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选(下)
洞见诗刊 1 week ago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8.24——1986.6.14日,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律师家庭。 作品涵盖多领域,如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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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思潮
文/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沃尔特·佩特说过,所有的艺术都渴望达到音乐的境界。很明显,这种说法的原因就是因为在音乐中,形式(form)与内容则(substance)是无法断然一分为二的(我这么说当然也是因为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旋律,或者任何一段音乐,是一种声音与停顿的组合形式,是在一段时间内展开的演奏,而我也不认为这种形式可以拆开来。旋律单单是形式罢了,然而情感却可以在旋律中油然跃升,也可以在旋律中被唤起。奥地利的批评家汉斯立克也这么说过,音乐是我们能够使用的语言,是我们能够了解的语言,不过却是我们无法翻译的。
不过在文学的领域里,特别是在诗的范畴,这种情形就正好相反了。我们可以把《红字》的故事情节讲给没有读过这个故事的朋友听,我想甚至还可以把叶芝的《丽达与天鹅》(Leda and the Swan)这首十四行诗的形式、构架还有剧情讲出来。所以我们也很容易陷入把诗歌当成是混种艺术的思维中,把诗歌当成一种大杂烩。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也提过诗歌作品这种双重的特性。他说过,就某方面说来,诗歌反而比较接近凡夫俗子及市井小民。他说,因为诗歌的题材就是文字,而这些文字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对话题材。文字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都用得到,文字也是诗人创作的素材,就像是声音是音乐家创作的素材一样。斯蒂文森认为文字只不过是阻碍,是权宜之计。然后他才表达对诗人的赞叹,因为诗人得以把这些僵硬的符号用来传达日常生活的琐事,或是把抽象的思考归纳为一些模式,他将之称为“网络"(the web)。如果我们接受斯蒂文森的说辞,就产生了一种诗学理论一这种理论就是,文学作品所使用文字的意涵将会超越原先预期的使用目的。斯蒂文森说,文字的功用就是针对日常生活的送往迎来而来的,只不过诗人多少让这些文字成了魔术。我认为我是同意斯蒂文森的说法的。不过,我也觉得他可能是错的。我们都知道,孤独而有骨气的挪威人会经由他们的挽歌传达出他们的孤独、他们的勇气、他们的忠诚,以及他们对大海与战争萧瑟凄凉的感受。这些写下挽歌的人好像是穿越了好几个世纪的隔阖,跟我们是如此的亲近一我们知道,如果他们能够像理解散文那样地理解出一些体悟的话,反而很难把这些想法付诸文字。阿尔弗雷德大帝的例子就是如此。他的文笔很直接;这当然便于达成他的目的;不过却无法激起太多深刻的感触。就只是告诉我们一些故事而已—这些故事可能很有趣,可能很无聊,不过就只能这了一样子了;而同时期的诗人创作的诗歌至今仍然动人心弦,这些诗歌在今日还相当的活跃。
如果我们重新追溯这个历史的大争论的话(当然我是随便举个例子的;这个例子很可能放诸四海皆准),我们会发现文字并不是经由抽象的思考而诞生,而是经由具体的事物而生的—我认为“具体”(concrete)在这边的意思跟这个例子里的“诗意”(poetic)是同样的。我们来讨论一下像“恐怖”(dreary)这个字吧:“恐怖这个字有“血腥”(bloodstained)的意思。同样的,高兴”(glad)这个字眼意味着“精练优雅”(polished),而威胁"(heat)的意思是“一群威胁的群众”(a threatening crowd)。这些现在是抽象的字眼,在当初也都有过很鲜明的意涵。
我们再来讨论其他的例子。就拿“雷鸣”(thunder)这个字来看,再回头看看桑诺神(Thunor)吧,他是撒克逊版本的挪威托尔神。“ Puno”这个字代表了雷鸣与天神;如果我们询问亨吉思特一同到英国的弟兄们这个字到底是指天上的隆隆声响,还是指愤怒的天神,我不觉得他们会精明到能够清楚地辨别其中的差异。我觉得这个字同时蕴含了这两个意思,不会单单特别倾向其中个解释。我觉得他们在说出“雷鸣”这个字的时候,也同时感受到天边传来的低沉雷鸣,看到了闪电,也想到了天神。这些字就像是魔术附了身一样;他们是不会有确定而明显的意思的。
职是之故,当我们谈到诗歌的时候,我们或许会说诗歌并不是像斯蒂文森所说的那样一一诗歌并没有尝试着把几个有逻辑意义的符号摆在一起,然后再赋予这些词汇魔力。相反的,诗歌把文字带回了最初始的起源。记得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就这么说过,在许许多多的谬误中,有种误认有完美字典存在的谬误,也就是认为每一种感官感受每一句陈述以及每一种抽象的思考,都可以在字典一个对应的对象以及确物的符号表在,而事实上,不同的语言就是不同的语言,这会让我们怀疑这种情况是否真的存在。
例如,在英文里头,或者说是苏格兰文吧,又像是“奇异”以及“恐怖”这样的字眼。这几个字在其他语言中是找不到的。嗯,好吧,德文里头算是有“恐怖”这个字吧。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说其他语言的人并不需要这几个词汇——我想一个国家的人民只会发展他们需要的文字吧。这一点是切斯特顿观察到的,我想是在他那本讨论瓦茨的书里头讲到的。也就是我们可以推论出,语言并不像是词典告诉我们的那样,语言并不是学术界或是哲学家的产物。相反的,语言是历经时间的检验,经过一段相当冗长的时间的酝酿的,是农夫,渔民、猎人、骑士等人所演进出来的。语言不是从图书馆里头产生的,而是从乡野故里、汪洋大海、涓涓河流、漫漫长夜,从黎明破晓中演进出来的。
因此,我们可以得知一个语言的真相:那就是,从某方面看来,文字就像是变魔术那样的诞生了,对我来说,我觉得这很明显,或许在过去有段时间里“光线”这个自由光线闪烁的意思,而夜晚这个字有黑暗的意思。而“夜晚”这个例子里,我们或许可以臆测这个字最初代表的就是夜晚本身——代表着黑暗、威胁,也代表着闪亮的星星。然而,在经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夜晚”这个字才衍生出抽象的意思一一也就是在鸟鸦代表的黄昏,与白鸽代表的破晓,也就是白天,这两者之间的这一段时间(希伯来人就是这么说的)。
既然说到了希伯来人,我们或许还要再增加一个犹太神秘主义与犹太神秘哲学喀巴拉(Kabbalah)的案例。对犹太人而言,文字明显地隐藏了一种神秘的魔力。这也就是护身符、驱病符箓背后的故事—这些故事在《一千零一夜》里头都有提过。旧约《圣经》的第一章就曾经提过:“上帝命令,‘要有光。光就出现。”所以对他们而言,光线这个字很明显的蕴藏了一些力量,这个力量足够可以照亮整个世界,足够可以滋养新生命,也能产生光线。我曾经试着思考这个有关思考与意义的问题(这个问题很明显是我解决不了的)。我们稍早之前谈过,在音乐里头,形式与内容都无法分割—事实上,他们都是同样的东西。也因此很可能会有人这么推论,同样的事情诗歌也会发生。
我们现在就来看看两位大诗人的作品。第一段诗取自伟大的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首短诗:“肉体上的老朽是智慧/在年轻的时,我们彼此热爱着,却是如此地无知。这首诗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声明:“肉体上的老朽是智慧。”这句话当然可以用反讽的角度来诠释。叶芝很清楚,我们可能在肉体老化的时候却还没有成就任何智慧。我认为智慧比起爱还来得重要;而爱又比起纯粹的快乐更重要。快乐有时候是很微不足道的。我们在这一段诗看到另外一句关于快乐的陈述。“肉体上的老朽是智慧;在年轻的时候,/我们彼此热爱着,却是如此地无知。”
现在我还要列举一首乔治·梅瑞狄斯的诗作。这首诗是这么说的:“在壁炉的火焰熄灭之前,/让我们找寻它们跟星星之间的关联吧”。从表面上看来,这一句话是错的。有人这么认为,我们唯有在历经肉体欲望之后才会对哲学感到兴趣一或是说肉体欲望经历了我们之后—这样的说法,我想是错的。我们也知道他们都是很多年轻热情的哲学家;想想看贝克莱、斯宾诺沙,还有叔本华。不过,这跟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是没什么关联的。重要的是,这两首诗的这两个片段—也就是“肉体上的老朽是智慧;在年轻的时侯,/我们彼此热爱着,却是如此地无知”。以及梅瑞狄斯的“在壁炉的火焰熄灭之前,/让我们找寻它们跟星星之间的关联吧。由抽象的角度来看,这两段诗的意思几乎是相同的。不过它们所带动的感受却很不一样。当我们被告知一或是我现在就告诉各位一这两件事其实是一样的,你们会发自本能地马上感觉到这两首诗是没什么相关的,而这两首诗也真的很不一样。
我经常怀疑,究竟诗的意义是不是附加上去的?我相信,我们是先感受到诗的美感,而后才开始思考诗的意义。我不晓得是不是已经引用过莎士比亚的这首十四行诗。这首诗是这么说的:
人间明月蚀未全
卜者预言凶戾自嘲其所官
祸已为福危为安,
盛世为报橄榄枝万世展延。
我们来看一看这首诗的注脚,我们先看到这首诗的头两行“人间明月蚀未全,/卜者预言凶戾自嘲其所言”;—这两行诗被认为所指涉的是伊丽莎白女王一也就是终生维持处女之身的女王,宫廷诗人常把这位深得民心的女王比喻为月亮女神黛安娜,同样是圣洁的处女。我认为当莎士比亚写下这几行诗的时侯,他脑子里想到了两个月亮。他想到了“月亮,处女女王”这个比喻;我也认为他不得不想到天上的明月。我要说的重点是,我们其实不用这么拘泥在这些诠释上—不用局限于任何一个诠释。我们先要感受这首诗,然后才去决定要采用的是这一个诠释,还是另外一个,或者照单全收。“人间明月蚀未全,/卜者预言凶戾自嘲其所言”这首诗对我而言,至少有一种独特的美感,这种美远远超乎种种人们诠释的观点。
当然,这些诗篇都是既美丽而又无意义的。不过至少还是有个意义—不是对推理思考而言,而是对想象而言。就让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好了:“越过明月的两朵红玫瑰。”可能有人会说这里要说的是文字所呈现出来的意象;不过对我而言,至少这一句话没有明确的意象。这些文字里头有种喜悦,当然在文字中轻快活跃的节奏里,在文字的音乐里都有。让我们再另外举一个威廉·莫里斯写的诗为例:“‘那么,美丽的花精灵约蓝(Roland)说道,”(美丽的约蓝是个巫婆。)“‘这就是七塔之旋律了。”我们把这句话从上下文抽离出来,不过我觉得这首诗仍然成立。
即使我喜爱英文,不过有的时候当我在回想英文诗的时候,仍会想起西班牙文。我要在此引述几行诗。如果你不了解这几行诗的话,你可以这么想,连我都不了解这几句话了(这样你就会比较舒服一点了),而且这几行诗根本就毫无意义。这几首诗很美,不过却美得很没有意义;这首诗本来就不打算表达些什么。这首诗取自一位常被遗忘的玻利维亚诗人里卡多·海梅斯·弗莱雷(Ricardo Jaimes Freire),他是达里奥划(Darto)以及卢贡内斯的友人。他在十九世纪的最后十年间写下了这首诗。我希望我能够背下整首十四行诗一我想各位在聆赏这首诗的时候都会听到一些洪亮清激的韵律。不过我没必要这么做。我觉得光这几行诗就足够了。这几行诗是这么说的:
云游四海的想象之鸽
点燃了最后的爱恋
光线,乐声,与花朵之灵
云游四海的想象之鸽。
这几行诗什么都不是,它们没有任何意义;不过这几行诗还是成立的。它们代表的是美的事物。它们的韵味—一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还真是回味无穷。
既然我已经引述过了梅瑞狄斯的话现在我还要引述他的另外一个例子。这个例子跟其他的不大一样,因为这首诗蕴含了一些意义我们坚信,这首诗跟诗人本身的经验绝对有关联。不过,如果我们真的深入调查诗人的亲身经验,或是如果诗人亲口告诉我们他是如何想到并且写下这首诗的,那还真的会满头雾水呢。这几行诗是这么说的:
爱情剥夺了我们身上不朽的精神,
不过这个小东西还慈悲地带给我们,
待我从拂晓晨波看透
天鹅羽翼下覆盖着幼儿,一同优游。
在第一行里头,我们发现了让我们觉得奇怪的思考:“爱情剥夺了我们身上不朽的精神”—而不是我们很可能会想到的,“爱情让我们不朽”。不是的—这首诗是这么说的—“爱情剥夺了我们身上不朽的精神,不过这个小东西还慈悲地带给我们。”我们会想到诗人所讲的正是他本人以及他所挚爱的人。“待我从拂晓晨波看透/天鹅羽翼下覆盖着幼儿,一同优游。”我们在这行诗中感受到三重(threefold)的节奏感—我们毋需任何天鹅的奇闻轶事,也不用解说天鹅是如何游入河流然后又流入迈瑞迪的诗中,然后又是如何成为我永远的记忆。我们都知道,至少我很清楚,我已经听到让我永难忘怀的名句了。而且我也可以说这就是汉斯立克所说的音乐了:我能够回想起这首诗,也能够了解这首诗(这不光只是依靠逻辑推理而已—一这还需要倚赖更深入的想象力呢);不过我就是没办法把这首诗翻译出来。而且我也不认为这首诗还需要什么翻译。
我刚刚使用过“三重”这个字眼,我又想到一个希腊亚历山大城诗人引用过的比喻。他写过这句话,“三重夜晚的七弦琴”(the lyre of threefold night)。这行诗的美震撼了我。我接着查阅注释发现原来七弦琴指的是海格立斯(Hercules),而海格立斯正是由朱庇特(Jupiter)在一个有三个夜晚这么长的夜里诞生的,因此天神享受到的愉悦也就特别的深刻了。这样的解释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事实上,这样的诠释对于诗的本身还是一种伤害呢。这些解释提供我们一则小小的奇闻轶事,不过却也让这则了不起的谜团略为失色,也就是“三重夜晚的七弦琴”这一句话。这样子就够了——就让这首诗维持住谜样的面貌。我们没有必要把谜解开。谜底就在诗里头了。
我一开始的时候就说过了,早在人类创造文字之前,文字就已经相当活跃了。我还讲过,“雷电这个字眼不但有雷鸣的意思,更有天神的意酒。我也谈过“夜晚”这个字。谈到了夜晚就免不了想到《为芬尼根守灵》的最后一句话——我想这对大家而言也是很好的——乔伊斯是这么说的:“如河流般,如流水般流向这里也流那里。夜晚啊!”这是个极端的精心雕琢之作。我们感觉到像这样的诗行,要几个世纪以后才会有人写得出来。我们感觉到这一句话本身就是一种创新,是一首诗张复杂的网络,就像是斯蒂文森曾经描述过的那样。我也很怀疑,以前或许有段时间,“夜晚”这个字也曾经很令人印象深刻,令人觉得很突兀,也令人觉得恐怖,就像这句美丽而蜿蜒的句子:“如河流般,如流水般流向这里也流向那里。夜晚啊!”
当然啦,写诗的方法有两种—至少,有两种相反的方法(当然还有其他很多种方法)。其中的一种是诗人使用很平凡的文字,不过却能让诗的感觉很不平凡—也就是从诗里面变出魔术。这种典型的诗有一个很好的范例,就是由埃德蒙·布伦登所写的英文诗,这是轻描淡写的风格:
我曾经年轻过,现在也不算大老;
不过我却目睹正义公理遭到抛弃,
他的健康、他的荣耀,以及他的素养获得维系。
这可不是我们以前听过的经纶大道。
我们在这首诗里看到的都是很平凡的字眼;得到的意义也很平凡,至少我们的感受是很平淡的—这是更重要的。不过这首诗的文字却不像我们刚刚列举过的乔伊斯的例子那样的突出。
接下来我要列举的例子,只是要引用别人的话而已。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它是这么说的:“耀眼的象牙之门”(Glitter gates of elfinbone)。“闪耀之门”(Glittergates)是乔伊斯给我们的献礼。接着我们就看到了“象牙”(elfinbone)这个字。当乔伊斯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肯定想到了德文里头的象牙,“Elfenbein”。“Elfenbein”是“Elephantenbein”这个字的变形,原来的意思是“大象之骨”(elephant bone)。不过乔伊斯却瞧出了这个字的发展性,而且也把这个字翻译成英文因此我们就有了“象牙”(elfinbone)这个字眼。我个人觉得elfin这个字要比elfen这个字还美。此外,因为Elfenbein这个字我们已经听过好多次了,因此我们在elfinbone这个既新奇又优雅的字里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意外的冲击,也不会让我们再感到讶异了。
因此,写诗的方法有两种。大家通常把它区分成平淡朴实与精心雕琢的风格,我认为这种区分方式是错误的。因为重要而且有意义的是一首诗的死活,而不是风格的朴实与雕球。这完全取决于诗人。比如说,我们可能会读到很令人震撼的诗,不过这种诗的文字却可能很朴素,而且对我而言,我并不会比较不欣赏这种诗—事实上,我有的时候还觉得跟其他的诗相比,这种诗反而还比较值得欣赏呢!例如这首斯蒂文森写的《安魂曲》( Requiem)就是一个例子(虽然我刚刚才反对过他,不过现在却要赞扬他)。
仰望这片广阔缤纷的星空,
挖个坟墓让我躺平,
我在世的时候活得很如意,死的时侯也很高兴,
我怀了个心愿躺平。
这就是你在坟上为我写的墓志铭;
“躺在这里的人适得其终;
水手的家,就在大海上,
而猎人的家就在山丘上。”
这首诗的文字很平淡;平淡且鲜明。不过,诗人一定也是经过相当的努力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我在世的时候活得很如意,死的时候也很高兴。”我不认为这样的句子随便就可以想得出来,只有在极难得的机会里,灵感才会慷慨地降临。
有人把文字当成一连串代数符号的组合,我认为这种想法是来自字典的误导。这并不是我对字典忘恩负义—约翰逊博士(Dr. Johnson)的字典、斯基特博士的字源字典,还有简易本的牛津大字典,都是我平日喜好的读物。我觉得字典里头一长串的单字以及解释定义,会让我们觉得解释会消耗掉文字的意义,觉得任何一个生字、词汇都可以找到相互替换的字。不过我却认为—每一个字都应该单独的存在,并且也都要有它独特的意思—而且每个诗人也都应该这么认为。当作家使用罕见词汇的时候,我们更是容易产生这样的感觉。比如说,我们会觉得“数力”(sedulous)这个字是相当少用,却很有趣的词汇。不过当斯蒂文森写给哈兹里特(Hazlitt)的时候—在此我要再度向他致敬—他提到,“他像人猿一般地戳力工作”(played the sedulous ape),这个词汇顿时又显得活灵活现。所以我想,文字的起源是魔术,而且文字也经由诗歌产生了魔力,这种说法真的是一点也不假(这种说法当然不是我独创的—我很肯定别的作家也提过这样的说法)。
现在我们还要讨论另外一个问题,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也就是信服力的问题。当我们阅读一位作家的时候(我们想到的可能不过情形都没两样),我们必须要先相信,它可能是散文,可能是韵文——不过情形都没两样,我们必须要先相信他。要不然,就应该做到像柯尔律治所说的“主动而不确定的怀疑”(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当我谈到精雕细琢的诗歌,谈到文字的浮现,我当然应该要记得这首诗:
编织三个可以围绕住他的圈圈,
然后抱持戒慎恐惧的心情阖上眼,
因为他食用的是蜂滋润露,
饮用的是来自天堂的琼浆玉乳。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这种在诗以及散文中都需要的信念一这是我这堂演讲最后的主题了。比如说,在小说作品当中,我们对小说的信念就是相信故事的主角。(为什么我们在谈论诗歌的时候,不能讨论小说呢?)如果我们相信故事主角,那么所有的事情都好说了。我不太肯定——我希望我这种说法对各位而言不会是异端邪说——不过我对于堂吉诃德的历险就不是这么肯定了。我或许不相信其中的一些情节。我觉得有些情节被夸大了。我很肯定,当骑士在跟乡下绅士讲话的时候,这些长篇大论都不是他编出来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相信堂吉诃德他本人。这就是为什么阿索林所写的《堂吉词德冒险路线图》(La ruta de Don Quijote),甚至是乌纳穆诺的《堂吉词德与桑丘的人生》(Vida de Don Quijote y Sancho)会让我震惊的原因了,这种书都很无关痛痒,原因就在于他们看待这些冒险的态度都太过严肃了。我真的很相信堂吉诃德这位骑士。即使有人告诉我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依然还是会相信堂吉诃德,就如同我信任朋友的人格一样。
我有幸拥有许多位值得尊敬的朋友,而我的这些朋友也有很多的奇闻轶事。而有些关于他们的奇闻轶事—我很抱款这么说,不过我也颇为骄傲一一其实都是我掰出来的。不过这些轶事都不假;基本上,这些奇闻轶事都是真的。迪昆西说过,所有的奇闻轶事都是伪造的。我却认为,如果他能够更深入研究这些传闻的话,他就会改口了,他会说,这些奇闻铁事并非史实,不过基本上却都是真的。如果故事讲的是男人,而这个故事又几乎是他个人的写照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他的象征了。当我想起我那几位挚友的时候,像堂吉诃德、匹克威克先生、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医生、哈克贝里·芬、培尔·金特等人(我也不确定我还有没有其他的好朋友),我觉得撰写这些故事的人或许都在吹牛皮,不过他们写的这些冒险故事,就像是镜子一般地反应出这些人的外表与个性。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相信福尔摩斯的话,那么在看到他穿着一身棋盘格花纹服装的时候,可能还是会面带嘲讽地瞧着他;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怕他。所以这也就是我说的,重要的就是相信故事里的角色。
在诗歌的领域里,这也许会有点不一样一因为作家都是用比喻来写作的。我们不需要相信这些隐喻。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应该要把这些隐喻连结到作家的情绪上。我应该这么说,这样子就已经足够了。例如说,当卢贡内斯描写到夕阳的时候,就把夕阳形容成“一只色彩鲜艳的绿色孔雀,不加修饰地以金黄色的面貌好示人”。我们不需要担心夕阳跟绿色的孔雀有哪些地方相样像—一有哪些地方不像。重要的是,我们要感觉到他被夕阳震撼住了,而且他也需要使用这个比喻来向我们传达他的感受。这就是我所说的对诗歌的信任感。
这一点当然跟文字的平淡或是花哨没有什么关联。比方说,当弥尔顿这么写的时候(很抱歉我还要提醒你,这句话就是《复乐园》的最后一句话),“他并没有找出/重返母亲故乡的路”。这段话的文字是再平淡不过了,不过这些文字同时也都是死板的文字。当他写道,“当我想起我的生命是如何的蹉跎掉/我的岁月还只剩下一半,我的生命都耗在黑暗当中。”这段话的文字就比较精雕细琢一点,不过却活灵活现。照这样说来,我认为像是贡戈拉、约翰·邓恩(John Donne)、威廉·勃特勒·叶芝,以及詹姆斯·乔伊斯等作家也都获得了平反。他们的文章段落、他们的文字尽管可能很难懂;我们可能会觉得这些文章很奇怪。不过却能感受到文章背后的感情,这些感情都是真实的。而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崇拜这些作家了。
我今天已经谈过几位诗人了。不过很抱歉,在最后一场的讲座中,我要谈论的是一位小诗人——这位诗人的作品我也没读过不过这位诗人的作品我一定写过。我要谈论的就是我自己。而且我也希望各位能够原谅我做出这么让大家倒胃口的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著,陈重任译
选自《诗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选(下)
博尔赫斯们
对他们我一无所知或所知甚少,
我的葡萄牙祖先,博尔赫斯;模糊的血亲
在我的肉体中仍旧晦暗地继续着
他们的习惯,纪律和焦虑。
黯昧,仿佛他们从没有存在过
又同艺术的程序格格不入,
他们不可思议地形成了
时间、大地与遗忘的一部分。
这样更好。事情就是如此,
他们是葡萄牙人,是著名的人
撬开了东方的长城,
沉溺于大海和另一片沙子的海洋。
他们是神秘荒漠里迷失的皇帝
又是那些发誓说他没有死去的人们。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开始学习盎格鲁-萨克森语法
在大约五十个世纪之后
(这样的鸿沟全是时间为我们开凿的)
在维京人的龙从未到达的
一条大河的彼岸,我返回到
那些粗糙而累人的词语
它们,通过一张已是尘土的嘴,
我曾在诺森布里亚和墨西亚使用过,
在成为哈斯拉姆或博尔赫斯之前。
上星期我们读到裘力斯•恺撒
是从罗马城前来发现不列颠的第一人;
在葡萄再次成熟之前我将听到
那谜语的夜鸳啼鸣的声音
和围绕在国王的墓穴四周的
十二名武士的挽歌。
另外的象征的象征,未来的
英语或德语的变奏,由这些词语向我揭示
它们曾有一度就是图像
一个人用它们来赞颂大海或一把剑;
明天它们将归来和复活,
明天fyr将不是fire而是那
驯服而又易变的神的状况
望着它,没有人能免于一种古老的恐惧。
要赞颂那无限的
因果之迷宫,它会给我揭开
一面镜子,在镜中我看见的将是无人
或另一个人,而在这以前
它已经交给我这纯粹的冥想:
冥想一种黎明的语言。
(陈东飚、陈子弘 译)
路加福音,XXIII
异教徒或犹太人,或仅仅一个人
他的脸孔已经在时光里失落;
我们无法从遗忘中夺回
他的姓名,那些沉默的字母。
对于仁慈,他所知道的只是
一个强盗所能知道的,朱迪亚
把他钉上了十字架。对于以往的时间
如今我们只赶上了虚无。当他
完成最后的使命,死在十字架上时,
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他听见
那个在他身边死去的人
就是上帝,他盲目地对他说道:
请记住我,当你进入了
你的天国,而那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个终将判决大地上的众生的声音
从可怕的十字架上应许了他
天堂。在没有相交一语
直到他们的结局来临,然而历史
不会让这两人死去的
那一日傍晚的记忆消逝。
哦朋友们,耶酥的这位朋友的
天真,这一派纯洁,让他
从惩罚的耻辱之中
请求,并且赢得了天堂,
正是它一次次把他驱赶到
罪孽与浴血的不幸之中。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
你已经望得见那可悲的背景
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
交给达埃多的剑和灰烬,
交给贝利萨留的钱币。
为什么你要在六韵步诗朦胧的
青铜里没完没了地搜寻战争
既然大地的六只脚,喷涌的血
和敞开的坟墓就在这里?
这里深不可测的镜子等着你
它将梦见又忘却你的
余年和痛苦的反影。
那最后的已将你包围。这间屋子
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
这条街,你每天把它凝望。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奥德赛,第二十三卷
此刻,黑铁的剑已经完成了
这正义的使命:报仇雪恨;
此刻粗糙的矛与枪
已将恶人的血挥霍一净。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的重重大海
尤利西斯已回到了祖国,他王后的身边,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灰暗的
风,还有阿瑞斯的轰鸣。
此刻,在婚床之上的爱情里
那光彩照人的王后已入睡,枕在
国王的胸膛上。但是那个
曾经日夜漂零,像狗一样
在世上流浪的人,那个
曾经名叫无人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致1899年的一位小诗人
要留下一首诗,为了那个在白昼尽头
等待着我们的悲凉时刻,
要把你的名字与它那黄金和暗影的
痛苦日期连在一起,这就是你的渴望。
怀着一腔激情,在白昼消褪之际,
你要苦织出这奇异的诗篇
你将永远——直到宇宙崩溃——
证明那弥漫着奇异蔚蓝的时刻!
我不知道你是否完成了它,
或者,朦胧的兄长,你是否存在过,但
我是独自一人,我愿遗忘
把你单薄的阴影交还给
日月,只为了这疲惫的词语的呈现:
几行本应容纳了那个黄昏的词语。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得克萨斯
还是这里。这里,像大陆的
另一道边界,那无际的
原野,呼喊在此寂寞地消逝;
还是这里,印地安人,套索,野马。
还是这里,秘密飞鸟
在历史的轰鸣之上
颂唱一个傍晚和它的记忆;
还是这里,星辰的奥妙的
字母,今天指挥我的笔写下
那些名字,日月的连续的
迷宫并没有将它们拖走:圣哈辛托
和又一个温泉关,阿拉莫。
还是这里,这不得而知的
渴望的,短暂的事物就是生命。
(陈东飙、陈子弘 译)
亨吉斯特•塞宁
国王的墓志铭
这块石头下长眠着亨吉斯特的遗体
他在这些岛屿中建立了奥丁家族
的第一个王朝
并且满足了鹰的饥饿
国王说道
我不知道这块石头上将刻上怎样的鲁纳文
但这才是我要说的话:
在苍天之下我是雇佣兵亨吉斯特。
我把我的武力与勇气出卖给日落处的
众王,他们的国土
毗连着那一片有名叫
持矛武士的大海,
但武力与勇气无法忍受
永远被人们互相买卖
于是,在荡除了不列颠王
在北方的所有敌人之后,
我也从他手中夺走了光与生命。
我用剑攫取的这个王国令我快乐;
它有河流给船浆和渔网
有长长的夏季
和广大的土地给犁锄和农庄
有不列颠人将它耕种
还有石头的城市,我们
只能将它们交付给崩溃
因为那是死者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在我的背后
不列颠人咒骂我为叛徒,
但我总是忠实于我的勇气
也从未将我的命运交给别人,
没有人胆敢将我背叛。
(陈东飙、陈子弘 译)
断片
一把剑,
一把在黎明的寒冷中铸造的剑,
一把剑,剑上的鲁纳文
没有人能置之不理,也没有人能彻底弄懂,
一把来自波罗的海的剑,将在诺森布里亚得到赞颂,
一把剑,诗人们
要将它等同干冰与火,
一把剑,将由一个国王传给另一个
又由这个国王交给一个梦,
一把剑,它将忠诚
直到唯有命运知道的一个时辰,
一把要将战场照亮的剑。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领导这美丽的战斗,人类的网罗,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染红狼的牙齿
和乌鸦残酷无情的喙,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挥霍血红的金子,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在黄金的床榻上杀死毒蛇,
一把剑,持剑的手
将会获得一个王国又失去一个王国,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掀翻枪矛的树林。
要握在贝尔武甫手中的一把剑。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致一位萨克森诗人
你的肉体,如今已是尘土和行星
曾像我们的一样在大地上留下重量,
你的双眼曾望见太阳,那颗著名的星辰,
你并不居住在严酷的往昔
而是在无穷无尽的当今,
在时间的极点与令人晕眩的顶峰,
你曾在你的庙宇中听见
史诗那古老嗓音的召唤。
你曾把词语编织,
你曾颂唱过布鲁南堡的凯旋
但没有将它归功于主
而是归功于你的国王的剑,
你曾怀着凶暴的欢乐赞颂黑铁的刀剑,
维京人的耻辱,
鹰与乌鸦的盛宴,
你曾在战争的颂歌里召集
这家族的惯常的比喻,
你曾在一个没有历史的时代里
在今日与昨天
也在布鲁南堡的血汗之中看见
一个古代黎明的水晶,
你如此深爱你的英格兰
却不曾为它命名,
如今你不是别的只是一些词语
由日尔曼学者加以批注。
如今你不是别的而只是我的声音
是它在复活着你黑铁的词语。
我请求我的众神或时间的总和
让我的日子达到遗忘,
我的名字该是无人,像尤利西斯的名字,
但是一些诗篇该留存下去
在那个适于记忆的黑夜里
或是在人类的早晨。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致一位萨克森诗人
诺森布里亚的雪曾经认识
也已经遗忘了你的脚印
而把你我隔开的是往昔
数不清的日落,我阴郁的兄弟。
在缓慢阴影里你会缓慢地
打磨你的比喻,海上的刀剑,
潜伏在松树林里的恐怖
和日子带来的寂寞。
哪里能找到你的面貌和名字?
这一切都是由古老的遗忘
看守。我决不会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那时你是大地上行走的一个人。
你走遍了流浪的道路;
此刻你只在你黑铁的赞歌之中。
(陈东飙、陈子弘 译)
斯诺利•斯图尔卢森(1179-1241)
你,曾经把一个冰与火的
神话留给了后辈的记忆的你,
你,确定了你野蛮的
日尔曼家族那凶暴的光荣的你,
在一个刀剑林立的傍晚
惊奇地感到你那靠不住的肉体
发抖了。在那个没有明天的傍晚
你觉察到你是个懦夫。
在冰岛的夜色里,咸味的
风暴掀动着大海。你的房子
己被包围。你畅饮了难忘的耻辱
直喝到渣滓。刀剑
在你苍白的头颅上落下
就像它无数次在你的书中落下。
(陈东飙、陈子弘 译)
爱默生
那位高大的美国绅士
合上了这一卷蒙田,出门去寻找
另外一种毫不逊色的快乐
走进使土地上升的冥色。
他迈向深邃的西方的斜坡,
迈向那道落日熔金的边界,
穿过田野,就像今天
穿过这行诗的作者的记忆。
他想到:我读完了那些重要的书籍
也写作了别的书,晦暗的遗忘
不会抹去它们。一个神允诺了我
凡人所能了解的一切。
整个大陆传扬着我的名字;
我从未生活过。我要成为另一个人。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埃德加•爱伦•坡
大理石的光辉,尸衣下面
被蛆虫破坏的黑色解剖学
他收集这些寒冷的象征:
死亡的胜利。他并不害怕它们。
他害怕另外的阴影,爱的
阴影,人们共同的幸福。
蒙住他双眼的不是闪亮的金属
也不是墓穴的大理石,而是玫瑰。
就像在镜中子的那一边
他孤身一 人沉湎于他复杂的
命运,去臆造可怕的梦魇。
也许在死亡的那一边,
他仍旧在孤独而坚忍地
建立着壮丽而又凶险的奇迹。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坎登,1892
咖啡和报纸的香味。
星期天以及它的厌烦。今天早晨
和隐约的纸页上登载的
徒劳的讽寓诗,那是一位
快乐的同事的作品。老人
衰弱而苍白,在他清贫而又
整洁的居所里。百无聊赖,
他望着疲惫的镜子的脸。
已经毫无惊讶,他想到这张脸
就是他自己。无心的手触摸
粗糙的下巴,荒废的嘴。
去日已近。他的嗓音宣布:
我即将离世,但我的诗谱写了
生命及其光辉。我曾是华尔特•惠特曼。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巴黎,1856
漫长的疲惫已经让他对于
死亡的预感习以为常。他会心怀恐惧
而不敢进入喧嚷的白昼
也不敢走在人群里。垮掉了,
亨里希•海涅想到那条河流,
时间,它载着他渐渐远离了
那漫长的暗影,和做一个
人,做一个犹太人的痛苦命运。
他想到那些精美的曲调,
他曾是它们的乐器,尽管他深知
那旋律不属于树木也不属于飞鸟,
而属于时间和他模糊的日子。
它们教不了你,无论是你的夜莺,
你黄金的夜,还是你歌吟中的花朵。
(陈东飙、陈子弘 译)
拉菲尔•坎西诺斯-阿森斯
那个被投以石头和憎恨的民族,
他们痛苦中不朽的形像
曾用一种神圣的恐怖
在黑暗的守夜里将他吸引。
像畅饮美酒一样他也畅饮
圣经里的赞美诗和颂歌
并且感到那甘甜属于他自己
感到那命运属于他自己。
以色列呼喊着他。在暗中
坎西诺斯听见她,像那位先知
在秘密的峰顶听见主的
秘密的声音从燃烧的黑莓里传来。
愿他的记忆永远把我陪伴;
其它的事物会有光荣来讲述。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谜语
此刻吟唱着诗篇的我
明天将是那神秘的,是死者,
居住在一个魔法与荒漠的
星球上,没有以往,没有以后,没有时辰。
神秘主义者如是说。我相信
我不配进入地狱或天堂,
但我不作预言。我们的历史
像普洛透斯的形体一样变幻无常。①
是什么漂泊不定的迷宫,是什么
光辉的盲目之白,将成为我的命运,
当这场冒险的结局
交付给我奇特的死亡的体验?
我要畅饮它清澈的遗忘,
永远存在;但决不曾经存在。
(陈东飙、陈子弘 译)
①普洛透斯(Proteus),希腊神话中为海神波赛冬所宠的老先知,住在埃及附近的法格斯岛,替波塞冬放牧海豹群。能变成任何形状,并能预言未来
某人
一个被时间耗尽的人,
一个甚至连死亡也不期待的人
(死亡的证据属于统计学
没有谁不是冒着成为
第一个不死者的危险),
一个人,他已经使得感激
日子的朴素的施舍:
睡梦,习惯,水的滋味,
一种不受怀疑的词源学,
一首拉丁或萨克森诗歌,
对一个女人的记忆,她弃他而去
已经三十年了,
他回想她时己没有痛苦,
一个人,他不会不知道现在
就是未来和遗忘,
一个人,他曾经背叛
也曾受到背叛,
他在过街时会突然感到
一种神秘的快乐
不是来自希望的一方
而是来自一种古老的天真,
来自他自己的根或是一个溃败的神。
他不需细看就知道这一点,
因为有比老虎更加可怕的理智
将证明他的职责
是当一个不幸者,
但他谦卑地接受了
这种快乐,这一道闪光。
也许在死亡之中,当尘土
归于尘土,我们永远是
这无法解释的根,
这根上将永远生长起,
无论它沉静还是凶暴,
我们孤独的天堂或地狱。
(陈东飙、陈子弘 译)
EVERNESS
不存在的唯有一样。那就是遗忘。
上帝保留了金属,也保留了矿渣,
并在他预言的记忆里寄托了
将有的已有的月亮。
万物存在于此刻。你的脸
在一曰的晨昏之间,在镜中
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反影
它们仍将会留在镜中。
万物都是这包罗万象的水晶的
一部分,属于这记忆,宇宙;
它艰难的过道没有尽头
当你走过,门纷纷关上;
只有在日落的另一边
你才能看见那些原型与光辉。
(陈东飙、陈子弘 译)
EWIGKEIT
醒来吧,我口中的卡斯蒂利亚诗篇,
说一说自从塞内加的拉丁语以来①
被永远陈说的事情:那可怕的
断言,即万物都是蛆虫的食物。
来吧,来歌唱苍白的灰烬,
死亡的奢华,与这浮夸的
女皇的胜利,是她在践踏着
我们荣誉与欲望的军旗。
够了。那曾经为我的泥土祝福的
我不会像懦夫一样拒绝它们。
我知道有一种事物并不存在。那就是遗忘;
我知道在永恒中长存和燃烧着
我所丢弃的,众多的,精美的事物:
那煅炉,那月亮,那黑夜。
(陈东飙、陈子弘 译)
①塞内加,卢西乌斯•阿纽斯•塞内加 (Lucius Annaeus Seneca,约公元前55-约公元39) 及其小子塞内加(约公元前4 -公元65)。老塞内加为古罗马作家,若有《演说家修辞风格分类》,现仅存半部。 他保存着约一百个演讲艺术的范例。 小塞内加为古罗马雄辩家、 悲剧作家、斯多葛派哲学家、政治家。公元一世纪中叶罗马学术界的领袖人物。传世的哲学著作有 《安慰》、《论天命》、 《论智者不惑》、《论心灵的安宁》等,另著有悲剧《非德拉》、《特洛伊妇人》、《美狄亚》等。他的悲剧以无韵诗写成,在文艺复兴时期成为舞台悲剧复兴的典范。
俄狄甫斯和谜语
在黎明四足爬行,在白天直立
而用三条腿游荡在虚幻的
傍晚的空间,那永恒的司芬克斯
就是这样看待她变幻莫测的兄弟,
人,入夜时一个人走来
他恐惧地破解着镜子里面
恶魔般的形象,他的没落
和他的命运的反影。
我们就是俄狄甫斯,以一种永恒的方式
我们也是那漫长的三重的野兽,
我们将是的,我们曾是的一切。
看见我们存在的巨大形象
我们就会毁灭;满怀仁慈的上帝
赐予了我们后代和遗忘。
(陈东飙、陈子弘 译)
斯宾诺莎
那位犹太人半透明的手
在冥色四合之际打磨着水晶
而消逝的傍晚是恐惧与寒冷。
(傍晚与傍晚毫无二致。)
手,以及在犹太区边上
变成了白色的风信子空地
对于这沉静的人来说几乎不存在
他正梦想着一个光明的迷宫。
声名,另一面镜子里的
梦中之梦的反影没有使他迷乱,
处女们可怕的爱情也没有。
免于比喻,也免于神话,
他磨光了一片艰深的水晶:那无限的地图
描画着他所有的星星汇成的一。
(陈东飙、陈子弘 译)
ADAM CAST FORTH
那真是一座花园,还是一个梦?
在微暗的光下我曾慢慢发问,
仿佛是寻求安慰:往昔,
如今这位悲伤的亚当曾是它的主人,
它是否只是我所梦见的那位上帝的
一个魔法的欺骗?在记忆里,
那明亮的乐园如今巳隐约难辨,
但我知道它存在,并且持久,
尽管不是为了我。坚硬的大地
是我的痛苦,是该隐,亚伯
和他们子孙的乱伦的战争。
然而,重要的是曾经相爱,
曾经快乐,曾经接触过
那活的乐园,即使是仅仅一天。
(陈东飙、陈子弘 译)
1966年写下的颂歌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那位骑手
他巍然屹立在黎明荒凉的广场,
骑着一匹青铜的战马把时间穿透,
不是另一些从大理石中向外凝望的人,
不是那些把战火的灰烬
撤遍了美洲原野的人
也不是留下了一首诗或一件壮举
或是用他日日虔诚的劳作
在记忆里铭刻了一段完满生命的人。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象征。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时间
时间里满载着战斗,刀剑,逃亡,
在与晨光和暮色毗连的土地上
人民缓慢的繁衍生息,
也满载着一张张日渐憔悴的脸孔
它们在黯然失色的镜子里呈现
还有那甘心忍受的无名恐惧
它整夜待续直到黎明
还有那如雨编织的蜘蛛网
笼罩着黑暗的花园。
朋友们,祖国是永不停息的行动
正如这世界永不停息。(倘若那位
永恒的旁观者不再梦见我们
哪怕仅仅一瞬,突如其来的白色闪电,
他的遗志,说会把我们焚烧一净。)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我们都必须
无愧于那些骑手们
立下的,古老的誓言,
要成为他们所不知道的人,阿根廷人,
成为他们可能成为的人,只因
他们曾在这间旧屋里宣誓。
我们是这些男子汉的未来,
是那些死者存在的理由;
我们都肩负着那光荣的重担
它由那些阴影传给了我们的阴影
应由我们来保存。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却是我们全体。
愿你我的胸中永远燃烧着
这明净而神秘的火馅。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胡宁
我是我,但也是那另一个,死者,
另一个有我的血液与姓氏的人;
我是一个恍惚的梦,也是那个
阻档了来自荒原的长矛的人。
我回到胡宁,我从未来过的地方,
回到你的胡宁,博尔赫斯祖父。听见了吗,
你这阴影或最后的灰烬,或者,你是否
在你青铜的沉睡里漏掉了这声呼唤?
也许透过我无用的双眼;你寻找着
你的士兵们的胡宁史诗,
你所种下的树木,那些围墙
以及地平线上的部队和战利品、
我庄严地想象着你, 心中略带哀愁。
谁又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样;你是谁。
胡宁,1966年
(陈东飙、陈子弘 译)
李的一名士兵(1862)
一颗子弹在河边追上了他,
这条清澈的河流,名字
无人知晓。他扑倒。(这个故事
是真的,这个人是许多人。)
黄金的空气激荡着松树林里
懒散的针叶。那只耐心的
蚂蚁攀上漠然的脸。
旭日东升。许多事情已经改变
还将无穷无尽地改变下去
直到某个将来的日子,我要歌唱你
歌唱无人哭泣的,失败的你,
你倒下,如一个死人倒下。
没有一块大理石守卫你的记忆;
六尺黄土是你黑暗的光荣。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大海
在梦幻(或是恐怖)编织起
神话和宇宙起源的学说以前,
在时间铸入日子以前曾经
存在过大海,曾经有过永远的大海。
大海是谁?谁是那暴烈的
古老的生命?它啮咬大地的
柱石,它是一个也是众多的大海,
是深渊又是光辉,是机运又是风!
谁望着它,谁就是第一次见到它,
永远如此。怀着惊奇,这惊奇
来自大自然的事物,美丽的
夜晚,月亮,火堆的烈焰。
大海是谁,我又是谁?我将在那
随着痛苦而来的日子得到解答。
(陈东飙、陈子弘 译)
1649年的一个早晨
查理王在他的人民之中前行。
他环顾左右。他已经
把扈从手臂推开。
抛弃了谎言的必要性,他知道
他此刻是走向死亡,而非遗忘,
他知道他是一个国王,死刑等待着他;
早晨可怕而又真实。
他的身体毫不颤抖。他总是
超然处之,做一个好赌徒。
他总是把生命畅饮,直喝到酒渣;
此刻他在武装的人群里独行。
断头台无法将他羞辱。法官们,
并非真正的法官。他颔首行礼
微笑。他已将这做过无数次。
(陈东飙、陈子弘 译)
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 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幕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陈东飙、陈子弘 译)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记忆压着我的嘴唇,
它很独特,却又与你相似。
我就是那紧张的敏感,那是一个灵魂。
我固执地接近欢乐,
也固执地偏爱痛苦。
我已渡过重洋。
我踏上过许多块土地;见过一个女人
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有着西班牙的宁静。
我看到过一望无际的郊野,那里
落日未完成的永恒已经完成。
我看到过一些田野,那里,吉他
粗糙的肉体充满痛苦。
我调用过数不清的词汇。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而我也将
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鲜的事情。
我相信我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陈东飚 译)
我的一生
周而复始,值得回忆的嘴唇,
我独一无二而又和你们相似。
我执著地追求幸福,
无悔地忍受痛苦。
我渡过海洋。
到过许多地方;见过一个女人
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白皙的姑娘,
她具有西班牙的恬静。
我见过辽阔的郊野,
那里的夕照无比辉煌。
我玩味过许多词句。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深信不会再看到
或做什么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的日日夜夜同上帝和所有的人
一般贫乏和充实。
(王永年 译)
局限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我冉也不能记起,
有一条比邻的街道,我再也不能迈进。
有一面镜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门,我将它关闭,直至世界末日降临。
在我图书室的书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会打开——现在正望着它们。
今年夏天,我将满五十岁,
不停地将我磨损啊,死神。
(赵振江 译)
界线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句,我已回忆不起,
有一条邻近的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我,
有一扇门,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
在我图书馆的藏书中(我正望着它们)
有几本我再也不会翻开。
今年夏天,我将有五十岁了:
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陈东飙、陈子弘 译)
物品
手杖一柄,钱币几枚,钥匙圈,
温驯的门锁,被耽搁太久的
笔记,我所剩不多的日子
不会阅读它们,纸牌和棋盘,
一本书和纸页之间那朵破碎的
紫罗兰,用以纪念一个黄昏
定然不可遗忘却已被遗忘,
西方那面红色的镜子,燃烧着
一个虚幻的黎明。那么多事物,
锉刀,门槛,地图册,酒杯,钉子,
像静默的奴隶一般侍候着我们,
盲目而又奇怪地悄无声息!
它们的留存必将远超我们的遗忘;
它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已离去。
(陈东飙、陈子弘 译)
离别
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时间残忍的手将要撕碎
荆棘般刺满我胸膛的街道。
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
(哦悲伤赋予的黄昏,
渴望见到你的黑夜,
颓丧的原野,苍凉的天空
在水潭深处蒙受耻辱
如一位坠落的天使……
还有你的生命为我的向往增辉
还有那荒凉而又快乐的街巷
今天在我爱情的光辉中闪耀……)
如同一座雕像决定了一切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分离
我的爱和我之间就要垒起
三百个夜晚如同三百垛墙,
而大海就象魔法阻隔于你我之间。
没有别的了只剩下回忆。
活该受折磨的黄昏啊
期望着见到你的夜晚。
你的道路穿过田野,
苍穹下我走来又离去。
你我的分离已经肯定如大理石
使无数其他的黄昏更加忧伤。
(王央乐 译)
离别
三百个夜如三百堵墙
升起在爱人和我之间
大海将是我们中间的魔术一场。
时间用强劲的手撕开
纠缠在我心中的街道。
什么也不将留下除了回忆。
(哦下午纠结着痛苦,
夜晚渴望见到你,
颓丧的命运,荒凉了的天空
在水潭底部独自黯然神伤
像一个失足的天使……
你的生命装饰了我的欲望
还有那破败、又快乐的街巷
如今在爱的余晖里闪耀……)
结局是一座雕像
你的缺席将使其他的田野忧伤。
(郑亚洪 译)
书
一堆东西中难得有一件
可以当作武器。这本书诞生于
英格兰,在1604年,
人们使它承受梦想的重载,它内装
喧哗与骚动、夜和深红的色彩。
我的手掌感到它的沉重。谁能说
它也装着地狱,大胡子的
巫师代表天命,代表匕首
这匕首闪射出阴影的律法,
古堡中氤氲的空气
将目睹你死亡,优雅的手
左右海上的流血,
战斗中的刀剑和呼嚎。
静静的书架上堆放着各种图书,
那宁静的怒吼在其中的
一册内沉睡。它沉睡着等待。
(西川 译)
老虎的金黄
我一次次地面对
那孟加拉虎的雄姿
直到傍晚披上金色;
凝望着它,在铁笼里咆哮往返,
全然不顾樊篱的禁阻。
世上还会有别的黄色,
那是宙斯的金属,
每隔九夜变化出相同的指环,
永永远远,循环不绝。
逝者如斯,
其他颜色弃我而去,
惟有朦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
和那原始的金黄。
哦,夕阳;哦,老虎,
神话、史诗的辉煌。
哦,可爱的金黄:
是光线,是毛发,
我梦想用渴望的手将它抚摩。
(陈众议 译)
老虎的黄金
直到那日落黄昏的时辰
我会有多少次凝望
那强大的孟加拉老虎
沿着注定的路径去而复返
在铁铸的栅栏之后,
而毫不疑心它们是它的囚笼。
随之而来的或许是别的老虎,
布莱克的火的老虎;
随之而来的或许是别的黄金,
宙斯化身其中的爱的金属,
每九夜便生出九个指环的指环,
每一个又再生出九个,
无休无止。
多年来别的美好色彩
都已离我而去
此刻余下的唯有
模糊的光,无可摆脱的暗影
和这原初的黄金。
哦夕阳,哦老虎,哦火焰
从神话与史诗中闪现,
哦更宝贵的黄金,你的毛发
被这一双手所渴望。
东兰辛,1972年
诗艺
眼望岁月与流水汇成的长河
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
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去不返
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
要觉察到清醒是另一场梦
梦见自已并未做梦,而死亡
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不过是那
被称为睡梦的夜夜归来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着
人类的往曰与岁月的一个象征,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它不朽又贫穷,诗歌
循环往复,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时候,在暮色里一张脸
从镜子的深处向我们凝望;
艺术应当像那面镜子
显示出我们自己的脸相。
人们说尤利西斯厌倦了奇迹
当他望见了葱郁而质朴的伊撤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艺术就是伊撤加
属于绿色的永恒,而非奇迹。
它也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复无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链子,它是自已
又是别的,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天赋之歌
不要让人们感觉到我用泪水和屈辱制造光明
从而表明一种来自于上帝的
统治,他,用杰出的反语
即时给予我书籍和夜晚
在这书的城邦他创造了眼睛
这看不见的统治者,他只能阅读
那些每一个崭新的黎明奉献给
被唤醒的关怀空洞的段落。
在梦境中的图书馆。日子徒劳地
浪费在它无穷无尽的书上
像那些在亚历山大港
烂掉的模糊不清的手迹一样艰难
一个古希腊的传说记载着一个国王是怎样死于
饥饿和干渴,尽管被供与足够的泉浆和水果;
我迷失了方向,艰难地从高耸
而长久封闭的图书馆的一侧走到另一侧。
围墙存在着,却毫无用处
大百科全书,地图册,远东
和西洋,所有的世纪,朝代,
象征符号,宇宙,宇宙的起源
在我的黑暗中缓慢地,我用
我迟疑的手杖勘测空洞的黑暗
我,总是在这样一个图书馆的幌子下
想象天堂。
一定有什么事情,不能仅仅叫作
机会,一定统治着这些事情;
在许多书籍和黑暗的另一些日子中,
另一些人已经见到了死亡。
当我走在这漫漫的长廊
渐渐地,以一种圣洁的恐惧我意识到
我就是那另外的一个,我就是死亡,
我的脚步也是他的脚步。
我们两个中的哪一个正写下这些诗句
关于一个复数的我和一个单数的黑暗?
如果这是不可分割的同一过程,
至于我的名字是哪一个字又有什么关系?
格娄塞克或博尔赫斯,我凝视着这个被热爱的
世界,渐渐变得无形,而它的光
沉入一围栅栏,无常的灰尘
好像是睡眠和夜晚的遗忘。
(戈麦 译)
天赋之诗
给玛莉亚•艾舍尔•瓦斯奎斯
没有人能读出泪水或责备
来眨低这篇上帝之威力的
宣言,上帝以他绝妙的反讽
同时给了我书籍与黑夜。
他让失明的双眼来充当
这座书城的主人,这眼晴只能
在梦的图书馆里阅读
毫无意义的篇章,它们都由黎明
让给了它的渴望。日子
在眼前徒然挥霍它无限的卷帙
它们艰深如那些在亚历山大
被焚毁的艰深的原稿。
因为饥渴(一个希腊传说讲述过)
一位国王在喷泉与花园间垂毙;
我没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
图书馆,这座高大而幽深的监狱。
百科全书,地图册,东方
与西方,世纪,朝代,
符号,宇宙与宇宙起源的学说
由墙壁提供,但毫无用处。
在我的黑暗里,那虚浮的冥色
我用一把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
我,总是在想象着天堂
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
某种事物,肯定不能名之以
命运这个词,安排了这一切;
另一个人在另外的迷朦之夜里
也曾领受过这数不清的书籍与黑暗。
在缓慢的陈列馆里游荡
怀着神圣的无名恐惧我时常感到
我就是那另一个,那个死去,曾经
在同样的日子迈过同样的步履。
在两者之中,是谁写下了这首诗
一个复数的我还走一道孤单的阴影?
那给我命名的词又算得了什么
倘若这诅咒是共同的,是同一个?
格鲁萨克或博尔赫斯,我观看着
这亲爱的世界变形与熄灭
成为一堆苍白,模糊的灰烬
就仿佛是梦境,或者是遗忘。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南方
从你的一个庭院,观看
古老的星星;
从阴影里的长凳,
观看
这些布散的小小亮点;
我的无知还没有学会叫出它们的名字,
也不会排成星座;
只感到水的回旋
在幽秘的水池;
只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
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厅的弯拱,湿气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王三槐 译)
月亮
——给玛丽亚·儿玉
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
众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亚当
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里
守夜的人们已用古老的悲哀
将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西川 译)
The Moon
There is such solitude in that gold.
The moon of these nights is not the moon
The first Adam saw. Long centuries
Of human vigil have filled her with
An old lament. See. She is your mirror.
回来
结束了多年的流亡
回到了儿时的地方
房子的外观我已淡忘,
唯有触摸那老树的枝干
能使我忆起旧时的梦魇。
我重新踏上过去的小径
突然产生了久违的诗兴
望着黄昏渐渐降临
羞涩的新月躲在棕榈树茂密的叶林
藏藏匿匿
恰似鸟儿埋进自己的窝里。
房子重新将我容纳。
问庭院的围墙包揽过多少日月星辰?
交又的小径承载过多少壮丽的晚霞?
还有那娇美的新月
曾经把多少温柔洒在路旁的花坛?
(陈众议 译)
我
内部的颅骨,秘密,破碎的心脏,
我未曾看见的血的支道,
梦的地下世界,那普罗透斯,
颈背,内脏,骨架。
我是所有的那些。可惊地,
我也是一把剑和一轮
唯一的,下沉的太阳——
金黄,灰白,而后虚无——的记忆。
我是从港口看见船只趋近的
那个人。我是那逐渐变薄的书,
那为时间所竭尽的罕见的雕刻;
嫉妒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人。
在某个房子某间屋子里,变成
编织这些词语的人的陌生人。
(王立秋 译)
镜子
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
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
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而且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
深邃天空的另一种蓝色,那涟漪
上面有时候掠过左右相反的鸟
虚妄空幻的飞翔;
甚至面对着精细乌木的
沉默表面,那么光滑明亮,
显得像一个反复的梦,梦见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洁白;
今天,在变化万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烦恼的流浪岁月的末端,
我自问:是什么命运的乖张,
使我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镜子?
金属的镜子,桃花心木的假镜子,
在它那红霞夕照般的迷雾里
朦胧地显现了一张
瞧着它而又被瞧着的脸。
我把它们都看作古旧契约的
永恒的根本的执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为,
无法睡眠,带来劫数。
它们在令人昏眩的蛛网里
延长这个空洞的不隐的世界;
有时候到了傍晚,
被一个未死的人的呼吸所模糊。
镜子窥伺着我们。要是卧室
四壁之间有面镜子在张望,
我就不再孤独。有一个人在。
黎明时,反复默默地演出了一台戏。
在这种有照人镜子的房间里,
什么事都发生,什么事都不记下;
我们在里面被魔法变成了拉比
现在从右到左地念着书。
克劳迪乌斯,黄昏的君主,做梦的国王,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梦中,直至那一天,
一个演员用哑剧在舞台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献演。
做梦是奇怪的,照镜子同样奇怪;
那里面,普通的陈旧的日常生活节目,
会包含着反影所精心制造的
一个虚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我一直想)花费了大力气
设计这个无法可及的建筑,
让每个黎明从镜子的反光
让黑暗从一个梦里,构造而起。
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
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为了
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
是个虚无。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王央乐 译)
余晖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浮华富丽还是一贫如洗,
但尚且更加令人不安的
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
它使原野生锈
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
斜阳的喧嚣与自负。
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是多么艰难,
那是个幻像,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
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
它突然间停止
在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之时
就象一个梦破灭
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匕首
给玛格莉塔•本热
在一个抽屉里有一把匕首。
它是上世纪末在托莱多打造的;路易斯•格里安•拉芬努尔把
它给了我父亲,他带着它离开了乌拉圭;艾瓦里斯托•卡
列戈有一次曾将它握在手中。
无论谁见到了它都要把玩一番;仿佛他一直在寻找着它;手迅
速握住期待的刀柄;顺从有力的刀锋在鞘中精确地滑动。
匕首希望的是别的事情。
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制品;人们构想了它,造就了它,是为了
一个十分精确的日的;在一种永恒的意义上,它就是昨夜
在塔瓜伦坡刺死了一个 人的匕首;是雨点般落到凯撒身
上的匕首。它渴望杀戮,它渴望布散突然的血。
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在草稿与信件之间,匕首没完没了地梦
着它朴实无化的老虎之梦,挥舞着它的时候,那只手就充
满了活力,因为那片金属充满了活力,每一次与凶手接
触,那片金属都会预感到 人们创造它是为了谁。
我时常为它而悲哀。如此的坚忍,如此的信念, 如此冷静或天
真的骄傲,而岁月徒然掠过,毫不留意。
(陈东飚、陈子弘 译)
罗盘
给艾舍尔•赞博兰•德•托莱斯
万物都是一种语言的词汇
某人或某物用它们夜以继日地
写下那无尽的谵言呓语
这就是世界的历史。在这样的涂鸦里
经过了伽太基和罗马,我,你,他,
我自己也不曾领悟的一生
那种身为神秘,幸运,密码
和巴别塔的全都混乱的痛苦。
在姓名背后,是那无名无姓的,
今天我感到它的阴影压住了
这蔚篮的,闪亮的,轻盈的磁针。
这指针把渴望投向大海的尽头,
仿佛属于梦中所见的一块手表
或是属于一只微微扑动的沉睡之鸟。
(陈东飚、陈子弘 译)
1972
我害怕未来,现已衰退的未来,
会是一条延伸的群镜的走廊,
无用而模糊,它们衰减的影像,
一种对所有名利虚荣的重复,
在睡梦之前的暗光中,
我祈求我的众神(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派遣某个人或物,进入我的时日。
他们这么做了。那是我的国度。我的先祖
通过漫长的放逐,在赤贫,饥饿和战斗中
把自己交给它。
这里,有一次,出现了诱人的挑战。
我不是那些我在韵文中歌颂
却依然在世的守护者。
我瞎了,我活了七十年。
我不是来自东方的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
他在胸中子弹的支撑下
在人类最后的痛苦中死在
一所鲜血浸泡的医院的死臭中;
但我的国度——已经违反规定——坚持
握着我犹豫的文法学家的笔,
远与在利剑好战的生意中相反,
在学院熔补中受到良好教育的
我摹写响彻史诗的巨大轰鸣
并刻出自己的位置。我在做。
(王立秋 译)
我是
我是知道自己不比
玻璃镜中的徒劳的观看者
和随倒影而来的沉默或他
兄弟的身体(那是一回事)更有用。
我沉默的朋友,我是知道
除完全的遗忘外再无
宽恕和复仇的人。一个上帝已经把
这种奇特的解决方法授予所有人类的仇恨。
尽管我有许多令人惊奇的漫游,
但我还是那个从未走出迷宫,
从未走出时间的,单数的,复数的,
重罚的,奇怪的,自己的和所有人的迷宫的人。
我谁也不是。我没有在战斗中挥舞
某把宝剑。我是回音,空洞和虚无。
(王立秋 译)
沙漏
如果时光可以度量,该有多好
用夏季之网中一根圆柱耀眼的影子
或是用赫拉克利特在那里着我们的蠢行的
那条河里的水。
因为时光和命运
两者如此相像:不可称量的时间
阴影,水流循着自身道路的
这样一个无法挽回的过程。
这的确不错,但沙漠里的时间
发现了另外一种物质,平滑而沉重
似乎可以想象着用它来
丈量死去的人的时间。
因而有了词典的说明
这样一个比喻式的工具
将要由那个灰色的文物收藏家
交付给人类幻灭的世界
不成对的象的世界,毫无防备的
刀的世界,模糊的望远镜的世界
被鸦片腐蚀的白檀的世界
灰尘的世界,骰子的世界,虚无的世界
什么人在严密而阴暗的器具面前
踌躇不前,跟随着
上帝右手中的长柄镰
谁的轮廓被丢勒刻下?
从开露的顶端,那翻转的锥形物
让时间的沙子漏下,
渐渐地,黄金变得松驰,然后注入
这小小的宇宙的凹面水晶
观察那些隐秘的沙子流走或溢出
一定有一种快乐
在漏口处,沙子像是由
一个迫不及待的人堆起
每一周围的沙子相同
而沙子的历史,无限;
因而,在你欢乐和痛苦的深处
那不能弯卷的永恒仍是深渊。
在这种坠落中永远没有休止。
是我漏掉了血液,而不是玻璃,
沙子流掉的仪式永远进行着
伴随着沙粒,生活离我们远去。
我相信,在沙子的分秒中
我感知到广大无边的时间;历史
记忆锁在它的镜子里
或是遗忘之神已经融化。
烟的柱子和火的柱子
迦太基与罗马以及它们毁灭性的战争,
西蒙·马格斯,尘世的七只脚。
萨克逊人把它们奉献给挪威王
不可数计的沙子连成细微而从不间断的线
统统沦于丧失
我不能拯救我自己,一个时间中
偶然的一次机会,一个正在消亡的事物。
(戈麦 译)
象棋
1
在他们坟墓的角落,棋手们
调动迟缓的棋子。而棋盘
扣留了他们直到严密的罗盘上
初露曙光,那里两种颜色相互憎恨。
从这种形式中释放出一种神奇的
力量:荷马的保垒,以及灵敏的
马,一个战斗中的女王,一个落后的王,
一个在斜线上行走的象,和一些入侵的卒子。
当棋手们业已离去,当
时间已将他们彻底耗光
这仪式将不会结束
那战争最初在东方发生
那里的竞技场就像眼前的格局。
像其他游戏一样,这种游戏无始无终。
2
颀长的王,歪斜的象,还有一个嗜杀成性的
女王;笔直的塔,狡黠的士兵--
越过他们黑白相间的小径
他们在掠杀,发动着武装战斗。
他们不知道,正是这只棋手狡诈的手
支配着他们的命运;
他们不知道,一种坚实的严密
遏制了他们自由的愿望和距离。
但棋手同样也是一名囚犯
属于死亡的黑夜和白昼
(这是欧玛尔的箴言),从另一角度说
上帝移动着棋手和他,棋子
可又是什么样的神在上帝背后创造了这一系列阴谋
尘世的阴谋,时间的阴谋,梦和痛苦中挣扎的阴谋
(戈麦 译)
棋
I
在他们庄严的角落里,对弈者
移动着缓慢的棋子。棋盘
在黎明前把他们留在肃穆的
界限之内,两种色彩在那里互相仇恨。
那些形体在其中扩展着严峻的
魔法:荷马式的车,轻捷的马
全副武装的后,终结的国王,
倾斜的象和入侵的卒子。
在棋手们离开之后,
在时间将他们耗尽之后,
这仪式当然并不会终止。
这战火本是在东方点然的
如今它的剧场是全世界。
像那另一个游戏,它也是无穷无尽。
II
软弱的王,斜跳 的象,残暴的
后,直行的车和狡诈的卒子
在黑白相间的道路上
寻求和展开它们全副武装的战斗。
它们不知道是对弈者凶残的
手左右着它们的命运,
不知道有一种钻石般的精确
掌握着它们的意志和行程。
而棋手同样也是被禁锢的囚徒
(这句话出自欧玛尔)在另一个①
黑夜与白天构成的棋盘上。
是上帝移动棋手,后者移动棋子。
在上帝身后,又是什么上帝设下了
这尘土,时间,睡梦与痛苦的布局?
①欧玛尔(Omar Khayyam),阿拉伯诗人、数学家、天文学家,作品今仅存几夺有关形而上学的小册子和一篇关于欧几里得的论文。《鲁拜集》传为他所作,但20世纪评论家阿里•达希提在《欧玛尔•海亚姆的探求》一书结尾处认为,《鲁拜集》中欧玛尔的真作不超过 102行。
爱的预感
无论是你面容的亲切 光彩如一个节日
无论是你身体的恩宠 仍然神秘而缄默 一派稚气
还是你生命的延续 留在词语或宁静里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个赐予
像注视着你的睡梦 拢在
我怀抱的守夜之中。
奇迹一般 又一次童贞 凭着睡梦那赦免的功效
沉静而辉煌 如记忆所恢复的幸福
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滨交给我 你自己并不拥有。
投身入静寂
我将认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滩
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见 也许
就像上帝必将把你看见
被摧毁了的 时间的虚构
没有爱 没有我。
(陈东飚、陈子弘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