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漢語詩歌的史册上,如我們所知,馮至之於裏爾剋,穆旦之於奧登,都已構成了某種“光輝的對稱”,他們不僅以其優異的翻譯,也以一生的創作,和這些偉大詩人構成了相互依存、相互對話和映照的深刻關係。
現在,在我看來,楊牧之於葉芝,也具有了這種“對稱”的性質和意味。縱然許多詩人如卞之琳、穆旦、袁可嘉等都曾翻譯過葉芝,他們所譯的《當你老了》《柯爾莊園的野天鵝》(袁譯)、《一九一六年復活節》《駛嚮拜占庭》(穆譯)、《在學童中間》(卞譯)等等,都已成為譯詩經典並對大陸的詩人和讀者産生了影響,但若論及葉芝在漢語世界的存在,我仍要更多地把他與楊牧先生聯繫在一起。
楊牧,一九四〇年生於臺灣花蓮,中學時代即開始寫詩,一九五九年入東海大學,大學期間,他主要受到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並接觸到葉芝等現代詩人的作品。一九六四年楊牧赴美參加愛荷華寫作項目,後來入伯剋利,在陳世驤指導下治《詩經》,獲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在美國留學及任教期間,他更廣泛、深入地研習中西古典及現代詩人的作品,並開始翻譯葉芝。葉芝的髙貴神采、精英氣質、神秘主義,葉芝對一個永恆世界的語言塑造及其對自己一生進行“錘煉統一”的不懈努力,都深刻影響了楊牧。可以說,在楊牧的一生中,葉芝一直是某種非同尋常的“在場”。
“翻譯雖難,卻又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楊牧《詩關涉與翻譯問題》,1992)。一九九七年,楊牧先生編譯的、傾註其半生心血的《葉慈詩選》由臺灣洪範書店出版為雙語對照版,收入葉芝詩作近八十首。到二〇一四年,楊牧版《葉慈詩選》已重印二十次,可見其在臺灣和華語世界的受歡迎程度。
《葉慈詩選》是一個重要標志,它和後來出版的《英詩漢譯集》(洪範,2007),代表了楊牧在翻譯領域的主要成就,也牢牢確立了他在臺灣詩壇乃至整個新詩史上譯詩大傢的地位。單就對葉芝的翻譯來看,中國數代詩人、譯者都曾投入其中,在大陸也有多個有影響的譯本,但楊牧版《葉慈詩選》與其他譯本都迥然有別,它獨樹一幟,帶着鮮明的個人風貌和非一般譯者可具備的譯文風格。當然,同任何譯文一樣,楊牧版《葉慈詩選》也並非“完美”,其可“商榷”處也有不少,但我們得承認,它比其他有些譯本更豐饒,更耐讀,也具有更獨到的美學造詣。無論是對原作慧眼獨到的解讀,還是其雄渾、典麗、奇詭的譯文風格和富有創造性的翻譯藝術本身,還有翻譯與其創作的內在關聯,都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就我本人來說,縱然對葉芝及其漢譯並不陌生,但展讀楊牧版《葉慈詩選》,仍時時把我引嚮一種新的、令人欣悅的發現,許多詩作和詩句就好像“第一次”讀到,如開捲那首《牧神的祭師》,如學童們“將臉和鼻子緊貼在/糖果店窗玻璃上”這種令人難忘的句子,等等;有些熟悉的名篇,也頗能見出譯者的匠心獨運,如《長久沉默以後》的“Bodily decrepitude is wisdom”,我們都已熟悉卞之琳先生的譯文“身體的衰老是智慧”;而楊牧譯為“肉身衰朽乃見智慧”。一個“乃見”,真要令人叫絶!
而楊牧能這樣譯,是因為他顯然比一般譯者更能進入葉芝的“文心”所在,他直抵創作的內在起源,同時又具備高度練達的語言功力和藝術手腕。鄭樹森在一篇訪談中說過楊牧的翻譯就是他的創作。的確,在忠實的前提下,很多時候他都是在漢語中替葉芝寫詩,如《十九世紀以降》這首短詩:“縱使偉大的詩歌永遠不回頭/對現在擁有的我們歡喜之極:/沙灘上小石子碰撞的聲音窸窣/作響在汐退的潮水裏。”如果對照原詩的後兩句“the rattle of pebbles on the shore/under the receding wave,我們就可以感到楊牧的“創造性改寫”,他有意把“rattle”化為碰撞、窸窣、作響這樣一個辨聽的過程,或者幹脆說,他創造了一種“語言的悉索”,以把我們引嚮一種對存在的傾聽。
策蘭詩歌的英譯者波波夫和麥剋休視翻譯為“自我與他者相遇的一種神秘樣式”,稱他們“尋求更高的忠實”,尋求那種“允許我們在英語裏再創造”的可能性,最終“使一首詩衹是存在於譯文中,一種以驚奇、歧義、鐘愛和暴力所標記的相遇”。在很大程度上,楊牧也正是這樣的譯者。他選擇葉芝,不僅出於生命的認同,我想也在於葉芝為他提供了豐富的“可譯性”(translatability),使他多少年來既從中受益,而又能以充滿創造性的翻譯,使其本質得到新的綻放。
而對我和其他大陸讀者來說,楊牧版《葉慈詩選》還有着另—種特殊意義,即,這是用“另一種漢語”譯出的葉芝。臺灣漢語與大陸漢語本來就有差異,它依然保有傳統的文化意藴和語言質地,而楊牧在譯葉芝時,有意以更為“古典”的語言來譯,這就形成了楊牧版《葉慈詩選》典雅、玄奧、沉雄、綿密的語言風貌。我說的“有意”,是因為相形之下,他自己同時期的詩作及散文都更口語化一些。而為什麽在翻譯時會采用這樣的語言策略,我猜這首先與他心目中的葉芝及其文體風格有關係。葉芝的詩當然富有個性和活力,但他卻大量運用神話和歷史典故,有一種把大地“提升為神話”的創作意圖,在語言上也是一種精英的語言,還不時地運用一些古英語。因而楊牧的翻譯,我想就是有意要用更為經典的語言文體塑造出這樣一位“要表現整個文明的心靈”的詩人形象。說到文體風格,作為一個詩人譯者,楊牧深知它在翻譯中的重要性,在《詩關涉與翻譯問題》中,他曾引用鳩摩羅什關於漢譯佛經的看法:“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而他的翻譯,絶不滿足於僅得其“大意”,而要將其“文體”亦即“原文所依恃的體格姿勢”傳譯出來。
當然,人們對葉芝的文體風格理解有別,但這就是楊牧心目中的“葉芝”。他在一開始就是這樣譯的(如他在留美期間所譯的《麗妲與天鵝》),他持續多年對葉芝的翻譯,也有着高度統一的文體風格和語感。也許,有人會認為楊牧的譯文過“雅”,或是過於文言化,但是他卻能以此賦予葉芝原作以生命。在他那些看似古奧、繁復的譯文中,我們能真切感受到詩的脈搏的跳動(有時甚至還有一種細節上的“切膚之親”),例如他對《二度重臨》開頭部分的翻譯:
盤盤飛翔於愈來愈廣大的錐鏇,
獵鷹聽不見控鷹人的呼聲了;
舉凡有是者皆崩潰:中央失勢:
全然混亂橫流於人世之間。
以下為袁可嘉先生的譯文(該詩袁譯為《基督重臨》):
在嚮外擴張的旋體上旋轉呀旋轉
獵鷹再也聽不見主人的呼喚,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處彌漫着一片混亂。
袁譯在大陸曾産生廣泛影響,其文體是經過提煉的口語,“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這一句也不時被人引用。而楊牧的譯文也深得原詩“氣場”,筆力遒勁,甚至更為沉雄有力,雖然文白交雜,但讀起來一點也不枯澀,尤其是到後來把“but now I know that twenty centuries of stony sleep”富有創意地譯為“這一次我領悟/二十輪百年積歲沉沉巨石之大夢”(對照袁譯本“如今我明白/二十個世紀的沉沉昏睡”),其氣勢,其質感,都令人嘆服。
而楊牧這樣譯,不僅是為了傳遞“原文所依恃的體格姿勢”,我想還是為了在雙語映照的翻譯中對語言進行發掘,為了在中西之間、古典與現代之間進行一種新的語言實驗和整合。這種試圖貫穿在楊牧全部的翻譯中。如葉芝的lines Written in Dejection—詩,大陸譯者一般譯為《沮喪時寫下的詩行》,而楊牧譯為《憂鬱作》,不僅更簡練,也頓時映照出中國古典詩的傳統,再比如《贈與我傾談嚮火的人》的最後幾句:
並且以劍鋒交擊,大作
狂歡至喜的音樂,直到黎明破曉,
始見潔白的安寧將四方綏靖,但聞
長翼大聲展舞,而足踝潔白發光。
And with the clashing of their sword-blades make
A rapturous music,till morning break
And the white hush end all but the loud beat
Of their long wings,the flash of their white feet。
對照原文,便可感到楊牧完全以中國詩的句法重寫了葉芝,尤其是“始見”“但聞”這種漢語言獨具的句式,不僅高度簡練,極具張力,也恰好傳達了一種詩的見聽過程,直到最後舞蹈的足踝發出語言的閃亮。
楊牧這樣的翻譯,縱然會有爭議,甚或有可能為一些大陸讀者一時難以適應,但我想它不僅對翻譯,對漢語詩歌的語言建設都有着啓示和參照意義:如何利用中國詩的句法和詞語淬煉譯詩,如何通過翻譯發掘漢語言深厚的潛能,如何在中西之間、文白之間達成一種新的語言張力,等等,這些都是楊牧的翻譯對我們提出的挑戰和詩學課題。最起碼,他讓我們看到了一種語言的可能性,如《牧神的祭師》中的“他走飛高山上/且傍清泉危坐”(“He flies unto the mountain/and sitting by some fountain”),一個“危坐”用在這裏,頓時具有了化腐朽為神奇之功。
“文辭典贍雅麗,意象繁復紛奇,詩意深湛雋永”,有人這樣稱贊楊牧的詩。他的譯作顯然具有同樣的美學價值。他的翻譯,不僅在語言文體上自成一傢,也充滿了翻譯的難度和創造性。這是一種包含了獨特的翻譯詩學的翻譯,同時,也是一種能夠和漢語詩歌創作相互“迸生”的翻譯。接下來,我們就幾篇譯作來看葉芝對楊牧作為一個詩人的影響,同時也具體考察他是怎樣來翻譯,怎樣把他與一位偉大詩人的對話從早年一直帶到現在。
首先我們來看楊牧譯《麗妲與天鵝》(即《麗達與天鵝》)。葉芝這首名詩取材於古希臘神話:宙斯化身為天鵝襲擊麗達,使其受孕生下兩個女兒,一是海倫,一是剋呂泰浬斯特拉,前者引發了特洛伊戰爭,後者嫁與希臘聯軍統帥阿伽門農,但在丈夫凱旋之日,與情人聯手殺其於浴池中,成為古希臘悲劇的題材。葉芝曾談到他寫這首詩的初衷是為愛爾蘭尋找一強力,而一旦進入創作,這樣的初衷就消失了,或被改變了。楊牧在介紹葉芝的創作時,也認為葉芝“立足於他的喀爾特(凱爾特)定位”,經由“族群共同的記憶,經驗,嚮往,擴大為人類全體的文明懷抱”。(《英詩漢譯及葉慈》)
而楊牧自己為什麽傾心於這首詩,他在描述他在西雅圖任教期間(1971-1974)的《北西北》中有所記錄:那時他生活在“蒼翠而磅礴”的湖畔,就在那裏,尚年輕的詩人幻想着“天鵝之降臨”:“如天鶴之降臨。在你未及閉眼之沉黑前,仿佛有一種反叛的預感,或許能在他無邊的神力中獲取滋潤,因此而納入新生的風雲也未可知。於是我决意鬆弛……我决意讓不潔滌洗我的不潔,算是一種反叛,讓神祇擔當一切毀壞的後果,讓海倫私奔,讓戰艦艨艟渡海,讓特洛覆滅,讓剋萊甸絲特拉謀殺池中的徵人;讓雙子座從此升起,在微明的五更。在北西北。”
就在這篇“心影錄”中,還收有對該詩的初譯,它大體上與《葉慈詩選》中的定譯相同,但也有幾處重要的差異。下面我們來看《麗妲與天鵝》的定譯:
遽然的垂擊:巨翼猶拍打於
暈眩無力的女子之上,她的雙股
被黑色的腳蹼撫弄,頸為喙所擒,
他把她無依的胸脯緊納入懷。
那些驚恐猶疑的手指怎麽可能
將插翼的光輝自漸漸鬆弛的股間推開?
而身體,在那白色的疾撞之下,
如何不察覺一奇異的心在那裏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