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庚子疫诗25首
藏棣,1964 年 4 月生在北京。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诗集《宇宙是扁的》《燕园纪事》《风吹草动》《新鲜的荆棘》《宇宙是扁的》《空城计》《未名湖》《慧根丛书》《小挽歌丛书》《骑手和豆浆》《必要的天使》《慧根》《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等,诗论集《诗道鳟燕》。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 年度批评家奖”、“1979-2005 中国十大先锋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2008 年度诗人奖”、2015 星星诗刊年度诗人奖。2015年 5 月应邀参加德国柏林诗歌节。2016 年应邀参加德国不莱梅诗歌节。2017 年 5 月应邀参加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2017 年 10 月应邀参加美国普林斯顿诗歌节。
咽拭子简史
用无菌的标准来衡量,
刚巧和渺茫相对;上手很轻,
操作也不复杂;要是在平常,
怎么看,都像是过期后
也可用它来掏耳朵。
但在快要爆炸的空气里,
能否一次性见效,不仅取决于
即便是神也会疲倦,而且取决于
狡猾的病毒也没遇见过
比可疑的咽喉更复杂的地形。
抱怨压舌板用得像新手,
只会让插入培养管的棉签
再哆嗦出一个更大的悬念。
送检过程中,刚一拐角,
二手的迷宫已像战后一样暴露。
一旦不准确,人的神话
就会缺少一张铺着白被单的床。
没听说吗?有人消耗了三次咽拭子,
结果均成假阴性,远不及
从肛门取粪便,一次即呈阳性。
2020年1月31日 2020年2月23日
双盲测试
人世的安静残酷你
终于得到了一个礼遇,
像号码已悄悄标好一样,
躺回到一个本我中;
为了给复杂的结构
一个复杂的面子,
人的机体必须复杂到
致命的幻觉也可以归入一种疗效。
听诊器已过时,
惨白也已破相,唯有咳嗽
始终比发烧先进;直观之下,
只要发出一点动静,口罩就会发疯。
不必绝望轮回已经错位,
一旦列入疑似情形,
命运其实更像命运的试验品
而你手里,至少还有死神没用过的一张牌。
在安静的愤怒中躺下,在昏暗的光线中
把自己安静地平放在
一个悬念之上:就好像盒子已拆封,
你拧开了瓶装的我中有你。
没和倒计时打过赌的人
不会理解:真相大赛
早已设计完毕,生与死的颜色
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趋于一致。
2020年2月19日
白肺简史
世界是一个寓言。你听说过,
但很少会把它泡进白酒,
一饮而尽。弦外之音
倒也没那么难懂;触目的是,
人类的短板已喷过84消毒液;
味道刺鼻得就如同我们的嘴巴
始终不如我们的耳朵聪明。
而我们的鼻子,虽然从未真正
输给过哲学,却在暧昧的飞沫中
暴露了我们其实和竹鼠一样,
也是无辜的宿主。戴上口罩后,
菊头蝠甚至比邪恶的疏忽更上相。
看在隐喻的份上,看在请看着我的眼睛的份上,
世界已变成一座医院。我刚刚看过
你的胸片。我不是你想象中的
那种医生,而你也不是诗的理想的患者。
是的,未经授权,我不能随意删除
你脑海中闪过的雪莱的立法者的影子;
但既然诗,是比语言更深的内部,
既然它已经拍成了X光片,
你就必须面对它的结果:
90%以上的阴影都已发白。
是的,残酷的真相也包括
世界是一个梦。死亡是死亡的抗体;
你要尽力保持一个人的清醒,
直至迷宫深处,你也能活到
你是你唯一的抗体。
2002年2月5日
白死简史
用海水洗一下,死是蓝的——
蓝死呼之欲出,一点也在乎
死亡词典里的封闭环境
是否气氛隆重。用风吹一会儿,
死,差一点透明的
把死神自己也吓得半死——
绿死完全不合文法,但合乎文法,
病毒就会摘下它的王冠吗?
用土一埋,死是黄的。
喷过消毒液之后,黄死依然很黄;
无法接受,你又能把黑洞怎样?
摆上一束花,死是紫的。
紫死的确很自私,只顾自己
红得发紫,却不映衬红死的下落。
还好。现场刚巧有一块黑布——
快速展开,但卷起时,
必须慢得像黑死已彻底背叛了
时间的化身。哀歌稀释在寂静中。
昨晚的新月甚至有点晃眼,
像一个很久都没挂过东西的钩子。
2020年1月27日-2020年2月7日
雨夹雪简史
从天而降,带着化解一切的力量
却没有预见到早春的大地上
可爱的人影一下子稀少到
空旷犹如一场阴谋。
树木在哀悼,喜鹊出现的次数
像统计学刚刚误服过双黄连;
只要一抬头,密布的阴云
便像一艘庞大的沉船,试图缓缓避开
时间的脸色。每一个空洞
都像专家一样专业,除了空气
暂时无法向这充满戏剧性的空旷
解释它还需要稀释多久
才会是安全的。如果在街上
没能找到我,在最安全的洞穴里
也不会找到我。我声明
我不会死在我的死里——
即使双盲实验已能显示
死亡才是人类最好的情人。
从天而降,我知道它们已经尽了力:
追逐着彼此,甚至包括
允许任何假设的情形:
如果我是雨的一半,会要求
雪的另一半只能是我。
如果祈祷最终会显灵,
我要求将我夹得紧紧的,
是一种熟悉但却神秘的东西;
要么更简单,你看起来就像
刚在飘飞的雨雪中
扔掉了今天的垃圾。
2020年2月14日
爬坡简史
炽烈的火焰不必出自
肉眼已骤然金睛;而同类中
既然有人仍忸怩于不肯
以野味为陋习,也就不必遗憾
诗歌里没有伟大的显微镜——
非常无形,但放大之后,
犹如头顶王冠的小混球
还是暴露了它们可疑的行迹:
蝙蝠之后,和果子狸或穿山甲比,
人类虽不是自然宿主,但既然消化过
那么多野味,他们的腹腔内部,
血色的肺叶俨然是一个新大陆架,
不仅适于寄生,更适合给那些
并非出于不得已的果腹需要
而残杀野生动物的饕餮之徒
一点来自自然正义的教训。
而更大的教训没准是
一个比大滑坡还隐形的陡坡;
不贪食野味,情况会好些吗?
或者假如依法严格禁止宰杀
并贩卖野生动物,结局会不同吗?
天问出自常识,而病毒们仿佛已没空回答,
正如我们知道的,它们正在爬坡——
人类的想象和死亡的恐惧都曾异常陡峭,
但依然没法和它们正爬着的斜坡相比。
2020年1月21日
蝙蝠简史
封城的消息传来时,
这些会飞翔的哺乳动物正在做梦;
现在是它们的冬眠时期,白天和黑夜的交替
在它们的梦中失去了意义,
不再有劳动被插上翅膀,神秘的天性
都是在幽暗的原始洞穴里睡出来的,
远非人类的悟性所能理解。
它们中爱吃水果的那一类,
梦见随着蜜蜂的舞蹈,可食的果实
越来越多;它们最爱吃的水果
都看上去像一个缩影:地球是圆的;
它们中爱吃昆虫的那一类,
也梦见我们吃蛇,吃狐狸,吃猫头鹰,吃蜥蜴,
甚至梦见我们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
吃它们的同类:理由是
不仅很美味,而且非常滋补;
它们的梦和我们的梦一样
具有完美的统计学含义:
数量上看,虽然人类也算天敌,
但由于胃口强大,我们直接干掉了
它们的更直接的天敌:阴险的毒蛇。
为了报答,它们在名字的谐音上
下足了功夫,并积极配合汉语的欲望,
将自身倒挂起来。它们甚至梦见
我们为了寻求替罪羊,将一种可怕的病毒
追溯它们身上;但它们仍不敢相信,
我们假装不知道人类自身的病毒
其实比它们身上的,更可怕。
或许,一切都和大自然的平衡有关,
除了它们的梦,偶尔会涉及我们的麻木。
2020年1月23日
金标准简史
人海茫茫敏感于
假阴性的状况已十分突出。
而常识的分量往往会暴露
闪光的金子也有缺陷:
一点也不像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
非常稳定地保持在它
不会超过整座冰体的十分之一。
有国家大剧院做背景,
标准倒是定得很硬,
用牙一咬,果然是金的;
但是很显然,糟糕的天气,
道路的曲折,崩溃的小经验
并没有仔细列入试剂盒
必须有效送达的倒计时。
当然,平时是否手巧,
这时候,会显得很关键;
但都比不过骰子的狠狠一掷:
将你扔进摇摆的核酸检测率之中,
你的反响,和一根针掉进海里
绝不会有什么不同。
2020年2月9日
潜伏期简史
在此之前,没人意识到
死亡的阴影,比死亡本身更乖戾。
甚至阴郁的笼罩,也慢了好几拍。
每个拐角,街景都像历史的后门没锁;
每出趟门,都像和上帝打赌。
一袋娃娃菜,两斤西红柿,三斤土豆
尚不在限购之列,但在看不见的那杆秤上,
它们光辉的形象已被放大到
绝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东西;
它们是你用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换回来的。
好吧。少说点气话,或许能缓和一下
内心的霹雳:原来每个人都误会过
比可怕更紧张的空荡荡。
研究所里,有人猛拍胸脯,用生命担保;
但更多的现实表明,你身上的潜伏期,
你根本就交代不清楚。
加缪的提醒永远都不会过时:
如果以诚实为个人的起点,
时间的形状,一半像井底,
一半像洞穴。没参观过空间
也会紧迫,就别指望有消息能澄清
小白鼠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自行隔离已将隐藏的笼子
打回到原形;请主动进入指定角色。
但我不想这么轻易,就得到我的安静;
如果诚实是可能的,如果每天
照镜子的次数不限于三次,
那么,即便人不是我最可疑的毒株,
每隔十秒,我也会卷入新的人生旋涡:
我在和我的安静做最后的斗争。
2020年2月17日
情人节快递简史
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地址
是内蒙古,但电话
其实是从封闭的东门打来的;
不是巧克力,也不是鲜花,
更不是打碎的碗急需新的替换;
需要替换的东西,脆断在结构的深处,
你根本就猜不到;除非你
刚刚拒绝过魔鬼的诱惑。
取件时,快递小哥的眼神
已带出藐视的意味,就好像
要排序的话,和死亡打交道的人当中
怎么也轮不到你说,请保持一米的距离。
如果懂得感激,人的勇气
会放大什么?和平时比,
已慢了九天;和腊月就已下单但过了
三十天仍下落不明的所购之物比,
它已足够快,快得就像命运女神
也欠逆行的影子一个深鞠躬。
你该将它捧起来,给它一个正式的
情人节的亲吻;但戴着口罩,
你只能在意念中完成这
只有诗的语言才能追认的动作。
没错,看在死神的份上,没什么好抱怨的。
没错,唯有愤怒已接近日益神秘。
2020年2月15日
逆行者简史
世界曾经缤纷,再大的裂缝
也能用颜色来弥补。
古老的直觉:把准备递给女神的石头
涂上五颜六色,是对的——
哪怕看起来深浅不够均匀。
如此粗糙,但和人心的原始比,
反而经得起朴素的掂量;
更何况自会有神力将它筛选成
石头的重量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
就如同此刻,你用最后的力气,
搬起了石头;一抬头,
拍岸的浪花呢?刚刚奔流在眼前的
那条河,突然消失得好像
你真想用枪指着白日梦的太阳穴。
2020年2月21日
拐点出现之前的鹩哥简史
拐点尚未出现,但世界的变化
已开始令它身上的乌黑显得刺眼:
草木之间,突然呈现的寂静
像一个巨大的圈套
超出了一个小黑脑袋所理解的范围;
你偶然的出现,仿佛代表着
人类的重新到来;而你的靠近
不管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都像是对潜伏在它身上的
黑色存活率的一种非官方筛查——
至于结果,它从来都是自作主张。
反应必须及时,它扇动翅膀,仿佛很愿意
将原本属于它的一个位置出让给你;
偏弱的一方,但在你和它之间
需要保持的距离,基本上都是它说了算。
2020年2月22日
草莓简史
依然摆放在老地方,
和其他待出售的果品没什么两样;
却注定要在生活的记忆中
埋下只属于它的元宵节线索。
鲜美的心形不会轻易
就屈服于疫毒的飘忽不定;
世界的能见度已低得
不能再低,却遮不住它的嫩肉
早被它里面的果汁宠坏了——
只要吃进去,维生素A就会转化成
一场没有硝烟的吸收大战,
将邪毒从你的脏腑里缓缓排除。
甚至像动脉粥样硬化
这样的世界性难题,
它也愿意随手代劳一番——
前提是,即使周围有鬼门关移动,
你也能根据果肉的中空情形,
鉴别出它是否打过激素。
天生的喜形,仿佛能将人间悲剧
永远绝缘在它可爱的外观之外;
但最近武汉传出的一个特例表明:
封城以来,一个人始终坚持自行隔离,
确诊后才意识到,他将会死于
仅仅下楼买过一次草莓。
2020年2月24日
脉滑数简史
时间之门已报修多次,
但按照程序,小人物的吹哨经验
很可能受制于人生太平凡;
所以,从底层取样,神秘的反应
就是神秘没反应。即便此时,
它已贴满空气的封条,透明在拉上了
手闸的历史中,你也不知道
端起的酒杯里还有没有戴皇冠的微生物。
世界之窗依然明亮,但你只能躲在
窗户的后面,根据种种迹象,
想象十年前的早春二月
和十年后的早春二月会有何不同。
如果还走神,就摸一摸人质的脉象,
看看注意力还能否集中于一个生命的真实:
血气必须流畅,仿佛有活泼的玉珠
滚动在郁闭的黑暗中。
2020年2月13日
龙抬头简史
转运的日子,疫情的走向
依然诡异;祈雨仪式
如今只剩下一个闪过的念头
踉跄在半敞的心扉边缘;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但直到傍晚,密布的乌云
也只是不断加深着街道的晦暗,
却没有降下一滴雨。历史上,
还从未有过整整一个腊月
都消耗在掺了酒精的安慰剂中;
镜子的深处,头发已长得像当年
不读完金庸就绝不剃头。
臧式私房菜越来越厨艺,
吃完世界上最好吃的京味面条,
我倒希望我就是那个被烟幕弹
弄得面目全非的自然宿主——
这样的话,作为一个属龙的人,
我至少在世界观上不必再进化十万年。
2020年2月24日
第一条死在疫情期间的狗
沉闷的声响并未在
黑蒙蒙的夜色中扩散得太久;
寂静和死亡在腊月的汉语里
押着阴冷的头韵,而听到的人
不难判断:那动静
来自有东西从高层坠落——
绝对不可能是花盆,因为没刮大风;
也不会是家具,因为要是有解体
或碎裂的话,回音会很不一样。
第二天早上,扫街的环卫工人
最先发现:那是一条中型犬
被人从阳台上扔下摔死了。
朋友圈里基本上都是同声谴责的口径;
我也很愤怒:人无论怎么绝望,
也不该拿心爱的动物伴侣来发泄;
但扪心自问,我真的能理解
那密封在弥漫着可怕病毒的狭窄空间里的
人性的迷失吗?所有的症状
都已显露,仅仅因为核酸检测的准确率
只有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
就没法确诊,因而也就意味着
只能默默地一边看着那双深情的眼睛,
一边强烈感觉到炎症因子风暴
正步步逼近生存的恐惧。
我承认,我强大的理解人类的能力
在狗主人的决定面前已经失效。
我知道我的愤怒另有原因;
我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的疯狂举动,
我也不会轻易就谴责他,
我只能保证,我不会那么做。
2020年2月25日
37.3C简史
密切接触者的标签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扣在
你的头上。聪明的病毒
才不管古都东方不东方呢;
社区已封闭,每一次进出大门,
都必须通过体温计的审核。
你无法想象万一超过37.3C,
你的例外状态会不会
好于那个姓李的眼科医生。
你看上去很无辜,但怎么可能,
你会比咆哮的大海或绿色的空气
更无辜?因封城而没法回家的
那些睡在火车站阴冷的
地下室里的人,也很无辜,
那些被铁棍打死的狗也很无辜;
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辰,人的无辜
在我们中间不再能构成
一个确切的理由。潜在的怀疑对象
也从未像今天这么普遍:
身体是你的,但是很抱歉,
你必须保证你随时都能公开
你的体温。必要时,你甚至得配合
你的体温对你的出卖——
没错,37.3C以下,你未必
就真的安全;无任何症状的
病毒传播者已计入案例;
37.3C以上,也不一定就代表
你已携带新型冠状病毒;
但气氛如此紧张,更细致的辨别
只能交给方舱来定夺。
对抽象的统计数字而言,只要你
不肯安于时间的洞穴
对你的新人格的矫正;只要你
走出你的小窝,如同一片树叶,
你已飘飞在命运的诡谲中。
2020年2月27日
断发简史
其他的月份,都可以叫剪发,
唯独在二月,如果你还拿它
当一件事情的话,只能叫断发;
越解释,越像是在暴露
你在疫情还没爆发的时候
就是一个缺乏仪式感的人。
没谁想吓唬你,但如果时间倒流,
比死亡更狠毒的惩罚
就是用锋刃截短你的头发。
所以说,不论时代如何变幻,
凡是照镜子能解决的,
最好就不要再麻烦梳子。
返城潮已出现,但吃青春饭的人流中
不包括手艺过硬的理发小师傅;
常去的那几家理发店的门
依旧关得比死角还死。
行人不多,街道随时都会陷入沉静,
就好像空气的碾子刚刚滚过;
要是在往常,头发长点
可作为爱情的见证,但现在
人人都禁锢在隔离观察中;
头发只要稍长一点,你就会梦到
金色的野蛮人手提标枪,正追赶卢梭。
2020年2月28日
冠状闰日简史
早上醒来,蒙蒙雨就细得像绝活。
密布的阴云带来了
一个陌生的底部:一半和时间的马群
突然停止了奔跑有关,
一半像你过了天命之年,
却还没亲眼见过鸵鸟把头埋进沙土。
在偏见中活得太久了,连末日都会破产;
端正态度时,你要重头开始
积极于秘密的滋味。羊蝎子和铁杆山药
都已快递到东门,即便缺几粒
新疆灰枣,也不影响
针对半人半马的靶向治疗;
神志恢复得差不多,
就给理智也切一点姜丝吧。
倒数第二步,才会轮到要不要
也给命运插一根管子。记住,
诗和废话的区别只能是,心爱的
孔雀竹芋发烧了,我是猫,该怎么办?
2020年2月29日
穴位注射简史
如果不是因这次疫情严峻,
就是把妖娆的前生和绝美的后世
都算进来,你也不会想到
用微量苯酚注射人体的几个特殊穴位,
就能诱骗幽灵病毒发生分子共振,
从而阻遏这些嗜血微生物的自我复制;
原理并不复杂;看着有点可疑,
但基本符合绝境心理学;就像有时你也会反诘:
难道诗就只该带着镣铐,一味地跳舞,
而不懂得灵光一闪,去探索一下
语言的穴位?注射之后,阴阳的平衡
究竟是否达成,难道还要解剖尸体
才能眼见为实?是的,要是医院
能像平常一样收治,你永远想不到
要去类似的街头诊所碰运气;
但既然已宣布暂时还没特效药,
何况这医生也居然姓李,上过大学,
那么,在不给焚尸炉太添麻烦的情况下,
生命的权利中,难道不包括
和黑骏马开死亡的玩笑吗?
2020年3月1日
空屋子简史
爷爷死后,六岁的孩子
会被带离那房间;神话会转向另一个角度;
开门的一刹那,所有的真实
都已输给那双朝外部世界睁大的眼睛。
时间像用刀切过似的,
密封在笼子对生活的丈量中;
霉味甚至没想象得那么刺鼻,原形保存的
比原样还好,但封条不会迟到。
什么都有可能留下,就如同有些东西
再怎么消毒都会痕迹依旧;唯独记忆
不会留下。悬念的尺寸很人类,
但远不如房间的尺寸曾经沦为死角。
至少灰尘还在,至少凌乱的抽屉里
化验单还在,至少隔音效果依旧很差;
耳朵不用贴到墙壁,也能听到隔壁的叫嚷:
竟然有人核酸检测七次,都呈假阴性。
2020年3月3日
气溶胶传播简史
病毒星球,人的悬浮
和花粉的悬浮,本质上
并无差别,但两者的粒径
却悬殊很大;人的颗粒性
并非只出现在微生物的噩梦中。
当自我的迷失作为
一个飞沫事件来处理时,
将人比作种子,哪怕不提及
颗粒的饱满和乌亮的色泽,
往往也能有效地推动理智的恢复;
至少,在自行留观的状态下,
我目前的神智已恢复到足以辨别:
人的漫长的悬浮史中包括
我的悬浮,而花粉的悬浮中
却不包含我的悬浮。所以,每次
进出电梯,我都感到一丝愧疚:
即使戴着口罩,我对密封空间的敏感
也渗透着我的不够体面的恐惧:
秘密的入侵已经开始,一个人
既是病毒的对象,也是消毒的对象。
2020年3月4日
尖椒简史
冲洗的时间已比平常
多出五倍:哗哗的水柱
流向疫情心理学的一个角度——
看上去它们已非常干净,
如同春之祭里翘起的绿拇指;
但拧紧龙头时,我的目光
仿佛仍停留在一个下意识里:
即使冲洗一百遍,恐怕也难以保证
这茄科植物的表面就绝对没有
新冠病毒的附着。往年的惊蛰,
惯常的做法是:将它们和黄瓜洋葱一起
切成细丝,拌上鲜薄荷
或香菜,再用滴了醋的芝麻油
将有点清高的橄榄油拖进
一片地道的浑浊,春天的第一个记忆
就这样在内心的戏剧里完成了。
算不上仪式的仪式,如果涉及秘诀,
顶多也就和特别的口感有关:
还没怎么动筷子呢,荷尔蒙
已开始加速分泌。但是今年,
我必须给世界顶级专家们到现在
也没完全弄清楚的新冠病毒
一个诗歌的面子:我必须用高火,
冒烟的热油,让被凉拌宠坏的
尖椒,也爆发出一阵新的尖叫。
2020年3月5日
隔离留观简史
听动静,敲门声和砸门声
像是出自同一频道;
房门打开后,身份的不对等
马上将你暴露在生硬的方言中:
对方人很多,胳膊上都戴着红箍;
除了封条和浆糊,也有人
额角渗出汗,专门抱着
一大捆封门用的长条板;
楼道里,交叉的空气紧张得
就像有钢钉掉在地板上。
你站在门后,仅几秒钟,
生存的对峙就崩溃得像
即使神明在场也不能保证
你不是新冠疫毒的同伙;
看身份证,你不是湖北人
但你刚参观过黄鹤楼;
吃没吃百家宴,也许只有
上帝知道。所以按规定,
你必须配合居家隔离两周。
庆幸吧。方舱建好之前,
这相当于因为病床太紧张,
你已按缓刑立刻生效来处置。
2020年3月7日
交叉感染简史
蝙蝠的冬眠和竹鼠的影子
交叉在猎手般的眼神中;
嗅了一大圈,第一现场和消毒液
交叉在迷离的线索中断中;
没看明白的话,人祸和天灾
就交叉在四散的飞沫里;
戴上口罩,空气的阴谋和
逆行天使的噩梦交叉在
肛门拭子的准确率中;
每次一洗手,都像是捏着
酒精小姐的手指和死神撒娇;
底限附近,锁链解开后,
灵魂的现状像翅膀受伤的天鹅;
给真相做简单包扎时,
假的,假的,已开始此起彼伏,
就如同萨特的恶心和加缪的诚实
交叉在高贵的谎言中;
红枣和姜汤熬好后,微量苯酚
和瑞德西韦交叉在大蒜的味道中;
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用生活的细节就可能克服
时间的阴影;个人的口感
和非人的历史感竟也如此
亲密地交叉在生命的孤独中;
如果喝绿茶管用,拐点和安慰剂
不妨交叉在柠檬水的反光中。
要么,如果幸存足够神话,
十年后小梳子似的理智和情感
就交叉在你的此时此刻中。
2020年2月,2020年3月
白鹤芋简史
在狗叫渐渐平息之后
在蝙蝠向穿山甲忏悔之前,
我的感恩对象很狭隘,既不高大,
也不妖冶,更没逆行过:
一株脾气温顺的天南星科植物,
俗称白掌;角落里,安静得
就好像宇宙之花绝不会
难为白鹤的植物化身。
刚开始的时候,一旦忘记
给它浇水,我就会生出
主人的错觉;甚至会陷入内疚,
仿佛由于照顾不周,它遭受了
本可以避免的委屈;极端的情况下,
它有可能会死去。虽然我知道,
死亡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委屈——
真要那样的话,地狱之火
会烧穿世界的谎言。仅凭模样,
不难看出,它具有净化空气的
过硬的本领;尤其是
在时间已被毒化的情形下,
高出叶丛的佛焰苞,仿佛从咽拭子那里
找到了变形的灵感,为我
单独检测出精神的阴性。
不浇水的话,它也许会死去——
假如这不是一份短工,而意味着
我必须对它的死亡负有责任,
那么,镜子的深处,我看上去
应该更像一个神秘的受托人。
2020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