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要用什么样的语言
贾平凹 东方领军 2018-03-20
东方领军的文学领地
我手写我心,我口歌我韵
贾平凹:写作要用什么样的语言?
☆☆☆
什么人说什么话,有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学语言。
有人心里狠毒,写出的文字就阴冷。有人正在恋爱期,文字就灿烂。
有人才气大,有人才气小,大才的文字如大山莽岭,小才的写得老实,讲究章法的是小盆景。大河从来不讲章法。
我来讲讲文学语言。
语言是什么?有些教科书上或许会有许多定义,其实,每个人会说话就掌握了文学语言。
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不同,而文学语言却是和口头语言一致的。
但是,不是说你会说话你就能写出好的文学语言。有人说话有意思,有人说话没意思。
这便是你说的话能否表达你要说的内容,能否表达得生动,能否表达得好听。即准确性、形象性、音乐性。
俗话说:话有三说,巧说为妙。巧,就是准确、形象、音乐。
要达到巧,达到好的文学语言,除了个人天赋外,里边仍有许多后天要认识的东西。今天我讲的,就是这些认识问题。
一句话,好的语言是什么?即能准确表达出人与物的情绪的就是好的文学语言。
怎样准确表达出情绪呢?这就是搭配。汉文字大概有四千多个,四千个字由你搭配。
搭配是一种实用。好的语言都是实用的。世上任何东西都是实用的,为实用而存在。
美就产生于实用中。熊掌的雄壮之美来自它捕食,马腿的健美来自它奔跑。
语言美来自能表达情绪。举例,鲁迅的一句话:“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大家公认是好语言,因为表达了情绪。什么情绪?一种寂寞、无聊、苦闷、无奈的情绪。
巴金有一篇散文《坚强战士》,写一个战士负伤后爬回自己阵地的故事。
爬了七天七夜。全部是短句子,全部用句号。(注意,标点符号是文学语言的一部分,它在搭配过程中起着极大作用。)
这样写着:“他抬起头来,天边有了星星。他抬了一下右手。他又蹬了一下左腿。他向前爬了一下。”
(大致如此)这样的短句和句号,表达了他当时负伤的严重和爬动的艰难。
这些语言,没有华丽之词,都是口语,文字的搭配传达出了情绪。
要有质感。树皮是树皮的感觉,丝绸是丝绸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视觉上要舒服。
往往有些字搭配在一起,看着舒服,有的看着别扭。还有听觉。要听起来舒服。看着和听着舒服的语言常常就是人说的“这语言有味道”。
味道是中国人对一种东西的肯定,就是有了独特的东西能引起注意。(实际上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掌握个味儿。)
在搭配时,你首先要把握表达情绪,然后再注意所选用的文字和词句。
中国文字是象形文字,有些文字就存在质感,你不能把一堆太轻的字用在一起,也不能把一堆太重的字用在一起。
再是要搭配出节奏。这些都是很玄的事,无法用语言在这里讲出,需要自己去体会。
我当年研究它时,我是从音乐开始的,有些歌好听,怎么就好听了?
我不识音谱,用一种笨办法,就是我找画图纸把音谱标出来看线条变化,分析好听的原因。分析怎么搭配高低、快慢、急缓、强弱。
我发现,快了肯定后边就慢,前边节奏急促后边肯定节奏长缓。寻它的一般规律,再寻它的独特规律。
在节奏上,要爆发力和控制力,有跳荡式,舒缓式,有戛然而止,有余音袅袅。
世上任何事情都包含了阴阳,月有阴晴圆缺,四季有春夏秋冬,人有喜怒哀乐。
我们看每一个汉字,它的笔画都有呼应,知道笔画呼应的人书法就写得好,能写出趣味来。
学画画素描,如画树,要看出每一个枝的对应关系,把它们看成有生命、有感情的东西,你就知道怎么把一棵树画得生动了。
上边谈搭配,我只大概讲讲方法,具体要个人自己去体会。体会得好还是不好,有个人天赋才情问题,也有个人后天修养问题。
为什么说后天修养问题?什么人说什么话,有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学语言。
有人心里狠毒,写出的文字就阴冷。有人正在恋爱期,文字就灿烂。
有人才气大,有人才气小,大才的文字如大山莽岭,小才的写得老实,讲究章法的是小盆景。
大河从来不讲章法。黄河九曲十八弯,毫无章法,小河遵从规范,因为是小河。所有的名牌服装都是简略,没有那些小装饰,但做工特别精细。
大人物特别小心。上海人的小处细致才产生了大上海。在一群人中,你往往能看出谁是大聪明,谁是小聪明。
小聪明反应都快,撵着说话,但说得刻薄轻佻,大聪明一般不说话,说了一句就顶一句。兔子永远是机警的,老虎总是慵懒。
另一点,语言与身体有关。文学语言是口语的转换,患哮喘的人肯定说不了长话。
语言节奏实际上是气息节奏,最好的节奏就是正常人的呼吸平衡。
在书法上,你如果练《石门铭》,肯定长寿,因为它笔画舒缓,能血脉畅通。有些人写字,你一看,就知道书法人心脏或呼吸道有病。
从这里又谈到标点符号,所谓标点符号就是气息调解,有人不明白这道理,乱用标点符号,或模仿别人长句子或短句子,刻意模仿。
你读起来非常难受,楼梯阶是以人的一般步子跨度来定的,如果你不是急着上楼或是病人慢慢地下楼,你把梯阶扩大或缩小,正常人走起来都不舒服。
外国有意识流。中国人模仿,成了心理平面活动。但你读乔伊斯《尤利西斯》,则是另外的境界。
如对话。如果中国人写,是:“你吃了?”“吃了。”“吃的什么?”“饺子。”
《尤利西斯》是:“你吃了?”问的时候看见了被问者身后的窗子,窗子上有一盆花。
对方说:“吃了。”窗子外一个小孩走过,小孩是某某的儿子,某某是个酒鬼,对方说:“饺子。”想起上次他在某饭店吃饺子的事。他是把他目光看到的,听到的,联想的都写出来。写得十分混沌。
说到混沌。作品要写得混沌,不是文字的混沌,是含义的混沌。越是平白如话的文字而能表现混沌的意象,作品反倒维度更大。
现代文学作品要有现代意识,现代意识是人类意识,现代文学的核心和灵魂是求变和创新,这一点,是另一个话题,留到以后去讲。
我现在大致讲完了今天要讲的内容,最后,我还是回到混沌上来,我将我写在书房里的一句话写在这里:“我是混沌雕不得,风号大树中天立。”
这里的混沌,是《山海经》上讲的混沌,说混沌是个生命,没七窍,有人要凿七窍,凿了七天,到第七天,混沌有了七窍,混沌却死了。
风吹树,是小树它就折了,是大树,大树仍是立着。
文学语言是一个迷宫,正因为是迷宫,才让我们产生追究它的兴趣。希望大家在写作时自己体会,在阅读时自己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