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蛛綴網一百年——許地山的一傢
作者:衛毅

1940年,許地山、周俟鬆結婚十一周年紀念
落花生的父親
位於港島半山腰上的香港大學仿佛一座迷宮,這裏有各個年代疊加起來的建築群,每一棟樓見證着不同的歷史。我們乘坐的汽車駛出校園,進入薄扶林道。車上一位香港大學的老師突然問我:“還記得小學課本裏的《落花生》嗎?”“許地山先生寫的。”我答道。這位老師指着車窗外的某個方向說,“許地山先生的墓就在那邊。”那個方向是薄扶林道上的基督教墳場。
半年後,我在南京見到了許地山的女兒許燕吉。
“我前些年去過香港給父親掃墓,那片墓地已經很大了,跨了道路兩邊。”許燕吉說,“香港大學跟以前也很不一樣了,當時衹有那3棟紅樓。”80歲的許燕吉跟我回憶父親許地山時,是在南京一傢醫院的病房裏。這些天她身體不太好,需住院觀察。
1930年代中期至1940年代初,許燕吉曾經坐着傢裏的奧斯丁汽車行駛在薄扶林道上。父親不會開車,開車的是母親周俟鬆。
此時的許地山是香港大學中文係主任。他們住在羅便臣道上的一幢兩層小樓上,一樓租給一個英國人做生意,二樓還有好多房間。“那個樓就像個網球拍一樣,”許燕吉說,“前面是客廳和我們傢人的房間,後邊是一間客房。”那間客房曾住過許多人,給她印象最深的是梁漱溟,因為梁漱溟跟她父親一樣,都吃素。
當年,港大想聘鬍適做中文係主任,鬍適推薦了許地山。原本任教於燕京大學的許地山因與校長司徒雷登理念不合,發生爭執,被解聘。正好有這個機會,他便攜傢眷南下任教。

1938年,許燕吉兄妹與陳寅恪3個女兒。立者:許燕吉、陳小彭,坐者:陳流求、陳美延,旁邊是周苓仲
許燕吉小時候在香港住了7年。那時她去得最多的是陳寅恪傢,她和陳寅恪的3個女兒玩得非常好,現在還保留着跟她們在香港的合影。有意思的是,許燕吉的爺爺許南英曾對做過臺灣巡撫的唐景崧非常不滿,而唐景崧正是陳寅恪妻子唐篔的祖父。
許南英出生於臺灣臺南。許傢祖上是廣東揭陽,在明朝嘉靖年間遷至臺灣。中日甲午戰爭後,戰敗的清政府將臺灣割予日本。許多臺灣民衆不服從,成立了臺灣民主國。日軍在基隆登陸,臺北告急。時任臺南團練局統領的許南英與鎮守臺南的劉永福,率兵支援臺北。行至途中,臺北失守,唐景崧退回大陸。許南英極氣憤,衹好南撤,“能固守臺南,亦有復土之望。”
但是,失去支援的臺南最終淪陷,許南英衹能內渡至廈門。別離九代人生活的臺灣,他深感痛苦,寫過一首《如夢令·別臺灣》——
望見故鄉雲樹,鹿耳鯤身如故。
城廓已全非,彼族大難相與。
歸去,歸去,哭別先人廬墓!
許地山的名篇《落花生》裏有一段話是許多人小時候都背誦過的——
爹爹說:“花生的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它們的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緑的顔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的心。它衹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纔容人把它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它才能知道。”
文中的“爹爹”,就是許南英。
種花生的園子是許傢在臺南的住所,許南英的父親取名為“窺園”。園名來自漢代董仲舒。董仲舒年少時讀書刻苦,書房緊挨着漂亮的花園,但他從未進去,甚至沒看過,“三年不窺園”。

許傢的奧斯汀汽車
許南英的際遇跟“花生”很像,“衹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纔容人把它挖出來”。他16歲就開始參加童子試,25歲取秀纔,31歲中舉人。當時參加鄉試的地點是福州。多次渡海考試的許南英寫過一首詩自嘲:“扁舟一棹馬江平,席帽依然太瘦生。賣藕小娃猶記得,笑餘三度到榕城。”
中舉人後,許南英又兩次進京參加會試,均落榜。直到1890年,光緒帝“親政”,清廷特辦“恩科會試”,許南英才取得“同進士出身”的功名,任兵部車駕司主事。此時的許南英已經36歲。到兵部不久,許南英就請假回臺南,之後再沒回去。
有研究者認為,這可能是因為京師主事俸祿微薄,官場應酬開銷大,貧苦家庭出身的許南英難以支撐。還有就是,當時清廷腐敗,許南英性格清高耿直,與官場風氣格格不入。“天生傲骨自嶙峋,不合時宜衹合貧。”--這是許南英在1892年寫下的詩句。“那時考進士就像現在的人考個職稱一樣,我爺爺其實不喜歡當官。”許燕吉說。
許地山也是耿直之人。“我父親如果活到解放後,也肯定沒好日子過。”許燕吉說,“他不是那種會憋着不說話的人,燕京大學時,他就跟司徒雷登爭論。周海嬰不是寫過嘛,有人問毛澤東,魯迅要是活到現在,會怎樣?毛澤東說,要麽他閉嘴,要麽蹲監獄。我父親也會是像魯迅這樣的人。”
在文學主張上,許地山和魯迅不是一派。以周作人、鄭振鐸、瀋雁冰、葉聖陶、許地山等人為代表的“文學研究會”主張文學“為人生”。更具體地說,許地山的文學作品中常常流露着“生本不樂”的宗教意味。他曾經在一篇序言裏寫道:“我看見的處處都是悲劇,我所感的事事都是痛苦。可是我不呻吟,因為這是必然的現象。換一句話說,這就是命運。”
自信是有情人
許燕吉如今在各種表格上填籍貫的時候,寫的是臺灣臺南。改革開放前,她是不敢這樣填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填的是福建漳州。這樣填寫也有緣由,因為許南英離臺內渡後,曾經希望歸宗廣東揭陽,但由於隔代久遠,找不到當年的族譜,沒法歸宗。“別人搞不清楚到底該叫你爺爺還是孫子,沒辦法,就算了。”許燕吉說。
迫於生計,許南英還是嚮清廷謀求官職。他留在廣東任職,按照清朝本籍人不能在本地任職的慣例,他衹好“寄籍福建竜溪”。竜溪是福建漳州所轄之地,所以許傢後人的籍貫成了福建漳州。

祖父許南英
許南英在廣東任職14年,子女也隨之遷徙。所以,許地山除了會講閩南話,還會粵語,留學英美,又會英語。而當年香港大學招聘中文係主任,要求英語和粵語都得精通。許地山符合這樣的條件。
1911年秋,剛卸下三水知縣的許南英,前往電白任知縣。此時,辛亥革命爆發。時代迎來了千年未有之變局。許南英對前途感到迷茫,寫下:“強欲高歌和白雪,巴人下裏不成聲。”革命,還是不革命?這對他是一個問題。
受同鄉邀請,許南英回到漳州任職。但隨着局勢變化,他最終失去官職。睏頓中他一度想遁入空門,落發為僧。“我媽以前還跟我說,別人當官是越當越有錢,你爺爺是越當越窮。”許燕吉說。
一籌莫展時,有在印尼棉蘭發達的華人請許南英寫傳記。為了生計,他南渡印尼,寫完傳記後,正好遇上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睏於印尼。後因痢疾不治,在棉蘭去世,葬在了當地的華人墳場。
許地山曾經去棉蘭給父親掃墓。許燕吉和哥哥從沒去過棉蘭。那片墳場後來成了戰場,再後來,城市擴張,那裏成了建設用地,樓房林立,許南英的墓徹底消失了。
許南英去世前一個多月,是他63歲生日,他在那天給自己寫了一首詩:
百年剩此肉皮囊,歷盡艱難困苦場。
何日得償兒女債,一生未識綺羅香。
蓼莪廢讀思阿父,風木增悲泣老娘。
目極雲山千萬裏,臨風涕淚濕衣裳。
許南英的這些詩後由許地山整理為《窺園留草》,於1933年在北平印發。當時許地山在燕京大學任教。這一年,許燕吉出生。名字中之所以有個“燕”字,是因為她出生在北京。這個名字是外祖父周大烈起的。周大烈是湖南湘潭人,維新派人士,曾在陳三立處教書,教過陳三立的兒子陳衡恪。

1932年,外祖父周大烈
周大烈連生7女竟無一男,所以,許燕吉的哥哥隨了母親傢姓周,叫周苓仲。
2013年10月,許燕吉和哥哥去武漢參加了姐姐許棥新的葬禮。許棥新是許地山與第一位妻子林月森所生。林月森是臺中人,她的父親是當地著名鄉紳林朝棟。1884年,法軍侵臺,林朝棟率兵抗法。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林朝棟支持臺灣民主國,抵抗日軍。
1920年7月,許地山從燕京大學文學院畢業,留校任助教。3個月後,林月森因病去世。此時,許攀新纔兩歲。這對許地山打擊極大。“我覺得我父親跟他的第一個妻子感情更好。”許燕吉說。
許地山的作品裏,描寫愛情的內容極多,他甚至這樣寫過:“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的神秘,卻願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願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寫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
林月森去世一周年時,許地山寫了一首詩:
妻呵,若是你涅槃,/還不到“無餘”,/就請你等等我,/我們再商量一個去處。/如果你還要來這有情世間遊戲,/我願你化成男身,我轉為女兒。/我來生、生生,定為你妻,/做你的殷勤“本二”,/直服事你,/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詩中多有佛經之語,林月森是佛教徒。佛教此後也是許地山學術研究的重要內容,他曾兩次去印度學習。道教是許地山另一學術重點,去世前,他正在九竜的寺廟裏寫《道教史》,但他的宗教信仰是基督教。“我父親傢裏窮,他上大學之後的費用基本都是基督教會資助的。”許燕吉說。
許燕吉曾是天主教徒,上大學時,對自己的信仰産生了懷疑,她去問神父,神父沒能解開她的睏惑,她便放棄了信仰,此後沒再信過任何宗教和主義。
陰錯陽差
許地山的第一位妻子林月森在傢中排行第六,許地山常以“六妹”稱呼。翻看許地山的《旅印傢書》,常看到信件以“六妹”開頭,但這位“六妹”不是林月森,而是他的第二位妻子周俟鬆,她在傢裏也排行第六。
這些信裏有這樣一段:“今天是九號,從香港到此為一千四百四十四裏,足走了五天五夜,大概要後天才能開船到檳榔嶼。到仰光還得七天,到時再通知。夜間老睡不着,到底不如相見時爭吵來得熱鬧。下一封信,咱們爭吵好不好?”
在許燕吉的印象裏,母親和父親時常會發生一些爭執。“我母親是女強人,很強勢的那種。相對來說,我的父親則是弱勢了。”
當時交通不便,出國坐船要花很長時間,在船上的這些日子,信寫得很多。
1923年8月,在開往美國的“傑剋遜總統號”郵輪上,許地山甚至和朋友們辦起了板報《海嘯》。《海嘯》每三天出一期,刊登的作品包括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和譯文。編輯共有4個人:許地山、冰心、梁實秋、顧毓琇。
這艘郵輪上有兩百多位燕京大學、清華大學的學生,他們要到美國留學。
在南京的醫院裏,許燕吉指着一張老照片上用小篆寫的字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這張照片是許地山拍攝於燕京大學校園,字也是許地山所題。照片裏,有一位學生打扮的女子走在校園的路上。“這就是冰心。”許燕吉說。冰心當時是燕京大學文學院學生,許地山是她的老師。“我父親當時不知道為什麽,就喜歡上人傢冰心了。”許燕吉說,“但我覺得我父親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人傢一個女學生,怎麽會嫁給你一個死了老婆還帶着女兒的男人。”
在“傑剋遜總統號”上“出版”的《海嘯》板報上,許地山寫過一首《女人,我很愛你》:
女人,我很愛你。/可是我還沒有跪在地上求你說/“可憐見的,俯允了我罷。”/你已經看不起我了!/這夭亡的意緒/衹得埋在心田的僻處,/我終不敢冒昧地嚮你求婚。
“可憐的事情”還在後頭。在船上的某一天,冰心請許地山幫忙去找自己的中學同學吳樓梅的弟弟吳卓。吳卓是清華大學學生。許地山沒聽清楚“吳卓”的名字,錯找了清華大學一個叫吳文藻的學生。吳文藻就這樣跟冰心認識了。後來的事情大傢都知道了,吳文藻和冰心結為了夫妻。
到美國後,許地山去了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冰心去了波士頓的衛斯理學院。冰心著名的《寄小讀者》就是在衛斯理學院寫的。許地山1924年4月26日給冰心寫過一封信:“自去年年底一別,剎那間又是三四個月了。每見薄霙在葉,便想到青山的湖冰早泮,你在新春的林下遊憩的光景,想你近日已經好多了。”“去年年底一別”指的是冰心到衛斯理學院後,患上肺結核,許地山從紐約趕往波士頓看她。
許地山在哥大的時間很短,很快便轉往英國牛津大學。許多人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許燕吉解釋:“當時我父親很窮,出國連套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我的三伯父把自己的一套西裝給了他。三伯父身材比父親瘦小,我父親穿着這衣服很不合身,看上去很怪。當時美國的種族歧視很嚴重,父親穿着這一身出門時,經常有人在街上嘲笑他。他受不了這些,就决定離開美國,到英國去。”
1987年,許燕吉跟着媽媽周俟鬆去看望過冰心。之後,冰心寫了一篇《憶許地山先生》:“1926年,我從威爾斯利大學得到碩士學位後,就回到燕大任教。第二年,地山也從英國回來了,那時燕大已遷到城外的新址,教師們都住在校內,接觸的機會很多。1928年,經熊佛西夫婦的介紹,他和周俟鬆大姐認識了,1929年就宣佈定婚。在燕大的宣佈地點,是在朗潤園美國女教授鮑貴思的傢裏,中文的賀詞是我說的,這也算是我對他那次‘陰錯陽差’的酬謝吧!”
許地山曾“幽默”地對冰心說:“虧得那時的‘陰錯陽差’,否則你們到美國之後,一個在東方的波斯頓威爾斯利,一個在北方的新罕布什州達特默思,相去有七八個小時的火車,也許永遠沒有機會相識了。”
他陰差陽錯地給冰心和吳文藻當了媒人,而當時同坐“傑剋遜總統號”到美國留學的熊佛西,後來則是許地山和周俟鬆的媒人。
熊佛西曾經深深地影響了許燕吉的愛情觀。
還在懵懵懂懂的童年,身邊的事就給我上了一堂戀愛婚姻的課。我父親的同學、好朋友熊佛西和他夫人朱君允是我父母婚姻的介紹人,朱君允是我五姨父的姐姐,也是我媽媽的好朋友,我們稱她為大陀娘。他傢三個小孩兒也是哥哥和我的玩伴,我們相處得很快樂。
熊佛西和大陀娘是在美國留學時相識的,熊佛西被大陀娘的氣質才華吸引,狂熱地追求。而大陀娘認為自己比熊大五歲之多,一直沒有接受。熊佛西就找到當時也在美國留學的我五姨父,三番五次地又哭又鬧,賭咒發誓,尋死覓活。最終熊佛西如願以償,在美國辦了婚禮,回國後生了三個孩子。抗戰爆發,熊佛西衹身到了大後方,大陀娘帶了三個孩子逃出北京,由上海到了香港,住在我傢。此時,大陀娘收到熊佛西的信,熊佛西已經和當時著名的話劇演員葉子同居了。信中寫道:“你是有能力的女人,能夠撫育三個孩子成人。”
熊佛西的大兒子熊性美後來成了南開大學的經濟學教授,是“三個孩子”中的一個。
在熊佛西去世多年之後,有一次紀念熊佛西的會議召開,熊性美受到邀請,但他拒絶參加,他無法原諒自己的父親。
“我特別佩服大陀娘,”許燕吉說,“也從小就明白了,愛情是不可靠的。”

許燕吉 圖/本刊記者 衛毅
愛情是不可靠的
許地山《綴網勞蛛》裏的主人公尚潔看見女傭拿着樹枝撥弄一隻蜘蛛,觸景而嘆:
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吃入肚裏,回頭把網組織起來。它第一次放出來的遊絲,不曉得被風吹到多麽遠;可是等到粘着別的東西的時候,它的網便成了。……人和他的命運,又何嘗不是這樣?所有的網都是自己組織得來,或完或缺,衹能聽其自然罷了。
在許燕吉的自傳《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中,我讀到了類似的話:
女孩子的愛情往往和蜘蛛放絲一樣,那蛛絲隨氣流飄遊,不定何時粘到了何物之上,那蜘蛛就沿着這絲爬過來爬過去,結成自己的網。
1950年代初,許燕吉在北京農業大學(現中國農業大學)上大二時,她的情絲粘到了同學吳富融身上,“我沒有把這絲掐斷。”“他活潑直爽,待人熱忱。但我也沒有積極地去結網,因為他和本班的勤有過一段戀情。一年級時,他倆都是班幹部,接觸多,戀愛了,同學們也都不知道。直到二年級下學期,學校搞‘忠誠老實運動’,每人交待歷史,吳富融纔知道勤比他大了5歲之多,就不和勤來往了,害得勤失戀失眠,天天頭疼。我不知就裏,還特地到書店買了一本《頭疼》的小册子給她看。”
和勤分手不久,吳富融嚮許燕吉表白。表白前,吳富融跟團支書談了,得到贊同的意見。那是一個什麽事都得聽組織的年代。
大學畢業後,兩人結婚了。
1958年1月,“反右”風潮在全國洶涌起來,許多人被莫名其妙地劃入了其中的“名額”。在石傢莊工作的許燕吉也成了右派,被開除公職,離開了當時工作的畜牧場。此時她已有了身孕。
她决定離開石傢莊,回到母親居住的南京去生孩子。但到了南京,孩子還未出生,便胎死腹中。沒有氣息的胎兒被引産出來,大夫告訴她,是個女孩兒,長得挺好看。許燕吉要看,但大夫勸她最好不要看,免得留下不好的印象,影響再孕。她聽了大夫的話。“假如當時知道她是我的惟一,無論如何我都要看看她的。”
7月,許燕吉被正式逮捕。1958年12月25日下午,正在獄中開學習會的許燕吉被所長叫到辦公室。兩個陌生男人遞給她一張紙,上面第一行字是“原告吳富融”,第二行是“被告許燕吉”,接着是“訴告目的離婚”。
第二天,許燕吉給吳富融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她在信中懇求吳富融不要跟她離婚。“我就像個無助的溺水者,揪住爛泥塘邊的一棵小草,想暖回還有溫度的愛情,想留住和社會的聯繫,想藉力回到過去的生活。”
吳富融來監獄見了許燕吉,說了各種政治上的理由,希望能夠離婚。許燕吉一直堅决不同意。判决書還是來了:離婚。
當時看守所的人擔心她會想不開而輕生。許燕吉說她不會。她想到了從小就上過的人生課--愛情是不可靠的。“絶對不要為了一個人去尋自盡。”
在病床前回憶起這一段時,她埋怨更多的是自己前夫的笨:“他夠笨的,你的目的不就是要離婚嗎?還說這麽多政治口號。他就說,你判了這麽多年徒刑,我們需要離婚。這不就離了嗎?我絶對同意。他這是想撈政治資本,說我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他寫這麽多倒讓我來火了,我就是不同意。”
許多旁人聽着都難以接受的事情,她如今說着卻很輕鬆。
我問她,你認為人生哪一段時光最好?她回答,都挺好。“在監獄裏那段時光也挺好,我認識了很多人,接觸了很多我從來沒接觸過的人和事,我還幫了很多人。”
她在監獄裏待了11年,見到了很多聞所未聞之事--有的人以前是妓女,許燕吉跟她們聊天,發現她們其實人很好,並不是什麽母老虎。有的人是殺人犯,也並非窮兇極惡。有的人受不了,自殺了,自殺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人甚至把自己吊死在床底下。有的人發生了同性性行為。有的人強姦了母豬,加了兩年刑……
“這些都不稀奇,我是學畜牧的,這些都是動物的某些本能。”許燕吉說,“動物的本能,一是求生,二是繁衍。”
到了1960年,所有人的其他本能都讓位於求生。糧食很快沒了,連紅薯都斷了供應。她曾面對一塊黑了大半的壞紅薯,看了5分鐘:吃吧,明顯有毒;不吃吧,就什麽都沒有了。她咬牙吞了下去,“沒出問題,但當時的斟酌抉擇令我終生難忘。”
此時,監獄裏竟然不許說餓的。政府召集犯人開會,找人上臺講的竟然是舊社會的饑荒。
饑餓已經持續好久了。有一天,一個犯人流着眼淚跟許燕吉說,我快死了,回不了傢了。她說她得了“幹血癆”。“幹血癆”就是閉經。其實,當時許燕吉也已經閉經兩個月了。
這時候的監獄,再沒有與性有關的事情發生了,所有人都想着怎麽熬到明天。有一天她看到一位犯人用水兌醬油喝。許燕吉說,醬油沒營養,而且喝水多,排水多,更消耗能量。他說,沒辦法,不喝受不了。兩天後,這位犯人死了。同一天,許燕吉所在的五六百人的南兵營死了14人。大饑荒期間,兩千多人的河北省第二監獄,最多的一天死了37人。
毫無愛情的婚姻
在南京的醫院裏,許燕吉提到2011年第10期的《炎黃春秋》。這期雜志上刊登了一篇文章《甘肅流陝婦女回歸記》。文章開頭就是:“1961年8月15日,陝西省人民委員會在嚮國務院《關於甘肅省外流婦女與陝西群衆同居情況的報告》稱,1959-1961年6月,甘肅省的甘𠔌、武山、清水、秦安、靜寧、隴西、通渭、崇信、莊浪、天水、武都等縣流入陝西隴縣、興平鹹陽、寶雞等地16-45歲婦女兩萬餘人,並和當地群衆非法同居,未辦結婚手續的占73%,辦了手續的占11%,訂婚的占16%。有的已生了小孩。外流同居婦女原說自己沒有結婚或丈夫去世,但實際上多數是有夫之婦。有的丈夫已找上門來,有的寫信嚮政府告狀。有的屬於‘放鴿子’,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背井離鄉來陝西求生就食。大量甘肅婦女流陝,引發了不少社會問題。”
許燕吉讀到這篇文章,趕緊讓兒子魏忠科來看。“我對我兒子說,快來看看你媽媽當年的情況。”這個“媽媽”指的不是自己,魏忠科不是她的親生兒子。魏忠科的生母叫趙昂昂,甘肅甘𠔌趙坡村人,7歲時作為童養媳許配給了甘𠔌汪川村7歲的汪躍金,汪躍金脾氣躁,常對趙昂昂暴力相嚮。1959年,甘𠔌到了餓死都沒人收屍的地步。趙昂昂不想就這麽死了,帶着兒子汪黨餘,和姐姐往關中方向逃荒。
到了陝西楊陵官村地界,有人看她們沿路討飯可憐,說不定就死在路上了,給她們說媒,讓她們嫁給當地人。姐妹倆為了生存,衹好答應。趙昂昂嫁給了官村的農民魏兆慶。雖然沒有正規手續,但官村還是給趙昂昂分了口糧。吃飽飯後,趙昂昂閉經的身體開始恢復,1961年春懷孕,年底生下了兒子魏忠科。
就像《炎黃春秋》上寫的那樣,1963年,汪躍金到官村找到了趙昂昂和汪黨餘。趙昂昂、汪黨餘都不想回去。魏兆慶更是不同意。幾經波折,到了1964年5月,政策下發到楊陵:凡是甘肅逃荒來的,沒有和原地丈夫離婚的婦女,一律遣返。
趙昂昂和兒子汪黨餘被迫回到甘𠔌,離開官村的時候,汪黨餘不願走,被汪躍金一頓拳打腳踢。回到甘𠔌的趙昂昂很快病倒,1966年7月去世,時年29歲。
許燕吉在監獄裏熬過了大饑荒,開始面臨新的問題:逼婚。其中一個原因是她以前信過天主教,有人認為她不結婚是因為還信教。當時監獄裏已經有兩個修女被逼結婚了。許燕吉說自己結過婚,早已不信教了。但監獄為了顯示改造犯人的决心,還是給她介紹了對象。
吳一江就是這樣被介紹給許燕吉的。在和吳一江相處一段時間後,許燕吉動心了,覺得這個人對自己不錯。但此時,許燕吉刑期已滿,得出獄了,而吳一江還有3年刑期,將來會怎樣,誰都說不清。在跟吳一江告別之前,許燕吉寫下一張字條給他:“衹要有一綫的可能,你就是我的丈夫。形勢實在不允許,你就是我哥哥。毛主席和柳亞子的詩,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這首詩是:“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1971年夏,許燕吉嫁給了魏兆慶
從監獄裏出來的許燕吉,像知青一樣,下鄉再改造,先是在河北農村勞動,後來去了陝西,因為哥哥周苓仲在陝西。在陝西,這樣的單身女子實在難以一個人生活,她被人介紹與官村的魏兆慶相親。許燕吉最終答應嫁給魏兆慶。周苓仲在妹妹做出决定的當天,一晚上都沒睡。作為知識分子的妹妹要嫁給大字不識的農民,這是他以前無法想象的事情。“但這就是現實,要想生存下去,衹有這一條路。”
許燕吉的臉上幾乎一直挂着笑容。她說她這輩子流淚的時候不多,甚至父親去世時,她也沒流過眼淚。“我當時小,被嚇傻了。”這曾經讓她母親很不高興。很多年後,母親還對她嫂子說,“你看這人,她爸爸去世的時候,一滴眼淚也沒流。”
我問許燕吉,“那你什麽時候流過眼淚?”
許燕吉想了想,“在决定嫁給魏老頭的時候,我流眼淚了。那時候我的心裏還惦記着吳一江,但我必須得做這個决定了。”
就這樣,許燕吉成了魏忠科的媽媽。
1978年底,剛上高中的魏忠科去給老師交作業。這位老師是被下放到楊陵的右派。他發現魏忠科有些英語底子,就問他,你之前是不是學過英語。魏忠科說,是。老師又問,是誰教的?魏忠科說,是我媽。
許燕吉3歲從北京到香港,入讀英國人辦的聖士提反書院,學校裏的許多科目由英國老師授課。她先是在這裏讀了兩年幼稚園,然後讀十年級。這是英製學校,從十年級讀到一年級,相當於讀完小學和中學。後來,父親突發心髒病去世。幾個月後,日本人進攻香港,聖士提反的校捨成了戰時醫院。當時病重的作傢蕭紅就是從瑪麗醫院轉到這裏,在臨時病房裏去世。
1942年,許燕吉和傢人去薄扶林道的基督教墳場給父親上墳,隨後一傢人乘船離開香港。許燕吉擡頭望着這個生活了7年的地方,“山頂飄的不是看慣的米字旗,而是個紅膏藥,趕快把眼光收了回來。”
此後,顛沛流離從未停止,直到1978年末。那位右派老師告訴魏忠科,“讓你媽媽務必在1979年元旦那天跟我見面。”這位老師知道,在農村裏會說英語的農婦一定是下放的右派。老師跟許燕吉見面後,把中央給右派安置工作的政策告訴了她。他告訴許燕吉,此時的落實政策工作已經到了掃尾階段,過了這個時間,他們可能就不管你了,你得趕緊去辦。
幾經輾轉,“右派”許燕吉獲得平反,回到南京工作。用她的話說,她像麻花一樣的人生,又被擰了一回。有人給她出主意,給魏老頭一筆錢,離婚得了。“我從來都沒有那樣想過。”許燕吉說,“雖然我們之間毫無愛情可言,但別人對你挺好,我們倆都老了,在一起就是過日子。”
魏兆慶與許燕吉一塊來到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在2006年去世。
“我現在誰都不恨”
在醫院裏,我跟許燕吉從下午聊到天色暗沉,秋天帶有霧氣的夜幕開始籠罩南京城,窗外的燈火逐漸亮起,車燈匯成的綫條緩慢移動。結束了一天工作的魏忠科和女兒魏彤颺來醫院看奶奶。前段時間,他們陪許燕吉去北京參加新書《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座談會。魏忠科記得歷史學者章立凡會上的一席話讓他印象深刻,“我們回顧歷史,個人就像大海裏的一滴水,但也不要忘了有這麽多一滴滴的水纔可以匯成海,所以個人史也是整個民族歷史的一部分。”
魏彤颺出生於1990年,她覺得自己同齡人中對中國歷史的許多部分並不瞭解,比如“大饑荒”,而她的奶奶補充了她缺失的這部分歷史。

《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封面正面
許燕吉的回憶錄原本叫《麻花人生》,編輯改為《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因為《落花生》這篇課文實在太有名。魏彤颺是在小學五年級的課本上學的《落花生》。魏忠科上小學和中學時,課本裏都沒有《落花生》,知道師範學校讀二年級時纔在課本上學到的。許燕吉則是在重慶南開中學讀初二時,在課堂上第一次讀了《落花生》,此時,父親許地山已經去世幾年。
我問許燕吉,“最喜歡你父親的哪篇作品?”
“我覺得《再會》挺好。”她說。
《再會》是許地山寫的一個小故事,講的是一個在外航海的老水手回到家乡,見到自己年少時愛戀的姑娘,兩人坐在一起,回首往事。
2014年是許燕吉大學畢業60周年,她的同學已經開始張羅這些事情。畢業50周年的時候,她去了,她的前夫吳富融也去了。此前多年,吳富融都盡量回避和許燕吉見面。許燕吉還特意打電話告訴他,“有聚會你就來,不要躲着我,不然別人還以為我給你多大壓力。”
我問許燕吉,“你恨他嗎?”
“我現在誰都不恨。”許燕吉回答。
50周年聚會的時候,吳富融給同學們送了他的詩集,給許燕吉也送了一本,上面寫着“許燕吉老同學指正”。
“我覺得他寫得不怎麽樣,”說到這裏,許燕吉笑了起來,“我能寫得比他好。”當着各位同學的面,她在紙上寫下:
五十流年似水,萬千恩怨已灰。
萍聚何需多諱,鳥散音影無回。
(主要參考資料:《我是落花生的女兒》、《臺灣近代三大詩人評傳》、《綴網人生——許地山傳》以及許地山先生的衆多作品。謝謝許燕吉女士,她記錄下了這珍貴的歷史。)
轉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