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雪窗簾
遲子建 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2017-03-14
作傢簡介
遲子建,女,中國作傢協會第八屆主席團成員,黑竜江省作傢協會主席,一級作傢。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發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五百餘萬字,出版四十餘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小說集《逝川》《霧月牛欄》《清水洗塵》,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遲子建文集》四捲和三捲的《遲子建作品精華》。
所獲榮譽:《霧月牛欄》曾獲得第一屆魯迅文學奬、《清水洗塵》獲第二屆魯迅文學奬,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獲第四屆魯迅文學奬(2004—2006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奬。《額爾古納河右岸》獲第七屆茅盾文學奬。澳大利亞“懸念句子奬”等多種文學奬項,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譯本。
遲子建是當今文壇一顆耀眼的明星,她是唯一一位三次獲得魯迅文學奬、兩次獲得冰心散文奬、一次莊重文文學奬、一次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奬、一次茅盾文學奬的作傢。在所有這些奬項中,包括了散文奬、中短篇小說奬、長篇小說奬等。
雪 窗
遲子建
有一幅窗簾,是由霜雪凝結而成的,這些年來一直掩藏在我的記憶深處,每到年味漸濃的時候,它就聳動着,浮現在我眼前。我曾幾次提起筆來,想把這幅雪窗簾挂出來,然而它最終還是融化在世俗生活的濁流中了。
我以為它就此消失了,誰知這兩年它又悄悄地現出形影了。它孤寂地待在我心中的一角,發出明亮而又冰冷的寒光,讓我警醒。我這纔明白,真正的霜雪如果不用心去暖化它,是送不走的。
一進臘月,火車站就像要上演一部最叫座的故事片似的,擁擠得要爆棚。售票窗口前排着長長的面色焦灼的購票者,站臺上是黑壓壓的等候上車的人。廣播裏一會兒傳來某列新增列車的開車時刻,一會兒又傳出某一列車的晚點通知。大多數的旅客都是為了趕着回傢過年的。於是,候車廳的衛生間由於被人頻繁地使用而散發出刺鼻的尿騷氣,每一條長椅上都坐滿了面色疲憊的旅人。過道上遺棄着煙蒂、果皮和紙屑,清掃員對着在大庭廣衆之下把着小孩撒尿的婦女和隨便把煙灰磕在地上的男人常常發出斥責聲。火車站在這時節比農貿市場的早市還要庸碌和零亂。它就像一棵被千千萬萬人覬覦着的聖誕樹,所有的人都想在它身上挂上一件禮物,結果使它不堪重負,呈現着傾頽的趨勢,發出沉重的喘息聲。
那個時候的火車票還不像今天這麽好買。如果你不能起大早去排隊的話,要想購得一張臥鋪票,除了從票販子手中買高價票外,就衹有托鐵路的熟人了。好在我有一個這方面的朋友,就免除了購票的勞苦。
我回傢過年,大抵是在小年前後。因為臘月二十五是給父親上墳的日子,我必須在此前趕回傢中。
我記得那一年是過小年的那天動身的。走前我把傢門貼上了“福”字。我不希望除夕時別人傢的門前要春聯有春聯,要燈籠有燈籠,而我的門前卻毫無喜氣,所以總是提前張貼含有吉祥意味的“福”字。
火車站的亂自不用說了,當我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地提着沉重的旅行包從蜂擁的人叢中艱難地擠上火車時,對年不由生起了一種怨恨。我覺得年是個讓人勞神費力的東西,是頭捉弄人的怪獸,是個衹能讓人圍着它轉的自私鬼。
安頓好行李,氣也喘得均勻了,火車緩緩離開了站臺。天已黑了,列車的玻璃窗上蒙着霜花。有淘氣的小孩子為了看窗外的風景,就不停地用手指甲颳着霜花,那聲音“嚓嚓”響着,就像給魚剮鱗的聲音。
一個燙了滿頭鬈發的女列車員捧着一個黑色的皮包召喚旅客換臥鋪票。大傢把一張張客票交到她手中,換來一枚枚長方形的鐵牌。她把票依次插在黑皮包中,那些相挨着的車票看上去就像竪立在公墓裏的一排格式化的白色墓碑。她帶着一股守墓人慣有的漠然神情,離開了車廂。
大約半小時後,列車員又來了,她在車廂的過道裏一遍一遍地吆喝:“還有沒有沒換票的?!”見沒有旅客回答,她就夾着皮包走了。
我吃了一個橘子,打算到盥洗室刷刷牙,就到鋪位休息。然而盥洗室已經被無座的乘客給占領了,衹好悻悻地回來,把牙具塞回旅行袋裏,爬到中鋪去休息。我討厭乘火車時睡下鋪,旅客把它當作自傢的炕頭理直氣壯地坐着且不說,有的人還坐在那裏就着油膩的燒雞和豬手喝着小酒,油污會弄到床單上。還有的女人喜歡吃瓜子,將瓜子皮嗑得四處飛揚。更有甚者,將喝得黏糊糊的果汁撒在了上面。你躺在被形形色色的人坐過而被弄得污漬斑斑的鋪位上,就有一種睡在豬窩的感覺。
藉着昏黃的燈光,我翻開一本雜志。纔看了一會兒,就聽對面的下鋪傳來了一陣爭吵聲。我連忙探出頭去望。坐在下鋪靠窗位置的是一個老女人,我上車的時候她就坐在那裏了。她的頭髮已經白了多半,看上去六十左右,穿灰棉襖,紮一塊深藍色的頭巾,帶着一隻籃子。先前那籃子是放在茶桌上的,後來陸續到來的其他乘客要往上面放水果和茶杯,嫌其礙事,就把那籃子放到茶桌下面。她似乎怕別人不小心踢着那籃子,時常地往下望上幾眼。她大約是不常出門的,像小孩子一樣用指甲颳開車窗上的霜花,不停地朝外張望着。她的自言自語聲曾引得我忍不住想笑。比如她輕聲嘀咕:“這荒郊野外的還亮着燈,這不是給鬼照亮的嘛”;還有:“哦,這電綫桿子可真多啊,隔不遠就一個,隔不遠就一個。這電是從哪裏走的呢?我怎麽一點也看不到它們閃光?”
與這老女人吵嘴的,是一個穿着皮夾剋的胖乎乎、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他說他要睡覺,讓老女人趕快讓開。
老女人說:“這是我的鋪,你咋讓我走呢?”
胖男人說:“什麽你的鋪,這是我的鋪,我剛剛補的鋪!”
老女人恍然大悟地說:“敢情這是快過年了人太多,火車上讓兩個人睡一個鋪啊?”圍觀的人發出陣陣笑聲。
胖男人不耐煩地說:“誰跟你個老太太睡一個鋪?你是哪張鋪的,就快回哪兒去!”
可老女人認定了這男人要跟她睡一個鋪,她問:“你這是要睡上半宿了?”
那男人沒有好氣地說:“我上半宿下半宿都睡!”
老女人“哎呀哎呀”地叫着,似乎在懊惱自己怎麽碰上這麽一個合鋪者。
這時一個吸着煙的男人提醒老女人:“你再看看你的票,是不是這個鋪的?火車是不可能賣重鋪的啊!”
還有的人說:“你是不是從票販子手裏買的假票啊?”
老女人很委屈地說:“這票不能有假,我閨女早晨四點鐘上火車站排隊給我買的。”說着,她起了一下身,從褲兜裏掏出票來。她的票是這張鋪位的千真萬確,可是,她沒有跟列車員換票,所以她的鋪被當做空鋪賣給了別人!
大傢把她犯的過失說給她聽時,她幾乎要急哭了。她說:“我以前坐火車時都是自己拿着票,乘警查票時就把它掏出來。哪能買了票又交給人傢呢!”
酒氣熏天的胖男人用輕衊的語氣說:“連火車都不會坐,出的什麽門呢!”
她申辯道:“誰說我不會坐火車?我這輩子坐了有十來回了呢!”她的話又引來一串笑聲。
那個吸煙的男人對新來的鋪位主人說:“哎,跟老太太說話客氣點,都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出趟門容易嗎?”
“你想當雷鋒是不是?那行啊,你把自己的鋪讓給老太婆睡不就行了麽!”胖男人咄咄逼人地說。
“你這人怎麽這麽說話呀?”吸煙者掐滅了煙,躍躍欲試地朝胖男人揮舞了一下胳膊。
“怎麽着?是不是過年回傢沒什麽帶的,想挂點彩回去呀?!”胖男人脫下皮夾剋,將它甩在鋪上,挑釁說:“過來呀,老子成全你!”
“你們可別因為我打架啊,這大過年的,把誰打了都不好。”老女人起身拉住胖男人的毛衣袖口說。
吸煙者大約也不想無端惹麻煩,說着“我找列車員來給評評理”,轉身朝乘務員室走去。
很快,那個滿頭鬈發的列車員過來了。
她聽明了事情原委後,對老女人說:“這事情怪不了別人,我一遍又一遍地喊讓乘客換票,嗓子都要喊破了,大傢都能證明吧?你不換票,火車開出半小時後,就等於放棄了對這鋪的權利。這鋪屬於人傢的了。”她指了指胖男人。
老女人可憐巴巴地說:“我以前沒有坐過能睡人的火車,我坐的都是座兒,哪知道還得換票呢。”她說:“那我這票就等於作廢了?”
“作廢倒不至於,不過現在臥鋪都滿員了,你衹能坐着了。”
“那我上哪裏坐着呀?”她顫着聲問。
“坐邊座上吧。”列車員說,“沒別的辦法了。”
老女人落下了眼淚,她獨自嘟囔着,埋怨女兒剛纔送她上車時,沒有告訴她換票的事。她說早知如此,還不如坐硬座呢!她在衆目睽睽之下懊惱萬分地提着籃子來到邊座上。她看了一眼那貼着車廂壁立着的座兒,說:“它立着我可怎麽坐呀?七仙女的屁股也坐不穩它呀!”她的話又引來一片笑聲。
列車員一伸手把那彈簧座拉了下來,說:“這是可以活動的座,你要是一起身,它就自動立起來了!”
老女人把籃子放到窄窄的桌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用手護着那衹籃子。那籃子有三分之一探出桌面,很容易被過往的行人給颳到地上。有人就勸她說:“你把籃子還是放在原來的地方吧,那裏寬綽。”
她沒有作聲,而是滿懷憂傷地看着胖男人展開被子,他脫下鞋子和棉褲,一頭鑽進了被窩。人們都對他投以鄙夷的目光,不過再沒有人說什麽。
當列車員要離開的時候,老女人問她:“我這票是能睡人的,現在成了不睡人的了,能不能把錢給我找回來呀?我閨女不是等於白白花了冤枉錢麽,那可不是小錢,得好幾十塊呢!要是買一袋米的話,夠我吃多半年的了!”
列車員似有些不耐煩地說:“行行,一會兒我給你問問車長去!”
“什麽事都得當官的做主呀?”她嘟囔了一句。
列車員不再理睬她,她對着那些意猶未盡的圍觀者說:“有什麽好看的,都回自己的鋪位上吧。我告訴你們,九點一過就熄燈了,你們提前把被子鋪好了,別到時候抓瞎!”說完,她昂頭挺胸地帶着一種解决了棘手問題的自豪感走了。
胖男人已經發出了響亮的鼾聲。
先前與胖男人險些大打出手的那個男人,用嘴努了一下那像死豬一樣沉睡着的胖男人說:“哎,就是不願意和他一般見識吧!這要是放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不把他打成豁牙纔怪呢!喝點狗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發完牢騷,很同情地看了老女人一眼,問她:“大娘,你要水喝嗎?”
老女人說:“我坐火車怕上厠所,火車晃悠着,我怎麽也撒不出尿來,我就忍着,一口水也不喝。”
那男人嘆了一口氣,說:“唉,可惜我買的是上鋪,您也爬不上去,要不我就讓給您去睡得了。”
老女人說:“不用,你們年輕人覺大,你去睡吧。”
這時從靠近門口的地方走過來一個穿駝色毛衣的男人,他看上去有六十左右了,戴一副老花鏡,手中提着一份報紙。他對那個讓鋪的年輕人說:“我是下鋪的,我能爬到上鋪去,你讓老太太睡我的鋪,我睡你的不就把問題解决了嗎?”
那年輕人聽了老人的話連連擺着手說:“你這麽大歲數了,我可不能讓你到上鋪去,萬一磕着碰着可怎麽辦?”
“我天天早晨都打太極拳,身體什麽毛病都沒有,別說爬個上鋪了,就是讓我上樹都沒問題!”老人拍着胸脯保證着。
“哎,那可不行,萬一你有個閃失,我可負擔不起!”那人的臉漲紅了,他急忙說自己拉肚子,得趕快上厠所,逃之夭夭。
老頭嘆了一口氣,說:“不誠心讓鋪,還裝什麽好心人啊。”說完,他提着報紙回自己的鋪位了。
讓鋪的事情就此結束了。
火車“咣──嚓──咣──嚓──”地行駛着,隨着夜色加深,寒冷愈濃,車窗上的霜花面積越來越大,幾乎要滿窗了。老女人坐在那裏,就像鑲在白色鏡框裏的一幅肖像畫,陳舊、暗淡,彌漫着一股哀愁的氣息。有個抱小孩的婦女走過來和她搭話,她對着懷中吃着蝦條的小女孩說:“給奶奶吃個蝦條吧?”小女孩聳着身子蹬着腿,發出要被人給搶了東西的那種尖叫聲。婦女覺得臉上很沒面子,她斥責小女孩說:“現在就吃獨食,將來還能是個孝順孩子?我可真是白白養了你!”小女孩受了奚落,愈發地任性了,她掙紮着,腿掃着了老女人的籃子。
老女人聲音嘶啞地說:“小祖宗,你可不能踢着這籃子,這裏面可是裝着我老頭愛吃的東西!他這個人幹淨,髒了的東西他可是不碰!”
衹一會兒的工夫,老女人的嗓子就啞了。仿佛車廂裏的煙氣和塵埃全都擁進了她的口腔。婦女氣惱地把小女孩放到地上,說:“你不聽媽的話,我可把你扔到火車下邊去了,外面荒郊野嶺的,到處都是狼,我讓狼把你給吃了!”
小女孩嚇得嗚嗚地哭了。她大約覺得讓狼吃了自己,不如讓老女人吃蝦條合算,就把蝦條遞給老女人,抽抽噎噎地說:“奶奶──吃──奶奶──吃──”,婦女這纔仿佛又把丟了的面子撿了回來似的,面上現出溫和的笑容。
老女人對小女孩說:“奶奶不吃蝦條,你自己吃吧,啊?”她又轉而對婦女說:“小孩子膽小,可別嚇唬她。你給她嚇丟了魂,還得給她叫魂。”
火車放慢了速度,大約前方有車站要停了。
婦女問老女人:“你這是去哪裏啊?”
“到小閨女傢過年去。”她說:“我年年都在大閨女傢過年,小的說想我,寫了好幾封信催我去。我一想都好幾年沒有在小閨女傢過年了,再說我老頭埋在那裏,我也想看看他去。”
“那這籃子裏裝的都是上墳的東西啊?”婦女吃驚地問,並且下意識地把小女孩攬到懷中,仿佛那籃子裏藏着鬼,會突如其來地蹦出來傷害人似的。
“哦,我打城裏給他買了鬆仁小肚和皮蛋,還給他蒸了塊我腌的鹹肉,帶了兩瓶高粱小燒酒,這些都是他最得意的。”她的話音剛落,火車就“咣當”地劇烈抖動了一下,停在一個站臺上。老女人也抖動了一下,她死死地護着那衹籃子,生怕它被晃到地上。站臺上的燈光把玻璃窗映得一片橘黃色,老女人的臉也跟着有了幾分光彩。
有兩個上車的人來到臥鋪車廂。他們的身上落着星星點點的還沒有來得及融化的雪花。老女人望了一眼新乘客,嘆了口氣說:“這裏原來下着雪啊。”
大約五分鐘後,火車又喘了一口粗氣,顫着身子嚮前走了。玻璃窗忽明忽暗的,很快,它又恢復以前的模樣了,是那種被車廂的燈光所籠罩着的灰白。
婦女抱起小女孩,對老女人同情地說:“我帶着孩子睡在下鋪,可是小孩子離不開我,不認別人,我要是在傢,她奶奶摟着她睡都不行。你說她要是像別的小孩子不認生的話,我就讓你和她睡一個鋪了。”
小女孩一聽說媽媽有讓她和老女人睡的打算,就像讓她和狼外婆睡似的,又開始鬧了。她揪着媽媽的頭髮,使勁地蹬腿。婦女呵斥她道:“怎麽這麽沒禮貌?今年過年是不是不想要新衣裳穿了?”
小女孩委屈地哇哇哭了。婦女衹能抱着她回到鋪位上。
到了快閉燈的時刻,過道的行人就多了起來,人們大都是上厠所的,想解個手後,睡一夜的安穩覺。厠所外面就排了不少人。人們經過老女人身邊時,總要同情地看她一眼。有人給她出主意,讓她找車長去,說是她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就是再有過錯的話,他們也應該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給她再安排一個鋪位。老女人聽不懂“人道主義”這個詞,她張口結舌地問:“讓我找'人道'給出主意?'人道'是男的還是女的呀?”她的話又激蕩起一片笑聲。她顯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可笑的話,她的臉微微紅了。這時正趕上列車員來拉車窗簾,她就轉而問列車員:“閨女,你跟當官的說了麽?我的票錢能不能給我找回來呀?”
列車員打了一個呵欠,說:“我給您說了,車長說不行。”
“怎麽就不行啊?”老女人說,“我花的是躺着的錢,可我現在是坐着!還弄這麽個窄巴座讓我坐,真板身子呀。”
“您那票又不是在我們火車上買的,您是在車站買的,我們把錢找給您,我們不是有損失麽?”列車員說。
“敢情你們和車站不是一傢的啊?”老女人很失望地說。
“現在除了錢和錢是一傢的,誰跟誰還是一傢啊。”列車員笑着說。
老女人不再說什麽。不過列車員把她身邊的那面窗戶拉上窗簾時,老女人又把它打開了。她說:“我坐着沒意思,讓我看看風景還不行麽?”
“外面黑糊糊的,有什麽看頭啊?再說了,一窗的霜雪,你能看清什麽呀!”列車員嘟囔着,不過她尊重了老女人的意願,沒有再動那塊窗簾。
老女人護着的那衹籃子,上面蒙了一塊藍布,它就像劇場垂着的幕布似的,讓人覺得它的背後隱藏着豐富的戲劇。我想她不像是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不然她不會呈現如此天真、愚鈍的情態。一問,果然如此。她說她大閨女傢住在農村,女兒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大城市換車,特意送她來的。她們住在旅館的地下室裏,女兒為了給她買票,幾乎一夜都沒睡好。
她很沮喪地對我說:“早知道這樣,真不應該買躺鋪呀!閨女買時遭着罪,我在車上也遭着罪。遭罪倒也罷了,還花了冤枉錢!”
我猶豫了一下,輕聲對她說:“要不你和我睡一個鋪,你睡前半宿?”
“姑娘,不用你費心了,我能坐着,不就是一宿嗎?”
先前我還有些緊張,她的話竟使我一陣輕鬆。我說:“要不我睡前半宿,後半宿你睡?”
老女人說:“我年紀大了,覺少多了,睡不睡都那麽回事。我早年在生産隊幹活時,要是趕上秋收時天氣不好,為了往回搶收莊稼,我三天三夜都沒合過眼呢!”她嘆息了一聲,說:“不過收莊稼時在野外,有風,人能四處走動,不覺得憋屈。我寧肯在莊稼地裏熬十宿,也不願意在這裏熬一宿!”
我還想和她說些什麽,車廂突然暗了下來。是九點鐘了。頂棚的大燈熄滅之後,衹有過道上的幾盞壁燈散發着微弱的光暈。先前還有人關註的老女人,如今就像閉店後無人再看的商場櫥窗裏的擺設一樣,再無人理睬了。不久,各個鋪位傳來高低起伏的鼾聲。我睡不着,不時地翻身探頭看一眼老女人,她依然端端正正地坐着,樣子就像一個用心聽講的規規矩矩的學生。她的雙手依然放到籃子上,仿佛那就是她的護身符一樣。漸漸地,我疲倦了,不由自主地進入了夢鄉。然而我睡得並不塌實,時睡時醒。睡着的一刻又總是被噩夢纏繞着,一會夢見火車出軌了,車廂裏血肉橫飛,一片慘叫聲;一會又夢見父親站在我的鋪位前用皮鞭抽打我,駡我是不肖之人;一會又夢見一條狗把我追到一條死鬍同,虎視眈眈地望着我。我在驚醒的一刻,總要慣例地看一眼老女人,她已經不勝疲倦地把頭伏在籃子上了。她伏在籃子上的姿態很像一隻南瓜臥在豐盈的葉片上,我很想下去看看她,但終於是自私和疲倦占了上風,儘管心存挂礙,還是躺在鋪上,復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我終於在黎明前連續睡了三四個小時。當我醒來的時候,能聽見有人在放屁,有人在磨牙。對面下鋪那個補了老女人鋪位的男人,他的呼嚕簡直可以用山呼海嘯來形容。老女人已經醒了,她依然把手搭在籃子上,端正地坐着。我想起夢中父親對我的鞭打,不由得心生羞愧。我跳下中鋪,對她說:“大娘,你到我的鋪上休息一會兒吧,籃子我幫您看着。”
她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這一宿都挺過來了,就快到站了,不麻煩你了。”她的話使我無地自容。我覺得喉嚨那裏熱辣辣的,仿佛着了火,就打開一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一瓶水喝光,依然覺得火燒火燎的。
天色逐漸地亮了。有三三兩兩早起的旅客晃晃悠悠地去厠所了。車窗經過了一夜寒冷的旅行,積滿了厚厚的霜雪,所以即使它沒有挂窗簾,卻仿佛挂了似的,那是一幅嚴嚴實實的雪窗簾。老女人又開始像她上車時一樣用指甲去颳霜花了,那聲音“嚓嚓”響着,就像刀在割着我的心,讓我感到陣陣疼痛。終於,她劃開了一道明亮的玻璃本色,它微微彎麯着,就像一尾魚苗。橘黃的晨光就透過它閃現在我面前。它那麽的活潑生動,那麽的凄豔動人!它像被秋風吹黃的一片柳葉,帶給我對韶華易逝的傷感;它又像一把要割掉雜草的鐮刀,使滿心蕪雜的我伏下頭來。
乘務員睡眼惺忪地出現在車廂了。她在過道裏走來走去地吆喝:“起來了,起來了,還睡的旅客起來了!”儘管離終點站還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大多數的乘客還在睡夢中,但她要提前整理床鋪,打掃衛生。我最厭煩的就是這個時刻了。人們被迫給驅趕到過道上,乘務員無所顧忌地把每一個鋪位的床單抖來抖去的,弄得灰塵飛揚。老女人原本端正地坐着,後來聽見乘務員在發牢騷,就側過身擡頭去望。原來,有人不慎把茶水灑在了床單上,她氣急敗壞地說:“這要是你們自己傢的床單,你們能這麽不在乎嗎?敢情公傢的床單就是你們揩屁股的紙呀!”那個弄污了床單的乘客怕罰款,趕緊溜到厠所去了。當乘務員氣鼓鼓地從鋪上跳下來時,老女人對她說:“姑娘,床單弄上茶能洗淨,你把那塊地方洇濕了,從鍋底抓把灰敷上,隔個十分八分鐘地去揉搓,保準能洗透亮!”乘務員瞟了一眼老女人,沒有好氣地說:“啊,我洗個床單還得拿到你們農村去用鍋底灰,我傻不傻呀!”老女人遭到奚落後抽了一下嘴角,但她什麽也沒有說,她轉回身,把目光放到窗外了。
那個占了老女人鋪的胖男人已經起來了。他穿戴好後見許多人無聲地望着自己,把他當個賊看待,覺得有些不自在,就起身去車廂連接處抽煙去了。為老女人打抱不平的那個睡在上鋪的男人也起來了,他從旅行袋裏掏出一個橘子給老女人,說:“吃個橘子解解渴吧。”老女人謝絶了,她說自己吃橘子生口瘡。那人衹得把橘子訕訕地收回去。抱小孩的婦女也過來了,她對老女人滿懷歉意地說:“原想着和孩子早點起來讓你去躺躺的,可是不知怎麽的一覺就睡到天亮了。唉,人一坐火車就乏得很。”說完,她還真的打了一個呵欠。這時,又有兩三個旅客來對她表示關心,他們都說願意讓她去自己的鋪位躺一會。老女人回答大傢的話總是一個內容:“這一宿都挺過來了,就要到站了,不用了。"
火車走得慢慢吞吞的,前方就要到青楊樹車站了,那是老女人下車的地方。當車身搖晃着逐漸停穩,她起身的一瞬,那座位自動彈了起來,把她嚇得“哎喲哎喲”地連叫了幾聲,這也是她給旅客帶來的最後一次歡笑。
人們笑着送她下車。她大約由於坐了一夜腿已經麻木了,走得很遲鈍,踉蹌着,像是拼盡全力在拖着兩條腿走。她胳膊挎着的那衹籃子,也跟着她踉蹌着。她離開火車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幸虧昨夜我沒起身,要是那座兒一離屁股立了起來,我又不會把它落下來,還不得站一宿呀。”
我坐在老女人坐過的邊座上,透過她颳開的那道明淨的玻璃,望着那個小小的站臺。她終於下了火車,她把藍圍巾係到頭上了,看起來外面很冷。她縮着身子在站臺上張望着,終於有個年輕女人朝她跑來。我想看看她見了親人是否會因為委屈而哭泣,可是火車啓動了,我們嚮終點站駛去了,她的身影很快就被甩在車後,甩在一片蒼茫的白雪中,模糊了,不見了。而我所坐的座位,還殘存着她的體溫,那麽的熱,可我卻覺得周身寒冷,從未有過的寒冷。
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照例在每年的臘月乘火車回傢過年。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一年當中最寒冷的時刻。興許是對那老女人所欠下的愧疚之情未得償還的緣故吧,這兩年我登上火車,她的身影就會悄然浮現在腦海中。我仿佛又看見她悄無聲息地坐在邊座上,她的頭嵌在彌漫着霜雪的車窗裏,看上去就像懸挂在列車上的一幅永恆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