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煥亭:劉白羽和丁玲關係考論
——從《心靈的歷程》談起
更新時間:2018-12-02 00:47:38
作者: 趙煥亭
內容提要:《心靈的歷程》是劉白羽的長篇回憶錄,該著多處記述了作者與丁玲交往的種種細節,從中可以看出劉白羽與丁玲的關係大致經歷了3個階段:友誼的建立——友誼的摧折——友誼的恢復。劉白羽與丁玲相識於1937年鼕抗日烽火中的山西汾河前綫,在戰爭歲月中建立了純真的革命友誼。但是在1955的鬍風案和1957年的反右鬥爭中,丁玲遭到以劉白羽為骨幹力量的中國作協的大力批判,兩人的友誼隨之破裂。到了1980年代初,在撥亂反正的背景下,劉白羽嚮丁玲表達了懺悔,兩人最終握手言歡,恢復了原來的友誼。劉白羽和丁玲友誼發展變化的歷程具有典型的時代意義,其個人命運與時代緊密相連,其關係的變化歷程折射出歷史的風雲變幻。
關 鍵 詞:劉白羽 丁玲 作傢友誼 反右鬥爭 《心靈的歷程》 Liu Baiyu Ding Ling writers' friendship Anti-rightist Struggle The Journey of the Soul
在1956年前後,時任作協黨委副書記的劉白羽直接領導和參與了“丁陳反黨集團”的定案。1984年“丁陳反黨集團”冤案平反之後,劉白羽登門嚮丁玲緻歉並取得了丁玲的諒解。劉白羽不僅嚮丁玲緻歉,還嚮當年丁陳案受牽連和迫害的其他同志如徐光耀等人道歉。有人認為,劉白羽的道歉不具誠意,他後來對於自己的道歉又有反悔之意。事實果真如此嗎?劉白羽和丁玲原本有矛盾嗎?兩人之間交往的歷史細節是怎樣的?本文主要從劉白羽《心靈的歷程》的記述來考察二人關係變化的麯折過程,讓人們看到二人的友誼是如何在革命的年代裏建立、如何被極“左”運動的風暴所摧折,最後又是如何在撥亂反正的形勢下得以恢復的。這樣大致可以解答人們的上述種種疑惑。
《心靈的歷程》是劉白羽歷時5年寫出的長篇紀實文學,於1992年脫稿,編入1995年10月華藝出版社出版的《劉白羽文集》中,並於2003年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分3册出版單行本。這部回憶錄的重要史料價值在於作者以見證者的身份呈現了中華民族近百年的風雲歷史,記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瞬間,涉及到許多重大歷史事件和人物。重大事件如延安整風、遼瀋戰役、新中國成立等;知名人物上至領袖、總理,下至戰友、朋友等。其中,這部回憶錄多處記述了作者與丁玲的交往。從這部書中,可以看出劉白羽與丁玲的關係大致經歷了3個階段:友誼的建立——友誼的摧折——友誼的恢復。
一、友誼的建立
劉白羽與丁玲在1955年鬍風案發生之前沒有矛盾,而且較一般人的關係密切。他們的友誼建立在抗日的烽火歲月中。劉白羽的《心靈的歷程》裏,記載了劉白羽與丁玲交往的種種細節。
劉白羽與丁玲的最初相識是在1937年鼕抗日烽火中的山西汾河前綫。“我們到八路軍司令部,第一個出來迎接我們的就是丁玲。她是一個穿着一件黃呢日本軍大衣、腰間束着皮帶的女戰士。我後來看到一期美國雜志封面上刊登的就是穿着這件戰利品的頭像,她笑得那樣直率、熱誠,在這災難深重的中國顯示出人民必勝的信念。”[1]215在筆者看到的所有對丁玲身着戎裝形象的描述文字中,劉白羽的這段文字最富有民族自豪感!他從丁玲身着戰利品的微笑中看到了中國人民必勝的信念,這是戰士出身的劉白羽獨特而真切的感受!可以說,丁玲留給劉白羽的“八路軍女戰士”的第一印象是深刻而美好的。
《心靈的歷程》還記載了劉白羽一行人經西安於1938年達延安,受到丁玲照顧的情景:“她從南京的那個魍魎鬼域中逃出,就如久別母親的女兒,一直奔來延安,現在她已在前方經歷了一番戰火風霜,又回到延安後方來,這當然跟我們初來乍到的客人大不相同”[2]278。初到延安時,當毛主席詢問劉白羽做些什麽工作時,當時衹有22歲的劉白羽激動得脖頸、面孔都紅了。是熱心的丁玲幫他回答:“他想打仗。”劉白羽順勢請求去敵後打遊擊。後來毛主席果真派劉白羽陪同美國駐華大使館的海軍武官卡爾遜到華北各遊擊區開展一項機密的軍事行動。可以說,丁玲較早地以延安老戰士的身份歡迎和幫助了劉白羽。
在《心靈的歷程》中,當劉白羽記述延安時期人與人之間和諧、融洽的氣氛時,首先談到了有着哲學家氣質兼文藝傢身份的親密朋友艾思奇,緊接着就談到了丁玲:“今天,回想起半個世紀以前那遙遠的友愛時,我必然記起丁玲。丁玲是個久負盛名而又有點傳奇色彩的作傢,但我現在從頭到尾仔細思索,丁玲一直是一個自始至終從來沒有大作傢做派的人。因此,她成為‘文抗’這個小單元裏和諧的核心、快樂的核心。艾思奇是‘文抗’的主任,丁玲是副主任,但她在我們之中是極普通的一員。她和別人一道趕着小毛驢到延河邊上汲水;我們大傢鬧嚷嚷地抱着骯髒的衣衫,捧着一罐從木炭灰裏過濾出的‘肥皂水’到河邊洗滌的時候,她也總走在人們中間,赤着雙臂,一邊說笑,一邊洗衣。丁玲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她的娓娓談話充滿智慧,充滿熾情。她又是一個十分風趣的人,她的心如明鏡、如烈火,光可鑒人。”[3]352劉白羽生動細膩地描繪了丁玲在延安的生活情景,丁玲平易近人、融入群衆的形象躍然紙上。
劉白羽還寫道:丁玲的窯洞常常成為大傢工作一天之後的聚會之所,在麻油燈昏黃朦朧的光綫中,丁玲給大傢講述自己的母親、講述葬身竜華的鬍也頻等。無論是在楊傢嶺還是在蘭傢坪,劉白羽都多次到丁玲的窯洞裏聚談。當談到丁玲與她的孩子生氣時,劉白羽有精彩的描述:“丁玲是個熱心腸的人,又是一個剛強的人,她嚮我們展露心跡的傷痕時,總是平靜地說着,無限傷情,卻滴淚不流。我看到丁玲哭過一次。在蘭傢坪,有一天,我去她那裏,突然發現她站在窯洞前的坪場上,暴怒得臉色蒼白,嘴唇顫抖,不知為什麽事正同孩子慪氣,然後她在一個木墩上頽然坐了下來,傷心地淚流滿面。”[3]354丁玲的很多同代人描寫過她,諸如尼姆·威爾斯、姚篷子、徐霞村等。尼姆·威爾斯筆下的丁玲“是一個女性而非女子氣的女人”:她有着發光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堅實的下巴和天真迷人的微笑。她總是含羞地說些驚人的話。她是一個具有抑製不住的精力和專緻不分的熱誠的發動力[4]239;姚篷子筆下的丁玲在愛情失意之後久久地徘徊於戀人窗下、痛苦萬分[5]168;徐霞村筆下的丁玲“開朗,但不狂放”,“敏感”“心懷坦蕩”。[6]他們三人均未寫到作為母親的丁玲。劉白羽的這一描繪豐富了丁玲在人們心中的形象,顯示了丁玲作為母親的豐富的情感世界。
丁玲在1941年被調到《解放日報》擔任文藝副刊主編[7],嚮劉白羽徵求意見:“白羽,你看去好還是不去好?”劉白羽支持她去,他認為那裏時時刻刻接觸大局,眼光會放得更遠。丁玲說:“我也是這麽想,一個作傢最怕的就是老陷在文藝這個小圈子裏。”可見,二人當時是互相信賴、有共同語言的真摯朋友。丁玲在《解放日報》任副刊主編期間,因為發表了《野百合花》《三八節有感》等幾篇雜文而受到批評時,也曾把自己的危機告訴劉白羽:
有一天,我和丁玲從楊傢嶺前面走過,她指了指中央所在地的山頂,告訴我說:“今天,將要有一場暴風雨!”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安慰她:
“你要鎮定,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衹要對黨取負責態度,黨是會理解的。”
她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果然,不久以後,她辭掉了《解放日報》的編輯工作,又回到“文抗”來了。
劉白羽認為丁玲是個堅強的人,她並未因在高級幹部學習會上受到批評而有過稍微的低沉和喪氣。在後來的整風運動中,她做了剖析自己、維護黨的原則的發言,並勇敢地參與了鬥爭。“文抗”時期,丁玲任副主任,劉白羽任支部書記,他們始終保持着親密的友誼。
對於延安整風運動,國民黨反動派造謠稱大批知識分子被關押、文藝界人士被屠殺等。為了澄清事實、以正視聽,周恩來副主席派劉白羽、何其芳到國統區宣傳黨的文化政策、介紹《講話》精神。當他們兩人到達重慶後,許多文藝屆人士紛紛詢問丁玲等人的情況。劉白羽詳細嚮大傢介紹了丁玲的情況。他說,丁玲跟自己在一個單位,一直很好,並沒有因為發表《三八節有感》而受到什麽批判;倒是她自己參加整風,加深認識,在《解放日報》寫了一篇自我剖析的文章。丁玲和大傢一樣學會了紡綫,而且紡出來的是頭等細紗等等。[3]423作為丁玲的同事,劉白羽的介紹讓人們感到可信,讓大後方的人們知道瞭解放區整風的真實狀況。
抗戰勝利後,丁玲、陳明、肖三、楊朔等人發起成立延安文藝通訊團,到解放區展開工作。他們在1945年11月底到達晉察冀邊區首府張傢口。劉白羽是在1946年從哈爾濱到達張傢口的,他要從這裏趕回北平。在這裏,他見到了丁玲:“我在小山丘日本洋房裏,找到丁玲的住房,我幾乎把她嚇了一跳,她歡樂地叫了一聲,我們就緊緊地握手,計算起來我們已經分手五年,最後一次見面是1942年,她從‘文抗’裏第一個被調到中央黨校去參加整風,我從蘭傢坪山坡上目送着她挾了行李,嚮延河邊緩緩走去的背影,不知為什麽釀起一絲惜別之苦。隨後整風陡起,我們都捲入那個來得有些魯莽、卻灌註給我們以神聖甘泉的偉大的解放思想的鬥爭。我在黨校三部,她在黨校一部,當然沒有見面的機緣,隨後我被派去重慶,她完全沒有料想到,我會忽然在她面前出現。聽見她響亮的叫聲、笑聲,對面的房門打開,肖三走了過來。”[3]599於是,分別數載的三人愉快地談論着彼此的經歷。
1949年開國大典前後,劉白羽經常與丁玲一起參加活動。《心靈的歷程》記述了1949年9月第一次政協會議召開的第二天,在代表休息室裏,丁玲告訴劉白羽:以法捷耶夫為首的一個蘇聯代表團兩三天內就要來到北京。10月2日將舉行世界和平鬥爭日紀念會,蘇聯還派來個紅軍歌舞團。[6]981他記述:“啊,以法捷耶夫為首的蘇聯代表團步入會場。昨天,我和丁玲站在天安門上面,看見一輛汽車緩緩馳來,停在下面看臺的外賓席後面。丁玲指着一個下車的,有一頭銀白色頭髮的人告訴我:‘那就是法捷耶夫!’現在,他就從我面前走過,他那張淡紅色的很像亞洲人的臉,一雙眼睛藍得像清澈的小湖,頭髮像燃燒的雪花……”[8]1002這段記述客觀上透露了他與丁玲當時的密切關係。
就在懷仁堂舉行“世界和平鬥爭日”紀念大會的當晚,劉白羽和其他代表興致未盡,又擁到丁玲傢談到午夜時分。“我說我準備立刻回到戰爭中去。我跟丁玲談到進軍澧縣、常德的情景,她對故鄉顯然懷着無限深情,她有一陣默然不語,然後說:‘母親老了,她一生坎坷,為我更是操碎了心,我想接她一道住,讓她過一段安靜的晚年;你回前綫,能幫我找一找母親,去看看她。’”[8]991雖然後來劉白羽接受周恩來佈置的拍片任務而未能回到前綫,當然,也未能去看丁玲的母親,但是,我們從丁玲當年的囑托中可以看出丁玲對劉白羽的信賴。
《心靈的歷程》還寫到了在第一次政協會議期間,劉白羽利用大會休息的間隙整理他的小說《火光在前》。為了擺脫他人的幹擾,也為了放鬆一下,他在寫得疲倦了的時候,就跑到東總布鬍同22號丁玲的住所去吃一餐,請丁玲給做湖南菜:“的確,整個會議過程中,我從未到別人那裏去過,總是去找丁玲,我們之間有很深的友誼,丁玲也是個十分熱情的人。這些日子,在會場、在飯店總是在緊張中度過,衹有到了丁玲那家庭氣氛很濃的屋子裏,我纔感到舒暢。”[7]982從這段記述中,可以看出劉白羽是把丁玲看成故友的。他在丁玲那裏感到適意和放鬆。 (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