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斯奮:揚長避短 厚積薄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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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文藝報 | 文羽 2019年09月04日07:23

7月初一個炎熱的下午,記者如約走進劉斯奮位於廣州鬧市區的傢,進入書房之後就看到,在一面書畫墻上挂着他為中國作協成立70周年題寫的“輝光日新”和為《文藝報》創刊70周年題寫的“春華秋實”兩件墨寶,書體沉穩遒勁,內涵藴藉豐厚,我們很快就由書畫聊到了他的人生歷程與文學追求。
劉斯奮曾任廣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廣東省文聯主席、廣東省畫院院長,還以歷史小說《白門柳》獲得了第四屆茅盾文學奬。他出身於書香世傢,父親劉逸生被譽為中國現代詩歌賞析學新流派的開創者,有《唐詩小札》等著述。劉斯奮自幼受古典文學熏陶,酷愛文史,還特別喜歡畫畫,1962年高中畢業本來準備考美術學院,由於停招,考入中山大學中文係。當時大學是五年製,劉斯奮1962年入校, 1967年畢業,因“文革”幹擾,拖到1968年纔離校,被集體派往軍墾農場圍海造田,後被分配到海南島,在瓊劇團、文化局工作了幾年,直到成立“理論工作小組”,纔於1975年調回廣東省委宣傳部。
談到《白門柳》的創作,劉斯奮說有一定的偶然性。1980年他坐船去廣西參加太平天國學術討論會,在船上認識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編輯邢富沅,對方覺得劉斯奮歷史知識豐富、很有見地,就鼓動他寫小說表達出來。題材和字數均由他自定。經考慮,劉斯奮選中明末清初發生在秦淮河上的柳如是、董小宛以及名士錢謙益、冒襄與時代、命運抗爭的這段歷史來表現。因為他自小受家庭熏陶,又從事過詩詞創作與多種古詩詞註釋,具有強於一般寫作者的傳統學術素養優勢;同時長期從事詩詞和繪畫的藝術創作,又使他擁有單純從事研究的學者往往不足的形象思維能力。對他最大的挑戰是:此前他並未認真寫過小說,更別說長篇小說了,因此衹能在實踐中摸索進行。創作之初,他倒不必像許多半路出傢的歷史小說作者那樣去鑽史料搞考證,衹是研讀了包括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等一些相關的歷史著述。而經過深入思考,他覺得明末清初的南京秦淮河,固然不乏膾炙人口的香豔故事,但寫一部八卦小說沒什麽意思,應該找到能夠統帥題材的思想製高點,纔有意義。在他看來,明末清初那一場大動亂,使中國社會付出沉重代價,如果說也産生出了什麽具有質的意義的進步成果,那既不是農民起義的功敗垂成,也不是愛新覺羅氏的入主中原,而是以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等為代表的早期的中國民主思想。這個民主思想不是從西方傳來的,而是中國自身産生的。於是他就確定以此為主題來統帥小說創作。
《白門柳》規模宏大,人物衆多,記者問他是怎麽結構的,劉斯奮說最初是瞻前不顧後地往下寫,並沒有管結構,因歷史事實本身就是歷史小說的綫索,至於小說的結構方式,則受到了中華傳統美學的啓發,他從小接受傳統文化訓練,起承轉合等文章學、詩學傳統早已融於思維之中,在掌握小說的節奏與結構時自然會運用進去。《白門柳》尊重歷史,創作嚴謹,對歷史上的人物衹是如實表現,沒有刻意拔高或貶低。參評第四屆茅盾文學奬的時候,作品受到評委們的好評,很順利地獲奬了。
劉斯奮寫《白門柳》所面臨的挑戰,除了此前沒寫過小說之外,還面臨兩大難題:一是作為土生土長的嶺南人,對江南的風土人情、山川地理可以說完全隔膜,衹能憑藉歷史材料去馳騁想象,直到寫完第一部纔去江南實地考察一圈,補了“生活”。二是以黃宗羲這種思想傢作為小說主角,如何把抽象思想變成形象,如何把思想傢成長過程展示出來?由於此前並未有同類作品可資藉鑒,同樣構成了很大的考驗。但這些難題劉斯奮都一一剋服了,作品寫出來後不少讀者認為真實得令人“恐怖”,連江浙一帶的讀者都沒有提出異議。劉斯奮在寫作過程中,感到自己與當時的場景、人物有一種重溫舊夢,重對故人,歷歷在目的感覺。劉斯奮戲稱:這或許是一種“量子糾纏”效應。
談到藝術傢追求的所謂“個人風格”問題,他的感受是,初期的學習藉鑒是必要的。但最後的目標是小說要把“自己”寫出來,畫畫把“自己”畫出來,書法把“自己”寫出來,根本不需要左顧右盼。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也沒有兩個相同的藝術傢,衹要把自己的藝術天性充分發揮出來就是獨特的。
談到寫長篇小說,他認為有三條很重要,一是有新點子,而且一定要特別多、層出不窮,這樣才能不斷引起讀者閱讀興趣。二是有思想高度,如果不站在一定的思想高度上去把握生活,分析人物,衹跟原生態站在同一水平不行。三是還要着力提高審美素養,要用詩人的眼光去審視生活,從平凡中發現不平凡,揭示其中藴含的詩性。
他還認為,語言上能否有貢獻,同樣是衡量一部小說價值的重要尺度。他說《白門柳》裏運用了三種語言。一種是敘述語言,現代白話文。再就是文人之間的對話,是淺近的文言文。第三是當時生活裏面的傢常語言。把三種語言天衣無縫地粘合在一起,不會讓人覺得互相打架或者不自然並不容易。他的做法是力求三種語言都達到“純粹”,用“純粹”來統一。劉斯奮說,白話文運動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當時中國社會面對嚮工業文明轉進這個歷史課題,産生成熟於農業文明時代的文言有局限,一是不容易被大衆接受,二是許多工業文明的新事物新思想如何表達也不容易。當初推廣白話文主要是為了開啓民智、救亡圖存,也取得了很大成就,成為不可逆轉的潮流。但還存在一個課題,即如何把白話文推動到成熟,使之充分“雅化”,達到傳統古文具有的同等審美高度。這有賴於廣大學者、作傢的共同努力。這在目前網絡語言的低俗化、粗鄙化傾嚮日形泛濫的今天,尤其顯得意義重大。劉斯奮古文、古詩寫得很好,能把古典文化精華融合在小說語言裏,並從傅雷、汝竜等傳統文化功力深厚的大傢的翻譯作品中吸取養分,力求推進白話文的雅化,使《白門柳》的文學語言整體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文雅、優美的氣息。
劉斯奮特別提出:五四運動以來,包括小說在內的西方文藝之所以對中國讀者産生了巨大的影響,一個很重要的深層原因,就是面對西方的空前強盛和中國的深重苦難,中國民衆迫切尋找“西方之問”的答案。而對於一般民衆來說,通過閱讀文藝作品來瞭解西方,是一條最便捷的途徑。而現在,隨着中華民族實現震驚世界的復興,各國的民衆同樣會産生“中國之問”,而通過中國的小說、戲劇、電影電視等來尋求答案,也將成為他們的便捷途徑。這對中國文藝工作者來說,無疑是人生難得的歷史機遇,及時抓住這個機遇,就有可能産生世界性影響的作品。
劉斯奮詩書畫俱佳,曾擔任廣東畫院院長,談起藝術創作特別是美術創作,他同樣興致很高。他說傳統的中國美術由三塊組成:一塊是工匠畫,寺廟裏的、陵墓裏的壁畫,包括敦煌壁畫都出自工匠之手;第二類是宮廷畫;第三塊是文人畫。這三塊各有千秋、各有貢獻。前兩類大都是為了謀生,按照雇主的意圖、審美和要求來畫,不能愛怎麽畫就怎麽畫,藝術傢衹能全力以赴在技術上下工夫,這對於中國畫成熟功不可沒。至於古代文人,本來並不以繪畫為事業,他們讀書就是為了考科舉當官、光宗耀祖。衹是其中一些人有繪畫興趣和天賦,業餘時間畫幾筆。他們的畫不是拿來賣的,不用看雇主眼色,愛怎麽畫就怎麽畫,在個性張揚方面能發揮到極緻。一方面是技術專精,一方面是個性張揚,加起來這就是中國畫的整體。他認為,時代潮流就是個性的不斷解放,西方的印象派、現代派、立體派包括畢加索的作品,也是由着個性發揮,愛怎麽畫怎麽畫。中國的文人畫,跟西方從寫實到印象派,從客觀表現客體變成主觀抒發的發展路徑是一樣的,不過我們比西方至少早了500年。
在劉斯奮看來,中國審美理想跟西方審美理想的差別在於:我們崇尚中庸含蓄,他們強調迸發坦露。如果用形象來比喻,西方的是“披薩文化”,我們的是“包子文化”。披薩是坦露的,全攤在外面;包子則是含蓄的,什麽都包在裏面。不要以為包在裏面的就是過時落後的,絶對不是。李安的《臥虎藏竜》《斷背山》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在奧斯卡評奬中連中三元,就審美而言,三部電影都承襲了中國傳統,即“包子文化”。《臥虎藏竜》中的中國女俠沒有火爆拳頭和飛濺鮮血,拍得那麽含蓄優雅,是一場唯美的刀光劍影。《斷背山》拍得也很溫馨很含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拍的是海上殺戮,卻用幾個動物的形象作為隱喻,予人以更大的想象空間。這些西方人都不擅長,自覺不能,所以便把奬給他了。這說明,我們一定要站在中國傳統審美理想的製高點上,才能與西方審美分庭抗禮,跟在西方後面邯鄲學步,永遠衹是學生,而且未必合格,被對方看不起。
談到對當代文藝發展的展望,劉斯奮說,藝術作品的成功,很大程度决定於藝術傢的天賦,而天賦是無法強求和後天培養的。領導部門所能做的,就是要營造良好的社會氛圍,給作傢藝術傢提供必要的條件,把土壤耕耘得肥沃一點,讓每個具備天賦的藝術傢不至埋沒,都有機會獲得雨露陽光的滋潤,長成參天大樹。另一方面,發展文化産業無疑也很重要和必要,但産業的規模離不開受衆的廣大。這就涉及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的矛盾。前者因其麯高和寡的性質,受衆相對要少,但往往代表藝術的高度;後者因其通俗易懂,受衆自然多得多,它代表的是一種廣度。對於國傢民族來說,兩者都同樣需要,不可或缺。不過有着廣大受衆的文化品類,完全可以憑藉市場運作去生存發展,走産業化的道路。但如果用同樣的要求對待陽春白雪,就會令它陷入生存艱難的境地。因此對於這一文化品類,更需要的是用伯樂式的眼光加以發現、識別和大力扶持,使得真正具有價值的探索創新得以存活下去,成長起來,結出碩果。在人類精神創造的高度上,作傢藝術傢要為我們的文化藝術崛起於世界民族之林,贏得崇高的聲譽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