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傢新:一則傳說9首(組詩)
王傢新,1957年出生在中國湖北省丹江口,高中畢業後下放勞動,“文革”結束後考入中國武漢大學中文係,後成為教師和文學編輯。 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傢新被視為中國當代最重要的詩人和批評傢之一,其作品多次得奬,被選入國內多種大學,中學教材。多次參加一些國際詩歌節和國際文學交流活動,曾為美國Colgate大學駐校詩人, 2013年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中心駐校作傢。出版有30多部詩集、翻譯集、文學批評、隨筆以及編輯集。他的德文詩選《哥特蘭的黃昏》2011年在德國出版,由羅伯特·哈斯作序的英文詩選《變暗的鏡子》於2016年在美國出版。王傢新是第4屆韓國KC國際詩文學奬得主。
在紐約州上部
在紐約州上部,
在一個叫漢密爾頓的小鎮,
在門前這條雪泥迸濺、堆積的街上,
在下午四點,雪落下時
帶來的那一陣光,
一剎那間,隱身於黑暗。
2007,11
伶仃島記行
外伶仃島像一隻走不動的船
永遠拋錨在那裏
濤聲,拍打着它岩石的船舷
松樹
椰子樹
無名的花草
從它的石縫長出
在一個流亡者的詩中
或許也充滿了裂縫
因而船上的爭論會一直延續到
碼頭邊的飯桌上
我們都在歧義中
劃槳
2012,6,珠海
在你的房間裏
在你的房間裏,無論你的墻上挂的
是一匹馬,還是大師們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聖彼得堡的素描,
都會成為你的自畫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無論你看到的
是什麽樹,也無論你遇到的
是什麽人,你都是他們中的一個……
你已沒有什麽理由驕傲。
2018,1,18
一則傳說
傳說,因風急浪高
雅典人到提洛島祭祀阿波羅的
神聖儀式推遲
蘇格拉底的死刑因而也被推遲
他被投入監獄
弟子們輪流探望
乃有了對話錄。
而你為什麽想到了這個?
在這愛琴海上飄蕩
時間與囚徒
火焰與紙頁
眼球與剃刀似的風……
連這波平浪靜的美也有點
讓人驚異……
那就讓那個人接着談吧——
讓他把自己獻給
一雙必死的嘴唇。
2018,10,6
飛行
像一隻細長的蜻蜓我的飛機在飛行
從莫斯科到布加勒斯特我的蜻蜓有五十雙復眼
而在穿過巨大雲團的一瞬我的耳朵幸福地聾了
然後是羅馬尼亞彩色的田野像是他們的條形國旗
如果你是被遞解的囚犯你會看到他們仍在公路上追逐暴君
如果你是歸來的愛明內斯庫你得為廣場上的人們準備一首詩
但我衹是一隻蜻蜓我振翅,觀看,我要尋找的
無非是大地上一枝搖晃的芳香而又帶露的草莖
2019,5,11
傍晚的散步
三月末的黃沙天,到了傍晚風息了,
夜空現出一抹帶沙粒的藍。
我走過路燈和探頭,走過像皮靴一樣閃亮的
新安裝的小區鐵柵欄。
我朝那些未被燈光照亮的樹走去,
好像它們是沉默的兄弟。
我本來不想流淚,但我看見了
天上的那顆孤星,那顆
在風中顫抖不止的星,
仿佛它也在風沙中重新睜開了眼睛。
而我嚮它走去,一直走去,
仿佛這就是此生中我能擁有的
最後一抹帶沙粒的藍。
2020,3,29
紀念賈科梅蒂
二月上旬,回國前,巴黎蒙帕納斯
賈科梅蒂工作室紀念館。
那些黏土、青銅材料、銹跡斑駁的調色板,
那些完成和未完成的、邁開細長腿準備行走的各類痩削人物,
以及一個我在那裏買下的
帶有賈科梅蒂人物的白瓷茶杯……
此刻,一杯緑茶在我的桌子上冒着熱氣!
而賈科梅蒂的人物仍在行走。
他在蒙帕納斯的街區裏行走,像是去買一杯咖啡,
或是在他瑞士家乡的山𠔌裏走,不——
是在另一個陌生的星球上走;
他走得一點不像賈科梅蒂本人。他走出了一個賈科梅蒂。
而我在這裏轉動着茶杯,他離開我
又走嚮了我,
像是在一個水晶球裏。
即使地球不轉動了,他仍在他的靜止中行走。
他就是時間的人質,但又走出了時間。
他走得像一具時間的殘骸,一個直立的青銅幽靈。
他永遠走出了雕塑大師的工作室,
留下一個未完成的世紀。
而這是四月初,如今
巴黎的大街上恐怕不會有什麽人了。
但是賈科梅蒂的人物仍在行走,
他的身體前傾,衹服從於自身的引力。
他似乎仍在尋找什麽。他什麽也不尋找。
也許衹是為了賈科梅蒂還年少時讀到的一首詩。
他就這樣走過,像是世界的一個殘餘,
但又像是剛剛走出我們這場劫難的
第一個人。
2020,4,6
風箏
——給藍藍
詩人們在談詩(我是他們中的一個),
當然也在談“疫情”,甚至談到以色列的小紅牛
和死海裏出現的魚群……
在郊外的一個森林公園裏。
這時來了三個背行囊的中老年人,
(像是三個戴口罩的外星人)
原來是三個放風箏人。
我看着他們放綫(對不起,我不是什麽詩人)
我似乎聽到有人插話,還有人
在爭論翻譯問題。我看到有一隻風箏搖搖晃晃飛起來了,
然後被穩穩操控在
樹稍的上方。
我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在那一刻
我像是在接受末日審判,不,
我衹是穿過了一片倒伏的密林,
在詩與大地之間再次感到了
那種輕盈和張力。
2020,5,11
一個鼕天未見
一個鼕天未見,幾位老朋友
變得又蒼涼又痩,
還有一位女士學會了酗酒,
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熬到今天的!
而我自己,這裏就免談了……
一個鼕天未見,大傢都說好啊好啊。
一位朋友伸出手來,又縮了回去。
另一位詩人談了半個小時,但都是關於
末日審判和網上購物……
一個鼕天未見,老朋友們重聚,
在這五月的久違的藍裏;
好像我們都被劫持到另一個星球,
回來,但又不知道自己
是否真的得救。
2020,5,13
從阿赫瑪托娃的窗口
在彼得堡,
在阿赫瑪托娃紀念館,
在這座被稱為“噴泉屋”的四層樓上,
仿佛穿過“地獄”的第四圈,來到一個半坡上回望——
我看着窗外這個可疑的帶風景的花園,
我看到樹林間掩映着一個鳥身女妖,
我看到受難的母親,倔犟的兒子,被槍托推倒在地的父親,
我看到一場葬禮在樹梢融化;
我看到我前世的情人仍坐在長椅上發呆,
我看到人們又在樹上張貼詩歌海報;
我看到從這裏出去的人,一個個在胸前劃着十字,
我看到瑪麗娜深陷的大眼睛,在朝我凝望;
我看到幾個探頭探腦的人,仍躲在樹叢後,
衣兜裏露出了報話器;
我看到一隻黑鳥在草地上蹦跳,接着是另一隻;
我看到花園一角的那堆雪,快三十年了,還未融化。
我看到死魂靈們仍在鞭打自己。
我看到樹上的夏天和即將來臨的金色秋天。
我看到了春天草地上最悲痛的環舞。
我看着這一切,“仿佛我在重新告別
那在多年前我已告別的一切。”
我看着這一切,仿佛睜眼看着一個夢。
我看着它,我感到在我右肩的背後
還有一個人和我一起眺望,
因為我盤旋而上,在一個時間之塔上
站在了阿赫瑪托娃的窗口。
2016.7
這條街
我將不嚮大地歸還
我藉來的塵土……
——曼德爾施塔姆
1
在多年的動蕩生活之後,
我也有了一條街,一條夾在居民區的小街,
一條我們已居住了五年的緑蔭小街,
一條仍在等待我童年的燕子
和曼德爾施塔姆的蝴蝶的小街。
2
這條街,每天我都下樓走一走,在金色的黃昏,
或是伴着夏日蟬鳴的緑色正午,
即使在寫作的時候我也往往忍不住
望一眼窗外的這條街,好像它就是
兩行詩之間不能缺少的空白。
3
現在,一個穿短裙的少女走過,而我希望
她輕快的移動就是靜止,
就像永遠走在希臘古甕上的畫裏,
至少走慢一點,我要替杜甫他老人傢多看她一眼,
我還想替老葉芝嚮她伸出手來。
4
就是沿着這條街,我買來每天的面包、青菜,
(有時則專門去給我們傢的兔子買吃的)
哦,街頭那傢“杭州小籠包”揭鍋時的熱氣!
還有那傢幼兒園,我喜歡孩子們的尖叫如同我喜歡
放學後的安靜:那永恆的寂靜的童年。
5
難忘的春天(那是哪一年?),似乎一歩出小區,
街邊鐵柵欄內的桃花就綻開了,
夢幻般的,雖然衹開了三天,
從此我這個苦役犯的眼前就飄着幾朵彩雲,
就飄着,哪怕是在霧霾天。
6
蹲着的修車匠,飛竄的快遞員,站着發小廣告的……
我嚮這一切致敬,不僅如此,
每年這條街上還走過敲鑼打鼓送葬的行列,
每到那時,我就拉着兒子來到窗邊,
好像是讓他觀看月球的另一面。
7
傍晚,街頭烤紅薯的糊香味。
(“巴黎的大街上沒有烤慄子吃了”,艾呂雅)
正午,電綫桿拉長的陰影。
初夏時分,老槐樹灑下的罄香細碎花蕊,
一場場秋雨後,銀杏樹那金幣般的葉子!
8
有時我一連數日埋頭寫作,不曾下樓,
但那條街仍在那裏,拉開窗簾,啊,下雪了——
那一瞬,好像就是上蒼對我們的拯救!
那一瞬,連我們傢的小兔子,也和我一起
久久地伫立在窗前。
9
就是這條街,雖然它並非我們自己的傢,
我們衹是為了孩子上學在這裏租住,
但我愛這條街,愛這四樓上的窗戶(它不高也不低),
愛街上的一年四季,愛它的光與影,
我的靈魂已帶上了它們的顔色。
10
還有這街上的微風!每次夢遊般出去時,
它就會徐徐拂來問候我的眉頭。
它一次次使我與生活和解。而在悶熱天,
它則好像把我帶嚮了青島或大連——
一拐過這條街口,就是大海與帆!
11
是的,我愛這條街,它使我安頓下來,
使我靠“藉來的塵土”再活一次。
過生日的那晚,我想在這條街上一直走下去,
但它還不到五百米,我就來回走了三趟:
伴着天上的那顆讓我流淚的小星。
12
而我愛這條街,還因為可看到遠山(幸好它沒有
被高樓完全擋住)——那是北京西山;
我愛它在黃昏燃盡後的黑色剪影,
愛街的盡頭第一輛亮起的雪亮車燈,
它好像就從靈魂的邊界嚮我駛來。
13
就是這條無名小街(你讀了這首詩也找不到它),
就是面對它,我翻譯了曼德爾施塔姆,
他居無定所,死於流放,卻希望在他死後
那衹“白色粉蝶”能在它的跨距間活着——
飛回到那個國度,飛回到那條街。
14
而“那條街”也就是“這條街”,正如
“這條街”也將變成“那條街”——
明年我們的孩子小學畢業,我們也將搬走,
但多少年後我會重訪這裏,我們的孩子也會——
我童年的燕子也許會跟着他一起到來。
2016年8月31日-9月4日,北京世紀城
夏日的最後一天
——紀念茨維塔耶娃
8月31號,夏日的最後一天,
金色的傍晚有些變短了,
陰影已移至我樓下的花園。
就在這一天,瑪麗娜走嚮
屋梁上那一直在等待她的繩子,
仿佛由此進入語言的赤道:
一切,衹在一剎那間。
而在那重力的猛烈一晃後,
另一些詩人留了下來:
為了流淚,為了帶着創傷生活,
為了夏日的最後一抹光輝
和這永恆無盡的黑暗。
2014,8,31
瓦雷金諾敘事麯
——給帕斯捷爾納剋
蠟燭在燃燒,
鼕天裏的詩人在寫作;
整個俄羅斯疲倦了,
又一場暴風雪
止息於他的筆尖下;
靜靜的夜,
誰在此時醒着,
誰都會驚訝於這苦難世界的美麗
和它片刻的安寧;
也許,你是幸福的——
命運奪去一切,卻把一張
鬆木桌子留了下來,
這就夠了。
作為這個時代的詩人已別無他求。
何況還有一份沉重的生活,
熟睡的妻子,
這個寧靜鼕夜的憂傷,
寫吧,詩人,就像不朽的普希金
讓金子一樣的詩句出現,
把苦難轉變為音樂……
蠟燭在燃燒,
蠟燭在鬆木桌子上燃燒;
突然,就在筆尖的沙沙聲中
出現了死一樣的寂靜
——有什麽正從雪地上傳來,
那樣凄厲,
不祥……
詩人不安起來。歡快的語言
收縮着它的節奏。
但是,他怎忍心在這首詩中
混入狼群的粗重鼻息?
他怎能讓死亡
冒犯這晶瑩發藍的一切?
筆在抵抗,
而詩人是對的。
我們為什麽不能在這嚴酷的年代
享有一個美好的夜晚?
為什麽不能變得安然一點,
以我們的寫作,把這逼近的死
再一次地推遲下去?
閃閃運轉的星空,
一個相信藝術高於一切的詩人,
請讓他抹去悲劇的樂音!
當他睡去的時候,
鬆木桌子上,應有一首詩落成,
精美如一件素潔綉品……
蠟燭在燃燒,
詩人的筆重又在紙上疾馳,
詩句跳躍,
忽略着命運的提醒。
然而,狼群在長嘯,
狼群在逼近;
詩人!為什麽這凄厲的聲音
就不能加入你詩歌的樂章?
為什麽要把人與獸的殊死搏鬥
留在一個睡不穩的夢中?
純潔的詩人!你在詩中省略的,
會在生存中
更為猙獰地顯露,
那是一排閃光的狼牙,它將切斷
一個人的生活,
它已經為你在近處張開。
不祥的惡兆!
一首孱弱的詩,又怎能減緩
這巨大的恐懼?
詩人放下了筆。
從雪夜的深處,從一個詞
到另一個詞的間歇中,
狼的嗥叫傳來,無可阻止地
傳來……
蠟燭在燃燒,
我們怎能寫作?
當語言無法分擔事物的沉重,
當我們永遠也說不清,
那一聲凄厲的哀鳴
是來自屋外的雪野,還是
來自我們的內心……
1989 年鼕,北京
少年
——獻給我的父親、母親
1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
莊稼漫過了地平綫
其間就藏有灰褐色的兔子
和我一直不相信的
豌豆公主的秘密
而在穿過鄉村路時,路邊的大榆樹上
新出現了一條標語
馮老師看了,連聲說“反了,反了!”
我們上前一看:“造反有理!”
但我不懂它的意思
更不明白馮老師
滿臉的驚異
那時我驚訝的是
從麥地中猛地竄出的一隻狼
像火焰一樣沒入了河水
我還驚訝在紅衛兵走過的路上
我居然撿到了一個饅頭
開始我還以為是一個圓圓的石頭
當我用腳去踢
我驚訝的是天空的藍色
是我在河邊釣到的大鯰魚
它有着姥爺一樣的鬍子
和從容的風度,從容地,一扭,
從我的手中逃走
但在那使勁拉綫的一瞬
我感到了整個河流
2
那一年我正好九歲
在那個盛大的夏天
父親已不再檢查我的暑期作業
和每天的毛筆大字了
開始我還覺得很怪,後來纔知道
學校已開始批“智育第一”
那就瘋着玩吧
白天一整天我們在河裏度過
感受着浪的拍打
(媽媽說我曬得像一條泥鰍)
晚飯後就直奔橋頭
開始玩打仗的遊戲
彎彎的石橋兩側
我們輪流扮演着“國軍”和“共軍”
我們衝呀,打呀,殺呀
直到從樹梢的黑暗中
一輪明月驀然升起
然後是幾聲狗吠
然後是小朋友們一個個
被大人們揪着耳朵帶回傢去
一個光輝的夏天就這樣過去
它把童年的喧聲
永遠地懸留在那裏
(橋下是嘩嘩的黑暗流水)
然後是我吃錯了一次什麽藥
一連兩天坐在門口發怔
在這之後我忘了從四歲就會的漢語拼音
我衹好從頭學起
直到一陣驟起的蟬聲
將我的頭部擰緊
3
於是我們進入秋天
就在秋風再次颳來的時候
我聽到了一陣狂笑
先是我看到操場上的一個瘋女人
在圍追的人群中把衣服
狂笑着拋嚮空中
接着我看到她雪白的身體
她臉上和肩上的泥污
她摔動的奶,和大腿中間的
那奇怪的一點烏黑
我近前去看時,愣了
她就是我們的班主任馮老師!
後來我纔知道
她瘋了,因為她的丈夫李老師
被紅衛兵打斷了一條腿
她瘋了,因為她就那樣瘋了
從此我上課時,一走神就聽到
操場上回蕩的那一陣狂笑
我一閉眼就看到那一團奇怪的烏雲
我的臉
一陣陣羞紅
後來我見到瘸腿的李老師
我總是繞着他走
(馮老師到哪裏去了呢)
星期天,陪着母親到河邊洗衣服
突然間一陣風來
晾曬的被單和衣服被颳到空中
媽媽叫我快去追
我卻怎麽也邁不動腳步
馮老師,馮老師!
那飄旋的衣服下面
永遠空了
4
接下來的夏天
我們已不在河裏度過
弟弟降生了
他的名字叫“小兵”
(他後來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毛爺爺”
幾天後纔會叫爸媽)
校園裏更是轟轟烈烈
一會兒是紅衛兵來串聯
一會兒是宣誓大會
然而,然而,由於父親的“問題”
我卻未能入上紅小兵!
為此我拒絶回傢吃飯
母親找到我,狂打我的屁股
我也不回去
但又怎樣?我衹能眼看着同學們
一批批全戴上了紅袖頭
就連從小和我一起玩的陸海波
也不來找我了
她已留起了兩個小辮子
腰間紮起了皮帶
走過我時,還故意昂起了頭
那我就自己玩
我迷上了一個人滾鐵環
我迷上了把鐵環從半山腰
使勁地往山上推
然後滿頭大汗地看着它滾下來
用手飛快地接住
再使勁往更高處推
我的閃閃發光的鐵環啊
不要絆倒,不要跌落到深𠔌裏
你若一頭栽下去
誰和我一起玩?
5
然後我看到巨大的冰
我去縣城裏看舅舅
正好碰上了擡屍遊行
死者是從河裏撈起來的
我不敢看
因為死者腫脹的大腿
比水桶還粗
屍體已發出腐臭
混合着刺鼻的富爾馬林味
屍體的四周
堆放着我從未見過的
巨大的方冰
“還我戰友!”
“血債要用血來還!”
我的耳邊,是一陣陣怒吼
我的眼前
是一片眩目的冰,那膨脹的
足以刺瞎雙眼的
冰
我告訴了父母
當我在幾天後回到傢裏
沉默了一會兒後
父親告訴我:你知道嗎
他們擡着的那個死人
就是我的高三班的學生
他們分成了兩派
一派把另一派打到了河邊
她是跳到河裏想遊走
被石頭砸死的
過了一會,父親又說
他們稱這叫“痛打落水狗!”
那一年夏天
我拒絶吃肉
(母親說我經常發愣)
我的鼻子前,是揮之不去的
福爾馬林味
我的眼前,是仍在膨脹的冰
那一年夏天我從一個夢裏使勁喊叫起來
因為我夢見從一隻死狗的喉嚨裏
爬出來無窮無盡的
蛆
6
就這樣又到了秋天
新學期開始了
我有了一個嶄新的草緑色書包
我還有了一支錚亮的鋼筆
然而,在填寫入校登記表時
“家庭出身”一欄
卻再次讓我感到
一種說不出的痛苦
最後我填的是“教員”
但我知道我父親的出身是“地主”
母親的出身也是“地主”
而且我和妹妹還偷看過
一張父親解放前上高中時的照片
在他挂在椅背的校帽上
居然有一個“三青團”的團徽
(最後我和妹妹一致决定
用最黑的墨水把它塗掉!)
我鼓起勇氣交上去了
但我從班主任的眼中看到的是“地主”
從陸海波的眼中看到的也是“地主”
我看到了這一切
因為在這冷眼的一瞬
我,陡然感到自己長大了
從此我的人生是另一個故事
世界不再那麽神奇了
晚飯過後便是說不出的寂寞
父親被發配到一個很遠的山區中學
兩周回來一次
而我的眼前總是漂來浮冰
媽媽說我的話變少了
也不像以前那樣任性了
我仍滾我的鐵環
從一個山坡,到另一個山坡
那金色夕陽的光啊,那錚錚的滾動聲
直到有一天,那衹閃亮的鐵環
被一隻手收走
7
就這樣
一個人的少年再次出現
帶着遙遠的麥浪
帶着一個孩子最初的好奇和痛苦
帶着為他所不理解的冰
就這樣,一九六六
一九六七相繼回到我這裏
像巨大的冰山
從深海中突然涌現
(媽媽說過海)
使臨海的居民嘴巴張開
雙腿麻木
一個神話般的謎啊
一切都消失了
衹有那冰山,仍在為一個孩子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