而不怨,又情真意切的《兰陵王》:
柳阴直。
烟里丝丝弄碧。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登临望故国。
谁识。
京华倦客。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
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
望人在天北。
凄恻。
恨堆积。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
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师师一边唱,一边用红巾擦泪,特别是唱到:“酒趁哀弦,灯映离席”时,几乎是歌不成声。
徽宗听了,觉得凄然,亦为师师大胆重情的侠义之举所感动。便问师师:“姑娘道他可怜乎?难道不合被发配。”
师师道:“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大慧根,悲悯天下百姓,疼惜天下才子,才有了这个偌大的太平盛世。何须小女子说道。”
“朕知他词填得甚好,正是如此,朕并未治他死罪,不过是让他讨点教训,日后休要再猖狂了,好好做他的文人便是。”
“周邦彦已是风烛残年,那岭南乃恶瘴之地,只怕他此一去便再无了归期,从此便断了周词。”
师师的话真说动了徽宗,徽宗沉吟片刻,道:“你道得也是,容朕再思量,只要他从此晓事,朕自有理会。朕今日专想听姑娘小唱,要好生唱几曲给朕听才是。”
那师师聪明伶俐,心中有求与徽宗,这一夜自是格外殷勤,案前与徽宗琴瑟唱和,床上与徽宗颠鸾倒凤,好不风流。
第二天师师便听张迪说徽宗降旨复召周邦彦为大晟乐正。
第十一常记相助,前度刘郎今又来
一
周邦彦有了师师的说情,自是没再充军岭南,回了汴京城。从此便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大晟乐正,主持庙堂音乐,不敢踏入醉杏楼半步。
师师也不敢再约周邦彦了,生怕再给周邦彦带来灾难。可两人心中相互的思念却日渐增加,有时师师会借故去一趟大晟府所在的街道,期望能在那万千行人中看一眼那个消瘦的身影,每次她都眼巴巴地失望,直至黯然神伤。
一日午间师师小憩,居然就梦见了周邦彦。那日阳光正好,暖暖地照进师师的闺房,照在师师的床榻上。师师便是在那阳光里入睡的。恍惚间便隐约看见一脸憔悴的周邦彦独自踱步到醉杏楼前,在醉杏楼前,他进也不进,退也不退,只是长久地眺望着醉杏楼。
师师知道他有顾忌,便打开窗子朝周邦彦招手,道:“先生为何不上得楼来,便是要想死师师吗?”
那周邦彦哪里还敢上来,只在那边顿足道:“岂止是想死姑娘,老夫亦是茶饭不思。苦也,苦也!难怪人都说这世间离愁最苦。老夫实在负载不起这沉沉的离愁,便尽将那离愁付诸笔墨,填得新词一阕。”
师师道:“先生的离愁尽付诸笔墨了,便是落在了那纸上,只师师的离愁无处诉说,深埋在骨子里。”
“老夫此番前来,便是欲将新词送与姑娘,让姑娘唱出来呢,心中自会轻了许多。”言罢,周邦彦便从怀里掏出一花笺纸,挥手将那花笺抛出,只见那花笺纸摇摇晃晃地飞进了师师的闺房。师师正欲伸手去拿那花笺纸时,门外便传来李佬呵斥下人的声音。师师被惊醒了。待师师细看自己双手时,空空如也,方知是南柯一梦,不过是空空的思念而已。
师师哪曾想到,梦境有时是会成真的。几日后她还真收到了周邦彦的新词。
那时常有一些文人将才填的新词托人送与师师。那个时代的文人为了传播自己的词,都爱把自己的词送到瓦子里去,让歌妓们去演唱。让自己的词在瓦子里流传,走红,便也在坊间走红了,便也在世间走红了。如此才有了今天宋词的辉煌。汴京城里的文人更愿意将那新词送与师师去唱,常常是师师一唱,便红遍了汴京城,便传遍了大宋朝。那日,师师挑选演唱的新词时,无意中拿起了一纸花笺,刚吟唱了几句就被那看不到旧日情人的怅婉之情打动,看落款却并无姓名,再仔细辨认那字迹,她立刻看出是周邦彦写的,此情此景唯师师懂得,仿佛在复述师师的那个梦境,周邦彦来探访醉杏楼,却又近不得,只能徘徊在不远处,一遍遍地向这边眺望。
那词的词牌是《瑞龙吟》,名《章台路》。那词道:
章台路,
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
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
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
事与孤鸿去。
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官柳低金缕。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吟唱间,师师便被那进退失据,欲舍难分的情感所打动。其实师师又何尝不思念着周邦彦,只是身不由己,那万千思念只能压抑在心中,她知道她不能再与周邦彦来往了,若是再被徽宗撞破,断断是放不过他们的,尤其周邦彦,性命不保也未可知。她本以为徽宗对她只是一时沾花惹草而已,那曾想徽宗对她愈来愈钟爱有加了,把她当做红颜知己一般,那喜怒哀乐,家仇国恨皆言与师师,仿佛在师师这里能得到解脱似的。师师既感激徽宗对她的钟情,又晓得周邦彦那边耗不得,毕竟徽宗是不会给她一个结果的,哪个女子跟了男人不要个名分啊,总不能永远在这娼籍吧。师师在这宠幸中依然是眉头紧锁,倒愈发是个冷美人了。
徽宗并不明白师师为何愈来愈冷艳了,他曾颇有不满地问过师师:“汝大不幸否?”
“非也,师师的大幸,天下几人能似师师一般得皇上如此宠幸。”
“若这般如何又总是眉头心头两不开花?朕见过不结果的花,还从未见过不开花的花。”
师师故意调笑着把话岔开:“不开花的花举目皆是,皇上可曾见过烛花开花?皇上可曾见过泪花开花?”
皇上被师师逗笑了,道:“小女子,端的好一张利嘴。”
说笑归说笑,掩饰归掩饰,师师心中的那份愁苦终究还是化解不掉的,看了周邦彦的词,师师自是一番感慨,唱了几遍,句句都在心里,尤其是那“定巢燕子,归来何处”,“旧家秋娘,身价如故”这两句,让师师眼睛红了,她理解此时周邦彦的无奈和惆怅,理解他无力回天的哀叹,只好是“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师师没想到周邦彦的这首词竟然浸润了她几日的情绪,让她总在独自凭栏时落寞惆怅,哀怨无数。
这一日师师正惆怅之时,李佬颠着小脚,掀开珠帘闯了进来。道:“来银子了,来银子了!”
师师莫名其妙,问:“妈妈何出此言。”
李佬道:“有个山东客想见姑娘呢,他自道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
师师皱着眉头道:“如今的醉杏楼不同往日,休説万贯家私,比得了皇上吗?这等山村野夫我如何见得。”
李佬道:“实不相瞒,那土财主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更无他求,如此即便那皇上知晓也未必会怪罪,咱们这号人家,岂有拒绝银子的道理。不是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咱,天降一般的财物如何就使不得。”
师师知李佬爱财,撇嘴道:“那贾弈家私如何?也有千百两金银相送了吧,如今却哪里去了?妈妈好不晓事。”
李佬被抢白,还是心有不甘,又道:“姑娘知是何人引见否?”
“何人?”
“大名府人氏燕小乙便是。”
“哪个燕小乙。”
“还有哪个燕小乙,当年瓦子里搭救姑娘的那个燕小乙啊,人道是富贵莫忘旧时恩,姑娘尚记得否?”
师师听说是燕小乙,先是愣,马上变了态度,赶紧点头道:“若是那燕小乙引见,必得一见,小女子从未忘他相助之恩,前番听张迪说他去那太行山梁山泊落草为寇,更是常常牵挂,不知吉凶祸福,如今又随了这山东大客,正不知今番小乙哥如何,待要问个明白心里方敞快,妈妈且先去接着,我这里稍事梳妆便下去。”
李佬见师师同意相见,自然喜上眉梢,颠着小脚一路下得楼去。
二
李师师下得楼去,与燕青厮见。灯下看时,那燕青已非昔日稚嫩模样,与昔日相比,身高略增几许,愈发玉树临风,唇间有了淡淡的髭须,眉宇间也多几分历练和英气,端的好个英雄貌。师师心中自有几分怜爱,心想若真得这样一个英雄做兄弟,甚是好福气。
那燕青见了师师,纳头便拜。道:“小弟孟浪,一贯在江河上厮混,也不曾来看姐姐,姐姐一向可好?。”
师师道:“姐姐还是黄花依旧,小乙哥倒是愈发英姿逼人了,这一向都在何处?今日想是发达了,才来看我。我可一日也未曾忘记兄弟。”本来师师是想问他在梁山的一些勾当,碍于李佬在一旁,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燕青也并未说自己一向的经历,只将山东大客欲求见师师的事说与备细。
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
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
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
燕青道:“不得姐姐言语,不敢擅进。”
李佬旁边插嘴道:“快去请来。”
燕青离开,不一会便带了三个人进来。师师观那三人时,为首的那山东大客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滴溜溜两耳悬珠,面黑身矮。左边一个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右边一个面阔唇方眼神突,瘦长清秀人才,皂纱巾畔翠花开。其实个个英雄,人人英俊。师师心里暗自思忖,闾间传闻梁山好个个身手不凡,人人义薄云天,当真是如此了。对这几个人的来历,师师心中也自有了几分揣摩。想这小乙端的是好大胆子,如此也敢向这京城里行。她即为燕青的胆识所以折服,又为他暗暗捏了一把汗。好在这李佬与外人并不知晓就里,以为来的便是山东大客。
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小乙哥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
山东大客答道:“山僻村野,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
师师便邀请坐,又看着左边的那个汉子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
山东大客道:“此是表弟叶巡简。”又叫右边那个汉子也来拜了师师。
山东大客一行居左,客席而坐;师师右边,主位相陪。
下人捧茶至,师师亲手与山东大客,燕青及那二位好汉换盏。茶罢,收了盏托,大家正待叙话,只见有下人来报:“官家来到后面了。”这里说的官家实指徽宗,寻常徽宗来时,下人呼皇上多有不便,所以皆呼“官家”。
师师急忙对众人道:“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
山东大客脸色大变,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离去。师师亦匆匆忙忙地去接徽宗。
次日正是元宵节,天色晴明得好。看看傍晚,庆贺元宵的人不知其数。听得楼下有人叩门,下人报是昨日来的那个伟岸汉子又来了。李佬与师师知是燕青来也。都匆匆出来相见,各怀心思。
李佬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
燕青道:“主人再三上覆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山东海僻之地,无甚希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权当人事;随後别有罕物,再当拜送。”言罢,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
那李佬望见金子,两眼放光了,笑嘻嘻急匆匆地问:“如今员外在那里?”
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
李佬道:“如此便休要再去观灯了,今日上元佳节,我子母们却待家筵数杯,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
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说罢,转身出了醉杏楼,不一会三人又来,入到里面大客位里。
师师接着,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如此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又太过。”
山东大客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聊表情意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
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下人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锭器,拥一春台。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
山东大客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如此富贵,花魁的风流声价,播传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亲赐酒食。”
师师道:“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小乙哥在贵处多有打扰,一向必是关照,正待给员外多敬几盅。”都劝罢酒,叫下人将小小金杯巡筛。席间师师也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山东大客的表弟叶巡简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那山东大客面有红润,似有些把握不住,高声嬉笑起来,把拳裸袖,一只腿也翘到了椅子上,点点指指,只恨那酒盅儿圆,肉块儿小。
表弟叶巡简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
师师道:“各人禀性何伤!”
山东大客亦哂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就取过赏钟,连饮数钟。”
那山东大客饮得豪爽,道:“从来诗助酒兴,花魁娘子何不吟上一首?”
师师便笑着低唱一曲苏东坡的《大江东去词》。山东大客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研得黑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纸,对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
只见山东大客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那词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毕,拿在手中与师师反覆看,其时师师心不在焉,并不甚晓其意。
山东大客的意思已经在词里说得很清楚了,也道明了自己的身份,他拿眼睛望着师师,只待师师来询问缘由。对山东大客表白心迹的词,师师哪里会用心去看,只道一般笔墨。她心思只在燕青身上,一会给燕青添菜,一会为燕青把盏。即便是山东大客挥毫题词时,师师那双明如秋潭的眸子,也始终未离燕青。燕青何尝不晓师师的心意,又不好明说,只是拿眼睛去暗示师师看顾山东大客则个,低声与师师道:“我家主人写得端的好词,姐姐就不细看吗?”
山东大客见师师并不询问,心急,又道:“不敢劳烦花魁娘子,可否将不才填的词吟唱一遍,也悉知好歹来。”
师师正待要接过那花笺,只见下人来报:“官家从前门至也。”
师师花容失色,忙丢下那花笺道:“说是去上清宫的,如何便来了,事急,不能远送,切乞恕罪。”便慌慌张张地离席去迎候。
山东大客急将方才所成的乐府词揣入怀中。一行人也匆匆从后门离去。
三
师师慌慌张张回到自己的闺房,本待在梳妆台前稍事梳理的,就听见徽宗上楼的脚步声,急忙站起身子去掀珠帘。只见徽宗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脚步匆匆地进来了。
师师赶紧拜在面前,向徽宗请安道:“皇上不是要去上清宫吗?”
“朕今日幸上清宫方回。”
“皇上去了上清宫,一路观灯赏月,想是龙体劳困,不意又驾临寒舍?小女子有失远迎了。”
徽宗道:“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朕自来,姑娘可近前与朕攀话。”
师师急忙扶住徽宗往里走,心中暗叫好险,刚才那一幕若是让皇上撞见不知会是何结果。
徽宗见师师神色慌张,面色红润,气息紧张,也嗅到了师师身上的酒味,知是饮酒了,便问:“汝方才与何人饮?”
师师只顾胆战心惊去了,一时不着应对,愣了片刻,方才应道:“中秋佳节,小女子独自凭栏,望明月当空,天上地下皆孤独,不胜伤感,便要来酒食权且借酒消愁罢了,哪里就与人同饮。”
徽宗看出师师内心的惶恐,知是说了谎话,也并不点破。道:“既是独自饮酒,何不邀朕同饮?”
“那残羹剩酒如何奉得皇上,皇上若有兴致,小女子这就叫人去重新置办,此良辰美景,小女子正好给皇上奉上几杯。”
“你我又不是外人,何须劳烦下人,有甚好讲究,就方才残席便是。”
师师道:“方才听皇上驾临,小女子离了席便匆匆赶来迎皇上,也不知下人将残席撤未,我这就去安排。”师师言罢,急切下到方才饮酒的阁儿里,吩咐下人赶紧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然后重新置上酒席。一切安排停当,师师便把徽宗请到那阁儿里去了。
那徽宗何等聪明,一眼便知不是残席。徽宗道:“我道是你方才用过的残席即可,如何重新置办了。”
师师道:“下人甚是殷勤,我方离开,便已撤了残席,只好重新置了。”
徽宗哪里相信师师的话,只是一笑,道:“也罢,也罢。今日中秋,我也与姑娘饮上几杯,不叫你再喊天上地下皆孤独了。”
“小女子幸承龙恩。”
当下师师便执盏给徽宗奉酒。徽宗饮下几盏后,便借着酒兴要给师师题字,呼师师急取笔墨纸砚。阁儿里正有山东大客方才使罢的笔墨纸砚,师师不合慌慌张张便就近将那笔墨纸砚将来,展于台桌上。那徽宗见砚台新湿,似有墨痕,那狼毫也含水,笔洗也是方涮洗过的,再去看那花笺上,似有人折叠过的痕迹。心中已是八九分狐疑,眉头闪过一丝不悦,知是有人在此弄过笔墨。他不动声色问师师:“最近可有新词?有好的,可为朕操上一曲,朕这厢写着,你那也厢唱着,甚是兴致勃勃,可否,也不负这良辰佳日了。”
师师道:“这些日子,倒是有文人书生送来些新词,只是泛泛,未见上品,小女子也不曾看上眼则个,所以未曾操新曲,只有老曲了,也不知皇上想听哪一曲?”
“堂堂汴京大都,遍地书生秀才,如何竟不见上乘之作,此乃大晟府之过。”
“也未尝不是小女子孤陋,识不得好东西呢。皇上知道的,小女子只偏爱那些凄婉清凉的诗词,别的瓦子里或许有上品好新词演唱。”
徽宗道:“那也是,人都是各有喜好的,朕喜欢的正是你凄楚清凉之风。”
“小女子万世荣幸,当今皇上是深知小女子的。”
徽宗故作无意问:“嗯,那周邦彦新近如何?朕让他回汴京做了大晟乐正,也算是大度了,不知他有新词与你否?若有快快将出,亦是可以吟唱的,休要做狂便是,朕前世必是一书生,向不与书生计较恁多。”
见徽宗这般问话,师师心中一惊,脊背发凉,知是不得了,徽宗必是从这笔墨纸砚中看出了端倪,这分明是怀疑周邦彦来此弄过笔墨,还和她私下相通,十分的冤枉!这一刻,师师真想将实情一并道出。梁山人都是朝廷命犯,只怕立时就害了燕青一干人的性命。且不说别的,那燕青有恩于她,若如此必为大不仁不义了。若不道出实情,周邦彦又势必被殃及。师师犹豫不决,几次欲言又止。几番思忖,师师寻思到底皇上未亲自撞破,周邦彦起码罪不至死。师师咽了几咽,到底未道出实情。她只怪这笔墨纸砚惹得祸端,只怪那山东大客太多事,即是草莽,自去舞刀弄枪也罢,又何必偏要在她这里惹出笔墨官司呢。师师吞吞吐吐地答道:“……回,回禀皇上,周邦彦那次填词获罪,得龙恩赦免,心中必是无限感激,再,再也不曾踏这醉杏楼半步,也不曾有新词送与咱。”
徽宗见师师如此吞吞吐吐,知是没说实话,鼻腔里哼了一声,眉头紧锁,龙颜大不悦,只不点破,也不提让师师小唱的事,草草为师师题了几个字。那几个字是:“新酒新席新婵娟,旧人旧事旧丹青”,那字虽依旧笔迹瘦劲,气韵脱俗,只那转折处的藏锋已经不见了,皆是露锋发狠,若刀状。临出门时,徽宗还低声道于师师:“方才酒席是新的,唯笔墨纸砚残矣……”
徽宗的话让师师吃了一大惊,脚步都乱了,差点撞到了墙上。送走徽宗,师师便好生懊悔,心中暗自叫苦,真想狠狠地打自己两嘴巴,骂道:如此真是个扫帚星了!害了先生!害了先生!她知道又给周邦彦惹祸了,也不知那徽宗此番会如何发落他呢,这可怜的老先生,眼看风烛残年,还要再遭磨难!念及此师师心口便如刀绞般的疼痛。
第十二章 伤及私情,义说梁山好汉
一
果然没两天就有消息传来,说周邦彦又被发配了。是李佬把这个消息告诉师师的。
那日一早李佬就在早市上听得衙门里的差役说此事。她慌慌张张地跑进师师的闺房,将床上的师师叫醒,把自己听到的告诉了师师。师师虽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事情来时还是吃了一惊。她问李佬:“又要发配?何故如此?”
李佬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才说:“俺哪里晓得,衙门里的事,肯定是这老头子又得罪谁了,今日不知又填了何词,得罪哪位大臣了。这回总算与俺们无关,甚幸,不肖问得。”
“发往何处?”
“也未曾打听。”
“何时发配出京?”
李佬还是摇头,道:“我哪里会问哪许多,闺女,你早就不曾与他来往了,何必再找些许麻烦,休要惹得皇上不开心。本不欲告诉你的,只想那厮当初也曾不少新词送于你,书生写字,不是便不是,哪里有杀人越货的勾当,毕竟冤屈。”
师师道:“妈妈只看钱财,师师天生不是那等人,便身在娼籍,也做不到无情无义这四个字,但是师师心里有的人定是要牵着挂着的。”
李佬撇嘴,“这青楼里哪有真情义?但凡来的男人都是图着女儿们的青春,一天人老色衰,便是人去镂空了。有心眼的,存上几个体己钱,无人问津时尚可苟延残踹。那没心眼的,后来衣食无着,只好流落街头了。休要痴呀呆呀地爱上那些个臭男人,不得善终。”
师师哪里听得进李佬的话,她打定主意要去给周邦彦践行,祸是自己惹的,今番无论如何也要去送他一程,告诉他是师师害了他,告诉他师师心从未改变,永远在等着他。师师赶紧从匣子里取出了些银两,要出门去给周邦彦送行。
李佬道:“闺女,这是做甚?”
“去送先生一程。”
“休要如此,皇上晓得须不是好玩的。”
“如今顾不了那许多,我不可不送先生。”
李佬又展开双臂,拦在师师前面,道:“本无关你的,何故非要做出来?难不成非要惹得龙颜大怒?”
“妈妈,先生这一去经年,正若孤雁失群,好不伤感,正需人安慰,别人无视也罢,师师岂可不送之理!”
“山不转水转,他来日但要回汴京城的,那时或许皇上不再稀罕咱了,任你摆席设宴给他接风都行,妈妈我作陪。如今却不可。”
“妈妈,先生已年过五旬,此一去未必可再回汴京了,或是告老还乡,或是客死他乡都未可知。我与他今日不见,来日难得再相见了,难道你要我们永世不得相见吗?”
“不是我要拦你,你这是害了他。你若不去,或许有一日那周先生尚可回汴京,你若是去了,皇上知晓,他必是回不来了。你道是送他还是害他?也不细细思量。”
“他若真是回不来师师便去寻他,且莫说四海之内皆皇土,更有那海外蛮邦荒地。我就不信天地之大,无先生和师师立锥之地。”
“闺女,若如此不晓事,那就休怪为娘心狠了,今番任你说破偌大个老天,老娘我也断不让你踏出此门的。”李佬也发了狠,“呔!”一嗓子喊来几个下人,大家一起将师师关在屋里,外面上了锁。
那师师岂能受了这般气,在屋里寻死寻活,一会真的就把窗子打开了,她站在窗口对李佬喊道:“若是再不开门,我这里便跳将下去!”
李佬见状哪里还敢怠慢,拍着大腿喊道:“我的个姑奶奶!休要造次,休要造次!须是要连累我等项上的人头!我这就开门,这就开门!姑奶奶且慢,姑奶奶且慢……”
这厢李佬慌里慌张地开了门,那厢又有下人跑过来报有事。李佬不耐烦,道:“何事早不来晚不来,正要命的时候来。”
那报信的下人道:“有一小儿捎了封信给师师姑娘,说是周先生的,千万要交到师师姑娘的手里。”
还未等李佬发话,师师便将那信拿到手中,正打开看。那下人又道:“还有口信。”
师师问:“先生说甚来着?”
“先生叫禀告姑娘则个,此番千万莫要再去送他,姑娘若是去了,他必命休矣。”
师师一愣,她没想到周邦彦会捎这样的口信,有些将信将疑。
李佬道:“这就对了,我方才说甚来着,须不是闹着玩的,那先生也害怕呀。闺女,今番不是妈妈拦你了。”
师师冷静下来,想想也就不再闹着要给周邦彦送行了。她谢退众人,关了门,将周邦彦的信拆开一看,是周邦彦的字迹,却未着自己的一言半语,只是抄写了柳永的那首《雨霖铃》,那词道: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真好不贴切,千万离愁别绪,万千要诉的情怀都道了出来,也胜却了千言万语。两个虽人未相见,心却相见了,仿佛正泪眼相执,无语凝噎。先生啊,“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这首词她曾经在台上唱过无数次,唯此时吟来,更催人泪下。两行热泪顺着师师的面颊流出,一滴滴地落在衣襟上。
其实师师更想要周邦彦自己填的词,想讨得他自己的心迹。但师师心里明白周邦彦此时哪里还敢再填词了,他什么也不敢说,他只能借柳永这首《雨霖铃》来表白心迹,既可道离别,又可避嫌疑,不让徽宗抓了把柄。
那日师师将自己关在闺房里一整天,把个《雨霖铃》吟唱了一遍又一遍,她与周邦彦就在那词里,百转千回,依依不舍,生离死别。
李佬望着师师的门道:“我的个天,且谢过这老先生了,一纸书信便安了我闺女的心。也知道勤奋习曲了,这才是正道儿。”
二
师师一连许多日子都闷闷不乐,她既恨自己的疏忽,又怪那山东大客好不晓事理,如何便要在她这里填什么词。在这样的哀怨中,师师的面色愈加苍白了,身子也愈加消瘦了。倒是徽宗对师师的体贴也比以前更细致小心了,宫里有甚好的食物和小玩意,常常要带给师师。师师哪里有心思品尝和赏玩这些东西,只是强作欢颜地谢恩。
那时汴京城里正风靡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行走在大街上,街边的瓦子里便常会有这曲子入耳,那词正合师师的心境,每一次都让师师感怀,眼里 储满了泪水。那词是这样的: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
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师师很快就学会了《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词曲。一日她正吟唱,就听得楼下有来客的声响。开窗望去,是燕青又来了,手里拎着鼓鼓的帕子,正与那李佬理论。师师匆匆下了楼,隔着珠帘她就听见李佬在盘问燕青。
李佬道:“你如何又来此间?”
“那日离去后,主人常念妈妈好处,叫我来一是给妈妈请安,二便是有话捎与姐姐。”
“何话就此与我说了吧,见我家姑娘多有不便的。”
燕青道:“妈妈休要多问,只烦妈妈请出姐姐来,小人自有话与姐姐说。”
李妈妈道:“前番你么几个来这里玩耍,险些让皇上撞见,好不惊险,今番休要再生事端。有话便说,我家师师近日心中不胜烦恼,须是不会见你的,就这里说与老身吧。”
燕青道:“不是小乙得罪妈妈,只是主人说过,须是姐姐出来,方才说的。”
李佬道:“今日休要再说得,前番已经让你等见了我家姑娘,好不惊险。”
燕青:“其实尚未说话圣驾便到,各人只顾奔逃。”
“今日不见,只怕是老身应了,我家师师也不会下来的。”
师师听二人僵持,便掀开珠帘,转将出来。
燕青看见师师,便在桌上打开帕子,摊在桌上,都是金珠宝贝器皿。那李佬一见便喜,道:“既是姑娘想见,甚好甚好,我又何必中间作好作歹,原是替我家姑娘想的。”忙叫下人收拾过了,便邀燕青进里面小阁儿内坐定,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相待。
见李佬一干人都退了,阁内只剩师师与燕青二人。燕青便道:“前者惊恐,不曾与姐姐道别,多有失礼,今番特来向姐姐辞别。”
师师道:“你休瞒我,你当初说道是山东客人,却是不善,那人到底是谁?”
“小人怎敢欺姐姐,他真是山东人士。”
“那日幸收拾得快,别的人时,却不满门遭祸!那日他留下词中两句,道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我那时便自疑惑,正待要问,谁想驾到。今汝来,且释我心中之疑。休要隐瞒,实与我说知!”
燕青见师师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明白,无奈道:“小人实诉衷曲,姐姐休要吃惊!前番来的那个黑矮身材,为头坐的,正是‘呼保义’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须那个,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小旋风’柴进;这公人打扮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当初俺哥哥来东京求见姐姐,非图买笑迎欢,只是久闻姐姐遭际今上,以此亲自特来告诉衷曲,实指望将替天行道,保国安民之心,能上达天听,早得招安,免致生灵受苦。若蒙如此,则姐姐是小人的恩主,更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
“如何不当朝去剖明心迹,求一纸诏安,何至于来此处?走旁门左道。”
“如今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因此上来寻这条门路。”
“如此便是实话。”
当时铺下盘馔酒果,师师亲自相待。
燕青道:“小人是该死之人,如何敢对姐姐坐地?”
师师道:“休恁地说!瓦子里消息灵通,大凡世间轶闻,皆有听说,你这一班义士,师师也是久闻大名。”
燕青道:“前番陈太尉来招安,无奈中有奸人作祟,因此上又不曾归顺。童枢密引将军来,只两阵,杀得片甲不归。次后高太尉造船征进,只三阵,人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杀害,重重管待。他在梁山泊说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过天子,便来招安,眼见一去便杳无音讯,可怜我梁山好汉望眼欲穿。”
师师道:“他这等破耗钱粮,损折兵将,如何敢奏?这话我尽知了。且饮数杯,别作商议。”
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饮酒。”
师师道:“路远风霜到此,开怀也饮几杯。”
燕青被劝不过,一杯两盏,只得陪侍。师师虽为风尘女子,却心中自有傲骨,当然喜那有英雄豪杰气概的人,加之昔日相助之恩并不曾忘,对燕青自是另眼相待,关切无比。那燕青也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嘴上抹了蜜一般,亦是姐姐长姐姐短地呼个不停。
少顷,师师道:“久闻得小乙哥诸般乐艺,酒边闲听,愿闻也好。”
燕青答道:“小人颇学得些本事,怎敢在姐姐跟前卖弄?”
师师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小乙哥听!”便唤下人取箫来,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师师接来,口中轻轻吹动,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燕青听了,喝采不已。李师师吹了一曲,递过箫来,与燕青道:“小乙哥也吹一曲,与我听则个!”
燕青接过箫,便呜呜咽咽也吹一曲。
师师听了,不住声喝采说道:“小乙哥原来恁地吹得好箫!”
师师兴致盎然,又取过琴来,拨个小小的曲儿,教燕青听,果然是玉佩齐鸣,黄莺对啭,余韵悠扬。
燕青拜谢道:“小人也唱个曲儿,服侍姐姐。”顿开咽喉便唱,端的是声清韵美,字正腔真。唱罢又拜。
师师喜上心头,暗自思忖如此英雄豪杰,又仪表天然磊落,艺苑专精,真是个天下难得的男儿,结识了他亦不枉平生了。她执盏擎杯,亲与燕青回酒谢唱,这些日子的苦闷惆怅,似也尽得排解。
那燕青见师师喜悦,一时愁眉绽开,既有事相求,便直想与师师套个亲近,便动问道:“姐姐今年贵庚多少?”
师师答道:“师师今年二十有七。”
燕青说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姐姐既然错爱,愿拜为干姐姐!”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
师师大喜,这个小哥善解人意,乖巧无比,极讨人欢心,若能留得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时,还有多少忧愁无以化解?于是道:“今日收了这样一个相貌堂堂的兄弟,看哪个泼皮无赖还敢欺负于俺,师师端的好福气!”当下师师又请李佬过来,也让燕青拜了,拜做干娘。
一番过后燕青请辞,师师道:“今番认了亲,哪里还有去别处的道理,小乙哥只在我家住下,休去店东宿。”
燕青道:“既蒙错爱,小人回店中,取了些东西便来。”
师师道:“休叫我这里专望。”
燕青道:“店中离此间不远,少刻便到。”
燕青暂别师师,回去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细软之物,再回师师家,将一半送与李佬,一半散与全家大小,无一个不欢喜。便向客位侧边收拾一间房,叫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师师也把燕青当做知己,常说些家常体己的话,心情自然也好了许多,那眉头也展开了,不再似前番般愁苦。
三
数日后一个黄昏,师师与燕青在竹林里散步,晚风轻拂,夕阳余辉透过竹叶,斑斑驳驳地洒了他们一身,也洒在他们脚下的小径上。师师问燕青道:“小乙哥,你在那梁山泊整日打打杀杀,可有这等悠闲时光?”
燕青道:“梁山尽英雄豪杰,不曾有这样花前月下,更不曾有姐姐这般美人相陪,倒是另一番情景,兄弟相聚,情义相投,无非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说些江湖上的快意恩仇,切磋些棍棒刀枪,亦是好不痛快!”
师师一笑,道:“难道在姐姐这里也未及那梁山快意?”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小弟自是愿意追随在姐姐身边,甘为姐姐驱使,也不枉手足一场。”
“偏你个小嘴似抹蜜一般。”
二人正说笑间,忽有人来报,天子今晚到来。燕青听得,便拜告师师道:“姐姐做个方便,今夜叫小弟得见圣颜,告得纸御笔赦书,赦了小弟罪犯,出自姐姐之德!”
师师道:“今晚定叫你见天子一面,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
看看天晚,已是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只见徽宗引着一个小黄门,扮做白衣秀士,到师师家后门来。到得阁子里坐下,便叫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
师师冠梳插带,整肃衣裳,前来接驾。拜舞起居,寒温已了,徽宗命去其整妆衣服,相待朕。师师承旨,去其服色,迎驾入房。家间已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珍馔,摆在面前。
师师举杯劝徽宗,徽宗今日心情甚好,道:“小女子且近前,一处坐地!”
师师见徽宗面有喜色,知正是说事的时机,便向前奏道:“小女子有个姑舅兄弟,从小流落外方,今日才归,要见皇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圣监。”
徽宗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将来见朕,有何妨?”下人遂唤燕青直到房内,面见天子。燕青纳头便拜。
徽宗见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
师师叫燕青吹萧,服侍圣上饮酒,少刻又取将出蛇腹琴轻抚一番,然后叫燕青唱曲。
燕青再向徽宗拜奏道:“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服侍圣上?”
徽宗笑道:“朕私行妓馆,不唯羡胡娘美色与才情,也正要听些艳曲,采得风骚,以丰富我大宋的大晟乐,卿当勿疑。”
燕青借过檀板,再拜罢,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还望姐姐见教。”燕青顿开喉咽,手拿檀板,唱《渔家傲》一曲,道是:
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
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
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
莫要相逢好。
好梦欲成还又觉,绿但觉莺啼晓。
燕青唱罢,真乃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徽宗甚喜,指着燕青对师师道:“真乃汝家兄弟!”师师欢喜,叫燕青再唱。
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天听。”
徽宗道:“好,朕愿闻!”
燕青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道是:
听哀告,听哀告!
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
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燕青唱罢,徽宗大惊失色,便问燕青:“卿何故有此曲?”
燕青大哭,拜在地下。
徽宗沉吟片刻,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朕与卿理会。”
燕青奏道:“臣有弥天之罪,不敢上奏!”
徽宗道:“赦卿无罪,但奏不妨!”
燕青奏道:“臣自幼飘泊江湖,流落山东,跟随客商,路经梁山泊过,致被却掳上山,一住三年。今年方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虽然见得姐姐,则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此时如何分说?”
师师赶紧道:“这世上,我只有这一个亲人,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
徽宗笑道:“此事容易,他是师师兄弟,谁敢拿他!”
燕青目视师师,似有话说。那师师早已意会,撒娇撒痴,扯住徽宗的胳膊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这唯一的亲人,小女子才放心。”
“又无御宝在此,如何写得?”
“陛下亲书御笔,便强似玉宝天符。救济兄弟做的护身符时,也是小女子遭际圣时。”
徽宗被逼不过,只得命取纸笔。下人随即捧过文房四宝。燕青研得墨浓,师师赶紧将紫毫象管双手奉到徽宗眼前。徽宗拂开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临写,又问燕青道:“朕忘卿姓氏。”
燕青道:“小人唤做燕青。”
徽宗便写御书道:
神霄王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靖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
写罢,下面押个御书花字。燕青再拜,叩头受命,师师执盏擎杯谢恩。
徽宗又问燕青道:“汝在梁山泊,必知那里备细。”
燕青奏道:“宋江这伙人,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赃官污吏才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
徽宗乃曰:“朕前者两番降诏,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归降?”
燕青奏道:“头一番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招谕之言,更兼抵换了御酒,尽是村醪,以此变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诏书读破句读,因此了变了事情。童枢密引军到来,杀得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军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战船征进,军马折其三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许了招安,方才放回。”
徽宗听罢,便叹道:“朕怎知此事!”
师师道:“陛下虽然圣明,身居九重,却被奸臣闭塞贤路,如之奈何?”
徽宗嗟叹不已。约有更深,燕青拿了赦书,叩头安置,自去歇息。师师这厢见大功告成,心中甚是感念徽宗的大度和情义,自是殷勤不已,伺候着徽宗上了床榻。她思忖,徽宗若不为那君王,亦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子,哪个好女子有幸嫁于他,便也是福气不浅。
第十三章 燕子去也,知交凋零惜周郎
一
师师原指望燕青得了赦书会在她这里安安生生地住下,日后两人姐弟相称,知己相陪,檀板金尊,亦是一段佳话。哪曾想没几日那燕青便有了些异样,遥望蓝天常常懵懂发痴,坐卧谈笑亦是恍惚,人前人后更是唉声叹气。
师师早把这些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思忖小乙哥这是怎的?莫非是受了谁的委屈,莫非是衣食不习惯,还是心中别有牵挂。一日师师起床,外面阳光明亮,天色晴好,师师便唤燕青与她一起到竹林里去散步。竹林间那几棵高大的石榴树格外醒目,火红的石榴花正含苞待放,那星星点点的红色不安分地点缀在绿色的竹林间,格外醒目。小径弯弯曲曲,师师在一棵石榴树下停了脚步,望着头顶上的含苞待放的石榴花道:“小乙哥果真似这石榴花呢。”
燕青道:“此话怎讲?”
师师笑了:“它不愿被这绿色耽搁,终是要绽放出自己颜色的,你看那红,你看那橙,哪里是绿色掩盖得了。”
“要说红花,姐姐便是那最红的花,哪里有小乙的份。”
“休要瞒了我,姐姐看不出似的。小乙哥在这醉杏楼里也有些时日了,衣食茶饭可习惯?”
“姐姐勿取笑小乙,小可一贯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哪里有许多讲究,或粗茶淡饭,或锦衣佳肴,无有不适者。”
“有甚烦恼处,尽可说与师师,休要见外。”
燕青一笑,“回姐姐,姐姐这里千般好万般好,小乙食也食得,玩也晚得,闹也闹得,哪里有甚烦恼。”
“你只休要瞒我则个,师师虽不是那能掐会算的卦师,也终是识得点颜色的。你日日长叹,眉头不展,那心思山样重,只怕这楼里看大门也瞧出了端倪,但说无妨。”
燕青只是苦笑,再无言语。
师师道:“也是姐姐一时疏忽,一直不曾问过小乙哥的家世,府上还有甚亲人?若有时,只管接来。若嫌这醉杏楼里多有不便,可就近买套宅院,一家人也好共享天伦。小乙哥的亲人便是师师的亲人。”
燕青道:“小乙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并不曾有一亲一故,是那大名府的卢员外可怜见,收养了小的。”
师师闻此言,知燕青竟与她一般,心中莫名悲凉,叹了口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怪不得一见小乙哥师师便觉亲近,姐弟俩可是一样的身世,愈是天见可怜了。”
“小乙坊间早闻得姐姐身世,想是上天竟也与我安排了一个亲人。只怕勾起姐姐的伤心,小弟从不曾与姐姐说得。”
“如此小乙哥更要将心思说与姐姐了,我如何见得亲人受委屈。莫是谁个给了小乙哥眼色?莫是下人早晚衣食不上心?”
燕青见师师这般问,倒身便拜。道:“小弟有话要说。”
师师急忙拉起燕青,责怪道:“这不是折杀师师了,起来起来,快起来,既是姐弟,休要有那多顾虑,小乙哥有话讲来便是。”
燕青只是不起,道:“小乙只怕伤了姐姐一片好心。”
“但说便是,我自有理会。”
燕青这才站起,语于师师道:“姐姐冒死为小乙从今上手中求得一纸赦书,救小乙于火海,小乙本愿从此跟随姐姐,也好鞍前马后为姐姐驱使,以报再造之恩。无奈那梁山尚有一百零七个兄弟翘首以盼,愿甘露普降,早得招安,报效国家,免致生灵受苦。那些弟兄曾与小乙歃血为盟,不愿同生但愿同死,言犹在耳,岂敢相忘。更有那卢员外,与小乙有海样的恩情,如今他们皆在那草莽中苟且偷生,小乙如何寝室得安。每每念及,夙夜忧叹。”
“如此,小乙哥待要如何?”
“小乙下山时,公明哥哥便有所交待,我若得此赦书,便要为招安一事奔走于朝廷之下,衙门之中,不得怠慢。小乙幸得姐姐厚爱,盘桓于梁园,乐不思蜀,耽搁了山寨的大事,好不羞愧。”
师师听燕青如此般说道,便道:“如此,小乙哥可早说啊,姐姐本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那日也识得你的几位哥哥,端的是个个英雄豪杰,师师心里早已仰慕。”
“小乙想就此告别姐姐,为我梁山兄弟奔走。等朝廷招安,各位兄弟具得所用,为国效力时,小乙再来姐姐门下。那时小乙便心无旁骛,伴姐姐左右,日日为姐姐所驱使,便是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这是何等好事,小乙哥若是为此事奔走时,师师当鼎力相助。小乙哥只管在这里住下,无需辞别。师师常伴皇上左右,亦识得几个朝廷的命官大人,待我修书与他们,小乙哥亦有个门子好走。”
“此言差矣,姐姐有所不知,此事繁杂,从此奔忙,无有那昼夜之分,亦不是小乙一人可为,诸多事务皆要与诸头领商办,来往于汴京与梁山之间,奔走于衙门与江湖之上。今日这个兄弟来了,明日那个兄弟去了,不得安宁。此处乃今上来往之地,岂是那外人可以随便走动的。小乙想另寻个方便宿处,待大功告成之时,搬回便是。”
听燕青如此说,师师突然心底一阵疼痛,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会在这里久久盘桓的,就像那竹林间的石榴花,终是要绽放出去的。一个堂堂的英雄好汉,天生便要叱诧风云,征战沙场。俗话说得好:“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此等英雄男儿,哪里会在此青楼陪着师师终老一生,他天生便不属于师师一处的。师师沉默片刻,黯然道:“也好,小乙哥忙的是大事,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事,你去便去,需要师师帮村时,尽管过来知会一声。只盼此事早日达成,到时休要忘记今日所言,常来看顾师师则个便是情义了,我这里专等着小乙哥的佳音。”
燕青又拜。
师师扯起那燕青,二人回到屋里。师师亲手为燕青打理包袱,将换洗衣物,日常用品皆裹于包袱里,又拿出几样金珠宝贝和些许银两,亦要打入包袱中,她道:“如今在衙门里行走缺不得银子,上下皆要打点,使得银子方好办事。”
燕青拦住道:“山寨早有准备,哪里缺了这些。”
师师道:“这便是小乙哥的不是了,山寨是山寨的,姐姐是姐姐的,这是姐姐的心意。”
燕青只好让师师将金珠宝贝与银子打入包袱。
收拾完毕,师师将燕青送出杏花楼的大门。那李佬望见了,便赶过来在一旁问:“叔叔这是要去哪里?难道我等慢待了叔叔,说去便去。”
燕青一贯与人和气,上下也皆得过他的好处,意见燕青要走,那醉杏楼里一干人等也都围了过来。
师师不欲李佬多问,便替燕青答道:“小乙哥尚有一桩生意在山东,此番便去了却,过些时日便回。”
燕青赶紧走过去道:“妈妈,小可一向多有骚扰,今日去去,不日便回了,还要有烦妈妈呢。”言罢,也拱手与李佬一干人等道别。师师一人将燕青送到街口。那大街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师师再要相送,燕青便在当街拦住,道:“姐姐休要再送了,小乙不日便回。”
于是两人在街口依依话别,师师自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无非是“未晚先投店,鸡鸣早看天”,“行路走大道,衣厚御风寒”之类。那燕青也似有不忍,眼圈儿早已红了,涕零道:“小乙感念姐姐,不曾走已归心似箭。姐姐且莫要一丝儿烦恼,朝廷招安之时,便是小乙归来之日。那时怎的也不离姐姐左右了。”
师师此时倒忍了百般的伤感,面上露出一些淡淡的笑意。“师师真的不敢奢求了,小乙哥时时记住这青楼之中有个有情有义的姐姐便是好。”她想也许自己便是为那无数送别而生的,每一次送别她心中都有一种难言的苦痛,每次送别都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担忧。眼前这个男人十有八九便是一去不返,难道老天就这么注定的,但凡她喜欢的男人都注定是她命中的过客。
师师站在那街口一直望着燕青在人流中消失。
二
那燕青果如师师所料,一去便多日杳无音讯。师师心中挂念,脸上却不动声色,也从不主动与人言起燕青。倒是李佬时常念叨燕青,开始还问师师“小乙哥如何还未见回,那山东的生意怎的也该了却了。”
师师笑道:“妈妈可是想他手中银子了?”
“咄,姑娘取笑了,休提银子。那小乙哥着实讨人怜爱,哪似你一般金口难开,一天到晚也未见你亲亲热热地喊出一个妈字,人家开口一个妈妈,闭口一个妈妈,嘴巴抹了蜜似的,如此晓事的后生,如何不讨得人欢喜。”
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燕青的消息,李佬又问师师:“可有那小乙哥音讯?”看到师师摇头,她也长叹一声。
再过些日子,李佬便也不问师师了,只低声嘟囔:“那小乙哥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只一张好嘴罢了。”师师只是笑,她自晓得燕青忙于招安,正奔走于朝廷和梁山之间。此浪子非彼浪子,他早把忠义当做生命了,依燕青那秉性,即便是招安了,也未必会安于师师醉杏楼的营生,他本是个不由得拘束的浪子。雄鹰翔于蓝天,虎豹啸于山林,瀑布奔腾于山涧,若有了拘束,那燕青便不再是燕青了。
又过了些日子,师师闻坊间到处传说梁山上的一干人等已被朝廷诏安,心中大喜,知她与燕青见面之日不远矣。徽宗再来时,她便问徽宗。徽宗道:“朕早闻梁山泊宋江等有一百八人,上应天星,更兼英雄勇猛。今已归降,朕已下诏书,不日将彼等招至京师。朕来日,引百官登宣德楼,亲要观看。”
师师知是大事已定,也长长出了口气。
徽宗仿佛想起什么,又问:“你那姑舅兄弟亦在其中否?”
师师道:“正是前番皇上赐了他赦书,方才奔走串联,达成此事。使那一百八人得沐皇恩,为国效力。”
“如此甚好,他来了东京,你们姊弟亦可常常相聚,甚好,甚好!”
送走徽宗,师师便喜滋滋地语于李佬:“小乙哥不日将回。”
李佬拍手道:“好事,如此我便叫下人先把房间收拾了,还是他前番用的那间,一直留着呢,未做他用。我料那小乙哥早晚便是要回来的。”
不几日师师正在调琴,就听得楼下有声音。她掀开窗棂往下看时,便看见楼院子口站着一个男人。又听得楼下有人叫军爷,那应答声师师一下就听出来是燕青,她放下手中的琴飞一般奔下楼去。
来到院子里,师师一眼就看见燕青正与李佬一干人说笑。李佬道:“端的是让我等吃了一吓,小乙哥如何便扮做军爷模样。”
师师再看那燕青那身装扮,正是战袍金铠,戎装披挂,好不威风凛凛。师师笑了,喊道:“小乙哥,如何这般模样?莫不是要征战沙场。”
那燕青见了师师便跪拜,道:“小乙见了姐姐。”
师师扶起燕青,责怪道:“许多日子了,如何就不见小乙哥来,就不知师师惦记吗?”
“这些日子小乙一直奔走于梁山与朝廷之间,尚不知结果吉凶,怕叨扰姐姐多有不便,更是行色匆匆,无暇顾及。梁山招安之事今方见分晓,今上又招我等到京城受阅,忙于琐碎。现今诸事已毕,小乙便匆匆来见姐姐。小乙这厢赔礼了,还望姐姐勿要见怪才是。”
那李佬在一旁抢话道:“不见怪,不见怪的,一家姊弟,又不曾红脸,如何便见怪了。”
师师道:“今番回来便是好,妈妈早把房间给你收拾了,且先住下。”
燕青道:“小乙话未说完呢,此番回醉杏楼一是看顾姐姐,二是就此与姐姐辞别。军务在身,不敢稍有盘桓。”
师师吃了一惊,道:“如何又是辞别?”
“姐姐听小乙细说,现今辽国兴兵十万之众,侵占山后九州所属县治。各处申达表文求救,累次调兵前去征剿交锋,如汤泼蚁。贼势浩大,所遣官军,又无良策,每每只提折兵损将,今上为此甚是烦恼。某等众人,刚才归顺,正欲与国家出力,建功立业,尽忠报国,以此来表忠心,宋首领便领得军令,即刻点兵北上,征讨那辽国贼兵。”
师师闻此言,神色黯然,好久不出声,暗忖这又是征战之事,血染战袍,九死一生,凶险难料,有道是:自古征战几人回。这燕青一去也不知是个甚结果,十年九载也未必得还。姊弟未见叙旧,又要分手,好不叫人伤心!
“姐姐休要牵挂,小乙实指望把这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好与姐姐争口气。待功成名就时小乙便回。”
“小乙哥,莫要戏言,那沙场凶险,你不闻那王昌龄道‘去时三十万,独自还长安吗’吗?你不闻那张藉的‘可怜万里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吗?休要听人聒噪,那功名岂是好博的?姐姐亦不稀罕你这功名,只要早晚姐弟相守,惺惺相惜,过个平安日子。你小乙又岂是那看重功名之人。”
“姐姐说的是,只是那宋公明哥哥当初曾立下誓言,要为兄弟们寻个好出路。小乙自喜爱那无拘束的日子,自然不羡甚的功名,只是众弟兄们大功未成,小乙怎好便独自一人半途而去,辜负了那众弟兄的心。姐姐放心,待功成之日,小乙便解去那战甲,官也不做,俸禄也不受,若姐姐见容时,便追随了姐姐,报答大恩;若姐姐不见容时,便还去浪迹于江湖,了此余生。”
师师叹道:“知你终是逃不出一个义字,是劝不回的,师师看重的也正是你这忠义秉性。罢罢罢,师师只要小乙哥沙场上休要逞强,多多保重,知道有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姐姐在等你。我只在这醉杏楼里每日为你祈祷,等小乙哥凯旋,休要做了那无定河边骨,让姐姐空等一场!”师师说得伤感,让李佬一干人也一旁唏嘘不已。
当下燕青又是一拜,道是拜别姐姐。师师不忍相送,扶着门框只在红门下洒泪与燕青挥别。
那燕青一路涕零而去,仰天泣道:“我今辜负了姐姐,姐姐勿怪我!姐姐勿怪我!”
三
周邦彦去了,燕青又去了。师师再难有个说体己话的人,那徽宗虽也十分善待师师,但终归不是个甚话都可以说的人。自此师师的话愈是少了,每日只在抚琴中消磨时光,每日梳妆亦是草草,楼也懒得下了。院中那一片竹林小径再也难有人再徘徊,甚是空寂,只那竹林中的几棵石榴树,火红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周邦彦去了,燕青又去了,徽宗也只是早晚便要去的,或许只有她自己在这醉杏楼里,枕着都城烟花般的繁荣,孤独地死去。
即便抚琴,师师也常常走神。时而师师会想到征战沙场的燕青,不知那燕青又经历了几番风险,那刀枪剑戟端的是不会长眼,血肉之躯又如何档得住冰冷的铁器?她实不敢想象燕青受戮的情景,那横飞的血肉会淹没师师的生命。时而师师也会想到周邦彦,先生鬓角上的白发又该增加几许了吧,那岁月的皱纹是否已经布满了他的面颊,本来便体弱多病的他,又如何抵挡得住那岭南的恶瘴?一别经年,如何就不见得他半点的音讯?
或许天见可怜,一日真的有人把一首书着周邦彦词的花笺送到了醉杏楼。那是个商客,操着江南口音。说他手里拿的是周邦彦亲手书的词,且是专为师师写的,叫李佬喊出师师,说是要亲自交到师师的手中。
李佬就把师师喊下了楼。师师下得楼去,看那人白色夹衫,黑色大袖鹤氅,宽长曳地,一看就是个有钱的商人,必不是周邦彦的同道。师师哪里肯信他有周邦彦亲手写的词,道:“休要唬我。若是为我写的,如何便落到你的手里?”
那人道:“娘子须识得周先生的笔迹,可看看笔迹是否。”他将那纸花笺举起让师师看。
师师仔细辨认,倒真是周邦彦的笔迹。她道:“若看笔迹倒像先生写的,只是不知为何便落到你的手中。”
那人道:“去年小人贩茶叶去得岭南,返回途中,在一家客栈中幸遇周先生,如此方得相识。”
“他竟得免回来,如何不来汴京寻我?”
“娘子休要着急则个,听小人细说来,他虽幸得赦免,但只赦不在岭南,这东京城是断断回不了的,那赦书上明言写到永远不得再回汴梁京城。”
“他如今倒是怎样?这词又是如何落到你手中?”
“如今那周先生好不落拓,白白做了许多年的官,连个住店的盘缠都无有,幸好与我同路,得我一路接济,方得以返回家乡。分手时,他吩咐说我若有朝一日来得汴京,千万要给娘子捎个口信,叫娘子休要再等他了,现今他已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我说,你好大一个大词人,怎的好空口无凭就叫我去见那东京城里的大花魁,须是写张词来以作凭证。也是个不爽快的人,他在那怀里摸了许久,便摸出这个纸来,想是十分珍惜的。是词不是,小人也不晓得,送与姑娘看吧。”
师师看那花笺纸的排头写着《解连环》三个字,知那是词牌。便道:“须是词。”
师师伸手欲取那花笺,那人赶紧收回手去,道:“既是词,那就该值几个银子的。切不说小人一路接济先生,单单是千里迢迢来这汴京城,亦是千幸万苦般的劳累。娘子如何说拿去便拿去了。”
师师忙叫李佬去拿银子。那人道:“小人一向经商,前番还几番接济那周先生,如何会缺那白花花的银子。”
师师问:“倒要如何?”
“早就闻听娘子的歌曲是天下第一,今日有幸得来汴京,只想讨得娘子一唱,也不枉京城里跑了一回。”
师师听他如此这般说道,便将那人请入醉杏楼,领进一阁子间,手持檀板特为他唱了一阕《清平乐》。那人自喝了几声彩,这才将花笺递到师师手里,道:“如此便不虚此行了。”笑盈盈离去。
师师回到闺房,净手焚香,再轻轻展开那花笺,细看那《解连环》,那词更泣血泣泪,词道: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州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
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言闲语,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想那周先生独在他乡为异客,更是如何地思念着师师,长相思却不得见。往日的温情与他眼前的凄凉,出双入对的竹林小径与独自“怨怀无托”的伤感,在他心中该会形成如何鲜明的对比。“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又是如何地煎熬着先生啊。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便尽在这《解连环》中了。李师师看过泪流不已,泣不成声。
当夜师师无眠,或梦见周邦彦披头散发,貌似恶鬼;或梦见燕青身首异处,血染战袍。心惊肉跳了一夜。第二日师师便觉得浑身乏力,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头晕得狠,连床都起不了,茶也不思,饭也不想。
李佬闻讯赶过来看师师,她焦急地跺着脚道:“我的天,闺女这脸如何就同那蜡一般的黄,才一夜,如何竟成这般模样?”
师师知道自己这是心病,是忧的,是愁的,是百药不医的离愁,她不想与人说,也不想医治。暗忖就此解脱也未必是坏事,一个人若是心死了,活着就是一个“累”字。她便不回李佬一个字,依然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微微合着眼。
那李佬见师师竟一句话不说,更是焦急,在师师床头转了几圈后,又道:“闺女,你可别吓人啊,若是圣上晓得了,还不知该如何怪罪我等,岂不是醉杏楼大劫,须不是闹着玩的。”
有人在一旁提醒李佬:“如此,妈妈还不赶紧去寻个郎中来。”
那李佬方如梦初醒,赶紧颠着小脚,飞一般咚咚咚下得楼去。一会便带了个老郎中进来。那郎中师师也识得,下巴上长着一撮山羊胡,开方子时手总在那胡子上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在深思熟虑一般。寻常也曾给醉杏楼里的姐妹把脉开方,不过是染了风寒,上了火之类的小病。
那郎中给师师把了半天脉,眉头紧锁,居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脉象弦矣,脉象弦矣……”
他问师师:“偶感风寒否?”
师师无力地摇摇头。
他又问:“姑娘近日可曾动过肝火?”
师师还是无力地摇头。
那郎中捋了半天的胡子,便颤抖着手给师师开了方子。
李佬接过那方子看时,乃:龙眼肉、酸枣仁、黄芪、白术、茯神,木香、炙甘草。李佬道:“如此方子,为何不见甚利药。”
那郎中道:“温和,不致人命也。”
李佬道:“若此等方子,我亦能开,何至于请你个大郎中。”
“医者,医病不医命。凡命中注定医皆不治。”
李佬气急,与那郎中理论起来:“我请你来是救人的,哪来的那些病呀命的聒噪。原来你一向与我们醉杏楼开方子,不过是随命罢了,须是骗了我们多少银子?”
师师听李佬那絮絮叨叨的聒噪愈加心烦,便朝李佬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休要与人理论……郎中的话原本不差,师师心里清楚,此皆是命中注定……”
李佬扔了那方子,又颠着一双小脚出门去寻郎中。待李佬再返回时,一脸沮丧,红着眼睛对师师道:“这汴京城里的郎中皆知道圣上与你来往,哪个敢医,无不退避三舍。”
师师道:“也好,妈妈便让师师清净几日吧,若是得好那便是幸,若就此一命呜呼,也未尝是不幸。师师活得苦呢。”
李佬道:“姑娘说得好轻松!岂不知你若好时,便大家好,你若有个歹处,圣上怪罪下来,大家都难得安生。且莫要连累了醉杏楼一楼的生灵。我这便去寻那张迪,务必禀告圣上。”
李佬又咚咚咚下楼去了。
四
当天夜里师师便浑身发冷,她要李佬给她多加床被子。
李佬摸了摸师师的额头,便吓哭了,道:“这烧得跟火炭似的,如何还喊冷?这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啊?这个挨千刀的张迪,原是央他赶紧报于圣上,他也收了银子,也点了头,如何便没了消息。真是个挨千刀的!平日里来咱醉杏楼,好吃的少不得他,好玩的也少不得他,银子也没少拿,也不曾丝毫慢待了他……都看到了吧,都看到了吧,来这青楼的男子,端的是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
旁边几个醉杏楼的人也都吓得哭将起来,以为大祸将临。大家正哭声一片,就有人来报说是圣上来了。于是大家赶紧屏息回避,一个个作鸟兽散,唯有李佬屁颠屁颠地去迎皇上。
一会徽宗带着两个御医在李佬的引导下,上楼来到师师的床边。其实师师早就想见徽宗了,身边的知己也只有这个皇上了,假如就这样一命呜呼,能见到的也只有他了。还没掌灯的时候,她心里就一遍遍地念叨着那个当今的圣上,那个也该挨千刀的人,平日里宝贝样地疼着她,如今她躺着不能动了,整整一个白天,却不见了他的踪影。师师始终都在盼望着徽宗,她心里明白肯定是朝廷有了要紧的事,要不徽宗不会不来的。见到徽宗,师师喊了声“皇上”,欲挣扎着起床行礼。
徽宗急忙扶住,道:“你我之间,哪来如此多礼数,赶紧躺下,赶紧躺下。”
师师又喊了声:“皇上。”那眼泪就簌簌流了一脸。
徽宗道:“朕来晚了,不是朕不想来,只因那金人灭辽后,又与我大宋寻衅,贼兵压境。朝廷正为此议事,久而不能决,故迟来也。”
“小女子哪敢耽搁皇上大事。只是师师此番病势来得凶,恐这旦夕间便小命不保,从此便与皇上阴阳相隔,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徽宗见师师真个如此病笃,早就心中不忍,又闻师师此言,眼睛也红了,道:“休要出此不祥之言,朕此番带有御医,都是宫里最好的,少顷便与你把脉抓药,哪有不治之理。”
“师师这里谢皇上了。”
“休要这般说道。朕早就该来了,只脱不了身,端的是这个皇位害死人,朝政紊乱,痼疾日久,朕之禀赋全在丹青翰墨中,哪堪治国大任,实实已不堪此重负。来日寻个事由便退了这皇位,朕也好日日来陪你。”
师师只是不信徽宗这话,其实她也想过假如这徽宗只是一介书生该多好,他们之间便没了那皇家与百姓的鸿沟,她师师便可以在他面前放肆,在他面前使性子,还可以嫁给他,博得个名分,过着夫唱妇和,举案齐眉的寻常日子。那千秋的社稷,四海的疆土怎是一个小小生命能担当的,皇上这是何苦呢。
那两个御医上前都各自为师师把了脉,又嘀咕了一阵子,便禀告皇上师师这是忧思成患,抑郁成疾。两人一起开出方子,递给徽宗看。徽宗把方子看了一遍,又问了些话,还亲自提笔添了一味药引。道:“如此这剂药方能尽其味,你等现在便去抓药,速速熬制,休要有一刻耽搁。”两个御医当下便匆匆的下了醉杏楼。
一会那两个御医便抓来了药,在醉杏楼里给师师熬起药来。也不知是甚的神药,或者是因徽宗的到来的缘故,那中药的清香弥漫到师师闺房时,师师便觉得舒缓了许多。她笑着对徽宗道:“到底是宫中的御医,师师嗅到这药味便顿觉清爽。”
徽宗道:“也就宫中吧。坊间的郎中有几人能似那扁鹊,华佗的?庸医自是不少。但凡天下文人,一等的便去博了功名,讨个封妻荫子,前朝的王安石便是;二等的便去卖词,亦可养活自己,正如柳永一类,青楼上亦可浪得虚名。唯这三等功名不成,文章亦无造化,便去学那郎中。朕闻坊间有一俗语:‘秀才学郎中,要不了三五更’。读了半本《黄帝内经》,便要取人家口袋里的银子,如何不出庸医?有一笑话说一郎中初开张,便医死了某人的儿,无奈将自己儿赔与人家。第二日又医死了某人的千金,便将自己千金赔了。直到那第三日,刚开门便慌慌张张跑入内宅,对妻道:事急!事急!赶紧走矣,有人恁地便瞧上了你。’”
徽宗的故事把师师逗笑了,愁眉也展开了,想起李佬先前请的那个郎中,又是笑了一阵。
徽宗再去摸师师的额头,果然那温热去了几分。一会李佬便端着药罐跟着两个御医上来,说是要给师师喂汤药。
徽宗拦下了,道:“就不劳你等了,朕要亲手给师师喂药。她好一分,朕便心中便敞亮一分,她若是痊愈,朕便重见光明一般。”他亲自接过药罐子,一勺子一勺子地将那汤剂吹凉,然后再喂到师师嘴里。到底是没干过这种勾当的人,几次将那汤剂洒到师师的被子上,徽宗又亲手将那汤渍擦干。让两个御医和李佬惊慌不已。
喝着徽宗喂的药,师师心中的忧郁便已经去了大半。她想自己生在穷人家里,自小失去父母,沦落在这青楼。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得皇上如此宠幸,天下有几人能得皇上亲手喂汤药,即便是那宫里的娘娘也未必得此荣幸。得皇恩如此浩荡,此生足矣,来生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的。师师含着泪道:“小女子得皇上如此宠幸,真乃三生有幸,心里自是感激涕零,小女子力薄身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徽宗笑着道:“朕不要你封妻荫子,亦不要你金银财宝。”
师师也被徽宗逗笑了,道:“那些是皇上赏别人的,我哪里给得了皇上,师师只想知道皇上要啥俺有的?”
“朕要你不再忧思,无他念,朕要你锦心绣口,常欢乐,休要再做那冷冰冰的冷美人儿,可否?”
“这是要师师换个人呢,只怕真是那般了,皇上便再也不待见师师了,皇上喜的是此师师,非彼师师。”
“哈哈哈。好个玲珑乖巧女子,能猜透朕的心思呢,朕最喜的便是你知晓朕的心思。以前朕总以为那伯牙摔瑶琴乃古人的夸张,现在细想想方相信是真的,只是你若有个好歹,朕到哪里去摔瑶琴都不知道。”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说起了体己话,李佬与两个御医有眼色,早便悄悄地下了楼。
那是一个金秋之夜,那一夜,细雨蒙蒙,凉风习习,水润御街,徽宗却一直守在师师的床前;那一夜,天宇无色,古城无声,长街人稀,师师闺房的灯火却被拨得通明。徽宗全然不去想第二天的朝政,全然不去想金人大兵压境,只一心看护着师师。
直到第二日白昼,天色放晴,师师的热退了,也能坐起来了,徽宗这才挤在师师身边睡去。
朝中来人有要事禀告,亦不敢打扰徽宗,只在醉杏楼前焦急地候着。
第十四章 毁家纾难,看天下谁为下贱
一
师师病初好,刚得下楼。便听得街巷里到处传言,说是金兵分两路犯我大宋,一路粘罕陷朔州、武县、代州、忻县,围太原府。一路斡离不犯中山府,大宋北部山河一时烽烟四起,血染沃土,流民塞道。汴京城里也风声鹤唳,许多北方躲避战争的流民涌入了汴京城,他们以为到了京城便可安身。汴京城里的那些富贾与官员却收拾细软,打点行囊开始逃往南方。汴京城里一时人流涌动,车来人往,不过再不是昔日的繁华景象,来往者不再是金发碧眼的波斯客和长髯高鼻的回纥,那一辆辆车载的皆是各自人家的细软和家小,水一般的涌来流去,人心惶惶。徽宗也一连数日未曾临幸醉杏楼。
师师又是忧心如焚,连连咳血。
李佬道:“姑娘休要担忧,这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须与我等百姓无关,且关门闭户,好生度日。”
“瞧这阵势,怕是我朝挡不住了。”
“那又如何?我等又不曾与那金虏动过刀枪甚的,何故怕他。”
师师道:“妈妈此言差矣,历朝历代,国破时,那强虏无不毁我城池,杀我人民,掳我妇女,你我的好日子须是到头了。”
李佬颜色大变,道:“这如何是好?不如我等也卷些细软走了吧,到南方去。”
“这如何使得,如今我是皇上的人了,即便是走也要见皇上一面啊,一切待见到皇上再作计较,不见到皇上我是不会走的。”
两人正商议间就看见张迪手里扯着一张白纸跑进来。
师师赶紧上前询问徽宗的消息。
那张迪气喘得紧,须臾方才开口说话,他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皇上退位了,不得了。”
师师焦急道:“如何便退位了?龙驾安在?”
“这,这……端的是一言难尽。”
“我的好哥哥,你倒是细说端详啊。”
张迪道:“一路跑将过来,气紧,姐姐待我歇息片刻,喝口茶水便细细道来。”
师师急忙将张迪出让进屋中,亲自与他倒上茶水。
那张迪歇息片刻,饮了口茶,这才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昨日皇上突然下旨昭告天下,退位了,还发一个什么什么的罪己诏。”
“有这等事?皇上退位?没了皇上岂不天下大乱?”
“你听我细说备细,如今是太子登基,诸事皆有太子节度,宫中各处亦重新安排,乱得狠,即便是小人亦难得见皇上一面。知你等焦急,特来相告。这一路上满大街的差役都在张贴皇上退位的诏书呢。小人胡乱扯了一张,拿与你等看。”说罢他将手中那白纸递与师师。
李佬问师师:“上面写了甚?你念与我听听。”
师师没理会李佬,自顾看了一番,果是徽宗的罪己诏。那上面写道:
朕承祖宗恩德,置于士民之上,已经二十余年。虽兢兢业业,仍过失不断,是我禀赋不高之故。多年来言路闭塞,导致小人得志,贤良之士遭陷贬谪,奸邪掌权,朝政紊乱,痼疾日久。而重赋夺尽百姓之财,戍役夺尽兵士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屡现,而朕不觉悟;民怨载道,而朕却不知。追思所有的过错,悔之何及!……
师师看罢,脸上愁云密布,悲戚道:“果是如此……只怕去了他,大宋也未必就强起来。大厦将倾,岂是一砖之过,社稷沦陷,又岂是一个人之过。当今大宋,奢靡之风何处不有?皇上不过是替千千万万的贪官污吏顶了个千古骂名而已。”
张迪道:“事到如今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让太子来治理。原本皇上也正有退位之意。”
“虽皇上早有此心,于我等只怕于今晚矣。”
李佬道:“如何便是晚矣?”
“当今皇上是太子了,师师曾闻当初皇上幸临醉杏楼,太子一党便屡有谏书。于今国难当头,仓促退位,恐见不容,怕是我与他再难相见了……”
张迪道:“姐姐此言正是,小的此来,亦是晓之你等,莫若早做准备,或是这刻便离了京城,另投别处。”
师师道:“小哥这是何话?这些年我醉杏楼上下人等,吃穿皆出自皇上之手,那金银宝贝哪一样不是拜皇上所赐。如今皇上有难,我等撒手便走了,是何道理?还有何颜面存于世。莫说是皇恩浩荡了,便是那一般那相交,亦不可如此行事。我必要见皇上一面再做定夺。”
张迪道:“满京城早已是人心惶惶,宫廷亦在商议南迁,后宫里的娘娘们都在打点行囊呢,一片混乱,皇上哪里顾得了你等。皇上虽退位,亦是个太上皇,又不可随意行走,不似当初了,只怕难得相见。”
“我必不做那负心之事,只不见皇上便不走。”
李佬道:“闺女可是又发痴了,这张迪小哥说得甚是,那皇宫高墙大院,你又进去不得,他又出不来,却是如何得见,不若收拾些金银细软,咱也走了。”
“妈妈如何这般见识,汴京乃一座皇城,岂是他金人说进来就进来的?皇上也绝不会不顾我的,我只要见了皇上才做计较。”
那张迪见劝不动师师,拱手道:“姐姐果然有情有义,侠义之人一个。我张迪不好多说了。不瞒你们,这汴京城早晚不保,宫中车马早已备好,专等一声令下,旋即南迁。只怕到时姐姐非但见不到皇上,自己也陷入强虏之手。你等多多保重,有事尽可去找我,宫中事紧,不敢久留,我这便走了。”说罢,张迪便自顾而去。
待张迪走远,师师把李佬拉到自己的闺房里,关了门,低声对李佬道:“平日里我们娘儿俩只知道整天嘻嘻哈哈,其实早就埋下了祸灾。妈妈不见,那历朝历代社稷沦亡之时,不都说是红颜祸水吗?哪一样不扯到咱女人身上?谁都知道皇上善我,常来这醉杏楼,还不知我们得了国家的多少财宝呢,上上下下有多少人早就盯上咱们。在京城尚有皇上余威庇护,若出了这京城定是命在旦夕,你休要再提出走之事。别人走得了,你我断是走不得。”
李佬闻听此言,面无血色。
“如今国将亡,城将破,皇上也退位了,正是大祸临头之时。”
李姥又打了一个寒战,战战兢兢地道:“恁地便如何是好?”
师师道:“你且莫胡乱用事,皆有我来计较。”
李佬颤巍巍地点头。
师师问:“平日皇上所赐可有数?”
“姑娘晓得的,除吃穿开销,别的皆有造册。”
“如此便好,留些日后用度即可,将皇帝前前后后所赐金银财宝集中,上书给开封府尹,说我等欲将这些财宝银两尽数上缴府库,以助河北官兵添购器械粮饷。如此既解脱了皇上的干系,亦可让那些盯着我醉杏楼的人撒手。”
李佬道:“……如此甚是可惜,那金银财宝乃我们娘俩多年积攒,岂可随意便与了他人,端的是如同剜我身上肉一般。断使不得,使不得。”
“如此便大祸临头矣,妈妈可曾见壁虎断尾求生乎?方今咱也只有断尾求生一条路了。”
“再无别路可走?”
“妈妈岂不知财是惹祸根苗,命若没了还要那钱财作何用?况皇上如此厚待我等,如今国家有难,正是我等毁家纾难,上报皇恩之时。人活一世,忠义还是要讲的,情义也还是要有的。我早已思忖好了,捐了钱财后,师师便寻个道观,做个道姑,今生苦也罢,甜也罢,都受了,再无所求。妈妈若有心时,亦可以随师师前去。”
李佬摆手道:“不去不去,你自做你的道姑,我便不做那道姑了,俺习惯了三荤四素的,烟花柳巷里生烟花柳巷里长,哪里受得了那般清规戒律。俺只待多留点用度,日后也好安度余生。你该缴的便缴了吧,唉,到底是个痴情的种子,也算是对得起那个人了。”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此生灵涂炭之际,只怕妈妈难得安度余生了。各自多保重吧。”
当下师师便修书一封与徽宗,托人带给张迪,将此中事一一向徽宗禀报,并言愿弃家做个道姑。
二
书信送走后,师师与李佬各自准备。醉杏楼里的一干人等,愿意跟李佬一起走的就跟着李佬;有那不愿意再跟着李佬的,都各自分得了盘缠投亲靠友去了。师师留下一心专等徽宗的消息。李佬一拍大腿,道:“我与闺女一起等那个人,终得有个结果我便放心则个,这天下哪有丢下闺女自个儿逃命的妈妈。”
第二天一早便有军士来收缴醉杏楼捐出的金银财宝,并报知说徽宗已经许了师师所奏,还赐城北慈云观给师师居住和修行。让师师稍候,下午皇上便移驾醉杏楼,要亲自来给师师送行。
师师闻之高兴,便言与李佬道:“妈妈可带大家走矣。”
望着被装了车的金银财宝,望着已经收拾利索的师师,李佬眼睛红了,道:“终要见姑娘去了慈云观方才放心,如此就走,那心肝便会一辈子悬在半空中,哪里得一刻安宁。”
果然日上中天时,徽宗便来了。
这日的徽宗已脱去皇家的服装佩饰,头戴乌纱帽,身着皂罗衫,束角带,登革靴,俨然一个士大夫模样。他的仪仗也没了前番的阵势,轿子前面开道的人少了许多,轿子后面也只跟了一排兵士并张迪。那轿子刚到醉杏楼门口,便被师师迎住。
徽宗下了轿,醉杏楼一干人等跪迎完毕,进得院内。师师与徽宗两人便一番执手,好久无语。
后来还是师师先开口,道:“请皇上上楼。”
徽宗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急匆匆地往楼上走,有些六神无主,环顾四周道:“事急,朕便在这里说吧。”
师师看出徽宗为难,便点头道:“也好。”
徽宗道:“今番不似从前了,诸事朕皆不能做主,当今皇上还候着朕回去回复呢,不可在此久待,多留无益。朕这就送你去那慈云观,你也赶紧收拾收拾吧,把要带的物品打点好。”
那李佬见师师此刻便要离开醉杏楼,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扯着师师的手道:“闺女,你我母女一场,二十余载,怎忍就此分手!”
师师眼睛也红了,哽咽道:“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以后妈妈多保重便是,我今到慈云观,来日妈妈若想我了,亦可去慈云观寻师师。”
李佬抹着眼泪道:“逢这乱世,天杀的金人掠地杀人,我等也不知哪天就做了刀下鬼。此生也不知还能相见否?小心肝肝,今日离别端的是要了娘的命!”醉杏楼一干人等见状皆落泪。
师师也愈加伤感,她想起自己打小就跟着李佬,倒也深得李佬疼爱。四五岁时,每天都是李佬牵着她的小手,亲自把她送到教坊里去习琴习曲。雨天,一把小伞罩在师师头上;列日炎炎,也总有一方手帕贴在师师的头上。汴京街头各类小吃本就多,师师年幼嘴馋,只伸手向那李佬讨要着吃。那李佬并不曾有半点的吝啬,凡师师伸手的,便从口袋里掏银子,哪怕是一星半点,也便要让师师尝尝。师师也就是那个时候爱上了花生糕的。师师能挣钱后,李佬更是把师师视作掌上明珠一般,闺女长闺女短的喊着,遇事也总要与师师有个商议。
往事历历,师师对李佬也一般地舍不下,见李佬落泪,她心里何曾好受,一屈膝便跪在李佬面前,朝着李佬一连磕了几个头,道:“闺女这就辞别妈妈了,当初若不是妈妈收留,师师或早已化作白骨,是妈妈将师师抚养大,一直视若己出,此恩天大地大,师师尚不曾有半点回报。”
那李佬扶起师师只是不松手,泣道:“妈妈一心厚待俺闺女,本想倚你养老,哪曾想我风前之烛时,你却去了那道观为姑,恁地如何说去便去了,如何叫妈妈生受得了……”
师师也经不住李佬如此动情的述说,眼泪也流出眼眶,与李佬哭作一团。
徽宗的眼睛也红了,一旁劝慰:“妈妈休出此言,几路勤王兵马正开赴这里,或许不几日便可扫荡贼兵,解我大宋京城之围,那时大家或可再行团聚。”
张迪也在一旁劝慰,“休要如此伤心,山与山不见面,人和人总相逢。哪里就生离死别一般,那慈云观就在城北,在这乱世,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说不了哪天妈妈就寻师师去了。”
众人劝说下,师师终与李佬分开,李佬吩咐师师道:“闺女,到了那慈云观,再不似在家中,缝衣做饭样样得自己来,须事事谨慎才好,要老实听道长的话,万不可由着你使性子。”
师师道:“我自晓得的。”
说着一行人便出了院子。徽宗的大轿后面还有一顶接亲用的小轿,那轿自然不能与皇家的轿子比,椅子上虽稍有装饰雕琢,但并无屏障,脊上亦无那铜嵌的龙凤图案。那时除了皇家,别人是不得乘轿的,所以人们不把它叫做轿子,把它称作做花檐子,其实就是两人抬的一把大椅子,是寻常人家婚嫁抬新娘用的。也不知徽宗是从哪里寻得了一顶花檐子,便慌慌张张来寻师师了。徽宗做着手势让师师上了花檐子,他这才登上自己的轿子,道:“此离乱之时,讲究不得,能将师师送走便是好。”
李佬一见到那花檐子,便触景生情,又跑到师师的花檐子前哭道:“如何乘的是这花檐子。原做梦都想多为闺女备些嫁妆,有朝一日用一顶花檐子将俺闺女打发到一个好人家,我也好随着去享福。今番闺女可是乘上花檐子了,却是去那道观里当姑子的花檐子。恁地好不叫娘伤心。”
李佬的话刺到了师师的疼处,一个姑娘家,她又何曾没有过花檐子梦呢。多少次梦见那大才子周邦彦将她娶走,周邦彦在前面骑着红马,她坐着大花檐子,一路喇叭声响彻云霄。她甚至也想过燕青娶她,她不图他的花檐子,自甘愿陪着那小乙哥飘零江湖,一唱一和。如今这两个被她当做知音的,皆杳无音讯不知生死。今日她虽乘上了花檐子,是宣告她终生不嫁自甘为冠的花檐子,是把她送去日日陪着青灯黄卷打发时光的花檐子。一个姑娘的梦,从此便碎在这花檐子中了,人家姑娘坐花檐子是欢天喜地去成亲,她坐花檐子却是做那永不嫁人的姑子。想到此,师师便在那花檐子上大声哭了出来。
李佬见师师亦痛哭,赶紧擦泪道:“走吧,走吧,皆是妈妈不好,惹得闺女如此伤心。闺女一个人走好,妈妈便是不送了,只怕到了街口更是忍不住了,老了老了,哪里生受得了。”
徽宗道:“妈妈留步,日后多保重才是。”
只那张迪一旁没心没肺道:“便是天上的云也飘来飘去的,难保不过几日便又相见了,何必如此悲伤,若得再见时岂不白白哭了一场。”
一行人马离了醉杏楼,缓缓地出了街口,很快便融进了大街上慌慌张张的人流里。师师犹闻得醉杏楼里一片哭声,断续入耳。
三
那慈云观虽是在京城外,却不是个繁华去处。出北城门径直行十余里,再东行七八里,有一处土坡,那土坡上满是松树,密布的松枝掩映了整个土坡,走近方隐约可见有黑色的房顶。松林间一条窄窄的土路直通往那黑色的房宅,再走近时便可以看见一处牌楼,牌楼后面是大宅院般的房子,那房屋几进几出,屋宅四面环围着,还有围墙。房屋飞檐翘角,檐上的琉璃瓦皆为红色。牌楼上有三个遒劲的大字“慈云观”,门的两旁是一副对子:上联是:“荣辱常记人会痴”,下联是:“ 生死静悟心自智。”
大门是敞开着的,徽宗并师师各自下了轿,踏上门前的台阶,便看见了院子里高大的香炉,那香炉是黑铁制的,一人多高,上面有两个字“清净”。 师师立刻就嗅到了焚香的气味,那气味一下子就渗进了师师的肺腑,也不知为何,师师立刻就产生一种盼望已久,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心境突然就清净了许多,刚才离别的忧伤,闹市的那些喧哗,居然也都渐渐地在消退,人世间那些恩怨似乎也都在慢慢放下。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对徽宗道:“皇上,恁地熟悉,小女子似曾来过一般。”
徽宗一怔,道:“人人都说缘,这大概就是缘吧。朕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到了某处,或遇了某人,都似曾相识般。或许那便是前世的记忆,那便是缘了。朕第一次见你,便是这般感觉。”
两人正说话,屋里就转出一个中年道姑,黑衣黑冠,面色苍白。那道姑唱了个喏,便道:“道友来小观有何见教?”
徽宗道:“昨日一位刘道友不是已经跟你说好了吗,今日给你送个弟子。”
“无量天尊,真有此事,来者可是王香香?”
徽宗路上告诉过师师,他把师师的身份瞒了道观里的人,唤她做王香香,怕她们知道师师的身份,多有不便,更是防着日后有那不善之人来寻事端。
师师知道道长问的自己,赶紧道:“正是小女子。”
“我便是这里的道长,昨日听说有一富贵女子愿弃家为女冠,不曾想这刻便到了。”
师师见那道长见了徽宗不跪,亦不加理睬,甚是无礼,知她不识得徽宗。徽宗低声道:“今番不似往日了,休要说破。你在那汴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只身来这观里,怕是外人知晓了起那贼心歹意。”
师师不以为然道:“小女子已是身无分文,赤条条投到这观里,还怕个甚的。”
“小心为妙,逢了这乱世,难免有不测灾祸,你一个弱女子,观里也无甚骁勇男儿,休说虎狼一般的金兵,便是那市井无赖,腌臜泼皮们闯了进来,也无人能抵挡。”
那道长是个利落人,一番铺排,便把师师安置了。徽宗见万事已毕,就要离开,他与道长道别时说:“我家只这个女儿,在家一向娇宠,不曾教她受得半点委屈,又兼不识得观里规矩,还望道长仔细教诲,多有关照,休要生怨。”
那道长道:“无量天尊,介绍你家姑娘来的道友,一贯与慈云观来往,对本观多有接济,岂有不另眼相待之理。只是在这里不可同在那富贵家中一般,观里自有观里的规矩,早晚功课是要做的,饭菜亦不可挑剔。”道长言罢也不相送,丢下徽宗自去忙了。
师师送徽宗到大门边,知道这或许是她与徽宗见的最后一面了,就此一别,便又是一个杳无音讯,心中甚的不好消受。虽是庙观之地,香火缭绕,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寡念,她眼睛仍是依依不舍地盯着徽宗看了好久。
徽宗也不忍立时便离去,又是嘱咐一番。
师师站在门槛里道:“你自保重,咱就此一别吧。”
徽宗转过身,道:“再往前走几步吧,送朕过眼前这松树林,今日一别更不知何时再见。”
“师师与这里有缘,进了这门,便不再想迈出这门槛一歩了。小女子从此清心寡意,六根清净了。俗世间的情啊,苦啊的便再也不去想了。”师师心里虽如刀剜一般,但此处的情景亦让她产生一种解脱的感觉,她想或许自己从此便与以前的那个师师了断了。
徽宗只好仰头往前走,才走了十几步,仿佛想起什么,突然又返回,站在师师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递于师师道:“昨晚闻你欲女冠,想你我从此天涯,不胜伤感,一夜未眠,不知该如何表达心情,知此番不必送你金银财宝,亦不必送你金钗粉盒。思来想去,总是伤感,便作了这副《溪水燕子图》送与你,也好留作念想,他日若是想起朕,便可看看这《溪水燕子图》。”
师师将那宣纸展开,是一幅工笔山水画。徽宗本就是一代工笔画大师,那花鸟虫草的工笔画便是被他带入了全盛的。再看这幅《溪水燕子图》端得是传神,画面上的群山叠嶂被压缩,聚集在了左上角。水墨淡染,呈现一大片烟雾迷离的山水景色,颇有韵致。一只羽毛凌乱的小燕子,喙夸张地张着,掠过水面,挣扎飞起,神态逼肖,仿佛它正在发出了凄婉哀怨的叫声,甚至还有几片羽毛在空中滑落。画中题跋:野水无人渡,孤燕难自飞。这幅画再无徽宗以往那些画的富贵之气了。师师本是懂得赏画的,相与了徽宗后,更是遍赏名画。却从未见过如此的画意,好不凄凉的一只燕啊。人家画里,燕本双飞,嘻戏缠绕,好不和美,唯这幅《溪水燕子图》里的燕子却是只身独飞,是劳燕分飞了吗?人家画里,燕子羽毛光亮整齐,唯这幅《溪水燕子图》里的燕子羽毛凌乱,还有几片在空中滑落,是被人伤害了吗?这哪里是燕子,分明是此刻的她和徽宗。师师当然明白徽宗作画时的心境。心心相照,自是让师师心中掠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师师将那宣纸收好,装入怀中,屈膝朝徽宗行了个礼,道:“小女子谢皇上了。”但她依然不跨过慈云观的那道门槛,她的手紧紧地抓着门框,她着实不愿再送徽宗一步。她要放下她所有的凄苦,她必须放下她所有的凄苦,她知道这小小的生命实在承受不了这样多的离愁别绪。她曾经送过周邦彦,她曾经送过燕小乙,哪一次不是肝肠寸断?如何再送得了徽宗呢?
徽宗才走几步,师师便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她不想再看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她面对着高高的香炉,定下神,眼睛只看着那“清净”二字。
徽宗再次停下脚步,望着师师道:“须好生保重,待京城安定时,朕便来迎你,拼将此生抛却一切,必为你备一顶宫中的花轿!”
师师明白徽宗这是在告诉她,要给她一个名分。但她更明白,这一切也许都已经晚了,此生那娼籍是断难除去了。她心中感慨万端,鼻子不由得发酸,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曾敢想的啊,这是一个承诺,一个来得太晚的承诺!她又回望了一眼徽宗,眼里充满了感激和凄楚。
徽宗的脚步声这才渐渐远去,渐渐在消失。风拂过松林,松枝声簌簌地融化着徽宗的脚步声。
周邦彦去了,燕青去了,如今徽宗也去了,大宋王朝的繁华也随之去了……师师想,自己的一切温柔富贵,一切冷艳凄楚也随之而去了,烟花般的灿烂,又烟花般的迅疾。她哪里会想到唯有她口中唱出的最优美、最华丽而又最哀婉的宋词,将会永远永远地留下了,留在中国人的文化记忆里。
第十五章 汴京城破,引颈就死报皇恩
一
师师在慈云观一切都安顿好了,道长也给她起了个道号:曰灵玄子。师师亦想静下心来,好好跟着道长学经。只是道观外世界的变化总时时传到观内。先是听人说几支勤王的军队赶到,金兵退去,汴京城围解。没过几个月,又听说金人再次围了汴京城,此番金人攻势愈加激烈。道观的外面便开始有了三三两两的流民,皆是从汴京城里逃来的。那些流民多是些老弱病残和妇女,为了躲避战争,逃出汴京城,他们带来一个又一个噩耗。先说是大宋的宰相张邦昌降了,又传汴京城被攻破了,再传就是徽宗和钦宗皆被金人所掳。
师师每日都提心吊胆,心里难得清净,总是牵挂着徽宗,担心他遇到闪失,也不知那些传言是假是真。每日打开观门,她便要向那些流民张望,听他们说些汴京城里发生的事。
那日一早师师便听见敲门声,细听时,是一流民在向观里讨要饭食,其声悲切。师师于心不忍,便语于道长道:“天见可怜,不若送些饭食与他们。”
道长不情愿地看了看师师。
师师又道:“师父,道不是说体道法天,济度众生吗?昨日师父还说一草一木也关情呢。”
“自是一草一木也关情,但且不可沉溺于草木之间,亦不要失望,不可为其所伤。这里的道理你还不懂,日后逐渐进学你便知晓了。也罢,你既有心,顺其自然,送饭与他们便是,只是莫要招惹进观便是。”
师师见道长同意,便盛了观里饭菜,打开观门,送给那敲门的老汉。
那敲门的老汉尖脸猴腮,又黑又瘦,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见了师师送来的饭菜,自是称谢不已,接过饭碗便狼吞虎咽起来。
师师道:“老爹,且慢吃。我问你,京城果是被那金人破了?”
老汉眼珠子滴溜溜地看了看师师,道:“师父好生面善,似曾哪里见过一般。”
师师道:“老爹端的是看错了,我道号灵玄子,一向便在这观中,老爹必是认错了。我问老爹,这京城果是被那金人破了?”
“那还有假,宰相张邦昌亲自带人开的城门。城门一开,那金人的兵马便直入京城。不曾见有半个抵抗的兵士,满朝文武,平时这个也皇恩浩荡,那个也皇恩浩荡,这个也精忠,那个也精忠,兵祸连结时,却是皆不见了踪影。”
“那皇上一干人等脱身否?”
“前些日子皇宫里倒是出来不少人,朝南门去了。只是徽宗钦宗二帝未曾离开,说是要与汴京军民共存亡。城门打开时,也未见甚抵抗,只顾在那皇宫里缩着。”
“那皇宫可曾被占?”
“京城都破了,皇宫哪里可保。御街上满是金人的兵马,皇宫里也满是金人的旗帜。”
“那皇上可曾走脱?”
“哪里走得了,徽宗钦宗二帝皆被关在那皇宫里做了人质。”
“可真?”
“老汉未必偏偏要骗你?并不曾有半点儿虚假,消息都自那宫中传出。如今满城都在搜皇宫里的人呢,说是在皇宫里做过的人皆要回皇宫去,陪着二帝一起做人质呢。我儿不合在哪皇宫里做了御林军兵士,如今也不见了去向。一家怕遭连累,连夜逃出,中遇金兵拦住,被兵马冲撒,各奔了东西,一家人都不知了去向。”
“即是如此,老爹可先在这里歇息,观里尚可管你几日吃喝,虽粗茶淡饭,亦可聊以为生。”
“哪里歇得下,填了这肚子里的饥荒我便要去寻家人,寻常人家哪经得了这般骨肉分离。”
“唉……”师师长叹一声,知这徽宗必是凶多吉少了。
师师正待离开,那老汉又道:“这位道姑,如何问得如此仔细,莫非也有家人在宫里?”
“我打小便父母双亡,被观里师父收养,哪里还有甚的家人。”师师说完,便匆匆离开,她也唯恐被这老汉看破了身份。
师师带着满腹的心思刚回到玉皇殿,就见那道长朝她招手,师师走过去。那道长道:“灵玄子,送饭便送饭,休要与那流民多言,多言无益,多听亦无益,耳根子难得清净。”
师师道:“我只打听汴京城的消息,战乱至此,甚是惦记家人,无他。”
道长道:“家人把你都安排得如此妥帖,他们自然也早就有了去处,你休要挂念才是。”
“只是便放不下。”
“进了道观便是要修清净二字,若如此,如何才得清净?心无杂念,一心一意,方可修得一。太上老君言;‘一为始,为初,为道。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日后休要与那闲杂人等言语,一心只向清净。”
“师父说得是。”
道长又吩咐了一番,正要离开。哪料到老汉竟从院子外径直跟进了玉皇殿。他背着手,滴溜溜地转动眼珠,仔细打量了师师一番,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这位道姑,方才老汉便觉好生面善,这刻便是想起来了,你可是那醉杏楼的……”
师师急忙打断他道:“老爹休要胡言,我并不识得你,如何便追过来相认。何来甚的醉杏楼醉李楼的。老爹若要寻个沾亲带故的,外面恁地多人,任你去寻,休要来这观里寻才是。”
老汉眼珠子又是转了几圈,摇头道:“师父,我自不信你的话。你说,这眉眼,这声音,这举手投足,难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连说话的声音也恁地相似。”
“休要胡言,我竟不晓得你说的是何人。”
“我儿在皇宫的御林军里,是常陪着老皇上去醉杏楼的。我家几代都生活在皇城边上。老汉亦是个见过世面,喜欢热闹的人,是那瓦子里的常客,汴京城里知名知姓的那大大小小人物,没老汉不识得的。你便是李师师吧,我可是听过你的小唱呢。”
师师不想与那老汉纠缠,扭身便走。
老汉还想追上去,道长便拦在老汉面前,道:“施主多言了,她乃我徒弟灵玄子,一向跟在我身边修行,门也未曾出过,何曾去过甚的醉杏楼,更休要说那瓦子。施主请走吧,休要扰了观里的清净。”
那老汉这才背着手悻悻地离开玉皇殿,自去了那院子外面。
道长又追上师师,低声道:“祸从口出,叫你休要言语,恁地话多。若招来祸事怎生是好。”
“认错人是寻常便有的事,哪里就有祸事了。”师师暗忖这道长也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哪里就有祸事,恁地受不得半点儿惊吓,许是清净惯了吧。
道长道:“我观此人心术不正,不是个善者,须多多提防。休要再与他有半点言语。为师说的是好话,小心行得万年船,乱世更须小心为好,今番你便不要再露脸出门了,只在那观天阁里读经,须过些时日再下来。”
观天阁是慈云观里唯一的一处小阁楼,地处慈云观西南的一处高地上,在阁里可以俯视整个慈云观。据说是道家大师们观天象的处所。师师不明白道长如何要把她藏在那个地方,不过一个老汉,有甚好提防。
二
慈云观本就在一块高地上,观天阁又是慈云观的最高点,师师上了观天阁,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许多,远远近近的田野房舍尽收眼底。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偶有三两声孤雁的哀鸣划过蓝天,这是失群的孤雁,每年总有一些落下的孤雁,孤孤单单地在黄河边上挣扎。这让师师心生悲悯。师师不由得极目南望,去望那让她牵肠挂肚的汴京城,城阙依稀可辨,那断续的城墙,那点点的楼阁,昭示着昔日的繁华。歌舞升平,情事绵绵,那前尘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哪里会忘,哪里能忘,让师师如何不感慨万端,怆然泪下。师师心里牵挂着徽宗,竟那样一动不动地南望了许久。
大约两个时辰,师师便看见汴京城那边过来了一彪人马,他们先是进了松树林,一会又从那松树林穿出,直奔慈云观而来。一路马嘶人叫,尘土飞扬。果是那老汉在前引着路,他身后是一群兵士。那些兵士皆身披羊裘,袒露上体,辫发垂肩,一个个好不彪悍,一看便是那外族兵士。师师暗忖这便是那些到大宋国来攻城掠地的金兵吧。
为首的却是一上了年纪的汉人,那人白须红脸,一身大宋官服,头戴乌纱帽,骑着一匹枣红大马。在那老汉的引领下,那为首的径直打马到大牌楼前,他先叫兵士围了慈云观,然后着人去敲慈云观的大门。
师师看见道长面色煞白,趔趔趄趄地迎了上去,见到那为首的,赶紧行礼。
那老汉在一旁指着道长道:“甚是无礼,本朝宰相张邦昌亲临慈云观,如何迟迟才洞开大门。”
道长再次施礼道:“无量天尊,不知宰相光临,有失远迎,贫道真该死。宰相一路风尘仆仆,鞍马劳顿,就请到观里面歇息片刻。”
那张邦昌在马上道:“本相到此只为要带走一人,办完事便行离去,不多打扰,就不下马了。”
“小观虽是简陋,但蒙宰相光临,哪有茶水不沾便离去的道理,还恳请宰相里面用茶。”
张邦昌笑着道:“此言差矣,刘禹锡曾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依我看,观不在大,有人则名,今番我从这里把人带走,此观日后必名声大噪。”
道长道:“宰相戏言了,贫道既无天生造化,亦无精进资质,且在这小观里胡乱渡些日月,讨碗饭吃,这慈云观哪里便会名声大噪。”
张邦昌道:“此观可有当今名人来过?”
“无量天尊,回宰相,观小,来往的皆是些草民,哪里见过甚的名人。”
“那道长,我问你,你观里可有来路不明的人?”
“宰相明察,我慈云观向不收留来路不明的人,来这里修炼的人皆是那来往许久的道友举荐,皆有来历的,须是分毫不差。”
“既是如此,我问你,你观里近日可曾来过一李姓的女子?”
“无量天尊,回宰相,这些年,本观收女子十数人,皆造有名册,赵钱孙都有,也巧了,就是未见甚的李姓人氏。”
“哈哈哈,道长,你或许未知那女子的真实姓名。只把那新来的道姑唤出与本相相见便是。”
“回宰相,恰逢乱世,观小,经不得风雨,日日大门紧闭,近些日子并未收得弟子。”
“好个道士,道家向不打诳语的,恁地便不说实话了,只拿些诳语来搪塞本相。”
“宰相明察,贫道不敢有诳语,小观近日着实未曾收留新人。”
那老汉在一旁道:“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便是那老人,你也一并都唤出与俺看看,有没有宰相要寻的人,我自有计较。”
道长道:“那就请宰相到里面稍息片刻,喝杯茶,我自把观里的人都唤过来让大人一一辨认。”
张邦昌这才下马,在一干人簇拥下进了慈云观。道长将张邦昌请到一大客房里坐定,然后奉上茶水。
师师在那观天阁里,皆看得细,后来她看见观里的人都被道长着人一一叫到大客房里去,唯独没着人来喊她。师师便知道那些金人是来这里是寻她的,道长不喊她分明是在保护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虽然师师不知道张邦昌他们到底要干啥,但看那阵势,她明白这些金兵十有八九来者不善,金兵到底寻她一个弱女子何干?大宋朝城池已破,徽宗和钦宗也已经被他们囚禁在皇宫里,皇宫里没来得及跑的人皆被囚禁,还待要怎的?她不过是徽宗宫外一个相好,没名没分,难道竟也放不过吗?师师虽躲在这观天阁里,却不曾有心思观天,此刻只是细细地听那大客房的动静。师师知道那个老汉前番已是认出了她,这些金兵便是他带来的,而且金兵也已将慈云观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无论如何也难躲过眼前这一劫了。她很奇怪,此刻她心中居然没有一丝恐惧。事已至此,师师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她甚至情愿被那些金兵搜了去,若是能将她也押到皇宫里囚禁起来,她便得以再见徽宗了,那是她的幸运,她愿意陪着他,被杀死,或者一直被囚禁到老死。只要能和那徽宗一起去死,她也便是知足了,此生也算有了一场有始有终的感情,强似姐妹们那被人始乱终弃的命运。也许就是这种想法左右了师师,当她听到那客房里传出道长被呵斥的声音时,居然很冷静地自己下了观天阁。
众目睽睽之下,师师便径直走进了那间大客房。
三
师师走得及其从容,进了大客房便径直走到张邦昌面前,也不下跪,道:“小女子便是李师师,原本姓王,被那醉杏楼的李佬收养后,改姓了李。入观时不合报了王姓,他人皆不知晓,宰相要寻的,莫不是小女子?”
那老汉见了师师,自是惊喜。他指着师师道:“正是,正是她!我听过她的小唱,端的是了得!一眼便忘不掉的,便是穿了这身道袍我也识的。你个好不晓事的贱人,宰相来了,天大的面子,还不快快跪见,如何叫宰相寻得这般苦,若是那寻常人家,哪里得此幸运!”
张邦昌止住那老汉,看了看师师,瞳孔里也放着光,“你便是那醉杏楼的李师师?”
师师也不跪,点头道:“正是小女子。”
张邦昌笑了,“端的是好相貌,怪不得那老皇上恁地就放不下。你知道吗?本相寻了你好几日,寻得好苦,哪曾想居然躲到这慈云观里来了。”
师师道:“小女子未曾想过要躲宰相,只为避这乱世,更兼不胜红尘的喧嚣与离苦,才来这道观里修行。不知宰相何故寻我?”
“嗯,你且休要害怕。这个天下,谁不知道你歌曲天下第一,更兼汴京城里第一花魁,名声远播,便是那远在朔方的金主也闻你大名,特让那金兵主帅挞懒来寻你。本相便差人到醉杏楼去寻你,谁曾料那醉杏楼早已是人去楼空。许多日子了,总算将你寻到。”
师师不知那金主如何要寻她,道:“金主如何要寻我一介草民,小女子甚是不解,愿听端详。”
张邦昌哈哈哈大笑一阵子,这才说话,道:“你可闻识时务者为俊杰?”
师师点了点头,“小女子自然知道。”
张邦昌又道:“好,既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便好。昔日天下是赵家的天下,你自去服伺那赵家的君主,无可厚非。今日天下大变,那金主英明,铁骑成群,玉轴相接,剑指之处,无坚不摧,天下无人可挡,莫不四海归心。若论英雄,便是那四海归心的金主了。”
“看似宰相早已归顺了吧,宰相归顺自归顺,于我一小女子何干?”
“我方才说过那远在朔方的金主也听说姑娘相貌歌曲天下第一,点名要招你前去觐见。你这个天下第一,自然该去伺候他那个天下第一,再合适不过。本相寻你便是为了成就这天下第一的好事。”
师师道:“小女子亦闻一马不跨双鞍,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这第一小女子是万不敢受的。”
张邦昌又是一阵大笑,道:“哈哈哈,好个烈女不嫁二夫,此言差矣,迂腐,迂腐,甚是迂腐!我问你,你可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何况那老皇帝儿,也未曾见容,从未听说要将你纳入宫中,也未给你半个名分,既无夫君之情,亦无那夫君之名。如何便谈得上二嫁?逢如此昏君,休要言那忠贞。倒是金主在上,文韬武略,天下无可敌者,尚思你一寻常女子若渴,着我等千里迢迢来寻你,可见必是怜花惜玉之主。你若晓事,好生伺候金主,那名分自不会少你,也是个绝好的归宿。胜似在这道观里青灯黄卷,日夜苦修千百倍。”
“俺乃一大宋女子,求他金人甚的名分。”
那老汉在一旁跳将起来,“咄,如此说话,甚是不知死活!”
师师道:“我自与宰相说话,干你何干?”
张邦昌道:“小女子,听老夫一句话,休要顽冥不化,本相也皆是为你好,也不曾看看,这大宋京城都陷了,徽宗钦宗二帝皆已被俘,眼看大宋朝气数已尽,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便是效忠,又该去效忠何人?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此话从谁嘴里道出都行,断不该从老宰相嘴里道出。你官至宰相,备受朝恩,如何只晓得利害关系,不晓得有节操二字,尚知何谓披肝沥胆,尽忠报国吗?”
师师的话把张邦昌说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那老汉一旁顿足道:“宰相,如此不知好歹的主,休要再与她费口舌,我自绑了她去那北国交于金主便是。”
旁边的金兵亦要上前动手。
师师闪到一边,道:“我一弱女子浑不是你等对手,何劳你等亲自动手,若必让我从,我自跟着去便是,无非似那蔡文姬一般身在匈奴心在汉,再来一场万千的离苦罢了。只是不合让我一身道袍便去见那金主。可否容我稍事修饰,便随你等一同离开。”
张邦昌以为师师言之有理,道:“也好,这般装束便如何见得金主。那小女子,你便好好梳洗打扮,须让那金主开心才是。”
那老汉见张邦昌同意了,也道:“那就赶紧打扮去吧。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若是一口应下,便是颜面上也好看些。非要我等动了粗才应,真赶着不走,打着倒退。”
张邦昌当下便着两个兵士随师师去别的房间梳洗打扮。
过了好一会师师复又回到大客房,此时师师已脱去了道袍,焕然一新。再去看那师师:真真是“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她眉头微颦,一袭白色衣衫,轻描淡妆,气质高雅,自是一副冷美人模样。头顶上一枚新插的金簪子格外显眼,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与她的冷峻素雅相映生辉。
张邦昌也被惊着了,他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道:“好一个绝世佳人!往日我尝听得过那周邦彦的《一落索·眉共春山争秀》,写得端的是好。人皆道那写的便是你,果然是名不虚传。今番本相真想知道,当初那周邦彦写得可是你否?”
张邦昌的话让师师想起了周邦彦,真是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师师不由得感慨万端,道:“不错,那便是先生专为师师写的,唯咱大宋才出先生那样的词曲,唯咱大宋才出师师这样的青楼女子,那金主如何得以领会,就要我去,便唱与他听,怕也是对牛弹琴。”
那张邦昌也是读书人出身,此刻他并不在意师师的揶揄,只沉溺于《一落索·眉共春山争秀》中,当着众人面随口便吟出了那首词: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
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师师淡淡一笑,当年她在瓦子里演唱这首词时,引起了好大的轰动,一时间汴京城里到处都传唱“眉共春山争秀”。难怪这老贼也会吟诵。
张邦昌道:“其实此词未能道出姑娘神采之精髓,原以为是那周邦彦恁地好词,将世上美色写绝了,今日方知也只是道出一二分,远不及姑娘之绝世风韵,姑娘的冷艳后面便是那骨子里的侠义与忠贞。若无那骨子里的侠义与忠贞,那冷艳便失据了。本相这才领教过。”
“宰相见笑了,小女子不过一青楼女子。”
张邦昌长叹一声,“罢罢罢,青楼也罢,红楼也罢,醉杏楼也罢,皆我大宋之颜色。师师,如今你梳妆已毕,咱们就此离了这慈云观,一路北上,去觐见那金主。”
师师哈哈一笑,道:“宰相,你道我便会与你走吗?我师师只不过是个低贱的青楼女子,受了皇上宠爱,到如今也感恩不尽,现在皇上给金人掳了,我宁以死来报答他,也绝不苟且偷生。你高官厚禄,朝廷有甚对不起你的地方,却做出如此辱君卖国勾当?羞也不羞!我不堪与彼同世为人!”言罢,那师师便取下头上的金簪自刺喉咙,连刺几下,未见刺穿喉咙。眼见众人向前,师师又折断金簪,拼着将那金簪一口吞了。
众人如何也撬不开师师的嘴,不一刻,只见师师喉咙迸裂,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溅出丈许。眼看那师师只有出气,并无进气。
那老汉愈是暴跳如雷,要对师师开肠破肚,说是要取出那金簪回去复命。
张邦昌面有愧色,拦下了众人,道:“亦是一难得女子,便由她去吧,休要再行作孽。”并嘱咐道长须将师师好生掩埋。
第十六章 冥界神游,浪子鬼门追魂魄
一
冥冥之中的师师来到一橙色世界,眼前苍苍茫茫一片,却又皆似曾相识,连气息也熟悉而亲切,耳边尚有檀板清歌,师师想用手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往前飘浮,衣袂亦飘飖而举。飘着飘着,一片迷茫中就隐约可见有人远远迎来。那人同她一样地飘着,亦是身着白色衣衫,风雅绝伦,眉清目秀,嘴里似乎还唤着师师的名字,声音恁地相熟,恁地亲切,仿佛似梦中一般。那人渐渐靠近,师师仔细看时,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早已杳无音讯的周邦彦,虽飘忽不定,却是真真切切迎她而来。
师师心中甚是惊喜,道:“我那心上人儿,端的是来接我的吗?”
“师师,如何这般让我久等。”
“先生,你如何便到了这里?”
“数年前便被那黑白无常勾将来此,未曾告知于你,我如何肯独自一个人来,拼了命的挣扎,也不曾挣脱。”
“即是如此,如何不捎书信与俺?唤我来便是。”
“你我阴阳相隔,如何捎得书信。幸得今日相会,也不枉我奈何桥边这许多日子的等待了。”
闻听此言,师师才看见身下现一石桥,桥险窄光滑,那桥下流的是血河,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桥头有一石牌,石牌上书三大字——“奈何桥”。周邦彦就在石桥的那边。
师师在石桥这边怎么飘,也飘不到周邦彦跟前,她欲伸手揽住那周邦彦,却怎么也揽不住,她焦急道:“如何就揽不得先生?”
“我亦过不得桥。”
师师拼着向前,那周邦彦却仿佛在后退。师师喊道:“先生,休要再撇下小女子!经年相别,天长地久无有尽期,叫小女子如何生受得了!”
“我那苦人儿,今番便永不与你分离!我在奈何桥边苦等数载,全只为今日相遇。”
师师道:“先生拉住我,拉住我手,小女子这便随先生去矣……”
师师看见周邦彦的手伸得老长,却终未能挨着师师。师师虽身子依然在向前飘,却无论如何也过不得石桥,她甚是焦急,急切道:“先生,你那花檐子呢?你那大红马呢?你那迎亲的人呢?如何这般便来迎娶师师?师师须是过去不得!便是师师想过去,上天也容不得师师前行。”
“为与你一见,我躲过了那孟婆汤,你我相约至今未忘,拼将永不托生,也要在这奈何桥边等你。不期惹恼那地藏菩萨,厉鬼鞭挞,日夜呵斥,饱受欺辱,哪曾备得红马花檐子。”
师师再仔细看时,才看清那周邦彦头发凌乱,衣衫爆裂,已是体无完肤,全不似当初模样。师师心疼,道:“如何恁的死心眼!真书呆子一个。”
“但得一见,终是不悔!”
突然阴云密布,一阵阴风袭来,那周邦彦便随那阴风渐渐退去。师师死命相随,却仍是过不得眼前的奈何桥。师师大呼:“先生休要弃我而去!且怜惜我则个!”
“勿喝那孟婆汤,来生必得相守。”周邦彦言罢,便随一阵阴风远去。
“忽”的一道闪电,仿佛打在师师身上,让她顿觉通体透明,阴风不再,换了一个世界般。她闻听耳边若有人言语:“好了,好了,终是还了阳……”
又有人在耳边轻声唤姐姐,声音及其急切。师师缓缓睁开眼,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既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脸,历经沧桑,轮廓鲜明,可师师一时又叫不出来,她睁大眼睛回忆着。
那人道:“姐姐,我是燕小乙啊,燕小乙。”
师师终于记起眼前这个人的名字了,她道:“原来是小乙哥啊……”她不明白怎么就见着了燕青,怀疑还是在那冥界里。她四处看了看,很陌生的地方,暗暗的房间,灰色床铺,燕青旁边还有一长胡子老道,一身仙风道骨。
燕青道:“姐姐可把我吓死了。”
师师道:“我如何到了这里?此是何处?”
燕青道:“原来姐姐皆忘了啊,端的是要了小乙的命。”
那老道一旁道:“不妨事,不妨事,待阳气聚拢,须臾便可忆及。”
师师终于想起自己吞金簪的事,那仿佛是在慈云观的一间大客房,很亮堂的大客房啊。张邦昌和一群金兵正苦苦相逼,那金簪刺破喉咙的难受几乎要她失去知觉。师师再摸摸脖子,如今已是膏药裹着呢。怎的就到了这里?怎的就有了小乙哥?师师瞪大眼睛问燕青:“小乙哥,师师若一场大梦,竟不知身在何处,竟不知何故至此。”
那燕青见师师这般问,便掩面大哭起来,道:“我那可怜的姐姐,如何这般不知善待自己!生生是疼杀小乙了!”
“小乙哥休要涕零,俺记得不是吞了那金簪吗?一命呜呼,还去了奈何桥,如何便是活了过来?这里竟是何处?”
那老道捋了胡子,言道“这位女道友,此处名唤虚影观,是贫道的修炼处所。是这位小乙哥将你送了来,幸得及时,贫道才可用几味还魂金丹将你从那奈何桥边寻了回来。若是迟上一时半刻,便是那还魂金丹亦救不回你。”
师师还是不甚明了,她又问燕青道:“小乙哥是如何晓得小女子有难,莫是从天而降,又是如何去的慈云观?恁地让人糊涂。”
燕青长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姐姐细听小乙说,当初我们兄弟归顺了朝廷,征了辽兵,讨了方腊,得胜归朝。各自领受了官爵,去做官了。唯小乙是个不受拘束的人,喜在那江湖上逍遥自在,便收拾了金银细软,告别了众位哥哥,独自去了那湖湘之地。后来才不至如诸位哥哥那般,皆不为那蔡太师与那高俅所容,先后遭了那厮们的手段。今闻金人破了汴京,囚了徽宗钦宗二帝,心中甚是惦记姐姐安危,便不远万里来寻姐姐。刚到汴京,便遇上那张邦昌醉杏楼里寻姐姐,因此上,尾随了那厮。紧赶慢赶,也撵不上那厮们马蹄儿快,不料小乙赶到慈云观却是迟了,姐姐已是吞金自尽。小乙在江湖久闻虚影观易大师的还魂金丹,可让死去的人还阳。待那张邦昌离开,小乙这才背了姐姐直奔这虚影观,找到大师。师父见姐姐是自尽,本不欲相救,小弟好生央求,师父方开恩,终是把姐姐救了回来。”
那老道微微一笑,言:“无量天尊,哪里是贫道难求啊,是祖师爷有规矩,这还魂金丹断不医那轻生之人,我今破例了,只求这位女道友好生惜生,且莫再坏了规矩。”
师师想起奈何桥边苦等的周邦彦,真不知他还要等待多久,心中甚是幽怨,叹了口气,道:“小乙哥,这是何苦呢,不知是该谢你,还是怨你,姐姐本不欲还阳。”
二
被还魂金丹救了性命的师师在虚影观里调理数日后,身子渐渐硬朗起来,面色也红润了许多。那日下午,外面天气晴好,燕青便陪着师师出了道观去散步。眼看将冬去春来,旁边的林子里各种树木皆有,有高大的槲树,那未落尽的黄色和金黄色的树叶点缀在树梢,一两棵枫树,树梢残留的红叶也在寒风中飘飘欲落,更有低矮的老槐树,黑色树枝,像张牙舞爪的怪物一般。而那些树下的土地,却是已是不再僵硬,有点点的青色开始蔓延。这点点的青色让师师这些日子的郁结消散了许多。她道:“这次多亏小乙哥搭救,不然小女子已经过奈何桥了。”
燕青便数落师师道:“姐姐这是何苦?蝼蚁尚且偷生,况那金主远在北方,路途遥远,若是真把你送过去,亦非一两日的事,途中亦或还有变故。千不该万不该出此下策。若没这还魂金丹,小乙纵是赶来,也是百身莫赎,你叫小乙如何生受得了。”
“小乙哥可知那甘蔗?”
“姐姐如何言及此物?”
“每逢冬季,常有南方客运蔗抵汴京,大街小巷皆有贩者。师师甚爱食之,每每买上一根,从根部食起,起初甘甜无比,味道鲜美,待食到梢部时则味道寡然,常思弃之。到如今师师也正如那甘蔗吃到了梢部,已是寡然无味了。真不若就奔那奈何桥去了。”
“姐姐此言差矣,小乙一向浪迹江湖,阅无数风云,看潮起潮落,凡世事人生,淡时便几缕薄雾,浓时也不过云蒸霞蔚,皆是过眼云烟。无所谓甜,亦无所谓寡然无味,生不过檀板声声,死亦是余音缭绕。无可强求生,亦不必强求死。这性命乃父母所赐,采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万不可自损。姐姐该是心平了,心平,则万事平。”
师师觉得燕青说得甚是深奥,暗忖这小乙哥如何竟修炼得没了一丝半点的激烈了,真如同修了道一般,倒是自己身子虽是遁入空门,只是心并未清净。再抬眼去看那燕青,秋天的阳光丽日下,眉宇间的英气已淡去了许多,身上也少了几分繁华的气质,倒是多了几分淡然,唇间那淡淡的髭须中竟有了斑斑点点的白色。师师心里一酸,想不到一年轻俊朗的小生,才几年的光阴就被那江湖变成这般模样。他,还是当年那个人吗?师师道:“小乙哥远离庙堂,在江湖上,悠闲自在,毫不逍遥,恐早便有了家室吧。”
“回姐姐,小乙定无居所,何以就有了家室,若说家,小乙本是无拘无束之人,四海为家。”
师师很想问小乙,为何就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不再去那醉杏楼寻她。但师师还是忍住了,她知道有很多事是不必问的,时过境迁,问亦是枉然,徒增烦恼而已。她道:“小乙哥一向可好?”
“本无求,所以亦无好坏之说,小乙走长江南北,趟黄河上下,无非是寻些相扑高手切磋,或与人计较些刀枪棍棒之事。”
“只小乙哥是个神仙,不食那人间烟火。倘若是有个生老病死,身边没个伴如何是好?”
燕青笑了,望着师师道:“咄,这些个俗事!不像是姐姐说的话。”
“那我问你,姐姐在你心中是怎样的一个人?”
“姐姐在小乙心中便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哪里会想这些蝇营狗苟的俗事。心中便只有一个好字,只要风光无限。正所谓‘自古英雄如红颜,不叫人间见白头’,好,便是个完美,那般英雄气长,行云流水,那般红颜妖娆,倾国倾城,辉煌了人间。完美尽了,生死便随那天意去了。我自与姐姐一般的不要想那些俗事,只图今日活过个痛快。”
师师眼睛湿润,她知道燕青其实很懂她。她道:“既如此晓我,今番又如何将姐姐救下,真要我像蝼蚁般活着?”
“姐姐红颜还在啊,若姐姐真红颜不在,无意于这俗世时,我自然会随了姐姐的意愿。再说这生死是由那天意定的,既要一个好字,就不可枉自轻生,好到当了结时,亦如夕阳一般,留一缕鲜红在天际,如何便这般了结?”
师师点了点头,道:“恁地说,还是姐姐错了。”
燕青道:“以姐姐的刚烈,姐姐无错;以小乙的忠义,小乙也无错。”
此时师师看见夕阳已经西斜,天空中现出一大片火烧云,那日的火烧云格外的低,似乎要把整个树林点燃一般,紧紧贴着树梢。师师暗忖自己和小乙哥人生怕也是快到黄昏了吧,转眼就青春不在。想起她与燕青的初次相识,那时她只是刚过及笄之年,燕青也不过才束发,那时他们是如何灿烂的年华啊,她初次见他时便心有萌动,只是他们就像不同山谷里的河流一样,各自流淌着,没有交汇,不得相守,相聚也从来都是那般匆匆。如今物是人非,各自老了少年心,那红颜娇娘行将老去,那英雄豪气也将不再。人生苦短,谁又能风光几日?他们又都是不叫人间见白头的心性,当青春不在,韶华已逝,燕青该如何面对呢?她李师师又当如何面对呢?师师想到此,不胜唏嘘,道:“小乙哥,细想想,换做一般人家,你我都该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今番我瓦肆勾栏里的繁华已经烟消云散了,你的江湖也便会随你老去的。真不知以后的日子该如何面对?”
燕青眼望着那远处的青山道:“小乙是个唐突之人,不求功名,一向只浪迹江湖,若今番未遇姐姐时,小乙亦或依然如此下去,有口英雄气便在江湖上行走,也不知哪天终老何处。今番姐姐成了这副摸样,身边又无人伺候,小乙便哪也不去了,只想跟随着姐姐,也好在姐姐左右,为姐姐所驱使,还祈望姐姐不弃。”
“此话可当真?”
“在姐姐面前句句实话,实不敢有假。”
“小乙哥是可怜师师则个。”
“非也。小乙第一次在那瓦肆勾栏里遇见姐姐,心中就有姐姐了,以为天下女子无有过姐姐的。小乙一向不曾婚娶,也是没遇着若姐姐这般的女子。若以往小乙断不敢说此话,姐姐是何等富贵之人,哪里是小乙这等人奢望的。如今姐姐也落魄了,小乙才不怕得罪说出了口。”燕青说这话时,居然面色绯红起来,气也喘得紧,全无昔日之洒脱。
燕青的话让师师的心一颤,她知道燕青这是在向她表白心迹呢,燕青终于向她吐露了爱意。只是历经了沧海桑田,师师的心已然淡了许多,时过境迁,昨是今非,此刻只欲说还休便好,若是再道那心迹二字,让人情何以堪。师师淡淡一笑,道:“若是前番初见,小乙哥说这番掏心掏肺的话时,师师必随了小乙哥,与小乙哥一起去浪迹江湖。我虽不晓那江湖上的英雄事,亦愿抛了那繁华的醉杏楼,去给小乙哥做个解忧的知己。”
“似如今,繁华皆去,身边人只剩了你我,亦是不为晚矣。”
“小乙哥不知,今番已非昔比,师师的心已经成了千疮百孔的筛子一般,哪里还承受得‘情义’二字。只好‘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了。师师被伤得好狠好狠,今生便是不会再随任何男人去了。谢小乙哥。”
小乙长叹一声,道:“其实小乙猜到姐姐一定是这么回答的,姐姐才苏醒那一刻,我从姐姐眼里便看到了。姐姐真个是再无所求了。小乙只是放心不下姐姐来日如何生活,小乙只想在姐姐左右帮衬照料一二。”
“小乙哥本是忠义之人,师师早就晓得的。师师亦再不是那个由着性子来的人,再不会去行那意气之事。若是因师师让小乙哥有了累赘,便拘束了小乙哥的心性,小乙哥失了那平生志趣,哪还会有这般的潇洒旷达,就不是师师喜爱的人了。此万万不可为。”
师师的话让燕青仰天大笑,笑出几分沧桑,几分无奈。
两人说着笑着,天色便放晚,那晚霞中有点点的归鸟落在树梢,于是二人便打道回观。
三
那是师师在虚影观的最后一夜.
晚饭时易大师将一盏油灯挑得亮亮的,几个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影影倬倬。易大师就在灯影下亲自给师师和燕青端了饭。他慢悠悠道:“无量天尊,俗话道: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我今有几句话说与二位道友,如何?”
燕青和师师都道:“师父有话但讲,我二人哪敢有个不字。”
“这位女道友玉体已无大碍,行也行得,吃也吃得,不知二位尚有何计较?”
燕青赶紧放下饭碗,朝易大师作揖道:“师父放心,只在这几日我们便行离开。这许多日子了,实在是多有打扰。”
易大师微微一笑,道:“不要见怪,不是贫道不见容二位道友,贫道一贯修得就是清净二字,贫道只是向二位道友讨个清净。”
师师道:“小女子的命都是拜师父所赐,哪里敢有见怪。不瞒师父,其实我二人明日便可离开,待我跟小乙哥稍事商议便给师父一个回话。”
吃罢饭,易大师道了声无量天尊,便先行回了房。燕青与师师走到一起,燕青责备师师道:“何言明日便离去?再行静养几日岂不更好?”
“道家皆喜欢清净,我已康复,又何必再叨扰人家呢。”
“小乙只怕姐姐未好利索,再遭流离之苦,如何受得了。”
师师道:“不妨事,我自有计较。”
“我只不放心姐姐,且休要着急,待我再去找那老道讨个人情便是。”
“不可,哪有一再扰人清净的道理。”
“这老道十分慈善,亦是个刀子嘴巴豆腐心的人,前番听说你是自尽之人,就如论如何不肯收留。哪耐得住小乙一番好话苦苦相求,不是也收留了则个,还坏了他祖师爷的规矩呢。”
“前番便是前番,此番小乙哥便依了师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师师主意已定,咱明日便行离去。”
燕青见师师坚持,只好点头,两个人当下商定第二日便各自离开虚影观,燕青先行回到湖湘之地,师师在汴京城附近寻个落脚处,待探知了徽宗的下落,再行定后事。二人商议毕,告知了易大师。那易大师并不挽留,道:“无量天尊,贫道这里谢二位道友了。”
出了易大师的房间,燕青还想与师师说些话,他不欲如此便与师师分手,想要再多陪伴师师些日子,师师去哪他便跟着去哪,待师师安定后,再行分手。他告诉师师,在这乱世中,一个孤独的弱女子生存实在艰辛,着实让他放心不下。师师知道燕青的心思,其实劫后余生的她又何尝不想有个依靠呢,又何尝舍得与燕青分手呢?这一分手不是经年便是终生。但她知道如今她要做的是等徽宗一个结果,或者说是给徽宗一个结果,不为那宫中的花轿,不为什么娘娘贵妃的名分,只为徽宗临别的那句承诺。若是徽宗得以虎口余生,她便去陪他,陪他到地老天荒。她知道,这或许这只是徒劳的水中月镜中花,其实她此生又何尝不就是一个虚幻呢?梦一般的恍惚,梦一般的飘摇不定。既走上这条道,她自义无反顾,何必要再拉上燕青呢,那对燕青也太不公了。师师对燕青道:“小乙哥,师师的心已定,休要再做计较。且去歇息吧,有话只待明日你我分手时再说。”燕青也只得摇头作罢。
两人便各自回房歇息。
师师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小窗外的月亮很圆,那如霜的月光穿过窗棂照进屋里,整个小屋沉浸在一片银辉中。不知何时,窗外传来了呜咽的箫声。师师知道这是燕青在吹箫,多少日子了,她再未听到过他的箫声。燕青虽是个洒脱之人,每每吹箫却是缠绵悱恻之极,师师真不理解那一身豪气和百结柔肠是如何融为一体的,每每让她唏嘘。这夜他吹的更是一首让人心肠百转千回的古曲——《阳关三叠》,那箫声像一个柔弱的白色幽灵,在夜空里忧伤地徘徊,哀婉、缠绵。这哀婉、缠绵的余韵轻轻融进雪白的月光,从窗外飘进师师的小屋,飘进师师的心中,悠悠不尽,绵延不绝。
师师想见到了那日的王维,想见到了那日柔软弯曲的柳枝象送行人和行人的离情别绪一样娇柔、委婉,绵绵不尽。她知道燕青是在借这首曲子向她道别呢。其实她又何尝不惜别呢,未闻词曲便已辗转反侧,此刻她更是柔肠寸断,哪忍再去细细思量。她在瓦肆里曾经是这样演绎《阳关三叠》的:“……休烦恼,休烦恼,劝君更进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繁华湮灭。眼前再也无故人……”啊,每唱及此,她便泪眼婆娑。
今夜注定无眠,今夜注定泪流如注。但师师咬紧了那牙关,决计不打开那扇紧闭的门,不去会燕青。明月高悬,流云从天际的这一方缓缓地涌向那一方,海一般的滔滔不绝……
第二天太阳刚刚出来,师师便起了床,她收拾行囊时发现重了许多,打开看,原来里面多了几锭银子,知道是燕青留给她的。师师匆匆打开门,观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只有庭院的墙角处有些许刚刚冒出头的小草。不用说易大师自然是早早地便出门采药去了。那燕青也是无了踪影。师师在院子里来回转着,查看了几番,也未见到燕青,只见观前的石阶上横陈着一支玉箫。师师识得,这便是燕青随身携带的那支玉箫,上面有浅浅的浮雕,雕的是一副淡淡的山水画,几座山峰,青山间是一湾小河,小河的水面上荡着一叶小舟。那是他的志向,便是他一生所求了。师师将那玉箫拾起,她知道该道别的话,昨夜这支玉箫已经全说了。留下这支箫,就是留下了万千的念想。
师师回头关了虚影观的大门,一个人快步离开。她想还是小乙哥懂她,疼她,不让她再去面对那让人心疼欲绝的别离。师师让自己加快了脚步,人生总算有了回潇洒决绝。
第十七章 生死离别,仓皇北顾霜满天
一
师师背着包裹一路投汴京东北边,黄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去了。那村子唤作李洼,只有五六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只有老两口,那家人也姓李。几年前大旱,许多地方的庄稼颗粒无收,这老两口因此流落到汴京城里,差点就饿死在醉杏楼前。是师师救了他们,不但给了他们些食物,还给了他们些许的碎银,让他们在这里安了家。两口子置了点薄地,就在这里生活起来。寻常两口子常惦记着师师的好处,去汴京城时也常捎些自己种的花生红枣什么的去瞧师师,无甚稀罕物,是心意,来往虽不是很勤,却也始终未断。师师此番去投,那两口子自然欢天喜地,把师师当做女儿一般。一家人自然和和气气,安安生生地过着日子。
眼看冬去春来,该去寒衣的时候了。汴京城里边传来金人要把徽宗钦宗二帝押往金国做人质的消息。师师闻听此消息就和老两口商议道:“听说金人要把徽宗押往金国,我欲随徽宗而去。”
老两口甚是吃惊,道:“你一女子如何去得?况他们何时启程,走哪条路,皆有不知。”
师师道:“听说皇宫里一干人等皆行同往,到时必是兴师动众,行人绵延,我们自会晓得的。我便备些干粮,紧随其后,他们到哪师师便跟到哪。”
老爹道:“此地去那金国,千里迢迢,那点干娘哪里会够用,去不得的。”
“如何就去不得?当年孟姜女寻夫,亦是千里迢迢寻到了长城,还能难过孟姜女千里寻夫吗?我今不过学了孟姜女而已。”
那老翁急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当初不过是戍边。如今就大不相同了,金人这一路过来烧杀奸淫,劫掠妇女,纵是那年迈年幼的也不曾放过,稍有风吹草动,各家妇女无不便关门闭户躲将起来。你此去只怕是以羊投狼群,近不得皇上的身,便遭了那金人的手段。不可,不可。”
“如此,便若何?”
那老爹道:“只一句话,去不得。”
师师道:“老爹,我若不去,此心便终生不得安。当初皇恩浩荡,皇上不以师师卑贱稍有嫌弃,多次幸临,且亲题‘醉杏楼’三字,给了师师何等光彩与荣耀。皇上与师师是有情有义,不曾有半点辜负。如今我必不负皇上。”
那老翁道:“知道你心意,只是不可这般鲁莽行事。”
“那依老爹,该是如何?”
老翁思忖一会,对师师道:“若姑娘必去,依老夫看……得这般,你可着男着装,或尚可接近皇上,可见上一面,亦或可道个别,断难长久尾随。你看老叟的主意如何?”
师师也思忖片刻,道:“也只好依了老爹的主意,皇上此去必是与师师永诀。若得见皇上一面,便也算是了却了师师的一桩心事,若实在不得尾随,那也便是师师的命了。”
老翁见师师同意了,便又道:“这些日子汴京城也开市了,我正欲去那汴京城里卖花生呢。顺便打探皇上的消息便是,若打探得一二消息,立时便回来告知姑娘。”
老妇人道:“须要勤打探着,上着心,且不可错过。”
老翁道:“何须你吩咐。”
于是大家商定,待有了准确的消息后,师师便化妆成男人模样,由老爹陪着,扮作父子二人,一同尾随那被押往北上的人群,伺机接近徽宗,然后再相机行事。事成则师师随徽宗北上,若不得如此,便再作计议。
果然不几日老翁便回来说押送徽宗钦宗的队伍要从汴京城出发了,沿着汴京城北的一条大路北上,直奔黄河渡口。一大早师师便化了妆,背上干粮与包袱,和老翁一起出了门。
老妇人在后面千叮咛万嘱咐。老翁道:“休要担心,有老夫呢,须是委屈不得姑娘。”
两个人一路西赶。正值阳春三月,晴天丽日,满目都是青草,那田野里也是荒草萋萋,草丛中开满了各色的花朵,路边的柳树新枝摇曳。只是刚刚经历了战争的洗礼和金人的劫掠,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路边的庄稼早已荒芜,那满目的野草连着天,无边无际。偶尔可以看到田野里有三两个挎刀的金兵,正在放牧他们的战马,他们还不时地打着口哨,呼唤着战马。遥远处偶尔还可以看到房舍,空空洞洞的,大多是没人居住,没有炊烟,也没有鸡鸣犬吠,更不见人影。田野里也不见耕种的农夫和牛。若往年,这个时候田野里正该是人欢马叫闹春耕呢。老翁一路上都在嘀咕着,可惜着这荒芜的土地,骂着可恶的金人。
赶了一上午的路,他们终于赶到汴京城北通往黄河渡口的那条大道上,大道却是空空荡荡的,远远近近都看不到几个人。
师师心中焦急,与老翁道:“都道是大平原看得远,哪里只看这三尺之地啊。”正好他们路边有一棵老槐树,树上还有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色槐花。师师丢下行李,便要往那树上爬。老翁在一旁正待喊使不得。却见好一位丽人,竟然三下两下便上得那高枝。看得老翁目瞪口呆,低声道:“原只想姑娘在那醉杏楼里娇生惯养罢了,哪曾料,还懂些飞将军的勾当。”
师师想起小时候大家皆唤自己作“飞将军”, 心中好笑,暗忖,这老翁哪里晓得自己的那些本事啊,更难晓此刻自己急切的心,她登高不为观景,她登高不为折柳,只是为遥望那个人,那个与她心心相映的人。
师师在树上向北望去,只见一片茫茫的绿野,那宛如玉带一般的大路上只一两个行人,点点的,绝不是被押送的人。向南望去,同样是一片茫茫的绿色,惆怅大平原的尽头,天际线上的汴京城隐约可见,昔日的繁华化作了一些起伏不平的黑点。师师在树上望了好久,还是不见有大队的人马过往。她有些沮丧,在树上问那老翁:“莫不是老爹探得的消息有误?”
老翁道:“哪里竟会有误,那个太监老夫本是认得的,常常拿我的花生。昨日他便在那马行街钉马掌,备粮草,还有金兵在后面押着。他明明白白告诉我皇上便是今日出城,要一路去那金国。”
“若此,如何还不见那大队的人马呢?”
“……”
“莫不是我们来迟了?他们已经过去。”
“哪里会这般的快,姑娘不是不知,这宫中一干人等,老弱妇幼皆有,拖儿带女的,如何快得了。”
“莫不是尚未出城?”
“也不致如此,既是要远行,哪有日上三竿还不出城的道理?”那老翁也十分困惑,一遍遍地挠着头。
好一会师师才下得树来,两个人就站在大路中间一会南望,一会儿北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二
师师与那老翁正焦急地张望,北边的大路上就走来一个脚步踉跄,衣衫褴褛的人,那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还不时回头张望,似有无限心思,在那条空旷的大路上尤为显眼。
那身影让师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师师不由地对那人仔细端详起来。待那人渐渐走近,师师便认了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张迪。师师一时喜出望外,急忙招手道:“那不是张迪小哥吗?那不是张迪小哥吗?”
此时的张迪跟前番已判若两人。前番张迪的穿戴何等鲜亮,绸缎衣衫,走路也趾高气昂,如今却是一身褴褛,垂头丧气。听得师师的喊声,张迪抬头朝师师看了好久,不敢相认。
师师想这便是因自己女扮男装的缘故,便道:“我是师师啊,师师,如今扮了男装。”
张迪又仔细看了看师师,接连退了好几步,结结巴巴地道:“姐,姐姐……不要吓我,不要吓小弟则个,小弟须不曾慢待过姐姐……”
师师道:“咄,甚话!我便是师师,我便是师师啊,小哥如何便不认得了?”
张迪愈加惊慌,脸色也变了,道:“姐姐,姐姐,小弟并不知有何罪过?若有得罪处,还万望姐姐开恩……”言罢张迪竟膝盖一软,给师师跪下了。
师师愈发着急了,道:“恁地就下跪了!我是醉杏楼的师师的啊,往日,你今也往醉杏楼跑,明也往醉杏楼跑,好不勤快,今番如何便不认识了?”
老翁也在一旁道:“她真的便是师师,醉杏楼的师师。只因怕路上遇着那金兵,才如此打扮的,小哥。”
张迪抬头看了仔细,吞吞吐吐道:“姐姐,你这是人还是鬼啊?要是鬼,千万莫要吓了张迪。”
老翁道:“看你这小哥说的,这大活人如何便成了鬼?”
师师也奇怪道:“张迪小哥此话甚是蹊跷,还不快站起来,要折杀了师师啊。”
张迪犹豫了好长时间,才缓缓站起来了,将信将疑道:“果,果是大活人?”
“你这个该死的张迪,如何便要诅咒师师啊,你来摸我一把,摸一把,看看我是不是大活人。”
张迪道:“小的哪摸姐姐啊,使不得的,万万使不得的。我看出来了……是活人便好,是活人便好,方才可把我张迪吓得三尺神散,七窍生烟,以为姐姐冤魂不散,欲寻个作伴的。东不寻,西不寻,偏偏就寻了我张迪。”
“张迪小哥如何出此言,作怪了吧。”
张迪这才左右看看,道:“不是我作怪,姐姐有所不知,这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说是那金兵占了汴京,金主也欲得到姐姐,便指派那张邦昌四处寻你。都说那卖主求荣的张邦昌硬是在慈云观里寻得了姐姐。姐姐是何等刚烈之人,哪里便肯就范,当下慷慨陈词,痛斥老贼,后便吞金,殉情捐生。汴京城里无人不竖大拇指,称道姐姐一青楼女子,尚饶有烈丈夫气概,实乃争辉彤史也,让那满朝文武好不羞愧。”
师师苦笑道:“哪里就是烈丈夫气概,说来话长,说不得,说不得。慈云观果有吞金一事,只是待那张邦昌走后,小乙哥闻讯赶到救了俺。这不,如今姐姐活得好好的。小哥休要惊慌。”
“好好好,这便是天意,苍天不杀我大宋烈女,老天甚是保佑。只可怜了我那皇上,闻知姐姐为情捐生,硬是一天滴水未进,泪流不止,好不悲戚。入夜还着小人寻来笔墨丹青,亲自挥毫为姐姐写了首《悼诗》,那诗痛之切肤,吟之催人泪下。”
“可怜了皇上,如何便写了悼诗。”
张迪道:“小的还记得那诗呢,我这就写给姐姐看,你道那皇上如何感慨的。”那张迪说着从路边寻了根木棍,当下就在那黄土路上边吟边写。张迪挥着那木棍,一口气将那诗写完,写了满满一地。
那诗道:
苦雨西风叹楚囚,
香销玉碎动人愁。
红颜竟为奴颜耻,
千古青楼第一流。
师师一遍遍地吟着这首《悼诗》,想起醉杏楼里,那红烛之下,弦歌之中,她与徽宗曾经相拥的日子,他们谈过李煜,他们谈过国事的伤怀,他们谈胡虏强盛,烽火遍野,民卒流亡,谈闻之断肠的《胡笳十八拍》,谈骨肉分离,流落匈奴的蔡文姬。那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他们的伤感竟那样的深。冥冥之中,似乎那便是某种预兆,是他们逃不掉的宿命,这些预兆竟都不幸成了今日的现实。这人世间难道竟有这般逃离不掉的魔咒?“苦雨西风叹楚囚”啊,“苦雨西风叹楚囚”,徽宗今日便真成了那身陷囹圄的楚囚,成了一个亡国之君;“香销玉碎动人愁”,师师的命运仿佛也注定了香消玉碎。纵观那上下千年,哪一朝哪一代的兴亡,不伴着香消玉碎。江山美人啊,美人江山,是美人的血映红了江山,还是江山的秀孕育了美人,是美人衬托江山的壮丽,还是江山衬托了美人的风采。谁能说得清?那最优美最华丽的宋词,也许便是那大宋王朝最哀怨的挽歌了。
师师的心在颤抖,她感慨万端,望着那诗一声声长叹。她想一代君王,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竟写出这般动情的诗句。她知足了,也真真堪称是“千古青楼第一流”了。纵是死,她也死而无怨。
三
面对徽宗的《悼诗》,大家唏嘘感慨了一阵子。师师这才问张迪道:“张迪小哥这是去哪,如何不在皇上身边?”
张迪道:“小的半月前便被那金人从宫里赶将出来,哪里还得在皇上身边。这不,听得他们要把皇上押往金国做人质,便赶来送皇上一程。”
“送皇上?”
“是啊,我便是才回来呢。”
“难道皇上已经走了?”
“可不,原说是今日清晨起程的,谁知昨天夜里那金人便弓上弦,马上辔,人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汴京城,这些金人鬼着呢。我也是偶得消息,连夜便追出了城,这才撵上送皇上一程。”
闻听此言,师师顿足道:“呀,如此,师师便是见不着皇上了?莫非他们已经过了黄河?”
张迪道:“姐姐休要着急,我回来时,大队人马尚未过河,都被困在黄河边上了。不知怎的,原先备好的渡船今日一早便皆没了踪影,必是我大宋臣民所为。凡大宋臣民哪一个忍让自己的皇上被金人掳走的。如今那金人正在渡口征集渡船。姐姐若赶得及时还来得及见皇上一面。”
“如此说,小哥刚才已见着皇上啦?还好见吧?”
张迪点了点头,道:“虽说是几千人马皆聚在那河边,要寻皇上也不难。只往那居中处瞧,那最大的一辆车上坐的便是皇上。姐姐只远远看看便可,休要靠近,那金人断不会让我等靠近的,莫要惹出祸端才是。”
师师道:“我自省得,如今哪里还有甚的奢望,便只想远远瞧上他一眼,哪怕只与他招个手,也算是一个道别。皇上自此一去,千里万里,九死一生,哪里还有再相见的日子,我两个真真是生离死别,也该要做个诀别啊。无论如何也是要见上一面的。”
张迪感叹道:“姐姐到底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皇上真没看错人,如此,当然要相见啊。”
“师师心思也正是如此,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到那渡口去,怎的也要送他一程,难不成让他白疼了一回。便是块石头得皇上如此的恩宠,让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暖来暖去,早晚暖成热的了。”
“好好好,既是姐姐有此心,小的便再跑一趟,这就随姐姐一同再去那黄河渡口送送皇上。”
于是他们三人又直奔黄河渡口。
大家一阵紧赶慢赶,走得气喘吁吁。师师虽然也知道她最终是无法靠近皇上,连一句道别的话也说不上。但师师依然要加快她的脚步,她只有一个想法,便是远远地看一眼那个男人,或者只是向他招个手,让他知道她来了,她不会忘记他的,永远不会。只要他能看见她,只要他知道她的心,便也别无他求了。
师师跟着张迪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接近了黄河的渡口。远远地可以看见,那渡口边黑压压地站了几千号人。师师寻思那便是皇上一行人了。她指着那黑压压的人群问张迪道:“此必是他们了?”
张迪却有些迟疑,道:“方才便是在这里的……只是,只是,如何便少了些车仗辎重……”
大家继续往前赶。越来越接近那些人,渐渐可以隐约看得清衣帽了。师师却未看见那骑马的金兵,也未看见车辆,都是些身着宋朝服饰的百姓,还有隐约的哭声传来。师师问张迪:“如何未见金兵,也未见皇上的车仗?”
张迪结结巴巴道:“小,小的也甚是困惑……”
待他们走近那些人,才看见他们个个朝着黄河北岸遥望,哭声连天。仔细打听,原来皇上已经被金人押送过了黄河,这些都是北宋的老百姓,都是来送他们皇上的,他们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君王被外族掳走,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个繁华王朝灰飞烟灭的一瞬。师师站在黄河边北望,她的眼前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大河,那大河翻腾着金黄的浊波,那大河载着泥沙,载在北宋烟花般的繁荣,载着宋词的委婉和凄楚,载着瓦肆勾栏的传奇,载着一个民族的记忆,一路向东……
在河的对岸,在那地平线上,师师隐约可以望见正在消失的点点人影,她知道她的徽宗从此远去,她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他的多情与奢侈,他文化上的伟岸与政治上的无能,他毁誉参半的人生,都将在这地平线上远去……
师师已是欲哭无泪,她只在心底深深铭刻下几个字——靖康奇耻!
太过委婉的北宋,太过委婉的宋词,在金人“南朝无人矣”的嘲笑声中,淹没在了黄河的涛涛流水中,沉沦在黄河泥沙里。
黄河岸边再也没了徽宗,因为他必葬于遥远的北方。
黄河岸边再也没了燕青,因为他是一个受不得拘束的浪子,他的家永远是远在天涯。
黄河岸边再也没了周邦彦,因为他的最后一声叹息,他令人断肠的绝笔——《解连环》,都零落在了江南的细雨中。
师师想她独自一人如何还能留在这黄河岸边呢,这黄河再也承载不了一个美人沉重的心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她从温柔富贵中走来,却要枕着北宋都城烟花般的繁荣,孤独的死去。或许,她根本就不需要皇帝、侠客和文人,她要的,只是她光彩照人的容貌,和冷艳凄绝的气质。她要的,只是她口中唱出的最优美最华丽的宋词。哪里是美人累了江山,硬生生是江山累了美人。
师师无力地扬起手臂,朝黄河北岸招了招手,她知道她是徒劳的,一个虚幻的徒劳而已,她心中那个人也只能把她留在梦中了。
尾 声
师师便是那日在黄河岸边与人走失。张迪沿黄河南岸一路寻找,找了数日,也未得见师师的踪影,只好涕泪而归。而那老翁回家携了老妇人,放下自己的营生,夫妻俩过了黄河。他们到黄河北岸去寻找师师,据说最北走到了西伯利亚,只是二人穷其一生也未能找到师师。汴京城里的人谁也未再见过师师。
师师与整个大宋王朝走失了,师师与人间走失了。
关于后来师师的下落,笔者写这部传记时也曾查阅了大量的古籍,正史自然不屑写一个青楼女子,不屑写一个红颜祸水。即便是野史,是那笔记传奇。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略具一二,以供大家想象。师师是历史的师师,也是你们的师师,因为你们口中有她吟唱出来,才得以流传千古的宋词。
你给她一个结局吧,你给的便是最好的。
《青泥莲花记》是这样记载的:“靖康之乱,师师南徙,有人遇之湖湘间,衰老憔悴,无复向时风态。”
张邦基《墨庄漫录》书中则称李师师被籍没家产以后,流落于江浙一带,有时也为当地士大夫唱歌,“靖康间,李生与同辈赵元奴及筑毯吹笛袁綯、武震辈,例籍其家。李生流落来浙,士大夫犹邀之以听其歌,憔悴无复向来之态矣”。
而清初陈忱《水浒后传》继承了这一说法,说李师师在南宋初期,流落临安(杭州),寓居西湖葛岭,操旧业为主“唱柳耆乡‘杨柳岸晓风残月’”。
宋代评话《宣和遗事》也有类似记述,但似乎更认同《青泥莲花记》的说法,所以添加了“后流落湖湘间(今湘南一带),为商人所得”。
宋人刘子翚《汴京记事诗》则诗云:
辇毂繁华事可伤,
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金檀板今无色,
一曲当年动帝王。
我更喜欢这首诗,虽凄凄切切,充满惆怅,颇有“门前冷落车马稀”和“落花时节又逢君”的苦味,但最后一句“一曲当年动帝王”足可以概括师师的一生,作为一个歌者,作为一个宋词的演唱家,一曲红遍汴京城,一曲红遍整个北宋,一曲动了帝王,就足以传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