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庚子疫诗专辑:闰年之诗
王家新,1957年出生在中国湖北省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文革”结束后考入中国武汉大学中文系,后成为教师和文学编辑。 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家新被视为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和批评家之一,其作品多次得奖,被选入国内多种大学,中学教材。多次参加一些国际诗歌节和国际文学交流活动,曾为美国Colgate大学驻校诗人, 2013年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驻校作家。出版有30多部诗集、翻译集、文学批评、随笔以及编辑集。他的德文诗选《哥特兰的黄昏》2011年在德国出版,由罗伯特·哈斯作序的英文诗选《变暗的镜子》于2016年在美国出版。王家新是第4届韩国KC国际诗文学奖得主。
二月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帕斯捷尔纳克的这句诗,
这几天不断被人引用;
它本来是一句关于幸福的诗,
却流传在一个不幸的年代。
铁一样的夜。
(似乎有人在摸黑下楼。)
而我睁眼躺在床上,如同躺在
黑暗船舱的一个铺位上。
我听着身边妻子平稳的鼾声,
好像就是它,
在推动着这只船
在茫茫黑夜里移动……
2020.2.13
闰年
今天,武汉的死亡数字在攀升,
而北京的雾霾更浓重了。
报纸的头版在赞颂“甜蜜的生活”,
而我们的悲伤,耻辱,愤怒和忍受
比帕斯捷尓纳克的二月
还多了一天。
2020.2.29
给——
巴黎,卢森堡公园附近的街区
听到你“最终”离去的消息
我的妻子哭了
在巴黎的夜空下哭了
我没有哭。但是我睡不着
我一直在手机上搜寻各种消息
我反复地看着那张对你的训诫书:
“你明白吗”
“明白”
直到黎明前的最后一阵黑夜袭来
而在今夜,在北京,一阵雨声把我弄醒
(天气预报说是雪)
躺在床上,我听着这雨
我忽然想到这是你的“头七”
你回来了吗
你回来了。你从没有离去,
你还这么年轻。
你那带着黑色口罩的形象再次升起。
你大睁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
也在看着我们每一个人。
而雨,还在不住地下——
这是哀悼,
这是2020年的第一场春雨。
2020-2-13
武汉女孩倩倩
武汉女孩倩倩,父母都感染了,哥哥也感染了。
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一张纸条:
“你的做蛋糕面粉过期了,我给拿走了,食品有保质期的。”
“你一个人生活以后要买小包装的;东西要归类好,免得不记得。”
“用不了了也是一种浪费。”
“日子要精打细算的过......”
“别闲(嫌)妈妈唠叨,这是最后一次啦......”
看了这张纸条,我一阵泪涌。我走下楼去。
我觉得我们也没有必要写诗了。
词语重如山,我们拖不动。
这日子以后怎么过,油盐酱醋怎么一点一点省着用,
岳阳楼上的杜甫也不知道。
而要听到天国里的那一声声叮嘱,我们也缺一只孤儿的耳朵。
我们都已写得太多了。
把诗作为一种遗言,把爱一字字留下,
只有一位当妈的在她最后的时刻
才可以做到。
2020-3-8
弟弟的“抗疫”记事
弟弟是湖北一个山区县的干部
一过春节就被派下去抗疫
“山里空气真好”,他来短信说
他经常一个人,戴着口罩
蹲守在无人的村口
风景之优美,甚至让我羡慕
我想他再这样待下去
他会成为陶渊明的
但是弟弟昨天也遇到麻烦
村里有户人家又传来了打闹声
女人的尖叫声,哭嚎声
他不得不赶紧过去
他随后也发来了视频,原来
是那男的前妻春节前回来看儿子
因为封村走不了,一住住到现在
已有四十多天了
“我咋办,我也没有赶她
我们也在配合政府
但是一群鸡都快杀完了,米也没有了
我的老婆跟我天天闹
我咋办......”那男的站在院子里
喘着粗气,戴的口罩
也扯到了一边
是的,咋办,我的弟弟
他在那里苦笑,转圈,挠头
给那男的递上一支烟
说“我们每天也只吃泡面”
(两个女的叉哭起来了)
打电话给上级,上级也不知道咋办
事情最后是怎样处理的,我还没问
只看到弟弟发来的照片
那户人家处在半山腰,院子边杏花盛开
山头上飘着薄雾
两只母鸡还在走动(要靠它们下蛋)
四周则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
和一群幸福的蜜蜂
这些照片我已看过多遍
每看一遍都要让人流泪
2020-3-9
“距离的组织”
1
哲学家应以病毒学家的眼光看问题,
病毒学家应向考古学家学习。
(加缪则认为神学家该改行当医生)
考古学家向谁请教?天文学博士说
去年十月北纬三十九度曾划过一颗流星。
2
当武汉的一位女孩在阳台上敲锣呼救,
当年革命大串连的小分队翻山越岭
已挺进到意大利,
而我在准备开网课。我忽然想到
卞先生是否该重写他的《距离的组织》?
算了吧。只有一场巨大的死亡袭击,才能使我们
和我们的邻居,使生者和亡灵
瑟瑟发抖,相会在
同一首诗里。
3
纽约的朋友谢炯,给她正在翻译的
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打电话,
他则让她去查一下她从未听说的西班牙大流感。
从1918年1月到1920年早春,从开始的
头痛高烧,到后来脸色发青和咳血……
“至少死了好几千万人。”
然后病毒神秘消失,好像它从没来过一样。
好像它已同谁达成了协议。
这次怎么样?谢炯隔着花园
问她的不戴口罩的犹太人老邻居,
他用手指指了指天上。
2020.3.5-19
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
七七四十九
但是这还不够
词,追不上口授者
捷克山谷里的电线
滚烫的西伯利亚
莱纳加上鲍里斯
这也不够
黎明的青色眼角
你也熬过来了吗
阿霞,起来
我们上山采蘑菇!
2020.4.1
2020年清明
这是一个很怪异的清明
任何墓园关闭
要哭你就“吞声哭”吧
学学杜甫
上午十点,警报拉响
我来到阳台上,朝向湖北的方向
我哀痛的家乡
我再也看不见的家乡
晚上十二点,搜看视频
黄鹤楼的飞檐,长江大桥
甲壳虫似的开路警车
一切都成了三分钟的宣传片
不见一张哀痛的脸
不见一滴泪
我心中的哀嚎还没有发出来
一切都过去了
“洗洗睡吧”,怕就怕
老杜的新鬼和旧鬼
会一起挤入梦中
声啾啾……而那些车
也永远停在桥面上了
只有一只呜咽的拖船
无法停下,它还在行驶
向上穿过桥孔……
2020.4.5
意大利,一首诗的重写
“我来意大利太晚了”
——沃尔科特《在意大利》
1
意大利,我去过的罗马、佛罗伦萨
博洛尼亚、那不勒斯、威尼斯……
意大利,我从未去过的米兰、热那亚——
那封城之前的抗议游行,越狱般的
狂欢,口号,尖叫,跳动的灯火……
(一个加勒比海岸诗人曾从那里飞过,
说它们不是辉煌的、珍珠般的城市
而是“捕蟹者的火把”……①)
2
意大利,封城之后的意大利。
当人们在纽约见证美股崩盘触发熔断的
“史诗时刻”,罗马人、米兰人、
佛罗伦萨人
竟在一家家阳台上开起了音乐会,
那颤抖的小提琴,欢乐的维瓦尓第,
当悲剧女高音牵着孩子挺身走出,
锅碗瓢盆一一奏起,我们也都流泪了,我们
这一次真的听见了众神的乐器……
3
意大利,但丁的意大利,达芬奇的意大利,
我曾在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前排长队去看的
波提切利的意大利,你的
抛撒花瓣的“春神”如今在播种什么?
米开朗基罗说得对:好的画是从来不会描绘
眼泪的。因为描绘出来的眼泪已不是眼泪,
因为我们也许,只能被眼泪描绘。
因为我们也都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4
意大利,卡尓维诺和阿甘本的意大利,
蒙娜丽萨注视下的意大利,
不戴口罩偏要戴面具的意大利,
难民们飘洋过海投奔的意大利,
沃尓科特的白鹭发出哀鸣的意大利,
我们来到你这里也太晚了。
但是,我又总是想起那第一次的经历:
那也是一个二月,火车从雨雪的慕尼黑出发,
穿过阿尓卑斯山寒彻的山洞,
醒来时已是罗马:我看见了我家乡的松树,
虽然那又是些陌异的、身披
亚得里亚海第一缕晨光和薄雾的树……
5
但这是2020年2月末,但丁的地狱里
刮起了狂风,病毒比白鹭飞得更快……
种种告急。种种方案。哲学家、医学家
和神学家们还在报纸专栏里争论,
持枪的士兵已出现在了米兰大教堂外……
是的,我来意大利太晚了(来早了也没有用)
突然空荡下来的消毒后的大街上,
我们甚至不能像尼采当年在都灵那样,
可以抱住一匹马的脖子痛哭……
6
然而我仍在那列火车上,也永远在那列火车上——
威尼斯,“漂浮的吨位”(帕斯捷尔纳克② )。
维罗纳,朱丽叶的永远关闭了的阳台。
博洛尼亚,山头上神圣的大教堂。
佛罗伦萨,那犹如孤桅的诗人塔楼,在黄昏退潮后。
罗马,不是恺撒的、而是奥维德的罗马,
山坡上那鳞次栉比的错落屋顶,
策兰曾说他靠它的“红褐色”活了三天。
而我已走得更远。我的目的地是庞培古城,
是那一层层仍挖不尽的死灰,
是邻近它的那不勒斯。(“不到长城非好汉” ③)
那不勒斯永不凋谢的黄昏就是我一生的黄昏。
那不勒斯那无人的、唯有累累防波石
在承受着冲刷的海湾,也让我终于知道了
什么是“史前般的荒凉”……
7
恐惧中的人民,伟大而自由的人民!
我以后去意大利,要拥抱你们每一个
(但又愧于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独裁者的尸体仍在米兰广场上晃荡,
但是赫本也会再次手持鲜花或冰淇淋
从罗马的“西班牙阶梯”上笑嘻嘻地跑下。 ④
是的,意大利人民从来就是“浪漫的”
和“欢乐的”(我们的人民也是!)
为什么不呢?圣保罗大教堂内米开朗基罗的
“哀悼基督”——那已化为悲痛石头的音乐
(我的脚步曾在它的前面久久停住了)
自会替他们哀悼一切……
8
那么,接着讲吧。虽然我们来得已太晚了。
我们错过了维苏威火山的爆发,
未能目睹那掠城而过的黑死病天使,
罗马“鲜花广场”上那烧死布鲁诺的冲天烈焰
也早已化为米沃什诗中的哔剥声……
意大利,我能记住你的,
只是罗马山坡上那挺拔的带华美树冠的松树,
那不勒斯那个叫弗兰达的年轻艺术家,
庞培火山灰里那一对成为活化石的母与子,
博洛尼亚倾斜的塔楼里回荡的咒语……
当然还有但丁的坚强的鹰钩鼻子,
还有蒙塔莱诗中柠檬树的光辉,
(我读他的第一首诗就叫“谁去谁留”)
还有一千零一夜中那个还在苦撑着讲故事的人——
讲吧,请接着为我们讲!
尾声:
最后,还是那“漂浮的吨位”:威尼斯
主岛之外的S.Michele墓园——
埃兹拉•庞德平躺的墓碑(他眺望的比萨斜塔
是不是也移向了空中?)布罗茨基挺立着的墓碑,
像更多的死者那样一个个、一排排躺下的,
还有斯特拉文斯基的墓碑……
而这不是由一支小号开始的“春之祭”,
却是排山倒海的死亡狂欢节。
威尼斯,此刻我又听见你洒下的一串笑声,
意大利,我又看见了那只巨大的幸福的热气球,
在“黑寡妇”们的上空,也在我们的上空,
在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上空,
升起,载着你摇晃的“吨位”,最后一次升起……
2020,3,14-20
注:① 见沃尔科特《消失的帝国》,《白鹭》, 德里克•沃尔科特著,程一身译,第 61 页, 广西人民出版社, 2015。
② 帕斯捷尔纳克在回忆威尼斯时写道:“它(指诗人想像中的“三个世纪的舰队”) 漂浮在浪尖上的吨位是这个城市的坚实基础”(《人与事》, 帕斯捷尔纳克 著, 乌兰汗 桴 鸣 译, 第114 页, 三联书店, 1991)。该诗中“漂浮的吨位” 为转换性隐喻,用来形容威尼斯群岛本身。③ 因为那不勒斯风景之绝美,在欧洲有类似于“不到那不勒斯( 长城) 非好汉”的说法。④ “西班牙阶梯”,见威廉•惠勒导演、 格利高里•派克和奥黛丽•赫本主演的《 罗马假日》 中的著名场景。
一组诗的结尾
“去活,仿佛在自由中”。
——阿赫玛托娃
14天,或更多难熬的日子。
终于解除隔离,没有人上门量体温,
也没有想象中的一纸通知。
(正如我们未经判决,却成了囚徒)
我下楼,像是去放风。
没有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放风。
街道、楼群像1984那样空旷、荒凉,
(只是多了些探头)
天空也是那一年的蓝,不——
是我少年时代的蓝。
而我走出小区,走向街头花园,
只有几只喜鹊陪伴。
喜鹊们无罪,白色花无罪,天空无罪,
我们家几个月前死去的兔子无罪,
风中摇曳的迎春花枝条无罪,春天无罪,
口罩后面的松针和嘴巴无罪,
被冬天训诫的小麻雀无罪,路边那几辆
仍在等待着生还者的违章车无罪,
即将盛开的饱满的玉兰花无罪,
那些想要在解禁后的城市上空放上烟火,
或约好要去好好吃一顿的人们无罪......
这是一个像荒草一样灿烂的正午,
这是我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一个早春,
大地在我们脚下发出隆隆声。
无数的亡灵死前痛苦,但也终于挣脱了,
而我们需要一个斯特拉文斯基——
用血,用泪,用足够的墨水,
用春天到来前最悲痛的屈身,
重新谱写一支“春之祭”。
2020-3-5北京
放蜂人之死
老舍之死,维吉尓之死,曼德尓施塔姆之死
医生之死,护士之死,医生之死……
还有一种死是放蜂人之死——
说的是来自四川西昌的刘德成
他对面的山坡上是盛开的黄灿灿的油菜花地
山沟里则是洋槐花、苜蓿花,再往山里走
还有更为清香的野荆条花
但是路已封死,到处是红袖章关卡。他带着他的176箱蜜蜂
带着他的不同声部的合唱队(“再不张嘴,你都
不会说话了”,这位孤独歌手曾对人说)
绕来绕去绕到一个两省交界处
也无法转场。曾一起喝酒的村长翻脸不认人
抡起锄头要砸他的蜂箱
他快要疯了。他在山上喊出了最后几声
让老舍或莎士比亚也会吓一跳的末路道白
然后永远关上已无电了的手机
他的蜜蜂的合唱变成了零星的哀吟
他的蜜蜂的合唱变成了从人世间嗖嗖刮起的阴风
变成了那种最后从棺材上掉落下的
一阵稀稀落落的泥巴的声音……
他死了,死在一顶无人敢于走近的帐蓬里
死在一个最寂静的春天——
那里有着他今生所看到的最繁茂的花期
2020-2-25
李医生走了多日以后
李医生走了多日以后
他微博下面的评论区至今还在更新:
——早上好啊,李医生
——晚安,李医生
——你真的去拯救地球了吗,它能拯救吗
——李医生,北京又下雪了
——我已隔离八年了,岁月真他妈静好啊
——救护车好像也安上了消音器哦
——从明天起,我要跑到世界上最高最高的山上去骂人
——嗯,石头也快开花了
——老李,早点回来,要早点回来啊
李医生走了,永远走了
他微博下面的评论区至今还在更新
像是绝望门诊前每天每天排起的长队
2020-2-27
跑吧,兔子
那不是米沃什在黎明前冰封的大地
遇到的兔子
也不是我在童年的麦地看到的
万人围剿的兔子
那是一只在一个万籁俱静的深夜
在一座封城三十天后的围城
惊慌出现的兔子
是一只被一道强光突然笼罩住,仿佛
从我们的梦中跑出的兔子
那是一只在车灯前拼命逃窜的兔子
仿佛要从屠夫的手下挣脱
是一个亡灵,受惊的亡灵
在被死亡再次追上之前
在作最后的一跃——
2020-2-24
把诗作为一种遗言
——评王家新的几首近作
梅朵
春天,整个大地在哭泣,诗人的墨水也在哭泣。死亡的影子从天而降,接走了吹起紧急哨音的医生、被病毒击中的病人、饿死的孩子、胸中燃烧着烈火的放蜂人……
在悲剧降临的国度,人们仿佛是一只“被一道强光突然笼罩住、拼命逃窜的兔子”,在逃离死亡的路上,在寂静的春天、黄灿灿的油菜花地,采集着风中的哀吟,在一个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闰年之春,记下我们的悲伤,耻辱,愤怒和忍受。
在诗人王家新的近作中,我们看见诗人是脆弱的,和万千苍生一样,在病毒肆虐的“铁一样的夜”,“如同躺在在黑暗船舱的铺位上”,紧紧地依偎着妻子的鼾声——生命与爱的气息。我们看见诗人和所有被病毒套牢的人们一样,为李医生的离去而万般心碎,在绝望的不可能中祈祷,幻想捞起失落在死亡回音里的希望、更新死亡留下的空白——“早上好啊,李医生。/晚安,李医生。/ 你真的去拯救地球了吗,它能拯救吗?/ 李医生,北京又下雪了。/ 岁月真他妈静好啊 / 老李,早点回来,要早点回来啊……”,多像一辆辆安上了消音器的救护车在夜空下驶过,可怕的静默里呼啸的悲愤,那只能是阴阳两隔的锥心怀念和世界上最高山上的放声痛骂。“李医生走了,永远走了,/他微博下面的评论区至今还在更新,/像是绝望门诊前每天每天排起的长队”,这是错过了被拯救的生命队列、在大逃难途中的悲泣,一块沉默窒息的石头想开出的花朵,一道长长的永无止尽的哭墙。《李医生走了多日以后》发表以后,引起了读者强烈的共鸣,人们纷纷诵读转发,仿佛在诗人为李文亮堆砌的坟墓前,献上的不计其数的鲜花,“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策兰)念念在兹的至诚之音。
诗人是脆弱的,也是坚强而固执的,是这个地球上不愿忘记历史悲音的人群。他的头脑里固执地装着那些记忆,比如,“在童年的麦地看到的万人围剿的兔子”,那些追逐声批斗声,仍然回响在我们的耳际,纠缠着现实。它变成了“抡起锄头要砸碎蜂箱、翻脸不认人的村长”、“村口的红袖章关卡”,它在美丽的土地上刮起嗖嗖的阴风,那似乎未完的某段历史;在老舍之死,李医生之死之后,制造着又一个中国式的死亡——放蜂人之死。一个驱赶病毒的春天,也驱赶着湖北人,让他们在长长的公路上心力交瘁地流浪;一个驱赶病毒的春天,也把一个孤独的四川放蜂人赶出了生命的界线。这位蜜蜂合唱队的队长死于最繁茂的花期,他本来可以带领蜜蜂为春天唱出最美的合唱,在洋槐花、苜蓿花和野荆条花盛开的山沟里为人间酿造金黄的甜蜜。《放蜂人之死》,是一首悲痛的哀歌,它描写现实,也关乎历史,是诗人为孤独的死者、为死于春天的历史举行的一场灿烂而寂寞的葬礼。
“那是一只在车灯前拼命逃窜的兔子,/仿佛要从屠夫的手下挣脱,/是一个亡灵,受惊的亡灵/在被死亡再次追上之前,/在作最后的一跃——”,逃亡的兔子,除了隐喻着对死亡的逃逸,似乎也暗示着,生命难道不是一个个倒下的亡灵中的最后一跃吗?人的生命不就是被死亡围剿的一段旅程吗?这几首闰年诗歌里,有着丰富的意象和比喻,铁夜,黑暗船舱,放蜂人和他的蜜蜂、油菜花地,逃窜的兔子,冰封的大地。隐喻的娴熟运用是王家新诗歌的特点之一,自然,信手拈来,仿佛生活中的每一个物象都拥有自己的语言,包含本身的寓意。
语言散文化也是这组诗歌的特色,这不仅仅来自于诗人对诗歌技艺的把握,也源于一份深邃沉淀的诗心。以不加修饰的词语、平常克制的语气表达出来的悲哀,更能击中人的心怀。这种低调放松、深沉慢缓,暗含着强烈情感的描述,成为王家新近期作品的音调,从本质上来说,是诗人长期沉潜于自身命运的自然结果。在翻译了德国犹太诗人策兰的诗歌后他曾经说:“当我全身心进入并蒙受诗人所创造的黑暗时,我渐渐感到了从死者那里递过来的灯。我意识到策兰的诗需要我用一生来研读。它要求的是忠诚和耐性,是一种‘不为人知的秘密的爱’。它要求我不断回到策兰所特有的那种不可转译的词语的黑暗中,直到有一天它被照亮,或被我们更深刻地领悟”(王家新《隐藏或保密了什么》)。正是这种被光芒照亮的黑暗中的词语成为这组诗歌的最坚实的内核。
“黑暗的词语”,可以是最平实的语言,正如爱深藏在最简单的话里。这正是王家新的另一首诗歌《武汉女孩倩倩》,在网上被大量传读转发的原因。一位母亲生前的留言竟是一个个关于蛋糕面粉的词语,是关于浪费和精打细算的琐碎交待,母亲并为自己的唠叨而向女儿致以最后的歉意。“词语重如山,我们拖不动。/这日子以后怎么过,油盐酱醋怎样一点一点省着用,/岳阳楼上的杜甫也不知道。/而要听到那天国里的叮嘱声,我们也缺一只孤儿的耳朵。” “词语重如山,我们拖不动。” 诗人读到这份遗言而泪涌,它太重,凝聚了生命的沉重和至爱,却朴实如一粒灰色的米面,让华丽高大的叙述轰然坍塌。诗歌这样结束:"我们都已写得太多了。/把诗作为一种遗言,把爱一字字留下,/只有一位当妈的在她最后的时刻/才可以做到。” 诗人的使命,诗歌的至高诫律,再次放置在我们的面前。诗人能够从全部生命中清除和提纯吗?诗人能够像写爱的遗言、生命的遗言一样写诗吗?在一个灾难和悲烈交织的年代,不仅那些虚假的歌功颂德之作让诗人这个群体蒙羞,就即使是某些“抗疫诗” 之类,也显得有些轻飘了。
是的,在这样一份遗言面前,爱是一字字,一句句,诗也如此,它是盐的晶体,是黑色的种子,包含了真知与深厚的生命力,才能长出语言的绿树。“《旧约》中这样记载:当犹太人被掳到巴比伦的时候,他们被迫在河边唱起锡安之歌给征服者作乐,他们把琴挂在柳树上,一追想锡安就哭了”(王家新《隐藏或保密了什么》),正如犹太诗人们的写作一样,走过死荫山谷的苦难民族的诗歌是哭声是沉默,如果要记下那些词语,那它只能是经过黑铁煅造的泪水和铮铮之字。在《武汉女孩倩倩》这首诗里,我们读到王家新的悲痛和无力,更读到了他对生命中最珍贵之物的领受,也读到他对语言的敬惜之情:这双重的爱,大概就是诗人的命运吧。
诗人的角色来自于古希腊的游吟者,其内核至今不变。正因为他们的记录也是历史的见证,是存在的见证,所以诗人的命运和人类的命运深刻相关。在灾难的岁月,诗人应该写诗吗?在铺天盖地的喧啸中,王家新的诗歌已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带着血泪的词语一直在寻找着它的落脚地,我们的悲伤,耻辱,愤怒和忍受也在寻找一位诗人——“比帕斯捷尓纳克的二月还多了一天”。他的这些诗篇带给我们刺痛,也带给我们这残酷闰年的“第二现实”,是偶然的必然,是弱者、被剥夺者甚至死难者的慰藉,是“冒烟的良心”,是残冬在历史中按下的钢印,是在哀悼中春天的回返——这些诗作流传广远、直抵人心便是有力的证明。
二月,仿佛是时间的火车头,充满了“泪水的燃料”,它会是一种开启。这么多年来致力译介策兰的王家新曾经翻译过一首策兰的《花冠》,无论从诗名还是诗歌的内容,都充满了与我们正经历的时代和事件的神秘印证。那让我们用这首诗歌的最后一段来结束这篇短文: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
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
是时候了,它欲为时间。
是时候了。
“词语重如山,我们拖不动”
(一个书面访谈,节选)
王家新
“新冠”疫情期间,你的生活有了怎样的变化,对你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我的“疫情期间”的日子最初并不是在国内度过的。2020年1月24日,也就是除夕那天,我们全家按原计划从北京飞往巴黎旅游度假。就在我们走的头一天,武汉市宣布封城。可见这会是怎样的一次旅行!所以即使在法国,在旅途中,我们一有时间都在紧张地刷微信。如此巨大的愈演愈烈的可怕灾难,把我们每一人都卷入了其中。我们能轻松吗?巴黎一如暨往地迷人,法国的朋友们都挺好,法国南部的乡村也是那样的美,只不过那种美,已是一种要让人流泪的美了!这一切,正如米沃什在一首诗中所引用的小林一茶的那两句诗:“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上/凝望着花朵。”
我们是于2月9日凌晨乘坐中国民航回到残雪中的北京的,回来后就按要求在家隔离14天,和其他人一样,分享着同一种命运。尤其是我还是一个湖北籍人,我也不能不日夜关注、忧心在我的家乡发生的一切。当然,我也试着进入写作状态。但是,写作能承担现实的沉重吗?这本来是我三十年前在一首诗中提出的问题,现在又提到我们面前了。我最近有一首诗《在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中》,诗中写到我的下乡抗疫的弟弟和家乡人的艰难处境,而我在北京自我隔离的家里听着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在那“钢琴与弦乐的痛苦对话中”,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不能做,除了流泪——为他人而流泪,为我们自己的这片土地流泪。
2,在此期间,原来的写作计划是否被打断或者由此开始新的写作计划?
今年4月20日,是策兰逝世五十周年纪念,在出去旅游之前我完成了关于策兰的一些翻译和写作,按原计划回来后会写一些这次旅途的诗,并整理和编选我的几本书,出版社也在催。但这一切都放下了。
我更想写的,是当下的感受,或是以写作来抵达一个“未曾在场的当下”,甚至是向“当下我们绝对无力经历的那个部分的回归”。所以回来后这一段时间内,我写了十多首诗,还有一篇和当下有关的随笔。这些诗文有些贴在微信朋友圈后,一些朋友很关注,说它们是“源源不绝的证词”,“一边读一边流泪”。我感谢这样的读者。我们不能做什么,但是必须发出声音。而作为一个所谓的诗人,我们这一段的内心经历也不能白白度过。如此而已。与成千上万的人正经受的巨大苦难和煎熬相比,我们的那些东西也简直不值一提。我最近有一首以一位武汉女孩在这次疫情灾难中的经历,(她的父母和哥哥都感染了,母亲最终“走了”,只留下一张纸条)为题材的诗,诗中有一种强烈的悲痛感和无力感,也有“词语重如山,我们拖不动”这样的句子。这为一个诗人所拖不动的“词语”,是全部的现实,也是因为一场巨大的灾难而变得更加沉重的诗歌本身、词语本身。
3,在此期间,你读了哪些书或作品?
一个作家的“阅读”不单是限于几本具体的书,而是整个世界和当下的现实。发生在当下的这场席卷全球的灾难更是一本我们不能放过的“大书”。我们已被凶猛异常的现实逼到了一个死角,我们需要读什么?所以在武汉封城前后的那些天,我想读到的也不是别的什么书,而是财新、三联周刊等媒体记者们冒着巨大风险的现场报道,还有那些对“真相”的质询和追问。它们不是诗,它们只用实事讲话,但也恰好让我想起了米沃什对诗的定义:对真实不懈的追寻。
问题更在于,这次疫情的发生,其可怕和迅猛,不仅远远超出了预料,也彻底暴露了我们的脆弱、贫乏和无能,对每一个写作和思考的人都提出了巨大的挑战。比如说,加缪是我高度认同的作家,十七年前SARS期间,我曾读过他的《鼠疫》并写过一篇随笔文章。但是今天看来,加缪对人类“与黑死病天使的角斗”的讲述仍过于温和。现实之诡异和恐怖程度,恐怕超出了任何人的理解和想象。不说别的,一些正流行的新词,如甩锅,复阳,无症状携带者,中间宿主,0号病人,硬核,网格,例外状态,有偿沉默,封楼(以前我们只听说过封城),等等,都在一片“加油声”中进入了我们的生活。问题是它们都不单是一些词,而是我们必须追踪、面对和与之角力的现实。这场具有生物学意义上的“战争”,甚至比一场巨大的恐怖袭击更为可怕,因为它已上升到“存在论”的普遍程度了。所以,如果你经历了这样的恐惧和煎熬,这样深刻巨大的危机,而你对世界和现实的洞察力、思考能力和反应能力却未能提高一步,那你的书读得再多也没有用,你的写作也只会愈来愈苍白和廉价。
4,在此期间,你的写作有怎样的进展或者调整,变化?
面对如此可怕、如此不可思议的灾难,我首先有的,就是一种无能感和羞愧感。那种不经过良知真实刺疼也经不起检验的写作,无论怎样煽情或怎样花哨迷人,在我看来都根本不值一提。
当然我也在紧张地思考和调整自己的写作。历史上的几次重大事件,曾对我的写作起到了某种重要的实质性作用。这一次呢?回国前走在巴黎香榭里舍大街上时,我曾想起米沃什写有一首《路过笛卡尔大街》。我们呢?我们能否发出那样的真实而富有洞穿力的声音?面对一个发生可怕灾变的世界,我们那些惯有的诗学“武器”是不是也有点失效了?
无论如何,我们的写作得与现实“相称”。首先,这场灾难对我们的巨大“搅动”,已远远超出了平常时期。今年为闰年,疫情最严重的二月份比寻常年份多一天,所以我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而我们的悲伤,耻辱,愤怒和忍受/比帕斯捷尓纳克的二月/还多了一天。”这就是现实对我们的“慷慨馈赠”。而我们涌流的泪水,我们揪心的现实经验也在日夜要求得到表达,不然我们就会更加不安。
不仅如此,不仅“要写的东西”很多,面对这场巨大的苦难,写作的伦理标准也更高、更严酷了,对一个诗人也必将提出更严格的要求。我那首以那位武汉女孩的疫情经历为题材的诗,在网上迅速广泛流传(可能已有过百万的阅读量了,我也没想到),但是诗人们和真正用心来读的读者会看到,该诗的重心乃在于诗的后半部分:
看了这张纸条,我一阵泪涌。我走下楼去。
我觉得我们也没有必要写诗了。
词语重如山,我们拖不动。
这日子以后怎么过,油盐酱醋怎样一点一点省着用,
岳阳楼上的杜甫也不知道。
而要听到那天国里的叮嘱声,我们也缺一只孤儿的耳朵。
我们都已写得太多了。
把诗作为一种遗言,把爱一字字留下,
只有一位当妈的在她最后的时刻
才可以做到。
可以说,这一节诗就体现了我在一种巨大冲击下对诗与现实、诗人何为、一个诗人的写作如何从苦难中发掘和提取,如何面对我们流血的良知和我们以后“要过的日子”等等一系列问题的考量。一位诗人在读后留言:“瘟神送走后,我们该如何重活?如何重写?/王家新:把诗作为一种遗言。/就凭这一句,我敬重王家新。”而我们也要对得起这样的“敬重”。
5,通过这次事件,你觉得,一个作家应如何面对社会重大事件的发生?
的确,这次可怖的疫情不同于一般的地区性灾难,它当属一次把整个国家、整个世界和我们每一个人都卷入其中、甚至是和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死攸关的社会重大事件。有些人在这次显得很“高蹈”,但那不过是在作戏。我们不想面对也不得不面对。就我个人来说,这一次还有一个“转折点”,那就是当我在巴黎得知“吹哨人”李文亮医生离去的那一刻,那对我们不仅是深受震撼的一刻、悲痛的一刻(在那一刻我感到我身边的妻子说话的声调都变成一种哭腔了),也是整个事件骤然发生重大“逆转”的一刻。当那位年轻的殉难者戴着大口罩、双目痛苦凝视的形像为我们在巴黎华灯初上的夜空升起,我知道从此我们又进入到一种什么命运中了。我也知道我该做出怎样的选择了。也正是在那个和千万人一样难眠的一夜,我们决定不再延迟回国(本来想改回程时间,国内和巴黎的朋友也要我们多留一留)。
我们就这样于2月8号从巴黎登上了回国的航班。我知道回来后什么也不能做,我们甚至连“挺身而出的凡人”也谈不上。但是,也正是在那样的时刻,我想起了阿赫玛托娃《安魂曲》那个伟大的开篇题记:
不,不是在异国天空的穹窿下,
也不是在陌生羽翼的庇护下——
我是和我的人民在一起,
就在那里,在他们蒙受不幸之时。
一个作家应如何面对社会重大事件的发生?像阿赫玛托娃这样的诗人,已为我们昭示了一切。而我也必须要向那些在这次灾难中挺身而出、发声和做事的作家诗人们致敬。我也再次感到了:真正的诗,不单是写在纸上,它也必定是最真实、深刻的生命实践,是开花、舞蹈,但也是流血和流泪。我只惭愧我自己做得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