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年6月13日~1939年1月28日),亦译"叶慈"、"耶茨",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是"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也是艾比剧院(Abbey Theatre)的创建者之一。叶芝的诗受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和玄学诗的影响,演变出其独特的风格。叶芝的艺术代表着英语诗从传统到现代过渡的缩影。叶芝早年的创作具有浪漫主义的华丽风格,善于营造梦幻般的氛围,在1893年出版的散文集《凯尔特的薄暮》,便属于此风格。然而进入不惑之年后,在现代主义诗人艾兹拉•庞德等人的影响下,尤其是在其本人参与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运动的切身经验的影响下,叶芝的创作风格发生了比较激烈的变化,更加趋近现代主义了。
叶芝诗选:亲爱的阴影︱王家新 译
黑猪谷①
露水缓缓滴落而梦在聚集:不明投枪
忽然横飞于我惺忪睁开的眼前,
然后是落马骑士的劈砍声和震耳的
不明军队散去时的呼喊。
我们依旧劳作于岸边石室冢墓,
灰石葬标立于山顶,当白昼沉入露水,
疲累于人间帝国,我们躬身向你,
静谧星辰与光焰之门的主宰。
①叶芝在该诗中运用了爱尔兰“黑猪谷大战”的民间传说,隐约表达了他对爱尔兰历史和现实政治的看法。
对困难事务的执迷
对困难事务的执迷
已耗尽我的心血,占据了
我自发的乐趣并掠走了
天然的满足。有些事情一定困扰了
我们的小马驹,①仿佛它没有神异的血,
也从未在奥林匹斯山②的彩云间腾跃,
却在皮鞭、重负、汗水和颠簸中颤抖,
拖拽着一大车碎石。我痛恨
那没完没了的戏剧编排,诅咒
一天天与傻瓜和杠精们的周旋,
那剧院杂务,人事纷争……
我发誓当黎明再次降临之前,
我要找到那马厩,并拔开门闩。
① “我们的小马驹”,指向希腊神话中的双翼飞马珀伽索斯,珀伽索斯为高贵的海神之子,在赫利孔山上踩踏出清泉,饮之可获灵感,因此被视为文艺、科学女神缪斯的标志。② 在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的地位相当于天堂,为众神的居住地。
老山鹑①
愤慨于愚笨的头脑,我们老山鹑的
隐晦恶意,在他的店铺里;我盲目地
跌绊在石头与荆丛之间,在晨光中;
直到一只麻鹬啼唤,而另一只在明亮的风中
应答;因此我突然想到
所有这一切都在上帝眼里,在那孤高的
不可企及之处,那里,我们嘈杂的声音隐去,
一个单独的灵魂还缺乏一种甜美的水晶般的叫声。
①原诗题为“Paudeen”,山鹑的当地昵称,叶芝用它提示一种种族原型,表达他对爱尔兰庸众的厌恶。
沮丧中写下的诗行
什么时候我最后一次看见
月亮的那些有着绿色圆眼和摇晃着
修长身躯的黑暗豹群?
所有的野性巫女,那些最高贵的妇人,
因为所有她们的扫帚柄和她们的眼泪,
那愤懑的泪水,已经离去。
山岭的神圣的人马兽①也都不见了;
除了沮丧的太阳我已一无所有;
放逐了英雄的月亮母亲,并且消失,
而现在我已快到五十岁了,
我必须忍受这胆怯的太阳。
①人马兽 (Centaurs),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半人半马怪物,有着人头、躯干、人臂与马腿。
有人索要战争诗
生逢如此世道,我认为
一个诗人最好闭嘴,实事上
我们没有能力去矫正一个当权者;
诗人管的闲事够多了,他让
一个慵懒青春少女莫名欢喜,
又让一个老人在冬夜里亢奋。
读普罗佩提乌斯有感①
她②本可如此高贵,从头颅
到虹彩般的膝盖
只一笔流畅的线条,
她漫步至祭坛
倘徉于雅典娜节庆一侧
神圣的雕象,
或是被半人半马怪兽掳去
醉于未掺杂的醇酒。
①普罗佩提乌斯,古罗马诗人,擅长以哀歌体写情诗。②暗指茅德•冈。
战时冥想
感觉到脉搏忽一阵抽动,
在我坐在被风摧折的古树下
那块老灰石上的时候。
我知道了那唯一者才有生息,
而人类实属缥渺幻影。
记忆
一位有张可爱的脸,
另外两位或三位也很有魅力,
但是魅力和脸庞皆会消逝,
因为山坡上的草不能不
恢复原状,在野兔们
躺卧过的地方。
我窗边的欧椋鸟空巢①
野蜂在裂开的砖墙罅隙里
嗡嗡筑巢,在那里
母鸟们衔来了蝇虫和蚯螬。
我的墙壁裂开了,蜜蜂,
到这欧椋鸟的空窝里来筑巢吧。
我们被隔离起来,②而钥匙
何时转动我们无从知道;某地
一个人被杀,或一座房子被烧,
但还没有证据去弄清:
到这欧椋鸟的空窝里来筑巢吧。
一道青石或木桩筑起的屏障;
一场十四天左右的战争;
昨夜他们用手推车运过了一位
倒在血泊中的年轻死兵:
到这欧椋鸟的空窝里来筑巢吧。
我们曾用幻想滋养心灵,
心灵却因这食粮变得残忍;
在我们的敌意里,有比我们的爱
更多的实质;哦蜜蜂,
到这欧椋鸟的空窝里来筑巢吧。
①选自组诗《内战时期的沉思》。“内战时期一只欧椋鸟曾在我的卧室边的墙洞里筑巢。”(叶芝,1933)②内战期间,爱尔兰共和军炸掉了叶芝住宅前面的那座老桥,并禁止人们离开屋子。
选择
人的理智被迫做出选择
生活的完美,或作品的完美,
若选择后者就必须拒绝
天堂般的宅第而在黑暗中穿行。
当故事全部结束还有何余音?
幸运或不幸,劳作皆一一标记:
古老的困惑,空空的钱包,
白天的虚荣,或夜晚的懊悔。
纪念伊娃•郭尔-布思和康•马凯维奇①
利萨代尔傍晚的柔光,
阔窗向南敞开,
两位女孩身着丝绸和服,两位
都很美,一个似羚羊。
然而狂怒的秋风从夏日的
花冠上掐走了花朵;
年长者被判死刑,后获赦,
在无知大众中密谋
消磨孤寂的岁月。
那年轻的,我不知她做何梦——
某种模糊的乌托邦?似乎是
当她变老、消瘦和憔悴,
会成为这种政治的形象。
有多少次我想找到这一位
或那一位,来谈谈
那座古老的乔治式华厦,
以我们心中的图像,想想吧
那张桌子和青春的欢笑,
两位女孩身着丝绸和服,两位
都很美,一个似羚羊。
亲爱的阴影,如今你们都知道了,
为世俗的是非而战的
全部虚妄。
天真与美丽
除了时间本无他敌;
你们现身,吩咐我划根火柴,
再划一根直至岁月燃着;
愿这火灾攀升、飞窜,
直到所有的智者知道,
我们是这建造的观景台;
他们宣告我们有罪;
吩咐吧,让我划根火柴,然后吹掉。
①伊娃•郭尔—布思(1870—1926),诗人;康斯坦丝郭尔—布思•马凯维奇(1868—1927),革命家,因参与1916年复活节起义被判处死刑,后改判无期徒刑,1917年6月遇大赦出狱,仍旧活跃于爱尔兰政坛。叶芝自1894年起与这出身于望族之家的两姊妹相识。该诗收入在1933年出版的诗集《旋梯及其他》中。
感念无名教师
只要他们答应做的
他们一定去实现;
所有事物如一滴露水
在草叶上垂悬。
本布尓本山下
1
起誓吧,以围绕着马利奥提克湖
那些圣徒们所说的话,
阿特勒斯巨神的女巫知道那些,
说出来,让雄鸡啼鸣。
起誓吧,以那些骑士,那些女人,
气色和体形宛如天神,
这些苍白、容光焕发的同伴,
是永恒的空气,
赢得了他们完全的激情;
如今他们疾驶于冬日的黎明,
本布尔本山成为他们的布景。
这里,大概就是他们要说的。
2
多少次,一个人生,一个人死
在他的两个永恒之间,
那是他的种族与他的灵魂,
古老的爱尔兰洞悉这一切。
无论是垂死于床上或是
送命于一声来复枪响,
与亲爱的人一瞬间分离
乃人所最恐惧之事。
尽管掘墓者们干了又干,
铁锹锋利,肌肉强壮,
但他们不过是把他们埋葬的人
重新推进到人类的思想中。
3
而你听过米切尔的祷告:
“主呵,给这时代带来战火吧!”
知道当一切话皆已说尽,
一个人已为其奋战发疯,
从早巳变枯的眼里会滴落下什么?
他仅完成其部分心智。
于是有一会儿他站得放松,
一阵大笑,心里重归平静。
甚至最智慧的人也变得紧张
在他可以完成命运,
知其所为,选定其伙伴之前,
他对自己也不免残暴。
4
诗人和雕塑家,工作吧,
也别让那种赶时髦的画家
畏缩于伟大先辈的创造,
把人的灵魂带向上帝,
使他适合于摇篮。
是衡度在掌控我们的力量:
埃及人的赤裸念头有了形式,
费迪亚斯教派优雅演变。
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顶上,
米开朗基罗留下了证据,
那里,一个半醒来的亚当,
足以使周游世界的女士心慌,
直到使她欲火中烧;
证明先有一个预定目标,
在那秘密工作的心灵之前,
便是亵渎人类的完美。
十五世纪的画师们
为上帝或圣者衬托背景时,
总是画上使灵魂平静的花园,
那里的一切皆历历在目,
花朵,草木,无云的天空,
好像是入睡的人醒来
又恍然看到梦中所见的形状,
它们消失了但依然以那里
留下的床和床架宣称
天国的门敞开了。
继续旋转吧;
当一场更大的梦消失,
卡尔弗和威尔逊,布莱克和克洛德,
为上帝的子民准备了一种歇息,
这属于帕尔默的预言,但在那之后,
混乱却降临在我们中间。
5
爱尔兰诗人,领会你们的天职,
无论歌咏什么都要完美,
不屑于那些粗鄙不堪的东西
哪怕它们正大行其道,
他们毫无记忆的头脑和心
不过是卑劣床上的卑劣产品。
歌唱农夫吧,还有那些
风尘仆仆、策马奔驰的乡村绅士,
歌唱僧侣的神圣,然后是
搬运工饮者狂野的大笑;
歌唱那些欢愉的勋爵和夫人,
他们已被锤打进黏土
穿过了七个英雄的世纪;
让你的心灵投向其他的日子,
以使我们在将来依然是
不可征服的爱尔兰人。
6
在赤裸的本布尔本山巅下,
在鼓岩墓园,叶芝躺下。
多少年前,一座教堂就在近旁,
一位祖先曾是那里的教区长,
路旁,一座古老的十字架。
没有大理石,没有通常的碑铭;
在当地采来的石灰岩上,
请依照其吩咐刻下这样的话:
对生,对死
投上冷冷的一眼。
骑士们,向前!①
1938.9.4
①叶芝于1938年在腺瘤手术后到法国休养,次年1月28日在法国曼顿逝世。他的遗体先是被爱尔兰军舰隆重接回爱尔兰安葬,后依照诗人遗愿,于1948年9月被移葬在故乡斯莱果郡。他的墓志铭即为《本布尔本山下》的这最后三句:“Cast a cold eye,/on life,on death,/horseman,pass by!”
马戏团动物们的逃弃
1
我寻找一个主题但是白费力气,
我每天都在找它找了大约六个星期。
也许到最后,成为一个分裂的人,
但是我必须满足我的心,虽然
从冬日到夏季直到步入暮年
我的马戏团动物们都在出场上演,
那些踩高跷的小伙子,闪亮的马车,
驯狮和女人以及天知道还有哪些。
2
除了列举老主题我还能做些什么?
先是被大海骑手奥辛①牵着鼻子
穿过三座魔岛,那寓言般的梦,
空欢喜一场,徒劳的奔波和强装镇定,
苦涩心灵的主题,或类似的东西,
它们或可装点一下老歌谣或宫廷剧;
但是让他策马而去时我在惦记什么,
渴念于他的新娘那天仙般的胸脯?
然后是一出非写实的戏被搬上舞台,
《凯瑟琳女伯爵》②是我给起的名目,
她,一心行善,却放弃自己的灵魂
多亏神通的天国插手救起了它。
我想我亲爱的必定毁坏了她自己,
如此的狂热和仇恨会把她奴役,
而这催生出一个梦,很快
这个大梦拥有了我全部的爱和思虑。
而当傻瓜和瞎子们去偷面包时
库丘兰③在与不可征服的大海搏斗;
心的神秘在那儿,尽管都解释过了
但这就是使我走火入魔的梦本身:
一种性格被其行为所孤立
专注于现在,并调遣着记忆。
演员们和彩妆舞台占据了我全部的爱
而不是这些事情所象征的东西。
3
这些圆熟的形象生长、完成于
纯粹的心灵,但又为何有悖于起始?
一堆废物或街头拢来的垃圾,
老水壶,旧瓶子,一只破桶,
锈铁,枯骨,烂布,那疯癫的妇人
看管着这抽屉。现在我的梯子移开了,
我必须躺在所有梯子开始的地方,
在内心肮脏、破败的杂货铺里。
①奥辛,叶芝在早期诗《奥辛之漫游》中创造的一个富有神话幻想色彩的人物。诗中有他被仙女诱往青春之岛、黑暗之岛、遗忘之岛的情节。②《凯瑟琳女伯爵》是叶芝以茅德•冈为原型创作的诗剧,在剧中,凯瑟琳将灵魂卖给了魔鬼,以让她的同胞免于饥荒,最后她上了天堂。③库丘兰,1916年爱尔兰复活节起义的领袖之一。叶芝在《一九一六年复活节》中歌颂过他们的牺牲义举。
黑塔
说说老黑塔里的那些人吧,
尽管他们像牧羊人一样饥渴,
他们的钱花尽,他们的酒变酸,
却不缺一个战士需要的一切,
他们全是信守誓约的汉子;
而那些旗帜不会插入其中。
坟墓里死者依然笔直站立,①
而风从海边阵阵刮来,
他们颤栗,当狂风咆哮,
老骨头在山岗上颤栗。
那些旗帜前来行贿或威胁,
或悄声说一个人真是傻瓜,
就是他,忘了自己的英明君主,
却关心由谁来治理国家。
如果他很早以前就死了,
为何你对我们还这样害怕?
坟墓里落进了幽暗月光,
而风从海边阵阵刮来,
他们颤栗,当狂风咆哮,
老骨头在山岗上颤栗。
而塔里的老厨子必定会爬呀爬
在晨露中去捉那只小鸟,
当我们拖拽横七竖八酣睡的人时,
有人发誓说听到君王的伟大号角。
但他是个有撒谎瘾的家伙;
我们站好岗哨,信守誓约!
坟墓里黑暗越来越深,
而风从海边阵阵刮来,
他们颤栗,当狂风咆哮,
老骨头在山岗上颤栗。
1939.1.21
①古代爱尔兰武士约翰•贝尔,在斯莱哥战役后以手持标枪、直立的姿态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