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是精靈來敲門
——詩人森子組詩《你是我的鏡子》(6首)讀後
詩的聆聽
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越來越近,清晰起來......
這是我聽詩時常常會有的感覺。詩仿佛從不同的方向到來,服務於我的耳朵。
好詩就是精靈的吟唱,有時候是精靈來敲門。
記不得是誰說的,詩歌不是別的夢,是精靈的夢,是精靈在引導一個夢。
我想,那個精靈一樣的引導者一定是詩人了。詩人神秘的聲音,是光,它把光帶給我們,芒刺留給自己,即使在江南冷雨霏霏霧霾厚重的鼕日,我也會被詩人高妙的吟唱燃燒着,藉助詩的力量,我自身也煥發出光彩。
一種回聲,環繞在時空中,在我生命內部縈繞不去。
為了光芒而閱讀,寫作也是,這是我的信念。
近日,展捲誦讀詩人森子的組詩近作《你是我的鏡子》,仿佛迎面是太平洋晚暮中滔天而來的排浪,一組哀歌,如此深沉,宏闊,又驚心,是詩人一次鄭重的祭奠儀式,給他剛剛已故的父親。閱讀中,我淚涌不止,那些句子在耳邊回響不去,我的思緒也紛至沓來,有時候是精靈來敲門。
我决定用聆聽的方式,捕捉蜜蜂一樣蜂擁而來的思緒。我晨跑時聆聽,兩個早晨,一遍又一遍地聽,直到進入詩,進入森子詩歌獨有的通道。我打開詩的門窗,像打開了詩人的思想,與詩一起站在一個廣阔的詩人給出的詞源學和生活境遇裏,而不是在詩外,也不是在已經限定了的詩歌內部。
我依然淚涌不止。
歌德說:“讀一本好書,就是和許多高尚的人談話。”我多年來也切身感到,讀到好詩,並能捕捉到那些在自己生命內部蝶化出的語言的蝴蝶,也是自己今生志趣所在了。詩歌作品不是在描繪一個世界,而是創造一個世界。在詩中,要減弱眼睛的功能,讓耳朵和心靈站出來說話。讀詩也要命令自己變換成這樣的姿態。多數時候,詩,我聆聽多於閱讀。耳朵對聲音的敏感,讓我更欽慕耳朵,將眼睛棄置一邊。而詩也應屬於聲音的藝術,除了用內在之眼洞悉語言的骨骼給出的內容和形式以外,聆聽詩是一個最恰當領會詩的方式。這是我不僅僅對森子的詩,也是多年來對喜歡的詩人(他、她)的詩堅持的一種閱讀習慣。我展捲誦讀的是文字本身。靜止的文字,像我們身體中的骨骼一樣,面對詩時,遲疑的有點兒懶惰,被它拖拽的心靈對詞句的調動顯得十分艱難。而聆聽時,卻是詩人的聲音,那個強音總是詩人的,好的朗誦總是這樣。詩人賦予朗讀者的衹是一個傳聲筒一樣的道具,聲音是詩人自己的。在詩人的聲音和傳聲筒之間,是詩人的聲音在調動朗誦者。朗誦者的表演就不必了,這對詩和詩人都顯得多餘。聆聽中詞句流動起來,活躍在它們自己的時空裏,修辭可能會使詞與詞之間、句與句之中擦槍走火,那個火花和彈孔就是語境。
在詩中,詞與詞和句與句之間當然也有回到平靜的時候,但短暫,轉瞬即逝。多數時候,在詩人構建的詩世界中,除了人和物的遙遠聯合,人和自然保持一致性的關係,還有詩人對歷史的水流和時代的火焰飽有的省思和良知,詩人時常還會策略性地讓詞與詞、句與句之間保持緊張互惠的關係。那些可以貢獻給詩學或詩歌傳承者的回聲,多數都是從這樣的詩世界中來到的。詩的回聲也不僅僅是文字,還有繪畫、雕塑、小說、散文和裝置藝術生長出來,詩的意義誕生了!有書《寂然的狂喜:葉芝的詩與回聲》和我讀詩人森子的組詩《你是我的鏡子》(6首)後誕生的係列隨筆,可為實證。
詩衹有反復閱讀,纔可曉真意,纔可入真境,才能夠進入詩中,參與詩人的思想。也衹有這時,讀者纔有資格與詩人推心置腹地談話,纔不至於走嚮詩不期待的邪門歪嚮,才能成為詩人信任的知音。這應該就是詩歌閱讀的終極意義了。
聆聽詩,習慣於耳朵裏的風暴把我驚醒,或讓我的腦垂體得以在它自己的留白中閃存一些片段的心得,或讓那片核桃仁一樣的靈魂悲傷地垂下它的陰影。酸甜苦辣的滋味都是我所愛的,也會讓我時刻保持警醒。真誠的熱愛着什麽,是生而為人的本分,衹有這樣,纔配不枉來一世,才能安慰最後咽下的那口氣。
詩的反射
森子的組詩《你是我的鏡子》(6首),從這個標題,就可預支詩人為這組詩的主題精心構建的維度和邊界。森子以畫傢的方式寫詩,以詩人的方式畫畫,這也是森子的日常狀態。讀森子的詩時,也在讀一位畫傢,森子早已把即將到來的詩句以速寫的方式描繪出來,放在詩渴望呈現的輪廓中了。
森子的這組哀歌的標題是一幅速寫,一個組詩的輪廓,指引着“我”和“你”的對話空間和敘述方式,談話、自白或將自己置於這一切更遠的地方,有時是策略,有時是為了保持一種姿態。內容幾乎已經提前等在那裏了,等待詩人森子調動的資源已經足夠,詩人詞源庫的大門也已經打開,而這一切都在虛設的“鏡子”中。
“鏡子”等同於“你”,又不是“你”。難道是“我”嗎?當然也不是。“鏡子”衹是一個從起初具體的人到之後抽象的人的過程,是詩人父親生命過程的一個象徵物。這個“鏡子”活着嗎?這個“鏡子”存在嗎?顯然人與“鏡子”不能等同。但這個“鏡子”的確存在,在這組詩中,占據着醒目的位置。它不是現實中的“鏡子”,絶不是。可的確是一個未來,一個可以産生詩性意外和思想共鳴的地方,是詩中一些形象和符號的倉庫。這是詩人詩想中自己的未來嗎?還是詩的未來?我們不敢這麽說,因為我們不確定。詩人組詩標題中,給出了一個不確定,這正是詩人的過人之處。
“鏡子”在詩中的任務並不是照抄我們梳妝臺上實際的鏡子,也不是模仿日常,也沒有日常中的使用範圍和實用意義。詩人森子衹是賦予“鏡子”一種期待,一種從“鏡子”中可以關照的現實,一個在“鏡子”中可以看到的自我,一個可以從“鏡子”中預支的可能性和諾言,一個使陽光反射進生命內部的寫作參照。
“你”是追念的對象,是已故的父親,是塵世中永不會消失的族係,是童年的記憶,是傾盡一生庇護詩人,又給詩人無私之愛的人。這種愛在未來將會持續轉化成一種能量,為詩人的詩想輸送“電波”,那個必將會長久撫慰詩人、並會持續在詩人的作品中應聲的人——正是“你”。
“我”是詩人、畫傢,兒子,是此在的世界和心靈,是思想者,是生活的現實,是鏈接起個人、他者、社會和自然的個體,是把尊貴的詩心拿出來追念已故父親的人。
在詩中,《你是我的鏡子》也是這組詩不可或缺的部分,是組詩結構的核心輪廓。毫無疑問,“鏡子”是一個名詞。但在這裏,“鏡子”無形,名不副實,什麽都不是,衹是虛空的一部分,需要詩來填充。詩填充後的“鏡子”是圓的、方的、菱形的還是長方形,我們並不知道,衹是期待着一組詩中即將到來的一切,也期待詩人在詩中、或在未來足夠長的寫作中全力以赴完成給“鏡子”賦形、賦性的工作。
瞧,“鏡子”啞然無語,虛靜無聲,在詩人設定的地方,沒有什麽別的東西可以進入“鏡子”,衹有詩。“鏡子”是組詩的填充物,組詩也是“鏡子”的輜重和補給,在我們心靈可以看見的地方,我們期待着詩人的作為。
瞧,“鏡子”居於詩的核心,聲音的核心,卻從不參與到詩中,而是懸置在詩外,供詩人調動思想、修辭、記憶、感情和詞源。像一個夢挂在天上,我們說這是太陽,而太陽永不停息地燃燒,我們總能感受到它溫暖的光芒。
“鏡子”在詩中被如我們一樣專心的讀者擁有,也被詩人森子賦予詩歌使命。在詩人轉換詩寫維度,調動語氣、語態,攫取轉義的句子並堅持一以貫之的詩歌立場時,詩人可以在“鏡子”中看看自己有沒有“失態”,有沒有偏離,有沒有喪失在大悲傷中依善而行動的自由,有沒有疏忽了什麽。這是詩人森子的大智慧,也符合優秀詩人的稟賦。
詩人必須成為自己的最高權威,這是詩註定的。
詩人葉芝說:“詩若不表現高於它自身的東西就毫無意義。”而詩人森子也說:“對無意義保持由衷的敬畏。”這當然不是悖論。詩,所及之處為意義,所不及之處,為無意義,兩者同樣重要。而是詩人森子從語言內部發出的由衷的感嘆罷了。
耳朵裏的風暴
從詩落款的時間判斷,詩人森子是在近一年的時間持續地、急中生智地調動起了所有智識和技藝,以詩的名義,完成了一次對父親的盛大祭奠。聆聽這組詩時,我耳朵裏的風暴經久不息,在心靈的肆意汪洋裏回腸蕩氣,讓我感到優秀詩人變幻多姿的風暴一樣的面孔,譬如:葉芝、米沃什、阿赫瑪托娃、奧登、布羅茨基,等等,詩隨時間而來的變化,在語言內部的暴動、反動,在詩核內部總在發生着,因為詩歌語言的有效性,隨時代更替呈更新之勢,之中也有時空因素、自然、社會因素,但關鍵始終是詩人生命內部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強度,以及隨之而産生的語言的裂變、共振。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性,生命也是。“詩歌在本質上總是站在生命的一邊。當人在歲月裏漂遊,生命的信念永遠與他相伴,並且總是比僅表達了一種形式的宗教或哲學信條更博大深沉。選取張揚生命的尺度並僭越界限,這是基本的藝術形式(載自《謝默斯·希尼 :歡樂或黑夜:W·B·葉芝與菲利浦·拉金詩歌的最終之物》 薑濤譯)”。
先聆聽這組詩的前兩首吧,看看對聆聽的期待有沒有落空。
前兩首詩是詩人森子在父親病重時所作,後四首是追念。當然,也不僅如此,在接下來的聆聽中,詩的豐富性會為我們的耳朵打開一個豐富的詩世界。
詩的到達還是詩,不會是別的什麽。
聆聽中,開篇的《陪父親散步》,詩人森子在貌似冷靜平和的敘述中,由溫情的語言鋪陳,卻從沒有為一些錯誤妥協過。那當然不是父親的錯誤,與詩人也沒有關係,果真是這樣嗎?像一棵樹一樣,外部世界強加的錯誤讓我們躬身時,天空的風暴又把我們扶正,大樹總是這樣長成的。詩人在詩中講述了父親的一生,語感中攜帶着超語義的深刻,冷峻,粗獷,沉鬱,仿佛雪山與冰川的對話:“步履拖着一棵伐倒的大楊樹”,這是父親此刻的樣子,修辭外涌的力量在這裏召喚出了動人心魄的想象,仿佛是在遙遠新西蘭南部的庫剋雪山上,那棵伐倒的大楊樹支付給天空什麽了嗎?孤傲的藍色冰川恰在那裏等待這什麽......
一個寒冷的鼕天,一個舊中國蕭紅曾經的鼕天,一個新中國又一代人經歷的鼕天,一個詩人父親的鼕天——
“......呼蘭河早就封凍粗鐵絲還在木板下滑行農校的燈亮着一隊大雁在他翻動的課本上飛停翅膀下是撲火的大興安嶺他的步履就像是拖着一棵伐倒後的大楊樹他在嫩江學會遊泳泳姿已經結冰後來,他被批發給農場在返回老煤校的途中進錯了門他去了七中年輕時他學過製圖中年開始教歷史......”
——(森子《陪父親散步》)
呼蘭河、大興安嶺、東山、農場、七中,這些地名對應的敘述讓我們産生了隨時空轉換而來的意外共鳴。那是一代中國人的沉痛記憶,隨詩再次到來,還有親歷者飽含深情的目光,但我們並沒有在詩中看見,是耳朵聽到的。是耳朵在鼕天裏聽到的春天嗎?不。在詩中,我們確信那個春天還沒有到來。詩人因此與鼕天保持着足夠遠的距離,那個讓我們聆聽到的距離是詩人的良知和寫作的需要,距離可以讓詩人冷靜地省思,並能使敘述保持在可以成就詩的姿態中。
“可我從未認可過他用過的課本在糊塗中裝作清醒他個人的歷史是混沌的為了找回全家失去的城市戶口他戴過紙糊的高帽當過幹事、撲火隊長他後悔的前半生和僥幸的後半生不想寫進回憶錄......”
——(森子《陪父親散步》)
在這裏,詩人用第三人稱“他”,也是基於詩歌的藝術性考量。在共有的歷史語境中,在無數的敘述者之後,再次說出,詩人的聲音不至於落入窠臼和俗套。第三人稱敘述方式也是詩人優選的結果,詩人並沒有疏離陳述對象,歷史謎霧重重,詩人是為了更透徹地看到,實現預見中的現實關照。
優秀詩人也是卓越的戰略傢。
詩人像鐵匠一樣舉起詩歌的錘子砸在時代的砧板上,發出巨響,詩在時空中的回聲,衹看讀者能不能機緣巧合地遇到。
良知和勇氣有時也大於詩人的肉體生命,更是詩學對詩歌價值判斷不可或缺的籌碼。
打開時光的開關
康德說:“人看到的事物和事物本身不同,人永遠無法確知事物的真正面目”。我想,那是因為很多人的生命都是關閉的。關閉的生命什麽都感知不到,這就是平庸與智識的詞性區別。
康德一生未婚,省略了很多塵世生活,談何塵世生活經驗?所以他的批判多是形而上的,有時,他說的有道理,有時,也不全對。對生活的參悟是批評的依據,康德就少了很多來自生活的實證和依據。無論是詩眼、畫眼、批評之眼,還是其他什麽眼,你自動關閉的經驗世界絶不會主動來到你的生命中,做你的嚮導。
一個優秀的寫作者通常的做法是:將自我打開,生命的門窗也不能關閉,你的六覺七味要嚮世界敞開,再敞開.....直到自己來到生命之中,那個屬於你自己的源頭。思想也是,建設的方式也是敞開的接納所有,批判地消化,吸收是優選的結果,直到為己所用。這個過程是艱難的,需要智慧的杠桿來撬動那些捆綁肉體的枷鎖。解除束縛要有勇氣,要長期將自己置於批判和對抗中,要不妥協,有時也要反動,要犧牲許多實際的利益,要無畏強權政治,要被世俗所不齒,要長期不懈堅守,也要勇敢地脫去裹在肉體上的遮羞布,裸露戴罪之身。這將是一個偉大的實踐,成就偉大的人性,也成全詩和詩人。
《在一起中》中,詩人森子語言的感染力和張力外溢,正在融化南極冰山,冰山嚮我們靠近:彩超機、女醫生、核磁共振倉、雨、分子結構,原子分裂、門、鎖以及盧梭、康德、歌德,這些名詞、組合名詞和人,此事物與他事物,自然、社會學與科學,在一首短詩中,詩人放入這麽多人、事、物和它們的相關對應關係,卻讓我們從沒有覺得多餘,這就是現象世界賦予詩和詩人魔術師一樣的轉化能力,詩人正是依托了這種能力建造自己的詩歌世界,並為讀者的到來裝備好了溝通語言的雲梯。
“雨下着雨耷拉的陽具|在彩超室,我陪着20年後的我脫去褲子
兩位女醫生坐在彩超機旁性別不過是從兩個方位探測你的羞恥心有沒有死......”
——(森子《在一起》)
是詩人在人性的邊界上作證,詩人更人性,詞句發出的聲音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是形象和節奏,是生命荒誕性的直視和思考,是生命的意義和無意義的統一。生命將迷失在未知中,百川匯海,已知匯入未知。無意義是每種可能産生意義的結果。結果也是無意義。那麽,意義究竟在哪裏呢?有人說,詩人是被秘密期待着的大地上的預言。目的不是詩人預言的結果。排浪一直涌來,像在追趕什麽?我們相互遠離,由聆聽的耳朵保持聯繫,因為詩在進行中。這個詩歌建設的過程是有意義的。人具有如海和風一樣變幻不定的無限性,是構成詩歌本質趣味的神秘規律,詩人喚醒詩的深度,攫取詩的處女地。
聽吧,這組詩給出了答案。批評的結果是沒有結果,結果都是詩的回聲,在那個聆聽的耳朵裏。難道還有比詩更珍貴的實證?欣喜若狂的蘋果從枝頭落下,詩人不會認為那是蘋果在落下,詩人說,是精靈來敲門。詩人當然是對的!美在高處,蘋果也在高處,落下來,就不是蘋果了,是詩。
萬有引力不全屬於牛頓的發現,也有詩人的發現。詩人正是那個擁萬有,卻一無所有的人。詩的發現,雖不能給詩人現實生活帶來實際的幫助,但詩人是世界的擁有者,這裏包含了精神世界。從這一點上看,詩人比牛頓幸運得多。
詩人森子曾說:“我不會滿足於站在一個巔峰之上,長久地逗留,我眺望並追求另一座巔峰,而不懼於下到𠔌底...... ”也許正是基於這樣的願望,森子數十年對詩歌的敘述性、反諷和個人意識置入語言內部的艱辛開掘與探索。這顯然是有成效的。
“在核磁共振艙/我看着20年後的我/被磁場控製了大腦/我想逃離到雨的分子結構中但門鎖着打開的方式......”
——(森子《在一起》)
當我站在滔滔奔涌貨船往來的古運河邊聆聽這些詩句時,我確信詩人森子又攀上了一座詩歌巔峰,用愛的力量,以愛的名義,何其大的力量,將詩人送上始料未及的巔峰。這是詩的幸運,也是詩人的幸運,一次意外的到來,一次多麽高貴的祭奠儀式。這是詩歌寫作的神秘性所在,也是衆多詩人迷戀詩歌、寫作詩歌的原因,更是我數年來對鐘愛的詩和詩人始終飽有由衷敬意和愛戴的原因。我想,人類生命如果失去創造力,荒原一樣,置身在一個沒有愛的世界,該多麽令人遺憾!
帶電的身體
惠特曼在《我歌唱那帶電的肉體》一詩中這樣寫:
“......誰懷疑過,那些糟蹋自己肉體的人會掩藏自己?/哪些褻瀆生者的人和褻瀆死者的人同樣卑鄙?/肉體沒有和靈魂一樣功績良多?/如果肉體不是靈魂,/那什麽纔是靈魂?”
《閃電須知》是詩人森子一部詩集的名字,同名詩這樣寫:
五壟蔥如青年近衛軍,/偷開的小菜園青青,/恰似鄰居李二嫂。/傍晚,嚮日葵低垂,雨燕/在肚皮上行酒令;/豆娘和蜻蜓熠熠生輝,/目光停嚮湍湍激流中的一艘皮划艇。/
此時我還想起劉易斯.卡羅爾在《愛麗絲鏡中奇遇記》中說:“你頭朝下鑽在泥裏,怎麽還能繼續不慌不忙地說話呢?”聽了愛麗絲的這個問題,白騎士很驚訝地說:“我的身體在什麽地方又有什麽關係呢?我的頭腦仍在繼續工作呀。其實我越是頭朝下,就越能不停地發明新玩意兒。”
詩人森子在《入夢的父親》一詩中,給我一個白騎士的印象,聆聽這首詩,也讓我一再想起詩人森子的詩《閃電須知》和惠特曼的詩《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中的句子,這些隨詩而來的喚醒,是詩的饋贈,也是精靈回到了自己來時的地方,把自己的聲音藉出去。一個專註、細膩、考究的聲音——
“你和弟弟騎一條魚/我在岸邊找一條船/那船有些破舊/衹能容下我一人/沒有槳葉,雙手也夠不着/波濤變幻的臉/從來也沒有遇到過這麽難的事兒/這突然的中斷/中斷……中斷…… /”
——(森子《入夢的父親》)
“你和弟弟騎一條魚”是一個新奇的有些荒誕的句子,飽滿而又自然的修辭,淡化了悲傷的氣氛,並將悲傷引嚮更遠的地方。詩人的想象來源於中國民間年畫中的《福娃騎魚》。別忘了,森子也是畫傢,對形象的先鋒意識和敏銳把握,是森子詩歌的重要特徵,在語言內部,甚至深淵裏也有詩人渴望救贖的詞,以此擺渡沉鬱的情感和有緣讀到這首詩的人。讓我側目的句子拽疼了我的神經,在並不存在的世界中存在的一切,就是詩。在無意義中尋找意義,這個過程也是詩生長出來的過程。在從來也沒有遇到的艱難時刻,詩站出來相助,和詩人一起,在未完成中完成着詩,行使詩人的使命。詩人森子的努力是高效的,這首詩給一個並不存在的未來世界提供了存在的可能,正如佛羅倫薩米開朗基羅廣場上的那些大理石一樣,通過雕塑這一藝術形式被留下來,與無情的時間對抗,
天空的漏洞由風來修補。無意義的世界由意義的世界來填充。意義是詩賦予的。
“我渾身帶着電啊/為什麽不能照亮親人....../”
——(森子《入夢的父親》)
照亮,如果照亮是一切,希望是什麽?電,渾身是電就是希望嗎?電,在這裏是表達普遍經驗的內在物質,句法富於變幻,詩琴上的每一根弦都仿佛響起來,飽滿而自然的修辭,強烈的生命意識,一個設問句,一個嚮黑暗世界瞬間碎落裂變的句子,令人驚心,也突生傷感。
對生的贊許,至死為止。
詩人嚮父親道別,在廣阔的水域和群山間,詩人試圖用詩篇為父親鋪平通嚮天國的路,也在架起一程天梯。
詩,一個天真的姿態,帶動那些未知世界來到我們的性靈中,豐富的心靈,有着無限的這樣的資源,如果你樂於堅持不懈的參悟生活,有能力通過自己持續積纍的智識推動未知世界嚮詩人自己的心靈世界漫溢,一次又一次,詩必將生長出來,詩人在這個過程中成長為一座巔峰,又有什麽驚奇的呢?
詩歌是生命的舞蹈。
詩人要聽從內心的召喚。詩的變幻就像生命的變化一樣,從青春年少到垂垂暮年,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至於變成什麽?怎麽變化?詩人之間個性和能力千差萬別,各有志趣,也無需一個論調。
詩人森子的詩在不同階段都有變化。但我對此的態度是靜觀其變。任何外在形式對詩歌難道如此重要嗎?我看不是。就像衣服一樣,每日變換色彩和樣式,那個人才是實質,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活脫脫的生命纔是詩的本源,你不可能換一件衣服就變回了古人,疑惑變成你喜歡的人或者你討厭的人,完全不是這樣,你還是你,衣服還是衣服。難道不是嗎?
內容與形式孰輕孰重?孰大孰小?歷來詩學上都各執一詞,流派紛呈,我衹喜歡適合自己口味、呼之欲出的那一派,不囿於形式又超越形式,現象世界是寫作肥沃的土壤,內容衹是繭,從現象世界一直來到詩人生命的內部,艱辛孵化出語言的蝴蝶,破繭而出,飛嚮讀者。詩歌,我衹尊重生命內部、語言內部的那些貨色,這是詩人走嚮更遠的基礎,也是詩的根本。
森子的這首《入夢的父親》,來自詩人生命的創造和語言內部的革新,形式上使用了自白式的傾訴方式,納入抒情、自白,宗教祈禱一樣,這首詩告知我們,詩人當時在生活中,在心理上有着某種難以承受的壓力和痛楚,推動了表達的力量。抒情和自白的表達方式是自然而然來到的,是詩選擇了形式。因此,儘管詩中某些細節是經過藝術處理的,但在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之間,有一種東西是貫穿始終的,那就是是詩人的情感。詩人心理上的反映和語言能量的蜂擁彙聚,排浪一樣,從無邊,從遙遠處,來到我們面前。
詩中的藉喻“一條魚”、“一條船”、“槳葉”;轉義“波濤變換的臉”和“我渾身帶着電啊”,精湛的句子令人側目和驚嘆。詩是從生命內部、語言內部悄然到來,是詩人長期語言探索的結果,詩藝在此也從起初空洞的概念,成為一個結果和實證,期間的甘苦衹有詩人心領神會。無論如何,一首令人難忘的詩誕生了。在這首詩中,形式是在內容之後到來的,直到完成後的結尾處,我們纔看到詩的形式在這裏衹是內容水到渠成的另一個面貌罷了。
過度的形式主義是對詩的戕害。
寫作者不要囿於形式,時刻記着創新和變化,要從生命內部和語言內部進行,形式的選擇是表達的需要,而不能為形式而形式。詩人更要藉助外部世界的內化力量,專註聆聽帶電的身體傳輸給生命的語言狂瀾,將其轉化成詩,形式可以先忽略不計。
詩早已在那裏,等待詩人的發現。
一首詩,就是一個發現。
寫詩,衹是之後水到渠成的事情。
對生命的贊許
按照葉芝的標準,一位天才詩人應當是讀者趣味乃至生活方式的創作者,而非迎合者。在文本給出的語境中,我們衹能將詩體驗為有限,因為我們自身就是有限的。而詩和詩人,都是並行不悖走嚮無限的一個過程,像人生一樣,無限的未來是無意義的,但我們總是在走嚮那個無意義的過程中創造了意義,實現了對生命的超越,這也實踐了葉芝倡導的:“精神才智的偉大勞逸(載自葉芝的詩《人與回聲》)”。
衹有無限世界纔是詩和詩人新鮮的誘惑。保持對世界的好奇心,是詩人們常說的一句話。這裏的好奇是對未知世界神秘莫測的好奇,已知的世界有什麽好奇的呢?
其實,已知和未知、好奇和厭倦、有限和無限、新和舊、鮮和腐、表象和本質、抽象和形象、意義和無意義,等等,都是相對而言的,絶對思維應從我們的詩學中剔除。衹有這樣,我們認識到的世界纔有真理可言。
《第七天》是森子對未知世界的存在之說,詩人用肯定的口吻說出荒誕的世界,這樣的敘述令人信賴,語言嚮語言內部擴張,詩嚮詩更多的可能性出發。詩人改變了嗓子,命令不斷地更新,或者稍事盤桓說幾句,陌生的悸動的心房,一個宣敘調,一些禮貌的閑話,一個詩人自創的世界。詩人對善和惡的學識也加入進來,是在現實的睏厄和荒誕中積纍出來的見識,生命的仁慈和意義將世俗說詞洗盡鉛華,將無意義的“舊世界”嚮詩歌意義的“新世界”引渡:
“這是第七天/另一個世界已經造好/不用開證明、填表、設置賬戶/籍貫和身份全都作廢/也不需要衣服和房子/你我他的稱謂全部取消....../”
——(森子《第七天》)
詩人在愛的時候,更充滿愛;詩人在回憶的時候,自己也成了回憶。
剛纔還是當下,即刻已不再是。
“舊世界牙痛的事兒,新世界的/腮幫子不負責腫脹/你鐘愛的皮夾剋終於可以扔掉了/你吃掉自己的肉/這比成仙、升天的感覺還要好....../”
——(森子《第七天》)
詩人森子的語言方式,是對語言的開拓,詩最終受益,結果花熟蒂落,落進讀者的耳朵裏。
很奇怪,這個語言的結果,我一直認為是牛頓自由落體的蘋果。
優秀的詩人總能創造一些意外和新鮮的貨色,詩人讓我們看到一個新世界,我們的理性和思辨也在對詩的聆聽中建立起來,詩人和詩都功不可沒。我們相信了:不存在居於存在之中,這些詩性的卜辭。
讀者的幸運在於:“從根的自痛中領會肺葉的天空”(森子《自我修復》),享受詩的語言藝術,進入詩人的思想,分享詩人的生活哲學和對世界的態度,這一切都鎸刻在詩人語言雕塑的詩的蒼柏中,那些語言開出的自性枝葉蒼翠繁茂,如一部袖珍中草藥彩色圖本,你衹需做那個攀山越嶺的采擷者,而不必驚擾了詩人。
“另一個世界不再需要崇拜了/另一個世界沒有肉提供給貪婪的人/一個音樂的世界,沒有國籍問題/一個純語言的世界/不需要肉和骨頭作燃料....../”
——(森子《第七天》)
聆聽者的幸運在於:豐富不屬於魯莽,美也不屬於急躁所有。詩和詩學一樣,都給了我們一個嚮詩人致敬的方式,也讓我們對生命緻以由衷的贊許。
2019-12-28初稿
2020-8-9修定
附:
你是我的鏡子六首(組詩)
作者:中國.森子
陪父親散步
身體前傾,步伐踉蹌
隨時都有可能撲倒在一個懷抱中
在扣子過於緊張的經綫
腰帶過度鬆弛的緯綫
扶一把鼕天的寒流
孩子似的流着鼻涕
呼蘭河早就封凍
粗鐵絲還在木板下滑行
農校的燈亮着
一隊大雁在他翻動的課本上飛停
翅膀下是撲火的大興安嶺
他的步履就像是拖着一棵伐倒後的大楊樹
他在嫩江學會遊泳
泳姿已經結冰
後來,他被批發給農場
在返回老煤校的途中進錯了門
他去了七中
年輕時他學過製圖
中年開始教歷史
可我從未認可過他用過的課本
在糊塗中裝作清醒
他個人的歷史是混沌的
為了找回全家失去的城市戶口
他戴過紙糊的高帽
當過幹事、撲火隊長
他後悔的前半生和僥幸的後半生
不想寫進回憶錄
我還記得小時候同老爸一起上東山砍柴
高大的身影罩着我和弟弟
熊熊爐火和母親正等待着我們
帶着哈氣和新柴返回傢中。
2019/1/4
在一起
雨下着雨
耷拉的陽具
在彩超室,我陪着20年後的我
脫去褲子
兩位女醫生坐在彩超機旁
性別不過是
從兩個方位探測
你的羞恥心有沒有死
在核磁共振艙
我看着20年後的我
被磁場控製了大腦
我想逃離到雨的分子結構中
但門鎖着打開的方式
雨依然下着雨
它不可能下的是別的
我是我父親的原子分裂
雨是雨的載體
腫脹的腳再不偏愛皮鞋
我們一起走着,趿拉着蹣跚的大地
下午,我把一册小書放在住院部
我還要活很多年
與盧梭、康德、歌德在一起。
2019/4/23
入夢的父親
你和弟弟騎一條魚
我在岸邊找一條船
那船有些破舊
衹能容下我一人
沒有槳葉,雙手也夠不着
波濤變幻的臉
從來也沒有遇到過這麽難的事兒
這突然的中斷
中斷……中斷……
我渾身帶着電啊
為什麽不能照亮親人
我來不及多想
水面也不提供答案
我放棄了職業考試
還沒有放棄這具漏風的肉身
我就是這條破舊的船
我走在岸邊,到處是岸邊
可你為何不回頭?
我的眼裏揉滿了沙礫
為啥我還能看見……
你和弟弟騎一條魚
雨水還沒有將我眼窩的沙坑註滿。
2019/10/18
第七天
這是第七天
另一個世界已經造好
不用開證明、填表、設置賬戶
籍貫和身份全都作廢
也不需要衣服和房子
你我他的稱謂全部取消
舊世界牙痛的事兒,新世界的
腮幫子不負責腫脹
你鐘愛的皮夾剋終於可以扔掉了
你吃掉自己的肉
這比成仙、升天的感覺還要好
你不信又不捨的舊世界
還有很多滾雪球的領導者
他們祈求永生不死,多數變成了妖怪
非人化的雨也停了
一切都停在昨日,包括愛
你不相信神,神的工作日
有那麽多的遲鈍者,懲罰和爭吵
你剪貼發號施令者的照片
裝入每日舊聞的鏡框
你的愛好是對討厭的款待
除了膜拜他們,你似乎無事可做
另一個世界不再需要崇拜了
另一個世界沒有肉提供給貪婪的人
一個音樂的世界,沒有國籍問題
一個純語言的世界
不需要肉和骨頭作燃料
你愛寫的格律詩就留在舊學校的黑板上吧
沒有老師和學生,也無父親和兒子
那是一個讓舊世界失業的世界
不再膜拜太陽、石油管道
惋惜花朵和風車
不再縱馬追逐烏鴉翅膀下的榮耀
無人稱,無指責,無邊界
也沒有你害怕的狗和從你左腦邊
踏過去的馬蹄
這是第七天,另一個世界已開始運轉
臨行前你說,另一個世界
不用這個世界的紙錢。
2019/10/24
自我修復
河水沒看我一眼
眯着眼神嚮東走
堤壩上
再沒有我的父親和母親
十年前,在橋頭
我為他們拍照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時間是個大騙子
我不能多想
淚水會將我盜空
水流不顧一切地前涌
不回憶,不做記錄
可一切卻記得流水的賬
被管教的河床
不負責悲傷
堤壩上,衹有別人的父親和母親
但我不能說我是個孤兒
昨日霜降
我走在破壞路上
與愛相反,愛是不能建設的
我觸摸路邊的楊樹和梧桐
從根的自痛中領會肺葉的天空
我試着學會冷漠
石化自己的心腸
眯着眼神的河水
衹對投石者發回圖像和回聲。
2019/10/25
第三十五天
就像我們曾經談論的那樣
如果你相信輪回
我的母親已經是別人傢8歲的孩子
你趕過去是襁褓中的小弟弟
將世俗的因素考慮在內
你可能會稍有些不適
這樣也挺好
吹過我們的耳旁風無異議
我們談論過多次
因為不確信死亡和輪回的地址
無神論者的怕無目的
我們心裏清楚死什麽都不怕
僅存的尊嚴和放大鏡的脾氣也幫不上忙
你的脾氣越來好
有時,也越來越糟
我的心情也不好,但我們身上的陽光
還是快活的樣子
今天,你安睡在母親身旁
墓邊的兩株側柏一高一低
像極了你們的合影像
但母親已經8歲了
你纔剛出滿月
這句話我沒有來得及對你說
昨晚的月亮又大、又明澈
如同你和母親灑在我身上的目光。
2019.11.11
森子,1962年生於哈爾濱呼蘭區,畢業於河南周口師院美術係。主要從事詩歌、評論、散文和繪畫創作。1986年印製個人第一本詩集《背叛》。1991年與友人創辦《陣地》詩刊,策劃、主持編輯《陣地》詩刊10期、《陣地詩叢》10種。出版詩集《閃電須知》(2008)、《平頂山》(2010)、《面對群山而朗誦》(2015)、《森子詩選》(2016),出版散文集《若即若離》(2005)、《戴面具的杯子》(2000)等。詩作入選《中國新詩總係》、《當代先鋒詩三十年:譜係與典藏》,《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等各種詩歌選本,部分作品譯介到國外。2007年,獲劉麗安詩歌奬,2013年,獲詩東西年度詩歌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