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小說都是在寫歷史”——訪霍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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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29日09:46 來源:中華讀書報 舒晉瑜

霍達
記者手記:
25年前的9月1日凌晨,霍達完成《穆斯林的葬禮》,在後記中寫道:“請接住他,這是一個母親在捧着自己的嬰兒!”
當年的“嬰兒”如今已長大成人。在《穆斯林的葬禮》25歲生日慶典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透露說,25年來,《穆斯林的葬禮》正版銷量已突破200萬册。
有人說,《穆斯林的葬禮》是中國當代最有人緣、最純淨的書。25年來,這部作品感動着一代又一代的讀者。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小說連播》所做的聽衆最喜歡的小說民意調查顯示,《穆斯林的葬禮》和《平凡的世界》並列第一。而在當當網上,關於《穆斯林的葬禮》的讀者評論達3萬多條。
然而,這部作品的光芒,也掩蓋了霍達的其他作品,她為此感到“委屈”,和讀者見面的時候,忍不住說:“我寫了800萬字,不止這一本書,其他作品也希望你們有空看一看,那也是我的兒女。”
是的,自青年時代步入文壇,霍達從事文學創作三十餘年,著作等身,小說、報告文學、影視劇本、散文等多種體裁的文學作品蜚聲海內外。其中,1987年創作的長篇小說《穆斯林的葬禮》(1988年出版),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奬(1991年);1985年創作的中篇小說《紅塵》於1988年獲第四屆(1985—1986)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奬;1986年創作的報告文學《萬傢憂樂》於1988年獲第四屆(1985—1986年)全國優秀報告文學奬,1994年獲第四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奬;霍達深入香港,歷時三載創作的長篇小說《補天裂》,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前夕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全文播出,北京和香港兩地同時出版,影響巨大,1999年被中宣部、文化部、中國文聯、中國作協、新聞出版總署、廣播電視電影總局評為建國五十周年十部優秀長篇小說之一,獲第七屆全國“五個一工程奬”的優秀圖書和優秀電視劇兩個奬項,並獲第六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奬”;2004年由作者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話劇劇本《紅塵》同年獲國傢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優秀劇本奬……
霍達的作品,讀來大氣磅礴,具有史詩般的厚重。這大概與其“亦文亦史,以史為文”的創作理念分不開。 她平生最佩服的作傢是司馬遷,最推崇的著作是《史記》。霍達說,“我願做太史公的小學生”。
屋裏飄着裊裊的茶香。采訪之前,霍達先放了一段《穆斯林的葬禮》的小說連播的錄音。一段穆斯林做禮拜時的阿拉伯語吟唱,立刻把我帶入神秘而肅穆的氛圍,一時沉浸在《穆斯林的葬禮》中,許多年前手捧此書邊讀邊落淚的情景依晰如昨。
當時衹是想把“愛和死”寫到極緻

《穆斯林的葬禮》問世25周年紀念版
讀書報:25年前,您創作了《穆斯林的葬禮》,這是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但是在敘事、結構、語言等方面就已經表現得非常成熟,冰心老人稱這部作品是“奇書”。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成就?
霍達:已經經歷了歲月的滄桑、生活的磨煉、學養的積澱、技巧的操演,為創作長篇做了比較充分的準備。《穆斯林的葬禮》真正執筆寫作的時間衹有四個半月,而前面的準備工作已經有幾十年,可以說動用了我前半生所有的積纍。魯迅先生說過,“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我從不逼着自己“硬寫”,作品醖釀成熟之後,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分泌出來,流淌出來,欲罷不能。《穆斯林的葬禮》的創作非常順暢,醖釀胸中許久的話要一吐為快,直到“吐”完為止。
讀書報:能講一講創作的情況嗎?在寫作過程中,您是怎樣的心態?
霍達:那時候還沒有電腦,用手寫稿。我寫字又認真,字字清晰,連標點符號都一絲不苟,每天早上不到八點就開始,一直寫到深夜,有時幾千字,有時一萬字,寫得很辛苦,手指都磨破了。傢務事由保姆操持,我一概不管,把心完全沉浸在創作的規定情景中,這是一種“穿越”般的生活體驗。第二天早晨,先把昨天寫的梳理一遍,常常有改動,甚至推倒重來。錢鍾書謂,“尋詩爭似詩尋我”,此言極是。一件作品在構思階段,仿佛冥冥之中就已經“完成”,已經“存在”,正等待着你去尋找,去發掘,創作過程就是一個尋尋覓覓的過程。這個過程很辛苦,也很有趣。當作品完成時,“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是作者最陶醉的時候,但前面“衆裏尋他千百度”的尋找過程也很享受,而且是衹有經歷過創作甘苦的人才可以享受到的。在北京出版社出書之前,這部作品分兩期在《長篇小說》季刊連載,前一半發稿的時候,就已在捲首刊出全書每一章節的標題,就是你看到的“玉”和“月”的那些篇章,整個框架擺在那兒了,可是後一半還沒寫呢,編輯看了前一半,相信作者駕馭全局的能力。
讀書報:這部小說在25年裏擁有那麽多讀者,為一代代人所喜歡,您覺得,小說憑什麽打動讀者,成為經典?
霍達:古代有一首民歌《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絶衰。鼕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絶。”海誓山盟,驚心動魄,堪稱我國先民詠嘆愛情的絶唱。如此堅貞、果决、永恆的愛情,今天還找得到嗎?《穆斯林的葬禮》中寫了上世紀60年代初韓新月和楚雁潮生死不渝的純真愛情,在那個時候,發生這樣的事是可能的。當今社會,物欲橫流,人心不古,假冒偽劣泛濫成災,連陽澄湖大閘蟹都山寨版滿地爬,上哪兒找純真的愛情去?也許正因為如此,人們的內心深處纔感到對“真情”的饑渴。缺什麽就嚮往什麽。
讀書報:您料到這部作品會獲得巨大成功嗎?
霍達:當初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沒有奢望得奬,沒有奢望成為“經典”,也沒有奢望25年後還能夠暢銷,當時衹是想把愛和死寫到極緻,把這個“活兒”做絶。一件文學作品的生命力,不在於作者的主觀願望,更重要的是歲月的淘洗,讀者的檢驗。
讀書報:1991年,《穆斯林的葬禮》獲得了第三屆茅盾文學奬,請您講一講獲奬的情況。
霍達:當時我正生病,和外界很隔膜。人傢說“你獲奬了”,我也笑不起來。頒奬那天,都沒有力氣去,是我先生陪着我去的,很勉強地上臺去領奬,讓記者拍照、錄像。至於當時都有什麽人出席,什麽人講話,都不記得了。
讀書報:讀《穆斯林的葬禮》,有如身臨其境,真實得令人不容置疑,其中有沒有自傳的成分?
霍達:韓新月去世50年了,而我還活着,怎麽可能是“自傳”呢?我也曾收到許多讀者來信,詢問書中的人物的“原型”,甚至委托我“嚮韓子奇一傢問好”。文學作品來自生活,我當然會從生活中汲取素材,但不會是生活的實錄,小說的基本技巧是虛構,就看你虛構得好不好。送給你和其他讀者朋友兩句話,一句是:“所有的作傢都是在寫自己。”無論他寫的是古人今人、男人女人、老人幼童,也無論是英雄豪傑、姦雄佞臣、凡夫俗子,都是他自己的化身,衹有潛入這個人物的內心,才能寫好。我經常在寫作過程中“扮演”各種人物,又哭又笑,傢人以為出了什麽事兒,其實是“入戲”了。另一句是:“作傢無所不能。”作品中的人和事不必確曾發生和存在,也不必作者親歷親為,憑藉的是作傢觀察生活、把握生活、表現生活的功力和豐富的想象力。
讀書報:《穆斯林的葬禮》獲奬後,多傢拍攝單位都曾找上門來,希望獲得拍攝電視連續劇的授權,並且不惜付出天價片酬,聽說被您婉言謝絶。為什麽?您對改編影視劇有一個怎樣的期待?
霍達:沒有期待。一部文學作品轉換成影視形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已經産生廣泛社會影響的作品,讀者已經通過閱讀原著先入為主,每個讀者的心目中都有他自己的韓新月、楚雁潮,你想做到人人滿意,是根本不可能的。《穆斯林的葬禮》曾經拍成電影,看過原著的人都說沒拍好,所以我對於拍電視劇就更慎重了。在市場經濟環境中,電視劇就是商品,投資商要拿它賺錢,無視藝術規律,我對這種操作方式沒有信心,寧可不拍,也不願意把它糟踐了。
讀書報:您的這個主張,現在似乎有點兒鬆動?
霍達:總是有各種製作單位找到我,有人跟我說,如果現在不拍,等我去世了還是會被拍的。這句話提醒了我。我現在還活着,還能控製他們,如果我死了,就控製不瞭瞭。如果在世時沒有看到電視劇版的《穆斯林的葬禮》,也將是個遺憾。所以,我現在的態度是,不要一概拒絶,而是從中選擇有誠意、有實力、有藝術追求的拍攝單位,在條件成熟的前提下,為此作作努力,也未嘗不可吧?
慶幸今生,亦文亦史
讀書報:您在青年時代師從著名史學家馬非百研究中國歷史,但後來並未走專門治史的路,而是邁進了文學之門,這是不是一個誤會?
霍達:不,作傢首先應該是史學家、思想傢,我至今感謝歷史老人非百先生把我引上了正路,甚至覺得,如果不先下一番功夫讀史,幾乎無以為文。
讀書報:是誰激發了您在文學上的努力?
霍達:是太史公司馬遷,他以無與倫比的文學筆緻,書寫了彪炳千秋的歷史。翻開《史記》,隨便找一篇《項羽本紀》,隨便找一段“鴻門宴”,寫得劍拔弩張,繪聲繪色,完全可以作為文學作品來讀。這就是我的文學生涯所宗:“亦文亦史”。沒有史傢的心胸難以為文,沒有文人的才情難以為史。
讀書報:您的處女作是什麽時候完成的?
霍達:青少年時代從寫作散文開始,說不上哪一篇算是“處女作”了,真正具備一定篇幅和一定質量的,是上世紀70年代先後創作的兩部劇本。一部是電影劇本《我不是獵人》,寫是的兒童和動物題材,很有趣味,茅盾先生為我題寫了書名,得了全國少年兒童優秀讀物奬;另一部是歷史劇本《公子扶蘇》,也就是後來由北京人藝搬上舞臺的《秦皇父子》,這就走上“亦文亦史”的道路了。
讀書報:您是從什麽時候意識到自己會成為一個作傢?這種意識清晰嗎?
霍達:大概是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記得是陰歷七月七,我穿着白裙子,披着月光,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等啊等啊,就想聽聽牛郎織女相會的時候有沒有哭。夜裏12點了,我真的聽見了牛郞織女在竊竊私語——現在想想,這可能是我的幻覺,就憑着那種感覺,把它寫出來了,那算不算“處女作”呢?當然,那時候並不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職業作傢。一個人以什麽為業?也許是當教師,也許是賣豆腐,也許是炸油條,職業是掙錢吃飯、養傢糊口的工具,未必就是你的興趣所在,大部分人就是這麽生活的,但從少年時代起,我心裏就有一個世界——文學世界,將來無論從事什麽職業,這個愛好是改變不了的。我慶幸,今生今世以寫作為業,愛好和職業完全一致,一生的心血都付與文學。
讀書報:童年生活對作傢的影響是巨大的,您小時候肯定也閱讀了大量的作品。誰的作品對您的影響比較大?
霍達:小時候,找到什麽看什麽,有的書殘破不堪,前後都沒有封面、封底,從半截兒看下去,也饒有興致。長大一點兒,就喜歡讀《史記》了,百讀不厭。但我不是那種“讀死書,死讀書”的性格,從小喜歡學着寫作,註意觀察生活。比如,我在小學的時候,聽奶媽說起陳年往事,某某人穿着五花格大衣,她是順口說的,我就記住了,那個時代的人,穿“五花格”大衣,後來在寫作的時候就可以信手拈來,於細節處顯出時代感、歷史感。
讀書報:讀您的作品,無論現實題材還是歷史題材,都感到一種強烈的歷史感,我想,這就是“亦文亦史”的魅力。請問,作傢應該如何把握歷史、表現歷史?
霍達:文學是社會生活在作傢頭腦中的反映,是作傢對人生、對社會的觀察與思辨。今天的現實就是明天的歷史,昨天的現實就是今天的歷史,因此,廣義地說,一切小說都是在寫歷史,差別衹是作者對歷史把握的深度和廣度,膚淺的作品衹記錄下浮光掠影,而深刻的作品則寫出了時代精神、歷史本質。
讀書報:您的《補天裂》當時在大陸、香港兩地引起很大反響。您曾說這是自己最喜歡的一部作品,創作這部作品據說特別艱難,最大的艱難在何處?
霍達:前面說過,寫歷史小說需要具有“穿越”歷史的功力。一百年前的香港,不要說我,連香港人也不熟悉,我衹有下最大的功夫鑽進去,用兩衹腳踏遍港島、九竜、新界,采訪各界人士數百人次,查閱中外文獻上千萬字,凡是相關的書籍、資料,片言衹字也要搞到手。歷史劇和歷史小說的創作,就是在歷史框架的嚴格限製中發揮創作自由,猶如“戴着鐐銬跳舞”,很難,但很過癮。創作就是要挑戰難度,沒有難度也就沒有高度。
一生能留下片言衹語,足矣
讀書報:《海棠鬍同》之後,您又有什麽新作問世?
霍達:這兩年身體不好,以休養為主,衹發表了一些散文。文學藝術有它自身的規律,一部作品的誕生要經過孕育、分娩的過程,這個過程也許很快,一首詩的靈感襲來,如電光石火,剎那之間就誕生了;也許很慢,一部長篇花費作者幾年、幾十年的功夫,這都是常有的事兒。不要以數量來計算作傢的勞動,他不是機器,一按電鈕就吐出産品。其實早在《海棠鬍同》之前,我已經在醖釀一個長篇,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年,寫得很纍,很痛苦,到現在還沒有寫完,放在那兒,也不急於完成,更不急於發表。
讀書報:是一部什麽樣的作品?為什麽會寫得這樣纍?
霍達:書名暫定為《悟》,寫一組女性的命運,寫人生的醒悟。解剖人生是很殘酷的,手裏握着筆,就像拿着手術刀,不忍下手啊!感情收不住,太脆弱了!
讀書報:“五十而知天命”,您現在應該什麽都看得開了,承受能力更強了吧?
霍達:如果你什麽都看開了,就不寫了。好比登山,你費時費力地爬上去,幹什麽?不就是出於好奇,想看看山上的風景嗎?如果上山之前就看開了:咳,哪兒的風景都差不多,有什麽看頭兒?如果這樣,你就根本不用上山了。寫作就是一個上山的過程,尋訪風景的過程,探求未知數的過程。
讀書報:您對自己如何評價?
霍達:沒有評價,說好說歹是別人的事兒,我衹是力求做好自己的本分。沒有一個作傢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流傳後世,但大浪淘沙,歷史無情,這由不得自己。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深情地吟詠明月?可是每逢中秋,人們首先想起的、反復傳誦的衹有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和蘇軾的“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夠取代,這就是歷史的選擇。張九齡一生寫了很多詩,但真正流傳下來的,深入人心的,衹有這麽兩句,這也就很不錯了,別人還默默無聞呢!想到這些,自然心平氣和,讓歲月去淘汰吧,讓歷史去選擇吧,一個作傢的一生,如果能有一篇文章,一首詩詞,甚或片言衹語流傳下來,足矣!
讀書報:您現在是怎樣的生活狀態?
霍達:養病,看書,思考。雖然足不出戶,但仍然關註着這座城市,這個國傢,這個世界,今天走到什麽地步,下一步將怎麽走。關於創作,一些構思正在醖釀,將會再寫幾個劇本,還沒有成型的作品不願意炒作,不說也罷。日常所做的,就是賦詩填詞,寫這些東西不是為了發表,是自己在做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