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德里克·沃尔科特
Derek Walcott 星期一詩社 2019-11-23
德裏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聖盧西亞詩人、劇作傢及畫傢,主要作品有《在緑夜裏》、《西印度群島》、《白鷺》等。1930年1月23日,德裏剋·沃爾科特出生於聖盧西亞的卡斯特裏。1953年,畢業於西印度大學獲得文學學士學位。1962年出版詩集《在緑夜裏》。曾獲得1992年諾貝爾文學奬和2011年艾略特奬。2017年3月17日,德裏剋·沃爾科特在聖盧西亞的傢中因病去世,享年87歲。沃爾科特善於把最日常的生活轉化成藝術作品,每件作品都充滿了異常復雜的技術,這不是為了單純地增加寫作的難度,而是為了使同等復雜的現實呈現出水晶般透明的質地。寫尋常的現實,用曉暢的語言、復雜的技術達成精確清晰的效果。沃爾科特的詩作常常抵達一種無限繁衍、無限變化的意象,他經常說,加勒比世界的一切都是混雜的,語言是混雜的,美麗的自然風景蒙了塵土,寬闊的海灘上扔着報廢的美製吉普車,許多人一貧如洗地生活在豐足的自然物産之間。短短幾句話裏就有着多重的混雜:衰敗與生命,寂寥與熱鬧,收穫與無所得,太陽滋養萬物也炙烤萬物。沃爾科特像孩子那樣在風景裏遊弋,報出村莊的名字,這些世人聞所未聞的村莊給大海鑲上可有可無的邊。《剋魯索之旅》中有一段寫他自己駕車在懸崖邊的公路疾馳時看到的景象:海,像一塊“結結巴巴的帆布”,“結結巴巴”一詞將視覺上的皺褶般的海浪轉化為了聲音裏的磕絆,代表了一種不明晰的、破碎的言詞表達。他的詩擯除了幾乎所有個人生活和生平信息,就連愛情和生老病死都很少以明晰的詞句出現。大海的意象彌漫於行句之間,作者仿佛隨時可以跨出字句去踏浪一樣。大海,讓人在感受存在的同時感受被擦除:“浪濤一遍遍衝刷着沙子,天上的雲彩飛速變形,人永遠在水中走”,別說各種膚色、語言和宗教,無常形、無常態的東西都在這裏彙聚。
沃爾科特的早期詩作大多描寫個人的孤獨和與當地生活習俗的不協調,揭示了多種族社會的矛盾。中近期詩作受英國現代詩人迪倫·托馬斯等人的影響,並吸取了當地民間歌舞的節奏和韻律。詩意象富麗敏感,充滿律動和感性,具有巨大的啓發性。在《緑色的夜》中,作者運用傳統的詩歌體裁,其中包括十四行詩體,表達了他忠於祖國和人民的強烈的思想感情,其特點是把深邃的理性思考與藝術技巧融為了一體。《海葡萄》表明詩人極力衝破歐洲文化傳統的樊籬,走自己獨立的創作道路,開始形成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詩中不再有早期作品中加勒比環境與歐洲文學的衝突意識。自傳性長詩《另一種生活》是沃爾科特藝術生命的新起點,他拋棄了短小詩歌中的復雜風格,以新的透視法反思了自己的鄉間生活。沃爾科特的詩是非洲文化、歐洲文化、加勒比文化以及東方文化等多元文化交融下産生的碩果,是他兼容並蓄、博採衆長的意識和探索開拓、創新獨立精神所取得的成就。詩題材豐富多彩,風格新穎多變,形式厚重,韻律和諧。畫傢敏銳的洞察力使他得以真實地描繪自然景物,細緻地觀察社會生活,迅捷地捕捉細微感情。感性意象、隱喻的繁富又極大地豐富了他詩歌的表現力。詩的簡潔明晰在一定程度上得益於中國古詩對他的影響。沃爾科特比大多數英國人更深層、更宏亮地使用着英語。他寫的抒情詩——《在緑色的夜晚》和《珊瑚》作為兩種截然不同的作品留在了人們心中——而他早期那些精心調配的十四行係列《島嶼的傳說》確保了近期這些獨白、敘事性詩歌的寫作可能性。沃爾科特的詩歌已超越了自我置疑、自我探索、自我診治的階段而變成了一種公共的資源。
來自非洲的遙遠呼聲
陣風吹亂非洲棕褐色的
毛皮。吉庫尤族如蠅一般迅疾,
靠草原的血河養活自己。
一個撒遍屍體的樂園。
衹有挂“腐屍少校”銜的蛆蟲在喊:
“不要在這些死人身上浪費同情!”
統計證實,學者也掌握了
殖民政策的特性。
這意味什麽,對在床上被砍的白孩子?
對該像猶太人一樣消滅的野蠻人?
長長的燈芯草被打碎,成了
鷺鳥的白塵,它們的叫聲
從文明的曙光開始,就在烤焦的河
或獸群聚集的平原上回蕩。
獸對獸的暴力被看作
自然法則,但直立的人
卻通過暴行而到達神聖。
譫忘如提心吊膽的獸,人的戰爭
合着綳緊皮的鼓聲舞蹈,
而他還把死人簽訂的白色和平——
把當地的恐怖成為英勇。
又一次,殘暴的必要性
用骯髒事業的餐巾擦手,又一次
浪費我們的同情(像對西班牙一樣),
大猩猩在跟超人角鬥。
我,染了他們雙方的血毒,
分裂到血管的我,該嚮着哪一邊?
我詛咒過
大英政權喝醉的軍官,我該如何
在非洲和我所愛的英語之間抉擇?
是背叛這二者,還是把二者給我的奉還?
我怎能面對屠殺而冷靜?
我怎能背嚮非洲而生活?
海灘餘生
饑餓的眼睛貪婪地吞吃海景,衹為一葉
美味的帆。
海平綫把它穿上無限的綫。
行動滋生狂亂。我躺着,
駕駛着裝上肋木的一片椰影,
生怕增多我自己的腳印。
吹着沙,薄如煙,
膩煩了,移動一下它的沙丘。
浪潮像孩子似的厭倦了它的城堡。
鹹的緑藤和黃的喇叭花,
一個網緩緩移過空無。
空無一物:充塞白蛉子頭腦的憤怒。
老人的樂趣:
早晨,沉思的後撤,想着
枯葉,自然的安排。
陽光下,狗糞
街了硬殼,發白如珊瑚。
我們結束於土,開始於土。
在我們的內臟裏創世。
細聽,我就能聽見珊瑚蟲在營建,
兩個海浪擊出一片靜默。
掐開一隻海虱,我使雷霆爆裂。
像神一樣,我殲滅神性、藝術
和自我,我拋棄
已死的隱喻:杏樹的葉形心。
成熟的腦爛得像個黃核桃
孵出它
亂糟糟的海虱、白蛉和蛆,
那個緑酒瓶的福音,被沙塞死了。
貼着標簽,船的殘骸,
握緊的漂木蒼白而帶着釘,如一隻人手。
沼澤
咬嚙着公路的邊緣,它是黑嘴
輕輕哼着:“回傢來吧,回傢來……”
在它粘滯的呼吸背後藏着一個字:
“長”——長出菌類,爛,
根上長滿白斑。
比藤的叢莽、采石場和曬裂的河床
更可怕,
它的恐怖曾使海明維的英雄難移寸步
呆立於看得清的淺處。
它開創虛無。窮人囚犯和黑人的牢獄。
它的黑色情調
每個落日取你生命之血的一個塗片。
奇怪可怕的蜿蜒!紅色樹叢中每株樹苗
蛇一般彎麯,它的根淫穢可憎
如一隻六指的手,
掌心裏藏着背披青苔的蟾蜍,
名叫“蟾蜍凳”的毒菇,烈性的薑花,
血的花瓣,
虎斑蘭花斑斑的陰戶,
離奇古怪的鬼筆陰莖
沿着唯一的路糾纏過客。
深深地,比睡眠更深,
像是死,
太富於衰減,太窒於呼吸。
在迅速註滿的夜裏,看
最後的鳥如何仰喉啜飲夜色,
野樹如何滑
同黑暗,與擴散着的
記憶缺乏癥一同變黑,漸漸進入
虛無的邊界,混合
肢、舌、筋,成為一個結
如同混沌,如同面前的這條
路。
海的懷念
有樣搬走了的東西在這座房子耳朵裏吼叫,
挂起無風的簾,擊暈鏡子
直到衹剩反應而沒有實體。
有個聲音好像風車咬牙切齒直到
死死地剎住;
震耳欲聾的空缺如狠狠一擊。
它箍住這山𠔌,壓低這山峰,
它使姿態疏遠,使這支鉛筆
穿透厚厚的空虛,
它用沉寂裝滿櫥櫃,摺起酸味的衣服
像死者的遺物那樣準確,
像死者由親愛者運行着,
不抱信心地,期望着占據。
珊瑚
這株珊瑚的形狀與因它而凹陷的
手掌對應。它的
突然的空缺多麽沉重。像浮石,
像你的乳房在我手掌的杯中。
海一樣的冷,它的乳頭粗糙如砂,
它的毛孔像你的一樣,閃着鹹汗。
空缺的身體撤走了重量,
再沒有另一個能像你光潤的身體一樣
創造出如此精確的空缺,恰似這
珊瑚石,放在案頭髮白的
紀念品架上。它嚮我的手挑戰
去做一切情人的手從未體驗的探尋:
另一個身體的本真。
仲夏(節選)
14
路,花斑斑地刻滿車轍紋,發着黴味,
以一條正在蛻皮的老蛇的狂跺暴烈
絞扭着.又重新鑽進樹林,芋葉
在此地茂密,民間傳說在此地開始。
日落是個威脅,當我們沿着瀝青路
登山,走近她的房子,而薯藤
在發着苔鮮黑臭的路邊水溝上爭執,
百葉窗在閉合,像名叫蒂瑪麗的含羞草
閉合眼皮;接着——半透明如紙燈籠,
一座一座房子,燈光從肋條透出,——
路的黑拐角處她有一盞自己的燈。
那兒就是童年.以及童年的告終。
螢火時刻,伴着滾水在煤油罐中
咚咚作響,她開始回憶當初
她給我和我兄弟講的故事。
她每葉每葉,就是加勒比海的圖書庫。
那芬芳的源.我們難忘的幸福!
西多娜,她的頭崇美莊嚴。從她聲音
的溝𠔌裏,黑影一一站起,走路。
她的聲音在我書架上旅行。
她就是燈光,兩個分不開的雙生子
凝視着,入迷地,合成一個黑影。
25
太陽把我的臉膛燒成了赤陶。
臉把大陽窯的熱度一直帶進屋中。
但我珍惜臉的皺紋猶如藍的水紋。
蚊吶圍着鋸齒形的仙人掌鑽孔,
熔爐燒得夾竹桃的刀葉全部捲刃,
一根圓木,塗滿了狂亂的符號。
一座石屋在臺階上等。白的門廊在燒。
告訴你海濤帶給我的許諾吧:
你格見到透明的誨倫走過,宛如
陽光下的燭焰.沙地上的輕煙,
朦朧而無影。我的手掌被纖繩
切割,我拉這條船拉了四十多年。
我的愛奧尼亞是燒焦的草的味道,
是烤焦的桶柄吱嘎叫嚮鐵銹的群島;
我愛的詩行裏保留着全部節和疤。
我等了整個昏暈的下午,熱得沒法思想,
這陸中之誨的繆斯還在等待命名。
而綳緊的地平綫從這鹹而暗的房裏
什麽也捉不到。椅子出汗。紙弄皺地板。
一隻蜥蜴在墻上喘氣 埃象鋅一樣閃亮。
這時在門亮裏:不是勝利女神在解涼鞋,
是個姑娘在拍腳上的沙,一手扶着門框。
星
假如,在萬物光華中.你真已
暗淡,卻又衹蒼白地退隱
到心照不宣的適當
距離,恰似月亮通宵
逗留樹葉之間,那麽
願你在隱身匿形中給這所屋子以歡樂
星啊,你愛意殷殷,你來之時
未到黃昏,而又已過了
黎明,那麽,願你蒼白的火餡
指引我們心中最深的苦捅
穿越混沌
與平凡白日的
受難。
結尾
事物不爆炸,
它們衹衰退,凋萎。
像陽光從肌膚退色,
像水花在沙灘涸竭,
就連愛情的閃電
也沒有如雷的結尾,
她死亡的聲音
像凋謝的花像肉體
在冒泡的浮石上
一切事物塑造着同一歸宿
直到我們落入
包圍着貝多芬的一片靜寂。
拳
握緊我心房的拳
稍稍放鬆,我喘息着
光明;但它重又
握緊。我何曾不愛
愛的痛苦?但這已超出了
愛而達到了瘋狂。這是
狂人的死抓,這是在
嚎叫着落入深淵之前
緊抓一塊突出的非理性岩石。
心,抓緊吧。這樣至少能活。
愛之後的愛
這一天終將來到
那時你將歡歡喜喜
迎接你自己光臨
你的傢門、你的鏡中,
與你互緻歡迎的笑容
說:請坐。請吃吧。
你會重新愛這個曾是你自己的陌生人。
上酒。上面包。把你的心
交還給它自己,交還給這終生愛你的
陌生人,你為了另一個人而
忘了他,他卻還記着你。
從書架上取下情書、
照片、絶望的短箋,
從鏡裏削掉你的形象。
請坐。享用你的一生。
飛 白 / 譯
德里克·沃尔科特
德裏剋·沃爾科特爵士,KCSL,OBE,OCC(英語:Sir Derek Walcott,1930年1月23日-2017年3月17日),聖盧西亞詩人,1992年諾貝爾文學奬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