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诗歌20首
王家新,中国当代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6月生于湖北丹江口市(原均县),父母为中小学教师,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三年多,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教师、编辑等职,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其创作、诗歌批评、诗学随笔、诗歌翻译均产生广泛影响,其全部写作被称为“中国当代诗坛的启示录”,被视为中国当代最重要、最具有广泛影响力的诗人之一。
王家新先后出版有诗集、诗歌批评、诗论随笔、译诗集三十多种,编著三十多种。作品被选入国内多种大学、中学教材,并受到国际诗坛和汉学界注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其中包括德文诗选《哥特兰的黄昏》、《晚来的献诗》、克罗地亚文诗选《夜行火车》、由美国前桂冠诗人罗伯特·哈斯作序的英文诗选《变暗的镜子》等。多次应邀参加一些国际诗歌节和文学交流活动,在欧美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2007年应邀在美国柯盖特大学做驻校诗人,2013年应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项目。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其中包括2013年韩国KC国际诗文学奖、美国文学翻译协会2018年度卢西安·斯特里克亚洲文学翻译奖提名,2018年第三届“李杜诗歌奖·成就奖”,2019年5月被罗马尼亚雅西市授予“罗马尼亚历史名都诗人”称号,2019年12月被海峡两岸诗会授予“桂冠诗人”称号。北京大学教授吴晓东称“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王家新是中国乃至国际诗坛上的一个独特的存在。”
帕斯捷尔纳克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询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1990.12.北京
瓦雷金诺叙事曲
——给帕斯捷尔纳克
蜡烛在燃烧
冬天里的诗人在写作,
整个俄罗斯疲倦了
又一场暴风雪
止息于他的笔尖下,
静静的夜
谁在此时醒着,
谁都会惊讶于这苦难世界的美丽
和它片刻的安宁,
也许,你是幸福的——
命运夺去一切,却把一张
松木桌子留了下来,
这就够了。
作为这个时代的诗人已别无他求。
何况还有一份沉重的生活
熟睡的妻子
这个宁静冬夜的忧伤,
写吧,诗人,就像不朽的普希金
让金子一样的诗句出现
把苦难转变为音乐……
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松木桌子上燃烧,
突然,就在笔尖的沙沙声中
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
——有什么正从雪地上传来,
那样凄厉
不祥……
诗人不安起来。欢快的语言
收缩着它的节奏。
但是,他怎忍心在这首诗中
混入狼群的粗重鼻息?
他怎能让死亡
冒犯这晶莹发蓝的一切?
笔在抵抗,
而诗人是对的。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严酷的年代
享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为什么不能变得安然一点
以我们的写作,把这逼近的死
再一次地推迟下去?
闪闪运转的星空
一个相信艺术高于一切的诗人,
请让他抹去悲剧的乐音!
当他睡去的时候
松木桌子上,应有一首诗落成
精美如一件素洁绣品……
蜡烛在燃烧
诗人的笔重又在纸上疾驰,
诗句跳跃
忽略着命运的提醒。
然而,狼群在长啸,
狼群在逼近,
诗人!为什么这凄厉的声音
就不能加入你诗歌的乐章?
为什么要把人与兽的殊死搏斗
留在一个睡不稳的梦中?
纯洁的诗人!你在诗中省略的
会在生存中
更为狰狞地显露,
那是一排闪光的狼牙,它将切断
一个人的生活,
它已经为你在近处张开。
不祥的恶兆!
一首孱弱的诗,又怎能减缓
这巨大的恐惧?
诗人放下了笔。
从雪夜的深处,从一个词
到另一个词的间歇中
狼的嗥叫传来,无可阻止地
传来……
蜡烛在燃烧
我们怎能写作?
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
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
那一声凄厉的哀鸣
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
来自我们的内心……
1989.冬 北京
(注:瓦雷金诺为帕斯捷尔纳克小说《日瓦戈医生》中的一个地名)
转变
季节在一夜间
彻底转变
你还没有来得及准备
风已扑面而来
风已冷得使人迈不出院子
你回转身来,天空
在风的鼓荡下
出奇地发蓝
你一下子就老了
衰竭,面目全非
在落叶的打旋中步履艰难
仅仅一个狂风之夜
身体里的木桶已是那样的空
一走动
就晃荡出声音
而风仍不息地从这个季节穿过
风鼓荡着白云
风使天空更高、更远
风一刻不停地运送着什么
风在瓦缝里,在听不见的任何地方
吹着,是那样急迫
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落叶纷飞
风中树的声音
从远方溅起的人声、车辆声
都朝着一个方向
如此逼人
风已彻底吹进你的骨头缝里
仅仅一个晚上
一切全变了
这不禁使你暗自惊心
把自己稳住,是到了在风中坚持
或彻底放弃的时候了
1990. 北京
日记
从一棵茂盛的橡树开始
园丁推着他的锄草机,从一个圆
到另一个更大的来回,
整天我听着这声音,我嗅着
青草被刈去时的新鲜气味,
我呼吸着它,我进入
另一个想象中的花园,那里
青草正吞没着白色的大理石卧雕
青草拂动;这死亡的爱抚
胜于人类的手指。
醒来,锄草机和花园一起荒废
万物服从于更冰冷的意志;
橡子炸裂之后
园丁得到了休息;接着是雪
从我的写作中开始的雪;
大雪永远不能充满一个花园,
却涌上了我的喉咙;
季节轮回到这白茫茫的死。
我爱这雪,这茫然中的颤栗;我忆起
青草呼出的最后一缕气息……
1992.10. 比利时根特
布拉格
布拉格的黄昏缓缓燃烧
布拉格的黄昏无可挽回
布拉格的黄昏,比任何一个城市的
都更为漫长
布拉格的黄昏,刺痛了我的心
谁在这时来到桥头伫望
谁就承担了一种命运
谁从深巷或书本中出来,谁就变为游魂
谁碰巧在这时听到教堂钟声,谁就会
死于无地
流亡的人把祖国带在身上
没有祖国,只有一个
从大地的伤口迸放出的黄昏
只有世纪与世纪淤积的血
超越人的一生
没有祖国
祖国已带着它的巨石升向空中
祖国仅为一瞬痛苦的闪耀
祖国在上,在更高更远的地方
压迫你的一生
我将离去,但我仍在那里
布拉格的黄昏会在另一个卡夫卡的
灵魂中展开
布拉格的黄昏永不完成
布拉格的黄昏骤然死去——
如你眼中的最后一抹光辉
1993
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
——为荷兰、比利时《文火》杂志而作
令人费解的诗不一定比易读的诗强
如果这“令人费解”出自“故弄玄虚”
如果一个诗人的思想贫乏
但却热衷于像魔术师那样玩“变戏法”
那么,他最好收起这套把戏
尼采说过:“他们在挖掘,不过他们挖掘出的
都是他们自己埋进去的东西”。
既然这样,还挖个什么劲呢。
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
比如说杜甫晚期的诗,比如说策兰的一些诗
它们的“令人费解”正是它们的思想深度所在
艺术难度和精髓所在
它们是诗中的诗,石头中的石头
它们是一扇朝向永恒的窗户
也是火焰中难以融化的冰
这样的诗就需要慢慢读
反复读
最好是在洗衣机的嗡嗡声中读
因为在这样的诗中,甚至在它的某一行中
你会走过你的一生
至于我
一直要尽力写出易读的诗
我从不忍心在字面上给读者制造障碍
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同胞
是我方块字中方方正正的同胞
我写诗,不制造谜语
比如说我写到“去年一个冬天我都在吃着桔子”
我吃的只是桔子,不是隐喻
我剥出的桔子皮如今还堆在窗台上
只不过有时从我的诗中散发出的
某种味道
——那经久不散无以名之的味道
可能有点难懂
人生是令人费解的
世界也经常超出我们的理解之外
诗有点令人费解
请不要生气
作为一个诗人
我会尽量把诗写得像菜谱一样简单
可是菜谱
有时人们看来看去
也看不懂
2006.3.北京
*策兰(Paul Celan,1920—1970)
伦敦随笔
1
离开伦敦两年了,雾渐渐消散
桅杆升起:大本钟摇曳着
在一个隔世的港口呈现……
犹如归来的奥德修斯在山上回望
你是否看清了风暴中的航程?
是否听见了那只在船后追逐的鸥鸟
仍在执意地与你为伴?
2
无可阻止的怀乡病,
在那里你经历一头动物的死亡。
在那里一头畜牲,
它或许就是《离骚》中的那匹马
在你前往的躯体里却扭过头来,
它嘶鸣着,要回头去够
那泥泞的乡土……
3
唐人街一拐通向索何红灯区,
在那里淹死了多少异乡人。
第一次从那里经过时你目不斜视,
像一个把自己绑在桅杆上
抵抗着塞壬诱惑的奥德修斯,
现在你后悔了:为什么不深入进去
如同有如神助的但丁?
4
英格兰恶劣的冬天:雾在窗口
在你的衣领和书页间到处呼吸,
犹如来自地狱的潮气;
它造就了狄更斯阴郁的笔触,
造就了上一个世纪的肺炎,
它造就了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死
——当它再一次袭来,
你闻到了由一只绝望的手
拧开的煤气。
5
接受另一种语言的改造,
在梦中做客神使鬼差,
每周一次的组织生活:包饺子。
带上一本卡夫卡的小说
在移民局里排长队,直到叫起你的号
这才想起一个重大的问题:
怎样把自己从窗口翻译过去?
6
再一次,择一个临窗的位置
在莎士比亚酒馆坐下;
你是在看那满街的旅游者
和玩具似的红色双层巴士
还是在想人类存在的理由?
而这是否就是你:一个穿过暴风雨的李尔王
从最深的恐惧中产生了爱
——人类理应存在下去,
红色双层巴士理应从海啸中开来,
莎士比亚理应在贫困中写诗,
同样,对面的商贩理应继续他的叫卖……
7
狄更斯阴郁的伦敦。
在那里雪从你的诗中开始,
祖国从你的诗中开始;
在那里你遇上一个人,又永远失去她
在那里一曲咖啡馆之歌
也是绝望者之歌;
在那里你无可阻止地看着她离去,
为了从你的诗中
升起一场百年不遇的雪……
8
在那里她一会儿是火
一会儿是冰;在那里她从不读你的诗
却屡屡出现在梦中的圣咏队里;
在那里你忘了她和你一样是个中国人
当她的指甲疯狂地陷入一场爵士乐的肉里。
在那里她一顺手就从你的烟盒里摸烟,
但在侧身望你的一瞬
却是个真正的天使。
在那里她说是出去打电话,而把你
扔在一个永远空荡的酒吧里。
在那里她死于一场车祸,
而你决不相信。但现在你有点颤抖
你在北京的护城河里放下了
一只小小的空火柴盒,
作为一个永不到达的葬礼。
9
隐晦的后花园——
在那里你的头发
和经霜的、飘拂的芦苇一起变白,
在那里你在冬天来后才开始呼吸;
在那里你遥望的眼睛
朝向永不完成。
冥冥中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你知道送牛奶的来了。同时他在门口
放下了一张帐单。
10
在那里她同时爱上了你
和你的同屋人的英国狗,
她亲起狗来比亲你还亲;
在那里她溜着狗在公园里奔跑,
在下午变幻的光中出没,
在起伏的草场和橡树间尽情地追逐……
那才是天底下最自由的精灵,
那才是真正的一对。
而你楞在那里,显得有点多余;
你也可以摇动记忆中的尾巴
但就是无法变成一条英国狗。
11
在那里母语即是祖国
你没有别的祖国。
在那里你在地狱里修剪花枝
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
在那里每一首诗都是最后一首
直到你从中绊倒于
那曾绊倒了老杜甫的石头……
12
现在你看清了那个
仍在伦敦西区行走的中国人:
透过玫瑰花园和查特莱夫人的白色寓所
猜测资产阶级隐蔽的魅力,
而在地下厨房的砍剁声中,却又想起
久已忘怀的《资本论》;
家书频频往来,互赠虚假的消息,
直到在一阵大汗中醒来
想起自己是谁……
你看到了这一切。
一个中国人,一个天空深处的行者
仍行走在伦敦西区。
13
需要多久才能从死者中醒来
需要多久才能走出那迷宫似的地铁
需要多久才能学会放弃
需要多久,才能将那郁积不散的雾
在一个最黑暗的时刻化为雨?
14
威严的帝国拱门。
当彤云迸裂,是众天使下凡
为了一次审判?
还是在一道明亮的光线中
石雕正带着大地无声地上升?
你要忍受这一切。
你要去获得一个人临死前的视力。
直到建筑纷纷倒塌,而你听到
从《大教堂谋杀案》中
传来的歌声……
15
临别前你不必向谁告别,
但一定要到那浓雾中的美术馆
在凡高的向日葵前再坐一会儿;
你会再次惊异人类所创造的金黄亮色,
你明白了一个人的痛苦足以
照亮一个阴暗的大厅,
甚至注定会照亮你的未来……
1996.1. 北京
旅行者
他在生与死的风景中旅行,
在众人之中你认不出他;
有时在火车上,当风起云涌,我想
他会掏出一个本子;或是
在一个烛火之夜,他的影子
会投在女修道院雪白的墙壁上。
蚂蚁会爬上他的脸,当他的
额头光洁如沙。
他在这个世界上旅行,旅行,或许
还在西单闹市的人流中系过鞋带;
而当他在天空中醒来时,
我却在某个地下餐厅喝多了啤酒。
七年了,没有一个字来,
他只是远离我们,旅行,旅行;
或许他已回到但丁那个时代,
流亡在家乡的天空下;或许突然间
他出现在一个豁然开阔的谷口——
当大海闪光,白帆点点在望,
他来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
七年了,我的窗户一再蒙上白霜,
我们的炉火也换成了暖气——为了
不在怀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
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
只是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
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
1997.1
尤金,雪
雪在窗外愈下愈急。
在一个童话似的世界里不能没有雪。
第二天醒来,你会看到松鼠在雪枝间蹦跳,
邻居的雪人也将向你伸出拇指,
一场雪仗也许会在你和儿子之间进行,
然而,这一切都不会成为你写诗的理由,
除了雪降带来的寂静。
一个在深夜写作的人,
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词根;
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
然后是雪,雪,雪。
1996.3.美国尤金
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
一
带着儿子来到太平洋边上
当大洋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边滚滚而来
我以前的那些妄想,还有那些焦虑
都失去了意义……
二
孩子,尽情玩吧
这里是美国西北海岸,这里是沙丘流动、海豹嬉戏的地方
人在这里变小,孩子们在这里长大;
那座十九世纪的灯塔早已作废,更伟大的元素
在这里闪耀……
三
人还不足以眺望大洋
人只能在低矮的屋檐下,在世代相传的篱笆、怨恨和争吵间
伸展他们卑微的意义,而大洋不会给他们提供尺度
人啊,来到这里,被海风吹酸了眼……
四
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而大洋的对岸就是中国
大洋茫茫,隔开了两个世界,还将隔开你与我
——孩子,你需要长大
才能望到大洋的对岸,你需要另一种
更为痛苦的视力,才能望到北京的胡同
望到你的童年的方向……
五
滚滚波涛仍在到来
人们离去,带着盐的苦味,消失在宇宙的无穷里
仍有人驱车前来,在松林间支起帐篷
仍有孩子伸出手来,等待那些飞来的鸥鸟
海边的岩石,被海风吹出了洞……
1996——2001,尤金,北京
八月十七日,雨
雨已下了一夜,雨中人难眠
雨带来了盛夏的第一阵凉意
雨仍在下,从屋檐下倾下
从石阶上溅起,从木头门缝里朝里漫溢
向日葵的光辉在雨中熄灭
铁在雨中腐烂
小蛤蟆在雨中的门口接连出现
而我听着这雨
在这个灰蒙蒙的低垂的早晨
在这座昏暗、清凉的屋子里
在我的身体里,一个人在哗哗的雨声中
出走
一路向南
向南,是雨雾笼罩的北京,是贫困的早年
是雨中槐花焕发的清香
是在风雨中骤然敞开的一扇窗户
是另一个裹着旧雨衣的人,在胡同口永远消失
(下水道的水声仍响彻不息)
是受阻的车流,是绝望的雨刮器
在倾盆大雨中来回晃动
就在一个人死后多年,雨下下来了
雨泼溅在你的屋顶上,雨
将你的凝望再一次打入泥土
雨中,那棵开满沉重花朵的木槿剧烈地摇晃
那曾盛满夏日光辉的屋子
在雨中变暗
每年都会有雷声从山头上响起
每年都有这样的雨声来到我们中间
每天都有人在我们之中死亡
雨中的石头长出了青苔
2001.8.北京昌平上苑
一九七六
哀乐在上午响起的时候,
我正在知青点的大蒸锅边劈柴,
(我被安排的是最重的活)
广播里的讣告传到耳边的时候,
我手中挥动的斧头
慢慢地落到地面上来……
陆海波,尖叫了一声“天呐”;赵群,
这位县委常委的儿子,脸上的表情却有点怪
(他一转身,溜进了屋子)
我想哭,却发现并没有眼泪;
天地并没有变色,
我们,这些恐惧中的面容,却开始变得茫然;
广播里的讣告一遍遍传来,
而我们呆在那里;我不知道
在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我只知道,大半个小时的静默之后
我仍将继续劈我的柴;也许
有人将被招工,有人会被“推荐”上大学,
而我,因为我那命定的“出身”,
将在这个愈来愈荒凉的地方留下来,
仍将挥舞斧头,或铁锹
继续我那荒凉的青春……
多年之后,
当我读到苏珊·桑塔格,一位美国女作家
我想起了这一切。
我想起来那把斧子从空中缓缓落下的一刻。
她写到:“毛就这样去了,人们依然匆匆忙忙地
在纽约的地铁口进进出出;
有人在读报,有人去买汉堡包,没有人意识到
一个时代结束了。”
一个时代结束了。
第二年冬天,天气出奇的寒冷,
而在它的最后一场飞雪中,一封来自远方的
重点大学录取书竟落在了我的手中!
我浑身颤栗,几乎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更没想到它已在骤然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我只是感到难过,为我的朋友王志林,
为和我一起参加高考的王志林,
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为什么也没有等到
抱头痛哭……
我这才意识到: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别了,朋友,这些是没用完的肥皂和粮票,
这些是我为你留下的雨靴和小提琴,
这些是我们曾在一起一次次朗诵的普希金……
别了,我的斧头,我的铁锹,我的小马灯……
别了,冬梅,为你的善良和勇敢,我会给你写信,
别了,彭指导员,从此你再也没有机会整我了,
别了,我的又破又黑的床边的窗口,
别了,我的荒凉的苦难的青春……
就这样,我倒退着挥手,拎起背包——
在那一瞬,一年前没有流出的泪
从一双已不属于我的眼中滚滚而出。
2001
局限性
“你也有局限性!”有一天,一个朋友
突然这样对我讲,“当然”
我这样答到。
但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局限性?
多少年来我看到的
只是树木和石头,
只是石头在雪后的投影。
我只知道我穿的鞋
和我开的车都在朝一个方向倾斜,
我还知道我在梦中能飞,
这样的梦
总是使我醒来
带着浑身的疼痛。
2004
晚景
他每天傍晚下楼去买一份晚报
回家,就着窗口的光线来读
他读得是那样忘情,直到再也看不见
直到他开始变瞎
直到一阵阵喧闹声传来
从街心的儿童游乐场
于是他开始听,在黑暗中听
听着黄昏的孩子们的喧闹声
其间夹杂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委曲的哭声
他听着这一切
听着听着他自己就在其中
他就是那个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的孩子
啊童年,遥不可及的童年
带着黑暗中的光亮
声声相闻
而他面前的距离仍在扩大
他不想开灯
他要让孩子们的喧闹声带着光亮升起
在黑暗中纵情描画
他是多么感动于这个冬日的暮晚
给他带来的瞎
2004
简单的自传
我现在写诗
而我早年的乐趣是滚铁环
一个人,在放学的路上
在金色的夕光中
把铁环从半山坡上使劲往上推
然后看着它摇摇晃晃地滚下来
用手猛地接住
再使劲往山上赶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
如今我已写诗多年
那个男孩仍在滚动他的铁环
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
他仍在无声地喊
他的后背上已长出了翅膀
而我在写作中停了下来
也许,我在等待——
那只闪闪发亮的铁环从山上
一路跌落到深谷里时
溅起的无穷回音?
我在等待那一声最深的哭喊
2004
从城里回上苑村的路上
入冬的第一场大风之后
那些高高低低的鸟巢从树上裸露出来
在晴朗的冷中
在凋零、变黄的落叶中
诉说着它们的黑
但是那些鸟呢
那些在夏日叽叽喳喳的精灵呢
驱车在落叶纷飞的乡村路上
除了偶尔叭地一声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排泄物
我感不到它们的存在
家仍在远方等待着
因为它像鸟巢一样的空
像鸟巢一样,在冬天会盛满雪
啊,想到冬天,想到雪
便有长尾巴的花喜鹊落地,一只,又一只
像被寒冷的光所愉悦
像是要带我回家
2004
晚年的帕斯
去年他眼睁睁地看着
傍晚的一场大火
烧掉了他在墨西哥城的家
烧掉了他一生的珍藏
那多年的手稿和未完成的诗
那古老的墨西哥面具
和毕加索的绘画
那祖传的家具和童年以来
所有的照片、信件
那欢乐的拱顶,肋骨似的
屋椽,一切的一切
在一场冲天而起的火中
化为灰烬
那火仍在烧
在黑暗中烧
烧焦了从他诗中起飞的群鸟的翅膀
烧掉了一个人的前生
烧掉了多年来的负担
也烧掉了虚无和灰烬本身
人生的虚妄、爱欲
和未了的雄心
都在一场晚年的火中劈啪作响
那救火的人
仍在呛人的黑暗中呼喊
如影子一般跑动
现在他自由了
像从一场漫长的拷打中解脱出来
他重又在巴黎的街头坐下
落叶在脚下无声地翻卷
而他的额头,被一道更遥远的光照亮
2004
田园诗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
你会经常遇见羊群
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
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
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
走下杂草丛生的沟渠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
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的后面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
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
(而它们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样温良,那样安静
像是全然不知它们将被带到什么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
几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车速
我看着它们
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
2004
唐玄奘在龟兹,公元628年
苦呵,人生苦,倘若转世
一定做一只鸟在天上飞
而不是在地上走
这热气炙人的火焰山
这钻进牙缝的沙
这磨破脚踵的石头
这汗和虚脱
有多少次,几乎像骆驼一样倒下
而凶象如此之多,不止是牛魔王
在梦里无声地驱赶、狞笑
还有那些无名的小丑和妖怪
一次次使我在夜里醒来
想起赋予的使命
便满怀屈辱
醒来,便是这荒凉的宇宙
这死去的山
这寸草不生的戈壁
这百年废寺上偶尔的蝉鸣
比幼时听到的虎狼的啸叫
更让人惊恐
于是我知道了我是谁的使者
于是我从这里再次向西
迈动已迈不动的脚步
却看见一个身影在前面
我走,他也走
我停下来
他仍在走
顶着正午那一阵阵的热浪走
他不走,那流动的沙丘就会将他吞没!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