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庚子疫詩25首
藏棣,1964 年 4 月生在北京。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現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詩集《宇宙是扁的》《燕園紀事》《風吹草動》《新鮮的荊棘》《宇宙是扁的》《空城計》《未名湖》《慧根叢書》《小輓歌叢書》《騎手和豆漿》《必要的天使》《慧根》《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等,詩論集《詩道鱒燕》。曾獲《南方文壇》雜志“2005 年度批評傢奬”、“1979-2005 中國十大先鋒詩人”、“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傢”、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奬 •2008 年度詩人奬”、2015 星星詩刊年度詩人奬。2015年 5 月應邀參加德國柏林詩歌節。2016 年應邀參加德國不萊梅詩歌節。2017 年 5 月應邀參加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2017 年 10 月應邀參加美國普林斯頓詩歌節。
咽拭子簡史
用無菌的標準來衡量,
剛巧和渺茫相對;上手很輕,
操作也不復雜;要是在平常,
怎麽看,都像是過期後
也可用它來掏耳朵。
但在快要爆炸的空氣裏,
能否一次性見效,不僅取决於
即便是神也會疲倦,而且取决於
狡猾的病毒也沒遇見過
比可疑的咽喉更復雜的地形。
抱怨壓舌板用得像新手,
衹會讓插入培養管的棉簽
再哆嗦出一個更大的懸念。
送檢過程中,剛一拐角,
二手的迷宮已像戰後一樣暴露。
一旦不準確,人的神話
就會缺少一張鋪着白被單的床。
沒聽說嗎?有人消耗了三次咽拭子,
結果均成假陰性,遠不及
從肛門取糞便,一次即呈陽性。
2020年1月31日 2020年2月23日
雙盲測試
人世的安靜殘酷你
終於得到了一個禮遇,
像號碼已悄悄標好一樣,
躺回到一個本我中;
為了給復雜的結構
一個復雜的面子,
人的機體必須復雜到
致命的幻覺也可以歸入一種療效。
聽診器已過時,
慘白也已破相,唯有咳嗽
始終比發燒先進;直觀之下,
衹要發出一點動靜,口罩就會發瘋。
不必絶望輪回已經錯位,
一旦列入疑似情形,
命運其實更像命運的試驗品
而你手裏,至少還有死神沒用過的一張牌。
在安靜的憤怒中躺下,在昏暗的光綫中
把自己安靜地平放在
一個懸念之上:就好像盒子已拆封,
你擰開了瓶裝的我中有你。
沒和倒計時打過賭的人
不會理解:真相大賽
早已設計完畢,生與死的顔色
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趨於一致。
2020年2月19日
白肺簡史
世界是一個寓言。你聽說過,
但很少會把它泡進白酒,
一飲而盡。弦外之音
倒也沒那麽難懂;觸目的是,
人類的短板已噴過84消毒液;
味道刺鼻得就如同我們的嘴巴
始終不如我們的耳朵聰明。
而我們的鼻子,雖然從未真正
輸給過哲學,卻在曖昧的飛沫中
暴露了我們其實和竹鼠一樣,
也是無辜的宿主。戴上口罩後,
菊頭蝠甚至比邪惡的疏忽更上相。
看在隱喻的份上,看在請看着我的眼睛的份上,
世界已變成一座醫院。我剛剛看過
你的胸片。我不是你想象中的
那種醫生,而你也不是詩的理想的患者。
是的,未經授權,我不能隨意刪除
你腦海中閃過的雪萊的立法者的影子;
但既然詩,是比語言更深的內部,
既然它已經拍成了X光片,
你就必須面對它的結果:
90%以上的陰影都已發白。
是的,殘酷的真相也包括
世界是一個夢。死亡是死亡的抗體;
你要盡力保持一個人的清醒,
直至迷宮深處,你也能活到
你是你唯一的抗體。
2002年2月5日
白死簡史
用海水洗一下,死是藍的——
藍死呼之欲出,一點也在乎
死亡詞典裏的封閉環境
是否氣氛隆重。用風吹一會兒,
死,差一點透明的
把死神自己也嚇得半死——
緑死完全不合文法,但合乎文法,
病毒就會摘下它的王冠嗎?
用土一埋,死是黃的。
噴過消毒液之後,黃死依然很黃;
無法接受,你又能把黑洞怎樣?
擺上一束花,死是紫的。
紫死的確很自私,衹顧自己
紅得發紫,卻不映襯紅死的下落。
還好。現場剛巧有一塊黑布——
快速展開,但捲起時,
必須慢得像黑死已徹底背叛了
時間的化身。哀歌稀釋在寂靜中。
昨晚的新月甚至有點晃眼,
像一個很久都沒挂過東西的鈎子。
2020年1月27日-2020年2月7日
雨夾雪簡史
從天而降,帶着化解一切的力量
卻沒有預見到早春的大地上
可愛的人影一下子稀少到
空曠猶如一場陰謀。
樹木在哀悼,喜鵲出現的次數
像統計學剛剛誤服過雙黃連;
衹要一擡頭,密佈的陰雲
便像一艘龐大的沉船,試圖緩緩避開
時間的臉色。每一個空洞
都像專傢一樣專業,除了空氣
暫時無法嚮這充滿戲劇性的空曠
解釋它還需要稀釋多久
纔會是安全的。如果在街上
沒能找到我,在最安全的洞穴裏
也不會找到我。我聲明
我不會死在我的死裏——
即使雙盲實驗已能顯示
死亡纔是人類最好的情人。
從天而降,我知道它們已經盡了力:
追逐着彼此,甚至包括
允許任何假設的情形:
如果我是雨的一半,會要求
雪的另一半衹能是我。
如果祈禱最終會顯靈,
我要求將我夾得緊緊的,
是一種熟悉但卻神秘的東西;
要麽更簡單,你看起來就像
剛在飄飛的雨雪中
扔掉了今天的垃圾。
2020年2月14日
爬坡簡史
熾烈的火焰不必出自
肉眼已驟然金睛;而同類中
既然有人仍忸怩於不肯
以野味為陋習,也就不必遺憾
詩歌裏沒有偉大的顯微鏡——
非常無形,但放大之後,
猶如頭頂王冠的小混球
還是暴露了它們可疑的行跡:
蝙蝠之後,和果子狸或穿山甲比,
人類雖不是自然宿主,但既然消化過
那麽多野味,他們的腹腔內部,
血色的肺葉儼然是一個新大陸架,
不僅適於寄生,更適合給那些
並非出於不得已的果腹需要
而殘殺野生動物的饕餮之徒
一點來自自然正義的教訓。
而更大的教訓沒準是
一個比大滑坡還隱形的陡坡;
不貪食野味,情況會好些嗎?
或者假如依法嚴格禁止宰殺
並販賣野生動物,結局會不同嗎?
天問出自常識,而病毒們仿佛已沒空回答,
正如我們知道的,它們正在爬坡——
人類的想象和死亡的恐懼都曾異常陡峭,
但依然沒法和它們正爬着的斜坡相比。
2020年1月21日
蝙蝠簡史
封城的消息傳來時,
這些會飛翔的哺乳動物正在做夢;
現在是它們的鼕眠時期,白天和黑夜的交替
在它們的夢中失去了意義,
不再有勞動被插上翅膀,神秘的天性
都是在幽暗的原始洞穴裏睡出來的,
遠非人類的悟性所能理解。
它們中愛吃水果的那一類,
夢見隨着蜜蜂的舞蹈,可食的果實
越來越多;它們最愛吃的水果
都看上去像一個縮影:地球是圓的;
它們中愛吃昆蟲的那一類,
也夢見我們吃蛇,吃狐狸,吃貓頭鷹,吃蜥蜴,
甚至夢見我們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樣
吃它們的同類:理由是
不僅很美味,而且非常滋補;
它們的夢和我們的夢一樣
具有完美的統計學含義:
數量上看,雖然人類也算天敵,
但由於胃口強大,我們直接幹掉了
它們的更直接的天敵:陰險的毒蛇。
為了報答,它們在名字的諧音上
下足了功夫,並積極配合漢語的欲望,
將自身倒挂起來。它們甚至夢見
我們為了尋求替罪羊,將一種可怕的病毒
追溯它們身上;但它們仍不敢相信,
我們假裝不知道人類自身的病毒
其實比它們身上的,更可怕。
或許,一切都和大自然的平衡有關,
除了它們的夢,偶爾會涉及我們的麻木。
2020年1月23日
金標準簡史
人海茫茫敏感於
假陰性的狀況已十分突出。
而常識的分量往往會暴露
閃光的金子也有缺陷:
一點也不像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
非常穩定地保持在它
不會超過整座冰體的十分之一。
有國傢大劇院做背景,
標準倒是定得很硬,
用牙一咬,果然是金的;
但是很顯然,糟糕的天氣,
道路的麯折,崩潰的小經驗
並沒有仔細列入試劑盒
必須有效送達的倒計時。
當然,平時是否手巧,
這時候,會顯得很關鍵;
但都比不過骰子的狠狠一擲:
將你扔進搖擺的核酸檢測率之中,
你的反響,和一根針掉進海裏
絶不會有什麽不同。
2020年2月9日
潛伏期簡史
在此之前,沒人意識到
死亡的陰影,比死亡本身更乖戾。
甚至陰鬱的籠罩,也慢了好幾拍。
每個拐角,街景都像歷史的後門沒鎖;
每出趟門,都像和上帝打賭。
一袋娃娃菜,兩斤西紅柿,三斤土豆
尚不在限購之列,但在看不見的那桿秤上,
它們光輝的形象已被放大到
絶不是用錢就能買到的東西;
它們是你用你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換回來的。
好吧。少說點氣話,或許能緩和一下
內心的霹靂:原來每個人都誤會過
比可怕更緊張的空蕩蕩。
研究所裏,有人猛拍胸脯,用生命擔保;
但更多的現實表明,你身上的潛伏期,
你根本就交代不清楚。
加繆的提醒永遠都不會過時:
如果以誠實為個人的起點,
時間的形狀,一半像井底,
一半像洞穴。沒參觀過空間
也會緊迫,就別指望有消息能澄清
小白鼠到底和你是什麽關係;
自行隔離已將隱藏的籠子
打回到原形;請主動進入指定角色。
但我不想這麽輕易,就得到我的安靜;
如果誠實是可能的,如果每天
照鏡子的次數不限於三次,
那麽,即便人不是我最可疑的毒株,
每隔十秒,我也會捲入新的人生旋渦:
我在和我的安靜做最後的鬥爭。
2020年2月17日
情人節快遞簡史
屏幕上,顯示的號碼地址
是內蒙古,但電話
其實是從封閉的東門打來的;
不是巧剋力,也不是鮮花,
更不是打碎的碗急需新的替換;
需要替換的東西,脆斷在結構的深處,
你根本就猜不到;除非你
剛剛拒絶過魔鬼的誘惑。
取件時,快遞小哥的眼神
已帶出藐視的意味,就好像
要排序的話,和死亡打交道的人當中
怎麽也輪不到你說,請保持一米的距離。
如果懂得感激,人的勇氣
會放大什麽?和平時比,
已慢了九天;和臘月就已下單但過了
三十天仍下落不明的所購之物比,
它已足夠快,快得就像命運女神
也欠逆行的影子一個深鞠躬。
你該將它捧起來,給它一個正式的
情人節的親吻;但戴着口罩,
你衹能在意念中完成這
衹有詩的語言才能追認的動作。
沒錯,看在死神的份上,沒什麽好抱怨的。
沒錯,唯有憤怒已接近日益神秘。
2020年2月15日
逆行者簡史
世界曾經繽紛,再大的裂縫
也能用顔色來彌補。
古老的直覺:把準備遞給女神的石頭
塗上五顔六色,是對的——
哪怕看起來深淺不夠均勻。
如此粗糙,但和人心的原始比,
反而經得起樸素的掂量;
更何況自會有神力將它篩選成
石頭的重量從來就不是一個問題:
就如同此刻,你用最後的力氣,
搬起了石頭;一擡頭,
拍岸的浪花呢?剛剛奔流在眼前的
那條河,突然消失得好像
你真想用槍指着白日夢的太陽穴。
2020年2月21日
拐點出現之前的鷯哥簡史
拐點尚未出現,但世界的變化
已開始令它身上的烏黑顯得刺眼:
草木之間,突然呈現的寂靜
像一個巨大的圈套
超出了一個小黑腦袋所理解的範圍;
你偶然的出現,仿佛代表着
人類的重新到來;而你的靠近
不管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
都像是對潛伏在它身上的
黑色存活率的一種非官方篩查——
至於結果,它從來都是自作主張。
反應必須及時,它扇動翅膀,仿佛很願意
將原本屬於它的一個位置出讓給你;
偏弱的一方,但在你和它之間
需要保持的距離,基本上都是它說了算。
2020年2月22日
草莓簡史
依然擺放在老地方,
和其他待出售的果品沒什麽兩樣;
卻註定要在生活的記憶中
埋下衹屬於它的元宵節綫索。
鮮美的心形不會輕易
就屈服於疫毒的飄忽不定;
世界的能見度已低得
不能再低,卻遮不住它的嫩肉
早被它裏面的果汁寵壞了——
衹要吃進去,維生素A就會轉化成
一場沒有硝煙的吸收大戰,
將邪毒從你的髒腑裏緩緩排除。
甚至像動脈粥樣硬化
這樣的世界性難題,
它也願意隨手代勞一番——
前提是,即使周圍有鬼門關移動,
你也能根據果肉的中空情形,
鑒別出它是否打過激素。
天生的喜形,仿佛能將人間悲劇
永遠絶緣在它可愛的外觀之外;
但最近武漢傳出的一個特例表明:
封城以來,一個人始終堅持自行隔離,
確診後纔意識到,他將會死於
僅僅下樓買過一次草莓。
2020年2月24日
脈滑數簡史
時間之門已報修多次,
但按照程序,小人物的吹哨經驗
很可能受製於人生太平凡;
所以,從底層取樣,神秘的反應
就是神秘沒反應。即便此時,
它已貼滿空氣的封條,透明在拉上了
手閘的歷史中,你也不知道
端起的酒杯裏還有沒有戴皇冠的微生物。
世界之窗依然明亮,但你衹能躲在
窗戶的後面,根據種種跡象,
想象十年前的早春二月
和十年後的早春二月會有何不同。
如果還走神,就摸一摸人質的脈象,
看看註意力還能否集中於一個生命的真實:
血氣必須流暢,仿佛有活潑的玉珠
滾動在鬱閉的黑暗中。
2020年2月13日
竜擡頭簡史
轉運的日子,疫情的走嚮
依然詭異;祈雨儀式
如今衹剩下一個閃過的念頭
踉蹌在半敞的心扉邊緣;
昨天的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
但直到傍晚,密佈的烏雲
也衹是不斷加深着街道的晦暗,
卻沒有降下一滴雨。歷史上,
還從未有過整整一個臘月
都消耗在摻了酒精的安慰劑中;
鏡子的深處,頭髮已長得像當年
不讀完金庸就絶不剃頭。
臧式私房菜越來越廚藝,
吃完世界上最好吃的京味麵條,
我倒希望我就是那個被煙幕彈
弄得面目全非的自然宿主——
這樣的話,作為一個屬竜的人,
我至少在世界觀上不必再進化十萬年。
2020年2月24日
第一條死在疫情期間的狗
沉悶的聲響並未在
黑蒙蒙的夜色中擴散得太久;
寂靜和死亡在臘月的漢語裏
押着陰冷的頭韻,而聽到的人
不難判斷:那動靜
來自有東西從高層墜落——
絶對不可能是花盆,因為沒颳大風;
也不會是傢具,因為要是有解體
或碎裂的話,回音會很不一樣。
第二天早上,掃街的環衛工人
最先發現:那是一條中型犬
被人從陽臺上扔下摔死了。
朋友圈裏基本上都是同聲譴責的口徑;
我也很憤怒:人無論怎麽絶望,
也不該拿心愛的動物伴侶來發泄;
但捫心自問,我真的能理解
那密封在彌漫着可怕病毒的狹窄空間裏的
人性的迷失嗎?所有的癥狀
都已顯露,僅僅因為核酸檢測的準確率
衹有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
就沒法確診,因而也就意味着
衹能默默地一邊看着那雙深情的眼睛,
一邊強烈感覺到炎癥因子風暴
正步步逼近生存的恐懼。
我承認,我強大的理解人類的能力
在狗主人的决定面前已經失效。
我知道我的憤怒另有原因;
我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的瘋狂舉動,
我也不會輕易就譴責他,
我衹能保證,我不會那麽做。
2020年2月25日
37.3C簡史
密切接觸者的標簽
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扣在
你的頭上。聰明的病毒
纔不管古都東方不東方呢;
社區已封閉,每一次進出大門,
都必須通過體溫計的審核。
你無法想象萬一超過37.3C,
你的例外狀態會不會
好於那個姓李的眼科醫生。
你看上去很無辜,但怎麽可能,
你會比咆哮的大海或緑色的空氣
更無辜?因封城而沒法回傢的
那些睡在火車站陰冷的
地下室裏的人,也很無辜,
那些被鐵棍打死的狗也很無辜;
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時辰,人的無辜
在我們中間不再能構成
一個確切的理由。潛在的懷疑對象
也從未像今天這麽普遍:
身體是你的,但是很抱歉,
你必須保證你隨時都能公開
你的體溫。必要時,你甚至得配合
你的體溫對你的出賣——
沒錯,37.3C以下,你未必
就真的安全;無任何癥狀的
病毒傳播者已計入案例;
37.3C以上,也不一定就代表
你已攜帶新型冠狀病毒;
但氣氛如此緊張,更細緻的辨別
衹能交給方艙來定奪。
對抽象的統計數字而言,衹要你
不肯安於時間的洞穴
對你的新人格的矯正;衹要你
走出你的小窩,如同一片樹葉,
你已飄飛在命運的詭譎中。
2020年2月27日
斷發簡史
其他的月份,都可以叫剪發,
唯獨在二月,如果你還拿它
當一件事情的話,衹能叫斷發;
越解釋,越像是在暴露
你在疫情還沒爆發的時候
就是一個缺乏儀式感的人。
沒誰想嚇唬你,但如果時間倒流,
比死亡更狠毒的懲罰
就是用鋒刃截短你的頭髮。
所以說,不論時代如何變幻,
凡是照鏡子能解决的,
最好就不要再麻煩梳子。
返城潮已出現,但吃青春飯的人流中
不包括手藝過硬的理發小師傅;
常去的那幾傢理發店的門
依舊關得比死角還死。
行人不多,街道隨時都會陷入沉靜,
就好像空氣的碾子剛剛滾過;
要是在往常,頭髮長點
可作為愛情的見證,但現在
人人都禁錮在隔離觀察中;
頭髮衹要稍長一點,你就會夢到
金色的野蠻人手提標槍,正追趕盧梭。
2020年2月28日
冠狀閏日簡史
早上醒來,蒙蒙雨就細得像絶活。
密佈的陰雲帶來了
一個陌生的底部:一半和時間的馬群
突然停止了奔跑有關,
一半像你過了天命之年,
卻還沒親眼見過鴕鳥把頭埋進沙土。
在偏見中活得太久了,連末日都會破産;
端正態度時,你要重頭開始
積極於秘密的滋味。羊蝎子和鐵桿山藥
都已快遞到東門,即便缺幾粒
新疆灰棗,也不影響
針對半人半馬的靶嚮治療;
神志恢復得差不多,
就給理智也切一點薑絲吧。
倒數第二步,纔會輪到要不要
也給命運插一根管子。記住,
詩和廢話的區別衹能是,心愛的
孔雀竹芋發燒了,我是貓,該怎麽辦?
2020年2月29日
穴位註射簡史
如果不是因這次疫情嚴峻,
就是把妖嬈的前生和絶美的後世
都算進來,你也不會想到
用微量苯酚註射人體的幾個特殊穴位,
就能誘騙幽靈病毒發生分子共振,
從而阻遏這些嗜血微生物的自我復製;
原理並不復雜;看着有點可疑,
但基本符合絶境心理學;就像有時你也會反詰:
難道詩就衹該帶着鐐銬,一味地跳舞,
而不懂得靈光一閃,去探索一下
語言的穴位?註射之後,陰陽的平衡
究竟是否達成,難道還要解剖屍體
才能眼見為實?是的,要是醫院
能像平常一樣收治,你永遠想不到
要去類似的街頭診所碰運氣;
但既然已宣佈暫時還沒特效藥,
何況這醫生也居然姓李,上過大學,
那麽,在不給焚屍爐太添麻煩的情況下,
生命的權利中,難道不包括
和黑駿馬開死亡的玩笑嗎?
2020年3月1日
空屋子簡史
爺爺死後,六歲的孩子
會被帶離那房間;神話會轉嚮另一個角度;
開門的一剎那,所有的真實
都已輸給那雙朝外部世界睜大的眼睛。
時間像用刀切過似的,
密封在籠子對生活的丈量中;
黴味甚至沒想象得那麽刺鼻,原形保存的
比原樣還好,但封條不會遲到。
什麽都有可能留下,就如同有些東西
再怎麽消毒都會痕跡依舊;唯獨記憶
不會留下。懸念的尺寸很人類,
但遠不如房間的尺寸曾經淪為死角。
至少灰塵還在,至少凌亂的抽屜裏
化驗單還在,至少隔音效果依舊很差;
耳朵不用貼到墻壁,也能聽到隔壁的叫嚷:
竟然有人核酸檢測七次,都呈假陰性。
2020年3月3日
氣溶膠傳播簡史
病毒星球,人的懸浮
和花粉的懸浮,本質上
並無差別,但兩者的粒徑
卻懸殊很大;人的顆粒性
並非衹出現在微生物的噩夢中。
當自我的迷失作為
一個飛沫事件來處理時,
將人比作種子,哪怕不提及
顆粒的飽滿和烏亮的色澤,
往往也能有效地推動理智的恢復;
至少,在自行留觀的狀態下,
我目前的神智已恢復到足以辨別:
人的漫長的懸浮史中包括
我的懸浮,而花粉的懸浮中
卻不包含我的懸浮。所以,每次
進出電梯,我都感到一絲愧疚:
即使戴着口罩,我對密封空間的敏感
也滲透着我的不夠體面的恐懼:
秘密的入侵已經開始,一個人
既是病毒的對象,也是消毒的對象。
2020年3月4日
尖椒簡史
衝洗的時間已比平常
多出五倍:嘩嘩的水柱
流嚮疫情心理學的一個角度——
看上去它們已非常幹淨,
如同春之祭裏翹起的緑拇指;
但擰緊竜頭時,我的目光
仿佛仍停留在一個下意識裏:
即使衝洗一百遍,恐怕也難以保證
這茄科植物的表面就絶對沒有
新冠病毒的附着。往年的驚蟄,
慣常的做法是:將它們和黃瓜洋蔥一起
切成細絲,拌上鮮薄荷
或香菜,再用滴了醋的芝麻油
將有點清高的橄欖油拖進
一片地道的渾濁,春天的第一個記憶
就這樣在內心的戲劇裏完成了。
算不上儀式的儀式,如果涉及秘訣,
頂多也就和特別的口感有關:
還沒怎麽動筷子呢,荷爾蒙
已開始加速分泌。但是今年,
我必須給世界頂級專傢們到現在
也沒完全弄清楚的新冠病毒
一個詩歌的面子:我必須用高火,
冒煙的熱油,讓被涼拌寵壞的
尖椒,也爆發出一陣新的尖叫。
2020年3月5日
隔離留觀簡史
聽動靜,敲門聲和砸門聲
像是出自同一頻道;
房門打開後,身份的不對等
馬上將你暴露在生硬的方言中:
對方人很多,胳膊上都戴着紅箍;
除了封條和漿糊,也有人
額角滲出汗,專門抱着
一大捆封門用的長條板;
樓道裏,交叉的空氣緊張得
就像有鋼釘掉在地板上。
你站在門後,僅幾秒鐘,
生存的對峙就崩潰得像
即使神明在場也不能保證
你不是新冠疫毒的同夥;
看身份證,你不是湖北人
但你剛參觀過黃鶴樓;
吃沒吃百傢宴,也許衹有
上帝知道。所以按規定,
你必須配合居傢隔離兩周。
慶幸吧。方艙建好之前,
這相當於因為病床太緊張,
你已按緩刑立刻生效來處置。
2020年3月7日
交叉感染簡史
蝙蝠的鼕眠和竹鼠的影子
交叉在獵手般的眼神中;
嗅了一大圈,第一現場和消毒液
交叉在迷離的綫索中斷中;
沒看明白的話,人禍和天災
就交叉在四散的飛沫裏;
戴上口罩,空氣的陰謀和
逆行天使的噩夢交叉在
肛門拭子的準確率中;
每次一洗手,都像是捏着
酒精小姐的手指和死神撒嬌;
底限附近,鎖鏈解開後,
靈魂的現狀像翅膀受傷的天鵝;
給真相做簡單包紮時,
假的,假的,已開始此起彼伏,
就如同薩特的惡心和加繆的誠實
交叉在高貴的謊言中;
紅棗和薑湯熬好後,微量苯酚
和瑞德西韋交叉在大蒜的味道中;
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用生活的細節就可能剋服
時間的陰影;個人的口感
和非人的歷史感竟也如此
親密地交叉在生命的孤獨中;
如果喝緑茶管用,拐點和安慰劑
不妨交叉在檸檬水的反光中。
要麽,如果幸存足夠神話,
十年後小梳子似的理智和情感
就交叉在你的此時此刻中。
2020年2月,2020年3月
白鶴芋簡史
在狗叫漸漸平息之後
在蝙蝠嚮穿山甲懺悔之前,
我的感恩對象很狹隘,既不高大,
也不妖冶,更沒逆行過:
一株脾氣溫順的天南星科植物,
俗稱白掌;角落裏,安靜得
就好像宇宙之花絶不會
難為白鶴的植物化身。
剛開始的時候,一旦忘記
給它澆水,我就會生出
主人的錯覺;甚至會陷入內疚,
仿佛由於照顧不周,它遭受了
本可以避免的委屈;極端的情況下,
它有可能會死去。雖然我知道,
死亡不可能是任何意義上的委屈——
真要那樣的話,地獄之火
會燒穿世界的謊言。僅憑模樣,
不難看出,它具有淨化空氣的
過硬的本領;尤其是
在時間已被毒化的情形下,
高出葉叢的佛焰苞,仿佛從咽拭子那裏
找到了變形的靈感,為我
單獨檢測出精神的陰性。
不澆水的話,它也許會死去——
假如這不是一份短工,而意味着
我必須對它的死亡負有責任,
那麽,鏡子的深處,我看上去
應該更像一個神秘的受托人。
2020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