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述:因為有你作者:王蕙玲
每一回好奇的人問我怎么會跑來當編劇,我最搪塞的答案就是;對不起!因為我是二月十五日戲劇節出生的。記得第一次劇本被《華視劇展》錄用(當時還在讀師專五年級),在華視遇見那位白發童心后來對我一路提攜的斯伯伯(志耕),他問我之前寫過些什么東西?我有點困難的回答他:我寫日記。
我沒有任何文字創作地經驗,閱讀的基礎不佳(比方那些中國、西洋必讀的大部頭書),算不上是個文藝青年。另一方面,我沒有接触過任何關于戲劇藝術的熏陶(不管東方西方,現代或古典),沒有進過各類系所訓練班(只有一次救國團暑期活動戲劇營的經驗),對于電影知識的貧乏,常常是別人跟我講述一部電影,提示了情節,導演,劇中知名的卡司,仍見我一臉茫然,最后就會恨得自己去找帶子來給我看。我的人生閱歷平凡,出生在一個父母都是小學教師的家庭,有一個比我中規中短、疼我的姊姊,小康平順的生活中,沒有潛藏半點戲劇性的因子。每當我接受訪問,談到這個部分,總要為自己編造不出什么惊濤駭浪的生平,表示一些歉意。后來,我有机會到編劇班去傳遞一些個人的寫作經驗,我也常常要把這一段拿出來告訴大家:你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怎樣,除非你拿起筆來開始寫!因為我是這樣開始的,到今天已經邁向第十七年。
我的人生像一只肥美多汁的瓜果.一個果核,繞出滋味無窮的种种快樂,二十歲以前是音樂,二十歲以后是戲劇。這兩個果核埋在我的腦袋里,是音樂先開了花,然后它又化作春泥滋養了后來才茁壯的戲劇。當音樂老師是我從小到大的惟一夢想,現在還記得小學躲在學校陰森的教具室,望著覆蓋灰塵的大算盤和各种浸泡在藥水里的恐怖生物標本,練習踩風琴。很多小孩學音樂是被逼的,但我卻是自己要來的,母親在購買昂貴的鋼琴之前考驗了我三年,因為這樣,我几乎是拿性命誓言与音樂共存亡,這個夢想在青少年期差一點為了升學壓力而葬送。后來考進師專音樂科,歡慶自己從此將与社會上一切無意義的競爭絕緣。地球上再沒有比小孩和音樂更靠近天堂的地方了.我如是想。怎知道种了一腦袋的豆芽卻正在進行一場基因突變的浩大工程!
專四那一年,一出電視劇《守著陽光守著你》吸引了我的眼光,几個在文壇活躍的三三青年從小說到戲劇而后又轉進電影(丁亞民便是三三的中堅).注入了前所未見的清新,同時期校園民歌逐漸走出校園成為音樂市場的主流,那一股春潮暖流,孵化了許多年輕人創作力的种子,有了發表的管道,年輕人無不躍躍欲試,記得我去梨山打工摘水果的時候也不免俗的扛去一把吉他。戲劇的園地有一個對外開放征稿的《華視劇展》,扮演了校園民歌大賽相同的角色,許多今天還在圈內筆耕不輟的知名編劇當年都与劇展淵源甚深。而我人生的轉折點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從不知道劇本長什么樣子,一路寫到今天,劇本盤轉在我的生命里成為一种書寫發表的奇特模式。各种年代,各色人等從我的筆下走過.他們都是我,也都不是我,我代替他們說話、思想、呼吸;我捏造他們的血肉身軀,他們也操控我的情感,加速我的成長。十九歲的我,還來不及開展我自己的人生,卻已經強迫自己老于世故的去看世界,熱心的去幫別人活。記得第一次進攝影棚,看見我期待的演員(李天柱)正在認真背我寫的對白,當時心里那种吃惊、羞愧和混雜的興奮讓我終生難忘!是這种直接的力量把找撞到戲劇這條路上來,讓我体會到劇本就是演員的盔甲,演員勇敢的把自己交付在眾人面前而無懼色,是因為有劇本支撐住地的內在,賦予他力气和神采、練習把對自寫精准.好讓筆下每一种人都是他自己而不是我,算是我在前期寫作最努力的一項功課。
寫著.漸漸發現事情沒有那么簡單,當我開始面對長篇的連續劇,結构的問題就隨之而來,同此時,電視圈正被港劇的熱浪卷席,台灣的電視戲劇而臨一次轉型的革命,戲劇從抒發情感堆棧事理,推演到講包裝(服裝燈光場景),重節奏(拍攝剪接的手法),從反差沖擊里揪緊情節脈絡(劇情的張力),顛覆善惡的定律等等…,一時間讓人目不暇給,顯然寫作不光是痴痴的寫著就好,還得要學習許多商業手法,我慌亂的見招拆招,明明是用心用感情的東西不見討好,運用公式的戲劇老招卻常立于不敗之地(到今天似乎仍是如此),我開始生出挫折感.這時候年紀太小、根基不好、專業知識累積不夠的自卑感又泛上心頭。不情愿的,我也開始逼迫自己練習江湖招數,几出港劇看下來差不多就完成一本武功秘籍了。我不斷告訴自己,如果耍几招能讓大家看見我,接下來我才何机會說自己想說的話。于是我卷入了商業大潮中,几部收視第一的連續劇讓我編劇的道路從羊腸小徑步人坦途。遇到一位肯用心作戲的制作人林柏川先生,我進人了十年安定的開展期。依照自己的想法規划寫作,是我這個階段最大的收獲。寶瓶座的我不怕危險、改變,最怕受模式束縛,尤其當一個典型被建立,所有的人都會希望你复制出相同的成功,而我卻經常不肯順應情勢,偏要在喜劇、清裝民切劇、鄉土劇或者都會愛情劇里跳來跳去,原因就是害怕一种厭膩的味覺讓自己失去創作熱情。
在這個階段我和商業肉搏,有失有得。不可諱言,每一次出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壓力,使我在寫作時面臨更嚴苛的考驗。我常常告訴自己如果我努力寫一出好戲,成功是一百分,失敗了起碼還有五十分,因為好戲仍會傳遞情感的震動,留在少數看到的人心中;如果我傾全力做一個追逐商業的編劇,成功在別人眼中也許可以勉強拿到一百分,一旦失敗,就是零分,什么也不會留下!所以我要那起碼五十分的好,因為這种固執使得与我合作的人,包括電視台都備嘗辛苦。戲不紅,他們知道我的認真,只給安慰不忍苛責,戲紅,他們不敢要求我灌水充集數,寫多少全憑我故事能走到哪里,有時候想湊個整數在周末下檔,我也面有難色堅持所有的感情已經用完,不能再擠出半個字。在別人眼中惡性競爭的電視圈里,我极其幸運的碰到一些懂得,井且愛惜我的前輩,斯伯伯走了,還有張經理(永祥),還有鄒勉文……,他們小心翼翼呵護的不只是我,還有許多同期一起在華視進出的年輕創作人,有那么一段黃金的歲月,自己埋頭寫著,探出頭來左邊有蔡明亮,右邊有小李老師,還有丁亞民可以追隨精進.我有一种不孤單的心情。
在這個階段·因為制作人給予空間,我對戲劇品質的要求和參与更多,從服裝,場景到音樂.征一個部分我都關心,常常戲只因為一個小環節的漏失變成一种失之毫里差之千里的誤差,令人挫折扼腕。然而寫劇本耗心費神,多數的時候,又因為戲已經上檔,劇本尚未完成,所以不可能有充分的時間溝通細節,為了求好,逐漸的,我開始養成在劇本中和演員、工作人員与導演進行心靈的溝通。不厭其煩以文字來描寫環境狀態、光影氛圍、勾勒面貌神韻和內在的情感世界,我的劇本開始越來越像小說。印象中,在追赶《京城四少》劇本進度到一天一集的情況下,我曾經花費三百多個字去描述一段古人杰重返童家詞堂的感覺。多年來,我惟一的讀者就是這些与我并肩作戰的工作人員,我惟一的目的,是希望大家在消化這些攜帶情感的文字之后,能夠生出他自己對這個故事的感動。我以為,有這些情感的基礎才可能經啻一出動人的戲劇。
人真夠神秘,人的思想情感真是瑰麗,一個抬眼有多少种含藏的可能性存在?豈只是一個動作指令能夠說明?如果不能知其所以然,如何去表現那一眼中的底蘊?在電影的劇本創作里,由于有較充分的時間給導演和演員作功課,劇本描述性的文字反而不需要太過細密,這給予導演和表演者較多不經設定的創作空間。但在工作量大時間緊迫的電視作業流程里,大家几乎沒有時間坐下來為一出戲排練討論,所以閱讀劇本成了大家工作時共同的基礎點,大好大坏都從這里起跳,為此我在寫劇本時更用心耕耘那一些在呈現畫面以外的文字世界。漸漸,當我的劇本可以使讀的人落淚時,拍的人也開始愛恨交集起來!曾經,劉立立導演為了一場戲描述一個人站在玻璃帷幕大樓的窗邊加站在懸崖邊的感覺,千方百計調度鏡頭要找出懸崖的效果。誰都知道那里沒有懸崖,但是誰都不想放棄文字里讀到的意象和感受。我的劇本又面臨了新的難題!
我對于文字描述應用的能力是不及格的,每一回腸枯思竭的搜尋文字,只是為了准确的記錄下我腦中所見的意象,我努力把我頭腦里的畫面轉變成文字傳譯出來,當導演在把文字轉換成畫面時,就出現系統兼容的問題,應該被消化掉的文字成了文字障,讓導演常為這些文字不能具象呈現感到很。悶”,演員雖然非常喜歡讀到自己角色的內心世界,但有時候為了要“表現、它竟得靠眼珠子使力。盡管我一再說明這些文字毫無价值,應該“記住然后忘掉”,就像火箭發射升空的推進器,在發射之后就該拋棄,同時,卻也自省這是不是一個正确的劇本書寫方式?有人說,腦子里有這樣清晰的畫面就該去作導演,才能貫徹意念去執行它,我在丁亞民的《像我們這樣一家》里看見了那個我所忌妒的結果,自編自導使他不需要憑借繁复的文字,因為執行畫面的時候他知道地要的感覺,也許是一回眸,也許是一個調運的鏡頭,感覺到哪里正好,哪里就多了,表演對錯譜都在心中。有時候他還挺奸詐不說出想法,因而能誘出一些演員自創性的精彩表演,我看見一個中樞總神經就可以輕易把戲的微妙處掌握住,我用力寫三百字,他一個鏡頭就說完了。我羡慕他能這樣玩耍,但我又很清楚落實想像的痛苦過程,而不肯放棄這些年來經營虛幻境的自由快樂。我也很奸詐,開始拐他來導我的戲。
兩個同是編劇的創作人在共同合作的過程中真是好玩又刺激,我們第一次交手是在《第一世家》,故事是他想的,劇本我來寫,他負責統籌策划整出戲.這事真夠新鮮。寫劇本給他看很有壓力.討論問題時,一個風象,一個上型常常要花三小時往中間移動才能接近問題的核心,得到共識。但也因為思路反差很大,互補性很強,許多地切人問題的角度,都會給我一种全新的感覺,一檔戲作下來,我們累積了合作的默契和經驗。巧合的是同一年我們又先后搬到溫哥華定居,少數几個朋友都住在小碼頭附近,大家經常聊天喝茶,小站練兵,戲劇始終是我們最大宗的話題,影展來臨時更是赶場切磋心得樂此不疲。這個階段我在寫作的心情上有了很大的轉換,人行十五年.我雖然具備了熟練的技巧,卻對征服收視率為惟一价值的市場游戲失去了興趣。腳丫長大了,鞋子就穿不下了,劇本之于我,從工作藍本發展成一种忠于情感原味的文字世界,從收視率的征戰轉成卸甲還鄉反璞歸真的情怀,一路走來是這樣的自然。緊腳的鞋子一旦脫了,心情便是一种云談風輕,《人間四月天》就在這個當日誕生。
我真的不想害誰!當我決定要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是抱定主意寫來墊高床腳的,沒想到有一位常說《錢不是問題》的國際級大制片家徐立功先生,熱切的鼓勵我要一同來完成理想。徐先生是中國電影史上重量級的推手,有他支持我頓覺信心滿滿,但私下又擔心他的健康無法負荷沉重的壓力。徐先生最讓我動容的一點是他在腦血管病變之后,不但沒有被擊倒,反而積极的自組縱橫國際影視公司,朝電影電視雙軌跑道奮力邁進,他們公司里四位娘子軍更是以不要薪水也要打拼的精神匯整了其他大公司難以想象的力量,有聲有色的運作起來。當制作徐志摩的故事披露于報上,蔡登山与張世豪兩位素昧平生的朋友立刻主動以資料和音樂來共襄盛舉,我的弓弦還沒拉滿箭已經飛出去了。
接下來的每一件事都是這樣來在恰到好處的刀口上,我最擔心導演的問題,丁亞民一口答應我的要求,以多年深厚的文學功底和初試啼聲便一鳴惊人的導演實力來承接這個困難的工作,而徐先生更是大膽接受一個只有拍攝三十小時經驗的導演新兵來為這出投資五千万的戲操盤。正為徐志摩的人選傷透腦筋時,黃磊突然到訪台灣,在第一時間征服了所有人的心,而制片葉如芬良好的大陸工作經驗,為制作這出戲提供了最好的可能性,桌子有了四腳算是站穩了。隨后是劉若英,伊能靜,到最后加人的周迅,角色的決定在外界是紛紛嚷嚷的討論.但在我的心里他們都像是早就准備在哪里要与這出戲相遇,是無可取代的選擇。
雖然在劇本的創作上,我很少受特定因素影響大局,但這次极不同。我常說如果不是丁亞民,這劇本我不敢這么寫,因為有他,輕易能讀懂我劇本的感情,破解別人眼中的文字障,我才能放手讓文字載負著我的思想縱情狂奔。如果不是黃磊,我不敢寫這樣的徐志摩,因為有地,一個戲劇學院最年輕的老師這种不凡身手,我才敢出這樣的重手,從對白到心理,几乎是以玩命的方式挑戰地的演技,事實證明,地演活了徐志摩.演坏了自己的心髒,卻也征服了所有觀眾的心。因為有劉若英的深情投入,伊能靜的慨然義助,和周迅的亮眼表現,他們四個人像一組扣人心扉的弦樂四重奏,自成主題又相互輝映,交疊出這一段曲終人未散意未盡的《人間四月天》。
小說改成劇本,時有所見,劇本改寫成電視小說也在商業市場里自成一類,這些年來,堅持不愿我的劇本改編成小說.最大的原因是我愛書,不愿為了滿足觀眾追索情節的樂趣,浪費紙張讓自己的劇本成為填充書市卻毫無文字价值的流行書。這次《人間四月天》得到如此的回響,要求出版小說的聲浪扑天蓋地而來.我堅持如昔。直到有人提意出版劇本,我微微心動了。
劇本在市場上一直是一种無法自成一類的冷門出版品,閱讀劇本在許多人的印象里是比較吃力的,在則很少有刨作劇本的人愿意從提高可讀性的角度來撰寫劇本(搶拍攝進度尚且來不及,如何能在文字上精雕細琢)。但劇本是一种特殊的文本,它可以提供許多喜愛戲劇的人討論分析和演練的空間,同時它也具有特殊的文學价值(如莎翁傳世百年的劇作卜我一直期待這一類的書寫能夠蓬勃,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對劇本創作產生興趣,帶動更多人才投入編劇的行列。這次出版劇本就是基于這种拋磚引玉的心情作成的決定,同時,也希望能回饋這么多喜愛《人間四月天》的朋友,滿足大家一些對戲的痴迷。
該怎么閱讀劇本?其實沒有大學問,你只要逐字逐行讀下去,和小說沒多大的差別,惟一不同的是,你要運用想象力,在腦海中自己來布置這一場戲。你可以自己是演員,自己是導演,自己是光影,是心聲,自己去創造所有的情境,當然你也可以自己喊卡,在任何地方,重來一次,或者你就讓流光飛逝,一場接著一場,任生命的大河帶著你奔流而下直到“全劇終”。你會明白演員如何解讀劇本轉化為表演的魅力;你可能會找到那一個令你疑惑的眼神里暗藏的秘密;你可以對著電視畫面一場一場,看看導演在何處做了什么樣的處理;當然你也可以選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試試自己的演技;最享福的,莫過如放上人間四月天的原聲帶,在具有超級影音聲光效果的腦袋里拍攝一部屬于你自己的《人間四月天》。
對于純粹的讀者或觀眾,這也許是一次新鮮的閱讀經驗,請原諒我堅持用自己的方式在紙上為您說故事。對于想要研究劇本創作的好朋友,我必須要說,這并不是一种標准或規格的劇本寫作方式,也不适用在舞台或電影相關的劇本創作上,它只是我個人這些年來自娛娛人的一种寫作狀態。在其中我毫不保留,也不修飾的流露我對每一個人物最原始的感情,還包括我對戲劇一种固執的愛。
因為有你,在网絡上,電話里一票一票熱烈的要求,才許了我一個出版劇本的机會,那么我能許給大家什么呢?我許大家不用再辛苦鑒抄大段的對白,為多一字少一句四處張貼詢問啟示;我許大家因力篇幅關系或制作困難刪減掉的場次,在這里都完整回歸到您的眼底;我許大家借著蕪雜的文字,盡情分享我對這個故事所有的感動;還許一份明白,明白你們的期待,明白我們該走的路,該有的努力和堅持。
只要心還跳,感動永遠在。
P.S.這部劇本要給獻給所有灌溉我生命的人:我的父母、親人、師長、至交好友、鼓勵我的觀眾,和在工作中曾經与我攜手同行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