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西街魂兒
遲子建 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2017-07-28

作傢簡介
遲子建,黑竜江作協主席,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發表作品五百餘萬字,出版四十餘部單行本。她是唯一一位3次獲得魯迅文學奬、2次獲得冰心散文奬、1次莊重文文學奬、1次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奬、1次茅盾文學奬的作傢。在所有這些奬項中,包括了散文奬、中短篇小說奬、長篇小說奬等。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譯本。
西 街 魂 兒
遲子建


北紅來的工程隊首次用炸藥采石頭,雖然事先通告了山下的西街,讓他們有個防備,但還是惹出了亂子。
正午十二點,青石山“轟隆轟隆”一陣巨響,西街的土地就震顫了。房屋的門窗吱嘎響着,牛哞哞叫,馬尥蹶子,豬拱翻了食槽,羊打着哆嗦,剎那間雞飛狗跳的。飛濺的碎石像暴雨一樣漫過公路,嘩啦啦嚮西街涌來。爆炸騰起的濁黃煙雲在半空彌漫,遮蔽了雪亮的太陽。大人“咦嗬”叫着,孩子“哎呀”嚷着,以為西街遭了雷劈,下了地獄了。
西街哪經過這事兒,着實被嚇了一大跳。老劉傢那匹皮毛像緞子一樣光滑的黑馬毛了,在野地轉着圈狂奔,嘶鳴,把一大片草場都踏平了。不惟是黑馬丟了魂兒,花啊樹啊也有丟魂兒的。青石山下的幾棵美人鬆被石塊劈打得掉了碧緑的毛發,沒了精神;一些蓬蓬勃勃開着的野花,它們的花蕊容納慣了蜜蜂那軟綿綿、毛茸茸的身子,哪承受得了像釘子一樣紮進來的石片呢,一夜間變得容顔憔悴了。
不過比起寶墩的丟魂兒,馬兒呀花兒呀的丟魂就算不得什麽了。
寶墩是澤花嫂的遺腹子。五年前西街商店起了場大火,澤花嫂的男人在搶救公傢財産時被燒落的門板擊中,葬身火海。他最後被定為烈士,埋在了北紅烈士陵園。
澤花嫂給她男人燒完三七,寶墩出生了。這孩子早産一個月,頭髮稀疏,皮膚寡黃,身條單細,軟得像根麵條,兩歲多了才學會走路,三歲了纔會叫媽,澤花嫂視若珍寶,須臾不離懷兒,他也因此比別的小孩子要經不起風雨,一聲雞叫都能嚇白他的臉,三天兩頭就鬧病。
青石山炸石頭那天,澤花嫂早早就把門窗緊閉,和寶墩坐在炕沿上翻繩玩。翻着翻着,寶墩嚷着要喝蛋花水,澤花嫂一看墻上的挂鐘,還差十分鐘到十二點呢,就打開門去抱柴火,打算燒壺開水給寶墩衝蛋花。然而她纔走到柴垛,爆炸聲就響起來了。門大敞四開着,聲音長驅直入,澤花嫂趕緊奔回屋裏。一看,寶墩已被嚇得掉下了炕,頭磕破了,渾身抽搐,閉着眼睛,口不能言。澤花嫂嚇得腿軟了,趕緊抱着他往衛生所跑去。
衛生所衹有一個醫生,一個護士。寶墩雖小,但已是這裏的“老病號”了。他們看着澤花嫂急慌慌地抱着寶墩進來,異口同聲地問,又怎麽了?澤花嫂說,嚇着了!醫生把寶墩接過來,放到病床上,先是掀了掀他的眼皮,然後又用聽診器仔細給他聽過,說他心音紊亂,吃點抗驚厥的藥,靜養個兩三天後,自會無礙。澤花嫂聽後舒了一口氣。醫生給寶墩開了藥,護士則把寶墩的外傷處置了,上了紫藥水,纏了紗布,澤花嫂就抱着寶墩回傢了。
澤花嫂的鄰居是西街生産二隊的隊長徐金春,她聽說寶墩嚇着了,就過來看。徐隊長火暴性子,她一進了屋子就駡:“雜種操的工程隊,明天我就讓人把他們趕回北紅去!他媽的他們在青石山上放了一個大臭屁,把生産隊的三匹好馬都驚着了!”
徐隊長屁股大,她從來不坐高凳,澤花嫂遞給她一個馬紮。她一手提着馬紮,一手輕輕拍着躺在炕上昏睡着的寶墩,說:“你個小王八羔子,一天到晚地病,淨嚇唬你媽!”
澤花嫂說:“可不,打他出生,就沒消停了磨我。”
徐隊長說:“不是我說你,知道他膽子小,怎麽不用棉花事先把他的耳朵堵起來?”
澤花嫂說:“我早早就把門窗關了,可寶墩要喝蛋花水,我一看時間還沒到,就出去抱把柴禾,誰知——”
徐隊長說:“人傢可是十二點整放的炮啊,你看錯了點兒吧?”說着,她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又看了看澤花嫂傢的挂鐘,叫着:“你這鐘慢了快十分鐘啊!”
“怎麽可能呢。” 澤花嫂說。
徐隊長走到挂鐘跟前,指着慢條斯理左右悠蕩着的鐘擺說:“別擺了,給人傢擺丟了十分鐘了!”她卸下挂鐘,把背後的電池蓋打開,摳出電池,把它撇到澤花嫂懷裏,說:“都流膿了,你還能指望一個瘸子準點走?!”
澤花嫂握着那個軟塌塌的電池,不停地唉聲嘆氣。
寶墩睡了兩天,能起炕了。澤花嫂給他蒸了雞蛋羹,他衹吃了小半碗。他眼睛沒神,走路直打晃。他來到院子,呆呆地看着落在花盆上的一隻黃蝴蝶。澤花嫂說:“寶墩喜歡蝴蝶呀,媽幫你捉啊。”澤花嫂伸出手,指尖剛觸着蝴蝶的翅膀,空中突然傳來了驢“啊呃啊呃”的叫午聲,寶墩打了個寒戰,“啊啊”叫着,紮到澤花嫂懷裏,尿水順着褲管流下來。澤花嫂心上顫抖着,她對自己說:“這樣下去,寶墩不就完了嗎?”
生産隊受驚的馬好了,可寶墩還是整天耷拉着腦袋。徐隊長率領着二十多個社員,到青石山找工程隊算賬去。社員們扛着鎬頭,挎着鐮刀,就像農民軍起義似的,一路高喊着:“工程隊滾回北紅去!”徐隊長一聲令下,大傢就把山下的帳篷拆了,將鍋竈挑了,將運石頭的卡車的輪胎卸下來了,將他們的行李捆起來,摞在一起。
工程隊長是個結巴,他咧着大嘴對徐隊長說:“這、石、石頭、可、可是、用來、建、北紅、縣、縣政府、用的,你、這是、破、破壞、社、社會主義、建、建設——”
徐隊長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揮舞着渾圓的胳膊說:“少他媽的給我戴高帽子!我還要告你們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呢!自從你們來到西街,你們偷生産隊的菜吃不算,還偷了我們一頭小牛犢,烤肉吃了!你知道嗎,牛犢那可是貧下中農養的,你們吃牛犢,就是欺負貧下中農,比大地主還雜種,該鬥爭!”徐隊長的話音剛落,社員們就舉着農具高聲呼喊:“該鬥爭,該鬥爭!”
工程隊長帶着哭腔解釋說,那衹牛犢是生産隊喂牲口的老啞巴送的,它是個怪胎,歪脖子,少條腿,活下來也是個廢物,老啞巴不忍心吃它,纔給了他們。再說了,工程隊收了牛犢,還給了老啞巴一個大水壺呢!
徐隊長說:“那你們是罪上加罪了,竟敢拿公傢的東西換牛犢吃,貪污犯啊!你們趁早滾吧,要不今晚我就把你們送到縣政府去!”
工程隊長苦着臉,說他們勘察了這一帶的山,衹有青石山的石頭最好,不想撤。
徐隊長說:“你們用錘子采石頭倒也罷了,還使炸藥,那他媽是對付戰場上的敵人才用的玩意啊!這下好,你們炸驚了好幾匹為社會主義出力的馬,還把一個烈士的後代嚇丟了魂兒!我不是嚇唬你們,青石山裏藏着白虎,你們再鑿下去,動了它的老窩,丟魂的就該是你們了!”
圍觀的工人一聽說青石山裏有白虎,顔面改色了,他們紛紛對工程隊長說,要不咱們就撤?天乾鎮那裏的石頭其實也不錯,不比西街的差,去那裏采吧。工程隊長早就聽說過西街鎮二隊的生産隊長徐金春不是個善碴兒,在西街,她比鎮黨委書記說了算,是個惹不起的主兒。他思謀了一下,覺得在這個地界兒上跟她僵上了,不會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再說不可能在青石山動用炸藥了,采石的進程慢了,還是走為上策,就下令工程隊往天乾轉移。
青石山被鑿得千瘡百孔的。工程隊一撤離,徐隊長就讓社員們用沙土把大坑填平,把彎了的樹扶正,把遺留的垃圾深埋了。西街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寶墩卻仍不見好。徐隊長揪着他的耳朵說:“為了你這小人兒,我把工程隊都趕出西街了,你再不好,可對不住我了!”
寶墩卻老是睡不醒的樣子。澤花嫂給他煮了鬆枝水,據說它能提神醒腦,可寶墩喝了後,還是混混沌沌的。徐隊長說:“他這次魂兒丟得遠了,得讓來喜傢的給他叫魂了。”
來喜傢的是西街有名的招魂婆。但凡通靈的人,總有點異相。來喜傢的羅圈腿,粗腰,大腦袋,短脖子。她的臉是扁的,眼睛不大,但嘴巴出奇的大,一笑露出紫色的牙床。她不愛衛生,頭髮不洗,亂蓬蓬披散着,衣裳滿是油漬和汗漬,散發着難聞的氣味。她喜歡抽旱煙,長長的指甲被熏染得焦黃焦黃的。生産隊開大會的時候,她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脫下衣裳捉虱子。她把虱子放在指甲上,一邊“咯嘣咯嘣”地擠死它們,一邊咬牙切齒地說:“我正法了你們!”惹得社員們笑聲四起。
來喜傢的給無數小孩子招過魂,她招魂的法器是三枚郵票。這郵票新的不行,一定是用過的,扣着郵戳。而且非關裏的不可。如果是來自山海關以外的郵票,她會說這樣的郵票不靈驗,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傢裏有小孩子的女人,平素習慣攢郵票,以備不測。她們為了獲得郵票,見到郵遞員來到西街,都異常地親熱。然而此地人與外界聯絡少,有聯絡的,也多是東三省以裏的,所以招魂票並不好求。
寶墩被招過三次魂兒了,澤花嫂攢的郵票大都用光,衹剩下一枚了。她就走街串巷地討要郵票。在北頭的林子發傢,她終於得到了一張來自湖南湘潭的郵票。這信是他侄子前年寫來的,報告林子發的哥哥病故的消息。西街人記得,林子發接到這封報喪的信時,正在挑水。他看完信,把它揣進懷裏,也不哭,衹是說胸裏起了火了,要滅火,趴在水桶旁“咕咚咕咚”地把滿桶水都喝光了。喝完,他撇下扁擔和水桶,蹣跚着朝傢走去。一進院門,他就對剁豬食的老婆說,往後再也不會有人給咱郵紅辣椒吃了!說完,這纔跺着腳哭出聲來。林子發的哥哥在世時,逢到過年時,會給他寄來一箱通紅的幹辣椒。
澤花嫂能把這樣一枚對林子發來說有紀念意義的郵票討到手,她滿懷感激。當她看到林子發顫抖着手,用剪子把它從信上鉸下來時,她的眼睛濕了,一再感謝着。林子發說:“寶墩的魂兒要緊,你拿去用吧。”
衹差一張郵票了。澤花嫂幾乎踏遍了西街所有人傢的門檻,卻再也找不到相稱的了,絶望中,她忽然想起了小白蠟。
小白蠟是西街人給下放改造的張以菡起的外號。她四十多歲,中等個,長脖子,瘦臉,短發。她平素喜歡仰着頭,綳着臉,見人很少說話。她的五官搭配得很諧調,每一處都像一顆小星星:眼睛不大,鼻子不大,嘴巴和鼻子也不大,整張臉給人一種閃爍的美感。她的皮膚又白又細膩,讓人覺得半透明,像剛點燃的一支白蠟燭,人們就喚她“小白蠟”。
小白蠟來自北京,是個寫戲的。聽說她編的戲很頽廢,都是情啊愛啊哥啊妹啊的東西,不歌頌熱氣騰騰的社會主義新生活,不揭露萬惡的舊社會人民所受的苦難,她接受勞動改造,就是理所應當的了。
小白蠟被下放到偏遠的北紅縣,北紅縣又把她分派到衹有七百多人口的西街鎮。鎮黨委書記譚澤林坐着馬車把這個女人領來時,是初春的時令,西街正在解凍,融雪使路面泥濘不堪。馬車一停下來,駕轅的馬立刻拉出一串糞球,所以小白蠟是掩着鼻子跳下馬車的。她的腳一落到地面,就陷入泥坑,氣得她撇着嘴,大叫了一聲:“關外的地獄啊。”
正是這句話,把整個西街人都得罪了。譚澤林本想把她交給生産一隊,那是個男隊長,心慈手軟,想來他是不會讓這個京城來的女人受罪的。但張以菡的話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把她交給二隊。徐金春衝譚澤林嚷着:“好物件你是不會給我的!”她用“物件”來指稱張以菡,把張以菡氣歪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徐隊長把小白蠟安置到生産隊馬房旁的一間小屋,與喂牲口的老啞巴做鄰居。小白蠟嫌屋子挨着牲口棚,氣味難聞,要調換屋子。徐隊長說:“生産隊就閑着這間屋子,你不住也得住。再說了,你來西街,不就是要除掉身上沾染的小資産階級氣味、沾上勞動人民的氣味嗎?”
小白蠟搶白道:“勞動人民的氣味難道就是牲口的氣味嗎?”
徐隊長說:“是啊,勞動人民牽着牛馬耕社會主義的田,身上能沒有牲口的氣味嗎?”
小白蠟絶望地叫了一聲:“西街啊——”聽上去像是給西街招魂。
徐隊長每天都要給小白蠟派活兒,春天施肥,夏天鋤地,秋天收秋,鼕天給牲口鍘草,從不讓她閑着。兩年下來,小白蠟的手磨出了厚厚的繭子,但她的皮膚還是那麽白潤,西街的風雨似乎並沒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她很盼望遠方的消息,郵遞員一到西街,她就跑去看有沒有她的信。得到了就像一個久睏渡口的人等來了一條船似的,一臉歡欣;得不到則像打翻了油瓶子似的,滿面沮喪。
老啞巴五十多歲,又幹又瘦,古銅色的膚色,眼凹着,嘴癟着,身上的汁液仿佛讓歲月給榨幹了,筋骨突出。別看他幹巴,力氣可是不小。掄起二十斤重的鍘刀,能一口氣鍘上一個鐘頭的草,絶不氣促。他在二隊既當馬夫,又看場院,勤勤懇懇的,已經十幾年了。他無親無故,生産隊就是他的傢了。
小白蠟做他的鄰居,兩人就得共用走廊裏的爐竈。老啞巴總是等小白蠟做完了飯,纔放上自己的鍋。小白蠟從北京帶來了一桶香油,她喜歡用它下面條。每當走廊裏竄着香油的氣味時,老啞巴就會大口大口地吸氣,大約覺得不這樣的話,讓這麽好的氣味散了,等於糟蹋了。小白蠟不勞動時,就在屋子裏悶頭寫東西。不知道她是在寫改造心得,還是仍舊在編她的戲。反正,她的屋子黑得晚,蠟燭使得也費。豬尾巴那麽粗的蠟燭,她兩天就得用一根。有的時候她在爐子上燒着水,卻忘了,水嘩啦嘩啦地開了,壺蓋被沸水頂得一蹦一蹦的,她卻仍然呆在屋子裏。老啞巴就得幫她把水壺撤下爐子,敲她的門,把開水拎給她。她不懂啞語,每回老啞巴幫助了她,她就竪一下大拇指。老啞巴擺擺手,表示不用客氣。
每個周末的晚上,生産隊都要開會。開會前,老啞巴將會議室的地掃幹淨,把一條條板凳擦得溜光溜光的,再把馬燈挂在房梁下。小白蠟要和社員一樣,坐在板凳上聽會。徐隊長坐着一張帶靠背的椅子,面對大傢。她分派完下周的活計後,會讓招魂婆的男人來喜讀報,學習上頭的精神。來喜是個獸醫,讀過小學,算是生産隊的秀纔。他一讀報,小白蠟就會撇嘴,因為來喜總是讀錯字,比如“神州大地風雷激蕩”被他讀成“神州大地風雷放蕩”,“資産階級思想是腐蝕不了廣大勞動人民的”被讀作“資産階級思想是肉蟲不了廣大勞動人民的”。有人問:“‘肉蟲’是個啥?”來喜說:“我琢磨着‘肉蟲’就是女人每天晚上吃的男人的那條蟲!”社員們笑得前仰後合,徐隊長也笑得直托着下巴,小白蠟這時會無限痛惜地說:“西街啊——”好像西街病入膏盲,不可救藥了。
小白蠟開會,很少插話。徐隊長有時會問她:“張以菡,你說你在這兒勞動改造有沒有收穫?”小白蠟說:“出了苦力,睡覺倒比以前好了,這是最大的收穫。”徐隊長說:“我還擔心你離了傢,一個人睡了,會睡不好呢!”社員們明白徐隊長話裏的含義,都笑。他們知道小白蠟的男人是個工程師,他們有一個女兒。工程師每個月要給她來好幾封信呢。
有一回小白蠟在會上說:“我的屋子鬧老鼠,它們太囂張了,逮着什麽啃什麽,隊裏能不能幫我捕老鼠?”
徐隊長說:“你吃得高級啊,從京城帶來那麽多稀罕物,又是挂面又是香油的,西街的老鼠沒見過這麽大的排場,能不跑你那裏赴宴去嗎?!”
小白蠟無言以對,衹能照例嘆息一句:“西街啊——”發泄心中的不平。
澤花嫂從園子中拔了一捆水靈靈的小白菜,又把花盆上開得最豔的兩枝粉色的月季花剪了,帶着它們去求小白蠟。澤花嫂敲開小白蠟的門後,把東西遞上去。小白蠟衹接了花,她說不愛吃小白菜。
澤花嫂說明來意後,小白蠟說:“西街的稀奇事就是多,還興什麽招魂!”
澤花嫂說:“招魂挺管用的,小孩子丟了魂兒,叫叫就回來了。”
小白蠟說:“這半年多沒什麽人給我來信,我沒新郵票。以前的信呢,從關內來的倒是不假,不過它們都不能使了!”
澤花嫂乞求地說:“就差一張了,麻煩你幫我找找吧。寶墩快不行了,這可是救命票啊!”
小白蠟說:“我沒騙你,那些郵票都廢了,你去別處找吧。”
澤花嫂訕訕地回傢了。看着像攤泥一樣躺在炕上的寶墩,她的心一陣陣抽搐。她認定小白蠟手中有蓋着北京郵戳的郵票,她是捨不得給她,識文斷字的人喜歡把這樣的東西當個紀念物珍藏着。為了感化她,澤花嫂和了一塊面,生起火來,烙了三張糖餅,晚飯時又去敲小白蠟的門了。
糖餅還熱乎着,澤花嫂把它們放在飯桌上,眼淚汪汪地說:“我手裏有兩張,就差一張了。西街的住傢我都問遍了,再沒有從關內來的郵票了,你幫幫我吧。”
小白蠟說:“我說了,那些郵票都不能使了,破了!”
澤花嫂失神地說:“我的寶墩要是招不回來魂兒,我也就沒魂兒了——”
小白蠟尖刻地說:“你們真夠愚昧的,孩子病了不去看醫生,去找巫婆!那個來喜傢的除了會‘正法’虱子,我看不出她有別的本事!”
澤花嫂說:“衛生所的大夫給看了,也說寶墩是驚着了,給開了藥,吃了也不大見好,這纔想着招魂的。”
“那你就抱着孩子去北紅!縣醫院的醫生到底水平高些,可別在這兒給耽誤了。”小白蠟把糖餅塞回到澤花嫂手中,說:“我有糖尿病,你拿回去給寶墩吃吧。”
澤花嫂往回走時,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來了。她想這個小白蠟真是自私,見死不救。她去了徐隊長傢,把在小白蠟那裏兩次碰壁的事情說了。徐隊長氣得直駡:“雜種操的這個編戲文的,真不是個好物件啊!”徐隊長說,既然小白蠟打定主意不給郵票了,就另想辦法吧。她領着澤花嫂,走東傢串西傢,尋來一張來自瀋陽的郵票,徐隊長說:“瀋陽離山海關也不遠了,就算是關內的郵票吧!把來喜傢的叫來,今晚就給寶墩叫魂兒!”
來喜傢的手中掐着煙捲,扭扭搭搭地來了。澤花嫂給她沏了茶,還炒了瓜子。來喜傢的一邊喝茶,一邊“咔咔”嗑着瓜子。她對徐隊長和澤花嫂說:“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這郵票有一張不對路,靈不靈驗可兩說着呢。要是招不回魂兒,你們可不要怪罪我。”
徐隊長說:“行了行了,幹你們這一行的也學會擺譜了!你衹管好生叫魂兒,把寶墩治好了,我給你加八個工分!”
“那敢情好。”來喜傢的齜着滿口的黃牙笑了。
招魂的法術通常要等到夜半時分才能施行,萬籟俱寂之時,捕捉遠遊的魂兒似乎更為拿手些。招魂時外人是不能在現場的,被招魂的人也一定要在睡夢中,他若醒着的話,真魂兒還是回不來的。
寶墩不用哄,他早早就睡了,這些天他衹有一個睡的心思。月亮快到中天了,茶水淡了,瓜子也嗑光了,徐隊長打着呵欠回傢了,澤花嫂和來喜傢的開始做招魂的準備了。她們端了一盆清水放在院子裏,水中放着一面小圓鏡子。之後澤花嫂把火柴、三枚郵票和寶墩的一件衣服遞給了招魂婆,自己躺到寶墩身旁。
來喜傢的吹滅了蠟燭,散開頭髮,開始招魂了。她先是圍繞着水盆轉了幾個圈兒,然後敞開屋門,提着寶墩的衣裳,在門檻上掄來掄去,召喚寶墩的魂兒:“寶墩啊,回來吧,月亮照着路,給你做着伴兒,願你腳下生着風,一夜走回來。你千萬不要混進惡人堆兒,不要受他們的哄騙。那裏的山中有妖怪,那裏的水中有毒蛇,那裏的饅頭沾人血,那裏的肉中埋着針。寶墩啊寶墩,快快回傢吧。你的傢在西街,西街上有你的娘,你的花你的草,你的碗你的筷,你的板凳你的枕頭。你要是不回來,你媽睜着眼,眼裏卻沒光;你要是不回來,煮餃子的開水打着響兒,你媽也聽不見。好寶墩,回來吧——”
招魂婆哼哼呀呀說完這套招魂嗑兒,放下舞動的衣裳,劃着火柴,把那三張郵票在門檻前點燃,待它們化為灰燼後,將門關上,出了院子。她在離開前俯身看了看浸在水盆中的鏡子,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寶墩能在院子中玩耍了。澤花嫂很高興,以為寶墩的魂兒給叫回來了。徐隊長嚷着要給招魂婆加工分的時候,她卻陰沉着臉說:“等兩天再說吧。那晚我在鏡子裏沒看見寶墩的魂兒,他的真魂走遠了,恐怕是回不來了——”
招魂後的第三天晚上,寶墩突然抽搐起來,手腳亂舞,口中叫着:“不走,不走。”好像誰在用繩子捆他似的。澤花嫂大驚失色,她叫來徐隊長,徐隊長一看他翻眼白了,知道大事不好,把招魂婆和衛生所的大夫雙雙叫來,讓他們各使各的招兒。大夫給他註射了強心劑,招魂婆手忙腳亂地為他紮了一個紙人,做他的“替身”燒了,然而寶墩還是斷了氣了。
依照西街的風俗,早夭的孩子是不能進墳墓的,而且不能過夜,徐隊長讓來喜帶着兩個人,把寶墩用一床棉被裹了,埋在青石山下。她覺得是青石山懷上的那怪胎似的炸藥,索了寶墩的命,他理應歸到那裏。
澤花嫂已經不會哭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寶墩的枕頭。徐隊長勸她:“都是你那死老爺們把寶墩招去了,他心狠,自私,你要是心裏放不下這個老鬼和小鬼,就上了大當了!他們不心疼你,你也不挂記他們,好好過你的!”
澤花嫂衹會啞着嗓子一遍遍地叫着:“寶墩啊——寶墩啊——”
招魂婆說:“我早就說了,那郵票有一張是關外的,不靈啊。那晚我給寶墩叫完魂兒,在水盆的鏡子裏沒看到寶墩的小臉,我看到的是一個鴨梨那麽大的骷髏,我知道寶墩沒救了。”
“雜種操的小白蠟!”徐隊長把憤怒都發泄到她身上,“她有那麽多封北京來的信,就是不捨得出一張招魂票!她這個資産階級的臭物件,跟咱貧下中農就不是一條心啊,我看她在西街改造得還不夠!”
第二天,小白蠟就被派去做掏糞工了。
掏糞工所做的是生産隊最苦最骯髒的活兒。生産隊有一個大糞池,在牲口棚的東側,長方形,大約有三十米長,十五米寬,兩三米深。這個糞池由一個叫二尿子的人經管。這個糞池挖了大約有十幾年了,它可以說是生産隊農田的一塊大酵母。經過它施與的土地,莊稼纔長得好。老啞巴平素清理牲口棚的時候,把牛糞馬糞都打掃到了那裏,但這種食草動物糞肥的勁兒不足,所以還要摻加豬糞、人糞這些糞勁大的糞肥。這樣就得有人去起豬糞和掏厠所。二尿子三十多歲了,可他還像小孩子一樣愛尿炕,娶妻多年,也沒使媳婦懷上孩子,人們背地都說他是個“尿漏子”,所以一物色掏糞工,大傢都說這活兒活該由他來做。
西街有三座公共厠所,每個住傢又都有一個豬圈。一般來說,自傢的豬糞起了後,都上到自留地了。但徐隊長卻讓二隊的社員把傢中一半的豬糞貢獻出來,否則就不派他活兒。二尿子除了去公共厠所掏糞外,還要定期去社員傢裏起豬糞。生産隊為他準備了一套掏糞的行頭:一副扁擔,兩個大糞桶,一件藍布長袍,一雙高腰膠靴,還有一個兩米長的糞勺。二尿子常常站在公厠的糞坑前,小心翼翼地把一勺勺糞肥舀到糞桶裏,挑到生産隊去。往往他的腳步還沒到呢,街巷中的人就知道二尿子要來了,因為刺鼻的臭味像癩皮狗一樣,已經先打着滾兒來了。
二尿子把糞池侍弄得很好。怕它生蛆,常采些花啊草啊的丟在裏面,連它們一起漚成肥。他還養成了撿糞的習慣,走路時,手中提着個糞筐,裏面放着把小夾子,看到了遺棄在路上的雞鴨鵝狗的糞便,便會悉心將其拾起。他愛糞愛到什麽程度了呢?有一次看見場院裏落了幾顆海蠃似的鳥糞,也將它們拾撿起來,扔進糞池。夏日正午時,他喜歡在毒日頭下光着脊梁站在糞池旁用糞耙搗肥,把它們調和均勻,那份細緻和耐心,絶不亞於家庭主婦們用耙子搗醬缸。熾熱的陽光投嚮糞池,使那裏泛出微藍的幽光,仿佛無數簇火苗在燃燒。
徐隊長讓二尿子交出掏糞工的活兒時,他竟有些捨不得。當他把那套掏糞的行頭交給小白蠟時,竟然帶着哭腔囑咐她要每天給糞池打耙,不然它會害癢的,把聽了這話的人都給逗笑了,說他沒有孩子,把糞池當孩子一樣看待了。
小白蠟一開始反抗做這個活兒,她撇着嘴,脖子高昂着,眼珠一翻一翻的,說她一聞屎味就惡心。徐隊長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傢,這是生産隊最光榮、最重要的活兒,現在派給你,是全體社員對你的信任。現在黨考驗你的時刻到了。”
小白蠟說:“我的手是握筆桿子的,不讓我握筆桿子,握鋤頭可以,但是讓我握糞耙子,那是萬萬不能的!”
徐隊長說:“自從你來到西街,表現一直不錯,你前期改造的成績大傢是有目共睹的。現在到了你改造的關鍵時刻了,你要前功盡弃,那纔是萬萬不能啊!如果我嚮上反映說你對勞動改造有抵觸情緒,你這輩子就別想回北京了。你得明白,不握糞耙子,是不能再握筆桿子的!”
小白蠟氣得眼睛一斜一斜、鼻孔一鼓一鼓、唇角一顫一顫的,她明白自己沒有退路了,衹能從二尿子手中黯然地接過糞耙,當二尿子囑咐她要每日給糞池打耙時,她以一句帶着悲憤之情的“西街啊——”作為回答。
小白蠟穿着膠靴和藍袍子,戴着大口罩,挑着糞桶去掏糞,絶對是西街的一景。鎮黨委書記譚澤林覺得徐隊長做得太過分了,找到她說:“她一個京城來的知識女人,你讓她鋤個地割個草也就可以了,讓她當掏糞工,不太合適啊。”
徐隊長“呸”了一聲,說:“怎麽安排她纔合適?讓她每天翹着二郎腿坐在屋子裏讀書喝茶,再找個人給她揉肩捶背、洗衣做飯伺候着,那纔是合適的?”
譚澤林說:“別說這個氣話,我聽說了,你是因為寶墩的死纔對她這樣的。”
徐隊長說:“我們待她那麽好,可她見死不救!人傢林子發把湖南湘潭的郵票都捨出來了,那可是毛主席故鄉的郵票啊。小白蠟呢,她有那麽多北京來的信,哪封信上沒有郵票呢,可她一張都不給,這還叫人?寶墩那可是烈土的後代,她不救,就是與黨與人民為敵!”
“唉,你也別上綱上綫了。再說你搞什麽招魂的把戲,傳出去也不好,都是封建迷信那一套。”譚澤林說,“讓她做個十天半月的,還是交給二尿子吧。我聽說,她跳到別人傢豬圈起豬糞時,一邊起一邊哭。她從厠所挑着糞回隊上,能把屎尿逛蕩一路,你為了咱西街的衛生,也別讓她做了!”
徐隊長冷笑了一聲,說:“你吃黑饃吃膩了,看着她白,眼饞了不是、心疼了不是?你記住,我徐金春想做的事,誰他媽也擋不住!”
徐隊長和譚澤林發完脾氣,剛從鎮黨委辦公室出來,就碰見了從北紅來的郵遞員老田。她氣呼呼地問老田:“有張以菡的信嗎?”她想如果有的話,她等於捉了個賊,她會親自給小白蠟送去,惡心她一頓。不料老田嘆了一口氣說:“都多少日子了,沒她一封信了。人一倒黴,哪還有親人和朋友啊。”
徐隊長怔了一刻,嘴上說:“怎麽會這樣?”心裏卻說:這種貨色,別人不理睬她也是應該的。
澤花嫂每天衹吃一碗粥,她瘦得脫了相了,眼珠冒冒着,眼袋垂吊着,臉頰塌陷着,顴骨暴突着。一到夜晚,她就坐在門檻上一遍一遍地召喚:“寶墩啊,快回傢啊,天都黑了,媽給你鋪好被窩了,寶墩啊——”過路的人聽見澤花嫂凄涼的召喚,沒有不落淚的。眼看着澤花嫂一天天枯萎下去,徐隊長和西街人對小白蠟的仇恨也就更深了。
徐隊長找到了老啞巴,他正在牲口棚裏給馬喂豆餅呢。徐隊長悄悄對他說:“我派給你一樣好活兒,你做成了,給你加三十個工分,年終分紅時夠你買一箱高粱燒酒的。”
老啞巴對徐隊長的話嚮來是言聽計從的,所以沒聽吩咐的是什麽活兒,就先點頭了。
徐隊長神秘地說:“這活兒保密,跟誰也不能說,所以纔挑中你。”老啞巴雖然有些疑惑地眨巴眼,但還是再次點了頭。
徐隊長有點難以啓齒,她說:“你沒成過傢,估摸着這個活兒你可能還沒做過。不過這活兒是男人都會做,做了也會喜歡。” .
老啞巴似是領悟了她的話了,面紅耳赤的。
“澤花嫂傢寶墩的事情你聽說過吧,知道那孩子是怎麽死的嗎?”徐隊長為了讓老啞巴能夠有勇氣接這個“活兒”,就想先激起他對小白蠟的仇恨。
老啞巴比畫着,告訴她寶墩是讓青石山上的炸藥給嚇死的。
徐隊長說:“嚇着的人是能治好的,寶墩本來能活下來的。都是那個臭女人,她見死不救。”徐隊長把小白蠟不給招魂票的事情講了一遍。
老啞巴顯然生了小白蠟的氣了,他指着小白蠟的屋子又是搖頭又是跺腳的,喉嚨發出“呃呃”的哽咽聲。
“你說這種女人該不該收拾?”徐隊長問。
老啞巴茫然地看着徐隊長。
“你跟她住隔壁,半夜時,你敲她的門,她要是不開的話,你就砸她的門,跳她的窗。進去後,你就收拾了她!你喂牲口,知道牲口是怎麽幹的,你就跟她那麽幹!我不相信治不服她!她要是告你,你就是一個搖頭,給她來個死不認賬!反正你又不能說話,明白吧?”
老啞巴的臉紫漲了,他哆嗦着嘴唇,連連搖頭,表示他幹不了這“活兒”。
徐隊長一把將老啞巴搡倒在幹草堆上,駡他:“給你這麽一個俏活兒,你還不想幹,真是不識擡舉!你要是不幹,就是對不起寶墩和澤花嫂,對不起他們,就是對不起西街!我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你要是沒把這‘活兒’拿下來,你趁早給我捲起鋪蓋走人!”
徐隊長的話像突如其來的冰雹,把老啞巴砸得暈頭轉嚮的。她離開後,他捧着臉傷心地哭了。
接下來的一周,徐隊長每天都要到生産隊的場院裏觀察動靜。小白蠟兢兢業業地做她的掏糞工,從別人傢的豬圈或是公厠把糞肥挑回來,倒在糞池裏,然後像二尿子一樣,站在正午的毒日頭下,在蒼蠅飛舞的糞池旁打耙。不同的是,二尿子光着脊梁,不戴口罩,而她每次站在糞池旁都是全副武裝:口罩、藍布長袍、長褲、膠靴和黃頭巾。每次給糞打完耙,汗水都會把她打得渾身濕透,她搖晃着走回自己的小屋,第一件事就是拉上窗簾擦洗身子,然後換上幹淨的衣裳,把她掏糞的那套行頭當棄兒一樣扔在門外的走廊裏。每回徐隊長經過走廊去老啞巴那兒,看見小白蠟扔在門口的東西,都會緊着鼻子,朝地上吐上一口痰。
老啞巴照例做他的活計:鍘草、喂牲口、打掃場院。一看見徐隊長進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四處躲閃。有一回他竟然躲到馬槽中,平躺在裏面。馬兒不解,站在槽子旁邊咴咴叫,被徐隊長發現後,一把將其拎起,駡道:“真沒出息,你的嘴啞巴了,那個玩意也啞巴了不成?澤花嫂都快要瘋了,你再不把‘活兒’給我做了,我饒不了你!”徐隊長離開的時候,會嚮他竪起手指,五根或者是三根,提醒他留給他的時日還剩幾天。
在期限的最後一天,徐隊長帶着一瓶酒和一包餅幹來了,她把東西撂下,什麽也沒說,衹是竪起一根手指,一甩手走了。老啞巴覺得這些吃食就是劊子手送給問斬者的最後的晚餐,他把它們全都享用了,然後醉醺醺地拖來一些板條到小白蠟的窗下,又找來釘子和錘子,把窗子給釘死了。那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小白蠟挑着一擔豬糞回來,發現窗子被封上了,就大叫大嚷着:“我又不是蹲監獄的人,誰這麽沒有人性啊?!”她打算回屋換了衣裳後,去找徐隊長理論一番。纔進走廊,就聽見一陣呼嚕聲。老啞巴懷中摟着錘子,蜷縮在她的門前,睡得正香。小白蠟看到他手中的工具,知道窗子是他封的,就呵斥了一聲:“誰給你的權利?”老啞巴睡得太沉了,眼皮都沒擡一下,依然打着呼嚕。小白蠟便找來一根木桿,一下一下捅他,終於把他弄醒了。老啞巴看到小白蠟的一瞬,打了個激靈,酒也醒了多半。看來他醉得腰膝酸軟了,他是扶着墻站起來的。他一手拿着錘子,一手從褲兜中掏出一副門閂和幾顆蠃絲釘,示意小白蠟將門打開。小白蠟不理睬他,他就“呃呃”地叫,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眼裏涌起了淚花,小白蠟衹得將門打開。門一開,老啞巴不由分說地“叮口當叮口當”為她的門又加了一道門閂,然後做出敲門的手勢,指着門閂一再搖頭,示意她有人叫門的話,絶對不要開門。小白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她感覺到老啞巴是在提醒她,有人打她的主意,要註意安全。小白蠟嘆了一口氣,衹能聽之任之了。窗戶被釘死後,就像一個人被五花大綁着,沒什麽自由了。除了光綫受了影響外,空氣也不如從前了。以往可以把兩扇寬大的窗戶都敞開,現在卻衹能開一扇小小的氣窗來透氣了。
第二天早晨,徐隊長背着手來到生産隊,想看她的最後通牒收到成果沒有,不料她根本就找不到老啞巴。去他的屋子,纔發現行李已經沒了。老啞巴是什麽時候悄悄離開西街的,無人知曉。沒人知道他去哪裏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頂着滿天星星離開西街的。徐隊長沒有想到老啞巴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她簡直要被氣瘋了,立刻召開全體社員大會,說老啞巴是隱藏在生産隊裏的階級敵人,將來誰若發現他的行蹤,一定要報告,讓他回來接受勞動人民的審判。
老啞巴的離去,讓徐隊長很棘手。多年以來,他忠於職守,是二隊最好的管傢,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人替代他。她也因此更為憎恨小白蠟,心想我一定要想辦法收拾了你!她想這種事情再也不能與人說破了,要找就找個好色之徒與她為鄰,這樣等於讓她與狼為伍,遲早有一天會吃了她。
二尿子主動找到徐隊長,說是他想接替老啞巴,他樂意住在隊裏,天天聞糞池的氣味,而不想睡在傢裏。徐隊長心想,你三天兩頭就尿炕,伺候不明白女人,軟蛋一個,你休想跟小白蠟為鄰!那樣不等於給她找了衹溫馴的綿羊做伴兒麽。琢磨來琢磨去,她選中了來喜。來喜身體壯,招魂婆曾私下跟徐隊長叫苦,說來喜哪兒都好,就是房事上太貪了,讓她抵擋不了。徐隊長還註意到,來喜每次讀報前,總要悄悄看上小白蠟一眼,那目光有些畏懼又有些羨慕,大概知道她文化高,希望他把字讀得丟盔卸甲時,她不至於打擊他。然而小白蠟就是小白蠟,來喜把字讀出可笑的意思時,小白蠟不僅撇嘴角,還會發出幾聲嘲笑。
來喜歡天喜地地來喂牲口了。他從傢裏搬來了行李,剃了頭,颳了臉,還穿上了惟一一條不打補丁的褲子。他來的頭三天,有事沒事總愛在走廊轉悠。晚上燒了水後,他會敲小白蠟的門,說:“有開水,給你灌上一暖壺吧?”小白蠟從不打開門閂,總是隔着門跟他說話。第一天說了聲:“謝謝,我有。”第二天說:“我的暖壺滿滿的,不用。”第三天則毫不客氣地說:“我晚上讀書呢,不要敲我的門!”
招魂婆在第三天的晚上來看來喜,正趕上來喜灰頭土臉地提着水壺站在小白蠟門前。看他一臉的尷尬,她心裏明白了八九分,從這天開始,她就陪來喜睡在了隊裏。徐隊長知道後,非常惱火,她說來喜來了沒幾天,牲口天天掉膘,看來他衹知道睡,沒有給它們喂夜草。“馬不吃夜草怎麽能肥呢!”徐隊長急赤白臉地嚷着,要把來喜開回傢。然而還沒等她物色好新的馬夫,又一聲爆炸降臨在西街。
那段日子裏,天的性子異常暴烈,每天都是烈日當空,不見一片雲彩。莊稼被曬蔫了,剛出苗的秋白菜也都枯黃了。徐隊長不得不帶着社員挑水抗旱。他們組成了挑水大軍,每天往返於水井和農田之間。那段日子,糞池上空常顫動着縷縷白光,見了的人都說:“糞肥也熱得快熬不住了,要着火了!”
每到正午,小白蠟仍是全副武裝地站在糞池旁打耙。這一天打着打着,糞池忽然打雷似的“轟——”的一聲巨響,淤積在池子中的糞肥像禮花一樣飛旋而出,四濺開來。小白蠟就像一本薄薄的書,被這巨響給掀翻了,彈到五米外的地方,摔在地上。在場院另一側給馬飲水的來喜,真切地目睹了這一幕。他哪裏經過這種事情,以為糞池裏出了妖怪,嚇得癱軟在地。
西街的人都以為北紅工程隊又回來了。為了讓澤花嫂快些好,徐隊長把她從傢裏拽出來,跟社員們一起在農田裏抗旱。響聲傳來時,她嚇白了臉,水舀子從手中掉到地上,她用手捋着無精打采的禾苗,連連叨咕:“寶墩不嚇,寶墩不嚇啊——”
“他們還嫌坑咱西街坑得不夠,怎麽又回來了?”社員們紛紛說。
“這響聲可不是從青石山那兒傳來的,是從咱們二隊那裏來的。”徐隊長說,“不是北紅的工程隊回來了,是咱二隊出事了!”
二隊的場院裏滿是糞肥,臭氣熏天,半空中盤旋着一群黑雲似的烏鴉。小白蠟躺在地上,已沒了氣息。她的額頭傷痕纍纍,傷口滲出的鮮血和臉上星星點點的糞肥混合在一起,使她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一塊淤積了朱紅和土黃兩種顔料的調色板。來喜說小白蠟飛起來的時候,手中還握着糞耙。她落地後,那衹糞耙也落在她身邊,像是一支粗筆,陪伴着她。
小白蠟的死,震動了西街。誰也沒聽說過糞池是可以爆炸的。北紅農管站的技術員來到西街,勘察了事故現場後,說是這個糞池太深,而且年頭久了,裏面漚的糞肥在夏日産生了大量沼氣,積聚到一定程度時,纔發生了爆炸。但西街人才不認可科學的解釋呢,他們一致認為是寶墩的冤魂藏進了糞池,索了小白蠟的命。
由於天氣太熱,小白蠟第二天就被葬在青石山下。她的丈夫聞訊趕來時,距事情發生已經有一周了。那個男人在去墳上的時候,順路采了一束白色的野菊花,插在了小白蠟的墳頭。由於他並沒有號啕大哭,陪同他的西街人都很為小白蠟難過。這個男人從青石山下來後,由徐隊長陪同着,去清點遺物。在小白蠟的書桌旁的抽屜裏,他翻出一沓用黃絲帶捆紮着的信。他解開絲帶,把信攤開在書桌上。徐隊長驚異地發現。這些信的右上角貼郵票的地方,無一例外地殘破着,好像誰給信開了一扇扇小窗。從破損的痕跡看得出,那是被老鼠啃嚙過的。看來西街的老鼠喜歡吃來自關內的郵票背後的糨糊,這纔把郵票通通糟蹋了!難怪小白蠟要說那些郵票都不能用了呢。
徐隊長癱軟在地上,帶着哭音叫了一聲:“西街的老鼠啊——”
小白蠟的男人走了。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雷厲風行的徐隊長變得寡言少語了。她在領着社員們秋收的時候,常常在歇息的時候呆呆地望着青石山。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到了年終分紅時,她那曾經磨盤似的屁股,已經癟得像黴爛了的倭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