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直面历史和自我的勇气说真话
马启代
我不知道在如今的诗坛上能惺惺相惜的诗人有多少,我与李不嫁兄就是一对。这样的友谊不仅源自我们有很多相似的生命经历,主要应在于我们看待这个世界的立场和态度。这一切也许都是我们个体生存所形成的没有理由的结果。但的的确确,我们在未见面时就已经成为精神上的知音。山东诗人英伦兄微信转我不嫁兄写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首套用王维名篇题目的作品,直接诠释了一位孤独的现代诗人心境的悲凉和灵魂的温热。他写到“五十二岁时我与马启代/有过一次交谈。两个同龄人/初次会晤十分愉快。黄河在身边流淌/两个人都有些醉意阑珊/两个人性格迥异/南方婉约而北方粗犷。他把一碗酒递到我手上/像泰山摆出一桌孔府家宴/遍插茱萸,盛情款待,而我不急于一口喝干//他看我浇半杯酒于地/为青春祭奠;他念出那些勇敢的名字/枯草苍黄。他红着眼眶/接受我的敬仰:那时我们都在牢房,论刑期,他比我长”。作为同为1966年出生的人,我们有着几乎相同的时代记忆,让我们心灵走近的原因,在于我们回答历史的答案是相同的,那就是:拒绝遗忘。
我想,李不嫁所有的写作,其起点和重点皆在于此。当然不仅仅到此为止!
这位历经人生磨难的诗人在他2014年重返诗歌后就是怀着直面历史和自我的勇气以“说真话”这一被很多人放弃的常识开始写作的。他曾在2016《诗歌周刊》年度人物的获奖词《拒绝遗忘》中说“在一个普遍遗忘的年代,我必须抢救记忆。”也是那个时候,我所倡导并践行的“为良心写作”让我们在幽暗的坚持中心与心抱在了一起。我是这样给他写的推荐语,我说:李不嫁用汉语分行深刻诠释了“赞美”和“恐惧”的要义,其最大的诗意始终基于对尊严的捍卫和对现实的关切,他是在用文字切割依然存留在我们自身和这片土地上的毒瘤痼疾,以赤子的满腔热血喂养着良知的匕刃,给麻木、势利和精巧的人生和艺术以当头断喝。这位与我同样佩戴过上帝勋章的同庚诗人,再一次唤醒了我对于黑如白昼的记忆。时代需要这样的诗人!
我是个把诗歌写作定位为“唤醒”和“捍卫”两个基点的人,以此来验证我所说的“为良心写作”的成色。这位一以贯之的诗人,除了对其诗学风骨的认可和毫不妥协的写作姿态的表彰,还希望借此弘扬一种稀缺的战士精神。是的,我们似乎非常警惕“战士”一词,因为多年来这个词汇受到了太多的污染,甚至让人有“被工具化”“被奴役化”的感觉。但李不嫁这类诗人或者说知识分子的出现,却重新赋予这一词汇新的鲜活的内涵。请注意,我一直认为诗人应当首先是一位合格的知识分子,代表良知和斗志,但众人又往往作为旁观者给“持灯者”和“抱薪者”以冷漠和扼杀,有意无意地充当帮闲和帮忙的角色。在精神大面积死亡的时代,精神宣言和精神战士对于人类而言该是多么珍贵。钱理群先生在《拒绝遗忘》一书中曾说:“真正的精神界战士确实在尖锐地批判着、反省着国民性与知识分子的弱点,但人们可以从中感受到一种对人的爱与宽厚之心,他们绝不以道德与真理的‘化身’自居,作苛刻的道德与政治的判决。在这方面,精神界战士可以说是历史与现实中的‘道学家’的天敌。”是啊,世上本来没有完美的事物,对于抗住黑暗闸门的人依然如此。我和李不嫁的诗当然不能例外,我个人相信不嫁也一样,我们愿意接受从不同价值立场、人生感受和美学伦理诸方面多角度不同层面的批评,但有一点,我们唤醒人类良知和灵性、捍卫精神自由和人性尊严的原则至少与生命和艺术同在。所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是也。
李不嫁充满人道温度和异质品格的抒写,充盈着沉郁悲愤的精神气息,他笔下的人物序列和记忆图景序列的不断累积,是一部微型的精神传奇和一个民族心灵秘史的回放、展示。赵思运说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诗写语法,徐敬亚说他复活了最卑微的幸存者最微小的苦难。我个人认为,李不嫁的诗暗合了“我恐惧,所以我写作”的理念。因此,他对于微小和日常的历史和现实细节的复苏,为我们认识历史和自身提供了一个分行的脚本。关键是,它没有矫饰,他的书写人做到了真诚。因此,仅仅来谈论这样的诗的艺术技巧,诸如与口语的关系、是否符合流行的诗美原则和道德标准,甚至是否符合主流意志和价值导向等等,都是对诗人的歪曲和贬损。我不是说李不嫁的诗完美无缺不可挑剔,我的意思是首先要肯定他以及他的诗在今天的中国对于我们的意义。
莫言在《恐惧与希望:演讲创作集》中有一篇《恐惧与希望》的文章,那是他在意大利的演讲。他说,恐惧使我奔跑给我挣脱的力量,人们对病态社会的反思,是对丧失了理智和良知的人比野兽和鬼怪更可怕的现象的警谨。我是在不自由的状态下读到这篇文字的,让我至今不能忘记。我还曾记住了李不嫁的一首短诗《白》,他写到:“雪地里,鸡一溜小跑/画出一地竹叶/狗也追过去/身后印满了梅花/不一会儿/人的足迹就糟蹋了它们/雪后初霁,我在院子里看着鸡飞狗跳/忽然就兴味索然:这个世界,白,来了一趟”。在这鸡飞狗跳的世界,但愿真正的美能够不被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