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自选诗十二首
王家新,1957年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教师、编辑等职,2006年起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聘任为教授。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译诗集三十多种,另有中外现当代诗歌、诗论集编著数十种,其创作、诗学随笔、诗歌翻译均产生广泛影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和国际文学交流活动,并进行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文学奖、诗学批评奖、翻译奖和荣誉称号。吴晓东教授称“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王家新是中国乃至国际诗坛上的一个独特的存在。”
从阿赫玛托娃的窗口
在彼得堡,
在阿赫玛托娃纪念馆,
在这座被称为“喷泉屋”的四层楼上,
仿佛穿过“地狱”的第四圈,来到一个半坡上回望——
我看着窗外这个可疑的带风景的花园,
我看到树林间掩映着一个鸟身女妖,
我看到受难的母亲,倔犟的儿子,被枪托推倒在地的父亲,
我看到一场葬礼在树梢融化;
我看到我前世的情人仍坐在长椅上发呆,
我看到人们又在树上张贴诗歌海报;
我看到从这里出去的人,一个个在胸前划着十字,
我看到玛丽娜深陷的大眼睛,在朝我凝望;
我看到几个探头探脑的人,仍躲在树丛后,
衣兜里露出了报话器;
我看到一只黑鸟在草地上蹦跳,接着是另一只;
我看到花园一角的那堆雪,多少年了,还未融化。
我看到死魂灵们仍在鞭打自己。
我看到树上的夏天和即将来临的金色秋天。
我看到了春天草地上最悲痛的环舞。
我看着这一切,“仿佛我在重新告别
那在多年前我已告别的一切。”
我看着这一切,仿佛睁眼看着一个梦。
我看着它,我感到在我右肩的背后
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眺望,
因为我盘旋而上,在一个时间之塔上
站在了阿赫玛托娃的窗口。
2016.7,彼得堡
翻出一张旧照片
那是1979年,
文革结束后第三年,作为一个
年轻诗人,你来到圆明园
残存的廊柱和石头间,
姿势悲壮,像是在受难……
(对不起,这样的“遗照”
让我现在真难为情。)
多少年过去了,
在北京,我很少游圆明园,
它早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废墟,
我也终于像个从顽石中
挣脱出来的人;不过
有时我仍想到那里走一走,
尤其是在霜雪天;
那里安静,有冬日的光,
有燃烧过的被大雪抚慰的石头,
有刚劲、赤裸的树林
和喳喳叫的喜鹊,
有冰封的池塘和倒扣的游船,
我在那里走着,静静地想着
我这一生的荒废,
我在那里走着,已不需要
任何人同行。
2016.12
一碗米饭
在平昌
中午,一碗米饭
傍晚,米饭一碗
有时配上大酱汤
有时配上一碟泡菜
或是一碟小鱼
或是几片油渍芝麻叶
而我不得不学着盘腿而坐
我的低矮餐桌
我的乌木酱碗
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注视着一件事物
我的筷子在感恩
我的喉结蠕动
我必然的前生
一碗米饭
我偶然的来世
一碗米饭
我在远方的托钵僧
一碗米饭
我的囚牢里的兄弟
一碗米饭
似乎我们一生的辛劳
就为了接近这一碗米饭
碗空了
碗在
我的旅途,我的雨夜
我的绿与黄
我的三千里阳光
在这里
化为了一碗米饭
2017.9.16,韩国平昌
在你的房间里
在你的房间里,无论你的墙上挂的
是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素描,
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
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2018.1.18
告 别
昨晚,给在山上合葬的父母
最后一次上了坟
(他们最终又在一起了)
今晨走之前,又去看望了二姨
现在,飞机轰鸣着起飞,从鄂西北山区
一个新建的航母般大小的机场
飞向上海
好像是如释重负
好像真的一下子卸下了很多
机翼下,是故乡贫寒的重重山岭
是沟壑里、背阴处残留的点点积雪
(向阳的一面雪都化了)
是山体上裸露的采石场(犹如剜出的伤口)
是青色的水库,好像还带着泪光……
是我熟悉的山川和炊烟——
父亲披雪的额头,母亲密密的皱纹……
是一个少年上学时的盘山路,
是埋葬了我的童年和一个个亲人的土地……
但此刻,我是第一次从空中看到它
我的飞机在升高,而我还在
向下辨认,辨认……
但愿我像那个骑鹅旅行记中的少年
最后一次揉揉带泪的眼睛
并开始他新的生命
2018.2.7
观 海
——给张曙光、冯晏、森子、邵勋功等同行诗友
从棒棰岛半山上遥望
海比三十年前更平静、更深远了
(其实那时我们看也不看
就欢呼着跳下去了)
好像是一幅幻境,很不真实
好像这海还在继续生长
远处,一只,两只邮轮
像白色的熨斗熨过
渐渐被一片深蓝、一种钻石般的光吞没
近处,在礁石上卷起的浪花
洁白,耀眼,又无声地落下
而更远处隆起的山峰,像是新生的额头
此时在替整个大海向落日问候
这是傍晚六点钟,似乎
一切比例、视力和调色板都不管用了
无人能画出这样的海平面
也无人知道它深隐的痛楚、内溯的
回流和积蓄的力量
——这样的海,只宜当我们变老
而又变年轻时观看
2018.7.6,大连
访东柯谷杜甫流寓地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甫《梦李白》
雨后,一条泥泞的黄土路,
几个流鼻涕的男孩和一个
含笑的豁牙大妈在村口
好奇地望着我们。
想必当年也是这样,
哪里来的野老,拖家带口,
毎走一步都在喘气!
(人们现在说那是在“吟诗”!)
但那时的一轮山月知道他,
一只偷食的鸬鹚和他上山采药时的
连翘、五味子、鬼箭羽
也都认得他。
这里有一口古井,井口已被封死,
但如果你在这里住下来,
住到“苦柏可餐”的时候,
就能听到当年的回声。
穷途的诗人,大难不死的诗人,
你真的来过这里吗?
羌笛声声,吹皱了破碎的山河,
而大地仍在接纳。
雨后的鹪鹩会忍不住歌唱,
夜空有时也蓝得可怕。
那时你的左臂枯瘦,右肩疼痛,
能不忆起你的骨肉兄弟?
而在阅尽又一个迟暮后,你蓦然回首——
是不是李白又要找来了?
(“恐非平生魂”呐)
啊,诗人,你仍在那座茅屋里
吞声而哭,续写你的秦州杂咏吗
或是已翻山越岭而去,在一只
飞来凤凰的引领下?
而我们也来得太晚了。我们
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们也只能对那几个野男孩笑笑,
和豁牙大妈拉几句家常话,
然后乘坐旅游大巴离去。
2018.9.2,天水
在雅典
——给安·维斯托尼提斯
一场风暴带来的冷雨
仍在下,我们登上与卫城遥对的
饭店顶层花园夜饮
六十年阳光的暴力,乌金般的额头
映照着你双鬓的华发
我们频频举杯,好像被放逐的诗人归来
在这“理想国”里重聚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乌佐酒
轻轻晃动一下冰块,那神奇的液体
就会飘散出带雾的香草味……
夜,雅典的夜,雨一直在下
而对面的山上,石头仍在燃烧
巴特农神庙的不朽石柱发出金子的光亮
蓝蓝想去看“苏格拉底的监狱”
我则问你哪里是拜伦的雕像
你的手一挥,打了个榧子:“明天”。
啊明天,乌云又在聚集,勾勒出
你那强壮的鹰勾鼻子
而泼下的雨声也更大了
夜色中屹立的雅典卫城
酒和石头都在燃烧
2018.10.1
策兰在布列塔尼
这里是大海的咽道
但是也有和骑车的小埃里克
比赛的野兔
在布列塔尼,最适合翻译叶赛宁
而不是波德莱尔
巴黎,见鬼去吧
在布列塔尼,埃里克总是听到
山羊咩咩地叫
要从他手里吃东西
但是在塔尼布列
还有一只手(另一只)
怎么也睡不着
矿物学,天文学
埃里克的妈妈在夜里教他认星星
但只有布列塔尼的低洼地
会教他淤泥学
今天就给奈莉去信吧
致以忍冬、石楠和矢车菊的问候
(不是刺人的荆豆)
但是这里的蓝莓
不是故乡的越橘
在布列塔尼①,海鸥最让人心烦
而母亲昨夜又来过了
父亲,他从未看清过
其面目的父亲
甚至坐在了他的膝盖上
而那个永恒的无人,一路长跑
也来到布列塔尼
和他,和他的母亲,和那只
比埃里克还要乖的小野兔
一起出现在了
时间的岸边
起风了
有什么正漫过那道长长的防波堤
那正是他诗中的一个延长音
2018.11.15
①布列塔尼(Bretagne),法国西北部半岛,策兰生前曾携全家在这里度假、写作。
大同火山石
——给非默
也不知为什么会有那次造访——
出京门,出居庸关,向北,再向西
一路驱车到大同,约上你和文悦
不是去万人朝拜的云冈石窟
而是去看一个火山群
平川上突起的十多个巨大的山丘
使大地保持着死火的形状
我们去时,正值夏末
一枝枝野菊花在风中晃动
接下来是傍晚迅速暗下来的阴影
我们离去时,正如你所见“前后都是落日”
我惊异大地如此寂静
我们站在荒丘上,像是结束了一场凭吊
我们合力把一块暗红的火山石搬到了车上
(它被放在我在京郊的院子里)
它是如此沉!也许它不仅包含了
铁、钛、锰、镍等矿物质
我们给随同去的小王奂补上了一节地质课
但愿他在将来也会这样写:“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
面对行刑队,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大同
看火山石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他还应想起那两位和他父亲同行的
面色凝重而又心有所思的叔叔
他们都是那个痛苦时代的最后几个见证人
他们已随风而去
只有那荒丘上的野菊花
毎年夏天仍会在风中兀自晃动
2019.3.18
在洞头
——给王子瓜,一位年轻诗友
当一具失踪多年的尸体从一个中学的
操场下、从一堆乱石下挖出来,
暴露在氧化的空气中,
我们在一个临海的山坡上谈诗。
我们谈着两代人的区别和联系,
谈着张枣和他的“万古愁”(现在它听起来
怎么有点像顺口溜?)
谈着那过去的被埋葬的许多年……
这是在中国东海,一个叫洞头的半岛上,
大海一次次冲刷着花冈岩石,
在我们言词的罅隙间轰鸣。
我们谈着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谈着诗,而礁石上的钓者
把他的鱼钩朝更远处抛去。
我们谈着未来和我们呼吸的空气,渐渐地
那压在一具尸骨上的巨石
也压在了我们心上。
谈着谈着,我竟想起了张枣的一句话:
“既然生活失败了,诗歌为什么要成功呢?”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能听到的
唯有大海的冲刷声。
我们流泪,听着大海的冲刷声。
2019.6.28
二 月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帕斯捷尔纳克的这句诗,
这几天不断被人引用;
它本来是一句关于幸福的诗,
却流传在一个不幸的年代。
铁一样的夜。
(似乎有人在摸黑下楼。)
而我睁眼躺在床上,如同躺在
黑暗船舱的一个铺位上。
我听着身边妻子平稳的鼾声,
好像就是它,
在推动着这只船
在茫茫黑夜里移动……
20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