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黃河故事”的作傢
來源:北京晚報 | 楊慶華 2019年10月21日09:37
先後於1979年和1984年問世的《黃河東流去》(分上、下兩册,北京出版社出版)是迄今為止對黃河文化的把握、開掘和彰顯最為深刻最為寬闊的一部長篇小說。《黃河東流去》是李凖在電影文學劇本《大河奔流》基礎上,以同樣題材全新創作的長篇小說。1985年,《黃河東流去》以全票通過獲得第二屆“茅盾文學奬”。
出版時未引起註意
“這本書的名字叫《黃河東流去》。但她不是為逝去的歲月唱輓歌,她是想在時代的天平上,重新估量一下我們這個民族賴以生存和延續的生命力量。故事寫的是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反動派扒開黃河,淹沒四十四個縣造成空前浩劫的事件。在這個大災難、大遷徙的過程中,我主要寫了七戶農民的命運。寫了他們每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寫了這次大流浪中,在他們身上閃發出來的黃金一樣的品質和純樸的感情。”
這是1979年7月20日作傢李凖為小說《黃河東流去》寫的“開頭的話”。1979年,《黃河東流去》(上册)出版時,並未引起社會廣泛的興趣和註意。主要原因是它的題材與剛上映不久的電影《大河奔流》大致相似。
《大河奔流》是李凖在“文革”後期創作的電影文學劇本。1974年,剛剛恢復故事片創作的北京電影製片廠(以下簡稱“北影廠”)約請李凖創作劇本。1975年,《大河奔流》劇本初稿完成。李凖在《<大河奔流>創作札記》中寫道:“1969年,我帶着全家插隊‘落戶’到周口地區西華縣一個生産隊裏。這個小村子叫屈莊。在那裏我開始了新的農民勞動生活。這裏是黃泛區。一九三八年蔣介石扒開黃河花園口,淹沒了十幾個縣,造成一千多萬人流離失所,一百多萬人死亡。在這裏住的三年半時間裏,我開始理解到我們的勞動人民為什麽這樣熱愛黨,熱愛我們的新中國。一句話,因為他們在舊社會受的苦太深重了。”《大河奔流》劇本初稿長達17萬字,李凖寫了黃泛區人民在舊社會受的苦,寫了農民和土地、農民和黃河的感情,更寫了農民用他們的勞動、鬥爭,在創造新的歷史。時間跨度從1938年抗日戰爭一直寫到1958年人民公社。李凖的劇本得到北影廠老導演水華、崔嵬、謝鐵驪等人的肯定。北影廠原計劃1975年拍攝《大河奔流》,由謝鐵驪執導。但由於“四人幫”圍攻電影《海霞》,謝鐵驪失去創作自由,《大河奔流》的拍攝被迫擱置。1977年,北影廠成立由導演謝鐵驪和陳懷皚挂帥的攝製組,重新籌備拍攝《大河奔流》。電影籌拍期間,李凖和謝鐵驪、張瑞芳、趙丹等人研究修改劇本。據李凖回憶:“他們說這裏邊還有幫氣,咱們念劇本,把凡是說給觀衆聽的拉掉,結果一下子刪掉幾千字,不真實嘛!”電影開拍時,李凖的劇本從17萬字刪減到10萬字。
電影引發關註
張瑞芳是攝製組最早確定的演員。早在1975年底,李凖就將剛剛完成的劇本初稿寄給張瑞芳看。李凖和謝鐵驪選中張瑞芳飾演女主角李麥,是影片成功的關鍵。《大河奔流》下集有一場戲,王心剛飾演的地委書記和張瑞芳飾演的李麥有一段對話,李凖寫的對白非常精彩,張瑞芳演得也非常出色。
趙丹也是攝製組較早確定的演員,確定趙丹在電影中飾演周恩來總理。後來因故改讓王鐵成演周總理。電影《大河奔流》首次把毛澤東、周恩來等領袖人物的形象搬上銀幕。影片下集的片頭字幕特別指出:本片下集將出現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敬愛的周總理光輝形象,扮演者:於是之、王鐵成。在李凖的電影文學劇本初稿中,並沒有出現毛主席和周總理,1974年的時候也不可能這樣寫。“文革”結束後,謝鐵驪、陳懷皚和李凖商量,提出毛主席、周總理的形象在影片下集中出現的設想。李凖采訪了當年陪同毛主席、周總理視察黃河的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王化雲,以1958年周總理代表黨中央親臨黃河抗洪鬥爭第一綫的真實歷史事件為原型,進行了藝術的提煉:
周總理等人冒雨站在大堤上。周總理用深沉激越的聲音講着:“工人同志們!兩岸貧下中農同志們!解放軍同志們!你們辛苦了!我代表黨中央、毛主席嚮你們表示親切地慰問!”一個年輕同志看到周總理淋在雨中,給周總理撐開傘。周總理回過身來擺擺手,對廣場上的群衆講:“現在我們是在和黃河作鬥爭。我們不但要和帝國主義鬥爭,還要和大自然作鬥爭嘛!”雨下得更大了,總理臉上流着雨水,那個年輕同志又把傘撐過來。這一次總理自己接過雨傘,把傘一合放在一邊,繼續講着:“我們一定要戰勝黃河!是一百萬人搬傢分洪呢?還是兩百萬人上堤抗洪?同志們,根據偉大領袖毛主席昨天的指示精神,我們决定不分洪!‘水高一寸,堤高一尺’團结戰鬥,衆志成城!中央和你們同在!”
——摘自《大河奔流》電影分鏡頭劇本
李凖根據歷史事件補充的這場戲,給觀衆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電影《大河奔流》在籌拍階段就引起了全社會的廣泛關註。電影拍攝了一年多,媒體也持續跟蹤報道了一年多。拍攝期間,張瑞芳收到一封署名“一群電影觀衆”的來信,信中說:“從報紙上和電視裏,知道您正在排演李凖同志的劇本《大河奔流》。大傢對這部電影,特別是對於您主演抱有更大的期望和信任。為什麽?說得明確一點,絶大多數電影觀衆,對一些公式化、概念化、模式化、臉譜化,再加上一個虛假化的電影早就恨透了,看夠了,也打心眼裏煩透了。對您的期望,也就是希望恢復和發揚我們過去電影藝術中的優良傳統,從《大河奔流》開始,把人們對於這兩年放映的一些反應不佳的影片壞印象來一個扭轉,提高人們對今後電影事業的信心和期望,這確實是一件億萬群衆關心的事情。”1978年,長達三個半小時的電影《大河奔流》攝製完成。影片上映後,所引起的社會反響也是廣泛而強烈的。劇作傢曹禺說:“從整個劇本看,是他(指李凖——作者註)創作中一個高峰。就是‘金𠔌酒傢’那幾節戲有點跳出他的風格。”許多觀衆認為《大河奔流》的下集較上集遜色,一部分情節落入了“隊長犯錯誤,英雄來幫助,壞蛋揪出來,電影就結束”的套路。《大河奔流》是李凖在兩個時代轉折時期的作品,儘管人們沒有否定這部志氣不凡的作品,但人們的厚望在《大河奔流》中沒有得到滿足。這也是一年後《黃河東流去》(上册)出版時未能引起社會廣泛的興趣和註意的主要原因。
全票獲茅盾文學奬
《黃河東流去》是李凖在總結了《大河奔流》經驗教訓後創作出的長篇巨著。李凖在《黃河東流去》創作準備階段作了深刻的反思:“最近在思考電影中的李麥為什麽沒有李雙雙親切動人?這就是我也在提煉‘酒精’了。打倒‘四人幫’後兩年我還沒有‘蘇醒’過來,這表現在寫《大河奔流》電影劇本中。一直到去年,我纔感到我的幽默感恢復了。在這個長篇小說中,我的筆又在笑聲的鑼鼓和雷電中行進着,而且比以前笑得更響了。”
小晴說着把一個雞蛋遞過來。天亮看了一眼梁恩老漢,猛地一張嘴,把一個雞蛋吞在嘴裏。梁晴調皮地又把第二個雞蛋放在他的嘴邊,天亮一張嘴,又吞在嘴裏。
天亮兩個腮幫子憋得像在吹嗩吶。梁晴“嘰嘰咯咯”地笑起來。梁恩老漢坐在船頭,眯起眼睛卻衹裝沒聽見。船太小了。
這是《黃河東流去》第一章《黃河》中的一段話。李凖詼諧幽默的氣質和生動鮮活的語言在小說裏處處可見。
李凖說《黃河東流去》這本書本來想叫《黃河風情》,就是寫黃河岸邊的風土人情。李凖運用他那支精細傳神的筆,栩栩如生地描繪了中原一帶的鄉風習俗、自然景色。第九章《水上婚禮》就有這樣的描寫:
窩棚下,楊杏和裴旺媳婦正在給鳳英梳頭盤髻。李麥走過來。李麥仔細地看着鳳英,衹見這個姑娘,兩條秀眉,斜插入鬢,一雙大眼,黑裏透亮,筆直鼻子,兩片薄嘴唇,看去是個靈巧人。鳳英頭髮好,盤了個髻足有七寸盤子那麽大。楊杏正發愁沒有一隻簪子,正好李麥走進來,她說:“嬸子,沒有一隻簪子,咋辦?”李麥說:“有。”說着從自己頭上拔下一隻銅簪子說:“給!用這個別上。”楊杏接住簪子說:“你的頭髮怎麽辦?”李麥說:“我有辦法。”說着就地掐了根荊條,用手捋了捋,插在自己頭上。
這樣的生動描寫在書中俯拾即是。第三十三章《父女情》,李凖用質樸的語言描寫農民們的天倫之愛:
雁雁對老清也有一種特殊感情。有一年,一輛裝煙葉的大車翻在路旁,趕車的擡起車裝好煙葉趕着大車走後,地下剩了一層碎煙葉。雁雁放羊路過這裏,就把小布衫脫掉鋪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把碎煙葉撿起來,給老清帶回傢裏。老清吸着這些香噴噴的煙葉,心裏感到一種特別的慰藉。七八歲的小女兒,已經長了個心知道惦記他了。他噴着煙霧笑着想說一句什麽,雁雁卻捂着他的嘴說:
“爹,你不要說。”
李凖正是通過生動的藝術描寫,在這些普通人身上挖掘出我們民族最可寶貴的道德品質和美好的精神世界。
《黃河東流去》的突出成就,表現在人物塑造方面達到了一個新高度。李凖說:“在這本小說裏,幾乎看不到叱咤風雲的‘英雄人物’了。但他們都是真實的人,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還有缺點和傳統習慣的烙印,這不是我故意寫的,因為生活中就是那樣的。”從1977年電影文學劇本《大河奔流》定稿到1979年長篇小說《黃河東流去》(上册)出版,間隔衹有一年多時間,李凖卻如同換了一幅筆墨,一下子回歸到自己的本色當中。它體現了李凖在經歷了兩個時代交替後衝破過去創作的一些陳舊框框,在認識生活與反映生活上所做的新探索。1979年出版的《黃河東流去》,代表着新中國成立三十年長篇小說創作的新收穫和最高成就。儘管當時反響不是十分強烈,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黃河東流去》的影響和價值逐漸顯現出來。
1985年第二屆“茅盾文學奬”評選中,《黃河東流去》以全票通過高居榜首。
2019年,《黃河東流去》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與學習出版社共同策劃的“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