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校園十幾年後,我竟有幸坐在溫哥華的大學課堂上。此地難於找工作的不幸和工作中的坎坷,暫時被我拋在了腦後。
開學第一天。 教室裏,人大致已坐定,學生們引頸揚首,期待着新學期的開始。溫煦的光從窗戶欞絲絲縷縷照過來,照見一個女孩款款走進來。烏黑的短發,明眸皓齒,臉上蕩漾着快樂的笑容,"嗨嗨"地同每一個人打着招呼。
人們的眼晴被她的笑容吸引,頭也隨眼轉,發浪似被無形的微風吹過,金色的,黑色的,褐色的……拂了一圈,眼光定睛在教室最後一排。漢娜就在衆目睽睽下含笑入座。幸福的人,大抵從臉上就可以看出來,漢娜正給了我這樣的印象。
那時,我們並不互相深交,對未來學業的恐懼和緊張衝淡了我們之間天南海北閑聊之雅興。直到有一天發現神秘的電腦並不像想象中那麽深奧,老師那快捷的英語發音也不是那麽難以捉摸時,纔突然發覺課堂上少了漢娜的笑臉。
一天自修時,坐在我身旁的一個秘書專業的女生悄悄問我:"你是不是和漢娜一個班的?"
我很驚訝,反問她:"你怎麽知道?"
"我原來也是和漢娜一個班的,我知道她後來又報讀了你們專業。"
我終於明白了漢娜缺課的原因。原來第一學期的課,她大部分已修過了,怪不得不必像我們每天畢恭畢敬到學校報到。
第二學期,漢娜果然又出現在課堂上。她臉上永遠挂着招牌式的微笑,衹有在考試時纔見到她蹙起的眉頭。雖然她也是黑頭髮,黃皮膚,但我知道她不是中國人,而來自菲律賓。
她上課愛提問,正巧教 Visual Basic的老師又是白人年輕帥哥。觀賞他們一搭一檔對嘴,鬥智鬥勇,也是一道課堂裏的風景,感官上的享受。
上課不是"填鴨式"的滿堂灌,而是互動式的探討,於我還是一番新體驗,不久我也慢慢熟諗了。
她的一口牛津英語棒極了。我最愛聽她的Presentation。她能把枯燥的電腦知識幻化為一種語言的藝術,不僅是聲音語言,而且是身體語言。演講時,她的一顰一笑,一招一式,都像一個受過訓練的專業演員。她人長得漂亮,歌也唱得好。演講結束,有人起哄:"漢娜,唱支歌吧!‘’她也毫不扭捏,開腔就唱"Love Me Tender!"
她真是一個逗人高興的開心果。我想像着她的家庭,如果不是一個幸福家庭出來的女孩,哪裏來這麽多的快樂和笑容呢?
畢業後,她很快又找到了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留校當了助教。幸運總是眷顧着某些人,令人豔羨!
不久,我接到她的電話,邀請我到她傢參加生日聚會。 我如約前往,沿着她傢白色的小樓,拾級而上。
傢裏佈置得花團錦簇,大廳裏賓客滿座。西裝革履的父親,溫柔嫻雅的母親,三個如花似玉的姐妹,正應了我的猜想,一個快樂、幸福而美滿的家庭。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在悠揚樂麯的伴奏下,走廊盡頭,主人緩緩出場了。
與其說他走着,不如說他坐着; 與其說他坐着,不如說他躺着。碩大的頭顱支在輪椅背上,胴體和下肢已近萎縮。臉一半是紫紅色,呲牙裂嘴,眼距過開,正用混混沌沌的眼神定定地瞪着我們看。肯定地說,上帝在雕塑他時,稀裏糊塗地打了嗑睡。
"這就是我們傢的寶貝弟弟。"漢娜躲開衆人之驚詫,仍是笑語盈盈。"今天是小弟弟20歲生日,特地請大傢來參加生日聚會,見證這一美好的時刻!"
地毯上鋪滿了糖果和點心,正中的兩層大蛋糕是傢人為弟弟特製的,房間四周插滿了鮮花,芳香四溢。弟弟就在衆人的簇擁下,躺在姐姐的懷裏,接受大傢美好的祝福。姐姐用小勺仔細地把蛋糕喂到弟弟的嘴裏,涎水順着勺子滴下來,印在姐姐遞過來的紙巾上。弟弟吃飽了,滿意得手舞足蹈,口水濺到姐姐身上。然後,他就垂下大大的腦袋,呼呼大睡了。此情此景,真是令人感動得熱淚盈眶。
弟弟退場後,漢娜又拿出大疊大疊的照相本給我看。從弟弟出生,上殘疾人學校,一直到19歲生曰,真是一本珍貴的紀念册。照片上,三個如花似玉的姐姐輪流抱着弟弟,親吻着弟弟。馬路上,素不相識的路人推着弟弟的殘疾車。特護老師在教弟弟吃飯、遊泳, 甚至演戲。弟弟的奬狀,弟弟的勳章……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個傢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姐姐的幸和弟弟的不幸; 弟弟生活在充滿愛的懷抱中又很幸; 弟弟的不幸對比着姐姐的幸,又造就了姐姐的幸……
幸與不幸的問題,就這樣睏擾着我,令我浮想聯翩。我進而感慨自己有着健全的體魄,慶幸自己現在擁有的一切。
天有所賜,天有所奪。上天畢竟是公平的。佛教說"以念轉運",不懂得轉化心念,則不幸之事就會同我們的心念執着而互相捆綁,最終導致惡化而愈來愈不幸。如此想來,幸與不幸都是福,衹怕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吾心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