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一个“不为人知”的张恨水
2018-08-17 09:07:23 来源: 北京青年报
有着“民国第一写手”之称的张恨水是位超级多产的作家,《金粉世家》一度成为了当代人认识张恨水创作风格的第一道大门,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张恨水一生只写过一本自传,就是他的回忆录。但关于他小说的创作历程,以及他的家庭和自己的人生经历却一直没有涉及。
著名作家、文化批评家、媒体人解玺璋花了四年时间完成了一部解读不为人知的张恨水传记,书里记录的就是创作之外张恨水的一生。
8月初,解玺璋来到北京青年报天天副刊“青睐”讲座,与大家分享了自己的写作历程,也再现了一个民国文人的坚持、辛劳与风花雪月,将这个鲜活的才子送到了读者面前。
作家、文化批评家解玺璋是典型的文人气质,穿简单朴素的布衬衣,背最朴实的包,言谈举止内敛谦和。解老师是1953年生人,一个地道的老北京。他口才极好,两个半小时的演讲言辞精彩、细节颇多,让人听得欲罢不能。整理他的演讲,几乎没有多余的废字,这是十分难得的。
与张恨水有相同之处的地方是,解老师也是个报人。曾做过记者、报纸主编,从经济、国际新闻到娱乐、文化新闻他都跑过。他在《北京晚报》任职时负责的“五色土”副刊到现在还为人称道,许多人还记得,解玺璋就是当年一手打造“五色土”的主要人物。
也许是因为有了在新闻媒体做记者、主编的经历,解老师之后的学术文化研究也秉持着一贯的客观、严谨之风格。解老师擅长写传记,著有《梁启超传》,他主张传记不能虚构、不能凭想象。如果一部传记主要靠发挥作者的文学想象功能,他觉得这就不是传记,这刚巧与做新闻的理念十分相似。
因此,解老师每做一部传记,都要做大量的案头工作,积累素材。他告诉我,张恨水的亲人眷属写的回忆文章和书,他都看过,而且不止看过一遍。看完后,他会从一件事一件事去核实,确认他们说的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那几年,解玺璋在首都图书馆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将馆藏的张恨水在自己主办的《新民报》上刊发的每一篇文章都拍了照片,回家反复慢慢看。后来,解玺璋才发现,张恨水特别喜欢用他的经历和他在家庭中的体会,来写一件事情,所以他的文章里有很多个人的身世经历。他跟什么人的交往,他对什么东西的看法,解玺璋就一条一条地先把它摘出来,素材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
解老师说,写传记最重要的就是看资料。能找到的材料一定要都找到,越全越好,写的时候连形容词都要少用,“包括你写到这个人要怎么想,你也最好不要为他想。因为你为他想的不一定是他想的,除非他告诉你他曾经想过什么,你再写上他曾经想过什么”。
若问为什么要写张恨水?解老师会告诉你:“我比较欣赏张恨水的人格和人生。”讲座中,解玺璋提及张恨水的八字人生格言——不党、不群、不官、不商。他说,可以通过张恨水写一点自己的心情,写的过程当中,是非常愉快的。
报人张恨水、报人解玺璋,文人张恨水、文人解玺璋,这是跨越将近一个世纪的巧合与缘分。把自己的情怀投射到上世纪的民国张恨水身上,也许是解老师在这个时代诠释自我的一种方式。细致如他、严谨如他,报人和文人情怀在数十年如一日做学问的解玺璋身上显露无遗。
“北漂劳模”张恨水
最开始写小说是为了挣钱,每天写3000字养活14口人
张恨水是安徽潜山人,1895年出生,1967年去世,享年72岁。在他7岁的时候,他祖父去世。1912年,民国第一年,他17岁,他父亲去世了,这对他影响特别大。张恨水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一个收盐税的工作人员,这虽然不是一个很大的官,但是位置很重要,他的家庭生活没有问题。父亲去世的时候,张恨水的母亲才三十几岁,在六个孩子中他是老大,一家生活因而变得非常困难。他在老家只有当年分家时的几亩地,几间房。
张恨水的学业也到此为止,这样他就在老家生活了六七年。这个六七年是他最苦闷,最彷徨,最无奈的一段时间。因为他找不到工作,没有其他的技能,只会念一点书。而且他常年读小说和诗词,养成了一种对于传统文人的向往,他很想做一个才子式的人物。因此,他劳动能力很弱,什么活都不会干。
他在乡下很受排挤,村里的人都认为他游手好闲。他需要不断去外面找工作,那段时间他去过四次上海,都没有能够站住脚。
有一个朋友对他说:“你文笔很好,文章小说写得好,何不去北京发展呢?”于是他就卖了一件大衣,又跟报馆旁边的小铺老板借了十块钱,来到北京。
他原本的想法是到北京大学旁听,然后慢慢地考北大。但是他到北京以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吃饭居住。他的朋友推荐他到一间报社去做编辑和驻京记者,这间报社是一位法国传教士在天津创办的。张恨水给报纸写文章,有一部分编辑费,还有一部分稿费,每个月有二三十块钱,他就能在北京落下脚了。
北京城的气质和张恨水十分接近,他到了北京之后觉得特别舒服。北京是六朝帝都,这里文化深厚,同时又不是一个非常激进、冒进的城市,生活比较平稳。北京成就了张恨水,他也是在北京成名的。张恨水的作品为北京增添了一种风情,一种面貌,一种性格,一种品质。所以说,北京有幸遇到了张恨水。
有几位学者说过,北京城是为数不多被文学化的城市。北京有自己的文学形象,而制造这种文学形象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老舍,另一个就是张恨水。从反映生活的层面上来看,老舍比较集中于写北京底层人的生活,而且是比较具体的写一家一户。张恨水不是,他几乎是全方位地写北京,《春明外史》里写到了几百个人物,上至国务总理,下至督军,各方军阀,包括北京的知识阶层,大学教授,报馆的人物,同时他也写到了南城的生活。
慢慢地,他又给上海的《申报》《新闻报》写一些文章,介绍北京的情况。比如说道听途说的小故事、传闻、八卦。最多的时候,他每个月可以有100多块收入。他拿出了一多半收入寄到家里,他知道他的母亲非常不容易,而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曾经把家委托给他。
1925年,他的大妹妹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要来北京念书。他想,要是妹妹来北京念书,母亲一定会想妹妹,于是他索性把全家都搬到北京来了。那时候,他全家,包括母亲、弟弟妹妹、亲戚,以及他在北京娶的第二个夫人,加起来一共有14口人。他的生活负担就特别重。
从1925年到1929年,这段时间是张恨水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因为他的家庭负担又重,收入又低,报社的工作经常不发全份,只发半份,这就不断逼他给外报写稿。为了养家糊口,他一天要写好几个连载。所以,他写小说是从挣钱的角度开始写的,并没有为了启蒙民众的想法。办报成就了他这个小说家,他所有的小说都是在报刊上先连载,之后才出了单行本。《世界日报》、《世界晚报》专门为他出书成立了一个出版公司,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拿到稿费,就是他的版税。
张恨水一生写了3000多万字,光长篇小说就写了120多本,他每天都要写3000字,而且他还是用毛笔写。这三千字不是一篇文章,除了连载小说以外,他还要写报纸上的小文章。
他仍然有家庭的拖累。1949年,他有8个孩子还在念书,没有工作,可以想象他的负担有多重。只在西四有一套房子,为了治病、养家,他不得已,只好把这房子卖了。当时他只有一个孩子有工作,他第三位夫人的母亲也跟着他一起生活。所以他的一生非常辛劳,除了发高烧,起不来床,张恨水每天都要写三千字。
“文人”张恨水
只顾低头写人间,从不参与闹革命
张恨水的文人身份,在20世纪中国这个特殊的历史空间里,显得有点暧昧和尴尬。其文人情怀和气质禀赋主要表现为他的善良、仁慈、平和、忠厚、耐劳、雅致、从容不迫、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以及对底层民众的同情,对权势和丑恶的社会现实的不满。
但他很少想到为了改变自身现状,自己身负怎样的历史使命,更不会参与现实中的革命运动。他可以为人间的不平而奋笔疾书,为人生的艰辛和苦难抛洒同情之泪,写下一行行情感饱满的文字,但他不会与激进主义同行,总是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落落寡合地固守着旧有的文化传统和道德伦常。
张恨水的作品是一种很广泛的社会生活的反映。他小说的结构是松散的,有点像《儒林外史》,比如说,北京今天发生一件什么事情,他晚上就可以写到小说里,明天你就能在报纸上看到他对这件事情文学的表达。所以那个时候北京的读者就有一个嗜好,猜测他写的是一个什么事情,具体写的是一个什么人。
为什么他和张学良关系那么好,就是因为他写了《春明外史》。《春明外史》里面写到一个年轻的军官,青春靓丽,特别有礼貌。因为他小说里写了很多军阀都很荒唐很残忍,只有这个军官他非常正面。很多人认为这个人写的是张学良,而张学良也对号入座,认为这是写的自己。所以张学良看了小说,就跑到张恨水家,要见作者一面,他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张学良被关起来。
张恨水的一生可以用八个字概括:不党、不群、不官、不商。这是张恨水的本色。不党就是不参加任何党派。他不仅自己不参加,也不希望他的家人参加。第二,不群,不是说他不联系群众,其实他挺联系群众的。他给读者写了很多很多信,很多读者跟他讨论,比如说怎么做事、怎么写文章,包括对他的名字感兴趣,他都给人耐心地回信。他不搞小团体,他跟所有的人都是一样对待。
张恨水50岁的时候,写了一首《五十叙怀》,其中有两句是:卖文卖得头将白,未用人间造孽钱。 他并不羞赧于自己写文章就是为了赚钱,他总爱说一句话,卑之毋甚高。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实际上他有他的坚守。虽然卖文,但是他并不喜欢这种商业性的气氛。有时候他去上海,那帮书商围着他,他就烦了,赶紧跑。
张恨水也有狂放的一面,他的一位日本友人记录过一件事情。当年著名的日本特务土肥原想在北京、天津拉拢中国的文化人,就请人带了张恨水的两本书请求他签名留念。张恨水没有签那两本书,而是签了《啼笑因缘》的续集。他写这个续集的时候,正好赶上九一八事变,小说结尾是关秀姑和她的父亲到东北抗日。实际上这本书里边包含了抗日的情结,张恨水就在这本书上题上了“土肥原先生嘱赠,作者时旅燕京”几个字。来的人特别害怕,对张恨水说,土肥原不好惹,你非惹他干吗,以后包括你的妻儿子女都会受到伤害,都有危险。张恨水回击说:“土肥原有来请我题签之雅量,就有任我题签何书之雅量。如果他因为这个惩罚我,那么天下读书人都会笑他。”
“才子佳人”张恨水
他有好多对爱情的幻想,一生曾娶三位夫人
他是一个才子佳人式的文人,他喜欢养花,他喜欢作诗,他喜欢看戏。他对婚姻有一种幻想,总是幻想红袖添香,举案齐眉。同时他还多愁善感,怜香惜玉。他有好多对爱情的幻想。
他有三位夫人,第一位徐文淑,第二位胡秋霞,第三位周南,后两位的名字都是张恨水给取的。周南原名周淑云,张恨水觉得俗,便根据《国风·周南》改了。第二位夫人是他从妇女教养院领回来的,没有名字。张恨水自比孤鹜,特别喜欢《滕王阁序》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且听着四川口音有点像胡,于是给第二任妻子取名胡秋霞。
张恨水每天教胡秋霞念诗,他小说的第一读者就是胡秋霞,开始他们俩过得挺好,但胡秋霞酗酒,一喝酒就闹事,张恨水因此特别痛苦。慢慢地,他与胡秋霞之间有一些隔阂,便娶了第三位夫人周南。周南才是真正让他感觉到是理想化的。张恨水一生当中的最后一首诗就是写给周南的,那时周南已经去世五六年了,他和周南感情最好,也最默契。周南不光能跟他一起读诗,还能跟他一起唱戏,周南比他唱得好。他们俩就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张恨水就向往这样一种生活。
张恨水为什么跟周南关系这么好?他一个人回到重庆之后,周南带着他们一岁多的儿子,跋山涉水从老家安徽跑到重庆来找他,他们一起在重庆过了八年。后来回到北京,他给胡秋霞单独租了另外一个小院,他跟周南在一起,但是张恨水把自己的收入分成三份,分别给他的三位夫人,照顾得非常周到。
张恨水是一个非常有生活趣味的人,他特别会养花。他菊花养得非常好,家里最多养几百盆菊花,还能培育出新品种。他写完《啼笑因缘》,在上海的报纸上连载以后,上海人把他小说的版权一次性买断了,给了他8000块现大洋。这是他最有钱的时期,他在北京租了一个王府。七进院子,月租金40块钱。他在里面养了很多花。有一次他在集市上买了几节藕,他把藕放在一个大瓦盆,泡了点水,几个星期以后,这藕居然长出了叶子,还开了荷花。回到重庆以后,找不到卖花的,他跟着孩子到山里边去采野花,把自己的家装饰起来。他买水果回来并不吃,要搭配好了,比如说放一个苹果,同时还要放一个梨,后来没有这条件了,他就把白菜头搁在萝卜里边,他特别有这种情趣。
“报人”张恨水
当年许多市民到《世界晚报》印刷厂门口排队等报纸
张恨水的本色是一个文人,他的职业是一个报人,他从1918年开始做总编辑,后来到了北京也从事相关行业,不断办报。但是他的社会角色、他的成功和知名度都是因为写小说。当年,许多北京市民到《世界晚报》《世界日报》印刷厂门口排队等报纸,就是为了看他的连载小说。凡是参与过这份报纸最初创刊的人都承认,报社最初的资本积累,张恨水是第一功劳。
《世界日报》有个十六字的办报方针,叫言论公正,不畏强暴,不受津贴,消息明确。“不受津贴”,因为当时办《世界日报》的成舍我有一个理想,想办一份纯粹的市民报纸,所以这份报纸一直保持一种民间身份,不跟当时的政府发生任何来往。“消息明确”,是说新闻报道必须真实。后来他们在重庆办报,也有一个要求叫超党派超政治纯国民。
张恨水加盟的这些报纸,都带有这样一个特点。他们是从整个国民国家的这个角度出发,张恨水30年办报生涯,他一直是本色不变的。同时,张恨水与读者约法三章,第一绝对不谈大问题, 第二绝对不批评大人物,第三不研究高深的学问。
他通过借古讽今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态度。张恨水很敢说话,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作《好政府的好人》,“好政府”是当年蔡元培、胡适他们提出来的,张恨水在文中写到“好人政府中的人物,后来的确做了阁员,那种成绩几乎比坏人政府还要坏”。(雷若彤)
互动
问:张恨水名字的由来是什么?
解:他这个名字用得很早,大概在1913年1914年,他刚开始投稿的时候,就用了恨水这个名字。比如说最早投稿给《小说月报》,作品都没有被发表的时候,他已经用了恨水这个名字了,就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当中截下的两个字。
问:能不能介绍一些张恨水在北京的住处?
答:他在北京买房子只有一处,没有很多处。而且他买房子是到了1946年,他从重庆回到北京以后,买了砖塔胡同西口那个院子。生病以后,又把这个院子卖了,买了东口的小院子,这就是他买的房子的情况。
问:您通过什么途径收集张恨水的资料?
答:我接受这个任务是在2013年。2013、2014年两年,几乎推进不下去,光看他的小说,你没有办法用小说来解构他的人生。我要感谢一个人和一个机构,安徽池州学院的谢家顺老师,做过一本张恨水年谱。2014年,我到潜山去开张恨水的一个研讨会,他送了我这本书,后来成为我的一个指南。
这本书谢家顺做了十年功夫,凡是张恨水走过的地方,他都去了。他在那些城市里面看过所有张恨水办过的报纸和有关系的报纸,他发表的文章。这个年谱跟《辞海》一样厚,写了张恨水一生的经历,他发表的所有作品都在里头。我可以按图索骥,去找这些文章来。
再有一个,我要感谢的是首都图书馆,给我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查阅旧报纸的条件。因为你现在要看民国的报纸不是那么容易的,它很脆,很容易破坏,一般图书馆不太愿意让你看,这次是特意照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