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索德格朗
Edith Södergran 星期一诗社 2019-12-07
艾迪特·索德格朗(Edith Södergran)在芬兰东部一个偏僻的村庄默默地死去。她短暂的一生充满了苦难:她所经历的战争近在咫尺,饥饿仍在威胁着人们;出版的四本薄薄的诗集遭到批评家和读者们的嘲笑和冷遇,她的朋友和拥护者屈指可数。她死于肺结核和营养不良,年仅三十一岁。 而时间证明了她存在的价值:许多和她同时代的诗人渐渐消隐,她却从历史的迷雾中放射出异彩。她的诗歌几乎家喻户晓,被传诵,被谱曲,被收入各种选本,被译成多种文字,芬兰还专门成立了索德格朗研究会。她作为北欧现代主义诗歌的开拓者,被载入文学史册。她的名字常常和美国著名的女诗人狄金森、俄国著名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等人相提并论。 有时索德格朗被误认为是瑞典人,其实,她属于芬兰讲瑞典语的少数民族。在她出生的时候,讲瑞典语的芬兰人约占全国人口的百分之二十。那时,在他们之中存在着一种矛盾的文化心理:他们既不是瑞典人,虽然他们的语言是瑞典语;他们也不是芬兰人,虽然他们的国家是芬兰。而索德格朗在文化上的认同就更为复杂。1809年,瑞典败给了俄国,失去了它的芬兰领土,芬兰沦为沙皇统治下的大公的领地。1892年,艾迪特·索德格朗生于彼得堡。
二十世纪的彼得堡是一个国际性的城市。瑞典语仅仅是索德格朗的家庭用语,因而她对瑞典文学的了解一度是很有限的。她上了一所时髦的德国学校,除了德语外,还学会了法语和俄语。在她十四岁那年,她开始了在诗歌创作上的最初的尝试,她那时是用德语写作。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她的名字有一天会和北欧诗歌的新趋向联系在一起。 那个时期,索德格朗一家过的日子多少有点象上流社会的生活:冬天在彼得堡,夏天在芬兰雷沃拉(现在苏联境内)的乡间别墅。但好景不长,命运带来了一连串沉重的打击:1907年她的祖母和他们家收养的一个姐妹相继去世,死亡来自她父亲的肺结核病;翌年,她的父亲也离开了人间。不久,索德格朗被发现也染上了肺结核,那年她才十六岁。 生活中这一巨大的转折,对于索德格朗那年轻的生命来说是猝不及防的。而她对命运的抗争反映在她的诗歌中。就在这一年,她开始用瑞典语写作。有的研究者认为,这一决定与她父亲的死有关,她以此来纪念她那讲瑞典语的父亲。
初次进入疗养院,她的心情无疑是十分沉郁的。她在瑞士逗留了一个时期,返回雷沃拉时健康状况大大好转。随后她堕入情网,和一个已婚男人转瞬即逝的罗曼史使她及其悲观绝望。 1916年,她的第一本诗集《诗》问世,遭到评论界的冷遇。一个评论家问她的出版者是否有意嘲笑讲瑞典语的芬兰人。 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火蔓延到她的家乡,满载军队和难民的火车穿过雷沃拉,雷沃拉位于彼得堡西北仅五十余公里的一条重要的铁路线上。俄国革命切断了艾迪特和母亲来自彼得堡的救济。芬兰于1917年宣布独立,随之而来的内战使人民濒临饥饿的边缘。 索德格朗对于这一切的回答是另几本诗集的相继问世:《九月的竖琴》、《玫瑰祭坛》和《未来的阴影》。评论家们继续保持轻蔑的态度,认为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趣的傻瓜”。 索德格朗的诗歌对于当时的芬兰文坛无疑是一个怪影。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女人,竟敢抛弃格律和韵脚,难道也算得上是诗?尽管如此,还是有少数人承认了她存在的价值。其中之一是另一位女人,作家、评论家黑格·奥尔森。她在一篇评论中对索德格朗的才华表示赞叹。而索德格朗却不得不拒绝了奥尔森在赫尔辛基会见她的邀请,因为“失眠,结核病,身无分文,我们靠卖家具以及亲眷的善意生活。”但是,她异常兴奋。由于缺乏稿纸,她甚至屈辱地卖掉自己的内衣或一个香水瓶。不久,索德格朗终于见到了奥尔森,找到了一个知音的姐妹。她写道:
我的姐妹
你如同我们溪谷上的一缕春风
紫罗兰在阴凉处甜蜜满足的香味。
我要带你去森林那最美的角落:
在那里,我们将互相坦白怎样见过上帝。
这两位女人相遇的时间是短暂的,但这种友谊对她们俩都至关重要。她们之间的通信,奥尔森直到很久之后才公之于世。 “让咱们走出去,获得自由吧!”索德格朗这样说。那仅仅意味着围绕摇摇欲坠的乡间别墅散步,或走向古老的东正教教堂,或穿过古木参天的茂密的花园。也许挣脱了那些枯藤干枝时,她们俩感到了某种自由。 在索德格朗最后的诗作里,她以一种宁静的心绪接受了死亡。但一个主题却始终贯穿了她所有的作品:她关心的是自由和生活中的快乐。她给黑格·奥尔森的信中写道:“你听凭于我的意志、太阳、生命力吧……让生命竭尽全力地斗争吧……我要把我生命力的储备倾注给你。我是生命,快乐的生命。” 在雷沃拉,在艾迪特·索德格朗的世界里,一切都有名字,一切都活着,一切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而随着生命的尽头越来越近,她的爱也越来越炽烈。她的体力渐渐耗尽,她的身体好像消失在她的老式衣服里。一位临终去看望她的诗友写道:“她那又大又灰的眼睛,如同幽暗水面上的月光。而她在微笑。”艾迪特·索德格朗死于1923年仲夏节。
冷却的白昼
1
临近黄昏时白昼冷却下来……
吸取我的手的温暖吧,
我的手和春天有同样的血液。
接受我的手,接受我苍白的胳膊,
接受我那柔弱的肩膀的渴望……
这感觉有点陌生
你沉重的头靠在我胸前,
一个唯一的夜,一个这样的夜。
2
你把爱情的红玫瑰
置于我清白的子宫——
我把这瞬息凋谢的红玫瑰
紧握在我燃烧的手中……
哦,目光冷酷的统治者,
我接受你给我的花冠,
它把我的头压弯贴近我的心……
3
今天我头一次看见我的主人;
战栗着,我马上认出了他。
此刻已感到他沉重的手在我轻柔的胳膊上……
我那银铃般少女的笑声,
我那头颅高昂的女人的自由在哪儿?
此刻我已感到他紧紧地搂住我颤抖的身体,
此刻我听到现实那刺耳的音调
冲击我脆弱的梦、脆弱的梦。
4
你寻求一枝花朵
却找到一棵果实。
你寻求一注泉水
却找到一片汪洋。
你寻找一位女人
却找到一个灵魂——
你失望了。
老房子
多么清新的眼睛面向古老的时间
如同那些漫不经心的陌生人……
我为我的旧坟而憔悴,
我那阴郁的伟大在哭诉
以无人见到的辛酸之泪。
我继续生活在旧日的甜蜜里
在建造新居的陌生人之中
在直到天边的蓝色群山上,
我和那些被俘获的树木低语
有时安慰它们。
多么缓慢的时间消磨事物的核心
并无声地踩着命运沉重的脚后跟。
我必须在这里等待那
给我的灵魂以自由、从容的死亡。
梦幻曲
月照的晚上,清亮的白银
和夜蓝色的波涛,
无数闪耀的浪头,
此起彼伏。
阴影沿着道路降临,
岸上的灌木丛悄声细语,
黑色巨人在他们的要塞守护白银。
深入于夏日之中的沉寂,
睡眠与梦——
月亮滑过大海
皎洁的月光滑过水面。
一种希望
在我们充满阳光的世界里,
我只要花园中的长椅
和长椅上那阳光中的猫……
我将坐在那儿,
我的怀里有一封信,
一封唯一的短信。
那是我的梦……
秋天的日子
秋天的日子是半透明的
涂在森林金色的土地上……
秋天的日子对全世界微笑。
摒除杂念的睡眠多么好呵,
使花朵腻烦,草地变得疲倦,
葡萄树红色的花环在床头……
秋天的日子不再有任何渴望,
它的手指如此冷酷无情,
处处隐约闪现在自己的梦中
白雪花纷纷落下。
我
我是个陌生人,在这片
位于重压的深海之下的国土,
太阳用一束束鬈发探望
而空气在我的双手之间浮动。
据说我曾生在狱中——
这里没有我所熟悉的面孔。
难道我是被人扔进海底的石头?
难道我是枝头上过重的果子?
在这里我潜伏于沙沙作响的树下,
我将怎么爬上这滑溜溜的树干?
摇摆的树顶交叉在一起
我想坐在那里观望
我故土的烟囱中的烟……
紫色的黄昏
我随身携带紫色的黄昏来自我的远古时代,
赤裸的处女们和奔驰着的山陀①嬉戏……
金灿灿的日子目光明亮,
只有阳光向一位温柔的女人的躯体致意……
男人没有到来,他不曾存在,永远不会存在……
男人是一面被太阳的女儿愤怒地掷向峭壁的虚假的镜子,
男人是一种谎言,白色的孩子们不懂的谎言,
男人是一颗被骄傲的嘴唇所拒绝的腐烂之果。
漂亮的姐妹们,攀登那最坚硬的岩石,
我们都是女战士,女英雄,女骑手,
是贞洁的眼睛,天空的眉毛,玫瑰色的幼虫,
似乎沉重的激浪和掠走的群鸟,
我们是最意外的期待和最深的红色,
是老虎的斑纹,绷紧的弓弦,不怕晕眩的星星。
①希腊神话中一种半人半马的怪物。
现代处女
我不是女人。我是中性的。
我是孩子、童仆,是一种大胆的决定,
我是鲜红的太阳的一丝笑纹……
我对于所有贪婪的鱼来说是一张网,
我对于每个女人是表示敬意的祝酒,
我是走向幸运与毁灭的一步,
我是自由与自我之中的跳跃……
我是在男人耳中血液的低语,
我是灵魂的颤栗,肉体的渴望与拒绝,
我是进入新乐园的标记,
我是搜寻与勇敢之火,
我是冒昧得仅深及膝盖之水,
我是火与水诚实而没有限度的结合……
朝向四面八方的风
没有鸟儿迷途地飞入我隐蔽的角落,
没有黑色的燕子带来渴望,
没有白色的海鸥通报大风的到来……
我的野性站在峭壁的阴影里警戒,
准备逃避那细微的声音和逼近的脚步……
寂静和天穹是我神圣的世界。
我有一扇门朝向四面八方的风。
我有一扇金门朝向东方——为了从未到来的爱,
我有一扇为了白昼的门,和另一扇为了我的悲哀的门,
我有一扇为了死亡的门——它永远敞开。
我们的姐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漫步……
我们的姐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漫步,
我们的姐妹站在水边歌唱,
我们的姐妹坐在石上等待,
水和空气在她们的篮子里
她们称之为花。
而我举起手臂抱住十字架
哭泣。
有一次,我曾象片浅绿色的叶子般轻柔
高悬在蓝蓝的空中。
当时,两把剑在我的体内交叉
一位征服者把我托向他的嘴唇
他的抚摸如此轻柔,我没有推拒,
他把一颗闪光的星星固定在我的额头
离开了泪水中颤抖着的我,
在一个名叫冬天的岛上。
秋天最后的花朵
我是秋天最后的花朵。
我曾被摇荡在夏日的摇篮里,
我曾被置于面对北风的岗位上,
红色的火焰出现
在我苍白的两颊。
我是死去的春天最年轻的种子:
最后死去是多么容易;
我已看到那童话似的蓝色的湖,
我已听见那正在死去的夏日的心跳,
我的花萼只握住死亡的种子。
我已看到秋天那布满星星的深奥的宇宙,
我已看到温暖的炉边那远处的光亮:
走同样的路是多么容易。
我要关上死亡之门。
秋天苍白的湖
沉重的梦,梦见
那沉入海中的
一个春天雪白的岛。
你的波纹如何隐藏,
你的镜子如何忘记
那逝去的日子。
轻柔而无声地承受高空
如同生与死的一瞬间
在昏睡的浪头吻另一浪头之中。
黑或白
河水在桥下流动
花朵在路边闪耀
森林弯腰对大地悄声细语。
对于我,这里不高不低,
不黑不白,
自从我看见一个白衣女人
在我爱人的怀抱里。
秋天
赤裸的树立在我的房子周围
让无边的天空和大气进来,
赤裸的树齐步走向岸边
在水中映照它们自己。
一个孩子仍在秋天灰色的烟雾里玩耍
一个小姑娘手中拿着鲜花散步
在天边
银白色的鸟儿起飞。
星星
当夜色降临
我站在台阶上倾听;
星星蜂拥在花园里
而我站在黑暗中。
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
你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
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
岸诗两首
我的生命赤裸得
如同灰色的岩石,
我的生命冰冷得
如同白色的高地,
可我的青春带着燃烧的双颊而坐
并欢腾: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赤裸的我
整天躺在灰色的岩石上——
冰冷的微风来自那红色的还有:
太阳正在落下!
在灰色的岩石之中
平放你白色的躯体,为
逝去的日子而悲伤。
你在童年听过的那些故事
正在你的心里哭泣。
寂静没有回声,
孤独没有镜子,
淡蓝的空气透过所有的裂缝。
窗里立着一支蜡烛
窗里立着一支蜡烛,
慢慢地燃烧
诉说某个在这里死去的人。
几棵云杉无声地立在
一条突然止于雾中墓地的
道路周围。
一只鸟尖叫——
谁在那里?
林中湖泊
我独自在林中浅蓝的湖泊
那阳光充足的岸上,
空中漂浮唯一的云朵
水面漂浮唯一的小岛。
夏日成熟的芳香
从每棵树的水珠中滴落
进入我敞开的心里
淌下小小的一滴。
星光灿烂之夜
不必要的受难,
不必要的等待,
世界象你的笑声一样空洞。
星星纷纷坠落——
寒冷而宏伟的夜晚。
爱在其睡眠中微笑,
爱梦见永恒……
不必要的恐惧,不必要的痛苦,
这世界比乌有还小,
从探入深渊的爱的手上,
滑落永恒的戒指。
词
热烈的词,美妙的词,深奥的词……
它们象谁也看不见的
夜里的花香。
空白潜藏于它们背后……
也许它们是缭绕的烟雾
来自爱的温暖的炉边
幸福之路
我们无法理解
奇迹怎样发生——
这里没有幸福之路
没有幸福的人能想起
那把他领向幸福的暗门之路。
哎呀,要抓住幸福之鸟
等于在无路的地方行走
等于无手的人抓取东西
想当幸福童话里的国王
等于茫然无知地站在那里。
我们期待来自白昼的奇迹,
白昼注定寒冷而苍白。
再问问,疲惫的脑袋,
你的梦,你的幸福之星,
是不是欺诈和诡计?
在大森林里……
在大森林里我迷了路,
我寻找我那童年听过的童话故事。
在高山中我迷了路,
我寻找我那少女时代建造的空中楼阁。
在我爱人的花园我迷了路,
我的渴望追随快活的杜鹃栖息在那里。
我们女人
我们女人,我们和褐色的土地如此亲密,
我们询问布谷鸟那春天的期待,
我们拥抱那粗野的云杉树,
我们在日落时寻找标记和忠告。
我曾爱过一个男人,他什么也不相信……
一个寒冷的日子,他带着空虚的眼睛而来,
一个沉重的日子,他带着丧失记忆的眉毛而去,
如果我没有孩子,那是他的……
早来的黎明
最后的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烁。
我从我的窗户看见它们。天空苍白,
一种遥远的白昼的暗示自远方开始。
沉寂使宁静铺展在湖面,
沙沙的声响埋伏在林中,
而我的老花园呆呆地听着,
夜的气息在路上滑过。
北方之春
我的一切空中楼阁雪一般消融,
我的一切梦境水一般流逝,
我曾爱过的所有遗迹
是蓝天和一些苍白的星星。
风在林中迅速地移动。
空虚休眠,水波寂静。
那棵老云杉树站着回味
他在梦中吻过的白云。
悲伤的花园
哦,窗户看见
墙壁记住,
那花园会忍受住悲伤
一棵树会转身问:
谁没有来,怎么不好,
为何空虚沉重,一言不发?
苦涩的康乃馨丛生在路边
那里云杉的幽暗深不可测。
低岸
轻快的鸟儿在高空
不为我飞翔
而沉重的石头在低岸
为我歇息。
我久久躺在昏暗的山脚下
倾听强壮的松枝之中
那风的号令。
我趴在这里,向前眺望:
这里一切是陌生的,引不起回忆,
我的思想不曾诞生在这里;
这里空气湿冷,石头圆滑,
这里一切已经死去,引不起快乐,
除了破碎的长笛被春天留在岸上。
黄昏
我不想听森林所传的
流言蜚语。
在云杉中还能听到沙沙响
和树叶里的叹息声,
阴影仍在忧郁和树干之间滑行。
上路吧。没有人会遇见我们。
玫瑰色的黄昏沿着无声的树篱入梦。
道路慢慢地行进,小心翼翼地爬升
停下来回望那落日。
别让你的骄傲垮了
别让你的骄傲垮了,
别渐渐变得赤裸
温柔地进入他的怀里,
宁可流泪离去
这世界从来没有见过
从来无法判断。
对于一个心地纯洁的孩子来说
追随幸福的足迹并不难,
可我们的灵魂只能战栗。
由于一个在欢乐而又短暂的春天见过泥土的人
那里什么也没有剩下
除了热切地冻结的死亡。
两个女神
你见到幸福的那副面孔时,你失望了:
这个满脸倦容的睡眠者,
她得到众人的崇拜和纷纷的议论,
所有鲜为人知的女神,
统治那风平浪静的大海,
茂盛的花园,阳光闪耀的无尽的日子,
而你下决心永远不为她效劳。
于是深深的悲哀更深地重归于她的眼中,
一个人永远不召唤,
所有众所周知而了解甚少的女神,
统治那暴风雨的大海和正沉没的船只,
统治那些终身的监禁,
以及搁在母亲子宫里那孩子身上沉重的咒语。
悲哀
无暇的姐妹,别攀登那群山:它们骗过我,
它们没有什么可赐予我的渴望。
我把从松树折下的枝条作为纪念品
松树把影子投在路上羽毛般精美,
沿着我过去的足迹找到返回大海之路。
大海成千上万的玩具,被抛上沙滩——
我徒劳地为我的亮光薄呢找一件装饰品。
来吧,和我坐在一起,我会诉说我的悲哀,
我们应互相倾吐秘密。
你将展示你的美和你凝视的姿态,
我将奉献给你我的沉默和我倾听的习惯。
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不会讲故事,不懂道理,
我的灵魂只会哭笑,扭紧它的双手;
我的灵魂不会记忆和防御,
我的灵魂不会考虑或赞许。
我幼年时看见过海:它是蓝的。
我年轻时见过花:她是红的。
如今一个陌生人坐在我的身旁:他没有颜色,
可我并不比处女怕龙那样更怕他。
骑士到来的时候,处女白里透红,
而我的眼睑留下青晕。
爱
我的灵魂是天空浅蓝色的衣裳;
我把它留在海边的峭壁上
赤裸裸的,我走向你好象一个女人。
好象一个女人我坐在你桌上
饮下一杯酒,吸进了玫瑰的芳香。
你认为我很美,象你在梦中所见的,
我忘掉了一切,忘掉了我的童年和家乡,
只知道你的爱抚俘虏了我。
你微笑着拿来一面镜子,让我看看自己。
我看见我的双肩是尘土做的,又化为粉齑,
我看见我的美是病态的,除了消失没有别的欲望。
哦,把我紧紧搂在你怀里,使我不再需要什么。
映照之井
命运说:白色你会活着,红色你会死去!
但是我的心判定:红色我会活着。
如今我所住的国土,那里一切属于你;
死亡从不进入这个王国。
我整天坐着,胳膊倚在大理石井沿上。
有人问我,这里有没有幸福
我微笑着摇摇头;
幸福很远,在那里一个年轻的女人坐着缝孩子的毛毯,
幸福很远,在那里一个男人走在林中建造小屋。
这里,红玫瑰围着那些无底的井生长,
这里,美好的日子映照它们的笑容
而硕大的花朵失去最美的花瓣……
三姐妹
大姐爱上了甜甜的野草莓。
二姐爱上了红色的玫瑰。
三姐爱上了死者的花冠。
大姐结了婚;
据说她很幸福。
二姐倾心而爱;
据说她变得不幸。
三姐成了圣者;
据说她会得到永生的金冠。
美
什么是美?问问每个灵魂——
美是所有的泛滥、生长、溢满及所有的赤贫;
美是对夏日的忠诚,是对秋天的赤裸;
美是鹦鹉的羽衣或预示暴风雨的日落;
美是一种明显的特征和自己的口音:是我,
美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和一队默默的送葬行列,
美是唤醒命运的微风那扇子轻轻的摇动:
美是玫瑰般的妖娆
或因阳光照耀而宽恕的一切;
美是僧侣挑选的十字架或情人送给女士的项圈,
美不是诗人给自己添上的乏味的佐料,
美是进行的战争,寻找的幸福,
美是为更高权力的效劳。
生命的姐妹
生命酷似死亡,犹如姐妹。
死亡没有什么不同,
你可以抚爱她,和她握手,捋平她的头发,
她会奉献给你一朵花和微笑。
你可以把脸埋在她的怀里
并听见她说:离去的时间到了。
她不会告诉你她是别人。
死亡并非呈青白色地躺平,面向大地,
或仰卧在尸架上:
死亡脸颊绯红地到处走动,和每个人谈话。
死亡有温和的容貌和虔诚的脸颊,
她把柔软的手放在你心上。
谁能感到自己心上那只柔软的手,
太阳就无法照暖他,
他冰一样冷,他不爱任何人。
岸上
每当下雨海灰濛濛时,我就生病……
我和太阳欢笑,和风奔跑,和海打趣:
海是我唯一的爱人。
我和蝙蝠一起住在山洞里,
可我纯洁无暇,有一双骗人的眼睛。
我的脚是我所见过最美的,
我不停地在水和泡沫中洗濯。
我的手漂亮而光滑。
我象欣然微笑的海岸一样闪耀。
我和那些过往的漫游者相对而视
因此他们迷失方向而一辈子不得安宁。
哎哟,可当我抱住头时
是什么让我疼痛?
我那么使劲地撞上礁石,我快要死了,
因为我徒劳地伸出手臂
向那位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生命
我,自己的囚徒,这样说:
生命不是那穿戴轻柔的绿天鹅绒的春天,
或一个人很少得到的爱抚,
生命不是一种离去的决心
或支撑脊背的苍白的双臂。
生命是俘虏我们的狭小的圆圈,
这无形的圆圈我们从未跨越,
生命是经过我们身边的幸福,
是我们无力去迈的数千步。
生命是蔑视自己
不动地躺在井底
知道上面阳光闪耀
金色的鸟飞过空中
光阴似箭。
生命是挥手暂别,回家,睡觉……
生命对于自己是个外人
对于每个外人是一副新的面具。
生命是一个人不在乎的幸福
推开那罕见的时刻,
生命是相信自己的软弱和缺乏勇气。
地狱
地狱多么富丽堂皇呵!
在地狱没有人谈论死亡。
在地球深处,地狱围墙高筑
并用灼热的花朵装饰……
在地狱没有人说一句空话……
在地狱没有人喝水,没有人睡觉
没有人休息,没有人静坐。
在地狱没有人讲话,但大家哀号,
那里,眼泪并非眼泪而一切悲哀软弱无力。
在地狱没有人生病,没有人疲倦。
地狱不变,地狱永存。
痛苦
幸福没有歌,没有思想,一无所有。
击碎你的幸福吧,因为它是灾祸。
幸福和睡眠的灌木里清晨的耳语一起漫步而来,
幸福随那些在蓝色的深渊之上的浮云飘离而去,
幸福是正午的热度中入睡的原野
或沐浴在垂直射线下无边的大海,
幸福软弱无力,她睡眠、呼吸而一无所知……
你感到痛苦吗?她巨大而强壮,秘密地握紧拳头。
你感到痛苦吗?她在悲哀的眼睛下面带着希望的微笑。
痛苦给予我们所需的一切——
她给我们通向死亡之国的钥匙
在我们犹豫的时候,她把我们推进大门。
痛苦为孩子们洗礼,和母亲一起彻夜不眠
并打制所有结婚的金戒指。
痛苦统治着众人,她捋平思想家的前额,
她把首饰系在贪婪女人的脖颈上,
当男人从情人那里走出来时,她站在门口……
痛苦还赐给她所爱的人什么?
我所知道的仅仅如此。
她献给我们珍珠和鲜花,她给予我们歌与梦,
她给我们一千个空洞的吻,
她只给我们一个真实的吻。
她给我们陌生的灵魂和古怪的思想,
她给我们毕生最高的奖赏:
爱、孤独和死亡的面孔。
病人来访
我带给你开满单瓣花朵的枝条
来自春天的大森林。
你沉默不语,你垂下目光
你那因病深陷的眼睛
在看水晶花瓶上的光影。
你沉默不语,你微微一笑,
因为这个春天将从你的心旁经过。
我们无言以对。
肖像
为了我的短歌,
那些古怪的挽诗,落日渲染的挽诗,
春天奉献给我一只岸的鸟蛋。
我请情人把我的肖像画在厚壳上。
他在褐土上画了棵小洋葱——
而在另一面,一个松软的圆沙丘。
现在是秋天,金色的鸟儿
都穿过湛蓝的水面飞回家去;
我坐在岸上,凝视那粼粼闪光
告别的飒飒声在树枝之间。
告别很沉重,分离近在眼前,
而重逢是无疑的。
因此当我枕臂而眠时变得易醒。
我感到在眼睛上一位母亲的呼吸
一位母亲把嘴贴在我的心上:
好好睡吧,我的孩子,太阳已落——
危险的梦
别太接近你的梦:
它们是一缕烟,会被吹散——
它们是危险的,可以容忍。
你和你的梦相对而视了吗?
它们是病态的,一无所知——
它们只有自己的思想方式。
它们是一种谎言,应该离去——
它们是一种疯狂,需要留下。
新娘
我的交际圈是狭小的,我的思想的戒指
套在我的手指上。
在我周围一切陌生的基础上保存一点温暖,
如同水仙花被里那种淡淡的香味。
或成千上万的苹果悬垂在我父亲的庭园里,
它们自己变圆、成熟——
我变化莫测的生命也是如此,
成形、变圆、饱满,光滑而简单。
狭小是我的交际圈,我的思想的戒指
致爱神
爱神,众神之中你最残忍,
为什么你把我领进黑暗的国土?
当小姑娘们长大成人
她们被摈弃于光明之外
投入一间黑屋子里。
难道我的灵魂吉星般一动不动
从前它曾被纳入你红色的轨道?
看看吧,我的手脚被束缚,
试探吧,我被逼近我全部的思想。
爱神,众神之中你最残忍:
我不逃避,我不期待,
我仅仅象牲口一样忍受痛苦。
生病的日子
我的心被挤在狭窄的裂缝里,
远离我,我的心被置于
一个偏远的岛上。
白色的鸟儿飞来飞去
带来我的心活着的消息。
我知道它靠什么活着——
靠煤块和沙子
在锐利的石头上。
我整天仰卧等待黑夜
我整夜躺着等待白昼,
我病卧在天国的花园里,
我知道我不会好转,
渴望和憔萎病不会好转。
我象棵蜀葵般发烧,
我象片粘叶渗出芳香。
在我花园的尽头躺着沉寂的湖。
热爱泥土的我
知道没有什么比水更好。
我没人看见的全部思想
落入水中,
我那不敢向任何人表白的思想。
这水里充满秘密!
一无所有
安静吧,我的孩子,那里没有什么,
一切正如你所见的:树林、烟雾、消失的铁轨。
在一片遥远的国土的某处
那里有蓝蓝的天和一堵玫瑰攀附的墙
或一棵棕榈树,一阵和煦的风——
那就是一切。
那里除了云杉枝头的雪以外,什么也没有。
那里没有热烈的嘴唇可吻的东西,
所有的嘴唇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冷。
可你说,我的孩子,你的心脏强健有力,
而白白地活着还不如死去。
你从死亡中想要什么?你没有觉得他的衣服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
没有什么比自杀更令人作呕。
我们应该珍爱生命那患病的漫长时刻
和渴望那抑郁的岁月
就象沙漠开花时的短暂瞬间。
存在的胜利……
我怕什么?我是无穷的一部分。
我是所有伟大力量的一部分,
千百万个世界之内一个孤独的世界,
如同一颗最后消失的一级的星星。
活着的胜利,呼吸的胜利,存在的胜利!
冰冷地贯穿人的静脉那感情的时间的胜利
以及对无声的夜之河的倾听
和在太阳之下的山上站立的胜利。
我漫步在太阳上,我站立在太阳上,
除了太阳我一无所知。
时间——皈依女人,时间——自毁女人,时间——女巫,
你难道带着新的阴谋而来,把一千种诡计献给我的存在
象小小的种子,盘绕的蛇,海中的礁石?
时间——你这女凶手——离开我!
太阳用香甜的蜂蜜涨满我的乳房
她说:所有星星最终消失,可它们总是无畏地闪耀。
薄暮
夜戴着羊毛似的胡子趾高气扬地来临,
满面春风对半遮的世界微笑。
无形而巨大,无言的紫丁香
勾出薄暮中公园的轮廓。
俏丽的紫丁香有着嗜睡的耳朵,
它们梦见夕阳西下……
梦幻的薄暮会对那未被察觉而窃取的
醒着的思想干些什么……
发现
你的爱使我的星星暗淡——
月亮在我的生命中升起。
我的手在你的手里感到不自在。
你的手是欲念——
我的手是渴望。
强健的风信子
你无法使我相信令人恶心的苍蝇
——报复和渺小的贪欲。
我相信那些洒下经久芳香的强健的风信子。
百合花痊愈而纯净,犹如我自己的苛刻。
它们聚集恶臭和瘟疫。
我相信那些硕大的星星会为我的心愿开路——
大约在太阳与南方之间,北方和夜之间。
明天到来的是什么?
明天到来的是什么?也许不是你。
也许是另一种拥抱,一种新的接触和类似的痛苦……
我将带着独一无二的信念离开你:
我将象你自己的痛苦的一部分那样归来。
我将带着新的决心从另一个天堂走向你。
我将带着同一目光从另一颗星球走向你。
我将带着新形式的旧渴望走向你。
我将以一个古怪、邪恶而忠诚的人走向你,
带着来自你内心荒园的野兽的足迹。
你会打击我,严厉而无力,
正如你在打击你的命运、你的幸福、你的星辰时那样。
我将微笑着捻出丝线绕在我的手指上
而我将把你命运的小线轴藏在自己的衣褶里。
小老头
小老头坐着数鸡蛋。
每回数都少一个。
别向他显示你的黄金我的朋友。
扮鬼脸艺人
我除了鲜艳的披肩没有别的,
我那红色的无畏。
我那红色的无畏出去冒险
在一些小小的国家。
我除了腋下的竖琴没有别的,
我艰难地弹奏;
我艰难的竖琴为人和牲口作响
在空旷的路上。
我除了高戴的花冠没有别的,
我那上升的骄傲。
我那上升的骄傲把竖琴挟在腋下
鞠躬告别。
公牛
公牛在哪儿?
我的名声是一块破碎的红布。
我看见并非充血的眼睛,
我听见并非短促而灼热的呼吸,
斗牛场在狂怒的蹄子下震动了吗?
没有。
公牛已没有犄角;
他站在槽边
执拗地咀嚼干硬的草料。
风中飘扬的最红的破布未受惩罚。
暴风雨
人们呵,
一场暴风雨横扫天空
是被你们的渴望召唤而来
由群鹰驮载
到那廉洁的高处?
暴风雨会迫使谁屈服?
那来自高处,自由地展开远古的翅膀的他,
在何处被击中?
你听见
暴风雨中的叫声了吗?
薄雾里战神的头盔……
客人们重新坐在翻起来的桌旁。
陌生人统治这世界……
更高,更美,超凡脱俗。
疯狂的漩涡
保护你的船,从超人的水流中,
从疯狂的漩涡深渊中——
保护你的船,从毁灭那狂喜的浪头中,
它们分崩离析。
小心点——这里你无足轻重——
在力量的狂欢面前生与死是同样的,
这里没有“慢”、“小心”、“试试”。
在溃逃中比你更有力的手握住你的桨。
你独自坚持在那里,一位新型的女英雄。
沉醉于平静,一大堆篝火在反光的冰上,
仿佛不曾为你写下死亡的消息:
神圣的波浪引导你的船向前。
日落景色
看日落时分
庄严地列队行进于粉绿色的海上
那些漂浮的岛屿。
岛屿在燃烧!岛屿象试金石!
岛屿在胜利中列队行进!
直到森林深处之处阴郁
狡诈而嫉妒地发亮——陶醉,炫耀自己,胜利的狂欢……
一片片不幸的森林在苍白的雾中
被占有,被拔起——为君主而统一。
光荣呵!胜利呵!
失败于屈从,狮子般的巨兽们,
在世界昏暗的角落里。
白昼在其尽头登上了王位……
一束束光线被无形的手切断。
复仇
如果我在现实的堡垒中
推倒它没有成功,
我将唱落天上的星星
尽管从未有人如此。
我将唱得使我的渴望停歇,
那从不知休息的渴望,
也许会把竖琴推到一边
好象歌的任务已告结束。
众神的竖琴
众神借给了
凡人们
那银子和象牙的
竖琴在哪儿?
它不曾丢失,
因为永恒的礼物
时间磨损不了
在火中也不会消失。
而如果歌手接近
命运划定的界限,
他从遗忘的地窖里
重新抱住它。
当歌手为它调音时
全世界知道
众神活着
在未知的高处。
明亮的田野
我强而有力。我不怕什么。
天空由于我而明亮。
如果这世界完蛋——
我不会告终。
我那明亮的地平线位于
尘世的暴风雨之夜的上面。
从秘密的光明的田野里出来吧!
坚定地等待我的力量。
泡沫
生命的香槟酒
噗噗响我们喝
淡得象泡沫
香槟酒般的心……
香槟酒般的眼睛——
天空眨眼许诺你们
香槟酒般的脚——
追随那些星星
香槟酒般的气息
你们手中杯子欣喜若狂!
黎明
我点亮我的灯遍及大西洋……
未知的世界,夜的国土
唤醒我!
我是寒冷的黎明,
我是白昼无情的女神
戴着薄雾的灰色面纱
和微微闪光的早晨的头盔。
轻轻地,我的风在海上轻轻地飘。
我强劲的号角挂在身边,我未命令启程……
我还要等得更久吗?有没有神沉入梦中?
早霞从海上升起。
别积聚黄金和宝石
人呵,
别积聚黄金和宝石:
用渴望注满你们的心,
象热烈的煤那样燃烧。
从天使的眼睛中偷走红宝石,
从魔鬼的池塘里饮用陈年的水。
人呵,别积聚
使你们沦为乞丐的财富;
别积聚
赐予你们王权的财富。
给你们的孩子一点儿
人类的眼睛从未见过的美吧,
给你们的孩子以
推开天堂之门的力量。
行吟诗人之歌
陌生的月亮!
在一个小时内升了起来——
用非洲的梦幻曲
为一切镀金。
我带着我的诗琴①
站在庭院的黑暗中。
塔里国王的女儿
在我头上抛撒星星。
随后林中湖泊也笑了——
珍珠、黄金和白银呵!——
许许多多针尖插入
象永久的记忆。
我用手测量那些砖块,
嘲笑着:
白昼,你还到有歌声的夜里
来干什么?
①十四世纪至十七世纪的一种拨弦乐器。
俄耳甫斯①
我把许多蛇变成天使。
昂起头来!靠尾巴站立!
一秒钟……它们不再咝咝作响。
它们狂喜地躺在我的脚旁,
入梦,吻着我披风的边缘。
我弹拨着竖琴。一阵风吹遍大地
轻柔而庄重,在泪水中
吻着美那无生命的白色大理石雕像的嘴唇
于是它们睁开眼睛。
我是俄耳甫斯。我能随意歌唱。
一切为我所宽恕。
老虎、豹子、美洲狮追随我的足迹
来到我林中那平平的石头上。
①希腊神话中的歌手,善弹竖琴,传说他的音乐可以感动鸟兽木石。
希望
我应该无拘无束——
我根本不管贵族的体面。
我挽起袖子。
诗的面团发起来……
哦,真遗憾
我不会烘烤大教堂……
形式的高度——
持久渴望的目标。
现在的孩子——
你的灵魂没有个合适的外壳吗?
我死之前
将烘烤一座大教堂。
我的假花
我会捎回家给你。
我小小的铜狮
我会立在你的门旁。
我自己将在楼梯上坐下——
一颗丢失的东方珍珠
在大都市的咆哮的海里。
我要步行穿过太阳系
步行
我要穿过太阳系,
在我发现我红衣服的线头之前。
我已经感觉到我自己。
在某处的空间悬挂我的心,
飞迸出火花,震荡着空气,
奔向其他无量的心。
忏悔者
我们将在寂寞的森林里修行。
我们将在荒原点燃唯一的蜡烛。
我们将出现——一个接着一个。
总有一天我们在力量和崇高方面
看起来彼此象兄弟姐妹——
于是我们将走向大众。
痛苦之杯
让我更虚弱的手可以握住痛苦之杯
送向更苍白的嘴唇,
可是我的胜利者的嘴唇却避开它。
可是——不。
在我心里仍坐着脸色阴沉的巨人们,
紧握着石头的手。
有一天他们将从他们的幽暗中出来——
他们将呼唤你——痛苦。
来吧,火花飞溅的锤子,敲击这石像。
敲击我的灵魂
为了能找到人类之舌从未说出的话。
变形
在风中多么令人愉快……
永恒之吻……
我的生命怎么变的形,变得寂静,
靠不住的寂静……
幸运的童话里的公主
你心中的暴风雨比海上的更猛烈。
难道一个人徒劳地在胸中携带这样一颗心?
时间,听听我的歌吧!
当那些被打进地狱的象我那样合唱,
有时天堂的回声应和它们。
没有我的心,你们在穿越火焰!
命运会不会恐吓我神圣的外形?
幸运的小天才服从于我的手的一个浪头吗?
如果我召唤,未来是否将至?
魔力
我该怎么对你说我的心里话
众神怎么记下自己的话,不可抗拒而轻而易举,
我该怎么说才不致使人的弱点打倒我的话?
我对你敞开胸怀地说
我用生硬的语调控制你说
有如痛苦、恐惧、疾病、爱……
我要让你屈从于我的意志。
我要让你撕碎你的心
而魔鬼们在你的羽翼下各得其所
野蛮、残酷,摧毁着一切生命。
魔鬼们,——
我要极其认真地和你们对视,
我将把我的全部存在置于我的凝视中。
欲望的魔鬼们:我会用我的力量驱使你们向前吗?
我无情地扔给你们我金锁的诱饵。
我的血液不停地流动在浊流之中。
有一天你们会走向我吗,深渊的吸血鬼?
海洋之歌
小心翼翼,小心翼翼,
你紧贴自己胸脯的是什么?
它们看起来象你吗
正如那些波涛看起来
象狂怒中海洋的哭泣?
海洋,海洋,
从岸到岸你奔腾不息
在喧嚣的渴望中,
你悸动在夜里
在陆地的铁石上,它们发出回响。
当你的花冠沉没
你又一次变得明亮。
新年那苍白的太阳升起,而胜利无疑,自你深处。
波浪僵硬的舌头歌颂新年所围拢的玫瑰的权力。
火炬
我要点燃我在大地上的火炬。
我的火炬立在
空气净化的高山
那每个夜的农庄里,
立在天空忧郁的冻原。
我的火炬呵,照亮那吓破胆的
泪水中抽搐的阴沉而玷污了的脸吧。
一位温柔的神把手递给你:
没有美,没有人会一息尚存。
殉难者
殉难者是苍白的。
他双目燃烧。
他怜悯地
俯视你们。
你们这些用难看的姿势
拥向各处的人
知道些什么,
关于你们的好与坏,
自由地抬起头的滋味。
被全世界判刑的人
是无罪的。
最纯净的太阳
是漆黑的杯子。
他把受害者五颜六色的斗篷
轻轻地披在肩上:
你们抚摸它象丝绒,最柔软的丝绒——
我那意志的装束。
黑暗中
我不曾找到爱。我谁也没遇见过。
战栗着,我在秋夜穿过查拉图斯特拉①之墓:
此刻在世界上还有谁听见我?
正在此时:一只手臂轻轻挽住我的腰——
我找到了一位姐妹……
我拽住她那金黄的鬈发——
是你,不可救药吗?
真是你吗?
疑心忡忡,我审视她的面孔……
难道是神用这种方式捉弄我们?
①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的人物。
林中所有的回声
不,不,不,林中所有的回声呼喊:
我没有姐妹。
我走着,托起她白色的绸衣
无力地抱住。
我吻你,我在你上面搁放我所有的伤感,
你这自私的织物!
你记得她那玫瑰色的四肢吗?
她的鞋仍滞留在阳光中,
众神在上面暖手。
让雪在我姐妹的遗物之上飘落吧!
暴风雪,让你苦涩的心飞旋吧,在遗物之上。
随着一阵战栗我将踩踏那里,
那埋葬美的可怕的地方。
献祭的时间
听时钟敲响。
献祭的时间到了。
时钟敲响。
你还要奉献什么?
你曾躺在祭坛上
许多年。
自己躺在祭坛上
并不痛苦。
你还将奉献谁?
你依然爱着,爱着,
不用多说。
你奉献了整个世界,
你在天国之路学步。
手中的玫瑰枯萎,
风没有抚摸你的脸颊。
当时间一到
你要回答这一问题:
那时你将用证人般的
生与死作出抉择。
玫瑰
这世界属于我。
无论走到哪里
我都要向每个人抛撒玫瑰。
艺术家爱每只听到他的话的大理石耳朵。
痛苦、不幸,对于我是什么?
一切轰隆倒下:
我歌唱。
于是从幸福的胸膛里升起痛苦那伟大的赞歌。
监禁
监禁,监禁……我要割断我的脚镣。
我带着令人痛苦的愤怒之唇度过一生。
我的深渊,我何必调查你们,不值得一提。
青铜与青铜连结,成为一个人,
铁在这个人心中。
而青铜真有这来自闪电之神的
惊恐的微光在其眉宇间吗?
我把我的心抛在路上,让秃鹫吞噬——
满月会给我生下一颗新的心。
我的生命、死亡和命运
我不是别的,只是一种无限的意志,
一种无限的意志,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阴郁的万物围绕着我,
我无法举起一根稻草。
我的意志只要一样东西,一样我不知道的东西。
当我的意志挣脱出来,我将死去。
欢迎你,我的生命,我的死亡和我的命运。
秘密
所有的人是玩物。
昨日我自己是玩物。
今天我是一个揭示秘密的人。
我要每个人走向我,
我要每个人倾听我的心跳。
你们会从我手中得到火、血与未来的圣油。
我注定要把全人类奉献给未来。
所有的孩子都要看我所写的燃烧的字行。
我会使每个人皈依一位更圣洁的神。
我要用一把无声的条帚扫除一切迷信,
我嘲笑着杀死一切卑污。
我要踩在巨蟒上;用我的剑插入它的头。
我那得自于天堂的宝剑呵,我吻你。
你不会歇息
直到地上成为众神在奇迹之杯上做梦的花园。
宽恕
你能把一颗升向天顶的星星抓在手中吗,
你能测量它的飞行吗?
别阻碍它升起。
行星的光辉落在地上,与你的手无关。
对于一只无关的手来说那光辉奇妙而热切。
让行星上升吧。一颗接一颗。
一种热切的渴望自远方来到地上:
一颗比其他的闪光更红的星星掠过:让路。
一只服从于自己规律的手要推翻别的设防。
一位胜利者到来,无声之唇宣布强制者的名字。
强权
我是统率的力量。那些追随者在哪儿?
甚至连最伟大的人物也带上盾牌像梦者一样。
没有人会在我眼中读到心醉神迷的权力吗?
当我对那些最亲近的人低语没有人会理解吗?
我无法无循。对于我自己来说我就是法律。
我是获取者。
涌现的星星
上升的星星!涌现的星星。陌生的黄昏。
一千只手从新时代的脸上揭开面纱。
一个新时代俯视大地:温情脉脉的凝视。
疯狂慢慢地流入人的心中。
黄金般的愚蠢用大批爬行动物的激情把住人的门槛。
人们为了新的渴望打开窗户。
人们为了倾听关于他们的歌忘却世上的一切:
每颗星星把小钱抛到地上:响亮的硬币。
一种瘟疫自每颗星星降临于天地万物:
新病,大福。
未来的阴影
我感到死亡的阴影。
我知道我们的命运被高高堆在诺恩①的桌上。
我知道没有一滴雨水被土地吸取
这没有写入永恒之书里。
我就象知道太阳必将升起一样
知道太阳当空时我会再也见不到无尽的时刻。
未来把它神圣的阴影投在我身上;
除了平滑的太阳没有别的:
我将被光线刺穿而死去,
当我用脚碾碎一切机会,我将微笑着离开生命。
①北欧神话中三个命运女神之一。
我的祖国是什么?
我的祖国是什么?是遥远而星光点缀的芬兰吗?
不管它是什么。低矮的石头,在平缓的岸上滚动吧。
我站在你们灰色花岗岩上象站在一种必然之上。
必然,你总是把月桂树叶和玫瑰抛入我的小路。
我是带着胜利的容颜降临的神。
我是往昔那神圣的征服者。
狂喜
不久我将直挺挺躺在我的床上,
小妖精们将用白色幔布覆盖我
并把红玫瑰抛撒在我的棺材上。
我快要死了——因为我太幸福了。
我甚至会由于狂喜把脚蜷缩在白鞋里,
当我的心停止跳动,情欲哄它入睡。
把我的棺材抬到市场去吧——
这里存放尘世的狂喜。
坦塔罗斯①,斟满你的酒杯吧
那些是诗吗?不,是碎布,废料,
普普通通的纸条。
坦塔罗斯,斟满你的酒杯吧。
不可能,不可能,
临终那天我将把头发上的花环扔进你永恒的空虚之中。
①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世站在上有果树的水中,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时水位即减退,腹饥想吃果子时树枝即升高。
丢失的花冠
我仿佛为我曾丢失的童话花冠而悲伤。
所有的梦的花冠呵,
这苍白的额头偏要低下顺从吗?
我曾找到过一切。
否定胜利者,教给他谦卑吗?
网
我有那所有的鱼钻入其中的网。
女渔夫平静的胸脯兴奋地起伏
当她为自己拉上那银白色的一网。
我举起大地的财富放在肩上。
我扛着你们,扛着你们到童话的池塘。
一个带着金色钓竿的渔夫站在岸边。
众神在最密的森林后面的某处。
我们这些漫步的人类之子只想去那里。
去寻找森林那边未来的烈日。
爱神的秘密
我红色般活着。我靠我的血液活着。
我并没有否认爱神。
我的红唇曾在你寒冷的供案上燃烧。
我了解你,爱神——
你并非男人和女人
你是蜷坐在庙宇中的力量,
从前,你起来,比一声尖叫更任性,
比一块投出的石头更凶暴,
把那些通告的贴切的词投向世界
自全能者的庙宇之门里。
本能
我的身体是个谜。
只要这脆弱的东西活着
你就会感到它的力量。
我将拯救世界。
因此爱神的血液催促我的嘴唇,
爱神的黄金进入我疲倦的头发。
我只需要看看,
疲倦或垂头丧气:尘世属于我。
当我虚弱地躺在我的床上
我知道:世界的命运在这虚弱的手里。
那是在我的鞋里颤抖的权力,
那是在我的衣褶里移动的权力,
那是站在你面前的权力——
对它来说没有深渊。
孤独
没有多少大海的沙砾知道
我是独自而来的,将独自而去。
我这自由的心没有兄弟。
基督教的幽灵占据所有的心,伸出贫困的手。
从四面八方涌向我的芳香,你们很难接近。
那是王位的奇妙的孤独,
那是财富,屈膝跪着的财富。
还乡
我童年的树木狂喜地立在周围:噢,人类!
小草欢迎我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归来。
我把头埋进草里:现在终于到家了。
现在我把过去的一切都置于背后;
树林、堤岸和湖成了我仅有的朋友。
如今我从云杉涨满汁液的树尖汲取智慧,
如今我从白桦干燥的树干汲取真理,
如今我从细嫩的草叶汲取力量;
一位强有力的保护者仁慈地把他的手递给我。
月亮
万物之死是多么
妙不可言:
一片枯叶,一具死尸
和一弯新月。
每朵花知道一个秘密
而森林守护它:
环绕我们地球那月亮的圆周
是死亡的轨道。
月亮纺着花朵所喜爱的
奇迹般的织物,
月亮编着罩住一切生命的
美妙的网。
月亮的大镰刀割倒花朵
在晚秋的夜里,
而所有花朵期待那月亮之吻
于无比的渴望中。
不存在的国土
我渴望那不存在的国土,
因为我对恳求存在的一切感到厌倦。
月亮用银色的古老文字对我讲起
那不存在的国土。
在那里我们一切愿望得到奇妙的满足,
在那里我们所有的枷锁纷纷脱落,
在那里我们流血的额头冰凉下来
在月光的露水中。
我的生命有过高烧的幻觉。
而有一件事被我发现,有一件事为我所得——
通向那不存在的国土之路。
在那不存在的国土里
我的爱人戴着闪烁的王冠散步。
我的爱人是谁?夜沉沉
星星颤抖着回答。
我的爱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苍穹越来越高
而一个淹没在茫茫雾中的人类的孩子
不知道回答。
可是一个人类的孩子除了肯定没有别的。
它伸出的手臂比整个天空更高。
在那里出现回答:我为你所爱,永远如此。
北 岛 / 译
索德格朗
伊迪特·伊蕾内·索德格朗(瑞典语:Edith Irene Södergran,1892年4月4日-1923年6月24日),是芬兰瑞典语女诗人。她是瑞典语文学史上最早的现代主义作家之一。她深受法国象征主义、德国表现主义、俄国未来主义的影响,这些可以在她的诗歌中找到证据。她一生只出版了四部诗集,31岁时死于肺结核和营养不良。她在世时没有获得读者和文学界的认可,后来人们发现了她的作品的文学价值,被认为是北欧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直到现在,她仍然影响着许多诗人,尤其是瑞典语歌词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