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兰波
蘭波 王道乾 星期一詩社 2019-06-26
地獄一季 序詩
以往,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的生命曾是一場盛宴,在那裏,所有的心靈全都敞開,所有的美酒紛紛溢出來。
一天夜晚,我讓“美”坐在我的雙膝上。——我感到她的苦澀。——我污辱了她。
我拿起武器反抗正義。
我逃離。噢,女巫,苦難,仇恨,我的珍寶托付給你們!
我終於使人類的希望在我的精神中幻滅。我像猛獸一樣不聲不響地在歡樂之上跳躍,為了掐住希望的咽喉。
我叫來劊子手,為了在臨死前咬住他們的槍托。我叫來災難,為了在沙土和鮮血中窒息。不幸曾是我的上帝。
我倒在淤泥裏。我在罪惡的空氣中把自己晾幹。我瘋狂地開玩笑。
春天帶給我白癡的獰笑。
可是近來,當我最後一次“走調”,我夢想着追尋那古老盛宴的鑰匙,在那裏,我也許胃口大開。
仁慈就是這把鑰匙。——這靈感證實了我的夢。
“你仍將是一個惡棍……”魔王又大聲叫喊,——他給我戴上一頂如此美麗的罌粟花冠。“用你所有的胃口、你的私心和所有深重的罪孽,去贏得死亡。”
啊!我太富有了:——可是親愛的撒旦,我請求您不要怒目而視!我知道您是不喜歡作傢描寫或是教訓人的;在幾份小小的怯懦産生之前,我這個下地獄的人從我的手記中為您撕下這可憎的幾頁
壞血統
我從我高盧祖父那裏得到藍白相配的眼目,狹窄的顱骨,戰鬥中的拙劣無能。我發現我穿的衣服和他們一模一樣,同樣的野蠻。不過我不在頭髮上塗抹油脂。
高盧人是剝獸皮的人,在他們那個時代,他們是最荒謬最低能的燒草放荒的人。
我從他們那裏還繼承了偶像崇拜和褻瀆神聖的惡癖;——哎呀!我還繼承了他們的種種惡習、暴躁易怒、驕奢淫逸,——奢華,多麽美妙;——尤其是說謊,還有怠惰。
不論什麽行業,我都怕,我不幹。師傅和工人,所有的農民,都卑微下賤。拿筆的手比扶犁的手強得多。——怎樣一個手的時代啊!——我不會有屬於我的手。後來,役使奴僕用得太濫,也太過分。行乞的正直磊落也讓我悲痛難堪。罪犯也像閹人那樣可憎可厭:我啊,幸好沒有受到傷損危害,完好如初,不過,我也無所謂。
但是!是誰把我的舌頭弄得這般惡毒這般兇險,竟讓它指引並監護我的怠惰以致到了這等地步?要活下去也不願動一動自己的身體,比懶蛤蟆還要懶散,我到處鬼混,得過且過。歐洲多少傢族,我一傢也不認識。——我知道的,衹有像我傢這樣的家庭,堅守人權宣言的家庭。——這種家庭生養出來的子弟我多認識,我都深知。
如果我個人歷史中也含有法蘭西歷史的某一點,那有多好!
但是,沒有,一點也沒有。
所以,對於我,很明顯,我原本就屬於低劣種族。我不可能理解什麽是反抗。我所屬的種族衹知起而掠奪:就像狼衹知攫取還沒有被它們咬死的牲畜。
法蘭西的歷史,我還記得,法蘭西,教會的長女。我作為賤民,本心也想遠行,前往聖土;在我這腦袋裏也知道施瓦本平原上有條條大道,拜占庭的風景,索利姆的圍城;在我內心深處,在千百種反宗教的仙山勝境繚繞之間,也有對瑪利亞的崇拜,對釘在十字架上受難者的深情。——我大麻瘋長滿一身,在烈日照射的墻腳下,我呆坐在破瓦罐和蕁麻上。——後來,我成了德國籍雇傭兵老兵油子,在德國的黑夜裏踽踽獨行,不知投奔何處。
啊!還有:我在林中空地紅光閃閃下和老婦幼童在魔巫夜會上狂歡亂舞。
這塊土地,還有基督教,我都沒有忘記。除此之外也無從回憶。對於這樣的俄過去,我頻頻回顧,永無止期。不過,永遠是孤獨一人;沒有傢;甚至,我講的是何種語言,我也不知?基督的教示,我從來沒有聽取;領主的教訓,我也不得而知,——領主,就是基督的代表。
在上一個世紀我曾經是怎樣的人:我衹見到我的今日。漂泊生涯已屬過去,曖昧不明的戰爭也成為往事。低劣種族蓋過了一切——正如人們所說,人民出現了,已經有了理性:民族國傢和科學出現了。
啊!科學!人們已經無所不知。為了靈魂和肉體,——臨終聖體,遠行必需付出的代價,——人們又有了醫學和哲學,——偏方土藥,還有調弄得很好的民間謠麯。還有君王的娛樂消遣,還有他們嚴禁外傳的遊戲。還有地理學,宇宙結構學,力學,化學!……
科學,新貴族階級!這就是進步。世界在前進!世界怎麽會不照常運轉?
這就是數的圖景意識。我們要走嚮“聖靈”。這是確定不疑的,這是神諭,這就是我說的話。我完全理解,不用異教言語說話就不能明白解釋自己,我寧可沉默寡言。
異教的血液又回來了!“聖靈”近在咫尺,為什麽基督不來扶助我,給我的靈魂以高貴和自由。“福音”已經一去不返!福音!福音。
我在等待上帝,等得我垂涎三尺。我是永生永世歸於劣等種族了。
我現在在阿爾摩裏剋海岸。讓都城在暗夜裏放出光華,燦若白晝。我這樣的一天已告完成;我要離開歐洲。海峰熏炙我的肺腑;遙遠海外的氣候把我炙曬成一身棕黑皮肉。在水中遊泳,咀嚼藥草,獵取野獸,吸煙;飲用多種烈酒,酒之酷熱如同熔化的金屬,——就像我可愛的祖先,圍着篝火,又是吸煙又是喝酒。
總有一天我還要回來,肢體變成生鐵鑄成的,皮色黝黑,眼目如狂如怒:人們看看我這副皮具就斷定我是出自一個強悍的種族。我將擁有黃金:我將是優遊自主,而且粗狂野蠻。有許多女人照料看顧這些從熱帶返回的兇野的殘廢人。我將參加政治事務。得救了。
現在,我依然是被詛咒的任務,祖國,我怕它,我無法忍受。最好是橫身躺在沙灘上熏熏入睡。
並沒有動身出行。——還是讓我們在這裏循着這些道路往前走,我的邪惡也隨身帶上,這邪惡自從進入理性之年就將它的痛苦的根須延伸生長在我的胸膈之間——這邪惡正在不斷上升,它鞭撻我,把我打翻在地,把我拖來拖去。
最後的純真,最後的恐懼。這是早已說定了的。不要把我的憎惡和我的背叛也帶給世界。
好了,好了!跋涉,重負,沙漠,厭倦,還有憤怒。
我出租給誰?應該崇拜哪個畜牲?對準哪個神聖的形象發起攻擊?要我撕爛那些人心?我應該講什麽謊言?——在這樣的血液中開路前進?
還是把正義保住吧。——艱難困苦的生活,還有麻木不仁,——把手擦幹,掀起棺蓋,坐進去,悶死。這樣,沒有衰老,沒有危險:恐怖不屬於法國所有。
——啊!我完全被拋棄了,我完全可以嚮任何神聖形象奉獻我對於完善一心嚮往的狂情。
啊,我的自我犧牲,我的捨棄,啊,我絶妙的慈心仁愛!畢竟是在人世,畢竟是在這個世界上!
De profundis Domine,我蠢極了,蠢極了!
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就敬慕關在牢中不屈的苦役犯;我曾經遍訪他逗留過、已成為聖地的小旅店和出租的陋室;我還按照他的觀念去觀望藍色的天宇和田野上揚花的莊稼;我在許多城市都覺察到他的命運。與聖徒相比,他更強大有力,比旅人更富於良知——他,衹有他!他是他的榮耀和他的理性的證明。
在路上,在隆鼕之夜,沒有投宿地,沒有寒衣,沒有面包,有一個聲音把我的凍結的心揪得緊緊:“軟弱或者強大,這就是你,就是力量。你不知投奔何處,你不知到哪裏去,也不知為什麽要去,你無往不在,無所不應。反正是死屍一具,你是殺不死的。”在清晨,我張開眼看,茫然無所見,有形而無質,以致路上遇到我的人看見我也無所見。
在城裏,我突然看到污泥穢土都呈紅黑二色,就像鄰室燈光晃動下的一面明鏡,林中深藏的珍奇!我驚叫:是幸運,是機遇,我看到滿天濃煙火焰彌漫;於是,左右前後,所有財富珍奇如同一場大火那樣燃燒,如同數不清的雷電噴涌迸發奇光四散。
但是,狂歡縱歡,與女人交好,對我是禁止的。我一個同伴也沒有。我看到我前面站着的是激怒的人群,行型隊也站在我的面前,因為我為他們所不理解的災禍痛哭,而且我還要寬恕!——像貞德那樣!——“教士呵,教師呵,律師呵,你們押我去審判,你們錯了。我本來不屬於這類人;我從來不是基督徒;我屬於肉型鞭撻下引吭高歌的那個族類;我不知道法律;我沒有道德意識,我是一個粗胚,一個蠻人:你們搞錯了……”
是的,在你們的光照下,我衹能閉上眼睛不看。我是一匹獸,我是黑奴但是我可能得救。你們是假黑人,你們這些狂人、暴徒、貪鄙的吝嗇鬼。商人,你是黑人;法官,你是黑人;將軍,你是黑人;帝王,你這個老鬼,你這個發癢癥者,你是黑人:你喝免稅的甜燒酒,撒旦搞出來的貨色。——這類人生活在熱病和癌腫的控製下。衰竭和衰老的人因此受到尊敬,他們期求把自身煮沸消毒。——最大的壞蛋應該離開本大陸,這個大陸,瘋狂正在不懷好意地到處遊蕩,俘虜窮人當作人質。我已進入含的子孫後代的真正王國。
大自然,我還認識自然嗎?我還認識我自己嗎?——不用說了。我把死去的人全埋葬在我的肚子裏了。喊吧,叫吧,打起鼓來跳呀,舞呀,跳舞,跳舞呀!白人上岸,我就墮入虛無,連這樣的時刻我也看不到了。
饑餓,焦渴,呼叫,跳舞,跳舞,跳舞,跳舞!
白人登陸。火炮轟鳴!必須匍匐下來屈服,接受洗禮,穿上衣服,辛苦勞動。
我的心,受到致命的一擊。啊!這我實現可沒有料到!
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今後的日子將會過得輕鬆,悔恨之苦在我可以免除。我幾乎已經死去的靈魂今後不會再受到什麽煎熬痛苦,死去的靈魂已泛出肅穆的光輝,像喪儀上燃起的白燭。一個傢族長子的命運,就是一具由晶瑩淚水過早封蓋的棺木。邪行放蕩是愚蠢的。永不敲響,除非純潔的痛苦時刻來臨!我一定像一個幼童那樣,被撫養成人,以便忘卻一切苦難在樂園中嬉戲。
快,快!有別樣的生命嗎?——在豐足富有中睡眠是不可能的事。財富永遠屬於公衆。衹有神的那種愛纔賜予開啓科學的鑰匙。我看自然是善的盛大展示。幻念,理想,謬誤,永別了。
天使的理性的歌唱從救世之船升起:這就是神的那種愛。——雙重的愛!我能夠死於塵世的愛,死於獻身。那些人,那些靈魂,我已經捨棄了,因為我之遠離,他們的痛苦衹會有增無減!你們從許多遇難沉淪的人中選出我;留下的人,他們是不是我的朋友夥伴?
也救救他們!
理性已經在我身上産生。世界是美好的。我要贊美生活,我要祝福生命。我要愛我的兄弟。這不是童年的期許。也不是藉此希望逃避衰老和死亡。上帝給了我力量,我贊美上帝,贊頌上帝。
厭倦不再是我鐘愛之所在。激怒,惡行,瘋狂,它們的種種衝動和禍害,我都清楚,——我所有的沉重負擔都可以解除。請珍視我的天真無辜,這種天真開闊明朗,不會讓你感到暈眩不能自持。
我大概不會要求自強哦鞭撻以激勵自己。讓耶穌嫉妒充作嶽父大人,和他一同乘船前去舉行婚禮,我相信我不會做出這種事。
我不是我的理性的囚徒。我說過:上帝。我衹求在得救之中保持自由:如何求得自由?輕浮無聊的惡癖我已經放棄。無需什麽獻身,更不需要神聖的愛。過去那個心靈明惠的時代我並不惋惜。人更有自己的理性,各有各自的鄙視,也有自己的仁慈:我紮起天使良知的最高一級保留有我的席位。
至於現已建立的福祉,不論是馴順如奴隸與否……不,不,我都無能為力。我太放縱自己,心早已分散,太軟弱了。生活因為辛勤勞作正像繁花怒放那樣繁榮,這是由來已久的真理:我麽,我的生活負擔也不太重,我的生命飄飄搖搖,浮蕩在行動的上方,這是這個世界上一個小小的可珍視的位置,一個點。
我因為缺乏熱愛死亡的勇氣,已經成了老處女!
祈禱,願上帝賜予上界天使般的安寧——像古代的聖徒那樣。——聖徒!強人!隱修士,古代的藝匠,已經不合時宜了。
無休止的鬧劇!我的天真衹能讓我悲哭,生存是人人都必須扮演的滑稽戲。
夠了,夠了!這就是懲罰。——前進!
啊!胸口有火在燃燒,時間在咆哮!正因為有這樣一輪太陽,我眼中卻是黑夜茫茫!心……四肢五體……
到哪裏去?去戰鬥?我是弱者!別的人正在前進。工具,武器……時間!……
開火吧!對準我開槍!打吧!我投降。——懦夫!——殺死我吧!讓我匍伏在奔馬的鐵蹄之前!
啊!……
——我會習慣的,我可以適應。
也許這就是法國的生活,通往榮譽的小徑!
地獄之夜
我吞下一大口毒藥。——給我這麽一個好主意,真該三倍地祝福!——五臟六腑烈火燃燒。毒性猛烈,我的四肢五體痙攣抽搐,我扭麯變形,倒翻在地。我渴死,我窒息,透不出氣,叫也叫不出。這就是地獄,永恆的懲罰!你看,火焰往上竄!把我燒個夠。滾開,魔鬼!
皈依良善和幸福,得就之路,我已經隱約看到。即便我能說出看到的景象,地獄也容不得贊美詩!有難以數計美好動人的創造物,有芬芳靈智的樂麯,力量與和平,高尚的壯志雄心,我知道?
高尚的雄心壯志!
依舊是那樣的生活!——罰入地獄莫不是永生永世!——人欲自毀自傷,必下地獄,是不是?我信我已落下地獄,所以,我就在地獄。這就是親自踐行教理。受洗即賣身,我自是我受洗禮的奴隸。父母呵,你們做成我的不幸,也做成你們自己的不幸。可憐的無辜的人!——地獄傷不到異教之人。——照樣還是生活!往後,下地獄的快樂將更是深不可測。按照人世的律法,一次犯罪,我立即就被打入虛無。
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在這裏,責難就是恥辱:撒旦說火是愚蠢的,我的憤怒也愚不可及。……教唆我去犯錯誤,施魔法,假香料,幼稚的無聊的音樂。夠了,夠了!……——說我握有真理,說我看到了正義:我有健全、明確的判斷力,說我已臻於完美……那是傲慢。——我的頭皮在幹裂。主啊,憐憫吧!我怕,我怕。我衹覺得焦渴,渴死了!啊!童年,緑草地,喜雨,岩石上的碧水藍湖,鐘樓敲響午夜十二時的月光……在這樣時刻,魔鬼他正躲在鐘樓上。瑪利亞!聖母!……——我這種愚蠢,可怕至極。
在那裏的難道不都是正直的林混?不都是對我懷有善意?……來吧……我拿枕頭堵住我的嘴,他們聽不到我說話,他們是遊魂。此後,誰也不需想到他人。誰也不要接近。我聞到焦臭味,肯定是焦臭味。
幻影重重,無窮無盡。我所見到的永遠都是如此:歷史不可信,原則全忘記。我將來也不說:詩人和看到異象的人會嫉恨在心。我是千倍地富有,我們須像海洋那樣慳吝。
啊!生命之鐘剛剛停下。我在這世上已不復存在。——神學决不苟且,地獄肯定在地下——蒼天在上。——出神坐忘,僵夢,火巢中的沉睡。
在關註農耕操持之間,有多少惡念,多少狡獪……撒旦,費爾迪南,帶着野草種子到處亂跑……耶穌從紫紅色荊棘叢中走過,也沒有壓折荊棘……耶穌還曾在激蕩的水面上行走。那盞燈照着他,他伫立在那裏,身穿白衫,鑲有棕色飾帶,腰際有一條翠緑色水痕……
我要揭開所喲逇秘密:宗教的神秘,或自然中的神奇,升,死,過去,未來,宇宙肇始,混沌空無。我是施展魔幻奇景的法師。
請聽!……
各種才能我都不缺少!——這裏空無一人,可是畢竟有着那麽一個人:我决不願把我的財富珍奇分散施予。——誰想聽取黑人之歌,看女仙之舞?誰想要我消隱無蹤,下水尋找一枚指環?要不要?我能變出黃金,引來起死回生的藥石。
你們要信我,信仰可以減輕痛苦,指引道路,拯救災殃。來來,你們都來,——小孩也來,——我給你們安慰,我把心分給你們,——奇妙美好的心!——可憐的人,哭工人!我不要求祈禱;衹要你們一心信任,我就自覺萬幸。
——想一想我。好讓我對人世不要多於感到惋惜。不再痛苦就是我的吉運。可惜我這一生僅僅是幾次小小的癲狂,可惜。
啊!有什麽怪相想得出就全擺到臉上來。
千真萬確,我們這是在世界之外。渺無人聲。我的觸覺已經消失。啊!我的城堡,我的薩剋森,我的柳林。黃昏,清晨,黑夜,白晝……我衹覺得厭倦。
我應該讓我的地獄化為憤怒,化為驕傲,——以及親昵愛撫的地獄;一首地獄協奏麯。
我因為厭倦而死去。這就是憤怒,我將委身於蛆蟲,恐怖中的恐怖!撒旦,你這愛調笑的滑稽演員,你想施展你蠱惑人的魅力把我分解滅絶。我抗議。我抗議!長柄叉一叉,再加上一把火。
啊!再起來,死而復生!看看我們如何變形,變得醜惡。還有這毒藥,該詛咒的一千次的吻!我的軟弱,人世的殘酷!我的上帝,憐憫吧,請把我隱藏起來,我支持不住了!——我被隱匿藏起,所以我就不是那個我。
是火焰,火焰捲着罪人升騰而起。
譫妄1 瘋狂的童貞女/下地獄的丈夫
請聽地獄中一個同伴的告解:
“噢,上界的丈夫,我的主,不要拒絶你最悲慘的女奴懺悔告白。我是毀了。我醉得昏天黑地。我是不潔的。怎樣的生活啊!
“主在上,饒恕我,饒恕我!啊!饒恕!流了多少眼淚!今後眼淚還要流,我希望流不到頭!
“天上的丈夫,以後,我會認識你,瞭解你!我生來註定屈從於‘他’。——別人現在盡可把我狠打!
“當前,我是人世的最底層!我的那些女伴啊!……不,不,不是同伴……從來不曾這麽暈眩,這麽痛苦,從來不曾有過……這是多麽愚蠢!
“啊!苦啊,我哭,我叫。我痛苦至極。反正拿我怎麽都行,反正我這人最可鄙的心都要蔑視。
“讓我們把真心話說出來,哪怕重複二十遍也不怕,——反正是一樣,反正都是又悲又慘又瑣碎!
“我是那個下地獄的丈夫的努力,他就是那個失去幾個發瘋的童貞女的那個男人。就是那個魔鬼。不是鬼,不是鬼魂。是我,是我不慎失德,死在人世,罰下地獄,——殺死我也不可能!——怎麽給你細說!甚至說也說不清。我服喪帶孝,我哭了又哭,我害怕。主啊,要是願意,賞我一點新鮮空氣,垂顧於我!
“我是寡婦……——我早就成了寡婦……——不錯,我從前很嚴肅很規矩,我出生不是為了成為髑髏白骨!……——他那個時候幾乎是一個孩子……他種種神秘的溫柔體貼誘惑我。順從他,我就把我為人的責任忘在腦後。這是什麽生活啊!真正的人生根本沒有。我們也沒有真正活在人世。他去哪裏,我就跟去,理當如此。他常常對我發怒生氣,我啊,可憐的靈魂。魔鬼!——是一個魔鬼,你知道,那不是一個人。
“她說:‘我不愛女人。愛情還有待於發明,你知道。女人什麽也不行,衹想有一個可靠的地位。地位已一有,心和美就拋開不顧:當今,衹剩下冰冷的蔑視,婚姻的養料。要不然,我看到有些女人,帶着幸福的標志,我麽,我也可以和她們結成夥伴,上來就讓多情敏感的蠻人生吞活剝就像一堆幹柴……’
“我聽他把無恥當作光榮,把殘忍當作妍美。‘我是來自遠方的種族:我的祖先生在斯堪地納維亞:他們在胸脅兩旁穿刺喝自己的血。——我在我身上劃上一道道傷口,我給我綉上紋身,我願變得像蒙古人那樣醜怪:你看,我到街上去尖聲號叫。我要變得癲狂,我要發瘋。不要拿珍珠寶石給我看,我衹趴在地毯上,扭成九麯三節。我的財富珍寶,我要拿血把它染得鮮血淋漓。我决不做工勞動……’他那個魔鬼把我纏了好幾夜,我們滾在地上,我跟他廝打扭鬥!——在夜裏,他常常是喝得酩酊大醉,站在街上,或者是在房裏,把我嚇得咬死。‘有人真把我脖子割斷;那可多麽可厭。’噢!處在這樣的日子,他衹想帶着犯罪的神色嚮前走去!
“有時,他用講隱語軟綿綿的語調,講述那叫人深自悔恨的不幸的人的死,不幸的人確實有,艱辛的勞作,撕裂人心的訣別,確實有。在下流小酒館我們都喝的醺醺欲醉,他看我們周圍那些人就是受苦受難的牲畜,他也痛哭流涕。在那不見天日的陋巷,他扶起倒下的醉漢。他有一個壞母親對待自己幼兒那樣的悲憫。——他懷着少女前去領受教理那種殷勤美好情意竟自遠去。——他裝作對人世一切都已經了悟,什麽商業,藝術,醫學。——當然,我一定跟着他去!
“在精神上,他在他四周裝點起來的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衣裝,床褥,傢具擺設;我給他提供一些紋章徽志,那是另一種面目。與他有關的一切,我看那是他有意為自己創造出來炫示。當我看到他精神萎靡無力,我,我還是跟他進入種種奇異、復雜的行動之中,是好是壞,遠遠地看:我可以肯定,他的世界我從來不曾進入。有多少次黑夜,經過多少時間,我守候在他那可愛的酣睡的身體旁邊,我總想弄清他為什麽要避開現實。男人從不曾有像這樣的意願。我認識到,——對於他那是無所懼的,——他可能是社會中一大危險。莫非他手中掌握了改變生活的秘密?不,他不過是在尋求探索,我經常對自己這麽辯解。一句話,他的仁慈是有魔力的,我成了他的仁慈的俘虜。任何靈魂都不會有力量,——絶望的力量!——來承受這種力量,——受到他的保護和他的愛。再說,我也容不得他和另一靈魂同在我面前呈現:人衹看見自己的天使,不得見他人的天使,——我相信是這樣。我顯現在他的靈魂之中,就像有一座出空的不容見有不如你高貴的人出現的宮殿一樣,就是這樣。啊,一切都指望於他,少不得他。但是我這暗淡懦弱的存在,他又意欲怎樣?他如果不讓我死,他也沒有讓我更好!我是又悲又惱,有時我對他說:‘我知道你。’他聳聳肩理也不理。
“就是這樣,我的苦惱有增無減,我看我在迷途上越走越遠,——如不是受到懲罰人人把我忘記,他們也願拉住我不讓我墮落!——我卻更加急切渴求他的善意。他的親切的吻和擁抱,就像是上天,陰暗的天堂,我走進這陰森的天界,我寧願被拋在這裏,可憐無告,又聾又啞,瞎了眼看不見。那對於我早已成了習慣。我看我們很像兩個好孩子,在這可悲可慮的天堂,也算是自由自在。我們曾經是融洽一致。我們都很動心,我們一起勞作,共同生息。但是,一次深切動心的愛撫之後,他說:‘這裏沒有我,你也過得去,你看這多有趣。你的頸下不需要我手臂去摟抱,你用不着靠在我供你休憩的心上,也不需這嘴去吻你的眉眼。因為我要走,總有一天我要遠離。因為我應該去幫助別人:是我的責任。儘管說不上有趣……,親愛的靈魂……’他要走,立時我衹覺天旋地轉,跌進最可怕的黑暗:死。我要他許諾不要和我分離。情人的許諾,他重複了二十次。他的諾言如同我對他說‘我瞭解你’一樣無謂,同是空話。
“啊!我從來不曾妒嫉他。我相信,他不會離開我。後來怎樣?他沒有知識,他沒有工作。他衹想像夢遊人那樣活下去。僅僅把善良和仁慈竟賦予他在現實世界生存的權力?有時,我忘記我深陷悲憫的心境:他讓我變得堅強,我們一同外出旅行,到沙漠中去行獵,一同睡倒在未見過的城市的石板路上,無所牽挂,無憂無慮。有一天我一覺醒來,法律風俗全變,——全憑他的魔力,——世界依然如故,照舊讓我們隨心所欲,有我的歡樂,任我閑散任意。噢!我受過多少苦,你把兒童書上纔有的生活也分給我當作補償?他不能。我不知道他的理想是什麽。他告訴我,他有悔恨,也有希望:當然與我完全無關。他也嚮上帝傾訴?也許是我應該投嚮上帝。我被貶在深淵最底層,我再也不知應該怎樣去祈禱。
“如果他嚮我傾訴他心中的悲哀,比我聽他的嘲笑,我更可以理會?他打我,他把世上凡涉及我的用來狠狠折磨我,讓我羞悔難當,一說就是幾小時,我要是哭,他就怒氣咻咻萬分惱怒。
“‘你看看這個漂亮的青年人,走進一處魅力安靜的住宅:他叫杜瓦爾,迪富爾,阿爾芒,莫裏斯,叫什麽,誰知道?有一個女人,衷心熱愛這個壞蛋,白癡:她死了,現在她肯定上升天界已經成了聖女。你就仿效他害死那個女人,把我也害死。這是我們的命運,仁慈的心……’唉,唉!所有活動着的人在他看來就像那瘋狂手中捉弄的玩物,他有時也是這樣:他長時間狂笑不止,非常可怕。——後來他又恢復年輕母親、可愛的姐姐那樣的情懷舉止。他不是那樣兇惡,可能我們早已得救!他的溫情同意是致命的。我衹有俯首聽命。——啊!我是瘋了!
“也許,有那麽一天,他不可思議地從這裏消失:如果他也飛升上天,登上某一處天界,那也該讓我也知,讓我親眼看看我心愛的人得道升天!”
真是一對有趣的夫妻!
譫妄Ⅱ言語煉金術
與我有關。我的種種瘋狂中一種瘋狂的故事。
很久以來,我自詡主宰了一切可能存在的風景,我認為繪畫和現代詩如此馳名原也十分無謂。
我喜愛愚拙的繪畫,挂簾,裝飾品,街頭賣藝人的小布景,招牌,民間彩繪;我喜歡過時的舊文學,教會的拉丁文,不帶拼寫文字的色情書,描寫我們老祖宗的小說書,童話,兒童看的小書,古老的歌劇,無謂的小麯,樸素的詩詞。
我總是在做夢,夢到十字軍遠征,不涉及他人的冒險旅行,夢到那沒有歷史的共和國,被鎮壓下去的宗教戰爭,風俗大變革,種族大遷徙,大陸移位:對這一切美妙神奇,我都信而不疑。
我發明了母音的色彩!——A黑,E白,I紅,O藍,U緑。——我規定了每一個子音的形式和變化,不是吹噓,我認為我利用本能的節奏還發明了一整套詩的語言,這種詩的語言遲早有一天可直接訴諸感官意識。至於如何表達,我還有所保留。
首先,這是一種學習。我寫出了靜寂無聲,寫出了黑夜,不可表達的我已經作出記錄。對於暈眩惑亂我也給以固定。
遠離了飛鳥,畜群,村女,
榛林圍着一片石楠叢沃土,
午後柔緑的薄霧中我屈膝俯身,
有什麽可以供我掬飲?
在青青的瓦茲河我喝到了什麽,
——無聲的小榆樹,無花的緑地,隱蔽的天空!——
我離開親切的茅屋舉起黃葫蘆瓢暢飲?
是黃金水喝得人熱汗涔涔。
我打製一塊古怪的旅店招牌。
——一陣風暴從天空隆隆馳過。
黃昏,林中溪水消失在純潔的沙地上,
上帝之風嚮着池水吹拂冰雹;
我哭,我看見黃金——竟不能一飲。——
夏日清晨四點鐘,
愛情的酣眠還在延續。
在緑緑的樹蔭下
歡樂之夜的氣息漸漸消失。
木匠在遠處工場裏,
在埃斯佩裏德的陽光下,
衣袖捲起,
已經在走動。
在布滿青苔的靜謐的沙漠裏,
他們在打製精美的護壁板,
護壁板上
城市將漆飾假的天頂。
噢,給這些可愛的工人,
巴比倫國王的臣民,
給他們的靈魂都戴上王冠,
愛神!暫先把情人放開。
牧羊人呃女王
給工人送來烈酒,
願他們的力量得到寧息,
且待到正午到海裏去海浴。
詩中的舊辭古意,在我的言語煉金術中占有重要地位。
我已經習慣於單純的幻覺:那分明是一座工廠,我在那裏卻看到一座清真寺,天使組成的擊鼓手,天宇路上馳行的四輪馬車,沉沒在湖底深處的廳堂;還有妖鬼魔怪,還有種種神秘;一出歌舞劇的標題早我眼前展示出種種令人驚駭的景象。
我用詞語幻覺解釋我各種像中了魔法那樣的詭論!
最後,我終於找到我精神迷亂的神聖性質。我在沉重的熱病控製下變得閑散空放:我羨慕動物的至福——尺蠖,再現了靈魂薄獄的無邪,鼴鼠,是童貞的睡眠!
我的性格變得乖戾激奮。讓我藉用某類抒情麯,嚮人世告別:
高塔之歌
最可珍愛的時間,
快來,快快到來。
我忍耐,這樣有耐性,
把一切都已忘懷。
恐怖焦慮,還有痛苦,
一總都送它上天。
不潔的病態的焦渴
使我的血脈變黑變色。
一片芳草地,
棄之於遺忘,
在骯髒的飛蟲
嗡嗡鬧聲中,
生長又開花
莠草發出芳香。
我喜愛沙漠,燒毀的果園,破落的店鋪,泛味的酒。我步履艱難徜徉在惡穢發臭的小巷,我雙目緊閉,在火之神太陽下曝曬。
“將軍,如果你在毀圮的城堞上還留有一尊舊炮,就請用幹土塊轟擊我們。對準華麗的商店大玻璃窗轟擊!往沙竜內部轟擊!讓全城吞咽灰塵。讓排水管都氧化生銹。讓閨房都充滿灼灼如焚的紅寶石粉末……”
蠓蟲小蠅在小旅店的便池上飛舞,小飛蟲最喜歡琉璃苣,快射出一道白光把飛蟲驅散!
饑餓
我若是有胃口,
衹想吃泥土和石頭。
午餐我一直在吃
空氣,煤鐵,岩石。
我餓得頭昏目眩。饑餓,
聲響的牧場,平息、平息。
去吮吸那旋花植物
令人心花怒放的毒汁。
吞吃那敲碎了的石塊,
教堂的古老的方石;
昔日洪水遺下的卵石,
拋在灰色山𠔌裏的面包。
狼在緑葉叢下嗥叫,
吐出它飽餐傢禽的
五色繽紛的彩羽:
和狼一樣我也在空自消耗。
青青蔬菜和果實
等待着去摘采;
籬邊的大蜘蛛
衹知吞食紫萱花。
讓我睡去!在所羅門
祭壇前把我加火烹煮
湯汁在鐵銹上流溢
和賽德隆混成一處。
總之,啊,幸福,啊,理性,逗號,很好,我要把藍天從天空劃分出來,藍天也是青黑色的,可是我卻活着,自然之光裏面也有金光閃爍。我采用滑稽又迷狂的表現手法,從歡樂引嚮可能:
找到了!
什麽?永恆。
那是溶有
太陽的大海。
我不朽的靈魂,
察看你的意願,
縱然衹有黑夜,
白晝也如火熾。
所以你摒棄,
人類的贊許,
共同的奮起!
你任自飛去……
——從來沒有希望,
也沒有orietur。
科學和堅忍,
苦刑是一準。
沒有明天,
炭火如錦緞,
你的忠忱
是你的義務。
已經找到!
——什麽?——永恆。
我變成了一幕神奇壯美的大歌劇:我看一切存在的人都註定有福:行動不是生活,是敗壞力量的一種方式,一種神經混亂。道德是腦髓的缺陷。
一個存在着的人,我認為應該給予他多種其他的生活。這位先生所作所為如此,他並不自知:他可以算是一位天使。這類家庭其實是一窩狗。我要在大庭廣衆之中高聲說話,我偏要選取他們的其他生活中的一個方面,放聲談論,公開說出來。——所以,我竟愛上了一頭豬。
這决不是出於怪癖的詭辯,也不是狂妄的詭論,——這種瘋狂人們已經嚴加約束,這種瘋狂我倒還沒有忘記:我可以把那種鬍言亂語、種種詭辯從頭至尾復述一遍,那個體係我已經了若指掌。
我的健康受到威脅,遇到了危險。恐怖時代已經到來。我一睡就沉睡多日,起來以後,許多最悲慘的夢境依然在繼續。我已經成熟到可以死去,我的軟弱、缺陷沿着一條危險的道路把我引嚮世界和黑影與旋風的國土西梅裏的交界處。
我大概還有一段路程要跋涉,我需要把聚集在我頭腦中的魔狂驅散。我愛那大海,放佛它可以把我一身污穢洗淨,我看見給人帶來慰藉的十字架從海上升起。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罰下地獄的。“福祉”畢竟是我的命運,我的悔恨,我的蛆蟲:我的生命是那麽廣阔,不會永遠獻身於力和美。
福祉!它的利齒,對死來說是溫柔的,在最陰暗的城市,雄雞報曉的時候,——ad matutinum, au Christus venit,——嚮我告知:
季節啊季節,古堡啊古堡!
哪有靈魂純潔無瑕?
幸福無人可回避,
我已作出神奇的設計。
嚮它致敬,致敬,致敬,
高盧雄雞高唱黎明。
啊!我還有什麽乞求:
自有幸福承擔我的生命。
這種幻美奪取人的靈魂
和肉身,又耗散了精力。
可嘆可嘆,它匆匆逝去,
死亡時刻跟着來臨!
這一切都過去了,完了。今天,我知道我要嚮美致敬。
不可能
啊!我童年經歷的這種生活,以任何時代看都是一條廣阔大道,超出了自然的質樸,比最好的乞丐更無私,為沒有故鄉、沒有朋友而自負,這是何等愚蠢。——可是,惟獨我有這種見識!
——這班好人對他們我有理由蔑視,一次愛撫的機會他們也决不放棄,這幫寄生在我們的女人清純和健康上的寄生蟲,而今天,女人與我們又是如此不一致。
我的全部蔑視都有根據:既然我已經遠遠避去!
我避開,我逃走!
我作出解釋。
昨天我還祈求上天:“上天!在人世我們遭罪守懲不少!我打進他們的隊伍為時已久!這些人我五一不識。我們彼此也一嚮深知:我們相互憎厭。仁慈與我們不相幹。但我們圓滑知禮;我們同人世的關係非常適應合禮。”這奇怪嗎?人士!商人,頭腦簡單的人!——我們可不是喪盡廉恥的人。——但是,上帝的選民,他們又怎樣接待我們?有不好惹的人,有心性快活的人,有冒牌選民,我們必須拿出膽力與卑躬屈膝才能與他們接近。他們是獨一無二的選民。可不是好奉承的人。
衹需付出兩個銅板的理性——快得很!——我發現我苦惱原來不是我沒有盡早看出我們原本是西方人。西方的沼澤地!我不信光明敗壞,形式陳舊,行動錯亂……好!我精神絶對希求承擔東方衰落以來精神已經承受的全部無比殘酷的發展……我的精神,有這樣的企求!
……我衹值兩枚銅板的理性已經用盡!——精神就是權利,它要求我留在西方。取得預期的結論,就必須讓精神沉默。
殉道者的榮耀,藝術的光輝,發明傢的自豪,掠奪者的狂熱,我全部交付給魔鬼;我要返回東方。回歸初始的永恆的智慧。——這顯然也是一場粗野怠惰的空夢!
逃避現代痛苦這種賞心樂事我决不希求。古蘭經上駁雜的箴言我看不明白。——自從基督教義這門學問公之於世,人就在玩把戲,證明各種不言自明的事理,藉這類證明自吹自樂,而且非這麽活不可,這不是實實在在的苦刑是什麽!精緻巧妙的拷問,鬍調無謂的酷刑;我精神上種種虛妄混亂的根源。也許人的本性也感到厭煩!普律多姆先生原來與基督同時降生。
是不是因為我們都在迷霧中辛苦耕耘!我們吞吃熱病也佐以多汁的菜蔬。還有酗酒!還有煙草!還有無知!還有獻身!——這一切,與東方的思想、智慧,初始的故土,不是相去很遠嗎?既發明這樣一些毒藥,為什麽又有一個現代世界!
教會人士說:可以理解。你們所說的本事伊甸園。東方民族歷史,與你們何幹。——是真的;我是想念伊甸園!我做的什麽夢,古代種族的純真!
哲學家說:世界不紀年。有的衹是人類大遷徙。你在西方,可以自由遷居去你的東方,你要它多古老就有多古老,——隨你去。衹要不是戰敗者。哲學家,你的確屬於你麽的西方。
我的思想,多加小心,註意提防。施用暴力救世的政黨不見存在。你需要磨煉!——啊!對我們來說,科學進展還不夠快!
——我發現我的精神沉睡了。
如果精神此刻覺醒,即刻我們就進到真理,也許真理正率領它的天使圍着我們哭泣!……——如果思想此刻覺醒,也許我不會屈從毒害身心的本能,不會退到一個古老的時代!……——如果思想永遠清醒,我必將在智慧之中涵泳徜徉!……
噢,純真!純真!
衹有在這清明醒悟的一刻,纔讓我看到純真的美景!——人憑藉精神思想通嚮上帝!
痛苦至極的大不幸!
閃光
人類的勞動!這就是時時照亮我的黑暗深淵的那種爆發。
“棄絶虛妄:需要科學,前進!”現代《傳道書》發出這樣的號召,也就是說,全世界都在這樣呼籲。可是壞蛋和懶漢的臭屍正在猛烈襲擊其他人的心……啊!快快,更快一點;未來的報償,永恆的奬勵,越過黑夜,就在那裏……難道我們棄而不取?……
——我能做什麽?我懂得勞動,我能工作;可是科學發展過於緩慢。祈禱卻在快步嚮前,陽光也在怒吼……我看得十分清楚。太簡單了,而且天太熱了;人們並不需要我。我有我的責任,我要效法多數人,照他們那樣放棄責任,我為此感到自豪。
我一生空耗已經耗盡,沒有用了。好吧?咱們就裝聾作啞、裝模作樣,偷懶,什麽也不幹,天可憐見!還要存在下去,那就玩玩鬧鬧,夢想那妖異的愛情和奇幻的宇宙。再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對於世界多重表象爭論不休,你們這些江湖術士,乞丐,藝術傢,匪徒,——教士!我躺在醫院床上,有濃烈的乳香氣味襲來;神前看管香火的人,聽懺悔的神甫,殉道者……
我童年所受的骯髒教育我終於弄懂。後來又怎麽樣!……我已經二十歲,既然別人也是二十歲……
不!不!現在,我在對抗死亡!與我的自負相比,勞動未免過於輕鬆:背叛世界也許是極為短暫的痛苦。在最後時刻,我還要嚮左右兩面發動進攻……
於是,——啊!——可憐的親愛的靈魂,我們也許不會把永恆喪失!
清晨
可喜可愛的青春,神奇壯美的青春,應該寫在金葉上,都不是我也曾享有過一次,——太幸運了!因為犯了罪,犯過錯誤,我就應該像現在這樣軟弱?你希望野獸發出痛苦的嚎叫,你希望病人絶望無告,你希望死者有惡夢糾纏,你給我講講我的墮落和我的沉迷不醒。為什麽乞丐《天主經》、《聖母經》長誦不停,我,我卻沒有能力給自己作出解釋。我再也不知如何說話了!
今天我相信,我同我的地獄的關係已經告終。我的永遠倦怠不堪的眼目在銀星照耀下惺忪醒來,生命之王,朝拜耶穌誕生的三博士、三個國王,心、靈魂、思想,卻未見有所動。我們將在什麽時候穿越遠方海岸和山嶺前去朝拜新的勞動,新的智慧,歡呼暴君、魔鬼逃走,迷信終結,去瞻拜人世上新的聖誕——作為去得最早的一批人!
天界升起了和歌,人民在前進!奴隸們,生命,我們不要詛咒生命。
永別
已經是深秋!——何必惋惜永恆的陽光,既然我們立誓要找到神聖之光,——遠遠離開那死於季節嬗替的人。
秋天。我們的航船在靜止的霧靄中轉嚮苦難之港,朝着沾染了火與污穢的天空下的都城駛去。啊!衣衫襤褸,雨水浸壞的面包,喝得爛醉,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千萬種情愛!這吞食無數靈魂無數屍體的鬼女王,她决不肯就此罷休,而且億萬死去的靈魂還要接收審判!我看見我的皮肉被污泥濁水和黑熱病侵蝕蹂躪,頭髮、腋下生滿蛆蟲,心裏還有大蛆蟲輾轉蠕動,我躺在不辨年齡、已無知覺不相識的人中間……我也許就死在這裏了……可拍的景象!我憎恨貧窮。
我怕嚴寒的鼕日,因為那是需要安全舒適的季節!
——有時我看到一望無際的海灘上空布滿潔白如雪歡欣鼓舞的國度。一艘金色的大船在我上空有彩旗迎風搖曳。我創造了應有盡有的節日,應有盡有的勝利,應有盡有的戲劇。我還試圖發明新的花卉,新的星辰,新的肉體,新的語言。我自信已經取得超自然的法力。怎麽!我必須把我的想象和我的記憶深深埋葬!藝術傢和說故事人應得的光榮已經剝奪!
我呀!我呀,我說我是占星術士或者天使,倫理道義一律免除,我還是帶着有待於求索的義務,有待於擁抱的坎坷不平的現實,回歸徒弟!農民!
我受騙了,上當了?仁慈對於我是否也是死亡的姐妹?
最後,因為我是靠謊言養育而生,我請求寬恕。好了。好了。
不必伸出友誼之手!到哪裏去尋求救援?
是的,至少新時代是及其嚴酷的。
因為,我可以說,我是勝利了:咬牙切齒,怒氣咻咻,惡聲悲嘆,都已經緩和下來,一切邪惡的記憶都已一筆勾銷。我的最後的懊恨也大可收回,——乞丐,匪徒,死亡之友,各類發育不全的落伍者,嫉恨之心就留給他阿門。——你們這些下地獄的,要是我能復仇該有剁好!
絶對應該作一個現代人。
贊美詩,一句也不要:走一步是一步。嚴峻的黑夜!斑斑血跡已經曬幹,在我的臉上還在冒煙,我身後一無所有,除去這令人膽戰心驚的叢叢灌木!……精神上的搏鬥和人與人之間的戰鬥一樣激烈殘酷;至於正義的幻象,那是衹許上帝享有的樂趣。
現在是明天的黑夜。強勁活力的悸動和實有的溫情,讓我們都領略一番。等到明天,黎明初起,我們憑着強烈的耐力的武裝,要長驅直入,走進輝煌燦爛的都城。
說什麽友誼之手!最有趣的樂事,是我可以嘲笑自古即有的騙人的愛情,羞辱那些謊話連篇的夫妻伉儷——我在那裏親眼看到女人的地獄;——而且,在一具靈魂,一具肉體中真正占有真實,對於我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兰波
強·尼可拉·阿瑟·蘭波(法語: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1854年10月20日-1891年11月10日),或譯阿爾圖爾·蘭波、韓波、林包德,19世紀法國著名詩人,創作時期僅在14-19歲,之後便停筆不作。受法國象徵主義詩歌影響,超現實主義詩歌的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