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的诗人
在罗兰巴特看来,作品一经完成就脱离了作者本人,对于文本的内涵和意义,作者不再拥有发言权,“作者已死”。读者从文本中读出了什么就是什么,文本会独立说话,文本作者无论是登徒子、伪君子,还是大奸臣,他的人生履历表自此彻底失效,他的文本若写出了高风亮节,那就是高风亮节,与作者本人品相德行没有关系,重点是文本本身的表现和读者的理解。一句话:文本一旦到了读者手里,就和作者没有半毛钱关系,“作者已死”。
这个论调对小说、散文也许受用。小说的结构、人物、情节均是虚构,是现实的缩影,却不全是现实,甚至高于现实,更与作者本人没有太多骨肉关系。小说文本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注定了小说文本即使完成后,仍然处在没有完成的进行时状态,作者并不知道自己精心完成的这部作品,到读者那里之后,会发生什么?会走向何处?作者也早已在完成这部作品时就闭嘴,不再说话了。而散文又是一个最容易弄虚作假的文体,最容易被写烂的文体,常常也成了一些无良文人、低级文人粉饰自己的工具,商业活动的跳板,是我对散文唾弃和厌恶所在。
但对于诗歌这个高难度写作文体,至少在笔者这里,罗兰巴特的“作者已死”的论调即被彻底推翻。我的良心和良知教导我不能说:“诗人已死”。伟大的诗人无一不拥有一腔赤子情怀,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我绝不会对一位活在自己诗歌中的赤子说:“你已死,你可以闭嘴了。”我不能,我不忍,面对他们,我卑微得只能俯身垂首膜拜。
诗歌作品是诗人一刹那、一瞬间或者一段时期漫长的情感状态、精神理想、社会乌托邦臆想的结果,诗人一直活在他们的臆想里,一生一世,甚至肉体生命灰飞烟灭之后,他们的精神生命依然活着,他们肉体的气息依然还在,在那些诗句中。有的诗人随着肉体生命的消失,精神生命随时间的推移、时代变迁会日益强大,强大到成为一个民族的灵魂。无论李白、杜甫、陶渊明,还是穆旦、昌耀、海子、顾城、叶芝、米沃什、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阿赫马托娃,曼德尔斯塔姆,无一不是如此。我读他们的诗歌,起初他们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和我保持着距离,也许是时空的距离,也许是精神的距离,也有不明就里的距离,总之,是一个足够遥远的距离,阻隔着我和他们的亲近。随着阅读的深入,随着一首首诗歌进入自己的情感,我被他们的诗歌带到他们广袤无涯的心里,我茂盛地生长在他们的茂盛里,我们成了心灵伙伴。他们微笑时,我也微笑地面对着他们;他们思念时,我也思念。我思念故乡时和李白“低头思故乡”时没什么两样;我妄想一段“光追赶波浪”一样的“超越之途”时,与顾城渴望“像青草一样呼吸” 没什么两样;我经历人生的悲寒时,与杜甫“茅屋被秋风所破”的大悲切没什么两样。爱情,如果谈爱情,我少女时的内心“像授粉后的花朵,/满怀甜蜜,/让他的浆液一天天充满我的身体”与阿赫马托娃“哦,不要说!/在我年轻的内心,/你好像唤醒了某种奇妙的东西。/我感觉生活如同美好神秘的梦幻,/那里有鲜花般的亲吻”/的甜蜜情怀没什么两样,同为青春期的少女,我们就像私交已久的闺蜜。
我读书有先从后往前阅览的习惯,当我读到《保罗.策兰诗选》中点点写的编后记开头的句子:“切莫轻易拾起此书,以免你的悬索被根根崩断。/不。总是要断的。”我的心多痛啊,所有的感知神经都被扯痛了,疼痛到骨子里,也注定了我和保罗.策兰的相遇。
由于保罗.策兰的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他一生悲伤沉郁,走不出阴影,爱情和诗歌都没能拯救他,在常人认为诗歌创作最好的年龄,保罗.策兰却在巴黎投塞纳河自杀,客死他乡。当我读着保罗.策兰的诗歌,无处不在的阴郁也会不知不觉蔓延到我的心上,像一张阴森的黑布,包裹我,让我在急促的喘息中平静下来,与保罗.策兰站到了一起,对纳粹在人类历史上犯下的反人类罪行同仇敌忾,还想把人世间所有的温情拱手奉给活在自己心中的保罗.策兰,祈祷他在天之灵安息,祈祷人类和平。
当我读着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雷雨吓呆了的水珠儿,在花朵上滚来滚去,/摇晃着芬芳的花枝儿、在黑暗中吮吸甜汁儿。在花朵上滚来滚去,/滚到两片萼儿里,/水珠儿变成一粒玛瑙,挂在花萼上闪烁、嘻戏”/,不由自主的会想到生活在前苏联政治高压下的诗人们,他们诗中那些密布的“阴霾”、“矛盾”,他们不屈的反抗精神,他们不向政治独裁低头的勇气,让我叹服,他们才是人类民主、自由、文明、富强的推动者。同样处在前苏联独裁统治时期的帕斯捷尔纳克,写作这首诗歌时还很年轻,血气方刚,但诗人以天才般的写作技巧,将自己的反抗精神以“雷雨”、“水珠儿”、“黑暗”、“花朵儿”、“萼儿”(花萼)、“玛瑙”的词语和意象巧妙呈现出来,从矛盾的冲撞到诗歌意志的和谐表达,帕斯捷尔纳克不动声色地把我带到他纯净而青春勃发的心上,做了他的灵魂伙伴,我感到一个无比幸福时刻的到来。帕斯捷尔纳克活过来,活在我的心上,我带着他走在当下中国的时光里,即使这时光不那么理想,仍充满瑕疵。
在我多年没有间断的诗歌阅读体验中,我一次次地体验着那些已故诗人活着的音容,也时常随他们跳动着的诗心一起,或奔放豪迈,或热烈纯真,或忧郁深沉地与他们走到一起。我们成了一个多么美好的存在!我爱他们,也坚信诗人永远活着,活在他们的诗歌中。
诗歌是诗人创造的结果。诗人活在他们的诗行中,活在这些诗行营造的臆想结出的果实中。读者是守望在这些果实周围的青绿枝叶,这些青绿的枝叶守望着人类精神的乌托邦。
难道罗兰巴特还能说“诗人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