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 : 我沒有遺棄過蕭紅
2019-02-25 09:41

端木蕻良(1912~1996)原名曹漢文、又名曹京平,遼寧省昌圖縣人。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屬於“東北作傢群”的文學派別,與蕭紅一樣,他也是東北流亡作傢群中的代表人物。
一
關於端木蕻良,知道蕭紅的人對他自然不會陌生,他的身份有很多種,最廣為人知的便是“蕭紅的丈夫”。
或許是受影視作品的誤導,或許是受文學傳記的影響,一直以來,我對端木蕻良這個人抱有很深的成見,跟很多人一樣,提起他,衹會不屑地說一句:“哦,那個拋棄了蕭紅的男人,不提也罷。”嘴上固然這麽說着,可是心裏也會忍不住懷疑:這個男人真得有那麽不堪嗎?這個問題在我心裏擰巴了好久,每次提到蕭紅,都會想起端木來,越發地感覺他像一個迷,猜不透,看不懂。
在關於蕭紅的大部分回憶文章裏,端木都是以一個負心漢的形象出現的,不負責任,自私自利,貪生怕死,拋棄妻子,懦弱無能……似乎一無是處,令憤怒的讀者恨不得將這個他們眼裏的渣男從書中揪出來狠狠打一頓。
《蕭紅小傳》的作者駱賓基更是否認端木和蕭紅是合法夫妻的事實,他將蕭紅的同居情人蕭軍說成是蕭紅的丈夫,卻將蕭紅的丈夫端木說成是蕭紅的同居情人,全書甚至不提端木的名字,衹以“T君”代替,他甚至懷疑蕭紅是被端木氣死的,他始終對端木抱着深深的惡意,到死也沒有釋懷。
被蕭紅遺棄了的蕭軍自然是要和駱賓基站在同一戰綫的,在他們接連不斷的攻擊下,端木成了衆矢之的,簡直是百口莫辯。不過他也沒有爭辯,任憑別人怎麽駡,他就是不還口,不解釋,像一個謎,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即使有人為他說話,聲音也被淹沒在了連天的駡聲中,於是他就在這樣的駡聲中沉默到終老。
總而言之,蕭紅與蕭軍、端木和駱賓基的恩怨情仇就像魯迅周作人兄弟失和一樣,是近代文壇一樁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公案,仿佛芥川竜之介筆下的“羅生門”。
二
一直以來,端木都被認為是“二蕭”戀情的插足者,婚姻的破壞者,其實這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
1937年9月11日,由鬍風主編的左翼文學刊物《七月》在上海創刊,在鬍風召集的雜志籌備會上,端木見到了蕭紅,她輓着蕭軍的胳膊,身材纖弱瘦削,臉色略顯蒼白,但很有精神。端木與她有過一番交談後,算是正式認識了。
其實早在1936年夏天,端木就見過蕭紅了,那時的蕭紅已經憑藉着《生死場》在上海文壇聲名鵲起,他早就聽說過她的名字,也讀過她的作品,對她印象頗佳。
端木並沒有上前打招呼,衹是遠遠地望着。他發現蕭紅的眼睛很大,“她身個不很高,可是穿上旗袍和高跟鞋,就顯得很修長,體態氣質頗有蘇州女子的韻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見,他還在原地癡癡站着,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情感在心間升起,又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由於戰火紛飛,上海淪陷,所以《七月》衹出了三期就被迫停刊。蕭紅、蕭軍和鬍風相繼去了武漢,端木則去了上虞,住在他的三哥曹京襄傢中養病。
不久,端木收到了蕭軍的來信,蕭軍在信中說鬍風準備在武漢復刊《七月》,希望他能盡快趕到武漢幫忙。於是端木不顧三哥的勸阻,撐着病體去了武漢。
端木按照蕭軍信上所留的地址找到了武昌水陸前街小金竜巷21號,在一座坐東朝西的小宅院裏,他與蕭軍、蕭紅小別重逢。
由於當天晚上找不到住處,端木衹好與蕭軍夫婦暫時擠在一張床上,現在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在那個非常時期裏並不以為怪,他們都是君子,天真爛漫,坦坦蕩蕩,並無私情。
端木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到來竟會像一顆石子般在蕭軍和蕭紅的生活中驚起一圈漣漪,他明顯地感覺到蕭紅對蕭軍日益疏遠,與自己卻越走越近。他為了避嫌便躲着她,但又想要靠近她。其實那時蕭紅與蕭軍的感情早已破裂,衹是還勉強維持着表面的和諧而已,端木不久就發現蕭軍不僅對蕭紅出言不遜,而且還拳打腳踢。他十分憤慨,愈加同情和關心蕭紅,他不忍心讓這樣有才情的女子受到傷害。
端木身材瘦高,穿着洋氣,說話和聲細氣,性格內嚮,文質彬彬,與蕭軍的粗獷、好強、豪放、野氣形成鮮明對比。我覺得端木比蕭軍更懂蕭紅,他與蕭紅之間的相似之處更多一點。林賢治先生也認為:
“從寫作風格上說,端木更靠近蕭紅細膩的風格,他的文字中有對土地的熱愛,從當時顯現出來的文學才華來說也大於蕭軍。”
蕭軍在與蕭紅分手後就去了西安,端木與蕭紅相處的機會更多了。也就是說,端木是在蕭紅與蕭軍分手之後纔在一起的,所以他並非第三者。
一個月後,蕭軍又回來了,他見到蕭紅對自己非但沒有留戀之情,反而鐵了心要分手,於是心有不甘的他怒氣衝衝地找到端木,要求為愛决鬥,終被蕭紅攔住。
蕭軍大鬧了一場後,衆人都知道了蕭紅移情別戀的事情,端木更是進退維𠔌。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能讓蕭紅一個人被大傢指指點點,於是他毅然决定娶她。
蕭紅極力想打掉腹中的孩子,可是已經五個月了,打胎已晚,無可奈何。
端木的親戚都在東北,不便前來,於是他請正在武漢的三哥曹京襄做他和蕭紅婚禮的主婚人。曹京襄對於弟弟的婚事並不贊同,竭力反對,但端木心意已决,不為所動,他衹好留下一筆結婚錢後回了上虞。
在武昌大同飯店裏,蕭紅挺着肚子嫁給了端木,這是她此生第一場也是唯一的一場婚禮。她穿着紫紅色連衣裙,腳蹬黃色半高跟皮鞋,給端木的定情物是魯迅先生給的相思紅豆。
當鬍風提議讓新娘新郎談談兩人的戀愛經過時,蕭紅說:
“張兄,掏肝剖肺地說,我和端木蕻良沒有什麽羅曼蒂剋的戀愛歷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遠分開的時候纔發現了端木蕻良。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麽過高的希求,我衹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衹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這種情況的人,還要什麽名分,可端木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我就感到十分滿足了。”
不管怎樣,他頂着巨大的壓力給了她一場隆重的婚禮,一個正式的名分,已是難能可貴。
蕭紅研究者章海寧說:
“我認為端木是個了不起的男人,負責任的男人。我們不太瞭解這些事實,就把他想象成一個默默無名之輩,攀上蕭紅這樣的女作傢。這是把他想象得太簡單了,不符合實際情況。”
我想,他娶她,一定是因為愛情。

蕭紅和端木在西安的合影
三
對於蕭紅與端木的姐弟戀,朋友圈是一片反對之聲,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端木在當時的左翼作傢群中並不受歡迎,這還得從他的家庭出身與人生履歷說起。
端木生於滿洲貴族之傢,曹傢原本是居住在關內的漢人,清朝建立後入關在旗兩百餘年,在當地聲名顯赫。端木傢境富裕,又是傢中老小,父母溺愛於他,所以嬌生慣養的他難免孤傲冷漠,甚至有些自私,他的高貴儒雅與文質彬彬與出身貧寒的東北作傢群中的大部分作傢顯得格格不入,必然受到他們的排擠。
1928年,端木考入天津南開中學。
1932年,端木考入清華大學歷史係。畢業於名校,受教於名師,他是接受過係統的新式教育的高材生,是難得的青年纔俊。他有非常好的文藝修養,不光是文學,他對書法、藝術和繪畫也有着非常大的興趣,他非常有才華,在當時也是很有名的作傢,1936年甚至被上海文壇稱之為“端木蕻良年”,假使沒有遇到蕭紅,他依然能夠青史留名。
大學期間,端木潛心創作,僅四個月時間就完成了讓他飽負盛名的名作《科爾沁旗草原》,那一年是1933年,他剛剛21歲。
“端木蕻良”這一筆名經常被人誤以為是日本人的名字,關於它的來竜去脈,端木的侄子、《我的嬸嬸蕭紅》一書的作者曹革平曾解釋說:
“上個世紀30年代,曹京平為了掩人耳目,避免被迫害,在寫完小說之後,突發奇想,决定給自己起個既不被人猜疑,又讓人難以模仿的名字。於是,用了“端木”這個復姓,又把他印象很深的東北紅高粱中的“紅粱”移作名字。這樣他的名字就成了“端木紅粱”。可當時《文學》雜志的主編王統照認為他當時身處白色恐怖之中,公開使用“紅”字,很容易招來嫌疑。所以,就將“端木紅粱”中的“紅”字改為“蕻”,“粱”改為“糧”了。但是“端木蕻糧”又不像人名,就又把“糧”去了米字旁改作了“良”。這樣“端木蕻良”就成了曹京平的筆名。以後一直使用下來,以致他的本名曹京平,衹在親屬和老同學、老朋友中使用。”
端木是《紅樓夢》的忠實粉絲,他一生癡迷紅學,是上世紀國內有名的紅學家。他寫過《端木蕻良細說〈紅樓夢〉》等頗具影響的紅學研究名作。他看《紅樓夢》是一年地看,總是看了又看,讀了又讀,百讀不厭。他愛《紅樓夢》最大的原因,就是為了曹雪芹的真情主義。他曾作過一首詠曹雪芹的詩:
“能哭黛玉哭到死,
荒唐誰解作者癡。
書為半捲身先殉,
流盡眼淚不成詩。”
他也喜歡寫出了《紅樓夢》的曹雪芹,是因為他愛美,他真情。他寫了一本名為《曹雪芹》的傳記,是難得的名作,他衹寫了上捲就離世了,後來他的妻子鐘耀群替他完成了下捲。
這就是端木,一個柔弱的書生模樣的性情中人。
四
端木備受世人詬病的原因主要是世人認為他曾兩次遺棄過蕭紅,一次是在武漢,一次是在香港。
婚後不久,武漢時局突變,日軍大舉進攻,端木和蕭紅决定撤離武漢,前往重慶。
此時去重慶的船票早已售罄一空,蕭紅委托在左聯的朋友羅烽幫忙買票,但他費勁力氣衹買到了兩張票,三個人兩張票,這就意味着端木和蕭紅兩個人衹能走一個,誰去誰留,難以抉擇。蕭紅堅持讓端木先行入川,端木同意了,他因此備受唾棄。
駱賓基在《蕭紅小傳》中寫到此處時,將端木的做法直接寫作:“遺棄”。
端木後來對此事做出了這樣的解釋:
“本來是準備與羅烽、白朗、蕭紅我們遺棄走的。但是羅烽去買票,沒有買到那麽多票,白朗和羅烽母親先到了重慶的江津。羅烽後來又買到兩張,蕭紅就說,她和羅烽一起走不合適,票又是羅烽買的,因此要我和羅烽一起走。當時,白朗已走,蕭紅肚子又大,她和羅烽一起走是不太合適,萬一路上出點差錯不好辦。我托田漢的愛人安娥,她說她有辦法,蕭紅和她一起走。這樣,安娥是女的,我就放心了。”
衹是端木沒有想到,計劃不如變化快,他剛走沒幾天,武漢就遭受到了日機的大轟炸,形勢危急,田漢因工作不能成行,安娥也去了南方,蕭紅成了孤傢寡人,衹得去投奔位於漢口的“文協”。
直到9月份,蕭紅纔買到船票,與李聲韻結伴而行。李聲韻半路生病住進了醫院,她衹得獨自趕船,歷經十來天終於抵達重慶,端木親自去碼頭接她。在此之前,他已經謀到了一個在大學當兼職教授的工作,也為蕭紅來重慶找好了臨時落腳地。由於輪船“晚點”,當時的通訊又不發達,端木第一次沒有接到蕭紅,第二天再去,纔接到了她。
端木很忙,要教課,要寫作,還要編刊物,忙得自顧不暇,衹得把蕭紅送到江津白朗傢待産。
蕭紅生下一個男孩,三天後就夭折了,死因不明。
經過此事,蕭紅越來越敏感,她把端木當成了自己身邊的隱形人,她心中對端木自然是有怨言的,所以她從來不在朋友跟前維護自己的丈夫,反而總是表示自己一個人獨來獨往,如此一來,朋友對端木都十分鄙夷,而這一樁“船票”事件,更是成為了他們用來抹黑他的最強有力的依據。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蕭紅不諳世故,端木亦是。那時的他還是個心智未成熟的大男孩,生活能力差,凡事都需要蕭紅照料。
對於這張船票,蕭紅和端木之間肯定有過爭議。端木的性格懦弱,心思又沒有那麽多,蕭紅則顯得很強勢,於是他就依了她。
試想,如果蕭紅先走,到了重慶人生地不熟,她如何安頓自己的生活?一個孕婦自己跑到重慶,是不是更麻煩?而如果端木留下來,他這麽一個不善於交際的文弱書生,又怎麽能再買到船票?因此蕭紅考慮的是端木的安危,她認為自己在關鍵時刻還有很多作傢朋友,大傢不會扔下她不管的,所以她堅持讓端木先走。
端木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我相信他的解釋。

蕭紅在西安的留影
五
1939年,日軍敵機對重慶進行狂轟濫炸,端木和蕭紅考慮離開重慶,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以便於養病和寫作。雖然此時端木已經拿到了復旦大學全職教授的聘請書,但考慮到蕭紅的身體,他毅然捨棄。端木想去桂林,蕭紅想去香港,一番爭執後,他們最終去了香港。
在香港待了兩年,蕭紅寫出了三部重要的文學作品,《呼蘭河傳》、《馬伯樂》和《小城三月》,皆是傳世之作。端木寫出了《風陵渡》、《新都花絮》、《北風》和《科爾沁前史》。從著作數量中可看出,他們在香港的日子還是比較和睦美好的,否則怎麽會有心情和精力寫出這麽多優秀的作品。
據端木在香港時期的同事回憶說,蕭紅整日忙着寫作,很少出門,端木被朋友拉去喝茶,每次在茶館裏坐不了一會兒,他就說:“出來很久了,傢中衹有蕭紅,要早點回去。”
詩人柳亞子曾去探望過蕭紅,親眼目睹了端木侍奉在蕭紅病榻前的情形,因“感其摯愛之情,不能彌忘”而寫下“文壇馳騁聯雙璧,病榻殷勤伺一茶”的詩句贈送給他們。
駱賓基說在蕭紅病重期間,端木遺棄妻子獨自突圍,這一說法得到了大多數人的響應,因為駱賓基是當事人,是陪伴蕭紅度過最後一段日子的人,大傢認為他的說法具有權威性。
端木到底有沒有遺棄過蕭紅?這又成了另一個“羅生門”。
1980年6月25日,端木在位於北京的傢中接受了美國學者葛洪文的訪問,當葛洪文問起他這個問題時,他先是哽咽,然後竟無法控製地嚎啕大哭起來。葛洪文感到十分驚訝,他覺得其中一定另有隱情,衹是端木始終不肯說明,他也衹好作罷。
直到2009年11月,章海寧訪問端木的遺孀鐘耀群時再次問及這一事情,鐘耀群猶豫了很久,最終哭着把實情說了出來。
鐘耀群說端木對自己說過,他把蕭紅安置進思豪大酒店後,確實離開過,那是因為他回酒店後發現了蕭紅與駱賓基的私情,一怒之下他立即離開。但是他一想到蕭紅正在病中,實在不忍心丟下她不管,於是一周後他便又返回了。
這就是“端木丟下蕭紅獨自突圍”的真相,此時蕭紅已經長眠67年了,駱賓基已離世15年了,端木也已走了13年了,這個秘密,他守了54年。
若不是鐘耀群,我們不會知道真相。鐘耀群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她既想保守秘密又不願亡夫再被人誤解,兩頭為難;她之所以痛哭,是因為她覺得自己說出真相違背了端木的意願,心有愧疚。
六
1942年1月22日,在戰火紛飛中,半生飄零的凄苦纔女蕭紅病逝於香港,端木親手為她合上了眼睛。
端木在晚年詳細說明了蕭紅病逝的整個過程:
“蕭紅先後被轉送了幾傢醫院,由於日軍的軍管和缺醫少藥,最後病逝在聖士提反女校的臨時救護站裏。當時環境惡劣到連哭的時間都沒有,日軍要求港人屍首必須統一集體火化或裸屍埋葬到某一規定地點。為了讓蕭紅的遺體得以單獨火化以抱住骨灰,我冒險爭取到負責處理港島地區殯葬事務的馬超棟先生的幫助。1月25日和26日,我把蕭紅的骨灰分葬在淺水灣和聖士提反女校後土坡上。”
馬超棟先生後來出面證實了端木的說法。
蕭紅死後,端木為她整理好儀容,請來一位攝影師為她拍了遺容,又剪了一縷她的頭髮,小心地珍藏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守在蕭紅的遺體旁,等待屍體入殮。馬超棟先生親自為蕭紅殮屍,他也讀過蕭紅的作品,對她的不幸身亡十分痛惜。
當時的香港衹有兩個火化場,一個是給普通市民用的混合集體火化爐,一個是位於東區跑馬地背後,給日本人專用的單獨火化爐,馬超棟先生打通關係將蕭紅送到了跑馬地火化場。端木特意給了負責火化的印度工人一筆小費,拜托他精心火化。
日本人在香港到處殺人,每天都有人死亡,跑遍全島都買不到骨灰盒,無奈之下,端木衹好敲開一傢古董店的大門,在老闆詫異的目光中,買了一大一小兩個素色的瓶子。將蕭紅的骨灰裝在兩個瓶子裏。
端木後來曾回憶說,當時硝煙彌漫,血腥撲鼻,開不了車,他衹得蹣跚步行,艱難地爬過山路,揣着預先寫好了的“蕭紅之墓”的木牌,捧着骨灰瓶到了淺水灣,用手和石頭挖地,是他親手埋葬了她。
蕭紅的身後事,端木處理得很妥善,盡心盡力,他盡到了一個丈夫的責任與義務,就衝這一點,我也要為他點個贊。
七
1988年,蕭軍去世。
1994年,駱賓基去世。
1996年,端木蕻良去世。
這三個男人生前都聲稱自己纔是最愛蕭紅的人,於是他們不僅表現在嘴上,而且也體現在行動上。
駱賓基於1946年出版了《蕭紅小傳》,這是第一本關於蕭紅的傳記,當時默默無聞的他藉着蕭紅的名氣一舉成名,坦白講,如果不是蕭紅,誰會知道他的名字呀?
蕭軍於1978年出版了《魯迅給蕭軍蕭紅書簡註釋》和《蕭紅書簡輯存註釋錄》,靠着這兩本書作為他重返文壇的資本,在晚年還火了一把。兩部書的寫作基礎主要是依靠蕭紅的信件。與蕭紅分手時,他索要回了自己寫給蕭紅的情書,卻拒絶歸還蕭紅寫給他的情書,精心保存了半個世紀,終於派上了用場。蕭紅生前一嚮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而他卻將她的隱私公佈於世,其行之卑劣,可見一斑。
端木蕻良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版過一本與蕭紅有關的作品,也沒有說過一句對蕭紅不利的話,一直保持着久久的沉默,直到晚年纔被打破。
蕭紅去世後,端木每逢她的忌日變回焚香祭奠,作詩悼念。他經常去她的墓前獻花和掃墓,如果他有事去不了,他總會拜托在香港的朋友代他前去。
1955年,鬍風等人被打成了“反黨集團”,全國立即掀起了聲討“鬍風反黨集團”的運動。端木被叫去談話,領導認為蕭紅也是鬍風反革命集團分子,他聽後激烈反對,怒氣衝天地衝領導吼道:“鞭屍是封建帝王的做法!我自己無論是坐牢、槍斃,由你處置。但我决不許污衊蕭紅!”
1957年蕭紅骨灰被遷到廣州市的銀河公墓,呼蘭縣一直致力於將蕭紅墓遷回呼蘭,但多年來和廣州交涉始終無果,遂求助於端木。於是他把自己珍藏了50年的蕭紅遺發拿了出來,親手交給了她的家乡人。
1960年,在蕭紅去世18年後,端木蕻良纔與鐘耀群結婚,並相伴終生。
駱賓基的《蕭紅小傳》,端木從來不看,他的親朋好友都勸他站出來澄清與辯白,但都被他拒絶。他畢生頂着巨大的壓力,守口如瓶。
直到晚年,他的沉默終被打破,他說:
“我對蕭紅的感情,可以說是‘驚天地,泣鬼神’。”
1985年,73歲的端木重返當年他與蕭紅舉行婚禮的大同酒傢,衹嘆物是人非事事休。
1987年11月4日,端木與鐘耀群一起到廣州銀河公園蕭紅墓前祭掃並獻詞一首,題為《風入鬆·為蕭紅掃墓》: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滿屋梁,梅邊柳畔,呼蘭河也是蕭湘,洗去千年舊點,墨鏤斑竹新篁。
惜燭不與魅爭光,篋劍自生芒,風霜歷盡情無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遠,銀河夜夜相望。
從中不難看出,蕭紅在端木心底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性格內嚮孤傲的他衹有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他對亡妻的思念、哀悼與懺悔,可惜她再也聽不到了,她註定要一個人走路,或許這就是一個悲情纔女的宿命。
1992年11月,在蕭紅離世50年之後,蕭紅青絲塚在呼蘭西崗公園落成,蕭紅的家乡終於建成了蕭紅墓,墓碑上的“蕭紅之墓”四個字,是端木親手所題。
1996年10月5日,端木在北京病逝,終年84歲。
他臨終前留下遺囑,將自己的骨灰分四處安放。一處放在東北故鄉,一處放在北京寓所繼續陪伴傢人,一處放在北京西山櫻桃溝,傳說那裏是曹雪芹待過的地方。最後一處放在聖士提反女校校園舊址,因為那裏是蕭紅骨灰的安葬之處,他要去陪伴她,從此與她在地下長眠,與她永不分離。
究竟誰纔是最愛蕭紅的那個男人?我想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他沒有遺棄過蕭紅,生前沒有,死後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