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瘋人院裏的小磨盤
遲子建 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2019-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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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作品·少年讀本:瘋人院的小磨盤
作者:遲子建
當當
一
小磨盤十二歲了,看上去卻衹有七八歲那麽大。他很能吃,而且不挑食,可就是不長個兒。瘋人院的竈房師傅常常幾勺子磕着黑油油的馬勺說:“你把那東西都吃給誰了?蛔蟲還是鬼?”這時的小磨盤通常是蹲在竈臺前,一心一意地吃着什麽。他顧不得說話,衹是用倦怠的眼神懶懶地掃一眼爐臺的火,繼續慢條斯理地吃他的。當然,如果竈房師傅在數落了他之後隨之爆起了油鍋,落在沸油裏是的花椒、蔥、薑、蒜或者辣椒被炸得躥出濃烈的氣味後,小磨盤就不得不弄出聲音了,不過這電報音是從鼻腔發出來的:“啊嚏!”跟下來,會有一串鼻涕像蚯蚓一樣柔軟地鑽出來。小磨盤的媽媽這時不管忙着什麽,總要直直腰看兒子一眼。若是那鼻涕在了褲子上,她就要嘆息一下;而要是落在了食物上,她就接着做事了。小磨盤不忌諱鼻涕,他會把它連着食物吃掉,而省卻了她洗衣服麻煩。小磨盤就是這樣吃飯的,他很少能坐在桌子前正經八百地吃。沒到吃飯的時候,他就餓得頭暈眼花了,於是就像老鼠一樣溜進竈房,逮着什麽吃什麽。秦師傅最討厭的就是他這一點。睏為小磨盤吃東西是不分青天紅皂白的,他常常把師傅偷着留給自己的下酒菜給吃了,譬如一塊醬牛肉,一盤拌得酸甜可口的蘿蔔絲,一碗剛出油鍋的豆腐泡。
秦師傅火氣大,每逢此時,他都咬牙切齒地揪着小磨盤的耳朵惡狠狠地駡:“你這偷食的野貓!你以為那好吃的都是孝敬你這個小王八蛋?!”小磨盤這時就會理直氣壯地反駁說:“那吃的東西是個啞巴,我吃它時,它也沒說它姓秦啊,我不吃它還留着啊?”秦師傅衹能楹了手,踢他一腳,說:“快滾出去找你的那些瘋子玩去吧!”小磨盤就一歪一斜地出了竈房。他走路老地這副樣子,似乎總是被狂風吹着似的走不穩。他吃東西喜歡蹲着,不用筷子,衹是用他那雙黑黢黢的手。今天他吃完了一個素餡包子,本來打算要出去的,可是他眼尖地發現了擱在碗櫃裏的一碟被炒得油汪汪的肉丁,小磨盤見秦師傅正在背對着他炒菜,於是放心大膽地吃起了肉丁。末等吃完,還是被秦師傅發現了,他照例奔過來揪着小磨盤的耳朵駡:“你這偷食的野貓!”小磨盤疼得嗷嗷地叫着說:“那你就去揪食的野貓的耳朵啊!”秦師傅撒了手,呵斥道:“還不快滾,要不我可切下你的小雞雞,把它煎了下酒吃了!”小磨盤下意識地用手捂住褲當說:“這玩意兒鱢烘烘的,有個什麽吃頭!再說了,就真是吃的話,你該吃你自己的啊,我這個太小,不夠你吃的!”竈房裏本來有切菜的嚓嚓聲,有燉菜的咕嘟聲,有炒菜的吱啦聲,可是它們全都在瞬間湮沒在暴雨似的笑聲中了。秦師傅笑得掉了鏟子,楊師傅笑得撇下了菜刀,王師傅則笑得把正欲添進鍋裏的一瓢水給灑了自己一身。衹有小磨盤的媽媽沒有笑出聲,但她在心裏也是笑着的,她忍着,把臉給忍紅了。其實三位師傅都是喜歡小磨盤的,他們也並不吝惜他吃什麽。衹是秦師傅算是竈房裏管事的,人一旦管着點什麽事,哪怕是丁點的小事,就愛耍耍威風。他留吃的給自己,往往也是為了顯示其與衆不同的身份。其他兩位師傅對此看不慣,所以巴望着小磨盤去吃秦師傅的酒餚。而秦師傅表面上對小磨盤很兇,其實心裏是疼他的,往往小磨盤被揪了耳朵而跑出竈房,秦師傅總要嘆口氣,說:“唉,這小磨盤也是的,怎麽幹吃不長肉呢?我可別把他的耳朵當樹葉一樣給揪掉了,要不他長大了說不上媳婦,還不得用刀把我給剁成肉餡!”小磨盤的媽媽若是在場,就會微笑着淡淡地說:“怎麽會呢。”她說話通常是很簡短的,讓人覺得這個儉省的女人在話語上也儉省着。在竈房裏,衹有她一人是女的,可她幹的活卻並不比三位師傅少。淘米、清理垃圾、擇菜洗菜、發黃豆芽、給各個調料盒增添調料、打掃竈房及至分裝盒飯,這些活都是她的。她大約有四十了吧,眼角聚集着一棱一棱的皺紋,仿佛她在那裏種了一壟壟的莊稼。她很瘦,面色青黃,吃東西時老是打嗝,似乎所有的食物都不對她的胃口。無論鼕夏,她衣服的顔色都是老緑色的,那顔色一旦褪了,就像一片荒蕪的原野一樣,讓人看不得。她也許已經忘記自己是一個女人了,除了不愛打扮自己外,三位師傅開着一些有關男女之事的玩笑時,她也無動於衷。不過,她很愛看晚霞,一旦西邊天彌漫了橙黃或嫣紅的晚霞,她就會熘出竈房,出神地看上一會兒。每回看了晚霞回來,她的眼神就有了光彩,幹活時更加賣力了。所以不管晚霞飛舞的時分竈房多麽忙,師傅們都不催促她,任她看個夠。
晚霞又不是天天有,這點時間他們是樂意給她的,有一回,是盛夏的一個傍晚,那晚霞鬧得很歡,幾乎半邊天都是紅紅火火的霞光,它們像火一樣地燃燒,偈漲潮的海水一樣洶涌着,美麗得無邊無際。小磨盤的媽媽抽抽搭搭地說:“還是天有福啊。”秦師傅哈哈笑了,說:“天有什麽福,那麽大的地方就放着兩樣大東西,一個太陽,一個月亮,再加上一堆爛星星,都窮成那樣了你還說它有福,真是擡舉了它!”就因了他的這句玩笑話,她足足一周沒有搭理秦師傅。秦師傅私下慶幸地說:“幸虧我還沒說老天存着的東西跟屎是一個顔色的,不然她還不得一年不和我說話!”人們都管小磨盤的媽媽叫菊師傅。其實她叫劉菊,應該叫她劉師傅的。可是大傢覺得一個女人叫劉師傅沒有女人氣,就喊她菊師傅。王師傅教訓和數落小磨盤的時候,並不忌諱他媽媽在場。菊師傅也不在意,該忙她的活計還忙她的活計,因為她認為這都是對小磨盤好,她偶爾擡頭漠然地看小磨盤一眼,見他那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就像一隻在垃圾堆上覓食的老鼠,十分的可憎,就覺得秦師傅下手太輕了,應該給他來點狠的纔是。至於怎麽個狠法,她自己也想不出來。王師傅笑夠了,把燉熟的豆角往大鐵皮盆子裏盛,每盛一下他都要敲敲鍋,竈房裏便響着“當——當——”的聲音,好像這菜被火熬得青春不再、它在鍋裏悲鳴的吶喊。瘦削的楊師傅最聽不得這聲音,他拿了一剛切下的洋蔥,走到王師傅被辣得號叫着,他駡:“我敲的又不是你傢的鍋,你憑什麽管我?”秦師傅在一旁笑着說:“你以為瘋人院的鍋就可以白敲,要是敲漏了的話,我扣你一個月的工錢!”秦師傅永遠把工資叫工錢,一副大地主的腔調。王師傅擦着辣出來的淚水說:“我可真是在這幹夠了,一天到晚地受窩囊氣,比小磨盤還不如!你們知道麽,城裏有傢館子,看上了我白案上的活兒,要雇我去,白吃白住外,一個月淨給我四百塊,我都給回了!”秦師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就你那白案的手藝,花捲盤得還沒有牛屎好看,千層餅能弄出來三層都算多的,擀的餃子皮厚得像腳後跟,蒸鍋饅頭連鹼都使不勻,你還吹牛呢,說什麽你把人傢給回了,我看是人傢把你給回了!你要是嫌在這裏施展不開,就趕緊捲行李走人,咱可別耽誤你的前程!”菊師傅很喜歡聽他們鬥嘴,他們往往說着說着就急了,有時還大打出手呢。不過用不了三分鐘,他們之間又有說有笑的了。給前廳的食堂送過飯,菊師傅回到竈房的時候,三位師傅像往常一樣坐在桌子前等她。她落了座,大傢就開始吃中飯了。別看楊師傅單薄,吃東西可是有股一往無前的勁兒,他吃得狠而快,口腔老是發出呼呼的響聲,好像他的嘴是捲揚機一樣。胖胖的王師傅吃東西很斯文,比如他要是吮大骨棒裏的骨髓油,得拿根塑料吸管插在裏面,然後小心翼翼地吸,楊師傅這時就會鄙夷地說:“我看你整個奶嘴得了!”王師傅也不惱,依然規規矩矩地吃他的。衹有秦師傅,他吃東西有張有弛,不緊不慢,悠徐從容,很有派頭。他們吃飯的時候通常要聊點什麽,比如今天,他們計論的就是小磨盤上學的事。秦師傅首先說:“菊師傅,你前天說給小磨盤已經報上名了,這回他去上學,你可不能像前兩次似的,他一叫喚你就心疼他,上個十天半月的就回來,那可就真把他給耽誤了!”菊師傅衹是輕輕地“哦”了一聲。“再有幾天就開學了,我看應該讓這小東西收收心,不能讓他再去玩了,讓他在屋子裏先摸摸書本,摸出點感情來,他就不會想着退學了。”楊師傅一邊狼吞虎咽着,一邊插話說。菊師傅又“哦”了一聲,隨之打了個幹嗝,哆嗦了一下。“咳,照我看他全是讓那些瘋子給拐帶壞了!”王師傅說:“你們想想看啊,他見了我們一天有話沒有?沒有!可是他見了那些瘋子呢,那話多得比三九天落下的雪花都多!”菊師傅擡了下頭,她端飯碗的手本來就綿軟無力的,這下更握不住碗了,那碗傾斜成了漏鬥,裏面的粥就要漫溢而出了,她最怕別人把小磨盤和瘋子聯繫到一起,這令她心驚膽戰。想到死去的丈夫,菊師傅更加心慌氣短。她順勢落下飯碗,打算離開飯桌。秦師傅說:“你看你,一跟你提小磨盤上學的事你就心煩,心煩頂什麽用?連飯也不想吃了,你再不吃飯,我就跟院長說,說你瘦得幹不動活兒了,在竈房就是個廢人,得白白養着你,讓他把你給辭了,我看你還吃不吃東西!”菊師傅用濕漉漉的眼睛溫情而又幽怨地望了秦師傅一眼,把撂下的飯碗又端起來,楊師傅吃得熱火朝天的,把鼻涕都吃下來了。他擤了一把鼻涕,勸慰秦師傅說:“說小孩子沒有愛上學的,他們誰不知道玩好啊。就說我傢雪玫,那還是個丫頭呢,還不一樣領貪玩?當年我領她報名去上學,她哭了一路,三天兩頭說逃學。等過一段,我教訓了她幾次,再加上老師剋她,她也就順過來了,服服帖帖地自願小學了!我你不用心急,到時你堅持住不讓他回來,他一個小孩子還能翻了天!”王師傅說:“我還是剛纔那句話,少讓他和那些瘋子去玩,他也就不會什麽都看不慣了!你們想想看哪,他前兩次沒上成學,他回來跟我們說什麽?他說老師站在黑板前的姿勢是可笑的,就好像要飯花子一樣;他還說下課的時候做操的下蹲運動就像讓人集體屙屎一樣;還說到了中午就得吃飯不是人做的事,豬纔按時按晌吃食。他要是不常和那些瘋子在一起哪來那麽多的怪念頭!”秦師傅撂下筷子,使勁咳嗽了一兩聲,這是他要鄭重講什麽事的一個信號。果然他對菊師傅說:“我看王師傅說得在理。小磨盤不喜歡我們,可他見了瘋子就不一樣了,簡直就像見了傢裏親戚似的。有一回我在院子裏看見他和那個外號叫張嘮叨的瘋子在一起,他們用木棍在地上畫了不少東西,有雞、有帽子、有茶缸、有娃娃頭,還有鞋、剪子、花瓶、板凳,帽子,他們在一起玩起了過傢傢,有滋有味的,看得我頭皮直麻。張嘮叨還把畫上的帽子往小磨盤的頭上比畫,說‘美——美——’,小磨盤笑得跟公雞打鳴似的那麽響,真是讓我看不下眼!你啊,這幾天就辛苦點吧,把他看住,別讓他再去找瘋子玩去了。”菊師傅把夾起的一片黃瓜又放回盤子,她用蚊子一樣的細聲說:“剛纔你不是攆着他去找瘋子的麽。”秦師傅拍了一下桌子,氣咻咻地說:“小磨盤偷吃了我的酒餚,我說句氣話發泄發泄,這你還計較啊!”菊師傅沒說什麽,她瞅準了一塊肥瘦相宜的肉把它夾了,擱在秦師傅的碗裏,然後放下碗筷,抖抖衣襟起身,尋小磨盤去了。王師傅和楊師傅目光都聚集在菊師傅夾給秦師傅的那塊肉上。秦師傅吆喝道貌岸然:“瞪那麽圓的眼睛瞅啥?還能把這肉給瞅成圓的?真是!”一隻小老鼠從飯桌旁簌簌跑過,讓眼尖的楊師傅沒捉着,倒把飯桌給弄翻了。王師傅懊惱地說:“這下好了,這些吃的都成了老鼠的了。”楊師傅說:“那咱們就到門口曬太陽,讓這些混賬出來吃個夠吧!”。二北方的太陽什麽時候最高呢?那就是現在,是八月,而且要是正午。這時的太陽光芒四射,高不可攀。它的每一縷光都非常有質感。若是它落在了漁民身上,他們就很容易把它當餌錢給用了;若是它落在了女人手上,她們就輕易地將其當成雪白的麻綫了,小磨盤呢,他對這時的陽光的感覺完全是從李揚那裏得來的。李揚綽號“李竹板”,是瘋人院裏年齡最小的患者,衹有十四歲。他對小磨盤說,從天上掉下來的那些光,你可別把它當成光啊。他們是一片一片的白樺樹,落到哪裏就能在哪裏生根。小磨盤見過白樺,它們有着潔白的樹身,樹身上的黑褐色樹斑大都呈梭子形狀,很像一條條體態俊美的魚。李竹板說陽光就是是白樺樹,在一定程度上解答了小磨盤心中對這樹的來歷的疑問。因為他想這麽美麗的樹,不會是人間的産物。這時節的小磨盤,就常夢見自己的腦袋長了一棵枝葉茂盛的白樺樹。小磨盤討厭過夏天,是近幾年的事。初夏倒沒有什麽,他仍可以心無旁騖地玩,一旦夏天老氣橫秋了,風開始涼了的晚夏時節,他就有些心煩意亂了,因為媽媽會張羅他上學的事,小磨盤覺得學校裏淨是些愚蠢而無趣的人,不想去那裏,所以儘管他很喜歡這時的太陽,還是有些悶悶不樂。他被秦師傅揪了耳朵趕出竈房後,就直奔花園去了。所謂的花,不過載着一片長緑的魚鱗鬆,樹旁修了個花壇,種着開得很長久且耐霜的花,譬如矢車菊和步步高。當然,不知誰在花壇裏撒了爬山虎的種子,於是又有幾株爬蔓的植物伸展出來。由於它的出現不在意料之中,負責清掃院子兼做花匠的老頭就看不起它,並沒有給它們插個枝條讓其能伸展着腰肢生長,它們也就隨處亂爬,有的就近纏繞着高株的矢車菊生長,有的忍辱負重地先匍匐一段,然後頑強地爬到魚鱗鬆的樹幹上,激情滿懷地開着它那喇叭花形的花朵。小磨盤覺得那花就像一張張吶喊的嘴一樣,衹不過不明白它們喊的是什麽。小磨盤有時會想像爬山虎這種老是張着嘴的花,在花界裏是不是也要被當成瘋子?花壇周圍放了幾條油漆斑駁的長椅,中午的時候,輕癥區的患者就會一個一個晃蕩過來,他們走路通常要甩胳膊甩腿的,他們有的坐在長椅上念念有詞地說着什麽,有的則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看天,有的看着魚鱗鬆上的爬山虎嘻嘻笑着,還有的圍着花壇像拉磨的毛驢似的一遍一遍地轉圈魏大華最先看見了小磨盤。他抽着臉,似乎十分不滿意小磨盤的樣子。小磨盤問他:“你中午吃什麽東西了?”魏大華一撇嘴說:“我吃的全都是騙子,這些東西該吃,我把它們吃得吱吱叫,狗東西們!”小磨盤逗他:“這些騙子在你肚子裏沒鬧騰嗎?”“他們哪裏是聽話的衙役,在我肚子裏一個勁兒地折騰,想要出來,可我不吐他們,他們出得來麽!騙子!”魏大華使勁地後着嘴,生怕一時不慎會讓肚子裏的騙子溜出來。魏大華是瘋子裏長得最英俊的。他一米八的個頭,腰板挺直,國字型臉,濃眉大眼的,辰角常常泛着笑意,舉手投足間都帶着股非同尋常的魁力,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騙子”。那個愛唱歌的女瘋子李雪芬最喜歡魏大華,衹要在花壇望見了他,她就開始唱歌。魏大華對這歌聲並不買帳,他堵着耳朵,從鼻子裏哼一聲,說:“騙子”。小磨盤見魏大華對自己愛理不睬的,就問好:“我怎麽把你給得罪了?”魏大華似乎很傷心,他的目光現出委屈的神色,帶着哭腔說:“別人問你怎麽叫小磨盤,你就告訴;我問你,你就不搭理,以後我不跟你玩了,你找個驢跟你玩吧,你個騙子!”小磨盤笑地,他說:“我什麽時候沒告訴你我為啥叫小磨盤?那我就再跟你說一遍吧。我媽生我的時候,接生婆看我的臉長得圓,就說‘哎呀,這小東西的臉比磨盤還圓哪’,從那以後,他們就管我叫小磨盤了”。魏大華立刻就眉開眼笑了。不過好嫌小磨盤講得太簡單了,小磨盤就說,這個事就這麽短啊,我想把它講長也不行啊。魏大華是為什麽瘋的呢?他原來在一傢文告公司工作,掙了幾萬塊錢後,就認為有了發展的本錢,就辭了工作,去了廣州。不曾想到那兒還不到兩個月,他身上的錢就被一個騙子給騙走了,而這騙子逃之夭夭,至今沒有落網。魏大華情緒低落,他兩手空空地回到北方,覺得無臉見人。偏偏這時與他交往多年的女友又提出與他分手,他整日鬱鬱寡歡,久而久之認為天下人都是騙子,包括他的父母。他說他當初是不想來到這個混蛋的世界的,可他媽媽總是給他說動聽的話,讓他快快出來吃糖、看金魚、放爆竹,他就被哄着從母腹中爬出來了。出來一看,這世界並不是他媽媽說的那個樣子,到處都是口是心非的人,可他長大了,沒法再回去了,衹能挨着了。所以無論他見了人還是植物,總要駡一句:“騙子!”瘋子們一見小磨盤來了,就漸漸朝他圍聚過來。他們都喜歡他。張嘮叨發現小磨盤的耳朵根又紅了,就說:“你偷吃東西了?”小磨盤以往告訴達他,若是發現他的耳朵紅了,那一定是他在竈房偷吃了好東西了。小磨盤點了點頭,張嘮叨就有些憤憤不平地說:“竈房的師傅,有幾個是好東西呢!他們一天到晚就和鍋碗瓢盆打交道,一身的鐵銹味,沒趣!”“沒趣!”其他的瘋子跟着齊聲喊道。小磨盤就覺得從中獲得了巨大的安慰。他對他們說,再過幾天,新學期要開學了。他就不能和他們玩了,他得上學去了。小磨盤叉着腰,學着菊師傅的口氣說:“小磨盤,你都十二了,連一年級都沒讀完,將來你不就是個廢物麽!你這次要是還不定下心來好好學習,我就不要你了,你愛哪去就哪去”。“她不要你,我們要,要個小磨盤多合適!”魏大華手舞足蹈地說。張嘮叨也說:“上學幹什麽?我就是學校,我是教授!教授,你們聽說過麽?我滿腦子沒別的東西,全都是知識!知識在那裏面鬧得我的腦袋都要爆炸了,要不我能來這裏住麽?一個教授教你個一年級的學生,綽綽有餘!”其他瘋子聽張嘮叨這麽一說,就異口同聲地說:“你教,你教!”張嘮叨一梗脖子說:“他還沒叫我老師呢,我憑什麽教他,他得拜我!”魏大華就把小磨盤的頭使勁往地上摁,完全把他的腦袋當印章來使了,小磨盤就勢讓頭點了地,並且叫了他一聲“張老師”。張嘮叨張爭,原來在一傢師範專科學校當老師,因為從講師晉升副教授不成,懷疑是同事做鬼,就放火燒了人傢的房子,被判服刑一年,出了監獄,他的精神就比從前了,整天看什麽都不順眼,且老是嘮叨不休。總說自己滿腦子的知識要爆炸了,他妻子就把他送到這裏來了。他來了五年,他那個漂亮而文靜的的妻子頭兩年還來看他,後來就是他母親來看他了,傳說他妻子另有所愛了,衹是由於法律的限製不能與他離婚而已。張嘮叨聽小磨盤叫自己老師,就咧嘴笑了,他蹲下來,用手指頭在地上寫了四個字“人馬豬羊”,讓小磨盤去念。李竹板認得這些字,他就搖頭晃腦地先念了一遍,這引起起了張嘮叨的不滿,他指着他竹板讓他面對着李雪芬罰站,李竹板衹好站過去。可是李雪芬希望站在她對面的是魏在華,於是闢手就給了李竹板一巴掌。她這巴掌扇得很響,打得李竹板趔趔趄趄的,仿佛是一棵被狂風鞭打的孱弱的小樹,李竹板委屈得嗚嗚哭了。小磨盤和李竹板最貼心,他不能允許別人欺負他,就“嚯——”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直奔李雪芬而去。小磨盤個子矮,他揚起手來也打不着李雪芬的臉,小磨盤就大叫了一聲跳起來,眼疾手快地回敬了李雪芬一巴掌,打得清脆悅耳,就像除夕夜的爆竹聲一樣。李竹板不哭了,李雪芬哭起來了。坐在花壇旁看護瘋子的林護士斥責小磨盤說:“小磨盤,你招惹他們做什麽?一會兒他們犯了病,把你給撕成碎片我可不管!”林護士滿臉的雀斑,瘦得像棵豆芽菜,整日氣衝衝的樣子。竈房裏的楊師傅與林護士曾在城裏做過鄰居,他說林護士在傢常和丈夫吵架,經常是深更半夜吵,駡她男人是“流氓”。她丈夫是個司機,和楊師傅很熟,他對楊師傅訴苦說,林護士原來不在精神病院工作時,是個愛說愛笑的人,雖然她不漂亮,可是因為溫柔、性格好,就覺得得她是美麗的。誰知自從和瘋子打了交道以後,她的性格變得古怪了,動輒就發脾氣,而且不願意和丈夫睡一個被窩了。小磨盤衝林護士撇了撇觜,心想瞧瞧你那一臉的雀斑,看着就像濺了滿臉的泥點似的,真是顯髒啊。林護士訓完小磨盤,又教訓瘋子說:“我看誰還敢再鬧?那樣的話,明天就不讓你們出來曬太陽了!”她的話果然奏效,瘋子們全都安靜下來了。他們該去看花的就去看花了,該去撫摩陽光的就伸出手來了。就連那個口口聲聲自稱是教授的張嘮叨,也乘乘地把寫在地上的字趕緊給劃拉了。衹有魏大華仍有些憤憤不平的,他走到一棵樹下,使勁地甩了一下胳膊,然後衝着林護士叫了一聲:“騙子!”林護士正要起身去教訓魏大華,菊師傅來了。她有些羅圈腿,走路的姿態就很像企鵝腆着肚子的樣子。小磨盤本來覺得林護士是難看的,菊師傅一出現,他覺得他媽媽是最醜的,瞧她面色灰白的,根本不像是走在這麽好的陽光下,倒像走在暗無天日的荒涼的曠野中。而且,她身上始終如一的老緑色的衣裳給人一種發了黴的感覺,讓人覺得她正在不知不覺地腐爛下去。小磨盤十分氣餒,他想媽媽再繼續在竈房幹下去。就跟老鼠一個模樣了。“菊師傅,你是來找小磨盤的吧?”林護士站起身喋喋不休地說:“這孩子不能這麽放羊了,他衹是個玩的心思,剛纔他還挑逗這些瘋子,弄得他們差點打起來!我看你趁早還是把他送進學校去。現在讓他吃點苦遭點罪,是為了他的將來好,他也不能像咱們似的一輩子就在瘋人院裏混了!”小磨盤覺得林護士的樣子就像衹黑烏鴉,而洗耳恭聽的媽媽就像一堆垃圾,很令他反感。他想這個中午是別想有好心情了。他就趁她們說話不註意他的時候,從魚鱗鬆的樹叢中貓着腰,飛也似的溜出大門。上午時他見新來也一個病人,想必下午仙人鋪的火二娘就有生意做了。他樂意看火三娘給人望病,那是很有趣的事情。他溜出大門的一瞬,見門房老頭在太陽底下打盹,他想這樣最好,一會媽媽追出來,就沒法跟門房打聽他了。三瘋人院實際上叫柳安精神病療養院,也許這“精神”二字不合老百姓的口吻,他們就把它叫做“瘋人院”,而且連“柳字”二字也省去了,因為誰不知道這個地方叫柳安呢?瘋人院的前身對着一條東西嚮小街,極其狹窄,叫四面街。八方街上有一排又高又直的楊樹,它們枝繁葉茂的,充滿生機。每當風吹過來的時候,這樹葉發出形形色色的響聲,仿佛八街在唱歌似的。衹不過有時這歌聲因了風的狂勁而洪亮,有時則因了風的溫柔而淺吟低唱。這條街從西到東總共有五傢店鋪,它們是:來來錄像廳、升天壽衣鋪、迎迎旅社、便宜坊豆腐沙鍋居和清爽理發店。除了壽衣鋪的牌匾是白底黑字的外,其餘幾傢的都是紅底金字、或者是白底紅字的。壽衣鋪和豆腐沙鍋居還挂了幌子,幌子的顔色一黑一紅,不用說大傢都知道吃的地方挂着的是紅幌子。有時小磨盤透過瘋人院的鐵柵欄的空隙遠遠地望着這兩個對比鮮明的幌子,覺得它們的臉一個像秦師傅所講的李逵,一個則像關公。這幾傢店鋪生意最好的要數旅社,因為有很多陪護的病人親屬住在那裏,它的收費很便宜,一張板鋪衹付八塊錢就可以。陪護者很少有長住的,一般是陪個一周兩周,待病人安頓下來、能由醫院護理的時候,他們也就走了。所以這裏住的人以生面孔居多。他們面上的表情通常是憂戚的,全然不似那些他們所陪護的人——總是笑容滿面的樣子。小磨盤不喜歡在八方街上轉,因為這街在他眼裏是單調的,缺乏光彩。他喜歡是的是四面街。四面街因為在瘋人院的後身,很不起眼,極像一個做錯了事而躲起來的孩子。這條街載的是清一色的柳樹,柳樹在風中也是唱歌,衹不過不論風的來勢如何,它發出的歌聲都給人一種若有若無的縹緲之感。小磨盤很喜歡柳樹垂下來的一條一條的柳絲,驕陽四射的日子,它會讓人聯想到一道道的雨絲,而給人平添了許多的涼爽和滋潤;陰雨綿綿的時節,它又會讓讓人聯想到隨處飛舞的清爽的陽光。四面街的店鋪不像八方街的那麽顯眼,但它們給人的印象卻是溫暖的。比如總是香氣彌漫的燒餅鋪,比如經營傢常小菜的吉順飯館,比如擺滿了鍋碗瓢盆的雜貸鋪,都給人一種親切之感。在這些店鋪的後面,是一片矮矮的青色泥屋,住着幾十戶的菜農。在這些泥屋中,最靠近四面街的一座泥屋是小磨盤最愛去的,它的大門上挂着一個“裁縫鋪”的牌匾,是火二娘開的。對外它叫裁縫鋪,可是這附近的人都管它叫做仙人鋪。火二娘大約五十多歲了吧,她高而瘦,喜歡穿深顔色的衣服,愛喝酒,常常是兩腮緋紅的。她的頭髮衹有幾縷黑色的,絶大部分是白的了,她把這些稀薄的頭髮盤着個發髻,端端地坐在腦後,看上去就像個上供的小饅頭,衹不過因了那星星點點的黑頭髮,這小饅頭看上去,仿佛落了灰塵。火二娘老伴已經去世了,她和兒孫住在一起。他們下地種田,而她在傢忙她的活計。她的活兒主要有兩項,一個是縫紉,她在這方面的手藝可以與城裏的老裁縫相媲美,可惜這一帶人煙稀少,傢傢又都比較窮,一年裏每人至多添一件新衣,所以她這方面的活接的並不多。她的主要營生,其實是給人看病。她專看那些醫院看不了的邪病。她傢的屋子,有一間是專為看病的,裏面擺滿了各路神仙的塑角,有瓷製的,有木雕的,還有銅製的,看上去五彩斑讕的。這些神像被一格一格地供在南墻的木架上,在這木架的底端伸展出來一塊橢圓形的木板,上面擺着一個有海碗那麽大的銅香爐。香爐是三足支撐的,周圍雕着一些蓮花和麯麯彎彎的經文。這面木架常常是香煙繚繞的。在它的對面,也就是北墻那兒,竪着另一個木架,這裏插着話多寫着字的木牌位,據說是狐黃蛇虎等仙聚集的地方。狐指的狐狸,黃指的是黃鼠狼,蛇和虎就不言自明了。在這個木架上,擺着大小小的酒杯,想來這一路的仙是愛喝酒的。有時木架上還會出現燒雞、烤魚等供品,那大都是病人親屬們為表示虔誠而供上去的。小磨盤曾不衹一次地偷吃過那裏的東西。這間屋子衹有一個東窗,平時它老是拉着窗簾,信佛神仙們滿心都是光明,不需要天光的照耀一樣。火二娘據說是出道的黃仙。她出道有七年了。七年前,她大病一場,牙齒全部掉光了,去了好多傢醫院,也查不出什麽毛病。她衹是覺得渾身沒勁,胳膊和腿像麵條一樣軟,看人時老是模模糊糊的。她說有衹黃鼠狼一直站在她的肩頭折磨她,讓她替它出來看病,她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就應了下來。這一應,病果然就好了。據說她能看見磨人的小鬼,能看到一個人前世的冤孽,並且能幫人擺脫罪責。小磨盤就親眼見過,有一個被送到瘋人院的病人,他大吵大鬧着,非說自己的腦袋熟透了,讓人一定要把它摘下來不可。他在精神病院住了兩個月,越住越重,他的傢人萬般無奈下求助於火二娘。火二娘燒了一炷香,盤腿坐在炕上,這時她的眼睛閉上了,渾身哆嗦着,她是過了陰了。等她大汗淋漓醒來的時候,就用一根針去紮那病人的人中,之後用紅布寫了一道符給那人縫在衣服口袋裏隨身帶着,果然,三天之後,這患者像是做了一個長夢似的猛醒了,他不再說那些顛三倒四的話了。當然,這類病人衹占極少數。但儘管如此,近些年似乎是形成了個慣例,凡是來瘋人院就診的人,都要被他的傢人給領到火三娘這裏過過目,萬一患者僥幸得的是邪病呢!瘋人院的醫生也不避諱火二娘,有時他們下了精神病的診斷,而患者的傢屬人相信,他們就主動說,要不你們就上火二娘那裏去看看,仿佛火二娘是個大篩子,衹有被她篩得落下網的人,才能輪到醫生去看。火二娘因為一口牙都掉光了,所以鑲了滿口的白牙,這過於亮堂的白牙與她臉上的皺紋諧調。小磨盤不喜歡她的牙,所以火二娘說話時,他不看她的嘴。這老是給他一種說假話的感覺。果然,小磨盤一進院子,就碰見了上午時看見的新來的瘋子。她看上去不到二十的樣子,眉清目秀,她被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給領着。見了小磨盤,她咧嘴笑了笑,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順執颳了小磨盤的臉一下,說:“這小貓崽,皮子很嫩麽,把他烀着吃了,一準不費柴火!”那男人大約是她父親,他嘆了上口氣,吆喝她:“你再鬍說八道,我就把你扔到野地裏,讓狼把你吃了!”那姑娘果然被嚇唬住了,她安靜下來了,不過她在走出院子時又回頭望了小磨盤一眼,小磨盤衝她伸了伸舌頭。他很懊惱自己來晚了,沒有看到火二娘給這姑娘看病的情景。從那男人無奈的表情看得出來,這姑娘得的不是邪病,看來瘋人院又要多一副新面孔了。火二娘給人看病的那間屋子香氣很濃。小磨盤上進屋,就被嗆得咳嗽起來。窗簾如往常一樣拉着,所以坐在炕上的火二娘像個黑樹墩一樣看不出個模樣,給人陰氣沉沉之感。小磨盤衝着那黑影說:“那個姑娘你看不了她,是麽?”火二娘尖着聲說,“她得的不是那一路的病,你讓我怎麽給她看?”火二娘說話的腔調,是千變萬化的,有時像少女一樣的妖羞;有時又像八十老嫗一樣的沙啞。有時那聲調是脈脈含情的,有時則像狼嗥一樣刺耳。小磨盤溜到北墻的木架旁,打算尋點肉來吃,可他聞到的衹是酒氣,小磨盤很失望,打算着出去了。這時火二娘問他:“小磨盤,你上回說你媽又去給你報名上學了,報上了麽?”小磨盤最討厭別人提上學的事,所以他沒有好氣地連說了兩句:“報上了,報上了!”火二娘說:“這學校也真行呀,你前兩次那麽鬧人傢,人傢也沒記恨,該收你還是收了。這回去呀,你可不能任性了,要不你媽還不愁死了。”小磨盤沒有好氣地說:“我上不上學我媽愁什麽,她怎麽不愁愁自己的事呢。”說完,他拍了木架一下,心想你們這些神仙也不弄點好吃的東西給我,我纔不讓你們坐得那麽安生呢。火二娘的聲音又變得蒼涼了,她說:“你媽自己有啥可愁的?”“還說沒啥可愁的?”小磨盤的聲調高了起來,他說:“人傢都有老爺們兒,她沒有,她就不知道着急?”火二娘笑得在炕上晃來晃去的,她氣喘籲籲地說:“你不在乎你媽給你找個後爸?要是有了後爸你這樣不愛上學,他要揍你怎麽辦?”“他是來管我媽的,他憑什麽管我呀,又不是我來找他的?”小磨盤振振有辭地說。火二娘平靜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地問:“人傢都說竈房的秦師傅看上你媽了,你媽是不是嫌他歲數大,沒答應他啊?”“秦師傅算老爺們兒麽?我看不算,老爺們兒都是護着老娘兒的,可他不,他護着自己,把好吃的都留給自己!”小磨盤很氣憤地說着。火二娘還要逗引小磨盤說些什麽,可他在這個仙人鋪子呆夠了,就想出去了。臨出門時,火二娘吆喝他:“小磨盤,鍋臺上有新蒸的地瓜,你自己揀個大的拿着吃吧。”小磨盤就直奔竈臺,果然見竹笸籮裏有幾個被蒸得紅得發紫的紅薯,就瞅準一個大的伸出手去,這一抓,笸蘿上有一群蒼蠅被驚擾得飛了起來,小磨盤就縮回了手,沒了胃口,無精打采地走了。小磨盤沒有回瘋人院,這是下午的時光了,瘋子們一定都回病房了。他在四面街上閑逛着,這街上的人沒有不認識小磨盤的,他們見了他都和他打招呼。燒餅鋪的夥計劉滿江一邊倚着鋪子的門柱剔牙,一邊逗小磨盤說:“你要是喊我一聲爸,我就賞你一個新出爐的燒餅!”小磨盤垂頭踢着一塊石子走着,他不理劉滿江,心想你是個因偷東西而蹲過監獄的人,我纔不和你這個賊打招呼呢!繞過了劉滿江,又碰到了旅社的胖姑娘許美美,她正在門口晾剛洗完的被單。這一帶的人都說許美美是衹“野雞”,小磨盤知道一個女人是“野雞”是不地道的意思,所以就不愛和她說話。偏偏許美美喜歡小磨盤,她很殷勤地叫他:“小磨盤,我這裏有椰子奶糖,你想不想吃啊,要是想吃的話,你就叫我一聲媽!”小磨盤瞟了許美美一眼,心想這些不是瘋子的人怎麽無恥,老想讓人管他們叫爹娘,難道這樣就能占了什麽便宜麽?小磨盤不吃她這一套,繼續踢着石子走他的。後來他一腳踢斜了,石子進了雜貨鋪的門,好像這石子要買什麽東西似的。就在石子飛進門的一瞬,門裏的聲音也傳了出來,是十分暴躁的聲音:“哪個小王八蛋這麽缺德啊,敢往我的鋪子扔石頭子,爺爺我剁掉你的手!”說着,汪匯樸從店裏氣勢洶洶地出來了。小磨盤想今天這鋪子的生意一定不太好,否則,愛說笑話的汪匯樸的態度是不會這麽激烈的。汪匯樸已經擡起了手,做出隨時準備教訓人的姿態,一見是小磨盤,他就落下胳膊,吐了口痰說:“你怎麽往裏面扔石子呢?”小磨盤打了下哈欠,他有氣無力地說:“我踢在路上走着的,哪想到它自己就進了鋪子呢?準是它要買什麽東西的。”汪匯樸冷笑了一聲,說:“那石子要是買東西的話,一定是來買彈弓,讓彈弓把它射出去,打到你的腦殼上,省得你這麽踢它!”小磨盤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笑得抽着身子,像團刺蝟。汪匯樸說:“別笑了,你沒看你身後的柳樹葉子都笑害鱢了,它們都背過臉去了!”小磨盤止住了笑,他擡頭望了望柳樹,發現那些樹葉果然都翻捲着身子,似是掩面害羞的樣子,他對汪匯樸說:“我看明白了,它們這是讓風給吹的!”汪匯樸也笑了,他說:“挺聰明的嘛,怎麽學校就不收你?”“誰說學校不收我了,再過幾天我就上學去了!”小磨盤氣惱地說。他本來想在雜貸鋪門前多玩一會兒,現在汪匯樸又提起了上學的事,令他很反感,他就噘着嘴走了。小磨盤出了四面街,朝西北方的一條小路走支去。這時的風越來越大了,衹見不遠處田野裏的莊稼一搖一擺的,風在它們身上盡情地打滾。陽光看着風兒玩的很開心,它就模仿着風的姿態,也在油緑的莊稼上打滾,小磨盤的眼前光影斑讕的。他走進一片蘿蔔地,躺倒在壟溝裏,陽光就像小貓的爪子一樣在溫柔地抓他的臉,而風則像小貓的舌頭在一下一下舔他,他舒服極了。四同前兩年一樣,小磨盤仍然搭乘瘋人院的通勤車去上學。瘋人院的醫生們,基本都住在城裏。當初領導是要把傢屬房蓋在醫院附近的,可是所有的醫生都堅决反對。仿佛一旦住在了城郊,就淪落成了農民似的。住在城裏,仍然能體現出他們精神的高貴。這城其實也不大,但總歸是城啊,該有的商場、戲院、茶館、鞋店、鐘錶店、飯館、糧油店、電子遊戲廳、歌吧、洗頭房、中藥鋪等等,它一樣也不少。小磨盤不太喜約歡這麽多的店鋪,給人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還有,城裏的路在小磨盤眼裏就像一堆亂的腸子一們,實在是太復雜,東一條、西一條的,有的直,有的斜,有的長,有的短,讓人分不清哪兒是哪兒。單說小學,總共就有三所,小磨盤去的是三小,三小的全稱是林河縣第三小學。而這個小學門前就有兩條路。這兩條路一左一右地斜着,就像這小學長出來的一雙翅膀。通勤車駛到小學門前的時候,小磨盤在座位上已經睡着了。他歪着腦袋,嘴角流着涎水,足見睡得有多麽香。牟師傅停下車,大聲吆喝了他一聲:“哎,小磨盤,到地方了!”小磨盤睜開了眼睛,他很不情願地拿起書包和飯包,一歪一斜地往車門那走去。牟師傅埋怨道:“你看看你,第一天上學就這麽沒精神,這哪像個學生的模樣?你仰起頭,挺起胸,別弄得像個小老頭似的!”小磨盤走到門口,剛打起哈欠,就被自動彈開的車門給嚇了一跳,哈欠也就被噎回去了,這使他很不舒服。牟師傅坐在駕駛裏,車門的按鈕是他按的。他見小磨盤皺起了眉頭,就說:“沒打完哈欠難受了?”“要是你屙屎還沒屙利索呢,人傢非讓你提着褲子起來,你難受不難受?”小磨盤反問道。牟師傅哈哈大笑起來,他說:“行了,以後我留神着點,別趕上你打哈欠時開門不就中了麽?”見小磨盤一隻腳已經下到踏板上,他又連忙叮囑道:“下午要是放學早,你哪裏也不能去,乖乖地在這門口等我的車,城裏壞人多,千萬別跟不認識的人走,知道不知道?”這番話菊師傅已經說給他好幾遍了,小磨盤聽煩了,於是沒有好氣地對牟師傅說:“知道了!”牟師傅去接住在城西傢屬區的職工了。小磨盤因為搭的是通勤車,所以比一般的學生來得早,又比所有的人都走得遲。牟師傅要在晚上醫生們下班後,將他們全都送回傢後,纔會來接他。不過小磨盤倒是喜歡這樣,因為來和去都是他單獨和牟師傅在一起,偌大一個車,衹他一個乘客,這車就仿佛是他的專車似的,牛氣得很。瘋人院離城裏有二十多裏的路,沿途都是一片連着一片的莊稼地,小磨盤喜歡透過車窗瀏覽風景。他愛看耕種的人、閑散的牛羊和飄揚在溝畔的蘆葦,當然,如果天氣好,他還喜歡看看藍天白雲。他唯一不願意看見的,就是閃爍出現的墳墓。一看到它,他就情緒低沉。因為牟師傅告訴過他,不管你是皇帝還是車夫,最後都要死,都要被埋在土裏去。小磨盤纔不相信他的話呢,他想你就是把天上的雲彩都能埋在土裏去,也休想把我小磨盤埋進去。雖然他如此自信,但是看到墳墓總是不太愉快。就像今天,從瘋人院一出來,他本來興致勃勃地看窗外的景色,後來在雨過天青的道河附近覷見一座豐滿的新墳,他的熱情就一落千丈。索性閉上眼睛什麽也不看,不知不覺就睡着了。學校裏衹遊蕩着幾個人影。一個是佝僂着腰的看門老頭,一個是戴頂白帽子打掃院子的瘦女人,她每天掃幾下,就要直直腰喘口氣,似是力氣不夠使的樣子。還有三四個學生模樣的人提着笤帚往教室走。小磨盤進了校門,就直奔操場上的滑梯子去了。滑梯在東側的圍墻旁,是一個鐵質的有七八米長的梯子,它一頭高,一頭則斜斜地控嚮地面,看上去就像個因分量不足而低低下沉的秤桿。小磨盤把手上的東西放在墻下,就爬上了滑梯。滑梯高的那頭竪着一個約有兩米的直着嚮上的鐵梯,小磨盤三下兩下就爬了上去。他坐好了,刷地一下就滑了下來,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這真是太美妙了!初生的太陽照着滑梯,使它煥發着暖洋洋的光芒,小磨盤快樂極了!他一遍一遍地爬上去,然後張開雙臂滑下來,樂此不疲,漸漸地,學生多了起來,校園也就熱鬧起來了。打滑梯的,玩蹺板的,蕩鞦韆的,也一個個地過來了。小磨盤覺得人多了要排隊玩就沒意思了,再說他也玩纍了,出了一身的汗。他就去圍墻那裏取東西。這一去把小磨盤嚇了一跳,他的飯包還在,可是書包卻不翼而飛了!他左找右找,也沒看不起見他的藍書包。小磨盤急得直轉悠,因為書包裏有媽媽經他帶的入學通知單、新的文具盒和本子。丟了它們,他還怎麽上學呢。小磨盤緊緊地攥着飯包,生怕別人再把它也偷了,他大聲地說:“誰拿我的書包了?”學生們都玩得很起勁,沒人註意聽他說什麽。這時鈴聲響了,那些孩子就趕緊朝教室紛紛跑去了,先前那片還熙熙攘攘的空地上衹剩下了小磨盤和一個高個男孩。那個男孩挎着兩個書包,其中有一個就是小磨盤的。小磨盤迎着他走過去,他嗓音沙啞地指責那男孩說:“誰讓你拿我的書包了?”那男孩瘦高瘦高的,兩衹眼睛離得很遠,仿佛是一隻長在了黑竜江,另一隻則長在了海南島。他生着一臉的白癬,那臉就斑斑點點的,給人一種拼湊起來的感覺。小磨盤認出了他,他就是他第一次上學時的同班同學,名字叫李亮。他是孩子王,愛欺負比他弱小的同學,當老師在課堂上批評他的時候,他總是裝出冤屈的樣子,他跟小磨盤一樣上學較晚,據說他爸爸是個鞋匠,捨不得花錢讓他上學。為了爭取上學的權利,他去法院把他爸爸給告了,這件事在學校和社會廣為流傳。李亮吆喝了一聲:“哎,你不就是那個小磨盤嗎?你又來上一年級了嗎?你這一年級是不是得上個十八年的?我都上三年級了!”他炫耀地伸出三根手指,嚮小磨盤示威似的。按小磨盤的估計,他起碼也有十二三歲了。他想這這大了纔上個三年級,也比我出息不到哪裏地去。小磨盤沒有理他,他走過去奪自己的書。李亮把書包高高地扛在肩頭,露着一口的壞牙說:“你叫我一聲爺爺,我就把書包還給你!”小磨盤心想,瞧你長得那副德行吧,還沒有癩皮狗好看呢,我不寒磣你就不錯了。他堅决不叫他,李亮就扛着書包轉身走了。小磨盤在後面追他,邊追邊喊:“還我書包!還我書包!”後來有一位老師聽見了,他循聲走過來,見李亮拿着兩個書包,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訓斥了李亮一聲:“你怎麽又期負低年級的學生?”從他的口氣裏,足見李亮在這裏是臭名遠揚的。李亮一看事情不妙,就把書包撇在地上,嘟嚷一句“我不過是跟他鬧着玩的”,然後撒開腿朝教室跑去。小磨盤揀起書包,拍了拍上面的土,忽然覺得很委屈,他就哭了起來。那位老師走過來幫他擦了一下臉上的淚水,說:“鈴早就打過了,快去班級吧。以後看好自己的書包,啊?”小磨盤記得媽媽告訴他,他是一年三班的,他嚮老師打聽到教室走去。剛纔的校園還蜂飛蝶舞般的熱鬧,如今卻空蕩蕩的了,他走嚮教室的時候又委屈又傷感。教室的走廊不朝陽,有種陰森森的感覺。而且它還有股黴味,這令小磨盤有些惡心。他找到了一年三班的開門就進去了。老師站在講臺上點名,這是個男老師,又矮又瘦,戴一副眼鏡,他見小磨盤,就說:“你遲到了,記着以後來晚了,進來要敲門的。”小磨盤“嗯”了一聲,望了一眼坐在下面的同學。因為他們穿的衣服過於五彩繽紛了,就給他一種碰到了一群花花緑緑的野雞的印象。這些同學都盯着他看,看得小磨盤不自在,他想快些到痤位上去,可他不知道老師給他安排的位置在啊裏?“你叫什麽名字?”老翻了一下花名册問他。“小磨盤。”他帶着隱隱的哭腔說,然後抽了一下鼻子。這時教室裏傳來一片稚嫩的笑聲。小磨盤不知道同學在笑話他的名字,以為笑話他的花飯包,因為別的同學不拎飯包,他就盡量地把它往身後藏。“哦,我知道了,你就是王鐵吧?傢住柳安瘋人院的?”老師恍然大悟地說。小磨盤這纔想起,到了學校,應該報大名的,早上出來媽媽還囑咐過他呢。他有些懊惱,很想拍自己的後腦勺一下,可他騰不出手來。老師把小磨盤安排在第二排靠窗口的位置。跟他同桌的是個胖胖的穿紅花衣服的女孩子。她看上去笨頭笨腦的,張着嘴,目光有些呆滯,小磨盤一落座她就歪着腦袋盯着他看個沒完沒了,看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仿佛小磨盤是快香噴噴的魚,而她是衹貓似的。直到老師一再喊他的名字“程婷婷”,讓她看黑板,她這纔轉過腦袋。男老師是一年三班的班主任,同時是他們的語文老師,他叫莫迪,他讓同學個他莫老師。接着,他把他的姓寫在了黑板上,這個“莫”字寫得很大,小磨盤對它有幾分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似的。他仔細回憶,猛然想起八方街的升天壽衣鋪的花圈的正中常常寫着這個字,他便想這老師的姓可真夠喪氣的了。豈不知他是把“莫”和“奠”混為一談了。莫老師先講了講課堂紀律,如上課時不準說話,不許搞小動作,不準吃零食,不準東西望,不準上厠所等等。說完紀律,他就開始發新書。發書的時候,教室裏就不安靜了,有人哧哧地笑,有人悄聲說話,還有人趁老師不註意去講臺偷粉筆。小磨盤呢,他覺得餓了,就打開飯包,想吃東西。一看,飯包裏有一個金黃色鬍蘿蔔,是又頂飯又能解渴的東西,就把它拿出來,“吭哧”就是一口。這圾鬍蘿蔔很水靈,因而它發出的聲音格外清脆。老師和同學聽到了這聲音,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可小磨盤感覺不到,他靠窗的位置確實不錯,他盯着的是被陽光曬得晶瑩剔透的鬍蘿蔔。不然這鬍蘿蔔怎麽會顯得這麽漂亮呢?他旁若無人地“吭哧——”又是一口,這時他聽到了笑聲,小磨盤擡了下頭號,見老師正朝他走過來,莫老師陰沉着臉,他一把奪過鬍蘿蔔,把它一揚手撇到講臺上,脆生生的鬍蘿蔔就被摔得四分五裂了,接着,莫老師揪着小磨盤的領子,把他連拖帶拽地弄到講臺西側靠近門口的地方,讓他罰站。對於罰站,小磨盤並不陌生,他有限的一段學習生活,就被罰站多次。他清清楚楚記得他第一次罰站是在數學課上,老師講一加一等於二,然後提問小磨盤,問他二加三等到於幾?小磨盤茫然,什麽也回答不出來。這時座位上的同學都嘁喊喳地提醒他,“五!五”可是小磨盤就是不說。老師問他:“你連二加三等幾都算不出來啊?”小磨盤挑了挑眼皮,因為平素它們是耷拉着的,他問老師:“為什麽一加一非等於二,誰規定的?它等於三就不行嗎?”老師氣得臉都紅了,她把小磨盤拉到講臺前,罰他的站,直到他對全班同學承認,他認定一加一肯定是等於二。小磨盤站在那裏,看着老師接着發書。發到他的座位時候,莫老師繞了過去。這時他的同桌站了起來,她揮舞着渾圓的胳膊,衝老師嚷道:“莫老師,你落了王鐵的書!”她把“莫”發音成了“摸”惹得同學又笑了起來。莫老師猶豫了一番,把書撇在小磨盤的書桌上。那個女孩得勝似的笑了,她坐了下來,得意揚揚地看着小磨盤,小磨盤並不感激她,他想他媽媽為他交了書費,老師不敢不給他發書。不過,小磨盤感覺到,莫老師似乎有些怕那個胖女孩。發過書,莫老師走回講臺,他指着小磨盤對同學們說:“以後誰要是在課堂上違反紀律,就跟他一樣挨罰。”說完,他用粉筆在黑板上飛快地寫了十幾個字,讓全能認出來的同學舉手。小磨盤看得清楚,衹有四個人舉手,莫老師一一將他們叫起來,用教鞭點着字,挨個讓他們念,結果,沒有一個人能認完。他就選了一個認得最多的女生,對大傢說:“咱們班的學習委員就是她了。”原來他在搞選班幹部的把戲。這選法很新穎,不像小磨盤原來呆過的班,都是由老師來指定的。小磨盤精神了一下,看他如何繼續選下去。結果是,他選班長讓全體同學都站起來,看哪個同學個子最高,就圈定了那人。那是個長着大嘴的男生,他被選為班長後激動得直哆嗦嘴。莫老師選勞動委員時認定了一個胖墩,大概認為他應該通過勞動來減減肥。最後,他把每個竪行的學生算做一個小組,一共是四排,要選出四名小組長。這回他挨個讓學生唱歌,隨便唱什麽都行大傢唱得千奇百怪的,笑聲也就響個不休了。第二排的同學唱完了,莫老師認定一個唱得不跑調的做給長。這帶有幾分遊戲色彩的選舉,使小磨盤覺得趣味橫生。結果還沒等全部選完,下課鈴就響了。莫老師匆忙中隨便點了餘下兩排的兩個人,讓他們做組長,之後,他命令當選的班長喊:“起立,下課!”班長照着他話說了一遍,莫老師說:“以後要喊得洪亮些!”新學期的第一堂課就這樣結束了。莫老師夾着教案出去了。他經過小磨盤身邊時對他說:“你跟我到辦公室來一下。”小磨盤想上厠所,他就苦着臉說:“我憋了一泡尿,撒完尿去不行麽?”莫老師沒有反對,小磨盤就奔厠所去。等他撒完尿,第二節課的上課鈴聲響了,他就幹脆直奔教室來了。對於第一天的學習生活,小磨盤基本是滿意的。中午他吃過飯,就獨自在校園門口轉悠,賣糖戎芒的,賣爆玉米花的,賣各種文具的。他不敢走遠,怕迷路了。陽光明媚地照着,使他昏昏欲睡。他很想念那些瘋子,以往這這個時刻,他是和他們在一起的。本來他想中午呆在教室的,那樣他可以躺在椅子上睡一覺。可是上午所有的課程結束後,莫老師來了,他說中午因為同學們的書包要放在教室,為防備有人偷東西,所以必須鎖門。小磨盤就衹好提着飯包出來了,他沒有去處,衹能在令人作嘔的走廊裏匆匆把飯吃完。之後他打了一會滑梯,又到門口看了一會賣東西的,終覺百無聊賴,又回到校園。這時快已經陸續有學生來上學了,教室的門也開了,他就進去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會兒。由於他一直昏昏沉沉的,所以下午的課上了些什麽內容他一無所知。等到放學的時候,莫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並沒有過分批評他吃鬍蘿蔔的事,而是反復強調,以後上課老師教什麽就學什麽,不可以提怪問題。小磨盤明白,是以往教過他的老師把他的“劣跡”說給了莫老師,對這次上學,他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那就是少和老師反抗,所以他乘乘地答應了。小磨盤放學後,在門口足足等了兩個小時,牟師傅的車纔來。牟師傅一見他就說“嗨,瞧我這臭腦袋,忘了告訴你中午落腳的地方了。你媽都給你聯繫好了,一個月給人傢一百塊錢,你每天都可以在那裏呆一中午!要是你帶的飯涼了,就讓老太婆給你熱,你不用怕,你媽給了錢,她該管你的!下午放學早或者是陰天下雨的話,你也可以上她那裏呆着。要不以後天冷了,你怎麽在外面呆?”見小磨盤不說話,牟師傅又打趣他說:“你前兩回都沒上到天冷的時候,這回你可得給大夥長長臉,起碼也得上到下雪呀!”小磨盤被他的話給逗笑了。他們朝柳安駛去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了,嫣紅的晚霞照着路面,汽車就仿佛走在開滿了鮮花的路上。天將黑到達瘋人院時,小磨盤遠遠就看見他媽媽站在門口迎他,他鼻子酸了,差點落下眼淚。當他跟着媽媽走進昏暗的竈房的時候,三位正吃飯的師傅用欣喜的語氣同聲跟他打呼:“哎呀,我們的小磨盤上學回來了!”五丟鉛筆的事,小磨盤是第二天上課時發現的。他的文具盒裏總共有三枝鉛筆。兩根是身材纖細的墨緑色的中華鉛筆,另一枝是端頭帶橡皮的天藍色的粗鉛筆。這根粗鉛筆給小磨盤的印象就像一個戴着小紅帽的少年,朝氣蓬勃的,非常惹人愛。這是秦師傅送給他的,一共五枝,每枝顔色都不相同,有紅、緑、黃、粉、藍。他首先選擇了藍色,因為它令他想起藍天照耀下的河水。小磨盤左思右想,認定是李亮偷了他的鉛筆,因為衹有他拿來過他的書包。他氣憤極了,恨不能把李亮當成一張廢紙給撕的稀巴爛。他想他實在是太可惡了,自己並沒有招惹他,他憑什麽這樣對待他?小磨盤氣得直咬牙,連課也聽不近去了,他頻頻地朝窗外望去,希望能看到李亮的影子,那樣他就會奮不顧身地衝出去,找他算帳。第一節下課後,小磨盤剛要往出走,同桌把他拽住了,他今天又換了一套衣服,不是紅花的了,是緑花的了,她的圓臉被花衣裳襯得也像一朵花,不過是一朵不妖嬈的沒有香氣的傻頭傻腦的花。她悄悄遞給小磨盤一塊巧剋力糖。小磨盤覺得吃女同學的東西很丟人,就拒絶了。胖女孩很不高興,她衝着小磨盤的背影駡了一句:“癟三!”這個叫程婷婷的女孩已經十歲了,智力發育不全,據說她出生時受母親陰道的擠壓,有點輕微的腦癱,你從她老是合不攏的嘴上能看出些端倪。程婷婷的爸爸是個縣主管教育的副縣長,傢裏並不指望她學什麽,衹是讓她能跟着上學混就行了,她已經蹲了兩級了。看她的架勢,是要繼續蹲下去了,因為她上課時很少看黑板,她不是低頭玩自己胖乎乎的手,就是掏出幾本小人書來看,不過她在課堂上是安靜的,老師對她也就得過且過,聽之任之。空中有雨絲飄灑了。一到初秋時節,連綿的雨就來了。不過這雨沒夏季的那麽迅猛,不是瓢潑大雨,而是纏纏綿綿的小雨,它們淅淅瀝瀝地下着,有條不紊,慢慢悠悠,一步三嘆,天就給人一種漏了的感覺。校園裏沒有做遊戲的人了,衹有一條路上人很多,那是通嚮厠所的,小磨盤出了教室張望了一會,沒有看到李亮的影子,他就朝厠所跑去。一到雨天,他就尿頻,而且,下課時如果不活動活動,小磨盤覺得辜負了那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厠所在校園的北側,是泥坯搭成的,大約有十米長,五米寬。這一分為二的厠所,女厠所占了近三分之二,也許學校考慮到女生比較喜歡上厠所,且上的時候比較羅嗦的緣故吧。厠所建了起碼有十幾年了,這從它歪歪斜斜的形同老嫗的身姿和頂端叢生的蒿草中可以看出來。那蒿草有的枯黃了,有的還有緑意,它們長短不一地糾纏在一起,無精打采的,就像流浪兒一樣,一副邋遢相。厠所的氣味很難聞,尢其是陰雨天氣,那臭氣經過了發酵,愈發地讓人不能忍受,你遠遠地就可以聞到。所以有些男孩子如果僅僅衹是撒泡尿,進厠所裏面的就很少了,他們站在外面圍墻旁,將尿水滋嚮那裏。那圍墻是紅色的,上面寫着一些人名,還畫着一些亂七八糟的圖案,可以想見這人名和圖案的命運有多糟糕了吧。厠所所處的位置地勢低,一到雨天,雨水就流進下面的糞池,真是令人膽寒。而且,厠所的木質踏板,已經有些朽了,有的釘子脫落了,那木板就不是固定的了,有時一踩一去,它就顫顫巍巍的,好像踩着了鬼門。所以,即使那些需要進厠所的同學,也較少有正經蹲在糞坑上的,他們把屎無所顧忌地屙在站人的地方,弄得人都下不了腳了。小磨盤以他前兩次短暫的上學經歷所得到的經驗,他也很少進厠所,有了尿撒在圍墻上就是了。那些愛揣東西的女生,常常把東西給掉進糞池,她們就站在厠所裏哭泣,心疼她們的泡泡糖、花卡子、頭綾子或者是手絹。然而,她們也衹能是哭哭而已,落進糞池的東西,就等於是落進了深淵,你撈不起來的。有一次,一個女生把鑰匙掉了進去,學生的傢長來厠所幫助打撈,一看那厠所,嚇得腿直哆嗦,別說是鑰匙了,怕是黃金落了進去,她也不會想着撈了。學生傢長找到校長大鬧了一通,說是學生上這樣的厠所不安全,這個厠所早就該廢棄了。校長說縣裏撥給學校的經費有限,如果你有錢,你幫幫着蓋一座不就解决問題了嗎?傢長被噎得啞口無言,衹好悻悻走掉。不過,這厠所老師是不會用的,他們的辦公室有室內厠所,小磨盤有一次挨批評上辦公室時順便溜了進去,那裏的便池跟瘋人院的一樣,是白搪瓷的,真是幹淨呀。小磨盤從厠所回來,纔進走廊,鈴聲就響了,學生們就像是給施了魔法似的,一個姿態地往教室跑,這種情景又勾起了他鬍思亂想的特性:為什麽鈴聲可以叫人上下課呢?為什麽驢的叫聲就不行呢?為什麽學生聽到鈴聲必須就進教室呢,能說這鈴聲的本意不是讓人去野外玩麽?小磨盤這樣一想,便憂心忡忡的了,他進教室的時候垂頭喪氣的。他這副蔫巴巴的樣子引起了程婷婷的註意,小磨盤一回到座位,她就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說:“你挨欺負了?”小磨盤非常討厭她的熱心,於是沒有理睬她,程婷婷就幹脆地從牙縫擠出兩個字:“活該!”雨水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嚮下流着混濁的水。這一道道的雨水使小磨盤聯想到四面街的柳樹,它們的形態實在是太相像了,難道說那柳樹平素垂下的就是一樹雨絲?難怪走到柳樹那裏會有一種清涼的感覺。莫老師穿着件白襯衣,襯衣的下襬掖在灰色的褲子裏,大約是想使矮個的他顯得挺撥一些吧。他在黑板上寫了五個生字,教大傢去念。莫老師念一聲,同學們就異口同聲地跟着念一聲,程婷婷大約覺得念字是有趣的,她把小人書撇下,大聲地念,小磨盤很不習慣她過於洪亮的聲音,那真像婦女在葬禮上號喪。他現在又控製不住地看着學校的一切都不順眼了。比如那塊黑板,怎麽看怎麽像帖膏藥,仿佛墻壁發了潮,要貼上它祛祛濕氣。再說那五個生字,它們衹有“大”字長得還不難看,像是一個人甩開雙臂在飛跑,很有生氣。而其它的四個字,不是看着老氣橫秋,如“爸”字;就是招遙過分,如“興”字;而那個“片”字,在小磨盤眼裏它就是打滿了補丁的衣服。還有,那個發音為“白”的字,他覺得應該叫“煙”纔對,難道那不是一個煙筒冒出一縷煙的樣子嗎?這些字在他眼裏就是幾個風幹了的馬糞蛋,根本不值得拾撿。中午放學的時候,小磨盤打着傘,提着飯包,按照早晨牟師傅指點給他的,朝校園外斜對面的一傢挂着紅字牌匾的水果店起去。店外遺落着一些廢紙和兩衹爛梨,小磨盤踩中了其中的一隻,差點被滑倒了。店門是果緑色的,釘了一層膠合板,也許是風吹雨打的緣故,這門有些京戲形,表面凹凸不平,門關得不嚴,露着縫。小磨盤一推開門,就見一堆鮮豔的水果背後站着一個握着蒼蠅拍的老太婆,也許是被那水靈而又色彩豔麗的水果反襯的緣故吧,她看上去非常幹癟,邋遢,頭髮亂蓬蓬的,衣裳穿得扭扭歪歪,仿佛是係錯位了扣子。她見小磨盤,眼皮跳了幾下,好像她的眼皮會認人似的,她說:“你就是瘋人院的小磨盤吧?”小磨盤怯生生地點了點頭,他環顧左右,見這水果店並不是很大,也就是仙人鋪子火二娘供神像的屋子那般大。屋子的兩側都鑲有整塊的大鏡子,因而水果不惟體現在貨架上,還飛到了鏡子裏,感覺一屋子都是水果。“昨天就開學了,你怎麽沒來?”她說完這話,突然斂聲屏氣地把目光放在一堆鮮紅的草莓上,然後出其不意地揮舞着蒼蠅拍,“啪——”地一聲拍了下去。拍過後,她嘟嚷道:“一立了秋,這蒼蠅在外面就呆不住了,一個勁兒地往屋裏鑽,偷吃我的水果,個個養得肥頭大耳的!”說完,她鑽出櫃臺,給小磨盤拎出一個板凳,放在一摞紙箱的跟前,對他說:“你坐這吃飯吧。你媽跟我說了,要是你嫌吃涼,就幫你熱熱。我這裏倒是有個小煤油爐,不過用起來怪費油的,我自己有的時候都不捨得使。我看你帶的什麽飯,能不熱就不熱了!”說着,她奪過小磨盤的飯包,打開飯盒,衹看了一眼她就叫了起來:“哎呀,你一個人能吃得了這滿滿一盒飯麽?嘖嘖,還吃得這麽好,又有魚又有肉的,簡直就是過年了!”老太婆提出來,飯可以幫他熱,因為今天下雨,天涼,不過看他一個人也吃不了這麽多,她就幫他吃點。小磨盤沒有反對,他想進了她的水果店,一切就得聽她的了。老太婆一邊點煤油爐,一邊和小磨盤說話。說着說着,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對了,你媽說她在瘋人院的竈房上班,難怪你帶的飯又多又好,現今這世道,真是幹啥吃啥!”也許是雨天的緣故吧,從小磨盤進來之後,一個顧客也沒有來。老太婆熱好了飯後,從櫃臺裏取出一隻空碗和一雙筷子,先自從飯盒裏撥拉出一些飯菜,然後把餘下的遞給小磨盤。小磨盤一見剩下的飯菜不很多了,就飛快地吃了起來,吃完,他覺得很纍,就把空飯盒一扣,放進飯包裏,身子嚮仰,靠在紙箱上,打算着眯一覺。纔合上眼睛,他就被才能太婆給喊精神了:“哎哎,我說你個小小孩伢倒是挺會享福的哇,吃完了就想睡,這怎麽行呢,起來起來,幫我把這些狗蒼蠅都拍了,省得它們嗡嗡地鬧得我頭疼!”說着,她已把蒼蠅拍甩了過來。小磨盤衹得站起來,去尋覓蒼蠅的蹤跡。他在蘋果堆一下子發現了兩衹,它們挨得非常近,給了他個一箭雙雕的好機會,小磨盤奮力起蒼蠅拍,使勁拍下去,蒼蠅死沒死他不知道,蘋果倒是讓他給拍得骨碌了滿地,氣得老太婆直駡他“笨蛋”,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他眼尖地發現這老太婆的胸前落上了一隻蒼蠅,他毫不猶豫地又揮拍去打,打得老太婆嗷嗷直叫,說是她的肺被拍碎了,聲言讓小磨盤的媽媽給她換個新肺。小磨盤就:“我媽媽可愛咳嗽呢,秦師傅說她的肺子肯定有毛病,你換她的,不等於是白換?”說得老太婆笑了起來,她俯身撿蘋果的時候對他說:“你媽有了你,一天到晚的就不會寂寞了。”說完,她嘆了一口氣。小磨盤走出水果店的時雨已經小得多了。但是天還沒有晴,不過那雲層不那麽厚,也不那麽發烏了。小磨盤沒有打雨傘,他喜歡毛茸茸的細雨,它溫柔可人。他走嚮教室的時候碰到了他班的班長,他穿了件天藍色的雨衣,邊走邊啃一截甘蔗,他主動走到小磨盤跟前,問他:“你今年年多大?”小磨盤毫不介意地說:“我十二了。”班長炫耀地說:“你看看我,纔八歲,我比你高多少啊!”小磨盤這纔想起,他之所以當選為班長,就是因為他是全班同學中個子最高的。不過他不覺得這個高個子有什麽什得他羨慕的地方。“你知道嗎?老師為什麽把你和程婷婷弄到一桌,因為你們倆都有點傻!”班長吐出一口甘蔗渣,對小磨盤輕聲說:“我看你比程婷婷強多了,你知道麽,程婷婷連自已的十個手指都數不下來!”小磨盤站在雨中,他不往教室走了。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這侮辱是莫老師帶給他的,他任什麽認定自己是傻子?一旦知道了真相,他就堅决不想和程婷婷同桌了,他一手抓着傘,一手提着飯包,直奔辦公室而去。莫老師還沒有來,他就站在辦公室的走廊等他。陸陸續續有老師來上班了。小磨盤碰到那個扁嘴巴的李老師,她見了他撇了撇嘴,很不屑一顧的樣子。小磨盤第二次上學的失敗與她有着直接關係。她是圖畫老師,在她的課上,她讓小磨盤辨認幾種顔色,小磨盤就說顔色其實都是一樣的,因為它們都會變化,沒有純粹本色顔色。比如說藍色,它在陽光下是藍色,可它在黑暗處就是青色的。再比如說緑色,它在陸地上是淺緑垢,可是它的影子要是進了河水中,它的緑就濃得似乎用槳都劃不開了。氣得李老師駡他是瘋人院外跑出來的小瘋子,小磨盤就衝到講臺上,咬了她的胳膊一口。也許李老師仍沒忘記那疼痛,她在開門的時候,報復性地踢了門一下。小磨盤想那是門在疼,我並不疼,於是滿不在乎繼續等。莫老師終於來了。他看上去很沒精神的樣子。見了小磨盤,他皺了皺眉,問他:“你找我有事嗎?”小磨盤跟着他進了辦公室,他對莫老師說:“我不和程婷婷一個桌了。”“為什麽?”莫才能師問:“她欺負你了嗎?”小磨盤搖了搖頭,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傻瓜,我不和程婷婷一桌!”“你剛和程婷婷同桌兩天就要調座,這可不行。”莫老師打了一個哈欠,說:“馬上就到上課時間了,你趕快回教室去吧。”小磨盤眼裏涌上了淚花,他宣誓似的對莫老師說:“你要是不給我換座,我就站在講臺聽課。”莫老師以為他這是在威脅他,就說:“你不嫌纍的話,你就天天站着聽課!”小磨盤果然說到做到,從這天下午開始,他就站在講臺聽課。他直溜溜地站頭號,像棵被修剪得恰到好處的小樹似的。老師吆喝他回座位,他就像沒聽見似的,紋絲不動。學生們都不看黑板了,他們把目光都放在小磨盤身上,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自討苦吃。他穿着一套藍衣服,垂着手,微微仰着頭號,他的細脖子上的那顆腦袋真的跟磨盤一樣圓。他的眼睛不大,通常給人種疲倦感,仿佛他一直很纍似的。他站在講臺上,目光始終放在窗外,仿佛雨的憂鬱氣息進入了他的雙眸,他的眼睛是陰鬱的。不管各科老師以什麽方式攆他回座位,他都充耳不聞,依然我行我素。他就這樣堅持了足足三天,莫老師迫不得已給他調了座位。他的新同桌是個眼神活躍的小姑娘,是個大豁牙。她一笑,一看到她空洞的嘴,小磨盤就以為她是找他要吃的。因為她看上去很機靈,又比程婷婷俊,小磨盤的屈辱感也就像斷了綫的風箏一樣,不知飄哪兒去了。六雙休日到了,小磨盤不用上學去了,他懶在被窩裏,用被子早罩着頭,饒有興致地看陽光。由於棉絮有薄有厚,所以陽光就能穿透薄的棉絮,呈現一塊溫柔的亮色。這一塊連的亮色就像藍天上的白雲一樣妖嬈動人。它們形狀不一,有的圓圓的像個鵝蛋,有的麯麯彎彎的像條正在爬行的蛇,還有的像一頭面臨着屠戮命運的四腳朝天的豬。當然,也有像雞雛、酒杯和花朵的。小磨盤覺得這時陽光就是畫筆,它們無所不能。未等他欣賞夠棉絮裏的陽光,菊師傅回來了,她見小磨盤還沒有起來,就去掀他的被窩。她的手很涼,像是在冷水中浸泡過,她觸着小磨盤脊梁的時候,他不由激靈了一下。菊師傅說:“起來吃飯了,吃了飯還有事呢。”小磨盤問:“什麽事啊?”菊師傅沒有作答,她麻利地去疊被子。小磨盤知道,媽媽說話是很吝惜的,仿佛那話是金子,說多了就會有損失似的。一出被窩,小磨盤就被從窗口洶涌而入的陽光給刺得半晌不開眼睛。秋天的太陽就是這樣,它一旦不被雲層所阻擋住,一出來就是無比地光華燦爛,看上去就像一個成熟了的汁液飽滿的甜瓜,讓人有采摘闊的欲望。狹小的屋子因着無處不在的陽光而顯得寬闊多了,仿佛陽光是一種強有力的膨化劑。他們所住的屋子就在竈遠走高飛主的隔壁,也就十二三平方米左右的樣子。屋裏除了兩張木床之外,就是墻角的摞在一起的兩口箱子,裏面裝着他母子的衣服和菊師傅攢下的一些傢底。窗前有一條形木桌,上面擺着暖水瓶、牙缸、木梳、幾本被小磨盤翻爛了的小人書、香皂盒、茶杯以及用一個圓肚形的酒瓶所插着的幾枝緑色絹花。那個酒瓶還是秦師傅喝酒丟下來的,菊師傅看它的樣子可愛,就撿回來當花瓶用了。在桌子旁邊,有一個鐵質洗臉架。至於墻壁,它熱鬧得無法形容了。那上面淨挂豐些沒用的東西,比如用草繩編成的車輪,被磨得出了洞的破帽子,用紙盒鉸成的塗着鮮豔色彩的小人等等,其中有不少是瘋子送給小磨盤的,如那個草繩車輪,就是魏大華給編的;還有的是他在八方街和四面街親逛的時候撿到的,如已經壞得不能反修的手電筒、殘了多半的花紋漂亮的瓷盤等。小磨盤將它們全都用繩子捆起來,一樣樣地吊到墻上,這些東西忽高忽低地懸挂着,使白墻上有了或濃或淡的陰影。墻上惟一正經的東西,是個鏡框,那是個四四方方的慄色核桃木的鏡框,裏面鑲着五張照片,照片張緑紙襯着,仿佛照片上的人都是奶牛,終日站在草地裏似的。正中的照片是張四寸黑白的,那是十年前他們傢去照相館拍的全家福,小磨盤坐在父母正中,,也許是他把他們隔開的緣故,他們斜着身子,將頭越過小磨盤的小腦袋,努力地嚮一起靠攏,顯得親密無間。那時候的菊師很受看,豐滿,而且唇角漾着笑意。而他的爸爸看上去很英俊,瘦削的臉,劍眉如飛,從氣質上可以看出他是個很自信的人。小磨盤對他沒有任何記憶,他實在死得太早了。圍繞着這張照片的,有兩張是小磨盤的單人照,都是光着屁股在草地上齔牙咧嘴地夠皮球。另兩張照片是菊師傅的,一張是幼年的,一張是她中學畢業時的紀念照,她梳着一條油光光的長辮子,笑得很明媚。菊晴傅很喜歡看這些照片,有時在鏡框下一站就是半小時。小磨盤的爸爸曾經是位優秀的軍人,退役後被分配到林河縣武裝部,小磨盤的媽媽就是那時和他認識並結了婚的。誰承想他傢有傢族精神病的遺傳病史,小磨盤一歲的時候,他就開始丟三落四,常常是說了前半句話,後半句就忘了。他在武裝部上班是佩帶手槍的,有一回,他竟把手槍別在自行車的車把上,往來的行人看見了無不膽寒。直到此時,他纔戰戰兢兢地嚮菊師傅講了他傢的精神遺傳病,而在此之前,菊師脯卻一無所知,衹是聽丈夫說婆婆是自殺死的。至於仍然健在的南方的姑姑,她已經在精神病院度過了近二十年的光陰。而這一切,他當時是竭力隱瞞的,他愛小磨盤的媽媽,怕說了以後會失去她。況且,他有四兄妹,誰知道這病在這一代會不會遺傳,真的遺傳的話又會遺傳給誰呢?當丈夫的精神越來越失常後,他們來到了柳安精神病院,衹住了一周,小磨盤的爸爸就死了,他溜進了護士值班室,用一把剪刀挑開自己的腹部,自殺身亡。而那時的護士一個去查房了,另一個去上厠所了。在丈夫的死是否屬於醫療事故上,院方態度堅决,認為病人死前是清醒理智的,他是自殺,不屬於醫療事故。而菊師傅則認為,患者死在你們醫院裏,你們沒有看護好,責任完全在於院方。小磨盤的媽媽迫不得已和瘋人院打了一場官司,以她勝訴而結案。在事故賠償上,小磨盤的媽媽提出來可以少要些錢,他想到瘋人院來上班,醫院同意了她的要求,把她安排到竈房工作。那時的小磨盤衹有兩歲。她並不是喜歡瘋人院的工作,而是為自己的兒子隱隱擔擾,怕小磨盤有一天也會遺傳上這種病。萬一真有那一天,無論在治療還是在護理上,她都會方便許多。菊師傅對待小磨盤,總是提心吊膽的。他從小在瘋人院長大,在他三四歲的時候,菊師傅常常把他獨自鎖在小屋裏。後來,她發現這孩子很蔫,見了人不愛說話,衹好把他放到院子裏去玩。他個子矮,爬不出圍墻,而且站口又有值班的,他也走不丟。這樣,菊師傅在竈房仍能安心地幹活。院子裏遊走的基本都是那些瘋子,小磨盤逐漸地和他們混熟了,而且非常喜歡他們。菊師傅很擔心那些瘋子萬一瘋病發作,會傷了小磨盤,她並沒有去想兒子常和瘋子在一起,對他的心理會有什麽不良影響。那些瘋子也怪,他們來了一批又一批,不管是重癥還是輕癥,他們從來沒有碰過小磨盤一個手指頭。有的時他們正發着瘋,幾個醫生也按不住病人的時候,小磨盤一旦出現了,那真就像彩虹出現了,瘋子立刻就安靜下來了。所以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他們都不阻止小磨盤和瘋子玩,瘋子見了他,總是喜形於色。小磨盤由於和他們處深處了有了感情,碰到病人康復要出院的時候,他就要難過好幾天,寢食不安,常常淚汪汪的。所以菊師傅最怕的就是有人出院,她怕小磨盤受刺激。有兩個已經出院三年的人。他們一直沒有忘記小磨盤,春節時還惦記着給他寄件衣服或者是一袋糖果。這事瘋人院的醫生都知道,他們覺得心理很不平衡,因為精神恢復了的正常的患者並不給他們寫一封感謝信,而沒有參與任保治療的小磨盤卻受到了禮遇。小磨盤穿好衣服,洗過臉,就到了隔壁的竈房。竈房正在蒸饅頭,到處是哈氣,小磨盤什麽也看不清楚,簡直不知道該去啊裏找吃的。正在他猶豫的時候,王師傅出門潑髒水發現了他,王師傅“哎呀”叫了一聲說:“可是讓你得着大禮拜了,是不是把臉都睡胖了?”秦師傅正在切肉,他聽到小磨盤來了,就扔下菜刀,把一碗蒸好的米粉肉捧到竈臺上。小磨盤敞開門,讓哈氣往外跑,待到裏面能看清東西了,他這纔走進去。他發現了竈臺上擺的米粉肉,簡直有點喜出望外,這是他最喜歡吃的東西。秦師傅蒸的米粉肉香而不膩,有點微微的辣味,他吃上兩碗都不覺得過癮。小磨盤有點不相信這肉是給他的,可它明明白白地擺在竈臺上,衹有他纔喜歡蹲在那裏吃東西。他怯生生地看了看奏師傅,生怕那是他的酒餚,自己吃了又會被揪耳朵。秦師傅看出了小磨盤的不安,咳嗽了一聲,說,“你上學費腦子,秦大爺犒勞犒勞你,快吃吧,都蒸出一個鐘頭了,不是我幫你給它扣起來,涼了不說,蒼蠅也會幫你吃了一半的!”小磨盤如往常一樣蹲在竈臺前,捧起米粉肉,把手指頭當筷子用,很仔細地吃了起來。以往他吃好東西,睏為怕秦師傅逮着,總是風風火火的,可是今天,秦師傅准許他吃,他就要好好享受一番。他吃得很慢很慢,時不時地咂摸咂摸嘴。本來他吃東西時就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這下因着心情的放鬆,他覺得渾身更加的綿軟無力,他眯縫着眼睛,看上去簡直就偈是睡着了,但他的嘴卻在有節奏地蠕動着。秦師傅覷見他這副樣子,不由得笑着對倒完髒水回來的王師傅說:“瞧瞧他,比地主還會享受!”王師傅也笑了,他感嘆道:“有福誰都會享啊!”饅頭蒸熟了,王師傅去起籠屜了。隨着一格一格籠屜的挪開,哈氣也就越來越濃,它們潮涌般地襲來,使竈房仿佛下了場大霧似的。小磨盤又看不清周圍的物件了,他想這跟坐在雲彩上吃飯有什麽區別,自己現在不就是仙人一個嗎?待饅頭起完了,哈氣像一群被趕出欄的羊群一樣紛紛消失,秦師傅的切菜聲也止息之後,小磨盤吃完了米粉肉。碗空得亮晶晶的,而他的手摜也被油沾染得泛着亮光。秦師傅扔給小磨盤一塊抹布,對他說:“快擦擦你手,要不你把衣服蹭上油,你你媽又得給你洗衣服了,你就不知道心疼點?”小磨盤慢騰騰地站了起來,用抹布象徵性地擦擦手,他懨懨無力地說:“你們怎麽不知道心疼她?非讓我心疼她。”秦師傅樂了,他說:“她是你媽呀,跟你是一傢人,你不心疼她誰盡疼她?”小磨盤有氣無力地說:“那你們誰娶她,跟她不就是一傢人了嗎?”兩位師傅笑得前仰合的,王師傅顫着聲說:“你王大爺是不行了,我要是娶了你媽,那就是犯了重婚罪,要蹲笆籬子的!這個事啊,就得你秦大爺去做了,他的老伴死了,他能娶你媽的,就看你想不想要他這個爸了!”小磨盤說:“我媽跟誰我都樂意。是她要找老爺們兒,又不是我找爸,她樂意就行。不過聽仙人鋪子的火二娘說了,秦師傅歲數太大了,我媽可能不樂意的。”王師傅插話說:“火二娘這是吃醋!她看上了秦師傅,去年還做了一雙鞋給秦師傅,人傢沒要那鞋,她就糟踐你秦大爺!”小磨盤挑了一下眼皮說:“火二娘那麽能耐,有那麽多的神仙幫忙,她還不是想要誰就能要了誰啊!啊像我媽,沒本事不說,還成年地穿着緑衣服,誰要是跟了她,還不把人的眼睛給看緑了,跟狼一個色!”竈房的笑聲簡直就可以用爆炸來形容了,王師傅像頭鼕眠的熊一樣蹲坐在了地上,他實在是笑得站不住院了;秦師傅本來嘴就大,這回他笑得要把兩個嘴角經撐破了,而且他的鼻涕和眼淚都下來了,弄得滿面鬼畫符似的,十分滑稽。楊師傅外出買菜回來,遠遠地聽見這非同尋常的笑聲,就想竈房一定有熱鬧事發生了。進了門一見小磨盤在裏面,楊師傅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拍了一下他的腦門,說:“是不是在學校出了什麽醜了?”小磨盤說:“我會出什麽醜?我讓莫老師出了醜呢!他把我和一個傻瓜分在一桌,我沒幹,我給他示威,在講臺上站了三天,老師就給我換了座位!”小磨盤沾沾自喜地說着,之後,沒忘了叮囑三位師傅:“你們可別告訴我媽媽呀,她要是知道了,就得罰我了,她生氣時老看着我挂在墻上的東西不順眼。”正在說笑間,菊師傅來了,她走路輕飄飄的,沒有聲音,人們是從屋子突然黯淡了判斷出她來了的。她倚在門框那邊,擋住了很多陽光。她問小磨盤:“你還沒有吃完麽?”“吃完了,我吃了一碗米粉肉呢,秦師傅說我上學費腦子,給我補補!”秦師傅“咳”了一聲,說:“這小嘴還挺會說的呢,到底是上了學,長了心眼,有出息了!”他停頓了一十,又對菊師傅說:“你就指望小磨盤吧,這孩子是塊料,將來錯不了!”菊師傅的臉立刻就溫和了,而且有了笑影。她對小磨盤柔聲說:“吃完了就跟媽媽走吧,張嘮叨要出院了,他昨天就該走的,他傢人都來接他了,可他非要見了你再走,多留了一天。我可跟你說,一會見了張嘮叨,你可不許哭哭啼啼的,他要是不走的話,他傢拉的饑荒就能把他媽都給埋了!”對於張嘮叨的走,小磨盤是有思想準備的,因為他聽林護士講過,張嘮叨的媳婦跟別人好了,不再管他了,他傢裏沒有錢讓他繼續住這裏了,他欠了不少醫藥費,醫院不能讓他再住這麽欠下去了。小磨盤悶悶不樂地跟着菊師傅穿過院子,經過小花園的時候,他一想將來再也不能在這裏見到張嘮叨了,就忍不住哭了起來。花園裏沒有人,瘋子們還沒到該出來的時候,小磨盤見爬到魚鱗鬆上的爬山虎已經蔫了,就愈發地傷心,他哭得直抽搭。菊師傅在一旁說:“要哭就在外面哭利索了。”瘋人院病房的走廊總是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小磨盤非常不願意來這裏。水磨石的地面很髒,墻壁也多年末粉刷了,上面塵埃纍纍,墻壁角處甚至結了蜘蛛網。穿白衣的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着,他們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做派,很緊張很嚴肅的樣子,小磨盤覺得他們倒象是病人,而那些滿面笑容的瘋子則是正常人。輕癥患者大都住二樓西側,一般是兩個人一間屋子。小磨盤和媽媽上了樓,推開“16”號門,他看見張嘮叨的老母親滿面憂戚地坐在病床上,而已經換下了病服的張嘮叨站在窗前朝外面望着什麽。和張嘮叨對床的李竹板看見小磨盤來了,就大叫了一聲:“來了來了!”張嘮叨回過頭,他面色蒼白,嘴唇發紫,他很委屈地對小磨盤說:“我要走了,我滿腦子的知識要爆炸了,可是沒人要我的知識,他們要的是陰謀詭計!小磨盤你可記住了,學習不能學多了,人的腦子裝東西是有限的,就像一個水缸,它明明衹能盛三桶水,你非要給它盛五桶,它不冒纔怪呢!”小磨盤點了點頭。張嘮叨接着囑咐說:“你以後要是遇到學習上的問題,就給我寫信,我回信給你解答。我的地址藏在了花壇裏,不然被這些狗醫生看見了,他們就會把它搜走,他們各個都是特務!”“特務!”李竹板起勁地跟着吆喝了一聲。小磨盤走過去拉住了張嘮叨手,他說:“等我長大了,掙了錢,我就坐火車上你傢看你去!”張嘮切笑了,說:“不坐火車,坐火箭!”“火箭!”李竹板又跟着吆喝了一聲。張嘮叨要離開病房的時候,揪着小磨盤的耳朵反復看了半晌,見它們沒有紅,就嘻嘻笑着說:“今天你沒偷吃東西!”小磨盤傷感地點了點頭,他很想告訴張嘮叨,秦師傅犒勞他上學,給他做了米粉肉,可他說不出話來。又是正午了。陽光仍然像白樺樹一樣澎湃着生長在大地上,小磨盤仿佛看見了它們棵棵直立的身影。小花園中一些瘋子吃過飯,陸陸續續地出來閑逛了。他們有的已經好多天沒有看見小磨盤了,所以見了他都手舞足蹈的,顯得異常興奮。在一旁看護的林護士對小磨盤說:“將來你考醫學院吧,學神經科,那樣你就可以來瘋人院上班了,你看你是多麽招瘋子的喜歡啊!”小磨盤爬山見了那天在火二娘傢所碰到的姑娘她似乎很喜歡天藍色的病服,一再地搖着頭看那衣服,嘴裏說着:“真眼亮!”她見了小磨盤,衝他笑了笑,挺神秘地說:“我認得你,你不就是那個細皮嫩肉的小人麽?”說着,她就要過來擰小磨盤的臉頰,小磨盤連忙閃開了。魏大華走了過來,弛對那姑娘說:“新來的,欺負小磨盤有罪,他是我兄弟,專幫我打騙子的!”那姑娘一見魏大華,眼睛裏就出現無限溫柔的神色。而魏大華也被子她的柔情所感染了,一步步地嚮她靠近,最後,他們面對着面,四目凝神地對視,就仿佛失散了多年的親人而今重逢了一般,他們忽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小磨盤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一幕情景。李雪芬正哼着歌,滿懷深情地撲剋着魏大華,見那姑娘倏之間就鑽進了魏大華的懷裏,她衝過去,咆哮着,去去掐那姑娘的脖子,林護士趕緊奔過來,將他們拉開,她氣咻咻地指着李雪華說:“你再敢動手,我就讓大夥把你綁起來吊上去喂老鷹!”瘋子們都有安靜下來了。李竹板一遍一遍地甩着胳膊,好像他的胳膊爬滿了螞蟻似的。李竹板是傢裏的獨生子,他學習成績不好,他爸爸就老是用竹板打他,久而久之,就把他打得神經失常了。李竹板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打竹板了!”所以大傢就都有叫他李竹板。小磨盤喜歡李竹板,有了知心話都愛說給他聽。他把李竹板拉到離人群遠的地方,對他說:“你知道麽?我媽給我找了一個中午能吃飯的地方,是個水果店,那個老太太纔壞呢,她天天分吃我的東西!我每天下午都肚餓,你說我該怎麽辦?”李竹板非常幹脆地說:“你拿竹板來啊,打掉她牙!”說完,他為能給小磨盤出了如此的好主意而得意地笑了起來。李竹板的笑聲就像暗夜中的螢火蟲一樣,驅散了張嘮叨的走帶給小磨盤心底的沉重的陰霾。七秋風的舌頭真是奇妙,它舔樹葉的時候會使它們變了顔色。本來那葉子是緑的,秋風一旦伸出舌頭多舔了它們幾下,它們就失去了水分,眨眼間就變成黃色的了。八方街的很多棵楊樹都被它給一下一下地舔黃了。黃透了的樹葉經不起風的軟磨硬泡,跟着輕飄飄的風就走了,全然不管它會把自己帶到哪裏去。相比之下,四面街的柳樹倒是顯得莊重得多。它的葉子雖然也有被舔黃了的,但是葉子的柔韌性很強,它們無論在風中怎樣劇烈搖擺,就是不離開樹。柳樹就仿佛是一隻老母雞,而那些黃了的葉子都有是它孵出的可愛的雞雛,它要一隻不少地緊緊地把它們護衛在身下。小磨盤喜歡秋風陣陣的四面街,他覺得這時的它美得難以形容。所以他在上課的時候,眼睛雖然盯着黑板,可是心早已飛回了四面街,黑板上的數字或者漢字,在他眼裏全都幻化成了金黃色的樹葉。小磨盤看不見自己的心,但他覺得人的心是很神奇的,它長着翅膀,想去哪裏就去啊裏。有天中午,小磨盤提着飯包嚮水果店起去,被莫老師給叫住了。億似乎很關心地問他每天中午都哪裏去吃飯?小磨盤如實相告。莫老師說:“老師傢離學校很近,要不你去我傢裏吧。”小磨盤正愁沒法擺脫老太婆,便一口答應了。莫老師傢就在學校的北側,五分鐘就可以走到。那是一棟二層土樓,一共住着八戶人傢,莫老師傢住在西側底層,有一個小小院子。院子不太幹淨,堆滿了各種雜物。小磨盤想莫老師不是太忙的話,就是個十足的懶蛋。進了屋子,首先看到的是竈房,竈臺前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胖老頭惡狠狠地望着他們。他的滿腦袋找不到一根頭髮,胸前蓋着一塊灰布毯子。雖然與他隔着幾步,小磨盤卻聽到了他沉重的呼吸聲,呼哧呼哧地,就好像他的嗓子裏塞了什麽東西。他見了莫老師就破口大駡:“你還算是當兒子的?都幾點了,纔回來!你上午不就兩堂課麽?上完了課你不回來,又去哪裏不正經去了?”竈臺上有一個冒着熱氣的電飯鍋,老頭指着鍋說:“天天中午都得讓我這個當爹的給你做飯,你真是好意思吃啊,哼!我一個殘廢,還得為你服務!”莫老師似乎並不介意父親如何數落他,他將老頭推到裏屋,把小磨盤的飯盒取出來,讓他隨便坐,就到竈房弄飯去了。那兩間屋子是連在一起的,是個套房。外面的大約是莫老師住的,因為墻角立着一個米黃色的書櫃,而且床單看上去也很幹淨。而用花布門簾隔開的裏間的屋子看上去則很零亂,床頭櫃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瓶,窗前的曬衣繩上吊着形形色色的東西,有衣服、毛巾、背心褲衩,還有沾滿了水珠的空塑料袋、兩衹一紅一藍的氣球。靠近火墻的床很寬,床單皺巴巴的,上面擺着一個小笤帚和個用鐵皮罐寸頭盒做成的煙灰缸。床對面的矮桌上擺着臺十四英寸的電視機,而床角放着一副雙拐。老頭見小磨盤溜進了裏屋,就嘩嘩地搖着輪椅進來了。他大聲地斥責小磨盤:“你怎麽這麽不懂規矩,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敢往我的屋子進啊,要是丟了東西,你賠得起嗎?”老頭氣喘如牛地把輪椅搖到窗前,撩開身上的毯子,取了雙拐,很麻利地架着拐站起起來。小磨盤這纔看清楚,老頭並不是全癱,他衹不過少了一條腿,另一條是好的。看來他坐輪椅,實在是有點小題大做。小磨盤覺得這個總是怒氣衝天的老頭很可笑,就刺激他說:“我看你這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我能偷什麽?”他走過去拍了拍電視機,說:“你看現在誰傢還看這麽小的電視,那裏現出的人肯定比螞蚱還小,你能看清楚嗎?”老頭沉默了半晌,他忽然咆哮着喊了起來:“莫迪,你給我進不來,聽聽這小東西說些什麽?”莫老師滿面流汗地進來了,他很不耐煩地對老頭說:“有人陪你說話,你還叫我幹什麽?”“這小東西說了,這臺電視機太小了,如今沒有人看它了,你就不能孝敬孝敬你爹,把你攢着娶媳婦的錢拿出來,給我買臺大的,也算你恩典我?你知道,就我這樣子,活不上幾年了,這世道,你要是有本事有錢,娶多少媳婦都能成,可是爹你是衹有我一個!”老頭振振有辭地說着。莫老師沒有理睬他爹的話,他衹是說:“飯好了,快來吃吧。”老頭嘟嚷一句:“飯好了也不是你做的,老早我就把飯給燜上了。”老頭又坐回到輪椅子,嘩啦嘩啦地搖着去竈房了。小磨盤跟在他身後。莫老師已經支起了飯桌。他做了一鍋土豆湯,炒了一盤雞蛋,擺了一碟辣椒和一個敞開蓋的豆腐乳罐子。小磨盤所帶的飯,也已經被熱過了,他們三人圍在桌旁,吃起了午飯。老頭坐在輪椅上,比桌子矮很多,小磨盤就感覺到他的那顆大頭在桌面上晃來晃去的,有點鬼影的味道。莫老師讓小磨盤喝點湯,不用光吃自已帶的。小磨盤喜歡豆腐乳,他就夾出一塊放到飯盒裏,老頭見了就像被燙了似的嚎叫道:“可看是白吃了,夾那麽大一塊,噎死你得了!”他詛咒着,用筷子敲着桌子,這使小磨盤覺得他和水果店的老婆子一樣的可惡。莫老師似乎很習慣了老頭子脾氣,他對小磨盤說:“你吃你的,別理他。”小磨盤就垂頭吃他的,一任老頭敲纍了,他自覺無聊地竪起筷子,接着吃飯了。老頭的飯量很大,他吃了滿滿一碗米飯和多半盤的雞蛋,此外,他還喝了許多土豆湯。他埋怨兒子做的湯沒有滋味,就跟洗腳水一樣難喝。飯後,莫老師收拾了碗筷,讓小磨盤陪着老頭說話,他自己倒在床上睡午覺了。小磨盤跟着老頭來到院子。老頭嫌風太涼,讓小磨盤取來毯子給他披上。他坐在輪椅裏,小磨盤則從屋裏搬出個板凳子坐在他的對面。“你今年多大了?”老頭問小磨盤。“你看我有多大了?”小磨盤反問他。老頭擤了一把鼻涕,說:“瞅你這單薄勁兒,也就不到十歲吧。”“我十二了,”小磨盤說:“你多大了?”“二十加上九再加三十五,那就是我的歲數,你能把它給我算出來麽?”老頭賣着關子說。小磨盤搖了搖頭,老頭就駡了他一句:“笨蛋!”駡完,他說自己塞了牙了,讓小磨盤進屋到竈房碗櫃的牙簽盒裏給他抽根牙簽。小磨盤照辦了。剔完牙,他又說渴了,小磨盤這回不客氣了,他說老頭:“你剛纔喝了那麽多的湯,怎麽會渴呢?”老頭見小盤不聽支使,就把火氣轉移到太陽身上,駡陽光沒有精神,冷冰冰的,非說昨晚太陽去逛了一夜的窯子,不然今天不會這麽沒精打采。小磨盤不懂“窯子”的含義,就問,老頭說:“就是男女在一起不幹正經事的地方!”小磨盤笑了,他說:“太陽在天上,它啊裏去找那樣的地方啊?”老頭“嘿”了一聲,說:“你以為天就是個幹淨地方了?我告訴你,月亮就是窯子,如果它不是窯子的話,它憑什麽白天不出來,晚上就打扮得溜光水滑地出來了,它不就是為了勾引太陽麽,這是明擺着的!”小磨盤笑得幾乎要跌倒了。老頭倒是不以為然,他轉換了話題,喋喋不休地說起了別的。似他一旦停了嘴,人傢就不知道他還活着似的。老頭告訴小磨盤,他的腿是九年前出車禍丟掉的。肇事的司機喝醉了酒,將傍晚散小的他給撞了。所以他最痛恨的就是造酒的人,因為酒是可以讓人瘋狂的東西。他說他還討厭店,那裏就是為酒鬼開的。他說他殘廢了以後,悟出了話多人生哲理,比如說親人都是靠不住的,他老伴伺候了他三年之後,大約是挺不住了,有一天晚上她和老頭拌了幾句嘴,就喝農藥自殺了。在老頭看來,她這是在找藉口故意撇下他,嫌他是個纍贅。還有他的三個子女,都認為是他氣死了他們的媽媽,對他十分仇恨。老頭說這更是在找藉口,因為他們誰也不想長久地負擔他。他在大兒子傢住時,天天吃不飽飯,兒媳婦做飯時老是故意把炊具弄得丁當響,有時還指雞駡狗地損他。在女兒傢中,老頭稱自己就是條看門的老狗,一天到晚的就自己在傢,寂寞仍極了。女兒給他的飯基本就是燒餅、鹹菜、茶雞蛋,以及在超市買的廉價的過期飲料。他這樣吃了足足有半年的時光。而女兒自己呢,她一天三頓都在外面吃,早晨時一傢三口出去吃早點,中午時女兒女婿在各自的單位吃,外孫子則被他奶奶接回傢去。晚上,女兒又去了婆婆傢,一直到八九點鐘纔回傢來。老頭說他看明白了他們的心思,就是讓他一個人在傢幹熬,讓他耐不住寂寞早點死了。說着說着,老頭有些哽咽了。他告訴小磨盤,就他這個教書的小兒子對他還有點情意,不管吃好吃壞,他頓頓都給他弄熱乎飯吃。可是他發現近一年來小兒子也變了,不愛和他說話,而且經常給他臉色看。老頭說這是因為他在這裏礙眼,來相親的姑娘一看他傢裏有個這樣等着伺候的老爹,坐不上五分鐘就走了。老頭分析說,小兒子心裏肯定巴望他早死,那樣,他就可以像清理垃圾一樣把他給扔出去了。他還對小磨盤說,兒子之所以叫他口午來傢吃飯,根本不是心疼他的學生,而是心疼自己,他是想讓小磨盤中午陪着老頭說話解悶,他自己好安安穩穩地睡覺。老頭憤憤不平地說:“現在的孩子,個個自私透頂!”小磨盤找了一個老頭說話停頓的間隙,問他:“你天天都這麽能說麽?”老頭很凄涼地說:“你纔陪我說了一中午,也煩我了?”小磨盤沒有回答,他有些同情這個性情古怪的老頭,在他看來,他自己完全可以搖着輪椅出去轉轉,去找那些也閑下來的老人聊天,譬如說水果店的老婆子,小磨盤覺得他們倆在一丐就會成為很好的朋友。“你能出門的,為什麽不出去呢?”小磨盤問。老頭說:“我纔不出去呢,別人一見我出去,誰都不看了,全都過來看我,好像我是一隻猴子,誰都可以過來耍耍,我受不了。現在的人也真是壞,一看你殘疾了,他們倒高興了,沒有一蹼遇情心,這還能叫社會主義國傢的人麽!”說着說着,老頭又怒火填膺了,他的嘴唇顫動着,雙手也哆嗦起來。小磨盤正想說點好聽的給他,莫老師打着哈欠出來了,他對小磨盤說,快到上課的時候了,該去教室了。小磨盤就拿起飯盒包,告別了老頭,跟着莫老師去學校。快到校園的時候,莫老師對小磨盤說:“你要是喜歡去水果店,還是去那裏吧。不過要是你星期二和星期四能跟我回傢,我會很高興的。這我這兩天下午有課。”老頭沒有說錯,莫老師讓他去,不過是為了讓他培老頭說話的。他下午有課的時候要午休,所以就讓小磨盤去做他這個當兒子該做的事。小磨盤覺得莫老師這是在跟他耍陰謀,把他當傻瓜看待,就如同他安排自己和程婷婷同桌一樣。所以他毫不客氣地對莫老師說:“我能不能去水果店,我支都交了錢了,我要是不去,就白瞎那錢了。”莫老師沒有說什麽,小磨盤就飛快地朝教室跑去了。小磨盤挨是另一個星期的事了。是誰揍了這可愛的小人呢?就是那個以欺風人為快樂的李亮。事情發生在最沒詩意的地方,就是那個臭氣熏天的厠所。有天小磨盤撤擅自溜走,沒有去做課間操。他覺得好幾百的學生排成行站在操場上同時做一種動作十分滑稽,要伸胳膊就都,要下蹲就都下蹲,這行為在他看來是荒唐的。小磨盤獨自悄悄去了厠所,這裏的厠所很靜,他站在圍墻旁,撩開褲子,嘩嘩地往墻上滋尿。他的尿水淋濕了一個誰畫的上去的頭像,這頭像的嘴就顯得大了,仿佛咧着嘴在哭。小磨盤有些於心不忍了,他轉移了尿,讓它去刺字,反正那些字他又不認識。他這樣撒尿,就有幾分玩的因素了。可尿水不是自來水,它是有限的,所以小磨肋撒完了尿,還有些戀戀不捨的,李亮是什麽時候來到厠所的,小磨盤一點也沒察覺,衹是冷不被人給從背後拍了一下,把他嚇得一激靈。回頭一看,見是齜着一口牙的李亮正舉着一根粗的藍色鉛筆嚮他示威。小磨盤認出那正是自己丟的那枝鉛筆,他就上去搶。李亮身子一閃,把鉛筆舉得高高的,冰:“你還沒叫我爺爺呢,快叫,不叫我就揍你!看你長得跟個小貓崽似的,兩拳就得化你揍拉稀了!”小磨盤係好褲帶,他駡李亮:“我要是叫你爺爺的話,我就不是小磨盤!”“你還敢嘴硬?”李亮衝上來,揪住小磨盤的領子,把他的頭往上按,他過按邊說:“爺爺,爺爺就把鉛筆給你!”小磨盤掙紮着,可他與李亮相比,實在是太弱小了,他很快就被按在地上了。他的嘴巾着地,那地鱢烘烘的,難聞極了。“還不叫爺爺呀,那爺爺我可就不客氣了!”李亮騎在小磨盤身上,開始打他了,他打報的臉,也打也的屁勝敗和肩膀,小磨盤覺得渾身疼得要散了架。他哭着駡李亮:“你是狗!是豬!是狼!”李亮見課間操散了,有話多學生往厠所跑來,他就鬆了手,一把將小磨盤提起來,讓他眼睜睜地看着他把鉛筆撇進糞池裏!李亮說:“你要是想要的話,就跳下去撈吧!”說完,他得勝似的要着口哨走了。小磨盤擦幹了眼淚,他覺得身上冷得厲害,他想報復李亮,到於怎麽個報復法,他暫時還想不出來。由於周身被憤怒和屈辱所籠罩着,小磨盤有些眩暈,這裏的大地仿佛就是解凍的冰河,他站在上面,有一種要墜入冰冷的深淵的感覺······八八方街的楊樹時子基本都落了。那些黃色的葉子聚集在樹下的陰溝裏,層層疊疊的,遠遠一看,很像是農人晾的豐收了的玉米。四面街的柳樹葉子也終是晚節不保,它們該落的也都落了。不過柳葉不全是黃色的,它們還有金紅色的,看那種顔色的樹葉,總讓人覺得它們身上有什麽喜事。這些黃的或紅的樹葉,又過了幾天,就補充秋風雨給弄成深褐色的了,看上去就像一堆豬飼料似的。而大地也沒有什麽看頭了,緑色悄然隱退,到處都是荒荒的景象。霜在清晨的大地和屋檐閃爍,天氣越來越冷,這時連瘋子們都明白,鼕天就要來了。小磨盤蹲在竈臺前,狼吞虎咽地吃着剛出鍋的包子,他已經三天沒有上學了。秦師傅每每看他一眼,都要嘆一口氣,他會說:“你惹了這麽大的禍,你媽都有要愁瘋了,你倒是沒心沒肺地挺能吃!”楊師傅也說:“你倒是跟我們說說,公安局的人都問了你些什麽,你是怎樣跟人傢說的。回頭還會有人來找你問話的,你得先尋思好了,說得對你有利些,不然人傢讓你媽賠十萬八萬的,那不等於砸她的骨頭賣,要了她的命了!”小磨盤卻不吭聲,他覺得該說的都已經跟他們說了,再重複純屬多餘。他吃完包子,懨懨無力地站了起來,打算出去轉轉。一直沒有數落他的王師傅見他要走,就攔住他說:“小磨盤,你又要找那些瘋子去?我看那些瘋子都沒有你瘋,他們誰把人往糞坑裏推哇,衹有你這信小厭世鬼能幹出這種壞事吧!”小磨盤不以為然,他至今不認為他對李亮的報復是錯的,不過他沒有想到他會死,這完全怪那個糞池。他想李亮要是有魂靈的話,就該找糞池算賬去。“都怪我給你買的那些粗鉛筆,咳,不買就沒有這個事了。”秦師傅已經不止一次地這樣埋怨自己了。楊師傅安慰秦師傅說:“這能怪你嗎,你是一片好心,給他買鉛筆,還不是為了讓他好好上學?這全怪小磨盤自己,他丟了鉛筆不告訴老師,挨了揍也不告訴老師,非要顯自己,好像他有能耐解决似的。結果呢闖了個大禍!”王師傅則很宿命地說:“咳,是災躲不過,這是天意!”小磨盤清楚地記得,那是四天前下第一節課的時候,他因為着了涼有些拉肚子,就抓着一團紙飛快地往厠所跑,那天下着小雨,地濕漉漉的,他被米滑得直趔趄。那天上厠所的人很多,男厠所的圍前站着一排滋尿的男孩,小磨盤越過他們,急不可耐地進了厠所裏面,見每一個糞坑前都蹲着人,其中就有李亮。這些解大手的人都齜牙咧嘴的,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小磨盤有些忍不住了,他佝僂着身子,撫着肚子,吆喝那些蹲着的人:“你們誰先快點啊,我要拉褲子裏了!”他的話音纔落,笑聲就起來了,李亮笑得尤其響亮。他說:“我看誰敢給給這個小混蛋讓地方?讓他憋不住,讓他拉在褲子裏纔好呢!”小磨盤呼吸急促,臉都憋青了。自從挨揍以後,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報復李亮的事,可是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機會。他想正好你把我那枝可愛的天藍色粗筆扔進了糞池,我讓你也滾到糞池裏嘗嘗在那裏呆着是個什麽滋法味!小磨盤和走到李亮面前,俯身掀起橫在便坑前的脫落小釘子的木板,李亮在上面搖晃了幾下,末等他完全反應過來,小磨盤已經拼盡全力抽掉了木板,李亮失身跌進了糞池!衹聽“噗”——地一聲響,李亮把糞池的黃湯給濺得反射上來,使剛剛被小磨盤抽掉的那塊木板沾上了星星點點的糞湯。李亮奮力地撲通了幾下,駡着“小磨盤等我上去掐死你!”然而他終於沒有上來。撲通聲和他對小磨盤的詛咒聲很快就湮滅了,這裏的厠所圍聚了許多人,小磨盤由於這一陣折騰,已經把屎屙在褲子裏了。有人吆喝道:“他不見了!他被淹死了!”小磨盤卻不相信,他想李亮不過是覺得名譽掃地,失卻了威風,所以在悄悄地往上爬,他等了一會,仍末見李亮上來,覺得有些蹊蹺,就控過頭去望,糞池的中央顯現着幾個圓圓的氣泡,它們就像死魚的眼睛一樣散發着呆滯的光。小磨盤心下一驚,難道李亮真的沉入糞坑裏了嗎?那個糞坑真的有那麽深?不管他怎麽想,李亮是千真萬確地消失了。也許他認為自己錯了,潛下去尋找他無端扔下去的粗鉛筆?雨下得大了,已經有同學叫來了老師,李亮就像一塊落入了水底的石頭,再也沒有露一下頭。小磨盤有些害怕了,因為他衹想教訓一下李亮,並不想讓他那麽不負責任就死了,實在讓他難以接受。小磨盤回憶起來,在李亮有限的掐紮過程中,他始終沒有喊一聲“救命”。這讓他抵消了對李亮的隱隱的同情。他認為他活該遭遇到如此下場。你不是有本事麽?最後你的本事還沒有那個看上去波瀾不起的糞池厲害!菊師傅進城去探望李亮的父母去了。這個事發生以後,她慌得一直都喘不勻氣,晚上基本是睜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漆黑的棚頂,偶爾睡着了一會兒,又立刻被自己的驚叫聲給嚇醒。她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小磨盤的床邊站上半晌,無限憂臧地看着兒子,生怕他會在夜裏被人給抓走。儘管別人都有安慰她,小磨磨盤是個小孩子,不夠判罪的,再說那是個意外,小磨盤在學校,學校就應該是他的監護人,過錯完全應該由校方承擔,讓她不必為此多慮,她還是固執地認為小磨盤是犯了殺人罪,早晚要被拉出去槍斃。她的過度擔心使她走起路來更加的發飄,無聲無息。而且,她不知從哪裏得來的經驗,說是一個人如果確認為是精神病的話,那壞分子就不會負任何責任。於是她去求瘋人院的醫生,讓他們給小磨盤好好診斷一下,她兒子肯定是個瘋子。以往她是多麽忌諱誰把小磨盤和瘋子聯繫到一起哇。醫生衹能對她抱以同情的目光,說他們不能做違背醫德的事。他們還提醒她說,如果小盤真的被認定精神有問題的話,他就永遠別想再去上學了。菊師傅就會打着哆嗦說:“上學有什麽好,如果不是大夥攆着他上學,怎麽會出這樣的事呢?”昨天,有個粗通法律的人給菊師傅出主意,說是衹要她把死者的傢長維護好了,做通他們的工作,他們不起訴小磨盤的話,作為他的第一監護人,她就不需要負擔任何形式的賠償。相反,她也可以起訴學校,因為學校的厠所不具備安全性,本身就是對學生權益的一種侵害,便坑上的踏板已經活動了,為什麽沒有人及時給維修好?還有,那糞坑那麽深,積了那麽多的糞湯,為什麽不盡早把它掏了?而且,菊師傅可以說發生這樣的事情後,她兒子的精神受了刺激,應該考慮相應的精神賠償問題。菊師傅對法律一竅不通,她想李亮畢竟是被小磨盤掀下糞池的,如果他能安然無恙,而她又不用賠償很多錢的話,那就是上天的恩賜了。她堅定不移地認定兒子有罪,別人的話不過是在安慰她而已。所以秦師傅幫她請了一個人帶她進城去看望李亮的父母的時候,她悄悄地把傢裏的一萬多塊的存款也帶上了,想着私下做個交易。她還特意把衣服的扣子重新釘了一遍,以防李亮的媽媽激動時會上來撕扯扣子,她覺得自己代兒子受過是應該的,問題是最好不要被人把衣服扯爛了,那樣臉面上不好看。小磨盤聽了師傅們的話,沒有到外面去,不過他厭倦了他們老是談論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他偎着溫暖的竈臺,呼呼睡着了。到了中午,師傅們因為少了一個人手、忙得團團轉的時候,就沒有人盯着他了,小磨盤順理成章地溜了出來。他沒有到小花園去,今天他不想見他的那些瘋子朋友。他出了瘋人院,從八方街嚮四面街走去。天半陰半睛着,太陽忽而從雲裏閃出來,忽而又縮回了頭。小磨盤見楊樹脫盡了葉子,光禿禿的,了無生氣。行駛的風就像一條無傢可歸的狗一樣四處遊蕩,逮着什麽就咬上一口,把堆積的樹葉咬得搖搖擺擺,將店鋪高高吊着的幌子咬得直發抖。小磨盤不願意碰見熟人,他不想跟誰說話,好在他走過了八方街。一個人影都末見,也許是秋風使他們生意清冷的同時,也擄走了他們在戶外瀏覽風景的熱情。他走到四面街的時候很想到火二娘的仙人鋪子去看看那些神像還在不在,因為秦師傅前幾日對他說,城裏來清理了火二娘的鋪子,說她是搞封建迷信活動。可他怕火二娘問起他再度失學的事,就不想去了。他漫無目的地走着,經過燒餅鋪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尖嘴猴腮的夥計劉滿紅。他顯然知道了小磨盤惹的禍,老遠就吆喝他:“咳,小磨盤,進屋來吧,有新出爐的燒餅,白白讓你吃,你跟我說說你是怎麽把人給推到糞坑裏的,你這個英雄啊!”小磨盤沒有理睬他,他朝荒涼的莊稼地走去。他想那裏如今沒有收穫的人了,有的衹能是枯草、吟吟的秋蟲和翻飛的麻雀,而這些東西都不會揭他的瘡疤的。小磨盤擇了一片蒿草坐下來。有一股植物老了的乞味直衝他的鼻息。那是一種什麽味道呢?粗粗地聞,衹沉出一股幹澀的、微苦的氣味,可仔細再一琢磨,又透着一種漿果熟透了的香,總之是一種讓人情感復雜的氣息。天越來越陰沉了,蒿草忽左忽右地搖擺,很像一群涉世不深的孩子的稚嫩而又有朝氣的舞蹈。小磨盤想着自己上學的又一次失敗,想到他又沒有上到下雪的季節,忽然覺得萬分地傷感。他不認為自己讓李亮掉進糞池有什麽過錯,因為沒有人認為他所喜愛的鉛筆被活活地拋進糞池是個過錯,在他眼裏,鉛筆和李亮的地位是同等的,他們都是有生命的,衹不過沒有人承認鉛筆也有呼吸而已。他惟一覺得對不起的就是媽媽,因為她慌張得都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早晨她走的時候,大約口渴得厲害,她雙手捧起杯子,想喝點水,可她連這點力氣都有沒有了,杯子脫手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她大約覺得這徵兆不吉祥,就撲簌簌地落下了眼淚。想到媽媽的淚水,小磨盤也落淚了。他的淚水模糊了視綫,眼前的蒿草不再是棵棵直立的了,它們連成了一片,就像一片濁黃的水流漫過他的眼前,使他覺得天地已經昏暗得無邊無際。菊師傅從城裏回來時天已經開始落雨了。她的心情明朗了許多。李亮的爸爸,就是那個曾因為不讓兒子上學而被告上了法庭的修鞋匠,他聽了菊師傅所講的家庭遭遇後,對這個氣息微弱的不幸的女人分外同情,他沒有要菊師傅的一分錢,而且說李亮早早晚晚都要出事的,他太霸道了。修鞋匠的老婆是個十分聽丈夫話的女人,她見丈夫不追究這個可憐的女人,也就斂聲屏氣地什麽也沒有說。他們一再嚮菊師傅表示,他們衹會追究學校在此事上的過錯,不會傷害小磨盤的,讓她不要擔心。菊師傅回到瘋人院時,臉上就挂了一縷擺脫了災難的喜悅。竈房的師傅聽出她的腳步聲就明白事情解决得很順利,菊師傅把李亮曾把父親告上了法庭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學給三位師傅。秦師傅總結說:“咳,照我看一個學校就不能有兩個名人!”他們光顧了高興,完全把小磨盤給忘記了。直到天黑了,雨止息了,天邊現出了一片嫣紅的晚霞,菊師傅站到院子裏去看晚霞,這纔猛然想起還沒有看見小磨盤,連忙喊出師傅們幫她去尋找。此時的小磨盤,已經被雨淋得渾身精濕精濕的,他蹣跚着從野地走回瘋人院,看上去就像一個老人。他進了院子,朝小花園走去。園丁師傅正在把花壇已經枯萎了的花連根拔起,小磨盤站在一旁,懷着哀悼之情看着。突然,老師傅發現有一個瓶子從士裏探出了臉來,那是一個褐色小花瓶,他摳出它來,駡了一句什麽,隨手把藥瓶撇了。這藥瓶正落在小磨盤腳下,它立刻就碎了。小磨盤發現有一個白色的紙條從中跳了出來,它就像破殼而出的雞雛一樣在晚風中晃着可愛的小腦袋。小磨盤連忙把它從玻璃的碎片中抽了出來,展開一看,衹見上面畫着一條長長的火車綫,火車綫的這頭是一個舉着一封信的小男孩,而另一端則是一行工工整整的字,可惜這行字小磨盤衹認得一個“門”字,他陡然明白了,這就是張嘮叨走前留下的地址!那一瞬間,小磨盤覺得渾身滾過一陣暖流,他本不打算再進學校的,但他想,就算為了認識紙條上的這些字,他也應該繼續上學啊。衹是他不知道還有哪一所學校敢收他。小磨盤充滿深情地望着紙條時,聽見了媽媽召喚他的聲音。那紙條上的漢字,被晚霞映得格外鮮潤。它們就仿佛是一隻衹五彩斑讕的小鳥,把濕淋淋的他當成一棵茁壯的小樹,對他唱着快樂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