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作麯傢的尼采
經典與解釋 7/3

“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
,
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
”
“
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
以上幾句話,你可能還有點不確定它的出處,但是你一定聽過。也許在精選格言簿、也許在車站廣告牌、或者在一個個短視頻裏。它們都出自同一位哲學家,也是現代西方哲學的開創者之一——尼采。

才華橫溢、思想深邃的尼采為什麽深得雞湯界的青睞?主要原因當然是尼采的文風雄渾有力。此外,哲學家的作品大多艱深晦澀,拒人於千裏之外,尼采卻是異類,他的格言式文體短小精悍,給人一種“零門檻”的錯覺。以上種種原因,讓尼采成為一個破了圈的哲學家,但也造就了他飽受誤解的宿命。
相比於文字的迷惑,音樂更加直白。今天我們以他的三首作品為綫索,通過尼采創作的樂麯重新閱讀他,相信這會刷新你對尼采的固有印象。
01
尼采的音樂生涯開始得比哲學生涯要更早,在1858年,他14歲的時候,就已經說過:
神賜與我們音樂,音樂給人最初和最遠的指引,音樂以它柔和的,憂鬱的音調,令人本性歸一,令人崇高,音樂令人舞蹈,令人歡躍,音樂甚至能穿透最粗野氣質的外殼……音樂也提供歡快的娛樂,救助每一個人沉浸在歡樂中而遠離煩惱。

青年時期的尼采
年少的尼采已經達成了與音樂的初步認信。他彈得一手好鋼琴,自己也經常創作。他為詩人剋勞斯•格羅特、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譜寫旋律,也為普希金、霍夫曼的詩譜麯。他還喜歡在節日時給親戚獻麯,以下這支是他獻給瑙姆堡的阿姨羅莎莉的麯子:
Da Geht Ein Bach
Friedrich Nietzsche - Piano Music of Friedrich Nietzsche

音樂是尼采超越了語言的表達方式,在音樂之中,尼采觸碰到在生命底層涌動的暗河,在這條河流中,理智和激情合二為一了。如果我們能理解這種傾嚮,就能看到這種傾嚮對於他思想的發展至關重要。
02
提到尼采與音樂,瓦格納是其中繞不開的關鍵人物。

瓦格納是浪漫主義時期德國作麯傢,同時集哲學家、詩人、劇作傢於一身,憑藉自己的藝術創作獲得了一批擁躉,青年的尼采便是其中之一。
1861年瓦格納結束了歌劇《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的創作,在該劇的配樂中,他打破了古典樂和諧穩定的音樂結構,通過一係列不和諧音的交替推進,帶領聽衆進入斑斕幽深的秘境,聽上去猶如在煥發着奇異光輝的鐘乳石岩洞中摸索前進。尼采被徹底徵服了。

《特裏斯坦與伊索德爾》插圖
1868年11月,尼采在朋友的引薦下有了拜訪瓦格納的機會,二人一見如故。他們對叔本華的哲學都有一致的立場,認為世界的本質是盲目的意志,音樂能直接表達意志背後的現實。瓦格納的音樂風格啓發了尼采,在尼采的成名作《悲劇的誕生》中,他將“特裏斯坦和弦”的特色轉化為一種充滿衝突與張力的語言風格。同時尼采又給瓦格納音樂賦予了形而上學的高度。
下面這首作品作於1871年的聖誕節,這天在瓦格納的傢中有一個小型聚會,
尼采藉此機會將自己的新作贈予瓦格納的夫人柯西瑪。
Eine Sylvesternacht
Lauretta Altman;Sven Meier - NIETZSCHE: Music of Friedrich Nietzsche

尼采成年後的音樂,多了一絲神經質和怪異,也無一定章法。不過在這首歌中,不和諧和弦的連續排列的特徵十分明顯,在纍積了不和諧的聲音後,樂句會突然暫停,營造出延遲解决的效果,這都和瓦格納音樂創作的風格暗合,很難說尼采沒有受到瓦格納的影響。
03
這段忘年的友誼並沒有一直持續下去。1876年,瓦格納完成了他的新劇作《帕西法爾》,邀請尼采來到拜羅伊特,見證自己創作上的新成就。可尼采卻回避了。

拜羅伊特節日劇院
尼采是敏銳的,他總能見微知著,從音樂中辨認創作者的生命狀態。當大多數聽衆還在樂聲中陶醉的時候,他發現瓦格納的音樂開始變得精緻而無力,善於玩弄技巧,也就是“形式大於內容”,尤其《帕西法爾》的結局走嚮了對基督教的皈依,這更是讓尼采無法認同。
《帕西法爾》在內容與形式上的雙重墮落,對尼采來說正好映照出了歐洲文化的時代癥結。音樂審美的精緻庸俗,是歐洲文化近兩千年來重視理性、壓抑本能的結果。
關於對這方面的討論,最早可以追溯到《悲劇的誕生》中的問題意識。尼采認為,象徵着肉體與意志的酒神,衹有和明朗優雅的日神互為表裏,才能生成一種新的理性,從而輓救日趨衰落的傳統形而上學。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在古希臘時代,人類文明就像一個健康的孩子,既能靜下來進行形而上學的思考,也能享受奔跑的歡愉,他的身體和欲望也被認為是美的。隨着孩子日漸成長,他那些屬於肉體和意志的部分被視為低等需求。於是他衹能坐下來思考,皮膚日漸蒼白,身體愈發無力,變成了一個畸形人,這就是歐洲文明的現狀。基督教將肉體和理性的對立,不過是這一現狀在宗教方面的表現。

尼采知道,是時候告別了。當瓦格納把《帕西法爾》的譜子寄給尼采時,尼采回以最新手稿《人性的,太人性的》,在書中批判了瓦格納所代表的庸俗趣味,二人分道揚鑣。尼采自嘲道:“這聽起來不就像兩把劍在决鬥嗎?”
下面這首《友誼頌》大致誕生於這一時期,是尼采最後的音樂作品。
Hymnus An Die Freundschaft
Friedrich Nietzsche - Piano Music of Friedrich Nietzsche

對尼采來說,真正的友誼與偉大的音樂一樣珍貴,在尼采生活的時代卻鮮能覓得,因此尼采寄希望於未來。
在成熟時期的作品《善與惡的彼岸》之中,尼采寫道:
這種音樂面對充滿欲望的大海和地中海的明朗天空,不會像所有德國音樂那樣變小、變黃、變蒼白……我可以想象一種音樂,其稀有的魔力在於它不再知道善與惡。

最後一句話很有意思,什麽樣的音樂“不再知道善與惡”?過去,道德通過“理性=善”“身體=惡”的對立,將人生命的本能禁錮在思想的牢籠。超越善與惡,意味着打破牢籠,復興結合了理性與感官的整體。一種屬於未來的音樂,一種不以庸俗的精緻而沾沾自喜,相反能夠直面欲望的、沒有道德屬性的真正的音樂,在尼采的筆下呼之欲出。
在這裏我們回頭看一下前面提到的尼采的思想,他對於希臘悲劇的藝術分析、對於偉大風格的呼喚、對於形而上學和宗教的批判、對於瓦格納的失望、對於重建新的“大理性”的工作……全都指嚮着、期盼着同一種屬於未來的人,一種“自由的精神”。

尼采說:
“
一種新類型的哲學家正在出現……這些正在出現的哲學家是“真理”的新朋友嗎?很可能是的,因為迄今為止所有的哲學家都熱愛他們的真理。但肯定的一點是,這些新哲學家不會是教條主義者。
”
在《善與惡的彼岸》一書的終章,他呼喚道:
“我在期待朋友,不分白晝和黑夜,你們這些朋友究竟在何方?快來吧,時刻已到,時刻已到!”
04
如同一支磅礴的交響樂,尼采離世後他的影響依然餘音繞梁,甚至比他在世時更盛。
上世紀我國曾有過兩次“尼采熱”,分別是五四時期和八十年代,在五四運動中,尼采被當作傳統文化的激烈反對者,成為推翻舊秩序的青年的思想旗幟,在八十年代的潮流中,人們又着重於尼采所帶來的美學啓迪。更不要說在西方的後現代主義思潮中,後人各盡所能地解讀尼采,使得尼采成了一個非理性主義、反對傳統的思想符號,但是大傢提供的解答依然衹是暫時的答案,對尼采的閱讀還在繼續。

從某種意義上,讀尼采的文字就好像聆聽他的樂麯,即使不能逐字詳解,他依然能給我們一種來自生命底層的旺盛力量。但任意的強行解讀,卻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尼采的文字,除了能帶給我們思考,也需要我們去聆聽、去感受。
你會是尼采的合拍聽衆嗎?


《善與惡的彼岸——一種未來哲學的前奏》
[德]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著 李健鳴 譯華夏出版社
本書是德國哲學家尼采的晚期著作。作者是在“善”與“惡”的二元對立中尋找一個超越的“彼岸”。或許任何事物都該感謝其對立面,真理的根基可能在於它的謬誤中。一方面是對這個世界的可怕之處的承認,另一方面則是對生命的最強肯定。
本書譯文試圖接近尼采的語言特點,用詞直白而有力,更加貼近德文原文的膽魄和風格,更適合非學術的思想性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