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星期天
遲子建 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2017-10-18

這簡直是太美太妙的一個春天。風象少女的臉一樣滑膩,蹭得人心裏暖洋洋的。毛毛狗噴出了黃燦燦的花兒,絨球一樣,毛嘟嘟的;這時,松樹纔羞羞答答地咕噥出淡緑的葉子,文文靜靜地看着先它而開的、滿山滿坡紅紅火火的達子香花。
今天是星期天,又逢上了這麽個好天氣,當然要盡興地玩了。
“你穿上那件紅夾剋,別天天總是鵝黃的。”
“我不喜歡。”我毫不客氣地將韋佳給我買的紅夾剋衫甩到一邊。
“女為悅已者容嘛!”他有些不高興了,然而還是扮出一副灑脫不俗的樣子,開了句自以為雅的玩笑。
“十分抱歉。我不是你的時裝模特兒。”
“你這人怎麽……”
“怎麽?我跟你說過了,這個星期天,少勞尊駕,我自己出去玩——自己!懂嗎?”
我幾乎要哭了。和韋佳相愛一年了,不知為什麽,有時總覺得自己成了他的附屬品。我想做什麽,他都要插手,而且,一定要按他的意願去行事。連買發夾,也要由他來選擇顔色、式樣、這真叫人受不了。
“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他軟了,把胳膊搭在我肩上,撫弄着我的頭髮,輕輕地說,“穿鵝黃就鵝黃吧。”
我不知如何是好地望他一會兒,喝了杯奶粉,嚼了幾塊餅幹,竟自收拾自己的東西。
“你應該背黑皮包。白色的春天用太淡。”
真是十惡不赦,不可救藥了。我把白色皮包往肩上一搭:“對不起,我們今天就分手吧。”
“分手就分手唄,我再找個比你溫柔美麗的。”
“我再找個心胸豁達,不干涉我自由的。”
我動了真氣,沒有理他,一個人推開門跑了。韋佳在後面柔聲細語的喊聲,在我聽來比貓叫都難聽。我不願意回頭望他那張比我還要白淨的臉。
公共汽車救了我的駕。剛跳上去,車就開了。扔下韋佳一人怪模怪樣的幹着急,我心底禁不住一陣快活。
絶對不能讓他再跟着我。在竜津市場那站,我下了車。
新開張的市場挺氣派。大門兩側的飲食亭,全都是白鐵皮築成的。我被烤肉的香味所誘惑着,就折身進了一傢小店。
已經坐滿了人,生意夠興隆的。星期天嘛!
“同志,您請坐。”熱情周到的服務員把我讓到裏面,她與我一樣年輕。
“要點什麽?“
“兩個肉餅,一碗雞蛋湯。”
“好的。”
好的是好的,然而左右一尋,似乎是沒有我的位置。學孔乙己嘛,把湯當做酒,把肉餅當做茴香豆,很快地吃完,很快地走掉。我自以為得到什麽妙處,端着碗笑了。
有一個小夥子在打量我。看得出,他是個長得短小精悍的、很機敏聰明的人。這點,從他的眼睛便可看得出來。他的臉是屬於北方土地的那種顔色,健康而粗獷。
“你請坐吧。”由於小店的座位是長條凳,所以,憑他的勇氣和魄力足以擠出一塊能容下我的地方。既然有位置了,我也絶不想學孔乙己。我禮貌地謝謝他,客客氣氣地坐在那裏。真夠擠的,他的身體緊緊地貼着我的身體,感覺到有一股暖流衝進心扉。我想起了韋佳,如果他在這兒,看見我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緊緊地坐在一起,一定會故作輕鬆地衝我訕笑的。
湯和肉餅放在桌上。我的食欲上來了,端起來湯,咕滋咕滋地喝起來。肉餅挺燙,一咬,冒出一汪油,沾得滿手皆是。那男青年低低地笑着說:
“你幾天沒吃東西了?”
“半小時前還在吃。”我側過頭也笑了,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臉,“我一見着好吃的,胃就癟了。”
“好傢夥,該把所有的食雜店都裝到你肚子裏。”
他已經吃完了,正掏出手絹擦嘴和手。不知為什麽,我加快了吃的速度,嘴就跟捲揚機一樣,嗖嗖嗖幾下就吃進另一個餅,而且將碗內的湯底一飲而盡。
“夠實惠的。”他又說。
“那當然,掙錢是件太辛苦的事。”我掏出手絹擦嘴。唉,韋佳,又是你換了我的手絹。我喜歡白色的,可你偏偏偷着換上了這塊火紅的,真讓人頭痛。剛剛吃飯的興致徹底給破壞了,我沮喪透了。
“怎麽,胃不好受?”
“有點兒。”我想韋佳若在身邊,一定會得勝地打個口哨,哼一麯:
我愛你至死不渝,
哪怕海枯石爛;
我愛你天長地久,
千年萬載共蟬娟。
我想起了,跟韋佳一起去看電影,每當我旁邊坐的是個男的,他一定要與我調換位置。如果他的鄰座和我的鄰座都是男性,不可調和時,他一定要在電影一開始就把我攬在懷裏,生怕誰碰我一指頭。我曾問過他為什麽要這樣神經質,他回答道:
“世界上好女人可以找到,好男人可就難尋了。你不知道,男人的心呀,都挺野的。”
是嗎?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男人。可是現在,我跟一個陌生男人這般近於老相識地交往,韋佳若知道不知會怎樣嘲弄呢。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感覺到了自由,好象剛剛從寂寞的天上跳下來,蹬碎了圍住我不撒手的雲彩,有一種接近土地的踏實感。
我跟他一起走了,肩並肩的。在別人看來,也許我們就是一對和諧的戀人。這一刻,我忘掉了韋佳。
市場裏有一傢書攤,我們進去,瀏覽一番。我買了兩本暢銷書——《一夜天堂》和《白夢》;他呢,則買了一套連環畫册。
我在心裏揣摩,他一定是小學文化程度,不然,怎麽會買這種畫册看呢?他似乎是猜中了我的心思,很莫名其妙地笑了。
人熙熙攘攘的,叫賣聲和錄音機播放的《阿裏巴巴》、《成吉思汗》、《春夜小雨》攪在一塊,彼此不相謙讓地衝進我的耳膜。有一傢音樂茶座吸引了我們。
“想進去嗎?“我問。
“可以可以,星期天不就是消遣消遣嘛。“
門票五毛。他掏出一元錢,買來兩張,帶我進去。五毛錢,包括一碗值五分錢的清茶,以潤喉舌。另外的四毛五呢,不過是買來眼福吧,一會兒有京劇清唱,或《紅燈記》或《沙傢浜》,老旦和青衣的服裝扮相不分彼此,令人眼花繚亂;一會兒又有自稱嚴鳳英徒弟者大唱特唱《女駙馬》;一會兒又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小提琴協奏麯子的錄音。真是廣采博聞,令人應接不暇。他時時扶頦微笑,我亦然。
茶也吃得淡淡,看也看得淡淡,我們都有些興味索然了。彼此心照不宣地搖頭一笑,幾乎是同時站起走出這傢音樂茶廳,也是同時在走出之後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戶外含有陽光的清爽空氣。
“真有趣。“他感慨。
“的確有趣。”我答。
又嚮前走,有個叫賣襪子的攔住我們:
“你們看看,這襪子質量多好,顔色多好,穿着多舒服,買兩雙吧,穿襪子是不分男女的。”
我啞然失笑。他擺擺手,表示拒絶。那人悻悻然地掉轉身邊走連嘟噥:
“這小兩口夠摳的。”
是中午了,我又感覺到餓,肚子在咕咕叫食。於是又進了一傢小店,喝了碗大餷子粥。出來時,覺得天分外地白,鼻尖上也沁了一層細汗。
他提議去看電影,並且掏出了兩張票。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甚至都沒有問電影的片名,更沒有問他為什麽事先買了兩張票——是另有他約,還是早料到我會同他一起去?
電影院裏陰涼涼的,剛坐下不到兩分鐘,就開演了。我第一次坐在兩個男人的中間看電影,所以感覺特別不舒服。一會兒看看左邊,一會兒又望望右邊,銀幕上映些啥,根本沒有收進眼底。我想起了韋佳,如果他在身邊,會俯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些什麽,我呢,也會溫順而默默地聽着。
他在大笑着,所有的觀衆都大笑着。原來,銀幕上的妻子有了外遇,正在傢裏尋歡作樂,丈夫回來了。她把情人按到床底下,若無其事地撲嚮丈夫,煞有介事地喃喃細語:
“親愛的,你回來了。”
我卻笑不出來。這是件多麽令人悲哀的事情。有什麽值得笑的呢?韋佳若在,也會笑嗎?
我極其失望地走出電影院。他沒有跟出來,因為他正笑得前仰後合,所有的觀衆都笑得不知所措。
我出了影院,直奔汽車站。坐上車,一心想着去見韋佳。
到了一站,上來一位年逾六旬的白發老翁。售票員頗有所指地瞅着我說:
“哪位給這位老人讓個座。”
我直視着售票員的眼睛,毫無懼色。我幹嘛要讓座?說不定這老頭是個罪犯,越獄潛逃,**機關正下令通輯他呢。也說不定這老頭子是個精神病患者,專好擠車坐着玩。你瞧瞧他吧,哼,還豁着一口漏風的牙賤笑,老不正經!
在許多人責備的眼神中,我下了車。啊,是下午了,春天的下午是戀人說情話的時刻呀。那個在電影院的他,還會想起我嗎?
這個下午,我是和韋佳一起度過的。我們一起騎自行車郊遊,采了好多好多達子香花。他還給我拍了好多照片,當然都是按照他要求的姿勢拍的。我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氣息。我不懂,問韋佳。他說:
“春天才這樣好聞。”
於是,我感動了,並且毫不保留地講了自己一個上午的奇遇,講了自己如何與一個陌生男子逛市場,聽音樂,看電影,尤其講了自己迫不及待要見到韋佳時的心情:
“我一心衹想見你,我沒有給那老頭子讓座,我猜測他是個囚犯。”
我嘻嘻地笑了。韋佳的嘴角抽搐了幾下,我不知他是痛苦,還是笑。最後,他鄭重其事地吻我一下,一點也不熱烈,就象一個大活人嚮親人遺體告別時的那種吻,涼嗖嗖的。
郊遊結束後,我們一起吃了晚餐,一起跳了一會迪斯科。後來,我們又一起出去看月亮。
“你對老人那麽刻薄,連座都不讓,我真是看錯了你。你將來怎麽會好好待我的老父親呢?我們還是分手吧。”
他這樣說,的確是這樣說的。他衹字未提我與陌生男子的事,他衹是怕我將來對他父親不好,所以……我倒真心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孝子。
星期天的晚上,我們分手了。
我沒哭。月光也淡淡如水,而我則又想起音樂茶座中的淡淡清茶,真想再喝它一杯。
噥,下個星期天,我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