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祖母像一道光进入寂静的深处。她打开那扇沉默多年的窗户,记忆就蜂拥而来。我看见了他们,祖母,爸爸,妈妈,像多年前一样,在一个几近破败的家庭中各司其事,各走其道。有时,他们为我的事大吵大闹。有时,都沉默在那段时光里。太阳从天窗照进屋中,他们在阳光周围安坐着,像是揣摩什么心事。我疑惑地看着他们。
爸爸妈妈都不愿亲近我,像在躲着我。我的渴望在这死寂的气氛里开始腐朽。一天天。由于渴望爱抚的心愿受到过分沉重的压抑,我开始变了,变得那么忧郁。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在高高兴兴地说笑,我突然而至竟能使他们的说笑戛然而止,就像飞速行驶的列车突然停止了运行。
我成了他们快乐的障碍。
太阳从天窗照进屋里,在那个方形的光柱里,我才有片刻的快活。不论爸爸妈妈怎样不高兴,我都站在那柱光里,双臂伸直,像鸟儿飞翔前的样子,唔哩哇啦唱着谁都听不懂的歌谣在光里旋转,也只有这时,稚气的天性才从我幼小的体内嘣嘣跳跳地跑出,唧唧喳喳欢叫着。
歌唱充满我们居住的空间。
祖母总会先于爸爸妈妈呼着我的小名,喃喃地说着,乖呀,过来,我的亲亲呀。她粗糙的皮肤在我脸上摩擦着,她的白发,她不算齐整的眉毛,她的大鼻子和宽阔的唇。我感觉到祖母的器官都在兴奋的张开,温暖和爱抚扑面而来,带着年迈的颤巍巍的身体的气息。祖母老了。记得那时她已经七十八岁,双目几乎失明。我不到两岁。
两岁的孩子为什么要承担生活的沉重?
我不知道。
只知道,祖母总是流着眼泪什么也不说,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说奶奶你为什么哭?祖母不语。在寂静里,我们像两道光,温暖的相依在一起。我们沉默。我们又那么丰富的和阳光共鸣,和大地,和世界,和爱,和祖母。
幼稚的蕾过早地坠落在寂寞的红尘。
在没有花期的童年,我明白了那无数个为什么之后的故事,还单纯的认为:爱,在快乐中创造了生命,也应在快乐中承担起责任和义务,否则,为什么要爱呢?
直到今天。
当我经历了人世间各种各样的爱以后,我才悟出了爱的真谛。
爱,不仅仅是两情相悦,爱是一种信仰。我终于可以坦然安宁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属于我和已经过去了的。因为,我是怀着深切的宗教般的情怀在爱人,爱己,爱万物。因为,爱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也有形而上的意义。
这样的思想形成以后,我开始理解爸爸、养母和那位给我生命却从未与我谋面的哈萨克女人,我的生命和他们紧密纠缠了那么多年,我的苦与乐,我的甜蜜与哀愁,通过他们的创造,在我生命中延伸。使我认识到,世间的许多事情仅仅用对与错评判是不够的,就如我爸爸和两个妈妈,他们之中谁错了吗?那么谁又是对的呢?
我内心的土地上永远深埋着对生母,那位哈萨克女人铭心的思念,永远会深怀怜悯,不安不宁的面对她,想象她。也只有想象了。在想象中,我的创造是那么辉煌和无奈。我无法想象一个痴狂的为所爱的人牺牲一切的女人,在失去爱情和骨肉的日子里,她还能依靠什么续写人生?
我只有带着这个撕心裂肺的疑惑走我的路了,这是命运给我的。我不能够明明白白的来,也将不会明明白白的去。我太喜欢清澈透明简单的生活,可又总在一些繁琐的迷团里纠缠,到何时呢?
我已经丝毫没有哈萨克人的性情和风范了,洁白的马蒂丝长裙,在飞驰的马背上被风吹动,呼啦啦的声音响在草原上空。风情万种的女子,扬鞭飞马奔驰在一望无际豁然开朗的天际。托克逊草原,那是一片多么坦荡无瑕充满快乐时光的神奇土地啊。那位快乐的女子,身后是天空坠落的云朵一样洁白的羊群,她的周围充盈着花香……
美只能无奈的在瞬间的想象里停止了。
那个美丽的地方,也埋葬了一个哈萨克女人美丽的爱情。只有一个孤独的人,在异乡深秋的阳光里回首他们,像落叶把眼泪浸入泥土。
现在,每当走在大街上,就有许许多多陌生人进入我的视野。他们说说笑,或匆匆忙忙,有的也忧心忡忡。之中,一定有一个过去的我,她和我那么陌生的相握以后,就远去了,没有开始,也永不结束。
父亲的离世使我对母亲的想象越加模糊起来。
也只有想象。那个曾经用充满爱的乳房给我哺乳的女人。那个创造了我的生命,又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我抚养权的女人。那个痴狂地为所爱的人牺牲一切的女人。那个痴情的有些愚笨,有些癫狂,有些不晓世事,有些不食烟火,有些为所欲为,有些不可理喻的女人。
那个得美到极致的女人。
我成了这个女人和父亲演绎出的一个美丽的尾巴,一个近乎凄艳的美丽的存在。
那位眼窝深陷前额微凸的哈萨克女人。那位身材微胖身高1.63米的哈萨克女人。那位如干柴烈火般果敢坚强的哈萨克女人。那位曾经把爱和一腔少女情怀甚至唯一的骨肉都如火如荼地给了父亲的哈萨克女人。那位曾经把父亲看得比天还要高的哈萨克女人。那位曾经在托克逊草原的白天和黑夜无数次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和繁星闪烁的夜空,就感觉自己已经得到了一切的哈萨克女人。那位爱的彻底也给的彻底的哈萨克女人啊!
那片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
我的父亲和母亲的托克逊草原。
那位哈萨克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父亲的情人,一个被父亲爱过又被父亲永远地尘封在岁月的尘埃中的哈萨克女人,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三十八年以后她的女儿从她心灵的缺口上奔突而出,成为她的同盟,和她站到了一起。她是否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对女儿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女儿要对这个世界有一个交代,给生命一个交代。
母亲是新疆哈萨克游牧部落的后裔。一个生活在马背上的民族所具有的气魄和风范在我母亲的个性中深刻地体现着。柔情,骁勇,刚烈,就象我母亲手中时刻不离的牧鞭一样突出地呈现在托克逊草原浩荡、空旷的场景中,一年又一年,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高远,她只知道托克逊草原和养育草原的天山山脉,那个即使在她的想象中也永远让她看不到边际的山脉,曾经让她心驰神往。可她终归一步也没有走出托克逊。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就是她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对汉人恭敬备至,以至自己也起了一个汉族名字叫陆长寿,以此寄托自己对汉民族由衷的信赖和诚挚。他只是一个粗犷豁达的哈萨克牧人,和其他的哈萨克牧人没有什么两样。在母亲眼里她的父亲平凡得就像一日三餐吃的奶酪、酥油茶,永远不会生出其它味道。
一个没有自新品格的男人被我的母亲嗤之以鼻。这就是她对父亲孝顺却永远也产生不出深刻的爱的原因。
直到我父亲的出现。
父亲是一个天生的革命英雄主义者,充满了浪漫情怀。从新疆北疆兵团垦荒,大生产到军垦农场诞生,他义无返顾地担当着先进分子的角色。在我们家里一直珍藏着一枚由王震将军亲授给父亲的农八师先进工作者镀金勋章。父亲戴了几十年的瑞士金表也是那时的奖励。一九九六年父亲在甘肃古浪县的山中遭劫,在几把雪亮的匕首面前,把这块金表给了劫匪,才勉遭劫难。
当缘分已尽,该走的就让它走。这就是父亲的洒脱。连女人都爱的洒脱也被劫匪爱上了。当父亲的这句话一出口,这只瑞士金表已抢先飞到了劫匪的手上,加之语言的力量,一帮劫匪顿时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劫匪们说五十七岁的父亲是一条好汉,邀请父亲喝酒。父亲几乎是在大吼:拿着鸡毛当令箭,你们学够两辈子再来给老子耍!说罢,父亲将绿色军用棉大衣披在肩上,扬长而去。那帮劫匪在后面喊,给你的表,给你的表,父亲头也没回消失在冬日午后这个穷山僻壤的山间小道上。父亲知道这是一帮饿得揭不开锅的穷山民,就把这次劫难当成了一次给乞讨者的施舍。
父亲把这件事讲给我听时已是一九九七年,那时的父亲已被确诊为胃癌晚期,看上去形容憔悴,命薄如纸。这时的父亲和那时与劫匪斗智斗勇的父亲判若两人。他气息微弱,声音像山间缓慢流淌的溪水,擦肩而过的微风都会使他惊若寒蝉。他对自己生命中拥有的点点滴滴都吝啬起来。只吃高汤,不多说话。只是见了我,他显得出奇的快活。他吵着要起来刮胡子,要穿上最喜欢的那套深蓝色中山装和我去照相。当他妆扮齐整,我夸他是英俊少年,他高兴得合不笼嘴。我和父亲到照相馆照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我右手扶在父亲的右肩上,左手侧扶父亲的左肩,身子斜依在父亲的肩膀上,我让摄影师在这张相片上题字日:在巨人的肩膀上,以此给父亲逗乐。这张相片一直跟随我南征北战,从新疆到河南,到北京,又到无锡,好像父亲一直跟随着我一样。父亲成了我精神生活的一个载体,给了我一个博大宽广的想象空间,成了我漂泊无助时的情感依托。直到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凌晨六点43分,父亲的生命不复存在以后,我像一个深陷囹圄的囚徒,焦虑,狂燥,绝望,无助,内心黑暗,没有眼泪。又像一棵树,被命运之神连根拔起,抛向真空,就只有漂浮,不知道飘向何方?也不知道命归何处?运向何方?
在这个世界上,我注定要孤苦伶仃,所有的亲人都会离我而去,即使我用宽厚,慈善,仁爱之心包容着那些对我的不公,那些被人为演绎出的致命的灾难,那些幕前幕后的亲人们,你们是我生命中的爱人,也是我灵魂中的敌人。
这就是宿命。冥冥之中,神灵在分配着人世间的爱恨离愁,别和永别。
之后,困顿的心舒缓了许多,我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
记得在北京复兴路上的一家全聚德烤鸭店,张老板请我和老师王仁吃饭。张老板行医出生,是一位支气管哮喘治疗专家,在北京八大处工人疗养院租了两层楼开了一家支气管哮喘专科医院,他带了一个巧舌如簧据说是他办公室主任的女人坐陪,我这次的使命就是在酒桌上敲定我们应得的稿费,并拿到现钞。
文人的天真在现实中总是那么不堪一击。
我的老师王仁又傻冒得可爱,给张老板说我能喝半斤白酒,那位看上去历经风尘的北京女人,立即抓住机关开始算计。咕嘟嘟,就把北京二锅头白酒倒满了放在我面前的白色玻璃茶杯,又给张老板倒上了白开水,给自己和我的老师王仁也倒上了二锅头。张老板连连说我心脏病不能喝。却用白开水和那位北京女人对我轮番轰炸。在全聚德烤鸭全席刚刚开宴,我就醉得不省人事,走的时候,我只听到那位北京女人在我耳边不停地说:亲爱的,怎么这样,乖,坚持会儿,我们马上就到家了,乖,亲爱的,到了,到了,就让她睡这儿吧。我因为有洁癖,就本能地看了一下就要躺下的那张床 ,我说,是病人的床吗?给我换个干净的床单和被子。就听身边有人说,快去,仓库里有。
我躺在了心安的洁净里。
这时,我的悲伤和委屈,骄傲和自怜连同胃里的污秽一起喷泼而出,原本就没有多少食物的胃在酒精的刺激下翻江倒海,听到旁边的张老板说,给她输液吧,用点药,怕是要酒精中毒了。我的老师王仁说,不要紧,让他休息吧。
身边的人都陆续散去。
只有自己守护自己,在满屋子的落寞和满心的孤寂里。
人生常常就是这样,我不止一次地经历过这样的不堪。
我开始思念父亲。父亲从去世到此时此刻,已将近一年。我没有眼泪。父亲的离世,使我成了一个不会哭的女人。在客居京城的日子里,我只有思念。一层又一层的思念像落叶堆积如山萌发着燃烧的欲念。
我的眼泪终于滚烫地流出,我的情感终于奔腾着,燃烧着,怒吼着,从我的喉管奔涌而出。爸爸,爸爸呀!我吼叫着,哭喊着,像一个癫狂的张牙舞爪的精神病患者。我的情形吓坏了那个居心叵测的张老板。其实我是在发泄,也是在演戏。人生就像一场戏,在无数次的角色变幻,场景更迭中,只要你认真,你就会成长,就会胜券在握。
可这次我什么也没有得到。
胜出的是张老板,他再次拖欠了我们的稿酬。
父亲成了我的一切。
我不是父亲的一切却像是父亲的一切。
都因了我的母亲。
父亲是多么爱我的母亲。可是,他们的爱情却在漫长的等待中被消耗殆尽。父亲答应我母亲在春季托克逊草原返青时,带着他的羊群和还是婴儿的我返回托克逊,回到我母亲的身边。可他一走就没了踪影,像一只野山狐,把一只美丽漂亮的爱情尾巴永远留给了我的母亲。这个游牧民族的后裔对所有动物的尾巴情有独钟,小心地守护着这只尾巴。过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草长莺飞,她心中滋长的骨肉亲情被岁月层层的包裹。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她的爱和思念变成了伤和痛,落寞和孤独。她的生命中也在强烈渴望着世俗的生活,她想有个家,有一群自己的羊,她想每天都可以听到爱人的牧鞭划破晴空后霹雳如炸雷的响声。这种心思咬嗜着她,加深了她对父亲和我的思念,直到这种思念在她的思念中渐渐远去,消失殆尽。
直到守不住了,那难熬的孤独。
依旧没有父亲的音信。
她才在亲人们狐疑的目光中答应了和巴特尔的婚事。
这时的母亲已过三十。巴特尔是一位已有一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妻子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死去。那时侯,在草原上,产妇难产死亡是常见的事情。母亲在她父亲最看好的这桩婚姻里无奈地安置了自己。
该走的都已经走了,该来的已经来到,来到的就要牢牢地抓在手中。这是母亲因伤和痛得出的人生哲学,直到她在这个人生哲学和生儿育女的世俗生活中逐渐老去。
我的父亲用了一生的时光在丈量这段爱情的长度。
他在并不遥远的新疆的另一个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望着我母亲的生活,对我母亲的喜怒哀乐了如指掌,对我母亲增添的每一道皱纹细数有加,但他却从不把爱的信息传输给她。即使我母亲在疯狂的思念中一声声啼血的呼唤,几十封信,一个女人的所有和所无全都写在那里,也没有感化我父亲如冰山一角的冷漠,唯属于那个年代的心痛记忆。
一个男人的残酷就是这样毁灭了一个女人的世界。
不!是造就了一个女人。
我的母亲的世界——那片辽阔的托克逊草原啊,你是如何让我母亲有了一个那么宽广博大的胸襟?是托克逊这个无关乎善恶的自然的载体,培育了一个没有善恶明显分界的心灵,一个她自己的宗教般的心灵,使她在没有爱情和骨肉的岁月里,使她在残酷冷寂的煎熬中,勇敢地活着,活出了世俗女人的滋味,活得平静,安宁,没有愿望,也没有缺失。
爱创造价值。
爱并不肯定善。
语言产生了,真理就凸现出来。
在我父亲和母亲的感情纠葛中,使我看到了,爱不是给的同义词,爱是不需要自我牺牲的。爱并不一定总是符合道德。爱并没有什么担保。爱暗示着仁爱。爱并不是实际的,有时接近疯狂。爱是一种没有明确目的的态度。没有爱,生活可能是无价值的。但没有目的性,就没有生活。通过爱,一个人肯定另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就如同一个画家用明快的线条强调一个形象一样。但被爱者不是一个被画的形象。她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的,变化的,不确定的。总之,是活着的。
爱倾心于一个人,谁能说那是什么东西呢?
我母亲大彻大悟,在她的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的愁苦,她的激奋,她的消沉全都无影无踪,就像一位厨师,为了做出一种味道,而压抑了其它的味道。为了巴特尔的安宁,为了这个完全是没有原由的爱,他把历史小心地放了起来,放到托克逊草原柔软的锦缎般飘忽不定的阳光中,放到娇娆富丽的天山腹地。放到古朴苍凉的戈壁荒漠。放得远了,历史就将背影也从她的目光中隐去。
这太好了!这就是母亲想要的一切。
她只想过平常人的日子。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形式上的完整。
巴特尔知道一点她的过去,因为那时母亲的故事在托克逊草原流传甚广。茶余饭后,那些哈萨克牧民们站在自家的羊圈围墙旁边,在此起彼落的羊叫声中,一边呼吸着来自托克逊草原争艳斗奇的百花迷魂般的香味,一边谈论着母亲那些令他们兴奋的故事。他们说,那个汉人在马背上吻了她,就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那个女婴就从他们抚摸过的花蕾上坠落了。那个汉人又把女婴揣在羊皮大衣里,赶着他的羊群,骑着他的马儿,到玛纳斯,不!到库车去了,一去不回。
那个女婴就是我。
他们没有想到,我居然能在他们近乎嗤笑的谈论中茁壮成长,成为一个能够将这段在他们眼里并不光彩的历史写成文章的女人。这个女人如此精明地看到了在这段历史中藏着的玄机,裸露的人性,不屈的生命,爱的态度和没有爱的生活,进入后又走出来的姿态,一个哈萨克女人的姿态。她得到了一种尊严,她创造了自己的需要,甚至仿佛有了一种人格,有了一段划过生命长河的灿烂。
没有谁能够享用她的光华,只有她的女儿。女儿在她光芒的引领下,在时光的隧道中苦苦寻觅。这个未曾谋面的母亲在女儿的寻觅中,在这些文字里越加栩栩如生。
她们终于久别重逢,互诉衷肠,拥抱,哭泣。而后,她们脸上的泪痕又被托克逊草原香味的风抹去。
抹不去的是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两个女人的男人,两个女人的落魄和不堪,被那个男人创造出的两个女人的世界,一个是他的情人,一个是他私生的女儿。在他们的世界中,熟是熟非的评判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真理是不可能回归到脱得干净的赤裸,更何况在两性世界中没有真理可言。
只要爱着,生活着,并且继续。这就够了。
可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就没有继续。他们的爱情像划过夜空的流星,瞬间即逝。那位哈萨克女人和那个女婴成了这场爱情燃烧后的灰烬,从夜空跌落下来。因为有生命的重量,才活着,且安然。
当然也有疑惑,有盲点,更有态度。
一种爱人和接受爱的态度。
在这之前,那些牧民中的许多人,男人和女人,如果不是听人谈论爱,谈论父亲和母亲,就不会去爱。人性中说,爱是人的本能。但本能若是在原始态时,就像一块炙热的炭,还没有被点燃,就仍然是物质,就没有生命,就不会活灵活现,更何况哈萨克民族原生态的游牧生活,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历史,延续至今,到此时此刻,哈萨克牧民在根深蒂固的原始生存形态里养成了一种墨守陈规的习惯。
习惯往往比意识,比思想更令人讨厌。他们像爱他们的马和羊群一样去爱女人。他们的女人毫无幻想,在简单的欲望中,在男人的牧鞭下寻找青草和河流。她们把风俗,把习惯当成了实质的生活,还浑然不知,就像胡乱涂抹,而后宣布这是一棵树的孩子。这些哈萨克女人把这种胡乱涂抹的生活当成了自己一生的理想。为什么她们被爱,而不是被怜悯,或者被轻蔑,被忽视,或者是仅仅被利用。她们从不去考虑这些问题。她们过着简单的草原的微风都可以轻而易举随意翻阅的生活。
草原上的牧民们全都崇尚他们心目中的神真主。
他们全都有一腔如碧水青山般清澈明快的宗教情怀。
每年春季,他们赶着羊群,骑着马儿,马背上驮着老婆、孩子和一些家当,翻越横亘天山的雪大板向天山北麓的夏牧场迁移。到了秋天,他们又赶着羊群,拖家带口,翻过雪大板,到天山南麓的冬牧场过冬。这片土地给了他们充足的生命源泉,才使他们安居乐业,不闻不问外面的世界。而每年羊群转场,卧蕃滩是必经之地 。这个寄托着他们宗教情怀的圣地,对他们的心灵和精神来说都是一片没有世俗尘埃的净地。
这些哈萨克牧人都要停留在卧蕃滩上,虔诚地叩拜真主,求真主保佑不受自然灾害,羊肥马壮。经语念罢,这些憨厚的哈萨克牧人就根据自己羊群的数量往卧蕃滩上搬石头,有多少只羊就搬多少块石头。石头呈大字排列,整齐有序。
这一年,这些石头筑就的图腾就耸立在他们的瞩望里。
生生世世,很多很多的希望在卧蕃滩上堆积着,没有边际,高过天山。
我和父母的关系是那样的不确定,没有安全感。加之父亲离世。母亲杳无音讯。对骨肉亲情,我渴望着,却始终是空。长期身处这种生活空杯中,使我成了一个生活在冥想中的女人。
我想象着他们,也只有想象了。
在想象中,我的创造是那么辉煌和无奈。
那个男人,那个像海底的针一样让女人怎么摸也摸不准的男人,那个对爱情粗枝大叶始终表现得无所谓的男人,那个从不会真正对感情中的是非曲折挂心的男人,那个玩世不恭桀骜不逊的男人,那个对我母亲的感情保留了一个大大的黑洞,一个含混的沉默的男人。
此时,我从那个黑洞中,那个男人的沉默中走出。
像一位戏院里的观众。
置身这个众说纷纭的资讯社会,我仍然天天谨慎地面对我的良知,坚持着经验累积的道德,来考证我所听到的,所被灌输的一切。
在这个男人的故事里,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剧院里的观众,正在看一部吸引人的戏。
英雄牺牲了。
我开始流泪。
我现在是为谁哭呢?肯定不是为演员。
我知道一旦幕布落下,演员将爬起来,准备接受热烈的掌声。
那么,我是在为戏剧中的人物流泪吗?但是,并没有这样的人。
你完全明白哈姆雷特,至少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绝对没有真实存在过。作为想象中
虚构的人物,英雄的死怎能使我悲哀吗?
然而,我还是伤感了。
而且,可能比我认识的真实的人的死亡更使我悲伤。
我想,剧院里发生的是以仿佛这个演员就是真正的哈姆雷特,而且以仿佛哈姆雷特真正地存在过的方式回应我,这标志着我知道演员只是在表演,而哈姆雷特也只是虚构的人物,我想象的介入,使我表达了适合于对真实人的感情。
我绝对没有被欺骗,读者也一样,剧院里的幻象并不完全是幻象,它是一种想象的行为,而且完全不像一种判断错误,不像那使唐吉珂德捣碎木偶戏台以救出不幸的女主角的精神错乱。幻象本来就是现实某种扭曲的投射,就是为了让我们对照现实,追索现实曲折的幅度。当进入戏院时,我已经进入了戏剧的氛围。我允许我的想象在特定的情境中活动。通过逼真的道具帮助,让我的幻象包围着黑暗,让声色音响从黑暗中崛起。我赋予演员和他们所代表的人物以一种像真实的人那样影响读者感动的能力。
这就是我在这篇文章中所担当的角色的使命。
这时,那个男人的表情正是他晚年照片上的样子,带着无限的温存和体贴。年轻时,那如高仓健式的冷俊深沉,已被岁月的风尘遮掩,取而代之的是深如溪涧流淌着万般沧桑的皱纹,他不甚明朗的含混目光里透出无尽的惆怅,他的动作慢悠悠的,略带些男性的矜持。
在艾丽丝酒吧,他坐在落地窗近旁的一张桌子上。落地玻璃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市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低音萨克斯曲缓慢地吹奏起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在吟唱。白兰帝四溢的芬芳延伸着他久违的记忆,那个男人的记忆。
那个女孩被困在教室里。
灰色的天空被暴虐冷冽的北风撕裂,黄土路上到处是暴风折断的小树和大树的枝杈,从西伯利亚进入北疆的寒流裹挟着零下41度的冷空气与八级大风对流形成强冷极寒天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女孩的学校。暴风雪一阵强似一阵地敲打着教室的门窗,老师一边焦急地等待家长到来,一边安抚那些被暴风雪吓慌了神像面对死亡般惊恐哭喊的孩子们。女孩坐在火炉旁,女孩没有哭,翻着一本《英雄邱少云》的画书,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爸爸妈妈们一个一个地来到教室,浑身上下的冰雪迅速融化,冒着热气,他们拉着自己孩子的手嘘寒问暖,又把带的大衣裹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带着孩子,他们迅即离去。剩下的孩子越来越少。她想,自己的爸爸也该来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呢?她旁若无人地把画书扔到课桌上,跑到向北的窗边踮着脚跟向外张望,玻璃窗上有一层很厚的白霜,什么也看不见,玻璃咚咚地响着,呼啸的暴风雪狂暴地嘶鸣,像一个张牙舞爪暴怒的雄狮,要让整个世界在它的魔爪下毁灭似的,女孩恐惧了,浑身颤栗,却依旧在窗边站着,像英雄一样,她要战胜这恐惧。这时,两只大手从女孩身后伸了过来,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把女孩从窗边抱起,掀开羊皮大衣将她裹在怀中。爸爸,我怎么没有看到你?女孩惊喜地叫了起来。爸爸说,搂紧我的脖子,又将女孩的两只小腿夹在腋下,戴上羊皮手套,像一个无畏的勇士,一头扎向教室外面的暴风雪中。
女孩清晰地听到雪冻被风刮起噼噼啪啪打在爸爸皮衣上的声音,爸爸粗重的喘气声,爸爸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沉重的脚步,爸爸心脏咚咚急速跳动,如敲响地狱之门的鬼精灵。女孩怕这声音会突然停止,怕暴风雪把爸爸带走,怕爸爸会像《冰山上的来客》中的阿米尔在暴风雪中死去。女孩胆怯地用微弱的声音对爸爸说:我害怕,爸爸不要走了。已经到家了,不要害怕。爸爸喘着粗气说。女孩这才安心的把脸颊紧紧贴在爸爸的喉结上。爸爸的胡茬把女孩的额头扎得生痛。
到家时,爸爸已经成了一个雪人。
爸爸的耳朵和手已有轻微冻伤。
在火炉旁,女孩看到爸爸的鬓角,眉毛,胡须上都有大颗、大颗的水珠落在地上。看见爸爸在不停地揉搓双手和耳朵。女孩想,爸爸真是一个温存的人。
这个女孩就是我。
那个男人是我父亲。
这时,我和那个男人的视线纠缠在一起。我们的眼睛凝视着同样的东西,一张哈萨克女人的相片。
那个女人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洁白的马蒂丝长裙,在飞驰的马背上被风鼓动,呼啦啦的声音响在草原上空。风情万种的女子,扬鞭飞马奔驰在一望无际豁然开朗的天际。那是一片多么坦荡无暇充满快乐时光的神奇土地啊!那个快乐的女子,身后是天空坠落的云朵一样洁白的羊群,她的周围充盈着花香。
我被照片中干净明朗的天空和繁花争艳的大地深深吸引,耳边流动着那个男人的声音,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
那个男人说,他们相识在托克逊草原上。他经历过八年的游牧生活。每到初春,冰消雪化,春草萌发,他就带游牧的队伍上路了,直到暮秋而归。三四个人,五百只羊,每人骑一匹膘悍的骏马,马背上驮着帐篷、炊具、干粮和马灯。他们沿玛纳斯谷地一路北上,或南下,哪里有草原,哪里就是他们的家。每年路过托克逊草原,这个女子家的草场和羊圈都无偿地提供给他使用。为了表示感谢,他常常帮那个女子家做些接生羊羔、芟羊之类的工作。每当他接生羊羔时,那个哈萨克女子就在他左右忙碌,驯服那些不认羔的母羊。他看见她不停地抚摸母羊的额头,脸颊贴在母羊的耳边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又把羊羔抱到母羊身边,让羊羔吮吸母羊的乳汁,一个又一个不认羔的母羊就这样被她驯服了。她的技巧和耐心让那个男人叹为观止,连声叫好。那个女子的父亲,一个对汉民族恭敬备至的哈萨克牧人,和那个男人建立了深厚的民族情谊。他们来往密切,亲如一家。
到了秋季,草原上的牧人有走快场的习惯。那个男人也遵循着牧业规律,投身到这个火热的场景中。三两天换一个草场,换一次草场搬一次家,牧人们如此劳碌奔忙,是为了让羊儿吃好草,少饮水,使羊油膘结实。那个男人回忆起往昔秋季走场,显得有些激动地说:那是一段多么快意的时光啊!拖家带口的牧人们俨然是一艘草海里不沉的船,他们在一望无际的绿海中颠簸飘摇,人性被牛马驼羊的生命引诱启发,活泼的家畜,给牧人一种有情调的生活,广袤的草原成为他们放歌的舞台,在颠簸中,马背上的牧人们直到唱得胸臆吐尽,心腹痛快。抵达新的草场后,就有男女老少七手八脚,拆下毡包的底子,落地搭一个三角窝棚,这样的家三两天移动一次,羊群就在窝棚周围吃草。那是天空湛蓝,白云浓厚的季节,牧人们心清气爽,在不知不觉中,羊儿也一天天膘肥体壮起来。
让那个男人猝不及防的是,那位哈萨克牧人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地窥视他,深情地暗恋着他。
情窦初开的少女,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那个男人却浑然不觉。这个对感情粗枝大叶的男人,这个结婚八年还没有生养的男人,这个使两个女人都被思念的青藤秘密缠绕的男人,这个沐浴着十月明媚的阳光,吃着少女送来的馕、奶酪、酥油茶,却没吃出少女心意的男人。
直到八月末的一个午后。少女把酥油茶换成了马奶酒。
整整一个下午,那个男人醉得不醒人事。
男人躺在厚厚的草甸子上。那个少女在他并不高大的身体旁守着一个未遂的心愿,一个由自己亲手创造并经营着的爱情。她用掌心抚摸着那个男人的胡茬。短短的硬的青色胡须茬,刺得她手心发痒。一个胡须茂盛的男人深藏着的神秘,让她有些醉心得疼。心中,潮水般澎湃激荡的情愫猛兽般不停地击打着她年轻脆弱的心壁,她柔情似水,又欲火中烧,她还分不清楚这跃跃窜动的火焰,是情感的需要呢?还是肉体的需要?她初涉爱河,没有经验,含混不清。羞涩也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土墙,她只是本能地继续,继续对那个男人的抚摸。他宽大的额头,大鼻子和那宽阔的唇,她纤细的手指在男人浓密的黑发间摸索着,她亲吻着他的黑发,气息急促。
男人醉眼惺忪。男人醒来了,又在这幻梦般的抚摸中沉醉。一种温热,一种潮湿欲滴,一种甜香欲醉的气息,少女的气息,使那个男人像蜜蜂沉醉在野菊花心中。
男人用肌腱丰满的臂膀将少女拥入怀中。他移动着角度,身体像一头敏捷的豹子,充满粗野的活力。那个男人的力量,那个男人粗重的呼息,那个男人如牛崽一样低沉的呻吟,忽而变为吼叫,排山倒海般将少女席卷。
那个男人的枣红马在远处的山洼旁饮水,他的羊群在没有牧鞭的自由里嬉戏,那只牧羊犬不停地奔跑着,看护着没有主人的羊群。
那个男人,那个欲火中烧的男人,在很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的时候,就产生了结果。一个女婴在这个结果中诞生了。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于是,一个世界诞生了。
另一个女人的世界,一个精彩得让人心痛,空阔得让人迷醉,一个魂牵梦绕歌声绕梁的世界。
那个男人,被少女迷魂般的情窦吹开了心窍,像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他激情澎湃,豪情万丈,完全忘记了家中的老母亲和相守八年相聚却不到一年的妻子。这个不会幻想,容易满足,只知容忍的女人,给他了一个自由自在的生活,使他显得肆无忌惮,没有旁顾。
那场婚礼隆重而热烈。那是牧人买买孜儿子的婚礼。
婚礼中,那场独具哈萨克风情的赛马,在一望无际的草滩上举行。
随着一声撕破长空的唿哨,十几匹烈马像离弦的箭,跃向一望无际的草滩。十分钟后,马群又随着第二声唿哨,返回起点。赛马结束,老老少少的哈萨克人簇拥着进入摆着喜宴的毡房。哈萨克少女给每一位客人发一把刀子,接着就端上一只羊头。片刻,羊头下桌,又上来一块羊胸尖上的肉。然后是羊肋骨、腿骨上桌。喜宴的主食是馓子和酥油茶,客人们边吃边喝,随后就开始上喜酒。新郎新娘酒量过人,敬酒,又被客人回敬。剩下的时光,客人们就可以自由自在,欢天喜地,弹起冬不拉,敲起热瓦鼓,载歌载舞。
那个男人情趣昂然地混迹其中,心旌摇荡。
第二天,那个男人就带着我的生母开始了这一年的游牧。
他从玛纳斯河到博斯腾湖,又从乌伦谷河到额尔齐斯河,绕道伊宁和霍城。他在新疆的绿水青山间享用着上天赐予的良缘,这有时充满诗意,有时又很散文化的爱情,使这个男人充满了忧虑。那个结果,那个结果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只知道,他已经给自己的生活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这个隐患将使他今生不得宁日。
事实是,我从小就在这场悲剧里为那个男人的安宁做出了永远的牺牲,和我的生母一道,像一个永远也炸不响的闷雷,埋在岁月的尘埃里。
爆发终于在此时进行着。写一写。仅此而已的行为我也思虑再三。在我们的事情上,仁义,道德,侠骨柔肠都躲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永远不肯走近我们,原因到底在那里?否则,我肯定会有些许的安宁,不至于因这些文字去伤害那些和我的生命亲密相连的人。
我在矛盾中进行我的使命。
我本来就在矛盾的中心。
一个被世界认可,却再也不可能被生身母亲以爱心,以沉静,以母性的光辉照耀的女人,他已经面对了一切,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我已经永远不会知道生母的下落了,因为那个连接着她的男人,我的父亲已经去世。
白兰地渗透了我的伤感。我向那个男人哭诉着,像一位哀怨的令人讨厌的怨妇。我的眼泪啪嗒啪嗒跌落在桌面上,一种明明白白的宿命控制着我,我试图逃脱,却没能成功。
那个男人望着我,一声不吭,沉默在玫瑰色的等待里。
那一段逝去的漫漫的时光……
几年后,养母因抑郁过度,精神错乱,为了给养母治病,父亲辗转于新疆的各大医院,无可奈何地被生活牵制。
从此,诺言被困惑带走,不知归处?像落叶被秋风带走,无处寻觅。
那个哈萨克女人细数父亲的归期,日日等待。她不知道在父亲的生活中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的爱情被拖延,被搁置。
生命里有太多的事情来不及回首,忽然间就成了旧事,你只能走,永不停息。
生命是一段没有归期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