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逖 | 談藍藍的詩歌綫索
[外省·這裏或那裏] 對藍藍的詩歌進行精神分析必將進入歧途,我們還牢記多年前她的那句“野雌葵/已經被砍下頭顱。”這是對藍藍詩歌的最初“驚詫”。大約在快17年之後,在她最新的一部詩集裏這個來到“詩歌首都”的女人突兀地強調了她的詩歌的“外省”身份。這樣的強調不是受教於茨維塔耶娃,不是受教於她熱愛的佩索阿(“一個愛着的人忘記修辭或語法-----”)。
儘管在當代中國詩歌史上,藍藍對俄國詩歌的逼迫性“讀入”是來自和詩歌無關“驚慌失措”感或者巨大的幸福感。她不是茨維塔耶娃,但她卻“必須”反復朗讀那些茨維塔耶娃被翻譯成中文的詩歌;她或許不喜歡基皮烏斯,但是基皮烏斯那“那疲倦的縫紉了大海的眺望”卻帶給她最意外的奇跡或者禮物;同樣,這個叫“藍藍”的女人也幾乎從來沒有和我表達過對曼德爾斯塔姆的好感(在有限的幾次非詩歌聚會上),但是她卻可能“被迫”在燈下,在深夜孩子們睡着了之後,逐字校讀她的俄國文學研究丈夫剛剛翻譯完畢的曼的詩歌全集——那樣晦澀的流亡般的太陽將怎樣反過來“校讀”她呢?
所以,在我拿到的這本藍藍2002-2006年的詩歌文獻裏,基於這個由“外省”而進入“中心”的詩歌“疼痛而獲得的呼吸”中,以及那詩歌“獻祭的姿態”,在最小的限度上,我們可以把她讀解成茨維塔耶娃、基皮烏斯嗎?其實她或許是和她們聯繫甚少的詩人,她的詩歌秘密閱讀興趣可能還是在英美那裏。“是批評傢造就了外省這個詞-----”藍藍自己這樣總結,但是在藍藍的詩歌裏,的確有一個詩歌意義上的“外省”。和茨維塔耶娃們詩學意義上的“外省”含義不同,藍藍的詩歌傳統在早期來源於她自己的道路、前世和最初的文學性熱情,她所在的地址出了鐵凝,也出了如她一般的女性詩人。
在差不多20多年的詩歌寫作中,藍藍的詩學意義上外省的概念被抽換成了“反嚮的金子”,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個傳統。藍藍詩歌的氣質也許用她自己這個詩歌選本裏的一個標題來說明是比較恰當的“心靈的地質學”。她在自己35歲以後的寫作中,找到了她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外省”,她在她自己的詩歌礦脈深處開掘出如深埋於地心的鈾礦那樣,幾乎抵達危險的中心,取出了那內在的被她命名為“外省”的某些精神性元素或源泉。那麽這樣一個35歲以後的藍藍,迥然有別於那個早年的藍藍,那個在官方文學院的主流的藍藍,那個主旋律的藍藍。當年那個紮着辮子跑過田野的小姑娘在她的這一本詩歌文選裏早已走入佩索阿古怪神秘的反烏托邦。她寫下的這些句子,在想象力貧瘠的詩歌的偽神年代——的中國詩歌現場,令人吃驚。“我的毫無用處”,以及“多麽冷酷啊----你知道,我愛你/-----你生下我。”在這個詩歌的偽神時代,這個女人還是握有“詩人的工作”,這就夠了。沒有什麽僭越詩人,沒有什麽僭主性質的所謂詩人。藍藍的詩歌很好的抵達了我心目中的外省寫作。詩歌的尊嚴、源泉、目標是什麽呢?“鐵砧的沉默”——而那需要“影子掄圓胳臂,把那人/一寸寸砸進”的。
[為了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我的地獄建成了。”這是卡夫卡在說話,還是這個叫藍藍的女人透過卡夫卡或者被流放的茨維塔耶娃的嘴或者詩篇在重新說話?“為了活下去”是流放意義上的這個世紀以及上個世紀的編年史意義上的最主要肖像和綫索,是幾乎從但丁以來的全部詩歌主題,也是詩人寫不完和不需要寫的“最後一首詩歌”。
在這個女人的“35歲之後”,藍藍的詩歌出現如此強烈的光,如此強烈的反意義,那種晚期茨維塔耶娃或者更準確說是巴列霍意義上的絶對的反意義。為了活下去-——是因為,“我的地獄建成了。”那還在“繼續壘着的”窗戶,如同道德深處的災難或者劊子手,終於來找你了,“審判,這是我秘密的幸福——你永遠不晚。”讀着這樣的詩歌,我們無法瞭解作者是如何和在什麽樣的精神狀況下寫就的詩歌,以及是寫給誰的?但是這樣的詩歌幾乎在一個詩人的一生中被寫出第2次了。為了活下去是多麽睏難啊,因為我們還幸運地擁有了我們的地獄,我們的秘密的信仰。對於詩歌美學的深度“照亮”,藍藍的這些我認為是這些年最好的作品,有力地表達了詩歌作為一種精神源泉性的東西,詩歌的神和審判或者被審判的神都同在。2005年12月18日,詩人的《厄運,或曰贊美》短短的衹有4行,但是顯示了那睏擾詩歌的永恆的主題,讓我驚嘆於這個女人,這個曾經寫過那麽多田野和野花的女人詩歌裏那“沉默的鐵”的質感,在這個時期的藍藍詩歌裏呈現出來了強烈的鐵或鈾的質地和骨子裏的“硬”——“鐵錘是在哪個地方砸反了呢”?
鐵錘砸反了
石膏頭顱裏滾出金子
囚徒大聲歌唱枷鎖那
秘密的鑰匙。
這樣的“厄運”是幾乎每個詩人都要“應付”的題材,詩歌就是那超現實的囚徒,會找到秘密的鑰匙嗎?這徒勞的努力值得懷疑。而什麽是“聖跡”呢?不是因為從“石膏頭顱裏滾出金子”,而是因為“鐵錘砸反了”。這種衹有詩人擁有的能力造就了詩歌的聖跡。這樣的錯誤謬誤纔是真正的在這個被詩歌的偽神時代所包圍的“反嚮的金子”,也是藍藍詩歌藝術的珍貴所在。
如果說藍藍對這首《厄運》的詩篇的處理顯示了當代女性詩歌在這個領域的獨到經驗,那麽這樣的作品還遠沒有被那些詩歌評論傢的肉眼凡胎所洞悉到,而即使是大師級別的男性詩人在處理這類題材的時候,也絶少有如同藍藍這樣的精神視點。如果說男詩人筆下的佩索阿是漢語裏的佩索阿,那麽藍藍用她的詩歌重新“發明”出來的佩索阿是女-佩索阿。而我被藍藍詩歌裏這樣的句子裏所包涵的女權主義的古老悲傷所擊中:在一首叫《我的姐妹們》的詩歌裏,她發出了一般/普適意義上的有點迪金森式的詩歌發問:“一個女人,她說,我的姐妹們/難道不是同一個?”而後,一種巨大的悲憫突然徹底照亮了我“你們被男人愛過的悲傷的大腿-----”,這色情的傷害和悲憫是藍藍寫出的最好的詩歌。在我看來,這樣比死亡還要神聖的色情和愛的“獨白”,用藍藍自己的話來回應,“難道不比頭髮間的泥土更黑,更冰冷?”正是這樣的决絶,讓這個女人的詩歌裏充滿了有點“古怪”的腔調,比如“隔絶在我全是通途/不再占有你的房屋,我是你”。或者,“我是你。是我在你身上將你驅趕的那一部分/是你感到空氣那無邊的痛閥”,在寫出和讀到這些句子的人那裏,沒有先後,每個人身體裏都有一個聖徒和劊子手,愛人和復仇者同在,而詩歌作為一種寫的古老命運,展現的是“對造物的手尚未造出的詞的無知”。藍藍詩歌裏這樣冷的鐵的氣質,到底來源於她的被流放的靈魂呢?還是完全是另一個人的痛苦的信仰那浩淼的鐐銬?
[詩學意義上的35歲以後的女性主義寫作] 為什麽是35歲以後的寫作?仿佛詩歌那“燒焦的嘴唇”。為什麽不藉用詩人王傢新提出的那個“晚期寫作”的詩學概念,或者歐陽江河更有寬泛度的“中年寫作”?
談及藍藍的詩歌藝術,我發覺她的詩歌在35歲以後出現了真正不同以往的觀念和實踐文本。35歲之後對女性詩歌作者意味着什麽?作為60年代的一批詩人,藍藍早先的詩歌寫作是和無論今天派的舒婷王小妮等人,還是黑夜意識的翟永明以及稍微晚一點的唐丹鴻,代薇,或者張真、小安、陸憶敏等衆多的女性詩人不一樣,同樣,藍藍也比比她晚一些的周瓚、穆青、燕窩、拖把或者鄭小瓊、李成恩等所經歷的詩歌道路不同。我對早先的藍藍的詩歌美學和道路總是心存懷疑,比如她的《人間情書》等透露出來的曖昧的氣息。
但是和大量經過中國詩歌江湖清洗而消失的早先有才華的女詩人不同,藍藍的詩歌在35歲之後體現了她的真正意識上的藝術價值。或者,藍藍詩歌是來自另一個傳統,她自己的傳統。雖然,初步地閱讀她2003年寫在法國的那批詩歌後,讓我想起她的這些詩歌出遊作品在意識上和舒婷的詩歌有異麯同工之感。在我看來,35歲之後,有的女詩人回到減速的散文和詩歌的低𠔌期,有的女詩人衹是在35歲之後纔走出舊的詩歌“傢園”,成為危險的女祭司性質的詩歌的代言人。具體到藍藍,收錄到本書上的大約1/4詩歌有着這樣明顯的“35歲之後寫作”特徵,這些詩歌裏有很歐化的氣質,暴露了詩人對大量中外詩歌經典的洞察性秘密閱讀。雖然也許藍藍本人不同意或者強烈反對,我還是堅持認為,35歲後的詩歌寫作纔真正體現了藍藍祭司性的詩歌書寫和反寫。在這個階段,有2個藍藍被繆司截然分開,一個是在詩歌主流刊物朗誦詩歌主編詩歌選本的官方的藍藍,一個是秘密沉默時有大師靈魂的藍藍,也許還有第3個藍藍——那個給孩子寫童話的叫“豆娘”的藍藍。
但是,35歲以後,總是會有“另一個藍藍”醒來“反抗”,寫點“對得起茨維塔耶娃或者雅各布的詩歌”。“她看見了-----”藍藍在詩歌裏寫了這樣的句子。終於寫了這樣的句子。但這絶對不是“在一場痛哭之後”和“她是所有和唯一的女人/所有的親吻和悲傷”之後。或許她有了新的詩歌目力——在那些秘密的幫助下,如同我或者別的人所經歷的那樣。通過對藍藍詩歌的閱讀,我發現在她偽裝/或者真的為詩歌“渴望赴死”之後,她似乎手“握”信仰開始說話。
在她的作品裏出現了我總結的“聖母警報”這個概念——對於非基督教國傢的非基督教詩人來說(根據詩人自己提供的綫索,她好象還信點佛教),藍藍寫於2000年後的詩歌出現了宗教般的感情。“就是孩子們攀上天窗的十字架/潮濕的木紋/插進泥土和地下河/她留下腳印/波一樣-----”這首有着“教堂撐起的肋骨”的詩歌題目叫《聖嬰泉》。這樣的詩歌“描述”或許值得用專文來做細讀性的分析。在藍藍這一時期的詩歌裏出現了對“信仰”的呼喊,正如危險的詩歌“撤回雲端”,而且“沙漏突然停了----”。
我以為藍藍的35歲後的寫作雖然含有知識分子寫作和晚期寫作的意義,但是卻是另外一種真正回到女性本身的寫作,從此以後,在這個似乎沒有基督教信仰的“外省”女詩人詩歌裏,出現了那種預兆性的“聖母警報”。一切苦難似乎有解脫了,請讓我們來註意藍藍這句超現實的句子吧——“水的傷口被水縫上”。但是要是沿着這個思路做終極性的發問:那麽,信仰的傷口能被信仰縫上嗎?或者,詩歌的傷口能被詩歌縫上嗎?事物的傷口能被事物縫上嗎?即使對於女詩人來說,在幾乎20多年的對哲學和神秘性精神性的閱讀關註中,那哲學的傷口能被哲學縫上嗎?所以這個時代幾乎沒有事物本相的徹察者,哪怕是那些天才的詩人,以及妄言僭越的癲客,詩人也許衹能以詩歌的悲傷來覆蓋那“聖母警報”,讓我們掩住耳朵,因為你的聽是聽不見的——也正如我在前所言,因為,這是一個詩歌的偽神和自傷的年代。
在這裏我想再次引用藍藍一句驚人駭俗的詩歌來佐證這糟糕的狀況:“我俯身嚎啕僅僅是因為利刃/而生出了盔甲。”寫出這樣詩句的女人,為詩歌付出過什麽高昂的代價呢?這樣被藏在鐵的深處的信仰那最野蠻的分娩,就是在俄羅斯女詩人們的作品裏也是很少見到的。這樣的“聖母警報”,也是這個年代所需要的“通過擦傷自身的光明”。
[請叫我安娜----] 藍藍的詩歌“把自己挪開/為了讓早晨進來”是“一個寫字的人”為自己找到的“原諒”,這樣的“原諒”是她最近詩歌的一個重點,而在這首《充盈》的詩歌裏,藍藍談到把“那麽多的惡念”趕出去這樣的詩歌道路,如果說這樣的詩歌以及後來她的那些充滿了信仰的悲傷的詩歌是一個方面,那麽另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她寫於《1999年8月22日,她說——題jz於阿赫瑪托娃墓前照》的那首詩歌作品,雖然標題是1999年,但是這首“最重要的詩歌”也許是晚至2006年纔寫,但也或許寫於2004年以後,這也是一首和詩人本人私生活緊緊相關的詩歌。
“請叫我安娜?”我個人認為這個雖然藉阿赫瑪托娃詩歌最後的終點來寫出的詩歌,其實卻是一首和阿赫瑪托娃最無關的詩歌——這其實是女詩人寫給她的愛人的詩篇“那足以使你來到我面前的力量/也將你送到另一個女人身邊”,而最後的一行尤其耐人尋味:作者假藉阿赫瑪托娃的口說出——“在她身邊猶如/在我這裏”。所以,請叫我安娜。(在這樣的一首可能是最私人性質的寫給愛人的詩歌裏,女詩人似乎第一次把自己“突兀又傲慢地”比喻為阿赫瑪托娃,那個長眠於此處的俄羅斯繆司。但藍藍真的是阿赫瑪托娃嗎?還是她這樣說是因為她的心要在某些時刻像阿赫瑪托娃那樣“說話”?那麽,到底她是她,還是她從來就不是她呢?)在那些時刻,在那些詩歌的心髒病時刻,一張來自阿赫瑪托娃墓地的照片使她重新開始新生活。
我個人認為這樣的一首詩歌代表了藍藍詩歌的前後2個階段的分水嶺。這首詩歌和藍藍的婚姻私生活以及重新鑄造的對俄羅斯靈魂的詩學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傳遞”得以完成的一個重要標志。
[迷光之地圖或其他] 詩歌意味着什麽樣的地址和交通圖,迷宮般的法國巴黎地鐵,2003年藍藍在法國參加詩歌節活動,據說有一次她的地圖被同行的詩人拿走,而她幾乎徹底迷失在法國的地鐵裏。詩人總會有(在詩學意義上)被索走地圖的時刻,那是詩歌將你拋棄的時刻嗎?還是繆司把新的可能性和不决定性重新還給一個寫作者的時刻呢?標示着巴黎復雜地鐵綫路的交通地圖是一個指路係統,詩人腦海裏漢語的還沒有被翻譯成法語的幻覺迷路係統是另一個係統,最終藍藍還是藉助點英語和第六感找到了回詩歌節旅館的路,似乎衹有在那樣尷尬迷失的時刻纔會更加地“抱緊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