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作的“求經之路”,起起伏伏(上)
遲子建 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2018-10-11
近日,著名作傢遲子建的最新小說《候鳥的勇敢》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發行。小說既寫了東北的落寞,也寫了東北的生機。這些人事、情事、心事融匯到東北莽林荒野中,彙聚成遲子建的文字力量。
遲子建說:“寫過《群山之巔》之後,我又回到了這樣一片故土,我依然情鐘於這片土地,依然能在這片土地裏面發現當下生活我們所面臨的焦慮、矛盾、不公、歡笑、堅忍、眼淚等等這一切,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誰也逃避不了,我們五味雜陳的生活、我們酸甜苦辣的遭遇等等,我們人生的遭際。”



《中華文學選刊》2018年第10期“主編閱讀”欄目選載《候鳥的勇敢》。
今天的文章,是遲子建2016年的一次演講。在這次演講中,遲子建回顧了自己的寫作之路,可以說,這篇長文是深入瞭解遲子建創作資源與文學理念的入口。
文學的“求經之路”
遲子建
長假期間,我在傢裏看了一部電影,是霍建起導演的《大唐玄奘》,玄奘走過的路是一條宗教的“取經之路”;當時我就想,其實文學跟宗教差不多,也是一條“取經之路”,尤其對於我這樣寫了30多年的作傢來說。每個作傢走過的路都是個人的經驗,我曾說過,文學經驗有點像一次性消費的紙巾,可能我的經驗不會對別人有用,但如果我的文學的求經路上的一些心得,可以給學子們哪怕是點滴的啓示,我都覺得愉快。那麽今天我就嘗試着講一下,文學的“一人一經”。我將從六個方面來闡述,簡要回顧我的寫作之路,或者說我的文學的“求經之路”。

△電影《大唐玄奘》
1民間神話與原始宗教
我的故鄉是大興安嶺,中國最北的地方北極村,就是我出生的小村子。它每年有半年的時間是在飄雪,到十一月,那裏已披上冰雪的鎧甲了。鼕天時我們做什麽呢?就是講故事。燒着爐子,喝着花茶,有時我們圍在火爐旁,從地窖裏拿出幾個土豆,切成片兒,一邊烤土豆片一邊喝茶,圍爐聽老人們講鬼神故事。我還記得土豆片兒被烤後,因為澱粉沉積,就像給爐蓋做了一次美容,在爐蓋留下一圈一圈的白白的澱粉。我那時候很小,在外婆傢,我就在大人堆裏聽鬼神故事。他們講的故事其實就是小說,因為故事是小說的核。當然了,我們也知道有些小說不要這樣的核,但那樣的小說大多成了軟柿子,雖然甜,但很寡淡,沒有嚼頭。我聽的故事多半都是民間神話傳說,為什麽呢?東北人很多是闖關東過去的,我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全是闖關東時來到大興安嶺的。齊魯之地,大傢知道《聊齋志異》,那裏面的鬼神故事實在是影響深遠;這些老一輩的人,很自然地把神話故事帶到了邊地。我是1964年生人,大概我都十來歲了,北極村還沒通電,也不像現在有什麽電視之類的,衹有一個我姥爺稱之為“戲匣子”的半導體收音機,我姥爺那時候整天守着“戲匣子”找京劇來聽,那時候那就是“一大件”。你想在那樣一個荒涼的地方,這些民間傳說故事,可以說是我最早的文學啓蒙。
在大興安嶺生活的還有這樣兩個少數民族,一個就是我作品裏常常寫的鄂倫春,他們是遊牧民族,騎馬,在山上生活、狩獵,住在樺皮圍子裏,也有的是獸皮圍子。還有一個就是我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裏寫到的鄂溫剋部落。鄂倫春和鄂溫剋都是狩獵民族,住着同樣的“房子”(其實就是林間的“撮羅子”和“西愣柱”,叫法不同而已),宗教崇拜也是一樣的,就是一個是騎在馬上,一個是騎在馴鹿上。這兩個少數民族信奉萬物有靈,在他們眼裏,花、石頭、樹木等都是有靈魂的。

△鄂溫剋的鼕季
我小的時候,一個是外婆他們講的神話故事,一個是當地少數民族原始的宗教,對我影響很深。直到如今,我覺得這些樸素的宗教觀和自然觀還在影響着我。舉一個例子,寫《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時候,我去當地采訪了,在這之前也聽說了那一帶很多神異的故事。下面我要說到的一個故事,有一年在香港的一所大學駐校時也講過的:一個獵人,比如說他叫張三,前提是他是無兒無女的一個人,常年在山中打獵。有一天他打獵時,看見一隻懷孕的狐狸,他舉起槍就要打,因為狐狸的皮毛是很值錢的。可是這個時候這衹狐狸忽然擡起了兩衹前爪 ,像人一樣立起來,叫着這個人的名字,比如說:“張三,求求你——”因為它是衹懷孕的母狐狸嘛。當這個狐狸說出人話,嚮他求饒的時候,獵人特別害怕,他就放下獵槍給這個狐狸磕了一個頭,從此再不打獵了。奇異的事情在後面,獵人一生未娶,無兒無女。可等他終老,村人為他舉行葬禮的時候,葬禮上卻突然出現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一身素服,說是他的幹女兒,來為他送葬,一直把獵人送到墓地,然後這兩個女兒就消失了。像這種故事,在當地是廣為流傳的。
我作品裏面的一些原始宗教的氣息哪裏來?就是這兩個方面吧,一個是老一輩人從齊魯之地帶來、流傳下來的鬼神故事;還有一個就是我剛纔講的這種少數民族帶給我的原始宗教崇拜。
2大自然與命運感
你們學地理的應該知道,整個大興安嶺相當於一個奧地利國土的面積,據說如果按新加坡的面積計算,有135個新加坡大。這麽大的面積,大自然真是太壯闊了,現在全境也不過50萬人口,人在那裏太渺小了。所以小的時候在小鎮上遇到生人的時候,會有一種不安感。因為人在那裏是少數族類,而動植物是多數族類,像林木等等。
我是鼕天出生的,鼕天有一項活兒,我是特別恐懼的,就是一到放了寒假,就得去拉燒柴。因為鼕天很冷,需要大量燒柴取暖。那時沒有燃煤,我們燒的柴禾就來自山上。那時拉燒柴的工具有兩種,一個是手推車,一個是雪爬犁。一到放寒假,每天的第一要務,不管颳風還是下雪——零下四十度你也要進山,就是父親帶着我們去拉燒柴。我前一段給一傢評論刊物寫一個創作談,標題叫《小說的叢林》,其中談到這個細節。那個時候小,十一二歲上山跟着去拉燒柴的時候,有一種風幹的樹木,由於被雷擊或者是病蟲害,時間久了它就站着枯死了,我們叫它“站幹”。那時也是要保護樹木的,鮮樹是不允許采伐作為燒柴的,“站幹”就是我們的主要采伐對象。經常我父親放倒了這些“站幹”,十來歲的我們就要從密林深處,扛着“站幹”往雪路上走,因為那是手推車停放的地方,你要把燒柴集中在那兒。從傢裏去山上要走很遠的路,很多次我就看見一條“狗”,我說:“這是誰傢的狗啊?”我到裏面去扛“站幹”出來的時候,這“狗”老是看我,還挺肥大的,我也不認識它。我跟爸爸說扛站幹時遇見“狗”了,它老是跟在我身後,我爸就不再讓我一個人往裏面走,後來回去纔告訴我:“那哪裏是狗,那是狼!”——它尾巴拖着,耳朵是尖尖的。所以狼在我童年的印象裏,並不是一個兇殘的動物。我想可能那時食物鏈比較好,狼可吃的太多了,它看見一個毛頭小孩兒,心想吃了有什麽勁呢!所以沒有胃口。但也可能是它吃得很飽,正在悠閑地散步。
這樣的鼕天,我們還去哪兒呢?進城,買年畫。我們是在一個小山村生活,那時過年都要買楊柳青年畫、朱仙鎮年畫等等,各縣城的新華書店都有賣的。從我們小山村到城裏大概20裏路,一般傢長給我個三兩塊錢去買年畫的時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你去城裏書店的路上,沿着雪路走着走着,就得跑起來,因為天實在是太冷了,尤其是臘月天,基本都是零下三四十度這樣的天氣;臘月天的大興安嶺要是零下20度,那就是上帝對我們的恩賜了。我穿着棉猴,穿着厚厚的膠皮鞋,我們叫“棉靰鞡”。當你覺得腳一瞬間有“嗖”的一下涼的感覺,那就是你把腳趾凍着了,麻了,那時候要飛快地脫下鞋,抓一把雪搓兩下腳,這樣就不會生凍瘡。你在寒風當中再穿上鞋,要飛快地跑一段再走,不然你的腳就凍壞了。我小時候生過凍瘡,是因為拉燒柴,天太冷了,回到傢裏生了凍瘡。我不覺得痛苦,反倒覺得無限幸福,因為我免除了苦役,不用再跟着我父親上山拉燒柴了。

△遲子建《群山之巔》
人民文學出版社
這樣的生活對我的文學確實是有影響的。大自然漫長的鼕天,你們在南方真是體驗不到的。所以很自然地盼春,因為春天太美好了。春天一到,風暖了,不用穿厚衣服了,女孩子可以穿薄薄的花衣裳了。可是這樣的日子特別短。那裏的春天真是一閃即逝,大概衹有半個多月,滿山遍野的達子香花,就是映山紅,全開了。那時候我們常去山上采達子香花。我曾在新作《群山之巔》裏寫到這樣一個細節,這也是真實的。我們采了滿抱的達子香花後,哪有那麽多花瓶啊,沒有地方栽,放哪兒呢?我父親喝酒的酒瓶插幾枝,豬肉罐頭瓶子也插幾枝,最後杯盤碗盞都派上了。最有趣的器皿,那真不是虛構的,傢傢不是都要養豬嗎,豬食槽子那口比較深,所以廢棄的豬食槽子,也被我們用來栽映山紅花了。在那個年代,生活是那麽的樸素,又那麽的美好。當然因為我貪吃,所以我最喜歡那些能坐果的花,比如說藍莓,我們叫“都柿”。
都柿開花了我就特別高興,因為我們山村小學的後面就是一片樹林,一般是第二節課後的課間操,要做廣播體操時,我基本上就會溜掉,從我的作業本上撕下一頁紙,疊一個三角小喇叭,飛快地溜進樹林,奔嚮各種果子。不管青的還是熟的,都摘。然後上第三節課,老師講課時,我就在下面往嘴裏塞,偷着吃點,什麽馬林果、水葡萄等等。大傢知道花裏邊的忘憂草,其實就是黃花菜,我為什麽喜歡它呢?因為它能吃。我媽媽喜歡百合花、芍藥花,經常命令我“你去給我采點百合芍藥回來栽”,而我采這些花的時候,都會采一把黃花菜回來——用黃花菜做炸醬面太好吃了!
春天和夏天,也許因為太美好了,一閃即逝。我們幾乎不敢種香瓜和西瓜,往往它們還在旺盛的生長期時,天就一天比一天涼了,它們沒有熟的機會了。有時候9月份就要下雪了,霜來了,然後滿山的緑葉變成了五顔六色的。五花山那是絢麗之極,美得醉人。到了這時候,沒有成熟的果實,自然也就結束了生命。可能我受前面講的第一個話題的影響,感覺什麽都是有靈魂的,我覺得這些沒有成熟的果實,都有一顆心,這麽多顆心寂滅了,特別傷感。我很小的時候就愛傷感,骨子有一種天然的憂傷,可能與此相關。沒熟的果子死了,鼕天突然就來了,大自然是那麽多變。而人的命運呢,其實也是如此。
那時都是土葬,過了六十歲的人,在當時就算高壽了,當地的風俗,就要準備一下壽材,打上個棺材,刷上紅色的油漆擺在傢門口,陰森森的。晚上的時候出去串門,經過棺材的時候,真是害怕。這種棺材擺在那兒,讓你時刻知道人是有終點的。但也有不該到終點的人,卻在人生的列車上出了故障,下車了,夭亡了。死有時候真是突然而至的。童年的時候,我們是四傢住一棟房子,那棟房子有三個屬竜的女孩,都是1964年生人。有一個女孩生了痢疾,在衛生院打錯針了,然後就死了。一個常和我一起玩的女孩,因為一針命就沒了,她的母親哭得搶天呼地,讓我覺得特別恐怖,每天在觀察自己是不是有痢疾,生怕也被打錯了針,死亡的陰影籠罩着我。還有一個對我刺激很深的,同一棟房的另外一個屬竜的女孩,她叫小平。殺豬那天,她傢的炕燒得特別熱,不能睡人,她就來我傢,和我睡在一鋪炕上,她還把一塊豬肉拿過來給我吃。我有一篇散文談到這個細節。當天晚上她就發病了。第二天大人們用生産隊的馬車,把她送到了城裏的醫院,檢查為結核性腦膜炎,一周後她死了。這些跟我整天蹦躂在一起的一棟房子裏的同齡女孩,突然地死去,對我刺激太深了。命運是如此殘忍,如此難測。我媽媽比較迷信,她跟我爸爸說:“咱們最好是搬傢吧,你看這棟房子好像養不住屬竜的女孩子。”那時我們傢也沒地方可搬呀,就一直住在那裏。可能我命比較硬吧,安然無恙,逐漸長大。
大自然的風霜雨雪,還有一些朋友、鄰居命運的變故,包括我個人經歷的父親和愛人的早逝等等,讓我覺得生命真的很脆弱,人生真是非常的蒼涼。
一些批評傢談到我作品的死亡情結哪裏來的,我想就是在我自幼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我看了生,看了死;看到了春天,也看到了鼕天;同時看到了死去的植物,在第二年春天復生。明白了一個最樸素的道理:生生死死,永不止息。
3蒼涼與溫暖
鼕天給予了我們極北之地人漫長的風雪,也給了我們對溫暖的渴望,以及不屈、倔強的性格。所以我作品的底色是蒼涼的,我筆下的北方人也是隱忍的、堅強的,就像鼕天的河流。大傢知道黑竜江是中俄界河,鼕天的這個時候已經封江了,到了12月、1月的時候,冰會越來越厚,可是我們鼕天時還會在江上捕魚。我從小跟着大人去江上捕過魚。你用冰釺鑿開厚厚的冰後,能看到江水像生命的春水一樣在涌流,我們從水裏還能捕上魚來——即使那樣的嚴寒,也沒能真正把一條江凍僵,因為春天又會來。

△黑竜江的鼕季
這樣的氣象就像人生,不管現實多麽嚴酷,我的內心依然涌動熱泉,這就是我作品中的“暖”吧。其實暖是對人性有較高的期望值,也是一種宗教情懷。我也知道惡在人性的叢林中像荊棘一樣密佈,悲涼之霧在我們人生之河中,從來就不曾遠離我們。但我就想在這樣的地方,在迷霧當中尋一絲絲的亮光,在這無邊的寒冷當中尋找這種絲絲縷縷的暖。實際上,我作品的“暖”也沒那麽強悍,有時批評傢把它誇大了。過於“暖”,大傢都知道火爐燒得太暖了,燒過頭了,就引起火災了。我們老傢的炕是用油紙糊的,要是燒得過熱,它就會糊了,冒出焦糊的味道,炕面落下傷口結痂似的疤痕。所以說作品的溫暖,要恰到好處。在這樣一個蒼涼的背景下,“暖”要水到渠成地呈現,不要一味地去給它一種“暖”,強加所謂“高大上”的東西。在“文革”時期,一些文學作品裏的人物,就是“高大全”式的人物,那是小說人物的悲劇。
大傢知道我有一個短篇叫《白雪的墓園》,有人讀了,說我寫得挺溫暖,我說這個小說其實多凄切啊。1986年1月,我父親去世了,他是在凌晨去世的,那天白天他看上去情況挺好,所以晚上我和姐夫在醫院的搶救室守着他,讓我媽媽去姐姐傢休息了。凌晨時我看父親不行了,趕緊讓姐夫回傢叫我媽。媽媽一進來看到我父親停止呼吸了,她就哭;她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她哭不像一般的人大放悲聲,她是忍着的那種哭。她哭着哭着,我突然發現她的眼睛裏瞬間有了一顆紅豆,紅紅的,很大的一粒;我就想是不是從此以後我媽媽的眼睛就不好使了,所以害怕極了。舉行完我父親的葬禮,葬禮三天後要去圓墳,我們怕她傷心,不讓她去。爸爸是臘月去世的,接着就是過年,過年前按風俗還要上墳——《白雪的墓園》寫的都是真實的情節。我爸爸去世後的那段時日,我媽媽眼睛裏那顆圓圓的紅豆一直在,我們以為它永遠就伴隨着她了。要過年的時候,我們姐弟三人都好好地幹活,哄我母親,怕她傷心難過。挑水、劈柴、蒸年幹糧等等,不想讓她提起父親的話題。臘月二十七,她要跟我們一起去上墳,我們堅决不肯,飛快地跑出傢,七拐八繞,把她甩開了。我們回來後,發現她哭過。第二天早晨我們起床後,突然發現她失蹤了,我們特別害怕她想不開去自殺了,到處找,可哪兒都找不到她。最後她終於回傢了,外面在下雪,她落了一身的雪,進來後拍打身上的雪花。那時我父親的墳還沒立碑,一般來說要轉年清明纔立碑,所以墳前是沒有名字的,再說那是當時做白事的幾個人給選的一塊墓地,所以她並不知道父親埋在哪裏。但是她進來說:“我去看你爸爸去了。”我們立刻問:“你找到了嗎?”她說:“我找到了,我一上山,經過一座新墳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和見到別的墳不一樣,我就知道那是你爸。”那一瞬間我們特別難過,然後看她的眼睛,發現特別清亮,原來她眼裏的紅豆沒了!她上了墳回來,眼裏這顆一直帶着多少天的、早晨時還在的紅豆,突然就消失了。所以我寫《白雪的墓園》的時候說,我父親去世的一瞬,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耍賴,不忍離開,他就化作一顆紅豆藏在我母親的眼睛裏,直到我母親親自把他送過去,他纔真正安心待在另一世了。
你們現在聽的這個故事,小說裏面的這些細節,都是真實的,批評傢也把這樣的小說定義為“溫暖”,我不敢苟同。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啊,它是多麽的殘缺,多麽的憂傷!所以我一直說,我作品的“暖”,是蒼涼當中的溫暖。
我寫作的“求經之路”(下)
遲子建 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2018-10-11
4現實與超驗
也許是童年所聽的鬼怪故事對我的影響比較深吧,我一直覺得在人間之外,有另外的生命存在。那些離去的人,也許去了一個我們並不知道的空間,他們在以另外的方式與我們溝通,誰敢說不是這樣呢?因為死去的人,也會托夢給你,我們聽到這樣的故事太多了。那麽從這個意義來講,我一直在想,人沒了以後,是不是真在另外的空間存在呢?所以每當有消息稱發現了第幾空間,或者說靈魂有重量的時候,我總是無限好奇;我想如果能經過科學的證明,真有人以外的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靈魂真的有極其微弱的重量的話,那將是多麽有意思的事情。
我的小說偏於現實主義的很多,可能這也是我的一些讀者比較喜歡的作品,像我剛纔談到的《白雪的墓園》《親親土豆》《偽滿洲國》《白銀那》等等。但我也寫了一些超驗的作品,我這裏想到的有《嚮着白夜旅行》。還有就是《逆行精靈》《朋友們來看雪吧》《格裏格海的細雨黃昏》《旅人》等。我在這裏以一篇小說為例,來談我為什麽會寫超驗的東西。
2000年的時候,我們經由愛爾蘭去挪威訪問,當時是王蒙作為團長,也曾來你們這兒駐校的王安憶女士也同行,還有馮驥纔、劉恆等一批作傢。我們到挪威去了卑爾根。卑爾根大傢都知道,這是挪威最著名的作麯傢格裏格的故鄉,格裏格改編了易卜生的《培爾·金特》,組麯中比較著名的是《晨景》。我們去格裏格的故居訪問,他的故居面朝大海。接待方給我們代表團請來了一個鋼琴演奏者,演奏類似於《培爾·金特》組麯裏一些比較經典的《晨景》《索爾維格之歌》等麯子。鋼琴演奏是在廳裏進行的,它前面有一個很大的露臺,這個露臺面朝大海。露臺是沒人的,那天又沒很大的風,可是在演奏的時候,我看到廳裏通嚮露臺的那個門,一會兒就“吱吱”地在響,然後就開了。門開了我就很好奇,我悄悄過去看,唉,並沒有人啊。我就把門關上,可是關上以後,不一會兒它又慢慢地開了,好像背後有個重要人物要出場一樣。我對馮驥纔說,我怎麽覺得是格裏格想聽他自己的麯子,所以他纔從露臺推門而入呢。門開了,雖然我們看不到他,但我相信他來了。這種感覺真是很奇妙,我有一種創作的衝動,馮驥纔也鼓勵我,所以回來後我就寫了《格裏格海的細雨黃昏》。

△格裏格故居
我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一部現實的作品,但這裏面也有超驗的東西。比如說我寫到了那個薩滿,她每救別人一個孩子,她自己就要失去一個孩子,你說這個是不是很玄妙?這是不是超驗的東西?大傢可以去看,這情節是真實的。我還記得《百年孤獨》裏寫的有些情節也是超驗的,在一個部落,那些沒見過磁鐵的人們,突然有一天發現誰拖着一塊磁鐵在走——馬爾剋斯描寫得太精彩了,他寫磁鐵所經之處,傢裏的鍋呀什麽的鐵器,都跟在後面“嗖嗖”地走,平時那些針之類的找不到的可以被磁鐵吸引的東西,突然全都現身了。這些東西在跟着一塊磁鐵走。你能相信這樣的細節嗎?它在科學上是對的,但也運用了超驗的藝術手法。對於文學來講,無論是現實還是超驗,這都是一個作傢真實心靈的寫照,其實也是對現實的一種寫照。誰能說現實生活就一定是日升月落,而沒有靈魂出竅的時刻呢?它一定在靜悄悄籠罩着我們。
5女作傢與女性形象
去年我參加了一個關於我作品的研討會,有一些批評傢到場,其中有批評傢在談我作品的時候說,遲子建的作品雖然好,但是女性色彩不足,寫個人化的東西太少。我是尊重所有善意的批評的,因為好的批評,對作傢的寫作確實是一種及時的提醒,是一種有力的鞭策。但是對這個批評,我還是持懷疑態度的。
我十七八年前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我的女性觀》,其中的一些觀點,至今未變。我認為男女之間的關係就像太陽和月亮的關係,緊密銜接,各有各的光明,各自照耀不同的天空,不可能誰取代誰,也別指望誰打倒誰。對於我來說,我覺得女性與男性最大的區別,大多數的女性是會生育的,她們在生育過程中獲得了對生命最直接、最鮮活的認知,所以從愛生活的角度、從包容的角度來講,女性可能更濃烈一些。
不管現實多麽嚴酷,我的內心依然涌動熱泉,這就是我作品中的“暖”吧。其實暖是對人性有較高的期望值,也是一種宗教情懷。
對於文學來講,無論是現實還是超驗,這都是一個作傢真實心靈的寫照,其實也是對現實的一種寫照。誰能說現實生活就一定是日升月落,而沒有靈魂出竅的時刻呢?
我個人不喜歡給作傢做性別劃分,因為任何的性別劃分,都帶着某種傲慢與偏見,而任何的寫作,其實都是個人化的寫作。男作傢的寫作難道不是個人化的寫作嗎? 你說曹雪芹、蒲鬆齡、馮夢竜的寫作,哪一個不是個人化的寫作呢? 來過你們這裏駐校的男作傢,韓少功、張煒、阿來、蘇童、格非、畢飛宇,他們的寫作太不一樣了,是不是?蘇童和畢飛宇還同在南京,可是他們的作品,是不是各具風采?也正是這些差異,他們纔成就了自己。還有,為什麽批評傢喜歡在“女”字上做文章? 強調男作傢筆下的女性人物形象,強調女作傢的“女性意識”,其實還是有封建的那些東西,似乎女性就是被“看”的。所以我是不喜歡給女作傢定義的,也不喜歡貼性別標簽。比如說王安憶、鐵凝、方方,這些優秀的女作傢,如果隱去她們作品的署名,你能看出它們一定就出自女作傢之手嗎?
女作傢寫女性的東西,應該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有一些女性色彩強烈的小說,特別個人化的東西,也有精彩之作。因為個人畢竟也是社會的一部分。但如果為迎合潮流,有意為之,那就是看輕自己,為自己製造了牢籠。這就需要女性有思想的深度,有心靈上真正的自由,這樣才能有精神上真正的獨立。當然社會也應為女性發展,提供更多的與男人同處的平等空間。
從自然屬性來說,女性有善良、隱忍的性別特徵,而且熱愛大自然,對充滿靈性的事物有着先天的直覺。所以女性成為作傢———雖然我強調不要去給女性作傢做標簽,但我也承認,女性成為作傢,確實有着一些比較先天的條件,所以你看這個世界,女巫多,男巫少。而很多優秀作品,是有“巫氣”的。
這些年的文藝作品,尤其是看到一些影視劇中的女性形象,我有時真是失望,越來越物質化,越來越無靈魂和操守。當然這裏有社會拜金主義之風愈演愈烈的因素,讓這樣的女性形象大行其道。前天我給本科生上課談到了元麯,關漢卿的戲劇,比如說《竇娥冤》《救風塵》《望江亭》,包括馬致遠寫昭君出塞的《漢宮秋》,這些名劇都賦予女性至高的位置。她們儘管在生活當中受到了愛情的壓迫,她們最後的選擇都是遵從自己的內心生活,而沒有那麽物質地屈從於這些劇裏的官吏。再比如說像《紅樓夢》裏面,曹雪芹寫的那些女性,尤三姐、晴雯,甚至黛玉———你看黛玉那麽决絶地焚詩稿,這些女性形象,帶着那個時代女性的尊嚴,雖然不排除有封建的因素,但一種女性天性當中的高貴和美好,一直存在。
可能有很多人都喜歡梅麗爾·斯特裏普演繹的那部著名的電影《蘇菲的選擇》,蘇菲面臨的選擇是什麽? 在納粹集中營中,讓她交出兩個孩子,衹能存活一個。蘇菲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這個情節大傢都知道,她後來把女孩送出去了,讓她赴死,把男孩留下了;戰後她特別地痛苦,劇裏寫到她與一個猶太知識分子痛苦的情感糾葛。現在很多人把它分析為“蘇菲要把女孩兒獻出去,是因為男尊女卑”。我不這麽看,我認為蘇菲身為女性,她把女兒獻出去,更主要的是她知道,女性是真正富有犧牲精神的,她很自然地把女兒獻出去了,而不是覺得女性是低賤的。我認為是蘇菲天性裏的犧牲精神,讓她認為她的女兒應該也是這樣的。從這個角度理解,我覺得這種女性人物形象太偉大了。

△電影《蘇菲的選擇》
關於對女性的認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態度。前不久我發了一條微博,記得在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時,有個奧地利作傢在討論會上說,他開始創作的時候是寫愛情詩,因為女性喜歡愛情詩,後來他說真正有了女人之後,他就寫死亡了。還有一個尼泊爾女作傢,她在譴責他們國傢議會裏面都是長鬍子的人,女性在政治上所占的席位太少了。我覺得政治呢,可能這是我的偏見,我覺得這真就是一場遊戲,是男人之間的一個遊戲;女性更接近大自然和天性當中的美好,不太適宜加入這樣的遊戲。
我有一個好朋友,是香港科技大學的劉劍梅教授,我很喜歡她的一些批評文章。她有兩部著作,我覺得做批評的人,尤其是對女性文學研究感興趣的人,可以去讀一下,一個是《狂歡的女神》,一個是《彷徨的娜拉》,娜拉就是易 卜生的名劇裏出走的那個。《狂歡的女神》裏面,她就寫了世界上很多優秀的女藝術傢,其中包括著名的墨西哥女畫傢弗裏達·卡洛,一個那麽不屈的女性,我去墨西哥的時候參觀過弗裏達·卡洛的畫室,就是藍屋。劉劍梅教授認為在當代,當代女性的物質化會妨礙她們精神上的成長,影響她們的高度。
我覺得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女作傢和女性文學千萬不要囿於自己的小天地,一定要視野開闊一點。
回到這個問題開頭的話題,我當時特別想跟提出問題的批評傢說,我作品《額爾古納河右岸》裏面的薩滿,明知道救別人一個孩子,要死一個自己的孩子,她不斷地救,不斷地犧牲自己的孩子,這種女性像聖母一樣,這不是女性意識嗎?我還寫過一個短篇小說《逝川》,寫一個接生婆,一個老女人,孤苦一生守着一條江,也是那麽堅強的一個女性。我還有一個短篇《親親土豆》,寫丈夫得了癌癥以後,夫妻之間的生離死別,最後她給丈夫搭了一個土豆墳,她離開那座墳的時候,一個土豆骨碌碌地滾下來,這個寡婦往前走的時候,還回頭說了一句:“還跟我的腳呀?”當然還有《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女主人公,這些女性的傷痛,這種自尊,難道不是女性意識嗎?一個作傢的心扉和她筆下的人物共融了,衹不過她不歇斯底裏,就缺乏女性意識嗎? 我覺得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說,狹隘地定義女性的形象不好。但我同時也要強調,文學史上確實也有女作傢寫“私小說”,完全寫個人經歷和情懷的,也有寫得很棒的,但它的比例是極少的。
6“走出去”與“走回來”
“走出去”是中國文學嚮外走,我們知道莫言走得最好也最遠,走到了斯德哥爾摩的榮譽殿堂。當然“走出去”特別重要,但是“走回來”也很重要。
我以一個小故事開始吧。2012年的時候舉辦倫敦書展,那年的春天,我從老傢坐火車回哈爾濱。插個話吧,我挺愛寫火車的,因為我的故鄉偏僻,火車一直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我經常在路上折騰一兩天,才能到傢。那天我在火車上遇見一對老夫妻,老頭是個阿爾茲海默病患者,他老伴跟我聊了一些他發病時的細節,比如他晚上時喜歡捲起行李,說他要出發了,還有的時候他站在鏡子前,左照右照的,覺得自己特別美,有些被我寫到《群山之巔》 中那個患了阿爾茲海默病的安玉順身上了。我在火車上遇見的這個老頭特別能吃雞蛋,一會兒吃一個,他老伴就給他剝一個。我說你們這是幹什麽去呀?她說我們要去按手印,從大興安嶺經由哈爾濱,去老頭原來的工作單位,好像是哪個地方的一個糧庫,去按手印;你要是今年不按手印,你的退休金就會停發了。我說這個太不人性了。她說:“你不按手印,公傢認為你這個人有可能死亡了。”我說:“那一定要見到活生生的?如果是癱瘓了或者其他情況,那怎麽按?”她說:“那沒辦法,你就得領着他去。”
這件事發生後沒多久,就在同年,因為要去參加倫敦書展,我去駐北京的英國大使館按手印。衹為按一個簽證的手印,我從哈爾濱至北京,來去兩天,非常辛苦。而沒有手印作為證據,就無法簽證,也讓我心情沉重。可是到了書展開幕的時候,我在進入倫敦境內的時候,我們代表團的人都進去了,我卻被攔住了。我英文不好,海關的工作人員一直在比比畫畫對我說,我明白了大概,就是我入境的手印和我當年留在北京的手印不符,難道我是女巫,“我”居然不是我了。你說我怎麽辦?好在我們代表團是參加倫敦書展的,照片什麽的都對上了,儘管僵持了很久,最後還是放我入境。看來這樣的手印製造的麻煩,不要以為衹有在中國存在,在世界上依然存在。
我今年8月在長春參加國際漢學家大會,見到了一些漢學家、翻譯傢,也見到了瑞典的陳安娜,她剛好要翻譯我的 《額爾古納河右岸》。她翻譯作品也要採風,會後她和丈夫萬之先生去了內蒙古我描寫的這個部落,做了實地采訪。她真是很敬業。我們在討論的時候,我有一個發言叫《樊籬外的青草》,我說無論是文學還是其他,樊籬一直存在。消除文化上的樊籬,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
獲第七屆茅盾文學奬
這種“走出去”有時也容易跟風。李安是我非常欣賞的一位導演,大傢知道他拍了著名的《斷背山》,它是根據美國女作傢安妮·普魯的一個短篇小說改編的。那一時期這樣的電影太多了,2005年我和劉恆在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時,看過幾部類似片子。愛荷華大學有一個免費放映廳,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放映各個國傢的電影,作為資料片。劉恆是搞電影的,他給張藝謀和陳凱歌等導演都做過編劇。我不會說英語,但電影打的英文字幕,我還能看懂一些,所以我和劉恆去看電影的時候,偶爾兼做他的翻譯,講講劇情。我們倆那時期看的片子,我後來查了一下日記,澳大利亞的、法國的都是同性戀題材的,基本劉恆一看開頭又是這樣的,他就呼呼大睡。有時候醒來的一瞬,他會看看銀幕嘟囔一句,又是這個呀。商業和文學在融合的時候,一個作品成功了,它能帶來好的一面,當然也可以帶來不好的一面。盲目跟風是對藝術最大的不敬和傷害。所以任何一種藝術的發展與創新,需要藝術實踐者有開放的視野、包容的心態、獨闢蹊徑的勇氣,當然更重要的是人文關懷。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走出去”是必然的,也是必須的;但“走回來”,也就是珍視我們的內心生活,珍視我們民族優秀的文化傳統,珍視我們腳踏土地的豐饒與貧瘠,陽光與陰影,我們纔不至於墮入虛浮的泥潭。

△電影《斷背山》
過於追隨國際風,文學可能失去自我,而一味地展覽黑暗與醜陋,無視我們民間存在的善良與美,也是一種投機和不自信的表現。同樣,無視於我們所體味到的寒涼,生硬地把五味雜陳的生活兌成一鍋甜粥,也是脆弱的表現。所以我說,無論“走出去”還是“走回來”,都要警惕文化極端現象的出現。在這個時刻,每一個作傢都要警醒,你一定要腳踏實地,要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一定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不跟風,這樣我們的藝術才能立得住。
通過以上六個方面,民間神話與原始宗教,大自然與命運感,蒼涼與溫暖,現實與超驗,女作傢與女性形象,“走出去”與“走回來”,我簡要地回顧了一下自己的寫作之路,當然也是我文學的“求經之路”。其中有我對自己作品的回顧,也有我的一些文學觀,在理解上可能比較粗淺,不夠深入。我也想引出這些話題,由大傢去豐富和完善這些話題的討論。
再回到 《大唐玄奘》 這部電影,玄奘翻譯的《心經》流傳於世,對佛教的貢獻巨大。他走了兩條路,一條是現實的路,玄奘走過的路往返數萬裏,在他那個年代走了幾年。他還有一條精神之路,那就是佛學之路,也就是求經之路。他求來的經,至今萬人傳誦。可是文學的取經卻不是這樣的,也就是說每個作傢,各念各的經。我也不知道我這樣的“經”,會不會對你們有一點點的啓發。對於我這樣的寫作者來說,我走過的現實的取經路,就是我剛纔回顧的,我是從大興安嶺開始到哈爾濱,又到了世界上的一些地方,不管經歷了多少山川河流,最愛的還是故鄉的山水;但我寫作的“求經之路”,起起伏伏的。因為在我眼裏,沒有完美的寫作,寫作也是沒有盡頭的。這也就意味着,寫作的求經之路無限漫長,而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壯闊所在。這樣的路具有無與倫比的誘惑性,是艱難之路,同時也是燦爛之路。對於一個生長在極北之地的人,一個在雪地裏打滾,經歷了幾十年嚴寒摧打的人,一個開始不斷生長白發的50多歲的人,筋骨還算強健吧! 我願意在這樣的路上傾聽風雨,迎接未知的暴風雪,繼續我文學的“求經之路”。
原載《文學報》2017年3月17日
本文係遲子建2016年11月在華中科技大學人文素質教育基地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