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蓝蓝
蓝蓝 | 诗十五首
大海播放它粼粼的唱片
大海播放它粼粼的密纹唱片:
有人从海上回来了。
什么是从天空的无形中升起的云朵?
什么是赋予海鸥飞翔的真理?
我从大海宁静的脸上看到
两条蓝色的小鱼游进你的眼睛。
多么巨大的月光的网
在捕捉我们跳动的青春。
藏在港口灯塔下的一支铅笔
今晚仍在书写波浪上的星光。
只有鱼群涌向海底奔腾的河流
记忆之手在那里的暗房
冲洗出你腰肢的起伏。
我一度曾抓住这队岛屿
驶向永恒的龙骨,用我那
和幸福焊在一起的双手;
我的脚记得岩石的滚烫
在海浪撞击下快乐的叫喊。
直到绯红的黎明在一支歌里破晓
赤裸少年分腿骑上
七月奔跑的早晨。
什么是驶进脑海的帆船?
什么是双唇抚平大海的力量?
圆形的宇宙一圈圈播放它的
密纹唱片:一朵玫瑰吸尽了
你金色身体里的芳香。
藤蔓是夏天的犹疑
藤蔓是夏天的犹疑而
老树是肯定。
波浪是风的犹疑而
大海是肯定。
我和你是世界的增加而
时间是它出汗的一块田地。
你呼吸,山谷回答
河流大街铺满
鹅卵石花朵的道路。
你是我的合法性当你
始终不曾走出我的眼睛
现在,我看到我自己
在你遍布山野的花的凝视中。
海与你并枕而眠
海与你并枕而眠。
海是童年的食物,并在你年迈时
仍保留一片海域在眼睛的单纯里。
海的鱼鳍是你双腿的飞翔。
海的颜色的动脉
海的名字的压力泵
属于被唤醒的你身体里的一股激流。
海的狂喜在你的一阵昏迷中。
海在增多。海收藏死者。
海与你并枕而眠然后
以磅礴的力量将太阳
从深渊推出。
我和你∞
我和你松树,我和你岩石
我和你≠我+你
我和你微风,及我和你曙光
我和你n次方之幂
我和你女性,我和你男人
我和你微观粒子的不可分性
我和你与你和我之融合于
你和我与我和你的完整玫瑰
你的我你之手
我的你我之足的行走
谁是绝望的一个人你?
谁是存在的一个人我?
不存在如此的存在。
存在属于邀请你踏入你我之大海
存在始于将我投身于你的
你我。你即你我所赠予礼物的礼物
我将从你的嘴说话
说着我自己的你
如果还有第一哲学的伦理
那么这就是。
在重症监护室外
相比喜爱抄小路的人们
开辟大道者更充满欢喜
在此意义上,应重新定义孤独
有歌者言:孤独是可耻的
深陷病榻的人对此深有体会——
雪白的病房
宛如人性的底部,亦如
它光辉的巅峰:
命运抡圆了它的铁锤
锻打在情感的砧子上
无论男女老幼
引颈就戮的勇气
消解了多少豪言壮语
它不过就是一只手的温暖
一杯茶,或一声应答
这微神眷顾的大道
正是世界诞生的理由
但,隔着距离
为了你眼睛所能看到的美
隔着夏天,为了
胚芽对果实最终的抵达。
路将我们卷成旷野上的草捆
像一条河,同时在源头和
入海口。
靠近大海上的云朵
靠近不可见的航线
直到所有的水连结了我们。
“眼泪、雾、血液、雪和雨
都是水。”
爱上一切阻隔,为了跨越它时
我们蓬勃的生长。
当深蓝的夜围拢
当深蓝的夜围拢你的脸
那些女战士擂着腰下的大鼓!
酒神多毛的腿就从
葡萄丛里伸出。
我看见你,在隆隆的鼓声中
大海撤出了它的盐库。
你在我眼中,生命的干渴
畅饮红色的葡萄酒——
那是爱流血的方式。
是死神放走自由的方式。
在芝罘
我想带你去看这里的海。在冬天
它有铁灰色冷峻的面容。远处白色的帆船
如一声童年的呼唤。如果是夜晚到达
你的双脚会认识岛上的砂石和酸枣树
它们将踏平帝王东巡时
凿出的台阶。
几百米外,是烟台山高处的灯塔
吸引黑暗大海上的舟船朝此围拢。一道
雪白的光,映出码头上挥手告别的身影。
打鱼人,种苹果的人,酿酒人
屈辱的继承人,曾坐在灯下吃饭
吞咽他们的玉米和屈辱。
一座陆连岛,不相信人类会填平大海
新矗立的楼盘四周,是鹅耳枥和胡枝子
下一轮的四季。松柏和岩石被诗人歌颂
如我常对你说的那样,波浪使用我的喉咙
对海岸倾诉。你将会在潮声里听到
那真正的声音里有大海的狂暴与宁静。
只有风在赤松林年轮中刻下太阳的起落
当我的低语也丧失其意义,你或许知道
我指给你看,五岁的我正在海滩玩耍
我掉进海里的地方,已被热泪填满。
如今那里恢复了大海青铜般的闪耀
仿佛一切都沉入海底,你会明白
——一座漂浮的小岛在这首诗里
还有岩石、松树,和海风在岬角的呼啸。
河海谣
里夹河和外夹河
拥抱着大沙埠奔涌;
穿过葡萄园和苹果林,给苦涩的海
带去甘甜的雨水和雪水。
屋顶上的瓦松,
姥姥头顶的白云——
一条河在哀哭,另一条在欢笑
载着资阳山的眺望
一直流到芝罘海岬。
窗纸上的小洞啊
姥姥大襟下的一窝星星——
我在沙滩上奔跑,蓝色的血
从脚底流进我的身体。
海风摇晃着柳树
小舅舅骑在树上玩他的弹弓——
松木船桨记得他的名字
大沙埠,当你漂向大海时
他是你带走的那个孩子。
妈妈呀,听我为你唱这支河海谣
你的呻吟日夜烧灼;
你的两条河,在我身上燃着了大火——
临睡前的自言自语
别跟我说这里只是一个小海湾。
我从半开的窗口能听到
大海的潮声。它也不是渤海或者黄海
它是太平洋,你能想到的
一望无际又深不见底可怕的大海。
算算它的海底有几千万只沉船吧。
它也不是太平洋,它是地球的主宰
如果你在太空,你会被它蓝色美丽的脸
惊呆。像一切不可描述的事物
它养育生命,吞噬生命
拒绝人类在水中张嘴说话
就像拒绝走兽的进入——
所有的语言都应该写在水上
并被波浪带走,就像
真理拒绝那些成为真理的野心。
或许,它愿意选中我和它
跳最后一支舞,当我什么都不再需要的时候。
我爱它,敬重它,就像对某人那样
有时我远离它,为了在呼吸时思念它。
它告诉我什么是自由和低处的重要
也教给我愤怒——被宇宙各种力相互制衡的
和平所要求:壮丽的飓风,雷暴
直至大气安抚下蔚蓝的平静。
当然它就是一个小海湾,触碰我的犄角
在我慢慢睡着之后,喷着它的鼻息
一路温柔地将我驮往
下一个曙光升起之地。
一支短歌
麦子,我愿成为被你的麦芒
刺痛的叫喊;我愿成为你一阵黄金里
的昏厥;成为你婚礼上秘密的客人
你叶子的绿色情郎,和
滑过我嘴唇的麦粒的流星。
海与岛
我离开你已经三天。我知道你依然
在海边眺望着大海。我错了:
大海就在你身边。你的松树照常被海风吹拂
你的岩石一动不动——三天前来看你的人们
已各自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中
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事实:你还在那里
谁也无法移动你的任何一块石头、一片叶子
但谁又能否认,一群诗人
曾用身体亲近过你,用他们的眼睛
扑向你的灌木丛,嫉妒你和大海永恒的亲密
谁又能否认,你让他们踏进你的领地
让他们占有你的美,在一个初冬的上午
我确知我抱过你的一棵树,我采到
一把被叫做“小孩拳头”的果子
我确知得到了你的馈赠,我被允许
用双唇认识你,并咽下这大地的甜蜜
我还将继续得到你礼物:从童年开始
在我耳朵里生长的大海,日落复日升
我用它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亲人,当我离开你
我明白我拥有的,就是我所属于的——
海岛,村庄,记忆。我是一艘沉船
紧紧锚住大海。我是你驯养的一只海鸟
从这里起飞,也在这里着陆
希腊人说
“告诉我,在祭祀中他们做些什么?”
“焚烧动物的皮毛和骨头,”他说,
“所有人类不能吃的东西,都将
奉献给神。当它们在烈火中嗞嗞作响
众神门就会从四面八方聚来。
人吃肉和植物,
而神吃蓝色的烟雾。”
我看到,晨曦和暮岚在树林后轻轻弥漫。
有什么动静在芦苇丛里悉索,又
消失在溪水流远的深处。
“那么,希腊人如何在心中高举
十字架,又在教堂的钟声外
赞颂波塞冬的海浪和阿波罗的光明?”
“或许,罗马人的马蹄从未曾踏上
雅典发烫的石头。在海德拉的爱若斯山顶,
阿波罗的马车正在教堂的三角们上奔驰。
或许,神更喜欢坐在钟楼的尖顶,
从云中钓一滴雨,或穿着带破洞的裤子
敲响陌生人的大门。”
“那么,如何解释拜占庭?为何
某个地方名叫君士坦丁堡,又叫
伊斯坦布尔?甚至更多的名称?”
“但它只是同一个地方,不是吗?
我不确定知道神是否喜欢人为他建造的房屋。
我不确知神是否授权于人间的法官。
我猜想他厌恶鲜血和尸体,假如这鲜血
不是从他的胸膛涌出。别忘了,
神只喜欢吞吃烟雾。”
“我想,人也许会为造出更多的刀剑
而胆寒,如果他们能够想到自己的喉咙。
现在,请带我穿过卫城脚下的教堂,
到海边去,绕过那些无名的
环形石头祭坛,以及那些沉默的仙人掌
把自己‘扑嗵’投进大海。”
“你会看到一个老妇站在礁石上,
阳光照着她古铜色下垂的乳房,
布满皱纹的小腹和花白的阴阜。
她与那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子
谈论着海水的冷暖。
那男子有着少年的腰身,到了夜晚
他会被强壮的生命带领
将整个身躯送进另一座教堂,并在
时间坚硬的祭坛上留下膝盖
清晰的印记。
——如果这不是神所喜欢的,
还能借助什么使他的双手表达
他那所向披靡的力量呢?”
火山岛
那些躺在火山灰和荒凉砾石中的枝滕,
会长出浓绿的叶子,
并把在二月见到过的脸庞,
结成一串串喊着你名字的葡萄。
米洛斯的阿佛洛狄忒
骄傲属于那些你永远找不到的人:
譬如,米洛斯的阿佛洛狄忒。
金钱和武力,使卢浮宫的那一位
显得可疑——这世界上
任何不情愿的结果都是虚妄。
假的——在纪念品商店、街摊
美术课和成千上万的桌子上
阿佛洛狄忒早已脱身而去
——她不在那里。
或许有一次真正的寻找:
米罗斯的克利马小村
古剧场和运动场荒草萋萋
醒目的指示牌和旅游手册
没有任何线索
直到暮色降临,大海变暗
远近疏落的街灯亮起——
就在那条人们多次走过的路口
一个无人注意的隐蔽小径通往
婆娑的黑色橄榄树林
一方小小的大理石深藏于此
绿苔和野草覆盖其上
石缝间年迈的老蛇目光沉沉,守护
这里多年的沉寂——
只有海风刮过的山坡
受惊的蜥蜴从草丛间抬起头张望
——她隐身于哪一丛橄榄树背后?
可以确知的是:
她把用来拥抱的一双胳膊
永远留在了希腊的土地。
蓝蓝
蓝蓝,祖籍河南,1967年生于山东烟台。出版有诗集《情歌》等14部,另有散文随笔集6部,出版童话集8部,儿童教育读本《童话里的世界》《给孩子的100堂童诗课》等38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