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胡桑
胡桑 | 自选诗20首
安顺路
入夜的街道打着哈欠,
他走在五金店门口,一语不发。
飞鸟并未如期出现在云端。
他停顿于楼梯门口,丧失了激情。
小区门卫缩在大衣里,
眼神并不怎么信任这个迁徙者。
冬天命令柳树落下叶子,
阳光有点司空见惯。他穿着
薄底皮鞋,膝盖冻得疼痛,
内心所欠缺的部分却更加突出。
一张新床将要迎接这枚肉体,
还好,他无须喝下一夜的风,
日子在进门时就重新开始了。
此刻,他只想飘到黑暗的中心,
吃下几只冰凉的柑橘,那是
长沙的友人刚刚寄到的醉意。
好几次,携带着透明的忧郁,
从捡破烂的老夫妇旁走过,
一捆捆废纸板如此整饬,
仿佛夹着他隔夜的苦楚。
更多的老人在卫生站里量血压,
会心于死亡的迟缓。
梧桐树与他交换静默。
耻辱会让人们懂得如何去爱吗?
钥匙显得憔悴,可透过窗,
他每天呼吸着公共的谎言,
煮过的牛奶里有着陌生的焦虑,
和每况愈下的自我审视。
今天,他在雾霾中代替人们坐愁,
这么多陌生人,已亲自来到了
公寓,看电视,睡觉,明天需要早起。
2014年11月11日
迟疑的人
火车即将停靠在杭州东站,我试图
搀扶一个蹲在门口的女人,她在忍痛等待。
身体就是宿命,我们的限度全在里面,
可是此刻,她只需要一双手,或一粒药?
或者躺下?一个中年男人提着大行李箱,
与我一样立在原地不动。两个少女
窃窃私语,也许出于恐惧?我掏出手机,
屏幕闪亮,照射出我对外部的疑虑,
多么笨拙的舌头,不,多么笨拙的手脚。
我用咳嗽让自己的心跳减速。女乘务员
代替我扶起了你,长发下面,你的脸部抽搐,
不知道是疾病,还是内心的痛苦缠缚了你。
我缓缓下车,想起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知道不可能再次见到你,一阵冰冷的空气
在肺里停留了片刻。我们有多少瞬间
可以改变自己,减少体内的贫困?
像一次离别,我回头望你,女乘务员已
将你交给了车站的警务员,然后退回了
车门内。在目光中,我与你挥手道别,思考着
沉默的意义。有时候,这个世界并不是
我的,当然也不是你的。我们之间隔着
一条蓝色的深渊,浩瀚如一场大雪。这个
冬天的下午,我内体的疼痛变得晶莹,
像海边的晨曦使我透彻。然后,我要
刷票出站了,那些小旅馆的黄牛们正在拉扯,
我又一次变得冷漠,急于走到人群中去。
2014年11月20日
提篮桥叙事
我穿过这片街区,目击死亡
在雾霾中变得稀薄,衰败附着
在地面,狱警骑着自行车进入
监狱大门。平淡无奇的灰色建筑
悄无声息,只有不吐舌头的狗,
也听不到锁链声,听不到呻吟。
恐惧如镊子夹着呼吸,缓缓地,
将它放入岁月的锡盘。通过记忆,
我们幸存下来,或许,只是为了
让黄昏踱步进入楼道,眼前这
黑漆漆的愤怒燃烧了半个世纪,
摄影机移开了到处嗅东西的鼻子,
我继续潜行,来到霍山公园,
冰凉的荫翳仿佛来自另一个国度。
几个下棋的老人摆弄着人的污点,
公园里弥漫着无名的寂静,
我们失去了苦难,甚至喉咙。
这里曾是犹太人唯一敞开的监狱,
每一秒钟,他们倒水的手默默颤抖。
2014年12月6日
陈旧的人
到了早晨,就应该学会去开始。
可是,在地铁里,那些男男女女
在手机里输入普通话,脸上的
敷腴之色滴着露水,清夜的忧郁
并未涤除多少。玻璃上的身形
叠加着别人的身形。他们还能相遇?
出站口,冬天骄傲如空白。
我在黄浦区寻找一些不幸的人,
墙壁里的砖头记录着失败,我需要
一切深入幽暗的记录,让我走路时
抬起头,看见人们不可原谅的迟疑。
然后,回到出租屋,继续练习静默。
我的肉体不新鲜,买菜、做饭、
散步、呼吸汽车尾气,我要装出
忙碌的样子,吃一只干瘪的苹果,
将各种证书的复印件不断地变换顺序。
每次总是记得与眼镜店门口的松狮狗
交换痛苦,可是它一点也不痛苦,
也没有人质疑它的懒散。经过美容店、
社区医院和房产中介,我触及了
爱的粗粝。不过,生活只知道少许绝望。
2014年12月28日
渊默的人
夜深了,地铁十一号线还在行走,
向着郊区,那里灯光稀疏而人群繁忙。
一个守望的人,并没有错过蔬菜状的
毛绒玩具,以及爆米花,它们又出现了,
却不能一再逗留,可是,谁也无从指责。
前进,或者后退,夜色不会改变自己的
晦暗。出站口的摩托车等着接送懒散的人,
街对面的烧烤摊烟雾正浓,生活就这样展开着,
人们在肺里交换有限的空气,就像激情消逝,
教会了人们如何亦步亦趋。醒来是一件艰难之事。
穿过沪西校区,废弃的校办工厂轻轻呼应着
过往的脚步。倒闭的面包店隐藏在沉静之中。
与匆匆归家的女人交换眼神,但不能交换匮乏,
整个的过去让我来到了这里,背了一天的伞
没有遇到一滴雨水,一名欲念的囚徒踌躇再三。
那些起皱的树恢复了繁密,这些天几乎
一成不变,迟缓的枝头不可能遇见意外。
电瓶车的灯光裁剪出一对男女的身影,
那谨慎的人,必能看见每一张恋慕的面孔。
夜深了,一个不可复制的日子,正在结束。
2015年6月10日
夏至
——悼祖母
突然,你病危,身上的枯萎已是最盛,
黑夜正在带走你,进入尘土的静默。
以后我回到村子,只能走出无漆的门外,
问候每一株桑树、河埠上的每一块石头,
你曾经日复一日地经过它们,背对它们。
我继承了失落,被这空荡荡的乡村拒绝,
人们栖居在一处,却各自迟疑而尖刻。
你来到这里,是为了让子孙们冷漠地
忙碌于运河两岸,然后被遗弃在砖瓦房
阴暗的深处,守护着小心翼翼的食欲。
贫穷让你斤斤计较,但不知道如何去仇恨。
此时的榖树正值繁茂,儿子们为你守夜,
而我坐在电脑前,望向窗外微暗的天空,
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液,而你长寿的寂寞
还要在江南平原上存在下去,像那条河流。
2015年6月22-23日
长役
苦与乐其何言,悼人生之长役。
——鲍照
步入楼下的树林,我犹如一名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浓郁的樟树、杨柳和水杉中穿过炎热,
想起与你的一次争吵,想起你微暗的身体。
停歇的云指向痛苦的核心,小区外面,桃浦河
扩展着宁静。有些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就像
祖母去世,飞机失联,游轮倾覆,化学品在港口
爆炸,就像你换了一部手机,立秋早已过了,
而我还停留在夏日。到底,什么是不可交换的?
什么是不可修复的?有人成为了一只冷漠的台灯,
有人成为了一个对立面。而我说:漫长,漫长。
一棵树指示我如何占有旅行,路人窃窃私语,
我看着,倾听着,那耗费人的空气早已消散,
我们循环,抱怨,又推心置腹。我们沉默不语。
2015年8月18日
夜宿铜锣湾
这夜晚清浅,正从铜锣湾
渐次展开,内地游客
发出了喟叹,裁剪过的生活
令他们感到不安。
这海风、瘦削的街道、
炫目的霓虹灯、静默的港湾,
携带着缤纷的信息,邀请
楼宇间渗出的陌生与绝对。
然而,远山温暖,
人群漫无目的,汽车
喘息在迷你酒店门口,
一扇门犹如慢慢睡去的
麻雀。人们在辞别
一个个新鲜的梦。
身份正在被发明,
这春日,等待外来者
去完成。爱恋的人,
在旅途中,一次次变得不同。
2016年3月4日晨,香港
任性的人
窗外是城市,释放着争执的夜。初夏的薄雾
被吸入每一个人的肺部,它不懂得什么差别。
有时候我们只是忘记了:我们,来自不同的省份,
微凉的风,到底是无法修复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裂缝。
口音中的方言醒着,未闭合的铝合金窗醒着,
镜子在诉说着容忍,试图翻译人们的无知与傲慢,
桃浦西路已经认识了我,静默的大门却上着锁。
近处的桃浦河并不渴望什么,然而它醒着,醒着。
楼上,两个从不失眠的人促膝长谈,彻夜。
不为什么。大多数人活着,有时相互取悦,
有时相互伤害,于是,肉体醒来又睡去。
只有一封未拆的信,才能够守护那一团晦暗。
2016年6月15日 凌晨
翻译
追忆世上事,束教已自拘。——鲍照
这些树,这些香樟,腊梅,干枯的石榴,
颤栗在悔吝之雨中。一切始于
向外的欲念。记住,那不是一场旅行。
思念在枝头凝聚为沉默,记住,那是不
自拘。有人站在地铁口,忧虞无法让他容身,
在这充满约束的风里,道路不能被修改。
真的,那不是旁观,寒冷自领口入侵,
而人们在学习,学习眺望别人的生活。
记住,虚构出幸福,我们才收获了痛苦。
苦于泅渡,在乏味的午后,记住,
那就是人世。路灯剪裁出路人的影子。
在敞开的雾霾里,那不是离去,是重逢。
2017年1月19日
同里光阴
河流是无尽的,承纳了午后的暴雨,
积蓄迟来的荫凉。在虚掩之门内,
木樨、朴树、白皮松无需求助鸠匠,
念及薄雾和岁月,它们长得如此高古。
而果实和枝叶,在镜中零落,园内
退思的官吏,倾听过池里浮动的林木。
理水源于遗忘,那悦耳的反倒是
无形的丝竹,是他人之爱,是那些
停止生长的紫石。园圃渴求宿命,
台阶守护着一次次停泊。迟暮的旧宅
却从未起身,从未哀戚,惟有闺秀
禁锢于阁楼,一边观看,一边创造。
练习静默,伶人编织声音,直至清癯的
墙月满足于悬停,我们终于认出了彼此。
而今,游人们步入疏影,遭遇了戏台,
体内的一个古渡,以及复刻离别的亭榭。
那些季风吹拂的里弄不会被移到别处。
也许是为了遨游,老人们寂坐,一点也不
在意春秋的更替,只在茶水中,了然于
如何消失。复水椽支起的虚空变得满盈。
2017年8月6日,丽则女学
临津阁,韩朝边境南侧
你向我承诺不会再有战争。
——耶胡达·阿米亥
大海在何处,烟霾在何处。
群山低陷,模仿着对峙,
跨过去,就是另一种声音。
从尽头到尽头。孤独的人
在搜寻恋人。草坪倾斜,
冷杉在远眺,仿佛一切停息。
道路分叉。据说,导弹
掠过了云层,而黄昏酝酿着蜜。
在最后一天,我们种上苹果树。
2017年10月3日
碧山村
爱一切提升我的事物。
——雷蒙德·卡佛
火车并不知晓溪水的温度。
我在他乡渴望什么?一个不完全的人?
雪先于我抵达。可我厌倦了旅行。
到了日暮时分,徽墨色的乡愁得到了更新?
一个不完全绝望的人,凝视着一株
插在瓮中的腊梅。空气是骄傲的。
寒冷蔓延。人烟稀少的村子仿佛在
虚构中。楼梯口是一个不完全去爱的人。
2018年1月29日
约束
止步在运河岸边,那些柳树
在根部贮存寒冷。风从化工厂
吹来,黄昏是必要的时刻。
人,不同于县道上的车辆,
记忆囚缚在泥土深处,
辞乡,却从未抵达孟溪那边。
那界限比天空更为清澈,
榖树嗟叹着,父亲的酒,
母亲的电瓶车,重复于每一天。
2018年2月18日,东升浜
茅家埠
雨水落在湖面,落在上香古道,
落在行色匆匆去往菜场的那个人身上。
雨水被公交车碾过,依然在流淌。
我和女儿在靠窗的位子取得了默契。妻子在旅馆。
所有的人都不认识。有人问路。我们只熟悉
从上海一路带来的伞,湖边的柳树、水杉、
梅树和麦冬。野鸭们渡水,又渡水。
我们爱这雨滴,爱这湿漉漉的栈道和树枝。
湖上的寒冷没有什么暗示,女儿摘着
麦冬的蓝色果子,在认识一个巨大的世界。
2018年2月23日,西湖
怜悯
渴翼失去,在清晨的风中,
在摇颤的樟树下,这微暗的光
裸露有限的事物,进入旧时日。
有人离去,如一朵怀恨的云,
飘散,哀泣,出租房盈满了
晦暗的蜂蜜。约束形式,创造
虚无。这千篇一律的爱,
比杯中的水更轻。相遇,只是变形,
两片风留在了两个街区,身体不动。
2018年3月20日
敷腴的人
谦逊是只做使人喜悦之事而不做使人不快之事的欲望。
——斯宾诺莎
春天必须降落。一年蓬、诸葛菜、
蒲公英、黄鹌菜、酢浆草,使人愉悦。
在风中,樟树闪烁着一个绿色的海。
有人曾坐车跨过江水,又从车站离开。
没人怜悯他的错误。珊瑚树最终要生长。
生长成一扇门,微微颤动的门,
向着对岸默不作声。激情在独断的人身上蔓延。
干燥的木板喋喋不休。台阶喋喋不休。
蛇莓喋喋不休。江水浑浊,时间不够,
那是跨不过去的界线。逡巡者捡起了石头,
那一片让人不快的叶子,在障碍中跌落。
阻隔的人,在过江大桥上望到一个城市,
对岸的雾让人不快。巷子、柳絮和榆钱让人不快。
哦,那一次傲慢的喜悦。律法低吟着不能。
下一次,下一次,春天依然这么降落。然而不能。
2018年4月11日
那明亮的
远到的一阵风,足以使人壮大。
嶙峋的枝叶持续着,为了
挽回一个秋天。有人在谛视。
你的言语,我无力回答,
我继续沉默,一如夜晚,
让目光降落在伦理深处。
那明亮的。
它足以使我壮大。让我敞开,又封闭。
这里,一个轻盈的白昼。
2018年9月12日
嬗变
——给李卉
等到梧桐树叶像人群拥挤在街上,
围观一个突然的事件,空气就变了。
大吴风草依然阔大而绿,犬儒得十分
安宁。温顺的海水里,看不见未来。
一个日子起皱,只需要一些风,阴冷,
一些飘着橘香的风。吱吱作响。
赤胫散叶上的斑点不规则如二维码。
来一点勇气,迷失在跨省的雾霾里。
我厌倦了旅行,而道路不断来到脚下。
我习惯了索寞,而热情总是站在门口。
遗凉锁住了天空。地铁口,一个渴望爱
而内心抑郁的人,制造着不可能的愿望。
剥开的包裹望着他人。是一次断裂吗?
落魄而归的证人,学会了飞行,借助于
一只内省的铁鸟。一切都变了,水,空气。
那么多缺席构成了我,而你拥有了它们。
2018年12月13日,上海-西宁班机上
不如虚无点
天空羞答答的,送来了
几个夜晚。勤勉的人
静心走路,想要走到最黑处。
嗯,一扇巨大的门在关闭。
“你不是一个虚无的人。”
然后就是不理不睬,就是见证。
坐姿倾斜,树叶零落,翻找出
一个不那么真实的自己。放下
念头。草木在人间,
在巷口,嗅着被绑住的空气。
人心不同。不觉移步到了
地铁。那么多人,那么多欲望。
2019年12月13日
胡桑
胡桑,诗人、译者、学者。哲学博士,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现为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诗集《赋形者》《你我面目》、散文集《在孟溪那边》、评论集《隔渊望着人们》《始于一次分神》,另译有奥登、洛威尔、辛波斯卡、米沃什、鲍勃·迪伦等诗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