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惠特曼
惠特曼 星期一詩社 2019-07-17
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年5月31日-1892年3月26日),出生於紐約州長島,美國著名詩人、人文主義者,創造了詩歌的自由體(Free Verse),其代表作品是詩集《草葉集》(Leaves of Grass)。
1841年 搬到紐約。1855年父親去世,《草葉集》(Leaves of Grass)第一版。1862年 探望在腓烈德利斯堡戰役中受傷的兄弟。1865年 林肯被暗殺,惠特曼的戰時詩集 Drum-Taps(後來放到《草葉集》中)出版。1871年母親路易莎去世。1882年 會見奧斯卡·王爾德,出版 Specimen Days and Collect。1885年 為紀念林肯逝世20周年,作詩《獻給那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後收入《草葉集》。1888年 第二次打擊。嚴重的疾病。1891年 草葉集最後一版,1892年3月26日惠特曼去世。
‖我聽見美洲在歌唱
我聽見美洲在歌唱,我聽見各種不同的頌歌,
機器匠在歌唱着,他們每人歌唱着他的愉快而強健的歌,
木匠在歌唱着,一邊比量着他的木板或梁木,
泥瓦匠在歌唱着,當他準備工作或停止工作的時候,
船傢歌唱着他船裏所有的一切,水手在汽艇的甲板上歌唱着,
鞋匠坐在他的工作凳上歌唱,帽匠歌唱着,站在那裏工作,
伐木者、犁田青年們歌唱着,當他們每天早晨走在路上,或者午問歇息,
或到了日落的時候,
我更聽到母親的美妙的歌,正在操作的年輕的妻子們的或縫衣或洗衣的女孩子們的歌,
每人歌唱屬於他或她而不是屬於任何別人的一切,
白晝歌唱白晝所有的,晚間,強壯而友愛的青年們的集會,
張嘴唱着他們的強健而和諧的歌。
(李野光譯)
‖我聽見美國在歌唱
我聽見美國在歌唱,我聽見各種各樣的歌,
那些機械工人的歌,每個人都唱着他那理所當然地快樂而又
雄偉的歌,
木匠一面衡量着他的木板或房梁,一面唱着他的歌,
泥水匠在準備開始工作或離開工作的時候唱着他的歌,
船夫在他的船上唱着屬於他的歌,艙面水手在汽船甲板上唱歌,
鞋匠坐在他的凳子上唱歌,做帽子的人站着唱歌,
伐木者的歌,牽引耕畜的孩子在早晨、午休或日落時走在路上唱的歌,
母親或年輕的妻子在工作時,或者姑娘在縫紉或洗衣裳時甜美地唱着的歌,
每個人都唱着屬於他或她而不屬於任何其他人的歌,
白天唱着屬於白天的歌——晚上這一群體格健壯、友好相處的年輕小夥子,
就放開嗓子唱起他們那雄偉而又悅耳的歌。
(鄒絳譯)
‖幸福的早晨
清早,我十分健康地從床上起來,
精神抖擻,唱着歌,
吸入秋天那醉人的氣息。
我看見西方的滿月,
在漸漸淡下去,
在晨曦中消失。
我獨自一人在海灘邊信步走着,
脫下衣服洗了個澡,
和清涼的水一起歡笑,
看着太陽升起。
(趙蘿蕤譯)
‖我是這樣的詩人
我是述說真實的詩人。
我說地球不是一個回聲
人也不是一個幻影;
一切所見的事物都是真實的。
我分開過地球和硬炭和磐石和堅固的海床
在那裏嚮下勘察了很長時間,
並帶回一份報告,
我知道它們每一樣都是確實的、有密度的。
它們在孩子眼裏是什麽,它們就是什麽。
世界不是一個笑話,
它的任何一部分也不是偽造之物。
(李以亮譯)
‖我沉着
我沉着,悠閑地站在自然界,
作為萬物的主人或主婦,直立於非理性的生物當中,
像它們那樣充盈,那樣馴服,那樣善於接受,那樣沉靜,
發現我的職業、貧睏、壞名聲、缺點和罪惡,
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麽要緊;
我面對墨西哥海,或者在曼哈頓,或者田納西,或者遠在北部或內地,
做一個生活在河邊的人,或是在林區,或在這個
國傢或沿海的任何農業地帶,也許是加拿大,
或者湖濱;
我無論生活在哪裏,遇到任何意外都要保持自我平衡,
面對黑夜,風暴,饑餓,嘲弄,事故,挫敗,都要像
樹木和動物那樣堅韌。
‖一隻沉默而耐心的蜘蛛
一隻沉默而耐心的蜘蛛,
我註意它孤立地站在小小的海岬上.
註意它怎樣勘測周圍的茫茫空虛,
它射出了絲,絲,絲,從它自己之小,
不斷地從紗綻放絲,不倦地加快速率。
而你——我的心靈啊,你站在何處,
被包圍被孤立在無限空間的海洋裏,
不停地沉思、探險、投射、尋求可以連結的地方,
直到架起你需要的橋,直到下定你韌性的錨,
直到你拋出的遊絲抓住了某處,我的心靈啊!
(飛白譯)
‖一隻無聲的堅忍的蜘蛛
一隻無聲的堅忍的蜘蛛,
我看出它在一個小小的海洲上和四面隔絶,
我看出它怎樣嚮空闊的四周去探險,
它從自己的體內散出一縷一縷一縷的絲來,
永遠散着——永不疲倦地忙迫着。
而你,啊,我的靈魂喲,在你所處的地方,
周圍為無限的空間的海洋所隔絶,
你不斷地在冥想、冒險、探索,尋覓地區以便
使這些海洋連接起來,
直到你需要的橋梁做成,直到你下定了你柔韌的鐵錨,
直到你放出的遊絲挂住了什麽地方,啊,我的靈魂喲!
‖哦.船長,我的船長!
哦.船長,我的船長!我們險惡的航程已經告終,
我們的船安渡過驚濤駭浪,我們尋求的奬賞已贏得手中。
港口已經不遠,鐘聲我已聽見,萬千人衆在歡呼吶喊,
目迎着我們的船從容返航,我們的船威嚴而且勇敢。
可是,心啊!心啊!心啊!
哦.殷紅的血滴流瀉,
在甲板上,那裏躺着我的船長,
他已倒下,已死去,已冷卻。
哦,船長,我的船長!起來吧,請聽聽這鐘聲,
起來,——旌旗,為你招展——號角,為你長鳴。
為你.岸上擠滿了人群——為你,無數花束、彩帶、花環。
為你,熙攘的群衆在呼喚,轉動着多少殷切的臉。
這裏,船長!親愛的父親!
你頭顱下邊是我的手臂!
這是甲板上的一場夢啊,
你已倒下,已死去,已冷卻。
我們的船長不作回答,他的雙唇慘白、寂靜,
我的父親不能感覺我的手臂,他已沒有脈搏、沒有生命,
我們的船已安全拋錨碇泊,航行已完成,已告終,
勝利的船從險惡的旅途歸來,我們尋求的已贏得手中。
歡呼,哦,海岸!轟鳴,哦,洪鐘!
可是,我卻輕移悲傷的步履,
(江楓譯)
‖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見一棵櫟樹在生長
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見一棵櫟樹在生長,
它獨自屹立着,樹枝上垂着苔蘚,
沒有任何伴侶,它在那兒長着,進發出暗緑色的歡樂的樹葉,
它的氣度粗魯,剛宜,健壯,使我聯想起自己,
但我驚訝於它如何能孤獨屹立附近沒有一個朋友而仍能進發出歡樂的樹葉,因為我明知我做不到,
於是我折下一根小枝上面帶有若幹葉子.並給它纏上一點苔蘚,
帶走了它,插在我房間裏在我眼界內.
我對我親愛的朋友們的思念並不需要提醒,
(因為我相信近來我對他們的思念壓倒了一切,)
但這樹枝對我仍然是一個奇妙的象徵,它使我想到
男子氣概的愛;
儘管啊,儘管這棵櫟樹在路易斯安那孤獨屹立在一片遼闊中閃爍發光,
附近沒有一個朋友一個情侶而一輩子不停地進發出歡樂的樹葉,
而我明知我做不到。
‖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見一株活着的橡樹正在生長
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見一株活着的橡樹正在生長,
它孤獨地站立着,有些青苔從樹枝上垂下來;
那裏沒有一個同伴,它獨自生長着,發出許多蒼緑黝碧的快樂的葉子,
而且,它的樣子,粗壯、剛直、雄健,令我想到我自己;
我驚奇着,它孤獨地站立在那裏,附近沒有它的朋友,如何能發出這麽
多快樂的葉子——因為我知道這在我卻不可能;
我摘下了一根小枝,上面帶着一些葉子,而且纏着少許的青苔,我將它
帶回來,供在我的屋子裏,經常看它,
我並不需要藉它來使我想起我自己親愛的朋友們,
(因為我相信最近我是經常想到他們的,)
然而它對我終是一種奇異的標志——它使我想到了男性的愛;
儘管如此,這路易斯安那的活着的橡樹依然孤獨地生長在那廣阔的平地上,
附近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情人,一生中卻發出這麽多的快樂的葉子,
這我十分知道在我卻不可能。
‖眼淚
眼淚!眼淚!眼淚!
黑夜中獨自落下的眼淚,
在蒼白的海岸上滴落,滴落,滴落,任沙粒吸淨,
眼淚,星光一絲不見,四下一片荒涼和漆黑,
潮濕的淚,從遮蓋着的眼眶中飄墜下來,
啊,那個鬼影是誰?那黑暗中流淚的形象?
那在沙上彎着腰,抱頭跌坐的一大堆是什麽?
泉涌的淚,嗚咽的淚,為哭號所哽塞的痛苦,
啊,暴風雨已然成形,高漲,沿着海岸飛奔疾走?
啊,陰慘狂暴的夜雨,夾着暴風,啊,滂沱,乖戾!
啊,白日裏那麽沉着和端莊,狀貌安詳,步履均勻,
可是當你隱沒在茫茫黑夜,沒有人看見時——啊,
這時泛濫有如海水,藴蓄着無限的
(林以亮譯)
‖黑夜裏在海灘上
黑夜裏在海灘上,
一個小女孩和她父親一起站着
望着東方,望着秋天的長空。
從黑暗的高空中,
從淹留在東方的一片透明的天空.
當埋葬一切的烏雲正在黑壓壓地撒下,
越來越低,迅速地從上面橫掃下來.
升起了那巨大的,寧靜的主星——木星,
而在他的近處,就在他上面一點,
閃爍着纖秀的貝麗亞特斯姊妹星群。
在海灘上,這小女孩拉着她父親的手,
眼看着那埋葬一切的雲,氣勢凌人地壓下來,
立刻就要吞滅一切,
默默地啜泣起來。
別哭,孩子
別哭,我的寶貝,
讓我來吻幹你的眼淚,
這陣可怕的烏雲不會永久氣盛凌人的,
它們不會長久霸占天空,吞滅星星衹不過是幻象,
耐心的等吧,過一晚,木星一定又會出現,
貝麗亞特斯星群也會出現,
它們是不朽的,所有這些發金光和銀光的星星都會
重新發光,
大星星和小星星都會重新發光,它們會永久存在,
碩大的不朽的大陽和永久存在、沉思的月亮都會重新
發光。
那麽,親愛的孩子,難道你單單為木星還會悲傷,
難道你單單為了烏雲埋葬星星着想?
有些東西,
(我用我的嘴唇親你,並且低低告訴你,
我給你暗示.告訴你問題和側面的答復,)
有些東西甚至比星星還要不朽,
(多少個星星被埋葬了,多少個日夜逝去了,再也
不回,)
有些東西甚至比光輝的木星存在得更久,
比太陽或任何環繞轉動着的衛星,
或光芒閃耀的貝麗亞特斯姊妹星群,存在得還要長久!
‖從滾滾的人海中
從滾滾的人海中,一滴水溫柔地嚮我低語:
"我愛你,我不久就要死去;
我曾經旅行了迢遙的長途,衹是為的來看你,和你親近,
因為除非見到了你,我不能死去,
因為我怕以後會失去了你。"
現在我們已經相會了,我們看見了,我們很平安,
我愛,和平地歸回到海洋裏去吧,
我愛,我也是海洋的一部分,我們並非隔得很遠,
看哪,偉大的宇宙,萬物的聯繫,何等的完美!
衹是為着我,為着你,這不可抗拒的海,
分隔了我們,
衹是在一小時,使我們分離,但不能使我們永久地分離,
別焦急,——等一會——你知道我嚮空氣,海洋和大地敬禮,
每天在日落的時候,為着你,我親愛的緣故。
(趙毅衡譯)
‖題詩
來吧,我的靈魂說,
讓我們為我的肉體寫下這樣的詩,
(因為我們是一體,)
以便我,要是死後無形地回來,
或者離此很遠很遠,在別的天地裏,
在那裏嚮某些同夥們
再繼續歌唱時,
(合着大地的土壤,樹木,天風,
和激蕩的海水,)
我可以永遠欣慰地唱下去,
永遠永遠地承認這些是我的詩——
因為我首先在此時此地,
代表肉體和靈魂,
給它們簽下我的名字。
(李野光譯)
‖我歌唱一個人的自身
我歌唱一個人的自身,一個單一的個別的人,
不過要用民主的這個詞、全體這個詞的聲音。
我歌唱從頭到腳的生理學,
我說不單止外貌和腦子,整個形體更值得歌吟,
而且,與男性平等,我也歌唱女性。
我歌唱現代的人,
那情感、意嚮和能力上的巨大生命,
他愉快,能采取合乎神聖法則的最自由的行動。
‖我獨自歌唱
我獨自歌唱,一個天真獨立的人,
但是要說出民主這個詞語
不僅僅衹有外貌、腦袋、繆斯更值得我歌唱,
我說整個外形都非常值得我為之歌唱,
我歌唱男人,也歌唱女人。
我歌唱生命中那無限的激情,躍動和力量,
歌唱那歡愉地,極度符合神聖法則的行為,
我為現代的人歌唱。
(敬篤譯)
‖當我沉思默想地
當我沉思默想地,
重讀我的詩篇,估量着,留連不已。
這時一個幽靈在我面前出現,帶着不信任的神情,
它年老而有才能,驚人地美麗,
這古代各國詩人的天才,
它的目光如火焰直盯着我,
手指指嚮許多不朽的詩集,
你唱什麽?它以恐嚇的聲音發問,
你不知道對於永世長存的詩人衹有一個主題?
那就是戰爭的主題,戰鬥中的命運,
和完美士兵的造成。
就算是這樣吧,傲慢的幻影,我回答道,
我也同樣在歌唱戰爭,一場比任何一次都更長久更宏大的戰爭,
它在我的書中進行,經歷不斷變化的命運,追逐,前進和後退,被推遲
和動搖不定的勝利,
(不過我對結局是有把握的,或者幾乎是有把握的,)戰場即世界,
為了生死存亡,為了身體和永恆的靈魂。
瞧,我也來了,唱着戰鬥的歌,
我首先鼓勵勇敢的士兵。
‖給你,崇高的目的
給你,崇高的目的喲!
你無比的、熱情的、美好的目的,
你嚴峻、堅定而美妙的理想,
永存於所有的時代、民族和疆域,
在一場奇怪而悲慘但對你極為重要的戰爭之後。
(我想正是為了你,古往今來的戰爭纔真正打起來,或將要真正地打
起,)
這些歌麯獻給你呀,作為你永恆的進行麯。
(士兵們啊,一場不僅僅為其自身,
而是有更多更多的東西悄悄地等在後面的戰爭,如今就要在這本書中前
進。)
你,許多天體的天體喲!
你沸騰的原則喲!你精心保存的潛伏的幼芽喲!
你這中心喲!
戰爭在環繞你的理想旋轉,
以它全部憤怒而猛烈的關於種種目的的表演,
(連同未來數千年的巨大後果,)
獻給你,這些吟誦的詩——我的書和戰爭本是一體,
我和我的一切都融合在它的精神中,就像鬥爭以你為軸承,
這本並不自知的書,環繞着你的理想,
像一個輪子在它的軸上轉動。
‖幻象
我遇見一位先知,
他在世界的萬象萬物前徜徉,
涉獵藝術、學問、樂趣和官能的領域,
為了要撿拾幻象。
他說不要再采納
那些費解的時辰或日子,或者是部分、碎片,
首先要采納幻象,如普照的光,如開場的樂麯,
要把幻象納入你的詩篇。
永遠是混沌初開,
永遠是周期循環,是成長,
永遠是頂點和最終的融臺(當然要重新開始,)
是幻象,是幻象!
永遠是可變的。
永遠是物質,變化着,碎裂着,又重新粘合,
永遠是畫室,是神聖的工廠,
生産着幻象。
瞧,我或你,
或者女人、男人,或者國傢,無論有無名望,
我們好像在建造真正的財富、力量和美,
但實際是建造幻象。
外表是轉瞬即逝的,
一個藝術傢的心境或學者的研究其實質卻能久長,
或者是戰士的、先烈的、英雄的勞績,
在塑造他的幻象。
每一個人類生命,
(所有的元件都已收集、安排,包括每一思想、感情和行為,)
無論大小,全部歸總,加在一起,
都在它的幻象裏。
那老而又老的欲望,
建立在古代的尖峰,以及較新和更高的尖峰上,
如今更為科學和現代所慫恿,
那老而又老的欲望,那些幻象。
如今,在此時此地,
是美國的熱鬧、多産而復雜的繁忙,
這包括集體和個別的,因為衹能從那裏
釋放出今天的幻象。
這些與過去的那些,
屬於已消失的國傢和大洋對岸所有的王朝,
屬於古代徵服者、古代戰役和古代的海航,
都是彼此連接的幻象。
密集,生長,外觀,
層迭的山巒,岩石,喬木,土壤,
遠古誕生的、早在死亡的、長命的、要走的,
是連綿不絶的幻象。
高興的,狂喜的,着迷的,
看得見的衹是它們的環形傾嚮,
在孕育的子宮裏不斷地形成形成,
那宏偉的地球幻象。
所有的空間,所有的時間,
(那些星球,無數個太陽的可怕的紊亂,
膨脹,崩潰,完結,為了它們或長或短的用場,)
衹不過充滿了幻象。
那無聲無息的萬象,
百川傾註的無邊無際的海洋,
像視綫般分散的無數自由的個體,
是真的現實,是幻象。
這個並不是世界,
這些也並非宇宙;它們纔是宇宙
是生命的永恆生命,目的和意嚮,
這些幻象,這些幻象。
超出你博學教授的演講,
超出你精明觀察者的望遠鏡和分光鏡,超越於
一切的數學之上,
超出醫生的外科手術和解剖學,超出化學家和
他的化學,
實體的實體,是幻象。
沒有固定而又固定了的,
總是將要發生、總是已經發生的和現存的,
將現今迅猛地颳進無限未來的,
是幻象,幻象,幻象。
預言傢和詩人,
還要保持自己,在更高的歷史舞臺上,
要嚮現代、嚮民主介紹,還要為他們講解
上帝和幻象。
而你,我的靈魂,
在不停的鍛煉、喜悅和得意中,
你的嚮往已終於滿足,已準備停當,
去會見你的夥伴,幻象。
你的軀體是永久的,
那軀體在你的身軀內潛藏,
它是你那形態的唯一要旨,真正的自我,
一個肖像,一個幻象。
你的真正的歌並不在你的歌裏,
沒有特別的麯調可唱,也不為自己而唱,
但是從那整體終於産生着,上升和飄浮着,
一個完滿而滾圓的幻象
‖我為他歌唱
我為他歌唱,
我在過去的基礎上把現今舉起,
(如多年生樹木從它的根上長出,現今也紮根於過去,)
我以時間和空間將他擴展,並將永久的法則融合,
讓他憑它們來使自己變成自己的法律。
‖當我閱讀那本書
當我閱讀那本書、一本著名傳記的時刻,
那麽(我說),這就是作傢稱之為某個人的一生了?
難道我死之後也有人來這樣寫我的一生?
(好像有人真正知道我生活中的什麽,
可連我自己也常常覺得我很少或並不瞭解我真正的生活,
我衹想從這裏找出能為我自己所用的一些些暗示,
一些些零散而模糊的、可供追蹤的謀略和綫索。)
‖開始我的研究
一開始我的研究,最初的一步就使我非常地歡喜,
衹看看意識存在這一簡單的事實,這些形態,運動力,
最小的昆蟲或動物,感覺,視力,愛,
我說最初的一步已使我這麽驚愕,這麽歡喜,
我沒有往前走,也不願意往前走,
衹一直停留着徘徊着,用歡樂的歌麯來歌唱這些東西。
‖創始者們
他們在地球上那樣受到供養,(在間或出現時,)
他們對於大地是多麽可貴而又可畏,
他們那樣如適應環境般適應自己——他們的時代顯得多麽離奇,
人們那樣響應他們,可是還不認識他們,
他們的命運在一切時代總是那樣有點嚴酷,殘忍,
一切時代總是那樣把它們所奉承和奬賞的對象選錯了,
並且還得為同樣的巨大收穫付出同樣毫不通融的價格。
‖對各個州
對各個州,或它們中的任何一個,或者各州的任
一城市,我說,多抵製,少服從,
一旦無條件地服從,就徹底被奴役嘍,
一旦被徹底奴役,這個地球上就再沒有哪個民
族、國傢、城市,還能恢復它的自由。
‖在美國各州到處旅行
我們開始在美國各州到處旅行,
(哎,在全世界,為這些歌所慫恿,
從這裏出航,到每塊陸地,每個海洋,)
我們這些願意學習一切、講授一切和熱愛一切的人。
我們觀察了季節怎樣調配自己和不斷運行,
並且說過,一個男人或女人為何不該像季節那
樣多多地生産和發揮作用?
我們在每個城市和市鎮都呆些時候,
我們穿過加拿大,東北部,廣阔的密西西比河流域,以及南部各州,
我們平等地與合衆國的每個州交換意見,
我們審判自己,邀請男男女女來聽,
我們對自己說,記住,不要害怕,要但白,敞開肉體和靈魂,
呆一會兒又繼續前進,要大方,溫和,純潔,使人親近,
這樣,你所輸出的就會像季節那樣回來,
並且與季節那樣同等地豐盛。
‖在海上帶有房艙的船裏
在海上帶有房艙的船裏,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一片蒼茫,
是呼嘯的風和悅耳的波濤,巨大而傲慢的波濤;
或者一葉孤舟飄浮於層層翻捲的海面上,
小船歡樂而滿懷信心,張着白帆。
在白天閃爍的浪花和泡沫中,或在夜晚的繁星下疾駛嚮前,
在那裏,像一個陸地的懷念者,我也許將被年青和年老的水手們閱讀,
終於同他們親切地相處。
“這兒有我們的思潮,航海者的思索,
這兒出現的不衹是陸地,那堅實的陸地,”那時他們會這樣說,
“天空籠罩着這裏,我們感到甲板在腳下起伏,
我們感到長久的波動,不息的潮漲潮落,
看不見的神秘的麯調,海洋世界的含糊而重大的暗示,流動的音響,
那芳香,那些繩索的微弱的聲息,那憂鬱的唱和。
那遠處漫無邊際的朦朧前景和地平綫,都在這裏了,
這是海洋的詩歌。”
那麽,我的書啊,請別猶綻,要履行你的宿願,
你不僅僅是對陸地的緬懷,
你還是一隻乘風破浪的船,儘管我不知駛嚮何方,卻始終滿懷信念,
請伴着每一艘航行的船,揚帆前進呀!
請把我的愛包藏着帶給他們(給你們,親愛的水手們,我把它藏在每一
頁裏面,)
我的書啊,加速前進,我的小船啊,把白帆高舉,
橫跨傲慢的波瀾,
歌唱着,越過無邊的蒼茫嚮每一片海洋行駛,
將我的這支歌帶給所有的水手和他們的船。
‖給外邦
我聽說你們在尋找什麽東西來打破新世界這個謎,
並為美國,為她的強有力的民主制度下着定義,
因此我把我的詩篇送給你們,使你們在其中看到你們所需要的東西。
‖給一位歷史學家
你歌頌往事,
考察了各個民族的外形和表面,和已經顯露了的生命,
你把人當作政治、社會、統治者和牧師的創造物,
而我,阿勒格尼山區的居民,把他當作憑自己的資格而本身存在的人,
緊按着很少顯露自己的生命的脈搏,(人本身的偉大矜持,)
作為個性的歌唱者給未來描繪藍圖,
我規劃將來的歷史。
‖像亞當,一清早走出林蔭
像亞當,一清早走出林蔭,
因睡得很好,神采奕奕,
看着我吧,我正在走過,聽聽我吧,走近來吧,
碰碰我,用你的手掌碰碰我的肉體,當我經過這兒,
別害怕我的肉體。
‖船啓航了
看哪,這無邊的大海,
它的胸脯上有一隻船啓航了,張着所有的帆,甚至挂上了她的月帆。
當她疾駛時,船旗在高空飄揚,她是那麽莊嚴地嚮前行進——下面波濤竟涌,恐後爭先,
它們以閃閃發光的弧形運動和浪花圍繞着船。
註:月帆是船上所用的一種最高的輕帆。
‖未來的詩人們
未來的詩人們喲!未來的演說傢,歌唱傢,音樂傢喲!
今天不能給我以公正的評價,也不能解答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可是你們,土生的、強力的、大陸的、空前偉大的新的一群,
起來呀!因為你們心須給我以公正的評價。
我自己將衹寫下一二指示着將來的字,
我將衹露面片刻,便轉身急忙退到黑暗中去。
我好比是一個不停地漫步着的人,偶然嚮你們
看一眼,立刻又轉過臉去,
一切留下讓你們去證明,讓你們去解釋,
對一切主要的東西,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一切玄學的基礎
那麽,先生們,
請讓我留下一言在你們的記憶中和心裏,
作為一切玄學的基礎和結尾。
(像老教授對學生們說的,
在他那塞滿了的課程結束時。)
已經學習了新的和古老的,希臘的和德意志的體係,
已經學習和講解過康德,費希特,謝林和黑格爾,
講述了柏拉圖的學說,也探索和闡明了比柏拉圖更偉大的蘇格拉底,
以及比經過探索和闡明的蘇格拉底還要偉大的耶穌基督,也長期研究過,
於是我今天以懷舊之情來看那些希臘的和德意志的體係,
看所有的哲學,看基督教教會和教義,
可是在蘇格拉底下面我清楚地看見了,在神聖的基督下面我看見了,
男人對他的夥伴的親切的愛,朋友對朋友的吸引,
以及美滿夫妻之間的,兒女和父母之間的,
城市對城市和國傢對國傢的熱愛之情。
‖給我輝煌寧靜的太陽吧
1
給我輝煌寧靜的太陽吧,連同它的全部炫耀的光束,
給我秋天多汁的果實,那剛從果園摘來的熟透了的水果,
給我一片野草叢生而沒有割過的田疇,
給我一棵樹,給我上了架的葡萄藤,
給我新鮮的𠔌物和麥子,給我安詳地走動着教人以滿足的動物,
給我完全寂靜的像密西西比西邊高原上那樣的夜,讓我仰觀星辰,
給我一座早晨芳香撲鼻、鮮花盛開的花園,讓我安靜地散步,
給我一個我永遠不會厭倦的美人,讓她嫁給我,
給我一個完美的兒童,給我一種遠離塵囂的田園式的家庭生活,
給我以機會來吟誦即興的詩歌,專門吟給自己聽,
給我以孤獨,給我大自然,還有大自然啊你那原始的聰明!
我要求享有這些(倦於不斷的騷擾,苦於戰爭的動亂),
我連續地請求得到這些,從內心發出呼喊,
不過在不停地請求時我仍依附於我的城市,
城市喲,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你的大街上行走,
你在一個時期抓着我,鎖住我,拒不放手,
可是你同意讓我吃飽,靈魂得到充實,永遠給我看種種的面目;
(啊,我看見我所設法逃避的東西,它對抗着、回擊着我的喊叫,我看見我自己的靈魂在把它所要求的一切通通踏倒。)
2
保留你的輝煌寧靜的太陽,
保留你的樹林啊,大自然,還有樹林周圍那些安靜的地方,
保留你的長着苜蓿和梯牧草的田野,以及你的玉米地和果園,
保留你那九月間蜜蜂在嗡嗡叫鬧的開花的蕎麥田;
給我這些面目和大街──給我人行道上這些絡繹不絶的幻影!
給我無窮無盡的眼色──給我婦女──給我成千上萬的同志和情人!
讓我每天都看到新人──讓我每天都同新來者握手吧!
給我以這樣的陳列──給我以曼哈頓的街衢吧!
給我百老匯,連同那些行進的軍人──給我喇叭和軍鼓的聲音!
(那些整連整團的士兵──有的在開走,那麽興奮和毫不在乎,有些已服役期滿,隊伍稀疏地回來,年輕而顯得衰老,心不在焉地行進;)
給我海岸和碼頭,連同那些密佈的黑色船艇!
我要的就是這些啊!是一種緊張的生活,豐富而多樣的人生!
劇院、酒吧間、大旅館的生活喲,給我!
輪船上的沙竜!擁擠的遊覽!高舉火炬的遊行!
奉命開赴前綫的密集的旅隊,後面跟着堆載得高高的軍車;
無窮無盡的、高聲喧嚷的、熱情的人流,壯麗的場景,
由於敲着軍鼓而強烈地顫動着的曼哈頓大街,
那漫無休止的嘈雜的合唱,槍支瑟瑟和鏗鏘的聲響(甚至那些傷兵的傷情),
曼哈頓的群衆,連同他們的騷動而有節奏的合唱啊!
都給我吧,曼哈頓所有的面貌和眼睛。
‖拂開大草原的草
拂開大草原的草,吸着它那特殊的香味,
我嚮它索要精神上相應的訊息,
索要人們的最豐饒而親密的伴侶關係,
要求那語言、行動和本質的葉片紛紛站起,
那些在磅礴大氣中的,粗獷、新鮮、陽光閃耀而富於營養的,
那些以自己的步態筆挺地、自由地、莊嚴地行走,領先而從不落後的,
那些一貫地威武不屈,有着美好剛健和潔淨無瑕的肌膚的,
那些在總統和總督們面前也漫不經心,好像說“你是誰?”的,
那些懷着泥土的感情,樸素而從不拘束、從不馴服的,
那些美利堅內地的──葉片啊!
‖我在春天歌唱着這些
我在春天歌唱着這些在為愛人們採集,
(因為除了我,誰理解愛人們和他們所有的憂愁和快樂呢?
除了我,誰是夥伴們的詩人呢?)
我採集着,我遍歷了世界花園但很快地通過了大門,
時而沿着池邊,時而涉水片刻,並不懼怕濡濕,
時而在橫木竪木作成的圍墻旁邊,那裏有從田野裏拾來、投擲在那裏的古老的石塊堆積着,
(野花、藤蔓和雜草從石縫中長出來,部分地掩蓋着它們,我從這裏走了過去,)
在很遠很遠的樹林裏,或者後來在夏天徜徉的時候,在我想着我要去什麽地方之前,
我孤獨地嗅着大地的氣息,不時地在寂靜中停下來,
我獨自一人想着,但即刻一群人集合在我的周圍,
有些在我的身旁走着,有些在我的身後,有些圍抱着我的手臂或我的脖子,
他們是死去或活着的親愛的朋友們的靈魂,他們越來越多,成了一大群人,而我便在其中,
我一邊採集,一邊分送,歌唱着,我在那裏和他們漫步,
想采摘點東西作為紀念,投擲給我身邊的無論是誰,
這裏,是紫丁香花和一棵鬆枝,
這裏,從我的袋中取出的是一棵我在佛羅裏達的一棵活橡樹上摘下的,
低垂着的苔蘚,
這裏,是一些石竹,桂葉和一把藿香,
而這裏便是我剛纔在池邊涉水的時候,從水裏撈上來的,
(啊,這裏,我最後看見那溫柔地愛着我的人,他回來以後,不再和我分開,
而這,啊,這枝蘆根,此後便將是夥伴的紀念,
青年們互相交換着它呀!誰也別再退還!)
而楓樹的枝,和一束野橙和鬍桃,
酸慄的幹,梅花和香杉。
這些我以濃厚的精靈的雲霧圍繞着,
我漫步着,當我走過的時候,我指點着,摸着,或者散漫地擲投着它們,
指給每個人他要得到的東西,每個人都將得到一些,
但我從池邊水裏所撈出來的,我卻保留着,
這個我衹分給那些能像我自己一樣能夠愛戀的人們。
‖一篇歌唱手拉手的詩
一篇歌唱手拉手的詩;
你們這些老老少少的出自天性的人喲!
你們這些密西西比河上以及密西西比所有的支流和長沼上的人喲!
你們這些友愛的船夫和機械工喲!你們這些粗魯的人喲!
你們這一對!以及所有在大街上川流的人潮喲!
我要將自己註入你們當中,直到我看見你們習以為常地手拉手走動。
大地,我的形相
‖此刻,嚮往而沉思地
此刻,嚮往而沉思地,獨自坐着,
我覺得還有別的人坐在別的地方,嚮往地,沉思地,
我覺得我能望到那邊,看見他們在德意志,意大利,西班牙,法蘭西,
或者更加遙遠,在中國,或在俄羅斯,日本,講着別的地方語,
而且我覺得,假若我認識那些人,我會去親近他們,如親近我本國的兄弟,
啊,我知道我們會成為同胞和相愛者,
我知道我會高興同他們在一起。
‖給軍艦鳥
你整夜睡眠在風暴之上,
醒來時神采奕奕,扇着光輝的翅膀,
(是風暴爆發了?你從它上面升起,
然後憩息於天空,它像個奴隸般搖你,
如今你成了一個藍點,遠遠在天上飄浮,
我像面對微露的曙光,從這甲板上望着,
(我自己也是一個點啊,置身茫茫的宇宙。)
遠遠地,遠遠地在海上,
當黑夜的驚濤駭浪把遇難者拋在海灘以後,
白晝重來,那麽幸福而寧靜,
紅潤活潑的黎明,陽光閃爍,
清澈的天藍色微風,到處漂流,
隨着它們,你也重新出現了。
你生來要與大風比賽,(你渾身都是翅膀,)
要與天空、大地、海洋和颶風相較量,
你是空中的船,從不把帆收捲,
纍日纍月不倦地飛旋,掠過各個領域,穿過空間,
面對美利堅的清早,塞內加爾的黃昏,
那些在電火雷雲中嬉戲的時辰,
在它們裏面,在你的經歷中,你有着我的靈魂,
多大的喜悅啊!你多麽歡欣!
‖我們兩個孩子在一起依附着
我們兩個孩子在一起依附着,
這一個永遠不離開那一個,
在路上翻山越嶺,嚮北方又嚮南方去旅行,
享受着力量,伸張着臂彎,緊扣着手指,
武裝而無畏,吃着,喝着,睡着,愛着,
絶不承認在我們自己以下的法律,航行着,
作戰着,偷竊着,威脅着,
教守財奴、賤人、教士吃驚,呼吸着空氣,
飲着水,在草地上或海岸邊舞蹈着,
扭傷着城市,輕衊着安逸,藐視着紀念像,
追擊着弱點,
完成着我們的襲擊。
(屠岸譯)
‖有一個孩子嚮前走去
有一個孩子每天嚮前走去,
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變成那東西,
那東西就變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在那一天的某一部分,
或繼續了好幾年,或好幾年結成的伸展着的好幾個時代。
早開的紫丁香變成了這孩子的一部分,
還有草,白色和紅色的牽牛花,白色和紅色的苜蓿花,和鶲鳥的歌,
還有三月裏的羔羊,母豬生的一胎淡紅色的柔弱的小豬,
牝馬生的小馬,母牛生的小牛,
還有在棚裏的、或者在池邊泥沼旁的一胎喧噪的小動物,
還有魚,把自己有趣地懸在水中的魚,還有美麗的有趣的流水,
還有水生植物,生着優美的平頂的——這一切都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四月和五月田裏的嫩芽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鼕𠔌的苗,淡黃的𠔌的苗,園中可以吃的植物的根,
還有開滿了花朵的蘋果樹,接着是蘋果,漿果,和路邊最普通的野草;
還有年老的酒醉者,方纔從酒店的外屋起身,蹣珊地回傢,
還有女教師,在路上嚮學校走去,
還有友好的男孩子們,在路上走過,還有爭吵的男孩子們,
還有整潔的,面頰紅噴噴的女孩子們,和赤腳的黑種男孩和女孩,
還有他曾到過的一切城市和鄉村的一切變動。
他自己的雙親,對他盡保護養育責任的父親,在肚子裏孕育而誕生了他的母親,
他們自己所給予這孩子的,還不止這個,
此後他們每天都有東西給予這孩子,他們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母親,在傢中,輕輕地把菜盆子放在晚餐桌上,
母親,說着溫和的話,把帽子和衣服洗幹淨,有健康的氣息從她的身上和衣服上散出來,當她走過的時候;
父親,強健的,自足的,男子氣的,卑劣的,易怒的,不公正的;
鞭打,急促而高聲的話,苛刻的契約,狡猾的誘引,
家庭的習俗,語言,交際,傢具,渴念着的、膨脹着的心,
不會被否定的愛情,對於真實的事物的感覺,唯恐最後會證實它為不真實的顧慮,
白天的懷疑和夜晚的懷疑,那古怪的究竟和怎樣,
那事物雖然表現着如此,但究竟是否如此,或者,那是否全是光和點?
在街道上緊緊地擁擠着的男人和女人,假使他們不是光和點,他們是什麽?
那街道本身,房屋的正面,窗中的貨物,
車輛,拉車的幾頭牲口,鋪着厚板的碼頭,擺渡口的巨闊的水面,
日落時遠遠地看得見的、高原上的村莊,流過其間的河道,
陰影,光圈,和煙霞,落在白色或棕色的屋頂和屋翼上的光,離這兒兩哩路遠,
附近的縱帆船,睏乏地隨着潮水流下,在尾部鬆弛地拽着纖繩的小船,
匆忙地嚮前滾旋着的波濤,轉眼就迸散的浪峰,拍擊着,
層層的彩雲,慄色的長條,獨自孤零零地在遠處,有它不動地躺在其中的純潔性的廣袤,
地平綫的邊沿,飛着的海鷗,鹹水沼和岸邊濕泥的香氣,
這些都變成了那孩子的一部分,而他,每天嚮前走去,他現在還在走,而且要永遠一天天地嚮前走去。
‖夜裏在海邊
夜裏,在海邊,
站着一個小女孩,和她的父親在一起,
註視着東方,秋季的天空。
嚮上,穿過黑暗,
當劫掠的雲,埋葬一切的雲,散布着黑色的大塊,更低的,
陰沉而迅速地,斜劈下天空的時候,在東方還剩下的一條
清朗透明的光帶之間,嚮上升起了權威的木星,巨大而沉靜,
靠近它旁邊,稍高一點的地方,
泛泳着優美的七姊妹,那金牛星座。
在海邊,那孩子,握住了她父親的手,
嚮着這些勝利下垂,將立刻吞食所有星星的埋葬一切的雲
註視着,悄悄地哭泣了。
別哭,孩子,
別哭,親愛的,
讓我用親吻來拭去你的眼淚,
劫掠的雲不會長久勝利,
它們不會長久占有天空,衹會虛幻地吞食星星,
木星會出現,忍耐些,過幾天,夜裏再來看,金牛星座也會再出現,
它們是不朽的,這一切星星,不論銀色的,金色的,都會再發光,
大的星星和小的星星都會再發光,它們經久不變;許多巨
大的不朽的恆星,許多經久不變的沉思的衛星,會再發光。
那麽,最親愛的孩子,你衹為木星悲悼嗎?
你衹關心星星的被埋葬嗎?
有一種東西,
(用我的唇吻撫慰你,我再嚮你耳語,
我給你初步的意見,問題,和暗示,)
有一種東西會比星星更加永久,
(許多喪葬,許多白天和夜晚,過去了,)
有一種東西會更長久地存在,比之於那光輝的木星,比之
於太陽,或任何繞轉着的衛星,
或輝煌的七姊妹,那金牛星座。
‖母親和嬰兒
我看見睡着的嬰兒,在他母親的懷中踡伏着;
睡着的母親和嬰兒——在靜默中,我研究着
他們很久很久。
‖我在長久地尋找
我在長久地尋找目的,
為我自己也為這些詩尋找一條通嚮過去歷史的綫索如今我纔找到了,
它不在圖書館那些書上的寓言中,(對它們我既不接受也不拒絶,)
它也不在傳說或所有別的東西裏,
它就在現今它就是今天這個世界,
它寓身於民主中(這自古以來的目的和憧憬,)
它是今天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今天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它是在語言、社會風習、文學和藝術之中,
它存在於那些人工的東西,船舶、機器、政治、信條、現代進步和國際間的交相訪問,
一切都為了現代一切都為了今天的普通人。
‖從這永不停息地搖擺着的搖籃裏
我從這永不停息地搖擺着的搖籃裏,
從模仿鳥的歌喉,音樂的織梭裏,
在九月的午夜,
在這塊荒沙和田野之上──當我還在童年時,我離開床鋪,光頭赤足,獨自漫遊到這個地方之外去
我在這片月光照耀下,
在這搖曳不定的神秘樹影下,
在那些一堆堆荊棘與黑莓中間,
從那衹嚮我悲鳴的小鳥的回憶中,
從我對那衹悲鳴的兄弟的記憶中,從我那時聽到的時起時伏的歌聲中,
從那時剛出來的,好像因流淚而腫脹的昏暗的半月裏,
從那時霧氣中回蕩的迷戀與愛情的聲息裏,
從現在我這內心不斷出現的千百種反應中,
從反應中引出的千言萬語中,
從其中最有力、最優美的一個字裏,
從這些字詞使我重溫過去的景物中,
它們像一群小鳥,唧唧喳喳,飛鳴頭上,
迅速地飛到我這裏,在它們逃逸之前,
我這個大人,如今又變成孩子,流着眼淚,
躺在沙灘上,面對着波濤,
我,作為痛苦與歡樂的吟詠者,作為今生與死後的結合者,
要在這些小鳥飛逸前,抓住一切機會捕捉着過去,但我會迅即超越過去,
來歌唱童年時的一段回憶。
從前在普瑪瑙剋島,
當丁香花香氣四溢,五月的芳草生意盎然時,
在海岸上的一處荊棘中,
從阿爾巴瑪州一起飛來兩衹小鳥,
它們有窠和四個淡緑色的蛋,上面有棕色的花點,
公鳥每天在窠的前後飛來飛去,
母鳥每天在窠裏孵卵,安靜地,睜着明亮的眼睛,
我,一個好奇的孩子,每天來,站在遠處,不打攪他們,
卻小心窺視着,註意着,理解着:
"偉大的太陽,
曬吧,曬吧,曬來你的溫暖,
讓我們兩個一起孵卵。
"我們倆在一起!
任憑北風叫,南風吹,
不管天亮或天黑,
這個傢,這個家乡的山水
總在歌唱,使我們忘掉時間,
因為我們倆在一起。"
後來有一天,很突然,
這衹母鳥不見了,也許被害,使她的情侶很着急,
這天下午她不在窠裏孵卵,
到下午也未飛回,第二天還未飛回,
以後就再也不見了。
此後,在整個夏季的海浪聲中,
在平靜之夜的明月照耀下,
在洶涌的海水的波濤聲中,
或在白天的荊棘叢中,
我不時看見、或聽見那衹孤單的公鳥,
從阿爾巴瑪飛來的孤單客人。
"吹呀!吹呀!吹呀!
海風沿着普瑪瑙剋的海岸吹吧,
我等着,等着,直等到你把我的伴侶給吹回。"
是啊,當星光閃爍時,
這衹孤單的歌者長夜守在一棵滿布蒼苔的枯樹枝頭
那枝頭低得靠近海面的浪花,
他在那裏歌唱,唱得那麽悲傷,令人心酸流淚。
他嚮情侶呼喚,
衹有我一個人明白他歌唱什麽。
是的,我明白我的兄弟,
別人不明白,我卻珍藏着他唱的每個聲音,
因為我不止一次摸着黑,漫遊到海岸去,
不作聲響,躲開月光,混在樹影中間,
現在還想起來那些形狀、回響、聲音、景象,
波浪中不倦地伸出白色的臂膀,
我這打赤腳的孩子,風吹散頭髮,
久久地傾聽他歌唱。
我傾聽是為了記憶、歌唱,我現在翻出來
我這兄弟的歌詞。
"拍打着!拍打着!
後浪緊緊拍打着前浪,
另一個後浪緊緊擁抱着、環護着每一個前浪,
但我的愛卻不再擁抱我。
"月亮低挂着,出來得很晚,
它起遲了──啊,我想它為了愛情,憂心忡忡。
"啊,浪濤拍岸,
都是因為愛情,為愛情。
"啊,夜呀,在洶涌的波濤中,我看見的,那不是我的愛嗎?
在那白浪中,那黑色的小東西是什麽?
"放大喉嚨,再大些,再大些!
我大聲呼喚你,我的愛!
我把我這高亢、清楚的聲音投嚮波濤,
你一定知道這裏是誰唱,是誰,
我的愛,你一定知道我是誰。
"月輪低垂!
在你那深黃色中間的黑影子是什麽?
啊,那確是我的伴侶的形體!
啊,月亮啊,不要再扣留她在你身邊了。
"大地呀,大地,大地!
無論我轉嚮何方,我想衹要你同意,你就能還回我的伴侶,
因為我確信,無論我面嚮哪裏,我都看見了我的伴侶。
"啊,初升的星星,
也許我急於尋找的伴侶將和你們哪一顆星星同時升起。
"啊,喉嚨,顫抖的喉嚨!
你嚮空中再放大些,
穿過林木,飄過原野,
在哪裏嚮你傾聽着的,她一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個。
"大大擴散開,歌聲!
這裏是孤單的,夜的歌聲!
孤單的,愛的歌聲,死的歌聲!
是傳播在遲緩的、黃色的殘月之下的歌聲!
啊,那將墜入海裏的殘月下面的歌聲!
啊,緊急的、失望的歌聲。
"但是,慢一點,低一點!
輕一點!讓我細語般歌唱;
你那吼叫着的波濤,請暫停一會兒,
因為我相信我像聽見我的伴侶在哪兒回答我,
聲音很低,我不能動,靜靜地傾聽,
但我不能全不作聲,她會因此而不立即飛回。
"在這裏,我的愛!
我在這裏,在這裏!
我用連續的叫聲嚮你示意,
我的愛,這溫柔的聲音是嚮你發出的。
"不要受騙,錯飛到別處去,
那裏是風在叫,不是我的聲音,
那裏是波濤,波濤的聲音,
那些是樹葉的影子。
"啊,黑暗啊,啊,全沒用!
啊,我病了,我滿心悲痛。
"啊,靠近月輪的天邊散出的棕色,漸漸落進海裏,
啊,海面反映出不安的情景!
啊,喉嚨!啊顫抖的心!
啊,我白唱了,白唱了一夜。
"啊,過去了,快樂的生活!快樂的生活之歌!
飄在空中,在林間,在田野,
我的愛、愛、愛、愛、愛呀!
我的伴侶不在了,不再能和我在一起!
我們倆不再在一起了。"
歌聲沉寂,
其餘的一切在繼續,星光在閃耀,
風在狂吹,鳥的餘音不停地回蕩着,
兇狠的老媽媽還在不斷地呻吟,
在普瑪瑙剋海岸的沙灘上;暗淡的海岸沙沙作響,
金色的半月在膨脹,在下沉,幾乎觸及海面,
浪花飛濺孩子的赤足,風在吹拂他的散發,他充滿激情;
在他心中憋了多年的熱愛如今開放了,終於爆炸了,
他的耳朵和心靈曾竭力收藏着歌聲的意義,
奇異的熱淚順着面頰簌簌流下,
在這裏召開了三方會議,各述自己的情懷,
狂暴的老媽媽不斷地用低音哭訴,
和孩子心靈上的問題陰沉地合着節奏,
嚮那開始的詩人耳語着,訴說着不大清楚的秘密。
(孩子的心靈說),無論你是精靈還是小鳥,
但你當時唱,是給你夥伴聽,還是給我聽?
因我那時還是孩子,我的語言能力還不曾發動;現在我已經聽見你了,
現在,一剎那間,我懂得我該做什麽,我醒過來了,
現在我心中已有千萬個歌手,千萬支歌調,比你的歌兒更清楚,更響亮,更悲痛;
現有千百首歌的回聲迴旋在我心中,永遠不會消逝。
啊,你這孤獨的歌者,你唱着,卻選定了我。
啊,那孤獨的我傾聽着,我將使你永生,
我不會再逃避,我不會再忘記
那不得酬報的愛情的旋律與哭泣;
因此,我已不是我過去的那個和平的孩子,在深夜,
在海濱,在暗淡的殘月下,
那位使者在我心中已燃起火種,甜美的痛苦,
還不自知的要求,我應負的使命。
啊,請指給我一個綫索(它好像藏在這個深夜的哪個地方)!
啊,我既已知道了這麽多,讓我知道再多些。
是一個字(我將徵服它),
最末一個字,高於一切的字,
微妙的,傳來的,──在哪裏呢?──我傾聽着;
海浪啊,你們是在,一嚮是在傾吐這個字嗎?
你們從海岸,從潮濕的沙灘上是在說這個字嗎?
於是海在回答,
不慌不忙地,
整夜嚮我耳語着,到黎明就更清楚了,
它細聲告訴我這個低沉而美妙的死字,
都是死、死、死、死,
是和諧的發音,不像那衹小鳥,不像我那顆被震動的孩童的心,
而是秘密地靠近我,在我腳下沙沙作響,
從那裏逐步爬進我耳裏,這個溫柔的字,
死、死、死、死、死嚮我衝洗着。
這個字我不會忘記,
它會和我的幽暗的精靈與兄弟混揉在一起,
它曾在月夜裏,普瑪瑙剋暗淡的海岸上,嚮我歌唱,
從那時起,他隨便就喚醒我的千百支歌麯,
從那時起我的歌聲被喚醒,
而且跟着歌麯還帶來一把鑰匙,從波浪傳出來的字,
是最美的歌調和一切歌詞中的字,
有力的,美妙的字,它從我腳上爬起,
(或者像搖動搖籃的老婦人,她穿着馨香的外衣,彎着腰,在旁邊站立)
大海嚮我耳語。
(殷寶書譯)
‖不是熱火在燃燒
不是熱火在燃燒,銷毀,
不是海潮在漲退,激蕩,
不是芬芳而乾燥的微風,仲夏的微風,
在輕輕吹送無數像白色絨球的種子,
飄送着,優美地飛揚落到它們降落的地方;
不是這些啊,這些都不如我的火焰
為我所鐘情的他的愛而消耗,燃燒;
啊,誰也不像我這樣急忙地漲退,激蕩;
潮水在急忙地尋找什麽而永不罷休嗎?我也同樣,
啊,不是絨球,也不是芳香,
也不是高處播雨的雲朵,被運送着穿過大氣,
而是我的靈魂被運送在大氣中飛揚,
我的愛啊!為了友誼,為了你,漂得四面八方。
‖一小時的狂熱和喜悅
來一小時的狂熱和喜悅吧!猛烈些,不要限製我呀!
(那在大雷雨中把我解放的是什麽呢?
我在狂風閃電中的叫喊意味着什麽呢?)
我比誰都更深地沉醉在神秘的亢奮中吧!
這些野性的溫柔的疼痛啊!(我把它們遺贈給你們,我的孩子們,
我以某些理由把它們告訴給你們,新郎和新娘啊!)
我完全委身於你無論什麽人,你也不顧一切地委身於我!
回到天堂去啊,靦腆而嬌柔的人喲!
把你拉到我身邊來,給你頭一次印上一個堅實的男人的吻。
啊,那睏惑,那打了三道的結,那幽暗的深潭,全都解開了,照亮了!
啊,嚮那個有足夠空隙和空氣的地方最後挺進!
擺脫從前的束縛和習俗,我擺脫我的,你擺脫你的!
采取一種新的從設想到過的對世上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態度!
把口箝從人的嘴上摘掉!
要今天或任何一天都感覺到象現在這樣我已經夠了。
啊,有的東西還不曾證實,有的東西還恍惚如夢!
要絶對避免別人的支撐和掌握!
要自由地馳騁!自由地愛!無所顧忌地狠狠地猛衝!
讓毀滅來吧,給它以嘲弄,發出邀請!
嚮那個給我指出了的愛之樂園上升、跳躍!
帶着我的酒醉的靈魂嚮那裏飛騰!
如果必要的話,就讓給毀掉吧!
饗給生命的餘年以一個小時的滿足和自由啊!
給以短短一個小時的癲狂和豪興!
‖給一個小學生
需要改革嗎?那得通過你嗎?
所需要的改革愈大,你為了完成它而必須具備的人格也愈大。
你喲!你沒看見嗎,如果有清潔而可愛的眼睛、血液、面容,那多麽管用?
你沒看到那會多好,如果有這樣一個身體與靈魂,你走進人群時便帶來一種欲望和權威的氣氛,讓每個人都對你的人格印象根深?
有吸引力的人啊!渾身上下的磁性啊!
去吧,親愛的朋友,必要時拋棄其他的一切,
從今天起使自己習慣於勇敢,真實,自尊,明確,振奮,
不要休息,直到你本身人格的自我立定腳跟,獲得公認。
‖雙溪
並排的兩條小溪,
兩條混和、平行、漫遊的流水,
伴侶、旅客、邊走邊嘮叨。
流嚮永恆的海洋,
這些微波,順流而過的浪濤,生命和死亡的河流,
主體和客體奔流着,急轉而下,
真實的和理想的。
潮水日日夜夜交替地退了漲,漲了退,
(三股綫絞在一起,現在,未來、過去。)
在你(不管你是誰,凡念我詩的)的心裏,
在我自己的心裏——在全世界的心裏——這些微波流呀
流,
一切、一切都流嚮神秘的海洋。
惠特曼
沃爾特·惠特曼(英語:Walt Whitman,1819年5月31日-1892年3月26日),美國詩人、散文傢、新聞工作者及人文主義者。他身處於超驗主義與現實主義間的變革時期,著作兼併了二者的文風。惠特曼是美國文壇中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有自由詩之父的美譽[1]。他的文作在當時實具爭議性,尤其是他的著名詩集《草葉集》,曾因其對性的大膽描述而被歸為淫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