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解凍
遲子建 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2019-04-06

冰消雪融時,小腰嶺人愛栽跟頭的日子也就來了。
村路因解凍而變得泥濘不堪,腿腳不利落的老人和在春光中戲耍的孩子,往往走着走着,就被稀泥暗算了,“刺溜”一下,滑倒在地。孩子跌倒不冤,他們高興的時候,又跑又跳的,忘卻了泥濘;而那些老人,可是小心翼翼地走着的啊。老人們倒地的一刻,哭的心情都有了。中年人裏,也有被泥濘算計的,比如酒鬼。他們飄搖着撲地的時候,往往醉話連篇,有的說自己鑽進女人柔軟的花被窩了——舒坦,有的說他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兒,憑什麽要被領到陰曹地府的門口,還有的把稀泥當成了大醬,嚷着:“來、來棵蔥,蘸蘸!”
小腰嶺的女人恨透了泥濘,一旦暖陽照拂得屋頂的積雪脫胎換骨,屋檐滴答滴答地滴水了,她們便不願讓老人出門,不願讓男人喝酒,更不願讓孩子玩耍。不然,她們得一天洗一盆衣服,耗力氣不說,還浪費了肥皂。可是泥濘怎麽能阻止得了人的日常出行呢,老人該溜達還得溜達,孩子放學歸來的路上照樣打打鬧鬧的,男人們也斷不了仨仨倆倆地湊一堆劃拳喝酒。你時常能在路上,逢着那些栽倒後滾了一身泥水的人。女人們沒辦法,衹好讓傢人穿最破舊的衣服和鞋子。若是外鄉人這時節來小腰嶺,看着一村人衣衫襤褸的,會說:“這村子窮掉底兒了!”
有一個在泥濘中依舊衣着考究的人,他就是小腰嶺的小學校長蘇澤廣。衹要上班,他必得穿上皮鞋和中山裝,雖然他倍加小心,可是回傢的時候,褲腳還是濺上了泥點,鞋幫也跟打了一圈兒眼影似的,沾上了污泥。他老婆黎素扇,少不了埋怨他幾句,說你看看小腰嶺的人,誰像你穿成這樣,讓人笑話!蘇澤廣說:“我這麽多年沒穿中山裝了,好不容易盼到能穿的日子了,再讓它壓箱底,不是可惜了嗎!”工宣隊進駐學校的那些年,青峰林業局機修廠一個滿手老繭的鍛工取代了蘇澤廣,做了校長,而他則被發配到畜牧廠養豬。蘇校長養豬的那些年,無論鼕夏,都穿着藏藍色的土布工作服,他的褲管讓豬拱得常沾着豬食嘎巴。那一單一棉的皮鞋,也被擱置起來。他夏天穿球鞋,鼕天則是抗踢的大頭鞋。他給豬絮幹草時,一旦發現豬欄門被凍住了,便擡起腿,三腳兩腳的,用大頭鞋把門踹開。平反後的蘇澤廣官復原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銷社買了一盒鞋油,把皮鞋打得鋥亮,然後又捧出中山裝,讓老婆把它熨燙得板板正正的,挂在衣櫃最顯眼的位置。小腰嶺人看他穿着中山裝的樣子,有的羨慕,有的則嗤之以鼻,說:“臭老九又抖起來了!”
蘇校長喂豬的年月,每年初春,免不了閃失,做兩三回泥猴。好像人一落魄,腿腳也軟了。而這兩年,他精神抖擻的,哪怕再濕滑的路,也沒有跌倒過。所以黎素扇因丈夫褲腳的泥點發牢騷的時候,也會自我安慰道:“唉,比起從前,這算是小打小鬧的髒了,伺候得起!”
蘇澤廣這天下班回傢,滾了一身的泥水,顯然他是摔倒了。黎素扇氣青了臉,嚷着:“我說讓你穿破衣服吧,你非不幹!這咔嘰布的中山裝,洗、熨都費勁,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蘇澤廣垂頭喪氣地說,“我自己洗,不勞你了。”
黎素扇心軟了,她撇着嘴說:“我也就是說說,你洗,肯定在水裏逛蕩幾下就拎出來了,洗不透亮,還得我費二遍事。”
蘇澤廣籲了一口氣,邊脫衣服邊說:“你得趕快把它洗好晾幹,我要去興林開個會。”
“什麽會呀,要去興林?”黎素扇問。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蘇澤廣說,“郵遞員下午送來急件,我打開一看,是教育局發來的,讓我後天到青峰報到,然後去興林開個緊急會議,特別註明此事機密,不得外傳。”
黎素扇“哎呀——”叫了一聲,打了個激靈,說:“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蘇澤廣陰鬱地說:“我也這麽想。以前通知開會,什麽內容,會期幾天,都說得明明白白的。這次呢,既沒說會議議題,也沒說要開幾天。而且,怎麽會把人召集到興林呢?我看這次,恐怕兇多吉少。”
“就你一個人嗎?”黎素扇分明帶着哭音了。
“通知上寫着三個人。”蘇澤廣說,“還有林業局招生辦的主任陳樹典和一中的王中健校長。”
“人傢都是青峰的,基層的衹有你啊。山上山下這麽多學校,南溝學校、山河學校、望江嶺學校,怎麽單單讓小腰嶺學校的校長去呀?你想想,這兩年,你是不是犯了什麽錯誤呀?”黎素扇問。
“我想了,小腰嶺學校沒有品德不良的老師,也沒有違反校規的學生,沒錯誤。”蘇澤廣說。
“你做沒做什麽越權的事啊?”黎素扇苦着臉說。
“去年鼕天敲鐘的老王重感冒,我幫他打了三天鐘,如果說越權,這算是一件。”蘇澤廣笑了。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黎素扇說,“你要是出了事,我們娘仨怎麽活啊?”說着,眼淚落了下來。
“你放心,萬一有不測,我會安排好你和孩子的生活的。”蘇澤廣說。
黎素扇正想說什麽,蘇合圖回傢了。合圖十五歲,初中快畢業了。他的相貌隨母親,團臉,大眼睛,塌鼻子,性情卻隨父親,愛說,愛開玩笑。他今天用彈弓追一隻烏鴉,絆了一跤,栽到泥坑裏,正擔心進了傢門會挨母親的駡,一看父親換下的中山裝,知道他先做了反面教材了,便心安理得地對母親說:“爸爸的衣服得好好洗洗,我這身破衣服,就着爸爸洗衣服的水,搓巴搓巴就行!”
黎素扇淚眼矇矓地說:“兩個冤傢!”
小腰嶺是個兩百多戶人傢的小山村,歸屬於青峰林業局。青峰林業局呢,不過是興林市下轄的一個縣級小城。小腰嶺離青峰十三公裏,而青峰離興林市則有三百多公裏。從青峰去興林,要乘六個小時的火車。小腰嶺人常去青峰,辦嫁妝,買年貨,或是串親戚;而去興林,多半是因為病。但凡青峰醫院看不了的病人,都會被轉院到那裏。所以小腰嶺人若是聽說誰傢有人去興林了,都不往好處想。
黎素扇生起火,燒了鍋水,想着先洗了衣服,再做晚飯。她正要出去取洗衣盆,蘇澤廣提着它進來了。他先是舀了一瓢水,蕩去盆底的浮灰,倒掉,然後纔把清水註入盆中。當他舀完水,把手探到盆中,幫妻子試水溫的時候,黎素扇紅了眼圈兒。丈夫忽然對她體貼起來,讓她覺得如果失去這個男人,日子將沒有溫暖可言。天色漸漸暗了,黎素扇把髒衣服浸泡到盆中,蘇澤廣知道這通洗要浪費不少水,而缸裏的水快見底兒了,趕緊挑起水桶出了院子。
黎素扇坐在彌漫着水蒸氣的竈房開始洗衣服的時候,忽然想起女兒蘇彩鱗還沒有回來,就吆喝後屋中的兒子:“合圖,去看看你妹,早該放學了!”
“她呀,肯定又幫人值日了!要不就是跟我和爸爸一樣,也摔到泥坑裏了。真要是那樣的話,媽媽,你今天可是太倒黴了!”蘇合圖滿懷同情地說。
“你少廢話,快去看看吧!”黎素扇說。
蘇合圖剛出門,就迎着了妹妹。蘇彩鱗雖然沒被泥濘害着,可她的書包受害了,書包成了泥包,彩鱗一見母親就嗚嗚直哭。看來,她衹顧了自己,沒顧上書包。而那個帆布書包,是最難洗的。黎素扇唉聲嘆氣的時候,合圖大聲說:“媽媽,都是爛泥惹的禍!它是咱傢的敵人,我與它勢不兩立!”他張開雙臂,用詩朗誦的形式來為母親寬心:“啊——讓這不三不四的小春天——快快地過去吧,啊——讓又香又甜的大春天——快快地到來吧!”
小腰嶺人,確實把春天分為小春天和大春天。小春天就是初春污泥濁水橫行的時節,這時的春天乍暖還寒,給人半陰半陽的感覺;到了大春天呢,真正是風和日麗了。那時道路幹爽了,草緑了,花打骨朵了,燕子來了,南窗下暖風陣陣。一到這時節,小腰嶺人就不愛回屋睡覺,因為星空也變得好看了。
小腰嶺的小春天大抵是在每年四月的中下旬,而大春天則始於五月。一般來說,人們在小春天就開始翻地,運送積肥;到了大春天,就要播種了。
蘇校長連挑了三擔水。他每挑回一擔,天也就衰老一層。等他把缸灌滿,天已老氣橫秋了。黎素扇洗完了衣服。他們點起蠟燭,一起做晚飯。合圖坐的椅子掉了條兒,他聲言不用請木匠,自己就能修上。他裏出外進的,一會兒去倉房取鋸和斧子,一會兒去抽屜裏翻釘子和錘子,忙得不亦樂乎。彩鱗呢,她正把課本和文具一樣樣地往一個三角布兜裏裝,她的書包沒幹之前,她得提着它上學。書包四棱四角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派頭;而三角布兜,卻給人賊頭賊腦的感覺。彩鱗往裏面擺書本的時候,就有點不信任它。果然,拾掇好東西後,她試着拎了一下,三角布兜裏面的書本便亂成一團。它們就像是一群無賴,橫七竪八地倒在一起。彩鱗噘着嘴,抽出一支鉛筆,放到膝頭折斷了。她生氣的時候,喜歡糟蹋東西。
黎素扇從罎子裏取出一塊腌肉,切成薄片,擺到盤子上,覆上花椒和辣椒,放到籠屜蒸上。之後,和了一塊面,烙起蔥花油餅。
蘇澤廣說:“今天菜好,我想喝兩盅。”
黎素扇說:“你不說我也會給你燙壺酒的。”她看了看丈夫,取出擀面杖,說:“我也想喝幾口。”
蘇澤廣學會喝酒,是在他養豬的時候。那時無所事事,悶得慌。他跟畜牧局的獸醫常聚在一起,喝得雲裏霧裏的。
有一次他喝醉了,把酒桶裏剩下的二斤白酒攪拌在豬食裏,喂給了一頭種豬。結果這頭豬醉得連幾步之遙的窩都回不去了,睡在了豬食槽子旁。第二天早晨,蘇澤廣醒了酒去喂豬的時候,發現它還呼呼大睡着,便用木棍扒拉它。可是種豬衹是哼哼,起不來。蘇澤廣一看放在豬欄外的空酒桶,知道自己把種豬當作酒友了。這頭豬從那以後,就不愛吃食兒,一天天地掉膘。蘇澤廣想來想去,覺得問題可能出在酒上,就悄悄將豬食淋上一點酒,前去試探,結果種豬對摻了酒的食兒大為青睞。蘇澤廣找到癥結後,委實嚇着了,他供自己喝酒都難,如果再加上一頭豬,還不得傾傢蕩産啊。從那以後,他就給種豬戒酒,可是這豬一聞豬食沒有酒味,吃個三口兩口的,就回窩了。等到第二年春天,它瘦得走路直打晃兒,虛弱得無法交配。畜牧局的人一看它廢了,就把它賣給青峰屠宰廠,供人食用了。
蘇澤廣淪為酒鬼後,不僅害了畜牧廠的種豬,還害了彩鱗。害那頭豬,他當時就意識到了;而害了彩鱗,是這幾年纔察覺的。
“你喝了酒就是個獸,沒命地要我!”這是黎素扇訴說那些年的委屈時,私下裏常跟蘇澤廣抱怨的一句話。蘇彩鱗,就是那個時期出生的。她一兩歲在襁褓中的時候,還看不出與別的孩子有什麽不同,咿呀學語,會哭會笑。到了三四歲,她的貪吃貪睡,讓蘇澤廣隱隱擔心。而五六歲以後,彩鱗的弱智漸漸顯現出來。她練習查數,從一到十後,就開始發蒙,永遠數不過十一的關口;黎素扇讓她搬個板凳或遞杯水,總要吩咐兩遍,她才能明白。而且,一旦什麽事情不對她的心意了,她就毀壞東西,用剪子鉸掉褲腿,摔鏡子,砸碗,把蠟燭扔進竈裏當柴燒了,等等。直到這時,蘇澤廣纔明白過來,自己酒後的發泄,釀了苦果。從那以後,他很少碰酒。就是前年落實了政策這麽高興的事,他也衹是微微沾了沾酒。他覺得對不起老婆和女兒。
彩鱗上了三年小學,一直蹲級,現仍在一年級跟毛頭小孩混着。小腰嶺的孩子,知道她缺心眼兒,所以輪到自己值日時,為了偷懶,就誇彩鱗掃地掃得好,彩鱗一高興,便輓起袖子,幫着值日。衹要你看見她灰頭土臉地回來,就知道她又幫人幹活了。
蘇傢的飯菜擺上桌的時候,月亮出來了。合圖一見腌肉和油餅,叫了聲“真哏兒啊”,拿起一張油餅就吃。彩鱗一見哥哥吃上了,也趕緊抓起一張油餅。兩個孩子搶着吃的時候,蘇澤廣換上一支蠟燭,黎素扇則斟好了酒。孩子在場,他們不好說什麽,碰杯的時候,衹是意味深長地望了對方一眼。黎素扇的目光幽幽的,哀怨重重;蘇澤廣的目光柔柔的,萬般不捨。
他們幹了一杯又一杯。合圖邊吃邊用屁股晃着椅子,炫耀修好了它,那把椅子也就仿佛處於震中,穩當不下來。然而好景不長,衹聽“嘩啦”一響,那條兒又掉了。椅子一瘸,合圖的頭磕在了桌角上,氣得他蹦了起來,踢着它直駡:“你個小春天養的,作踐我不是?明兒老子劈了你!”駡完,纔覺得額頭疼,他苦着臉,一邊用手揉着磕青的地方,一邊說:“我今天怎麽這麽倒黴啊?我要被氣成林衝了!”
黎素扇和蘇澤廣一聽這話,忍不住笑了。
彩鱗打着嗝問:“哥哥,林衝是小腰嶺的嗎?”
合圖齜牙咧嘴地說:“他呀,八百年前路過小腰嶺,嫌這兒太冷,就打這兒上了梁山了!”
彩鱗不知道梁山在哪兒,更不知道八百年前是什麽朝代,她扳着手指頭算了半晌,沒弄明白,有些失落,合圖一離座,她就打着呵欠回自己的小屋了。
孩子們走開了,夫妻倆就敢說知心話了。
黎素扇說:“你估計,能出什麽事兒?”
“我們這三個人,有兩個是剛剛落實了政策回到教育崗位的,另一個呢,是剛成立的招生辦的主任。你說能不能是高考出了問題?”蘇澤廣探詢地問。
黎素扇在生産隊當出納員,她雖然初中畢業,文化不高,但腦子活泛,她說:“恢復高考纔兩年,不可能又取消了吧?就是取消的話,別說是小腰嶺和青峰,就是全中國的學校,哪一個跑得了?幹嗎單單找你們三個?”
“說得也是,當時恢復高考,下發的可是紅頭文件。”蘇澤廣說,“不過為什麽招生辦主任要跟着去呢?”
“能不能是夏老三傢的孩子出了事兒呢?”黎素扇說,“你忘了,去年夏傑考上了瀋陽的一個軍事學校,人傢不是來政審了嗎?”
“他呀,學的是機密專業,當然得政審了。”蘇澤廣說,“他傢成分好,又沒有海外關係,政審早過關了,要不也不會錄取他。”
“那我看這事跟高考還是沒關係。”黎素扇說,“咱小腰嶺不就出了這麽一個大學生嘛。”
“是不是落實了政策的人,還得回頭看啊?”蘇澤廣說。
“什麽叫‘回頭看’?”黎素扇問。
“就是檢查那些年勞動鍛煉時,有沒有過失。”
蘇澤廣說:“我們那些人,有的去糧庫看庫,有的去酒廠釀酒,有的去工廠掄大錘,大傢幹那些活是外行,沒少出錯啊。我就聽說,吳校長弄壞過一臺機床,王中健不會使酒麯子,幾缸酒沒發酵好,酸得不能喝,白白倒掉了。秦校長看糧庫的時候呢,有一夜睡過去了,小偷溜進糧庫,盜了好幾麻袋玉米呢。”
“哎呀,我想起來了,你喝多了,不是害了一頭種豬嗎?”黎素扇說,“不過這事不就你知我知嗎?”
“有一天我跟劉獸醫喝酒,一高興,就把這事給禿嚕出去了。說完,我也後悔了。不過畜牧局的頭頭沒找我的麻煩,看來劉獸醫沒有出賣我。”蘇澤廣說。
黎素扇放下酒杯,說:“喝多了嘴不把門是不是?看來酒不是好東西。這劉獸醫調走有五六年了吧?也不知他離開小腰嶺前,跟沒跟別人說這事。”
“哪知道呢。就是說了,咱也沒轍。真要追究起來,我認錯就是了。大不了賠一頭種豬。”蘇澤廣嘆了一口氣,說:“衹求別給我上綱上綫,說我破壞社會主義生産力就行。”
“你還真是破壞社會主義生産力了。”黎素扇笑眯眯地端起酒杯,飲了一口,說:“那頭種豬要是不讓酒害死,你想想,它能與多少母豬交配,能産下多少豬仔啊。要是按它可能生下的豬仔賠償,起碼有百八十頭,我看咱傢就是砸鍋賣鐵也賠不起。”
“你就知道火上澆油!”蘇澤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我們黨總該懂得,一個知識分子比一頭種豬更重要吧。”
“對我來說是這樣哩!”黎素扇打趣着丈夫,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來,咱幹一個。想不明白什麽事兒,今兒就不費這個腦筋了。”
蘇澤廣覺得妻子說得在理,於是兩個人放鬆下來,一意吃喝。黎素扇喝多了,手腳就不安分了,她一會兒哼着小調用指甲去掐燭花,一會兒又從桌下伸出腳,踢丈夫一下,甜蜜地挑逗着。蘇澤廣覺得燭光下微醺的妻子就像燃燒在桌角的蠟燭,那麽的細膩,那麽的溫柔。他想快些把妻子摟在懷中,於是趕緊幫着撿桌子,刷碗,燒洗腳水,鋪上被褥。當一切收拾停當,他去拉窗簾的時候,發現月亮已到中天,好像天已經把話說盡,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蘇澤廣拉上窗簾,吹了蠟燭。屋子陷入了黑暗,但他明白,另一種光明就要出現了。他用胸中的火焰,很快點燃了妻子。
黎素扇醒來時,曙色微露,丈夫不在身邊,她覺得口幹舌燥,便到竈房舀了一瓢水,暢快地喝起來。清水在她體內奔流的時候,睏意漸漸消退了。黎素扇回屋後穿起衣服,出了傢門。她想看看平素喜歡睡懶覺的丈夫,這一大早的,去了哪裏。
空中仍能望見月兒的痕跡,那是月亮徹夜燃燒後留下的灰燼。在空氣潔淨的地方,日月常常同時出現。衹不過太陽現出的是紅彤彤的肉身,而月亮隱現的是淡白的魂兒。小腰嶺的春天,早晚溫差很大。白天時化得稀裏嘩啦的大地,到了夜晚,好像被清冷的月光給施了魔法,白亮的水窪又凝結成了冰,泥也由柔軟變得堅硬。那些調皮的孩子,在上學路上,專揀那些結着薄冰的水窪去踩,“咕嚓”一聲,冰綻裂了,孩子的笑聲起來了。裂紋光芒四射的樣子,像是一朵怒放的雪蓮花。有的時候小孩子踩得重了,鞋子會被冰下的水浸濕,那時他們就得飛快地往學校跑,早點進教室,脫下鞋子,放到火爐旁烘烤。
蘇澤廣不在院子裏。黎素扇發現堆在厠所旁的大糞被人撮了一角,便明白丈夫這是上大地送糞肥去了。
小腰嶺的住戶,既有房前屋後的園田,也就是前菜園和後菜園,也有離傢較遠的自留地,人們稱之為“大地”。一般的人傢都有一片大地,但也有人口多的,有兩片。大地少則兩三畝,多則五六畝,一般用來種土豆、白菜和蘿蔔。它們既能作為越鼕蔬菜,又可充當糧食。通常,傢中的菜園是由女人侍弄的,而大地則由男人經管。蘇澤廣種地並不在行,所以他傢的大地常常是野草瘋長,蟲害肆虐。為了這,黎素扇沒少遭小腰嶺女人的恥笑。有人說:“你們傢的土豆,怎麽長得跟牛眼珠一樣,這麽小,吃時都沒法削皮吧?”還有人說:“你說蘇校長種的白菜怎麽衹知道長個,不知道抱心啊?”黎素扇嘴上說:“一個吃的東西,分什麽好孬啊!”可心裏對丈夫也是怨恨的。他去大地幹活,往往是泡上一壺茶背着,再帶上一捲古詩。到了地裏,草沒鋤幾下,就坐在地頭喝茶讀詩了。
黎素扇朝自傢大地走去。剛出村口,就碰見了生産隊喂牲口的老木,他正在遛馬。見了黎素扇,老木擤了一把鼻涕,說:“剛纔碰見你們傢老蘇了,他今年可是出息啊,一大早就去大地送糞,看來你們傢秋天時要有好收成了!”
黎素扇淡淡地應了一聲。
老木又說:“其實你們傢的大地種好種孬也沒什麽要緊,蘇校長月月開工資,不像我們,年底要是不分紅,就得窮着過!”
他的話,讓黎素扇心底一沉。假如丈夫出了事,傢裏的經濟支柱倒了,自己怎麽養活這個傢啊。
黎素扇心灰意冷的,沒有繼續嚮前走,而是折回身,返傢做飯去了。等她生起火來,燒開一壺水時,蘇澤廣挑着一副籮筐,汗涔涔地回傢了。
黎素扇說:“我都不知道你幾點起來的,睡得太死了。”
“你當然睡得死了。”蘇澤廣用手拂了一下妻子的臉,鬼笑着,“你昨晚醉着了嘛……”
黎素扇打了一下丈夫的手,嗔怪道:“剛挑完糞,也不洗手,就摸我臉,我得晦氣一天!”
蘇澤廣“噗嚕噗嚕”地洗臉的時候,說:“咱傢明年也得養頭豬,靠這點大糞不行啊。”
黎素扇說:“不是還有點雞糞嗎?”
蘇澤廣說:“雞糞得上到後菜園,那裏不是種飯豌豆和倭瓜嗎?老木說過,上了雞糞的飯豌豆和倭瓜都面,你可得記着啊。他還說,大糞勁大,要是上到蘿蔔地裏,蘿蔔愛爛心兒。”
黎素扇笑了,說:“沒聽說過大糞能把蘿蔔燒爛心兒的!”
“前菜園的芹菜地,我看今年換個茬吧。年年種芹菜,那塊地都死性了,今春種點柿子椒吧。人傢不是說了嗎?地不換茬不長,人不挪窩不旺!”
“你別交代給我——”黎素扇頓了頓,說:“這些地都等着你回來種。”說完,側過身,偷着抹淚去了。
蘇澤廣擦幹了手,走到妻子身後,將雙手搭在她肩上,柔聲說:“平常老跟我兇,現在對我這麽親,看來是患難夫妻啊,我都捨不得了。”
黎素扇抽了一下鼻子,說:“少跟我套近乎,一個男人,手上打那麽多香皂幹什麽啊,是不是為了那個音樂老師?”
蘇澤廣一甩手,說:“一派鬍言!”
他們不再鬥嘴,一起做早飯。做好了,喚合圖和彩鱗起床。一傢人吃過早飯,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洗過的中山裝和書包都是半幹,所以彩鱗上學提的是三角兜,蘇校長穿的則是一套深藍色便服。他們出傢門的時候,黎素扇總要囑咐一句:“看着點兒路啊!”
傢中衹剩黎素扇一個人時,她開始幫丈夫打點行裝。內衣內褲各裝了兩套,外衣外褲則是一套。毛巾一新一舊,新的擦臉,舊的擦腳。肥皂香皂,各裝一條。蠟燭火柴,一樣一包。茶缸、颳鬍刀、拖鞋、花鏡,衹要是丈夫用得着的,悉數裝上。想想他可能要個一年半載纔回來,便將剛收好的鼕衣又從箱底取出。那個大旅行箱,很快就被塞得滿滿當當。想着丈夫一個人可能寂寞,她把半導體擱上了。再一想想他離不開書,便把幾捲丈夫常看的書也裝上了。不過當她拉上箱子的一瞬,突然想起書是個惹是生非的東西,萬一有一天這樣的書再遭禁,他不等於帶去了幾顆炸彈嗎?於是又把書抽出來。就這樣,她折騰了一上午,纔收拾好行李。
小腰嶺人傢的午飯,一般都比較簡單。但這天中午,蘇傢的午飯是濃墨重彩的,有金黃色的炒雞蛋,粉紅的油炸花生米,還有雪白的熗土豆絲。合圖放學回來,一看飯桌上的菜,叫着:“媽媽,咱傢不過了?”
彩鱗笑眯眯地說:“有好吃的!”就先吃上了。
蘇澤廣小聲對黎素扇說:“你這麽做,讓我覺得要上刑場了。”
“瞎說什麽!”黎素扇說,“我饞了,吃點兒好的還不行嗎?”
蘇澤廣無精打采地吃過飯,一看妻子為他打點的行裝,心更加沉甸甸的,他說:“這像是帶着半個傢走,用不着吧?”
“你聽我的吧。”黎素扇說,“有備無患。”
蘇澤廣朝妻子要了十塊錢,說是晚上學校有個聚餐,不回來了,讓她和孩子不要等他吃飯了。
黎素扇白了丈夫一眼,哼了一聲,說:“隨你吧。”
蘇澤廣從妻子的眼神中,明白她以為他要去找新來的音樂老師。這個老師從青峰來,二十六歲,還沒成傢,住單身宿舍。她生得嬌小玲瓏,就像一個輕靈的音符,好像隨時隨地能飛起來。她的手風琴拉得很好,蘇澤廣常常以聽課的名義,去她的課上聽琴。次數多了,教導主任察覺了,有一次提醒他:“蘇校長,音樂課您聽了五堂了,地理課一堂沒聽,是不是安排聽聽?”蘇澤廣這纔不去她的課上了。不過,音樂老師的課,有時他坐在校長室也能聽到,因為琴聲長着翅膀啊。
其實蘇澤廣對音樂老師並沒有非分之想。在他眼裏,她不過是落在小腰嶺的一隻明媚的黃鸝,專為歌唱而來的。
蘇澤廣下午開始清點辦公室中他認為該銷毀的東西。他把平素偷閑寫的詩一頁頁從抽屜裏翻出,逐一過目。這時的他宛如一個審判官,裁决着哪些詩該活,哪些該槍斃。當他讀到“三更裏,雨瀟瀟,五更後,心猶寒”時,覺得它太頽廢了,就把它放到處决的行列中;而“我在月下獨酌,邀一朵彩雲,做我杯中的新娘”,又過於小資情調了,也被他放到陣亡者名單中。就這樣,經他裁定,衹剩下五首詩了。他對這五首仍不放心,又仔細端詳了一番,發現“我的淚,落入黑暗,於是黑暗有了種子,生長出了黎明”也容易惹禍,便讓它作為最後的殉葬者。他把裁决的詩,連同一個斷臂的維納斯石膏像,以及一捲手抄的《納蘭詞》,用報紙裹了,一並投入走廊的火爐裏。衹聽“轟——”的一聲響,爐蓋震顫了一下,那些東西頃刻間就被騰起的火焰吞噬了。蘇澤廣嘆息一聲,離開火爐,回到辦公室,枯坐着。待到下班時刻,他鎖了門,去供銷社,買了一瓶高粱燒酒和一瓶紅燒赤貝罐頭,提着它們到王統良傢去了。
王統良比蘇澤廣小兩歲,是個伐木工,也是個出色的獵手。鼕天的時候,他去山上的工區伐木,到了春天,則回到小腰嶺種地,直至秋天。王統良年輕時,看上了黎素扇,他求媒人提親時,黎素扇說,她已經和蘇澤廣好上了。這讓王統良很沒面子,因為他相貌英俊,收入不薄,在小腰嶺是數一數二的男人,而蘇澤廣那時衹是一名語文老師。王統良悻悻地跟媒人說黎素扇:“看上一個握粉筆的,她還不得跟着吃一輩子灰啊!”
黎素扇跟蘇澤廣結婚了,王統良也娶了女人。他老婆很能生養,每隔兩三年,就要給王傢添丁進口。這樣,四十多歲的王統良,有六個孩子了。因為黎素扇,蘇澤廣平素很少跟王統良往來,他們在路上碰見了,也就是打個招呼而已。所以王統良見蘇澤廣登門,十分愕然。他以為孩子在學校闖禍了,蘇澤廣一落座,他就問:“是哪一個幹壞事了?”見蘇澤廣不說話,他判斷:“不是老二,就是老四,這倆東西不是省油的燈!”
蘇澤廣連忙說,他今天來,是私事,這私事得喝了酒才能張開口,說着,把酒和罐頭呈上。
“哎,你來喝酒,還用得着拿這個嗎?太見外了!”王統良趕忙去了竈房,大聲吩咐老婆:“把倉房裏剩的那半衹兔子拿來,紅燒了,再切上一盤豬皮凍,掂掇幾個菜,我和蘇校長要喝點兒酒!”
王統良回到屋子後,蘇澤廣問:“你又去山裏套兔子了?”
“前一段閑着沒事,偷着下了幾個套子。大前天溜套兒去,發現還真逮着衹兔子。”王統良說,“可別讓森管所的人知道,又該上門罰款了。”
蘇澤廣笑着說:“放心,哪能說出去呢。”
王傢有四個在校生,以往他們放學回傢,會像一群快樂的小鳥一樣,打打鬧鬧的,躥來躥去。今天他們發現校長在自己傢,嚇得不敢吭氣,貓在後屋,裝模作樣地寫作業去了。衹有六歲的老五和三歲的老六,還溜進屋子,蹭在爸爸身邊。蘇澤廣和王統良說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連小孩子都覺得無趣,老五老六又紛紛跑到竈房去了。那裏煎炒烹炸的,顯然比屋子裏有意思得多。
天黑了,王統良的老婆把八仙桌支在炕上,點起蠟燭,將菜一樣樣地端上來。小腰嶺的風俗,但凡傢中來了貴客,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他們要麽等到客人離席後吃剩的,要麽在盛菜時,從每樣菜中扒拉出一點,偎在竈臺前吃。蘇澤廣一看菜碼很大,就對王統良的妻子說:“弟妹,多給孩子撥些菜,我和統良吃不了這些。”
王統良的女人高個子,長臉,寬肩闊胯,渾圓的屁股。她脾氣好,能吃苦,為人實在。聽蘇校長說讓她再撥些菜給孩子,她真的去竈房取來一隻空碗,每樣菜又夾了些,說:“讓你見笑了,我們傢小崽子太多,不夠吃的時候,他們會打起來。 ”她夾完菜,放下筷子,端着碗出去了。王統良小聲對蘇澤廣說:“我這婆娘,實心眼兒,你要是再喊她進來夾點兒,她還會拿個空碗來的。”
蘇澤廣笑了,王統良自己也笑了。他們在笑聲中幹了第一杯酒。
王統良說:“澤廣,說吧,你一進來就擰着眉,好像又回到了喂豬的那些年。遇到什麽難事了,衹要我能幫的,沒說的!”他拍着胸脯說。
蘇澤廣一五一十地,把緊急會議的通知悄聲告訴給王統良。
“是不是又要搞運動?”王統良放下筷子說:“把你們招到興林,然後悄沒聲地下放到哪裏去?”
“我怕的就是這個呀。”蘇澤廣說,“也許這一去,三年五載都回不來呢。”
“你們這些喝墨水的也是,說風光挺風光的,說倒黴就比誰都倒黴!”王統良說,“可憐素扇跟了你,吃粉筆灰不說,還過不上個安生日子!”
“要是我萬一出了事,回不來了,我想求你幫着照看傢。”蘇澤廣說這話時,額頭沁出汗,說:“別人我信不過。”
蘇澤廣求助於王統良,是經過反復思謀的。他想王統良畢竟愛過黎素扇,愛過,就會在心裏留有餘音,願意幫助她;其次呢,王統良是個正人君子,不會乘人之危,黎素扇就不會有失身的危險。
王統良沉默片刻,喝了口酒,突然說起打獵的事情來了:“澤廣啊,我這輩子打得最了不起的一次獵,是二十一歲的時候。那年春天,我在烏瑪河下遊的一個溝塘子裏,下了幾衹套。半個月後,我去溜套,發現套住了一頭小黑熊,它已經死了。我沒有摘套子,想等它腐爛了,用它做誘餌,逮個大動物。這樣,我在小黑熊旁邊,又下了幾個大套。好嘛,五天後,果然套着了一隻鹿!那是衹母鹿,還活着!它一見我,就轉過頭,好像生我氣的樣子。我跑到它面前,讓它正眼瞧我,猜猜它怎麽着?它竟然低下頭,還是不看我!我明白,它心底鄙視我,我用死去的獵物引誘了它,它不服氣啊!於是,我把它被套住的那條腿,從鐵絲套中卸下來,讓它拔腳走。它一開始不相信我放它生路了,站在原地,動着蹄子,就是不邁步。我在它身上拍了一下,示意它走,它這纔怯生生地一顛一顛地走了。不過它剛離開溝塘子,又返回身,從灌木叢中露出頭,慢慢朝我走來。在距離我三五米左右的地方吧,它停下來,定定地看着我。它那眼睛啊,濕漉漉的,含着情,我從沒見過世上有這麽美麗的眼睛啊,真是看一眼,就讓人忘不了!我知道,它臨走前,想來謝謝我。我衝它拱了拱手,表示領情了,它這纔轉過身,朝灌木叢去了。這回它是跑着走的,它不是怕我再傷害它,估摸着好幾天沒跑了,它去林子裏撒歡了!澤廣,你說,這是不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次獵啊?”
蘇澤廣明白王統良為什麽講這個故事,他無限感激地說:“素扇和我傢孩子,有靠山了。”
“你放心吧,有我傢吃的,你傢就餓不着!”王統良說,“誰要是敢欺負你老婆孩子,我就讓他有今天沒明天!”
王統良話說至此,蘇澤廣也就不需要再囑咐什麽了。他們一杯連着一杯喝酒,不僅把自己喝紅了臉,月亮的臉也紅了。這時竈房裏忽然傳來孩子的哭聲,王統良沒有下桌,將頭朝嚮竈房,大聲吆喝老婆:“桂香,小崽子怎麽了?”女人高聲回答:“老二老四在外面玩兒,老二這個混蛋,把老四推泥坑去了,滾了一身泥水,我打了老二一巴掌!”王統良笑了,對蘇澤廣說:“這娘們兒,收拾孩子也不挑個時候。”
既然事情安排妥當了,蘇澤廣想早點回傢,王統良也不多留他。他送蘇澤廣的時候,打着手電筒進了倉棚,取了一捧狍子肉幹出來,塞到蘇澤廣的衣兜裏,說:“小崽子要是知道有肉幹,早給我偷着吃了!你帶着,明兒路上吃吧。”
蘇澤廣謝過王統良,回傢了。村路上少見人影,他貼着邊兒走,生怕腳下打滑。每當他經過那些有狗的人傢,狗就會在院子裏“汪汪”叫上兩聲。蘇澤廣想,自己傢也該養條狗,狗在看門上,頂得上半個男人啊。因為是晚飯時節,村落裏炊煙裊裊,空氣中彌漫着草木灰的氣息。蘇澤廣路過學校的時候,很想聽上一麯手風琴。他邁進校門,不過還沒走到音樂教師的宿舍,又折回身。他怕自己一身酒氣地去敲人傢的門,會讓人誤解了。
蘇澤廣進傢時,黎素扇正用燒炭的鐵熨鬥,熨着中山裝。合圖和彩鱗坐在炕沿下,藉着亮兒,看小人書。他們一見爸爸回來了,快樂地撲過來。
合圖說:“爸爸,媽媽說你明天要去興林,能不能給我買個望遠鏡回來啊?”
“你要望遠鏡幹什麽?”蘇澤廣拍着兒子的肩膀問。
“我要看天上的鳥和水底的魚!”合圖說。
彩鱗說:“我要泡泡糖,要十塊!”她舉起兩衹手,晃動十指。
“你怎麽不要十二塊呢?”合圖問。
“你真笨,一個人衹有十個手指頭,比畫十二,能夠使嗎!”彩鱗的話,惹得合圖嘿嘿笑起來。
蘇澤廣一邊從衣兜往外掏狍子肉幹給彩鱗吃,一邊對合圖說:“到後屋去,爸爸有話跟你說。”
合圖一進後屋,就坐在他剛修好了的椅子上,晃悠着腿,神氣地說:“爸爸,它再敢磕着我的頭,我就鋸了它的賤腿!”
蘇澤廣拎了衹小板凳,坐在兒子對面。兒子坐得高,像個主子,而他坐得矮,倒像個僕人。
“合圖,爸爸這次出門,說不準什麽時候回來。你十五歲了,也該頂天立地了。”蘇澤廣頓了頓,說:“萬一爸爸不回來,你得照顧好媽媽和妹妹。”
“你不是去開會?”合圖警覺地問。
“是開會。”蘇澤廣猶豫了一下,說:“衹是怕有什麽意外,你懂嗎?”
“你是說這個會,還不知道是好會還是壞會?”合圖一針見血地說,“要是壞會的話,你又得像前些年去養豬了?”
“養豬那算是好的,守傢在地的。”蘇澤廣說,“我怕萬一有什麽新精神,把我們一火車給拉到新疆修路或是去哪個農場種地,一時就難回來了。”
合圖低下頭,不吭氣了。他思謀片刻,突然擡起頭,說:“爸爸,要是你在外頭待的年頭長,你再回來時,我是不是也得有孩子了?”
蘇澤廣真是哭笑不得,他覺得兒子還不立事,把傢托付於他,是徒勞的,便失望地起身。然而他剛要離開,合圖突然跳下椅子,吹滅了桌前的蠟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蘇澤廣的腿,在黑暗中說:“爸爸,你放心吧,你要是不回來,我管這個傢!我幫媽媽劈柴、挑水、種地,不讓彩鱗受欺負!我再養上一條狗,這樣夜裏壞人就不敢上咱傢!”
蘇澤廣的眼淚“嘩”地一下奪眶而出,他拉起合圖,哽咽地說:“好兒子!”
黎素扇熨好了中山裝,正把它們往衣架上挂。剛纔蘇澤廣進屋,她連個招呼都沒打,滿懷怨憤的樣子,而現在,她和顔悅色地對丈夫說:“鍋裏有熱水,燙個腳吧,解解乏。”
彩鱗睏了,回屋去睡了。夫妻倆洗完腳,吹了蠟燭,鑽進被窩。黎素扇偎在蘇澤廣懷中說:“你去王統良傢,跟我直說不就行了?”
“你怎麽知道我去他傢了?”蘇澤廣問。
“在小腰嶺,衹有他這個愛打獵的傢中纔有狍子肉幹啊。”黎素扇說。
“難怪他年輕時看上你了。”蘇澤廣緊緊地摟住妻子,說,“聰明女人誰不愛呢。”
“我要是聰明,就不嫁你了。”黎素扇顫着聲說,“跟個知識分子過日子,提心吊膽的!”
蘇澤廣摩挲着妻子的秀發,說:“你可要身體好好的啊,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能吃藥好了的,最好別去打針。我聽說,衛生所的柴醫生,自打死了老婆後,一見女病號,兩眼就放光。不管大病小病,動不動就讓人打針。一打針,就能摸女人的屁股啊。”
黎素扇“撲哧”一聲笑了,說:“我這可是老虎屁股,他休想摸!”
蘇澤廣熱切地親吻着妻子,喃喃說:“這麽好的老婆,真是捨不得……”
那一夜蘇澤廣似乎把身上的力氣都耗盡了,他們纏綿了半宿,以至於第二天乘汽車去青峰的時候,他兩腿發軟,連旅行箱都提不動了。
蘇澤廣走後的第二天上午,黎素扇去豆腐房換豆腐,碰到了去挂馬掌的老木。他“嘿喲”了一聲對黎素扇說:“真是稀奇了,我看見王統良往大地運糞肥,沒送到自己傢的地,而是你傢的!你傢買了他傢的糞不成?”
黎素扇“啊——”了一聲,心裏明白了八九分,她含糊其辭地說:“可能澤廣跟他買的糞吧。”
合圖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自從父親走後,他每天早早就起來劈柴,燒火。他挑不動滿桶的水,就半桶半桶地往回挑。每到放學的時候,他總是等着彩鱗,一起回來。晚睡前,他要檢查院門閂得牢不牢,再查看爐子的火和各屋的蠟燭是否熄滅了,以免引起火災。有一天黃昏,他興高采烈地跑回傢,說:“媽,出奇了!我跟福生剛纔去大地捕鳥,看見咱傢的地裏有好幾堆豬糞!地裏的蒿草也沒了,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我猜這是神仙下凡了!”
“神仙也真是的,要送送座金山,送豬糞做什麽!”黎素扇跟兒子開玩笑。
“神仙看咱傢的大地最缺這個唄。”合圖很認真地說。
解凍時節的泥濘就像一個個流膿的傷口,治療這傷口的,是陽光。衹要天氣持續晴好,這傷口的面積就會逐漸縮小,直至結痂。蘇澤廣走後,小腰嶺始終春光爛漫,短短五天,路上的泥濘萎縮了,人們走路時敢挺胸擡頭了。這天中午,從青峰過來的長途客車上下來一個人,他就是穿着中山裝的蘇澤廣。他提着大旅行箱,神采飛揚地回傢。那正是放學時刻,合圖和彩鱗看見爸爸,歡天喜地地奔過去,迎着他回傢。
黎素扇剛做好飯,見丈夫平安歸來,什麽也沒說,衹是長吁了一口氣,然後平靜地往桌上端飯。
蘇澤廣打開旅行箱,把給傢人的禮物一樣樣地往外拿。合圖得到了望遠鏡,彩鱗得到了一盒泡泡糖,他們都是如願以償。黎素扇呢,她得到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的確良襯衫。當蘇澤廣抖摟着它,給黎素扇展覽的時候,她說:“我整天圍着鍋臺轉,白襯衫不抗染,哪有機會穿?”
吃過午飯,合圖和彩鱗心滿意足地上學去了。黎素扇問蘇澤廣:“究竟是啥會啊?虛驚了一場。”
“說了你也不相信。”蘇澤廣喜滋滋地說,“招我們去,看了兩場電影。”
“看電影?”黎素扇挑起眉毛,說,“青峰又不是沒有電影院,何苦折騰到興林,連來帶去好幾天,又是汽車又是火車的,耽誤工夫又浪費錢。”
“青峰電影院,放的都是公映的電影,我們看的呢,是內部電影。外人看不到的!”蘇澤廣得意地說。
“啥電影?”黎素扇問。
“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能出去說啊。”蘇澤廣說,“一部國産片,費穆導演的老片子《小城之春》,另一部是日本電影《山本五十六》。”
“它們講的是啥呀,不讓大傢夥看?”黎素扇問。
“《小城之春》講的是愛情,一個女人有兩個男人愛,對了,就像你,不是也有兩個男人愛嗎?那裏的女演員很有氣質,看了讓人忘不了!這片子拍得傷感,頽廢,但看了讓人動心啊。《山本五十六》呢,講的是二戰時日本聯合艦隊司令長官的故事,他叫山本五十六,他策動偷襲了珍珠港,美國人恨他,可是日本人愛他。最後,他死在戰機上。”
黎素扇根本不知道山本五十六是誰,更不知道珍珠港在哪裏。她嘆了一口氣,惆悵地說:“這世道是不是要變壞啊?男女鬍搞的電影也放,小日本子那麽壞,還演他們的故事。”
“這是好事啊,大好事!說明思想解放的時代到了,再不會搞運動了!”蘇澤廣亢奮地說着,從旅行箱裏翻出兩盒過濾嘴香煙和一本書,說是要上班去。離開學校不到一周,他想得慌。
黎素扇指着香煙說:“你不抽煙,這是給誰買的?”
“統良啊。”蘇澤廣說,“我把你托付給他,雖說他還沒有照顧你,但他答應了,我得謝謝。”
“那你上咱傢大地看看吧。”黎素扇說,“那都是統良這幾天做的。”
“他做什麽了?”蘇澤廣問。
黎素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指着那本書問:“什麽書?”
“歌本。”蘇澤廣說這話時,神色有點不自然。
黎素扇明白這歌本是給誰買的,她“哼”了一聲,取過歌本,翻了翻,沒說什麽,又遞還給他。
這天傍晚,蘇澤廣下班後,看過自傢的大地,很氣餒。他明白這些糞肥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所以他去王統良傢送香煙時,心裏很不是滋味。王統良見着蘇澤廣,淡然地說:“回來了?”蘇澤廣犯了罪似的垂下頭,說:“回來了。”王統良說:“回來就好。”蘇澤廣尷尬地笑笑,把香煙呈上。王統良說:“我傢一幫崽子,再抽煙,哪養活得起?早把它戒了。你拿回去送別人吧。”
蘇澤廣從王統良傢出來時,步履沉重。他本想謝謝那些糞肥的,可最終還是沒有張開口。回傢後,他發現擺在餐桌上的,並沒有他想象的七碟八碗,衹是兩個素菜,一盆大餅子。而且,也沒有酒。吃過飯,黎素扇吆喝合圖燒洗腳水的時候,他說:“爸爸回來了,不該我管傢了。”打了聲口哨,拿着望遠鏡出去玩耍了。
那個晚上,黎素扇推托身體不舒服,睡在自己的被窩。蘇澤廣在暗夜中幾次試探着把手伸嚮她,她都裝作渾然不覺,動也不動。衹是有一次他手重了,黎素扇火氣十足地吼了聲:“老實點兒,我纍!”
小春天過去了,大春天來了。冰雪完全消融了,小腰嶺的村路上,再也沒有因泥濘而跌跤的了。人們在春光中忙着翻地,下種。一連多日,黎素扇對蘇澤廣都愛理不睬的,他憋屈得慌。有天晚飯,蘇澤廣喝起了悶酒。他想等着合圖吃完離開後,跟黎素扇談談。彩鱗在場,他是不忌諱的,他不認為她能領會他們的談話。
合圖終於吃完回後屋了,蘇澤廣呷了一口酒對黎素扇說:“我這次從興林平安回來了,好像不稱你的心意?你是不是巴望着我出事,好有人幫着你過日子?我在這個傢,是不是多餘的?!”
黎素扇反唇相譏:“誰說你是多餘的了?我是不給你吃了,還是不給你穿了,你說清楚!”
“你身為妻子,不和我睡一個被窩了,這對我是最大的不公!”蘇澤廣重重地把酒盅蹾在桌上。
“憑什麽非要跟你睡一個被窩啊?”黎素扇冷笑一聲,“法律有規定嗎?”
蘇澤廣氣得七竅生煙,他正要發作,彩鱗忽然打了個飽嗝,用筷子敲着碗對父親說:“吵吵什麽,媽媽不和你一個被窩睡,我和你一起睡!”
黎素扇和蘇澤廣僵在那裏,想笑,卻笑不出來。從窗口飄進來的大春天的晚風,吹得燭火搖曳。好像它們知道夏天要來了,提前為蘇傢備好了一把金色的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