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傢蘇青的繽紛世界
2017-06-28 12:11

蘇青(1914年~1982年),作傢,與張愛玲齊名的海派女作傢的代表人物
一、蘇青做官
《古今》第29期黎庵的《編輯後記》說:“蘇青女士近方服務本市某機關,以女子現宰官身,必多所擘畫,以福我市民”雲雲。此期《古今》出版於1943年8月16日,則蘇青做官,當在1943年7月左右。這一期刊物中,蘇青還刊發了《談做官》一文,現身說法,頗有那種母雞生蛋後的喜悅和揭露官場黑暗的痛快。
蘇青是在離婚與失業之後,因周佛海妻楊淑慧推薦任上海市長的專員。時陳公博是上海市長,蘇青被陳公博拔擢為專員。據《上海特別市政府公報》第31期:“中華民國32年7月1日茲任馮和儀為本府專員此令”,陳公博1943年6月19日寫給蘇青的信:“我想請你做市府的專員,但專員是沒有事做,也太無聊。派到各科辦事,各科習慣對於無專責的專員,時時都歧視。所以我想你以專員名義,替我辦辦私人稿件,或者替我整理文件。”信寫得很誠懇,讓她選擇:同是專員,是派到各科辦事還是在他身邊辦事。結果,蘇青選擇了前者,不是莫國康式的貼身秘書,而是派到各科專司核簽工作報告的專員。蘇青也並非不想在陳公博身邊,但因為有人及時提醒她危險,這裏面有情場奪寵的利益,也有傍漢姦而帶來的陷阱,蘇青及時後退幾步,有她比較清醒的考慮。陳公博在信中還提醒蘇青:“但有一件事——不是條件——請你註意,最要緊能秘密,因為政治上的奇怪事太多,有些是可以立刻辦的,有些事是明知而不能辦的,有些事是等時機纔可以辦的,因此秘密是政府內為要的問題。”然而蘇青在做官不久,就寫就了《談做官》一文,大爆其官場內幕,好像是那個喊破國王沒穿衣服的小孩。是蘇青忘記了陳公博的提醒?應該不是,在蘇青的眼中,《談做官》的內容不在陳公博提醒的範疇,文人的腦筋是聰明的,又是難得會糊塗的。那麽,《談做官》寫了些什麽呢?
首先,蘇青為做大官的人抱不平起來了。在她心目中,這位大官應該就是陳公博。她說,做了大官的人是寂寞的,沒有朋友,也不會有愛人,而且家庭也骨肉生疏,“烏眼雞似的”,感情破裂了,還得顧全臉面。做了大官,連自尋樂趣的機會也沒有。……這些話雖然沒有一定的針對性,但讀者很容易把這樣的描寫與陳公博對上號。說完這些,蘇青又指責起官場的弊害來了,她是聰明到一針見血的,然而這在大官們看來,真是可厭:官場存在這麽多弊害,不就是說上級官員不能興利除弊,革新政治麽?蘇青做官,不是什麽專員,仿佛倒是請了個監察官或評論員。我們可以設想,她既然敢於在《古今》上撰文喧嘩,則日常工作中心直口快,忍不住指指點點,應該不在少數。
蘇青在《談做官》結尾說:“官場如戰場,我希望將來能夠提倡女子做官,一定要比較清淨得多。”當她還沉浸在初為官員的喜悅中,陳公博卻忍不住了,勸她辭職了。陳對蘇青說:女人搞政治不合適,辭職後薪金照給。其實,陳公博想說的是,蘇青你不是做官的料。因為女人而搞政治的不是沒有,如汪精衛的夫人陳璧君,籠統說女人不合式,肯定不是由衷的話語。三個月不到,蘇青的官癮就這樣到了頭。
蘇青的《續結婚十年》寫於抗戰之後,所以她對出任市府專員的經歷故意作了回避,語焉不詳,畢竟這是可以認定漢姦的職務,她衹說收了“金世誠”的10萬元錢,並參加了幾次宴會,還在花園裏想:金總理是沒有靈魂的,和他們一起同流合污……甚至連《談做官》這樣的文章,也一句不提及。可是《古今》中刊載着,沒有辦法抹去,而陳公博也是她心儀且感激的人物,蘇青是真誠感謝他的,日本投降後,她還甘冒危險,與陳公博作了告別。

二、蘇青與《江蘇日報》
1944年4月初,《江蘇日報》(出版地蘇州)因蘇青和柳雨生的要求而刊出一則《更正啓事》,內容如下:頃得柳雨生馮和儀兩先生先後來函稱:上月廿三日本刊《揮淚話人間》一文,關於風雨談與天地之銷路問題,查與事實不符,請予更正。茲特更正如上,並緻歉意。此啓。
這是一個內容相當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更正啓事,但我們略加回味,不難發現三點:蘇青居然也讀在蘇州發行的《江蘇日報》;其次,她很在乎維護自己編的刊物《天地》的發行量(印數);還有就是,蘇青與《江蘇日報》新地副刊的編輯郭夢鷗寫過信。蘇青與《江蘇日報》的直接關係就這些了,該報報道和別人評論蘇青,屬於間接關係,此不置論。
蘇青這封更正信函的起因,源於畫傢、散文傢吳易生的一篇文章《揮淚話人間》。這個題目有點雙關,不僅話的是當前的社會人間,更主要還是話的他自己編輯出版的《人間》月刊。吳易生的名字使人聯想起唐朝的詩人白居易,白居易居甚易,吳易生偏生大不易,因此,他編輯《人間》月刊的經過,想起來就衹有邊揮淚邊追述了。在該文中,吳易生談到自己的《人間》創刊號(42年4月)初印2千,後來又再版了3千,“銷路算得不錯”。到1942年9月出版《人間》第三期時,印數衹有1500了。吳易生很是感慨,順便說:“聽說《古今》銷路也慘,《天地》、《風雨談》,也是同樣命運,……”這就是馮、柳兩先生看到的3月23日刊出的《揮淚話人間》中關於《天地》、《風雨談》的銷路問題。
按:蘇青的《天地》創刊於1943年10月10日,吳易生發表《揮淚話人間》時,《天地》正好出到第6期。《天地》出到21期結束,第6期還是剛開始,我們不知道吳易生口中的“銷路慘”是什麽標準,不過我們知道,他說《人間》創刊印數五千屬於“銷路算得不錯”,而第3期印數1500的話,就是“慘”了,說明吳易生聽說的《天地》銷路,在他寫《揮淚話人間》時,大概也就是一千五百左右吧。然而,文章刊出,蘇青的更正接踵就到了,聲明“查與事實不符”,卻又不明說印數多少,是一種很含糊的更正。
蘇青《天地》創刊,是首印3千,再版2千,與《人間》的情況差不多。這在她的小說《續結婚十年》中的《吳山點點愁》(見影印本P77)中的說法相同,由此也可見《續結婚十年》記載的真實程度。
蘇青的《天地》是接受了陳公博的10萬支票而産生的,現在看來,蘇青辦雜志有點像公款私用,洗黑錢的嫌疑脫不掉,說起來總是民脂民膏,除非出自陳公博的私囊。在當時,這種情況也很普遍,蘇青還享有配給紙,陳公博也算得是當時文藝的一個守護神。特別可貴的是,他給了錢,又給了紙,卻並不插手來控製蘇青的辦刊,並不預先給定一個什麽核心價值觀或別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禁忌,或者要先審查審查,這些都沒有的。
不過,蘇青的《天地》畢竟是請了款的,銷路如何,她必須在乎。當《江蘇日報》有《天地》銷路很慘的話傳播出來,對於她,總有點難堪。我們不知道她的第六期印數多少,但值得註意的是,在《吳山點點愁》中,蘇青講了“錢英俊”的醜事,錢編的雜志,嚮周佛海吹噓說是1萬份,其實卻是4千份,結果蘇青無意間在周的面前說穿了秘密,“因此錢便恨我入骨”雲雲。如果蘇青在上海人前說《天地》銷路多少,而《江蘇日報》上卻說銷路很慘的話,蘇青也甚擔心別人會覺得她在欺騙,關係到她為人的名聲,另外銷路還關係到《天地》的廣告收入,因此,蘇青看到《揮淚話人間》,也就不得不更正,但1944年3月《天地》的銷路又會好到哪裏呢?據說當時運往北方的郵路也一時斷絶,這也是蘇青雖更正,卻又不敢不能亮明真正印數的原因吧。

三、蘇青催稿
蘇青一生,也就主編了一種雜志——《天地》。在當時,如果說《古今》是意在縱貫歷史,囊括時間的話,《天地》則是乾坤上下,海涵空間的意思。《天地》衹出版了21期,其中7-8,15-16還是合刊,總共也就19單册,量上看並不很多。
蘇青以寫作、出版為生,其敬業精神,確實與衆不同,特別表現在三個方面:一個是大傢知道的蘇青小姐坐在裝運白報紙的車上親自押車;一個是蘇青親自到報攤收款;還有就是為了編好雜志,費盡心機地催稿。我在《楊淑慧投稿》一文中談到,楊淑慧“因為馮和儀女士再三勸說,每日催促,而且指定題目,不便堅拒,衹好簡單寫出。”蘇青其執着的催稿精神可見一斑。當然催稿、投稿就像求婚,必須你情我願,雙方互相湊集纔行。魯迅的《阿Q正傳》就有胖乎乎的孫伏園笑嘻嘻地催稿的功勞。楊淑慧也是本身有文章要寫,一旦碰到出好題目,再三勸說,並且每日催促的蘇青,也衹能乖乖交稿了事。
就這麽一個例子,還不能說明什麽,不妨再來看一個例子。
梁文若,梁鴻志的女兒,《古今》社長朱樸的續弦妻子,她也難逃蘇青的催索。梁文若在《天地》第六期有篇《談天地》的短文,不多幾句話,卻兩次談到了蘇青的催稿。“二月二日……席間馮女士一再嚮我索文,說也慚愧,我雖然自小受學於傢父,但是從來不敢弄文舞墨,以免貽笑大方。可是馮女士的隆情厚意畢竟是可感的,不便固辭……”結果逼出了一首舊作的小詞。“昨天(2月17日)在古今社又遇到了馮女士,她又嚮我索稿,並且急如星火,限定二十日之前要交捲。”這回更是厲害,據梁文若在文章後註明,這篇《談天地》竟是1943年2月18日“在樸園午餐,餐畢草此。”真是不得了,經過蘇青這一催,梁文若拋掉筷子飯碗,簡直是采取了立等可取的態度,第二天馬上嚮蘇青交了作業。
梁文若的這麽一行字,一方面在暗示自己倚馬可待的“文才”,另一方面則蘇青催稿之厲害,也宛在眼前。
兩個女子在文章中自供蘇青催稿之功效,或許尚不足說明問題,因為同性之間所謂“女人幫女人”比較能說動對方的心,且女人的心相對比較軟,心太軟,自然在蘇青的猛攻之下,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了。
巧的是還有男人的自供狀,久經沙場的予且(潘序祖)也經受不起蘇青的催稿,他說:“編者遇見作者的時候,沒有別的事,寒暄之後,自然就是‘討稿子’”。
予且曾任中華書局編輯,本身也有催稿的經歷,他在《我之戀愛觀》中說:“記得三年前為《宇宙風》乙刊寫過《吹雲隨筆》,裏面有一段是描寫‘討稿子’的,自問已經寫的很厲害,但是還抵不上本刊編者馮小姐。”原來,予且的這篇文章,連題目也是蘇青限定的,予且說:蘇青的催稿是“限期限字,限範圍出題目”,幾乎天下無二,古今獨一的了。
蘇青催稿的本事,在同樣也做編輯、也經常嚮別人催稿的予且眼中,也覺得要甘拜下風。鄙人也是蘇青同行,回思職業生活,相比蘇青所為,也自嘆不如。也許,在蘇青眼中,這些作者都是前世欠了她的債吧,所以她會逼得他們這麽緊,這是說說笑話的。蘇青做的乃自己的事業,她之盡力,自有內在的動力,我們卻衹是謀升鬥之資,說起來還衹是為他人作嫁,自然所謂動力就難說得很了。

四、蘇青與柳雨生小說《發神記》
讀日本櫻庭弓子《蘇青導論》,註意到她在《在鉛字媒介中》一節有這樣一句話:“顯然是以蘇青為原型的柳雨生小說《發神記》……”,這個說法是我們素來沒有註意過的,真是這樣嗎?
柳雨生的短篇小說《發神記》刊於1944年4月號第13捲第1期的《雜志》。這一期張愛玲、蘇青、鬍蘭成都登場了,雜志裏面有一個《女作傢聚談》,蘇青發表的小說《蛾》,還有實齋《記蘇青》,用櫻庭弓子的話來說,就是“對蘇青的幾乎無微不至的介紹源源不斷”。那麽,柳雨生的小說《發神記》是不是用小說形式來介紹蘇青呢?
柳雨生的《發神記》開場是在一節火車夜車車廂裏。在一個單位區間裏,坐着三位,分別是男子仲華,女子之娟,這兩人同坐一凳,對面是北京口音又因為在江南住過一段,口音有點混雜的男子京生。開場的情景頗有點曖昧,仲華在酣睡,之娟的一雙穿着絲襪的纖足是由對面的京生“溫暖地抱在手中”的。半夜時分,之娟與京生都被驚醒了,京生看到對過的之娟“不失一種楚楚含情的風度”,心裏在暗忖着:“說是快近三十光景的人了,不知道她的心裏,通過了人情世故和經驗之外,還有着燃燒的愛情沒有。”這篇小說,沒有具體的情節,有的就是斷斷續續的夜半時分在火車上的幾段對話。
一開頭,就是京生挑逗似的問之娟要不要再婚。京生進而又問:“我就是一個結了婚的男人。我還有一個四歲的孩子呢!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是可以合乎你的對象的條件呢?之娟!”用我們現在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問話簡直就是說:“你做我的小三吧。”
隨後,之娟話題一轉,談到她的婚姻生活,她和馬君莊的故事。這個故事誠然與蘇青的經歷很相象。隨後,京生又談了他自己的戀愛與婚姻,這裏面有幾句話可以一說:
京生說:“又譬如我,結婚之後已經五年了。我再遇見旁的女人,我還是要愛她的。實際上我已經發現了好幾個這樣可愛的女性了。她們認為我是可以信賴,可以托付的時候,我覺得我又多了一個親近的瞭解的人。”
“那麽,你的太太,”之娟說:“知道了不會吃醋麽?”
“我知道她是會的。吃醋是女人應該有的美德呀!之娟,我現在對你說的,不是開玩笑的話。有許多朋友說你是一個像男性的女性,這真是在大大的開你的玩笑了。說您像男性,是因為你太直爽,太明朗麽?我是知道你直爽的原因的。……其實,你是再正常再女性也沒有的女性了。我的觀察的一個根據,就是你必是醋性極大的人。你的一部婚姻史其實就是吃醋史。當然,你現在是在吃醋之外,開始明了和獲得一點別的東西了。……”
上面的話,是相當有針對性的,即很多人對蘇青的觀感,譬如實齋《記蘇青》開頭就說:“蘇青留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她的爽直,豪放和饒有男子氣概。……我們在眼前見到的是一位燙發時裝的現代佳人,然而我們閉上眼後,衹聽她的高言讜論,活似一個辯纔無礙的男子漢。”相對實齋對蘇青的看法,我想,京生對之娟的認識當更為蘇青內心所認同。
柳雨生的《發神記》,如果恢復成繁體字的話,發不是發生的“發”,而是頭髮的“發”,在整篇小說中,似乎看不到這樣的題目是何取意,很有點故弄玄虛的味道,也可能衹有他們私下裏有什麽“今典”可以相視一笑吧。
從小說整體看,之娟確實有蘇青的影子,而京生誠然是作者的化身。蘇青的《續結婚十年》對於柳雨生的原型潘子美,蘇青其實並不喜歡,曾評價他辦事圓滑,當然還有一點別的原因,譬如在《風雨談》(書中是《文光》)連載《結婚十年》(書中為《殘月》),雖然嘴上說得好,實際上卻並不重視,位置也放得很靠後(《續結婚十年》第71頁載“他自然並不怎樣看重它,把它排在不重要的地位。”)。《續結婚十年》中,潘子美對蘇青相當殷勤,介紹工作,請客吃飯,但蘇青描寫潘子美的筆調,多少帶着點嘲諷的味道,還說“他同魯思純是舊相識。資望自然遠不如魯,因此覺得拖住了魯思純在一起,不論在何處都可以自高身價。他對於魯思純一嚮總是執禮甚恭的。”書中居然還有潘子美(柳雨生)偷配蘇青臥室鑰匙,為蘇青洗衣的描寫,可見潘子美的意淫功夫了。
如此看來,柳雨生的小說《發神記》多少有點嚮蘇青自作多情地示愛的味道,柳雨生是個愛纔也愛美女的人,面對蘇青,他似乎也曾有過一點企圖,《發神記》刊於1944年4月號,正是那一年春天,柳雨生、陶亢德和蘇青曾結伴到南京和紀果庵相會,《發神記》所描繪的可能就是他們在火車上的一幕。當陶亢德在呼呼酣睡時,柳雨生卻捧着蘇青的雙腳,摸着蘇青的手,在偷偷調情呢。

五、蘇青與陳公博
蘇青曾為文贊陳公博的鼻子,很為時人所詬病,蓋鼻子在國人的知識中,不僅僅是隆準,竜門高峻,還與男性的生殖器有關,贊鼻子換句話說,也意味着贊一個男人的性以及性能力。作為那個時代的女性,蘇青或許並不懂這個,於是一句真心的贊美,就被人笑話了。抗戰結束後,小報小書(那種所謂內幕)都曾把蘇青與陳公博聯繫起來,蘇青也沒有站出來澄清,後來,她出版《續結婚十年》,對與陳公博的關係有比較詳細的描述,似乎也不見什麽曖昧,不過是要她做秘書,給她官做,再是給她錢,於是辦了《天地》雜志。書中給我們印象深刻的,是謝上校走後,報紙上刊出了陳公博被槍斃的消息,她說:報紙上第一項觸目的消息,便是金總理死了,她覺得這是歷史的悲哀。
《續結婚十年》寫作和出版都在抗戰後,不過她還是寫出了自己與金總理的交往,也為他的死而傷心,但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否僅止於此呢?小報小書上的記載是否空穴來風,出於想象呢?
本來,這種床笫之間私人的事,外人難窺底裏的,除非有西方那種伏於床下的弄臣出來講講聽感罷。然而,蘇青的事,自己不說,卻有人替他說了出來。這個人也是她的入幕之賓,也就是《續結婚十年》中的謝上校。
蔡登山先生已經考證出,謝上校其人,就是後來的作傢薑貴。他在五十年代香港的《上海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回憶錄《我與蘇青》,把蘇青的事說了很多,幾乎揭了蘇青床上的被子。
回憶錄的真實性可能小於日記,但高於小說形式的《續結婚十年》是毫無疑問的。且薑貴這篇回憶還是刊於大陸“解放”後的香港(按:薑貴此文寫於臺南),可以不擔心蘇青看到。薑貴說:“自由世界與竹幕大陸已經是兩個天地,這些舊事,由於地理關係,已與對方痛癢無關。”所以,這裏的記載,應該比較的可信並接近於事實。
薑貴在《我與蘇青》中談到蘇青與陳公博,必是來自蘇青之口,且看他怎麽說——
蘇青的離婚,“原是陳公博慫恿促成的。”陳公博為什麽要拆散人傢一對夫妻呢?自然本身兩人之間已經存在矛盾,這是不必說的,更重要的原因,當然是為他們自己方便。
蘇青追隨陳公博,最先的名義是“隨從秘書”,“有善意的第三者警告她謹防莫國康的毒手,她纔改變主意。”莫國康作陳公博的“隨從秘書”在前,為什麽蘇青來做要謹防毒手呢?當然不是工作上的競爭,而是奪寵與妒忌,這樣就可以明白蘇青與陳公博的關係,其實就是陳公博與莫國康的關係。
蘇青後來就市府專員之職,“陳公博送給她的是一本復興銀行的支票簿,每張都已簽字蓋章,衹等她填上數字,便可以支現。”“陳公博接見她,常在國際飯店某樓的一個房間。”抄到這裏,基本可以明白蘇青與陳公博之間是一種什麽關係了。
這樣看來,蘇青稱贊陳公博的鼻子倒是出自內心的由衷之言,雖然兩人之間的關係衹維持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六、蘇青與周化人及其他
我讀《續結婚十年》,不知道蘇青與周化人還有一點關係,現在想想,主要是對周化人其人,根本就沒有關註過。在那個年代,周樹人,周作人,周化人,周雨人,周作仁等等,一時間同時出現,簡直難以分清,特別是周雨人,周化人,都不是文學中人,雖然報紙刊物上時有他們的文章,但大抵是政治經濟,我的眼睛,簡直沒有在上面多停留一會,這就造成了對周化人,衹知其名,而不知其人,於是,看《續結婚十年》時,就無法與他對上號,看到和蘇青來往的那位高官,雖然知道不是虛構人物,卻怎麽也無法和現實中的某某聯繫起來,直到看到薑貴的《我與蘇青》,纔知道蘇青身邊,一個個排了隊,裏面還有一個周化人在。
周化人有必要介紹一下,原準備找《周佛海日記》中的註,卻一時沒有找到,不得已求助百度,結果如下:
周化人(1902—?)廣東化縣(今化州)人。抗戰爆發後,附汪投敵。1939年9月,任汪偽國民黨組織部副部長。1940年12月,任汪偽中央政治會議秘書處宣傳組組長。汪偽政權成立後,歷任汪偽鐵道部常務次長、社會行動指導委員會委員,汪偽廣東省政府委員兼廣州市市長,汪偽新國民運動促進委員會上海分會委員,汪偽全國經濟委員會委員,上海市第一區行政督察專員。
這是一段無頭無尾的介紹,實在說不過是1939年到1945年的浮光掠影式的履歷,沒辦法,也衹能如此。讀我文章的朋友們,姑且先“破一下蒙”。
《續結婚十年》中,周化人化身為趙瑞國,是一個“胖胖的紳士”,“他的頭髮是稀疏的,齊往後梳,顯得整潔而大方,咖啡色的西裝,質料很高貴,式樣也適合身材的”,這位趙瑞國,名片上是“幾項官銜,大概是什麽廳長什麽委員之類”,通過一段時間接觸,蘇青就和趙瑞國在西區多麗公寓訂了房間同居起來。
蘇青筆下的趙瑞國:“他是英倫留學生,遍遊歐洲各地,性情溫和,舉止彬彬有禮”,“他常回憶過去,茵夢湖畔的戀愛故事,他說他曾愛過一個異邦女兒,衹為羞於啓齒求婚,他常常自瀆,後來性機能便衰弱了。”趙瑞國常常不能滿足自己的夫人,怕和自己的夫人見面。此後,蘇青寫了自己與趙瑞國的爭吵,再說自己與趙瑞國更多是精神的愛,最後是傢裏孩子沒人管,急急回前夫傢照顧孩子,纔與趙瑞國疏遠了。
我們再來看看薑貴《我與蘇青》中提到的周化人——
薑貴說:“蘇青和周化人的關係,有甚於公博。”“蘇青常常挂在口上的人物,陶亢德之外,便是周化人了。他常帶着保鏢請她到外面去吃飯。周化人患有某種隱疾,唯蘇青能滿足他的需求。”上面說過,周化人是性機能衰弱,換成現在的說法,可能是早泄,何以蘇青就能滿足周化人呢?而周化人不能滿足自己的夫人呢?我們就不知道了,而周化人的夫人做不到。究竟真相如何?自然誰也不清楚。不過,蘇青閱人很多,譬如所謂談惟明的鬍蘭成,在張愛玲的《小團圓》中,就可以俯身到腿間做些事情,想必蘇青也可以。
薑貴說:“勝利之始,周化人留一張條子在房裏,一去渺然。”抗戰勝利後,周化人就逃到香港,他在香港改回原名周億孚,在大學裏任教,成為一位名教授,他的學歷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畢業,還出版過好幾本書,如《基督教與中國》、《中國文學史稿》等。
薑貴在《我與蘇青》一文中曾強調:“我今日的敘述,將更忠實的回憶當時的實在情形。因為既然意在湊趣,又不是有人來逼口供,自然沒有‘真情虛報’的必要。”這樣的話似乎可以保證該文作為史料真實性的一面,然而解讀此文,也應該明白,這是薑貴“以我的立場、我的看法,復述一番而已,……”因此文章的主觀色彩,必定會産生事實與敘述之間的距離,這是我們讀《我與蘇青》時要註意的地方。
《我與蘇青》中曾模糊地提到蘇青的一個隱秘故事。這個故事,如薑貴所說是這樣:“勝利之初,蘇青曾有幾天不見,沒有人知道她到哪裏去了,但後來又出現了。這一隱一現,纔是她的‘要緊的’秘密,任何人她都絶口不談。這樣的例子,在她是絶無僅有。”這段話是相對前面一段話說的,前面一段則是這樣的:
“張愛玲謂:蘇青口沒遮攔,但她是有分寸的,真到要緊的,她便不說了。但據我(薑貴)所知,她的‘要緊的’,並不包括性愛在內。她對這些事一點也不隱諱。”換句話說,相對於世人眼中的性愛隱私,蘇青的生活中還有更要緊的故事,性愛是可以揭露一點的,但蘇青的這個隱秘故事,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的。
那麽,蘇青還有着什麽隱秘的故事,不能嚮任何人說呢?我們玩味薑貴的文義,雖然他說“任何人她都絶口不談”,但很明顯,即使他並沒有從蘇青嘴裏獲取,但憑着兩人之間極其密邇的關係,他不但知道這個內幕,還曾分享過蘇青的這段隱秘,由於薑貴當時不在上海,勝利之初,兩人根本還不認識,所以薑貴衹可能是事後獲知。不過,薑貴在這裏也忍住沒說。
這究竟是一個什麽秘密呢?我不知道,但很好奇,說實話,這件事睏擾了我很久。
我們不妨從別的方面來作點推測。蘇青的《續結婚十年》有《勝利了》這一章,這是安排在離開趙瑞國(周化人),回到前夫身邊後發生的故事。也就是發生在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之日。裏面有一段她和前夫的對話:
……
我快樂地說:“真是太好了呀,賢,你現在可以設法找事做了。當時虧得我勸你等待,要不然的話……”
賢伸着的手垂下來了,兩眼望着我,冷冷的說:“但是你也預備跟着總(經,請讓我加個毫無意義的字)理逃難嗎?”
……
賢見我沉吟不語,又從旁冷笑着說:“事到如此你還戀戀不忘舊嗎?……”
在這一章裏,蘇青還到報社去看魯思純(陶亢德)、潘子美(柳雨生),未值,趙瑞國又留了紙條離開了,後來又去看望了戚先生夫婦(周佛海),但就是沒有看望陳公博的紀錄。照蘇青的脾氣和她在《續結婚十年》中透露的對陳公博的情意,她是個戀舊的人,不會輕易捨了陳公博,而衹被前夫在嘴上提到。特別是這種艱難的情況下,蘇青反而會表現出一點俠肝義膽的。我們知道,日本投降之初,陳公博還在上海,一度還因為和周佛海的矛盾,衛兵們互相射擊對壘過,後來纔逃往日本避難。那麽很有可能是蘇青藉她前夫的口,透露了一點自己獨享的秘密,好在這樣的透露,外人是猜不透的,但“國王長着驢耳朵”又是她深藏內心的隱秘,她憋得難受,衹有用這種方法“浮上水面”,透出一點“秘密”。
從所有這些跡象分析,我覺得所謂蘇青的隱秘,很可能是她跟着陳公博逃難去了,或者退一步講,為陳公博尋求避難地了,後來很可能情況變化,也許蘇青沒有完成使命——沒找到很好的落腳地;也許一起逃難被陳公博勸回了,總之,勝利之初,蘇青失蹤了幾天,她的“一隱一現”是個值得探究的謎。而如果真的和陳公博有關,那麽,蘇青的失蹤當然是相當“要緊”的。
蔡登山先生從網上傳過來一篇他的近作,《從一篇佚文看薑貴和蘇青的一段情》,拜讀一過,拍案稱奇。文章講他通過各種綫索,發現了一篇發表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上海日報》署名謝九的《我與蘇青》,經過蔡先生的探賾索隱,終於解開了《續結婚十年》中“謝上校”的秘密,他竟是後來在臺灣有名的小說傢薑貴。所有這些,使我們對於蘇青的《續結婚十年》的研究(同樣也是對蘇青生平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這裏我不想披露蔡先生的原文,衹想把答案先告訴大傢,除了謝上校——薑貴外,蔡登山先生還告訴我們,小說中的趙瑞國原型是周化人。
《續結婚十年》中,謝上校是蘇青的朋友童於道的親戚,國民黨的一個上校軍官,這是一位“短小精悍”、“精通翰墨”、會做舊詩的男人。抗戰勝利後,他來到上海,把一個朋友接收來送給他的房子轉送給蘇青住。這樣做,當然是有目的的。目的當然就是蘇青這個人。
當時,蘇青描寫說,謝上校怎樣想盡辦法拖延時間,最後成功地共臥一室(睡沙發上),然後,在夜半成功地“笑吟吟的伏下來了”。照說,像蘇青這樣經歷的女性,不會預見不到這種結果,我甚至懷疑這正是她的期待。但在蘇青寫來,謝上校卻是強製達到了目的。
《續結婚十年》中的蘇青,往往是夜來順受,白天裏卻要拿出自己的尊嚴來,在這個男性身上扳回一局。他和談維明是這樣,她和趙瑞國是這樣,她和這個謝上校也是這樣。第二天天一亮,蘇青發飆的時候就到了。躺在床上,她很後悔,覺得被人玩弄了。這位謝上校不懂風情,衹顧滿足自己,對自己完全是一種侮辱。結果是,謝上校留下的錢也不顧,還留下一張紙條:“請你永遠不要來找我。”就這樣瞭解了她和謝上校的情緣,此日正好是金總理(陳公博)被槍斃的日子。
事實當然不會是這樣。蘇青在《續結婚十年》中總把自己塑造成一夜情似的“木子美”,據我分析,這種關係哪會這麽快産生,並這麽倏忽快捷地結束呢?而這位久經沙場的謝上校,真實身份的薑貴,哪裏會完全如蘇青所說的那麽“衹顧滿足自己”呢?他有老婆孩子,還有已病死的姬妾韓氏,我想决不至於如蘇青所說,小說反映出的是蘇青的那種多少有點畸形的女權思想吧。
化名謝九的薑貴,之所以會在十餘年後,回憶與蘇青相處的經歷,寫成《我與蘇青》,大概是因為看了蘇青《續結婚十年》中的一面之詞,也想說上幾句,透露點自己視角的東西。他沒有對蘇青的說法一一駁正,他完全說自己與蘇青的故事,以留下他與蘇青關係的另一份證詞。
蔡先生在文章中得出結論說:“《續結婚十年》,是秉承《孽海花》以降的小說傳統,蘇青采用化名去寫真實的故事”,相信大傢看了都會首肯。

七、《小天地》及其他
周班侯(筆名班公)是蘇州人,蘇青辦《天地》月刊後,他也在天地出版社辦了個《小天地》。所謂“天地”,“小天地”,其實隱隱與戰前林語堂編的《論語》半月刊有關,即提倡小品文也。林語堂提倡小品文時,有一句話是天地之大,蒼蠅之微,無所不談。作為小品刊物,《天地》也是談天說地,聊北侃南,無所不談的。《小天地》在形製上比《天地》小,雖不能說一胞雙生,卻也是天地出版社一枝上結出的一大一小的兩個果實。
《小天地》1944年8月10日創刊,到1945年5月1日辦了5期停刊。《小天地》作者多用筆名,使用真名的不過寥寥數人,值得註意的有鬍蘭成的《談談蘇青》,這是大傢都熟悉的文章。如果仔細品味,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穫。譬如:“他們(寧波人——引者)毋寧是跋扈的,但因為有底子,所以不像新昌嵊縣荒瘠的山地的人們那樣以自己的命運為賭博”。大傢知道,蘇青是寧波人,而鬍蘭成正是嵊縣人,文章中把蘇青和自己對比,似乎也暗示出,鬍蘭成與蘇青,這兩個浙江人的根本性不同,作為荒瘠山地出來的鬍蘭成,正是隨時隨處以命運為賭博的人。文中還暗示了他和蘇青關係的曖昧:“倒是在看書寫字的時候,在沒有罩子的臺燈的生冷的光裏,側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種新的圓熟和完美,是那樣幽沉的熱鬧,有如守歲燭旁天竹子的紅珠。”這句話無疑是寫得相當美的,但它的美卻飽含了豔情的味道,讀來有如《疑雨集》中的詩句。試想:一個離婚女人的房中,天晚了,燈下,女人在伏案看書寫作,一個不是丈夫的男人卻在旁邊欣賞,連蘇青傢沒有燈罩的臺燈也寫到了,這情調自然可以想見兩人的不尋常的關係了。
我這裏不想多說鬍蘭成與蘇青,倒是想說一點戴望舒、周黎庵、穆麗娟這三個人,這個題材寫的人也多,不過大傢都註重寫戴望舒與穆麗娟的離離合合,卻很少關註周黎庵與穆麗娟的暗度陳倉,即周黎庵早在戴望舒與穆麗娟中間插了一腳,所以穆麗娟會毅然决然的與戴望舒離婚。這個也是我從文字間咂摸出來的。《小天地》第三期有一篇鄂廠(疑即散文傢王仲鄂,蘇州人)記《詩人水拍》的文章,是詩人袁水拍傳記的可貴資料,一直未得到人們的重視。此處不多談。文章中有一節談到了戴、周、穆三人,抄錄如下:
“從粵漢路南下到達廣州,再渡海到香港,水拍開始了他的新生命。姚蘇鳳是文字舊交,也到了香港,於是努力寫稿,成為香港星報的中堅,更因他卓然的文筆,獲識戴望舒、茅盾、葉靈鳳、徐遲等人,有一時期且住在望舒傢中。望舒的太太住在上海,傢用款即托水拍匯滬(按:袁水拍早年從業銀行,匯款便利),由我轉交,記得穆小姐來我處拿匯款的時候,雨下得正盛,陪來的正是穆小姐現在的外子周黎庵先生。”
由文中可知,當戴望舒在香港尚未離婚,而穆麗娟獨留上海的時候,周黎庵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戴望舒太太的身邊,做她的一個護花使者了。關於周黎庵與穆麗娟的婚戀故事,由於周黎庵曾經落水的身份和周黎庵本身名氣不夠,談的人極少,而這一段似乎有助於我們對周穆聯姻以及戴穆離異的瞭解。
(作者簡介:黃惲1966年生,江蘇蘇州人,著有《蠹痕散輯》、《古香異色》、《秋水馬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