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詩選(下)
洞見詩刊 1 week ago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8.24——1986.6.14日,阿根廷詩人、小說傢、散文傢兼翻譯傢,被譽為作傢中的考古學家。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個有英國血統的律師家庭。 作品涵蓋多領域,如短文、隨筆小品、詩、文學評論、翻譯文學。其中以拉丁文雋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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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思潮
文/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沃爾特·佩特說過,所有的藝術都渴望達到音樂的境界。很明顯,這種說法的原因就是因為在音樂中,形式(form)與內容則(substance)是無法斷然一分為二的(我這麽說當然也是因為我衹是個凡夫俗子)。旋律,或者任何一段音樂,是一種聲音與停頓的組合形式,是在一段時間內展開的演奏,而我也不認為這種形式可以拆開來。旋律單單是形式罷了,然而情感卻可以在旋律中油然躍升,也可以在旋律中被喚起。奧地利的批評傢漢斯立剋也這麽說過,音樂是我們能夠使用的語言,是我們能夠瞭解的語言,不過卻是我們無法翻譯的。
不過在文學的領域裏,特別是在詩的範疇,這種情形就正好相反了。我們可以把《紅字》的故事情節講給沒有讀過這個故事的朋友聽,我想甚至還可以把葉芝的《麗達與天鵝》(Leda and the Swan)這首十四行詩的形式、構架還有劇情講出來。所以我們也很容易陷入把詩歌當成是混種藝術的思維中,把詩歌當成一種大雜燴。
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也提過詩歌作品這種雙重的特性。他說過,就某方面說來,詩歌反而比較接近凡夫俗子及市井小民。他說,因為詩歌的題材就是文字,而這些文字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對話題材。文字在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中都用得到,文字也是詩人創作的素材,就像是聲音是音樂傢創作的素材一樣。斯蒂文森認為文字衹不過是阻礙,是權宜之計。然後他纔表達對詩人的贊嘆,因為詩人得以把這些僵硬的符號用來傳達日常生活的瑣事,或是把抽象的思考歸納為一些模式,他將之稱為“網絡"(the web)。如果我們接受斯蒂文森的說辭,就産生了一種詩學理論一這種理論就是,文學作品所使用文字的意涵將會超越原先預期的使用目的。斯蒂文森說,文字的功用就是針對日常生活的送往迎來而來的,衹不過詩人多少讓這些文字成了魔術。我認為我是同意斯蒂文森的說法的。不過,我也覺得他可能是錯的。我們都知道,孤獨而有骨氣的挪威人會經由他們的輓歌傳達出他們的孤獨、他們的勇氣、他們的忠誠,以及他們對大海與戰爭蕭瑟凄涼的感受。這些寫下輓歌的人好像是穿越了好幾個世紀的隔闔,跟我們是如此的親近一我們知道,如果他們能夠像理解散文那樣地理解出一些體悟的話,反而很難把這些想法付諸文字。阿爾弗雷德大帝的例子就是如此。他的文筆很直接;這當然便於達成他的目的;不過卻無法激起太多深刻的感觸。就衹是告訴我們一些故事而已—這些故事可能很有趣,可能很無聊,不過就衹能這了一樣子了;而同時期的詩人創作的詩歌至今仍然動人心弦,這些詩歌在今日還相當的活躍。
如果我們重新追溯這個歷史的大爭論的話(當然我是隨便舉個例子的;這個例子很可能放諸四海皆準),我們會發現文字並不是經由抽象的思考而誕生,而是經由具體的事物而生的—我認為“具體”(concrete)在這邊的意思跟這個例子裏的“詩意”(poetic)是同樣的。我們來討論一下像“恐怖”(dreary)這個字吧:“恐怖這個字有“血腥”(bloodstained)的意思。同樣的,高興”(glad)這個字眼意味着“精練優雅”(polished),而威脅"(heat)的意思是“一群威脅的群衆”(a threatening crowd)。這些現在是抽象的字眼,在當初也都有過很鮮明的意涵。
我們再來討論其他的例子。就拿“雷鳴”(thunder)這個字來看,再回頭看看桑諾神(Thunor)吧,他是撒剋遜版本的挪威托爾神。“ Puno”這個字代表了雷鳴與天神;如果我們詢問亨吉思特一同到英國的弟兄們這個字到底是指天上的隆隆聲響,還是指憤怒的天神,我不覺得他們會精明到能夠清楚地辨別其中的差異。我覺得這個字同時藴含了這兩個意思,不會單單特別傾嚮其中個解釋。我覺得他們在說出“雷鳴”這個字的時候,也同時感受到天邊傳來的低沉雷鳴,看到了閃電,也想到了天神。這些字就像是魔術附了身一樣;他們是不會有確定而明顯的意思的。
職是之故,當我們談到詩歌的時候,我們或許會說詩歌並不是像斯蒂文森所說的那樣一一詩歌並沒有嘗試着把幾個有邏輯意義的符號擺在一起,然後再賦予這些詞彙魔力。相反的,詩歌把文字帶回了最初始的起源。記得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就這麽說過,在許許多多的謬誤中,有種誤認有完美字典存在的謬誤,也就是認為每一種感官感受每一句陳述以及每一種抽象的思考,都可以在字典一個對應的對象以及確物的符號表在,而事實上,不同的語言就是不同的語言,這會讓我們懷疑這種情況是否真的存在。
例如,在英文裏頭,或者說是蘇格蘭文吧,又像是“奇異”以及“恐怖”這樣的字眼。這幾個字在其他語言中是找不到的。嗯,好吧,德文裏頭算是有“恐怖”這個字吧。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說其他語言的人並不需要這幾個詞彙——我想一個國傢的人民衹會發展他們需要的文字吧。這一點是切斯特頓觀察到的,我想是在他那本討論瓦茨的書裏頭講到的。也就是我們可以推論出,語言並不像是詞典告訴我們的那樣,語言並不是學術界或是哲學家的産物。相反的,語言是歷經時間的檢驗,經過一段相當冗長的時間的醖釀的,是農夫,漁民、獵人、騎士等人所演進出來的。語言不是從圖書館裏頭産生的,而是從鄉野故裏、汪洋大海、涓涓河流、漫漫長夜,從黎明破曉中演進出來的。
因此,我們可以得知一個語言的真相:那就是,從某方面看來,文字就像是變魔術那樣的誕生了,對我來說,我覺得這很明顯,或許在過去有段時間裏“光綫”這個自由光綫閃爍的意思,而夜晚這個字有黑暗的意思。而“夜晚”這個例子裏,我們或許可以臆測這個字最初代表的就是夜晚本身——代表着黑暗、威脅,也代表着閃亮的星星。然而,在經過這麽長的一段時間之後,“夜晚”這個字纔衍生出抽象的意思一一也就是在鳥鴉代表的黃昏,與白鴿代表的破曉,也就是白天,這兩者之間的這一段時間(希伯來人就是這麽說的)。
既然說到了希伯來人,我們或許還要再增加一個猶太神秘主義與猶太神秘哲學喀巴拉(Kabbalah)的案例。對猶太人而言,文字明顯地隱藏了一種神秘的魔力。這也就是護身符、驅病符籙背後的故事—這些故事在《一千零一夜》裏頭都有提過。舊約《聖經》的第一章就曾經提過:“上帝命令,‘要有光。光就出現。”所以對他們而言,光綫這個字很明顯的藴藏了一些力量,這個力量足夠可以照亮整個世界,足夠可以滋養新生命,也能産生光綫。我曾經試着思考這個有關思考與意義的問題(這個問題很明顯是我解决不了的)。我們稍早之前談過,在音樂裏頭,形式與內容都無法分割—事實上,他們都是同樣的東西。也因此很可能會有人這麽推論,同樣的事情詩歌也會發生。
我們現在就來看看兩位大詩人的作品。第一段詩取自偉大的愛爾蘭詩人葉芝的一首短詩:“肉體上的老朽是智慧/在年輕的時,我們彼此熱愛着,卻是如此地無知。這首詩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聲明:“肉體上的老朽是智慧。”這句話當然可以用反諷的角度來詮釋。葉芝很清楚,我們可能在肉體老化的時候卻還沒有成就任何智慧。我認為智慧比起愛還來得重要;而愛又比起純粹的快樂更重要。快樂有時候是很微不足道的。我們在這一段詩看到另外一句關於快樂的陳述。“肉體上的老朽是智慧;在年輕的時候,/我們彼此熱愛着,卻是如此地無知。”
現在我還要列舉一首喬治·梅瑞狄斯的詩作。這首詩是這麽說的:“在壁爐的火焰熄滅之前,/讓我們找尋它們跟星星之間的關聯吧”。從表面上看來,這一句話是錯的。有人這麽認為,我們唯有在歷經肉體欲望之後纔會對哲學感到興趣一或是說肉體欲望經歷了我們之後—這樣的說法,我想是錯的。我們也知道他們都是很多年輕熱情的哲學家;想想看貝剋萊、斯賓諾沙,還有叔本華。不過,這跟我們要討論的話題是沒什麽關聯的。重要的是,這兩首詩的這兩個片段—也就是“肉體上的老朽是智慧;在年輕的時侯,/我們彼此熱愛着,卻是如此地無知”。以及梅瑞狄斯的“在壁爐的火焰熄滅之前,/讓我們找尋它們跟星星之間的關聯吧。由抽象的角度來看,這兩段詩的意思幾乎是相同的。不過它們所帶動的感受卻很不一樣。當我們被告知一或是我現在就告訴各位一這兩件事其實是一樣的,你們會發自本能地馬上感覺到這兩首詩是沒什麽相關的,而這兩首詩也真的很不一樣。
我經常懷疑,究竟詩的意義是不是附加上去的?我相信,我們是先感受到詩的美感,而後纔開始思考詩的意義。我不曉得是不是已經引用過莎士比亞的這首十四行詩。這首詩是這麽說的:
人間明月蝕未全
卜者預言兇戾自嘲其所官
禍已為福危為安,
盛世為報橄欖枝萬世展延。
我們來看一看這首詩的註腳,我們先看到這首詩的頭兩行“人間明月蝕未全,/卜者預言兇戾自嘲其所言”;—這兩行詩被認為所指涉的是伊麗莎白女王一也就是終生維持處女之身的女王,宮廷詩人常把這位深得民心的女王比喻為月亮女神黛安娜,同樣是聖潔的處女。我認為當莎士比亞寫下這幾行詩的時侯,他腦子裏想到了兩個月亮。他想到了“月亮,處女女王”這個比喻;我也認為他不得不想到天上的明月。我要說的重點是,我們其實不用這麽拘泥在這些詮釋上—不用局限於任何一個詮釋。我們先要感受這首詩,然後纔去决定要采用的是這一個詮釋,還是另外一個,或者照單全收。“人間明月蝕未全,/卜者預言兇戾自嘲其所言”這首詩對我而言,至少有一種獨特的美感,這種美遠遠超乎種種人們詮釋的觀點。
當然,這些詩篇都是既美麗而又無意義的。不過至少還是有個意義—不是對推理思考而言,而是對想象而言。就讓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好了:“越過明月的兩朵紅玫瑰。”可能有人會說這裏要說的是文字所呈現出來的意象;不過對我而言,至少這一句話沒有明確的意象。這些文字裏頭有種喜悅,當然在文字中輕快活躍的節奏裏,在文字的音樂裏都有。讓我們再另外舉一個威廉·莫裏斯寫的詩為例:“‘那麽,美麗的花精靈約藍(Roland)說道,”(美麗的約藍是個巫婆。)“‘這就是七塔之旋律了。”我們把這句話從上下文抽離出來,不過我覺得這首詩仍然成立。
即使我喜愛英文,不過有的時候當我在回想英文詩的時候,仍會想起西班牙文。我要在此引述幾行詩。如果你不瞭解這幾行詩的話,你可以這麽想,連我都不瞭解這幾句話了(這樣你就會比較舒服一點了),而且這幾行詩根本就毫無意義。這幾首詩很美,不過卻美得很沒有意義;這首詩本來就不打算表達些什麽。這首詩取自一位常被遺忘的玻利維亞詩人裏卡多·海梅斯·弗萊雷(Ricardo Jaimes Freire),他是達裏奧劃(Darto)以及盧貢內斯的友人。他在十九世紀的最後十年間寫下了這首詩。我希望我能夠背下整首十四行詩一我想各位在聆賞這首詩的時候都會聽到一些洪亮清激的韻律。不過我沒必要這麽做。我覺得光這幾行詩就足夠了。這幾行詩是這麽說的:
雲遊四海的想象之鴿
點燃了最後的愛戀
光綫,樂聲,與花朵之靈
雲遊四海的想象之鴿。
這幾行詩什麽都不是,它們沒有任何意義;不過這幾行詩還是成立的。它們代表的是美的事物。它們的韻味—一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還真是回味無窮。
既然我已經引述過了梅瑞狄斯的話現在我還要引述他的另外一個例子。這個例子跟其他的不大一樣,因為這首詩藴含了一些意義我們堅信,這首詩跟詩人本身的經驗絶對有關聯。不過,如果我們真的深入調查詩人的親身經驗,或是如果詩人親口告訴我們他是如何想到並且寫下這首詩的,那還真的會滿頭霧水呢。這幾行詩是這麽說的:
愛情剝奪了我們身上不朽的精神,
不過這個小東西還慈悲地帶給我們,
待我從拂曉晨波看透
天鵝羽翼下覆蓋着幼兒,一同優遊。
在第一行裏頭,我們發現了讓我們覺得奇怪的思考:“愛情剝奪了我們身上不朽的精神”—而不是我們很可能會想到的,“愛情讓我們不朽”。不是的—這首詩是這麽說的—“愛情剝奪了我們身上不朽的精神,不過這個小東西還慈悲地帶給我們。”我們會想到詩人所講的正是他本人以及他所摯愛的人。“待我從拂曉晨波看透/天鵝羽翼下覆蓋着幼兒,一同優遊。”我們在這行詩中感受到三重(threefold)的節奏感—我們毋需任何天鵝的奇聞軼事,也不用解說天鵝是如何遊入河流然後又流入邁瑞迪的詩中,然後又是如何成為我永遠的記憶。我們都知道,至少我很清楚,我已經聽到讓我永難忘懷的名句了。而且我也可以說這就是漢斯立剋所說的音樂了:我能夠回想起這首詩,也能夠瞭解這首詩(這不光衹是依靠邏輯推理而已—一這還需要倚賴更深入的想象力呢);不過我就是沒辦法把這首詩翻譯出來。而且我也不認為這首詩還需要什麽翻譯。
我剛剛使用過“三重”這個字眼,我又想到一個希臘亞歷山大城詩人引用過的比喻。他寫過這句話,“三重夜晚的七弦琴”(the lyre of threefold night)。這行詩的美震撼了我。我接着查閱註釋發現原來七弦琴指的是海格立斯(Hercules),而海格立斯正是由朱庇特(Jupiter)在一個有三個夜晚這麽長的夜裏誕生的,因此天神享受到的愉悅也就特別的深刻了。這樣的解釋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事實上,這樣的詮釋對於詩的本身還是一種傷害呢。這些解釋提供我們一則小小的奇聞軼事,不過卻也讓這則了不起的謎團略為失色,也就是“三重夜晚的七弦琴”這一句話。這樣子就夠了——就讓這首詩維持住謎樣的面貌。我們沒有必要把謎解開。謎底就在詩裏頭了。
我一開始的時候就說過了,早在人類創造文字之前,文字就已經相當活躍了。我還講過,“雷電這個字眼不但有雷鳴的意思,更有天神的意酒。我也談過“夜晚”這個字。談到了夜晚就免不了想到《為芬尼根守靈》的最後一句話——我想這對大傢而言也是很好的——喬伊斯是這麽說的:“如河流般,如流水般流嚮這裏也流那裏。夜晚啊!”這是個極端的精心雕琢之作。我們感覺到像這樣的詩行,要幾個世紀以後纔會有人寫得出來。我們感覺到這一句話本身就是一種創新,是一首詩張復雜的網絡,就像是斯蒂文森曾經描述過的那樣。我也很懷疑,以前或許有段時間,“夜晚”這個字也曾經很令人印象深刻,令人覺得很突兀,也令人覺得恐怖,就像這句美麗而蜿蜒的句子:“如河流般,如流水般流嚮這裏也流嚮那裏。夜晚啊!”
當然啦,寫詩的方法有兩種—至少,有兩種相反的方法(當然還有其他很多種方法)。其中的一種是詩人使用很平凡的文字,不過卻能讓詩的感覺很不平凡—也就是從詩裏面變出魔術。這種典型的詩有一個很好的範例,就是由埃德蒙·布倫登所寫的英文詩,這是輕描淡寫的風格:
我曾經年輕過,現在也不算大老;
不過我卻目睹正義公理遭到拋棄,
他的健康、他的榮耀,以及他的素養獲得維係。
這可不是我們以前聽過的經綸大道。
我們在這首詩裏看到的都是很平凡的字眼;得到的意義也很平凡,至少我們的感受是很平淡的—這是更重要的。不過這首詩的文字卻不像我們剛剛列舉過的喬伊斯的例子那樣的突出。
接下來我要列舉的例子,衹是要引用別人的話而已。這句話衹有三個字。它是這麽說的:“耀眼的象牙之門”(Glitter gates of elfinbone)。“閃耀之門”(Glittergates)是喬伊斯給我們的獻禮。接着我們就看到了“象牙”(elfinbone)這個字。當喬伊斯在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肯定想到了德文裏頭的象牙,“Elfenbein”。“Elfenbein”是“Elephantenbein”這個字的變形,原來的意思是“大象之骨”(elephant bone)。不過喬伊斯卻瞧出了這個字的發展性,而且也把這個字翻譯成英文因此我們就有了“象牙”(elfinbone)這個字眼。我個人覺得elfin這個字要比elfen這個字還美。此外,因為Elfenbein這個字我們已經聽過好多次了,因此我們在elfinbone這個既新奇又優雅的字裏頭,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意外的衝擊,也不會讓我們再感到訝異了。
因此,寫詩的方法有兩種。大傢通常把它區分成平淡樸實與精心雕琢的風格,我認為這種區分方式是錯誤的。因為重要而且有意義的是一首詩的死活,而不是風格的樸實與雕球。這完全取决於詩人。比如說,我們可能會讀到很令人震撼的詩,不過這種詩的文字卻可能很樸素,而且對我而言,我並不會比較不欣賞這種詩—事實上,我有的時候還覺得跟其他的詩相比,這種詩反而還比較值得欣賞呢!例如這首斯蒂文森寫的《安魂麯》( Requiem)就是一個例子(雖然我剛剛纔反對過他,不過現在卻要贊揚他)。
仰望這片廣阔繽紛的星空,
挖個墳墓讓我躺平,
我在世的時候活得很如意,死的時侯也很高興,
我懷了個心願躺平。
這就是你在墳上為我寫的墓志銘;
“躺在這裏的人適得其終;
水手的傢,就在大海上,
而獵人的傢就在山丘上。”
這首詩的文字很平淡;平淡且鮮明。不過,詩人一定也是經過相當的努力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我在世的時候活得很如意,死的時候也很高興。”我不認為這樣的句子隨便就可以想得出來,衹有在極難得的機會裏,靈感纔會慷慨地降臨。
有人把文字當成一連串代數符號的組合,我認為這種想法是來自字典的誤導。這並不是我對字典忘恩負義—約翰遜博士(Dr. Johnson)的字典、斯基特博士的字源字典,還有簡易本的牛津大字典,都是我平日喜好的讀物。我覺得字典裏頭一長串的單字以及解釋定義,會讓我們覺得解釋會消耗掉文字的意義,覺得任何一個生字、詞彙都可以找到相互替換的字。不過我卻認為—每一個字都應該單獨的存在,並且也都要有它獨特的意思—而且每個詩人也都應該這麽認為。當作傢使用罕見詞彙的時候,我們更是容易産生這樣的感覺。比如說,我們會覺得“數力”(sedulous)這個字是相當少用,卻很有趣的詞彙。不過當斯蒂文森寫給哈茲裏特(Hazlitt)的時候—在此我要再度嚮他致敬—他提到,“他像人猿一般地戳力工作”(played the sedulous ape),這個詞彙頓時又顯得活靈活現。所以我想,文字的起源是魔術,而且文字也經由詩歌産生了魔力,這種說法真的是一點也不假(這種說法當然不是我獨創的—我很肯定別的作傢也提過這樣的說法)。
現在我們還要討論另外一個問題,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也就是信服力的問題。當我們閱讀一位作傢的時候(我們想到的可能不過情形都沒兩樣),我們必須要先相信,它可能是散文,可能是韻文——不過情形都沒兩樣,我們必須要先相信他。要不然,就應該做到像柯爾律治所說的“主動而不確定的懷疑”(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當我談到精雕細琢的詩歌,談到文字的浮現,我當然應該要記得這首詩:
編織三個可以圍繞住他的圈圈,
然後抱持戒慎恐懼的心情闔上眼,
因為他食用的是蜂滋潤露,
飲用的是來自天堂的瓊漿玉乳。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這種在詩以及散文中都需要的信念一這是我這堂演講最後的主題了。比如說,在小說作品當中,我們對小說的信念就是相信故事的主角。(為什麽我們在談論詩歌的時候,不能討論小說呢?)如果我們相信故事主角,那麽所有的事情都好說了。我不太肯定——我希望我這種說法對各位而言不會是異端邪說——不過我對於堂吉訶德的歷險就不是這麽肯定了。我或許不相信其中的一些情節。我覺得有些情節被誇大了。我很肯定,當騎士在跟鄉下紳士講話的時候,這些長篇大論都不是他編出來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相信堂吉訶德他本人。這就是為什麽阿索林所寫的《堂吉詞德冒險路綫圖》(La ruta de Don Quijote),甚至是烏納穆諾的《堂吉詞德與桑丘的人生》(Vida de Don Quijote y Sancho)會讓我震驚的原因了,這種書都很無關痛癢,原因就在於他們看待這些冒險的態度都太過嚴肅了。我真的很相信堂吉訶德這位騎士。即使有人告訴我這些事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我依然還是會相信堂吉訶德,就如同我信任朋友的人格一樣。
我有幸擁有許多位值得尊敬的朋友,而我的這些朋友也有很多的奇聞軼事。而有些關於他們的奇聞軼事—我很抱款這麽說,不過我也頗為驕傲一一其實都是我掰出來的。不過這些軼事都不假;基本上,這些奇聞軼事都是真的。迪昆西說過,所有的奇聞軼事都是偽造的。我卻認為,如果他能夠更深入研究這些傳聞的話,他就會改口了,他會說,這些奇聞鐵事並非史實,不過基本上卻都是真的。如果故事講的是男人,而這個故事又幾乎是他個人的寫照那麽這個故事就是他的象徵了。當我想起我那幾位摯友的時候,像堂吉訶德、匹剋威剋先生、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哈剋貝裏·芬、培爾·金特等人(我也不確定我還有沒有其他的好朋友),我覺得撰寫這些故事的人或許都在吹牛皮,不過他們寫的這些冒險故事,就像是鏡子一般地反應出這些人的外表與個性。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相信福爾摩斯的話,那麽在看到他穿着一身棋盤格花紋服裝的時候,可能還是會面帶嘲諷地瞧着他;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怕他。所以這也就是我說的,重要的就是相信故事裏的角色。
在詩歌的領域裏,這也許會有點不一樣一因為作傢都是用比喻來寫作的。我們不需要相信這些隱喻。真正重要的是,我們應該要把這些隱喻連結到作傢的情緒上。我應該這麽說,這樣子就已經足夠了。例如說,當盧貢內斯描寫到夕陽的時候,就把夕陽形容成“一隻色彩鮮豔的緑色孔雀,不加修飾地以金黃色的面貌好示人”。我們不需要擔心夕陽跟緑色的孔雀有哪些地方相樣像—一有哪些地方不像。重要的是,我們要感覺到他被夕陽震撼住了,而且他也需要使用這個比喻來嚮我們傳達他的感受。這就是我所說的對詩歌的信任感。
這一點當然跟文字的平淡或是花哨沒有什麽關聯。比方說,當彌爾頓這麽寫的時候(很抱歉我還要提醒你,這句話就是《復樂園》的最後一句話),“他並沒有找出/重返母親故鄉的路”。這段話的文字是再平淡不過了,不過這些文字同時也都是死板的文字。當他寫道,“當我想起我的生命是如何的蹉跎掉/我的歲月還衹剩下一半,我的生命都耗在黑暗當中。”這段話的文字就比較精雕細琢一點,不過卻活靈活現。照這樣說來,我認為像是貢戈拉、約翰·鄧恩(John Donne)、威廉·勃特勒·葉芝,以及詹姆斯·喬伊斯等作傢也都獲得了平反。他們的文章段落、他們的文字儘管可能很難懂;我們可能會覺得這些文章很奇怪。不過卻能感受到文章背後的感情,這些感情都是真實的。而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們崇拜這些作傢了。
我今天已經談過幾位詩人了。不過很抱歉,在最後一場的講座中,我要談論的是一位小詩人——這位詩人的作品我也沒讀過不過這位詩人的作品我一定寫過。我要談論的就是我自己。而且我也希望各位能夠原諒我做出這麽讓大傢倒胃口的事。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著,陳重任譯
選自《詩藝》,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詩選(下)
博爾赫斯們
對他們我一無所知或所知甚少,
我的葡萄牙祖先,博爾赫斯;模糊的血親
在我的肉體中仍舊晦暗地繼續着
他們的習慣,紀律和焦慮。
黯昧,仿佛他們從沒有存在過
又同藝術的程序格格不入,
他們不可思議地形成了
時間、大地與遺忘的一部分。
這樣更好。事情就是如此,
他們是葡萄牙人,是著名的人
撬開了東方的長城,
沉溺於大海和另一片沙子的海洋。
他們是神秘荒漠裏迷失的皇帝
又是那些發誓說他沒有死去的人們。
(陳東飈、陳子弘 譯)
開始學習盎格魯-薩剋森語法
在大約五十個世紀之後
(這樣的鴻溝全是時間為我們開鑿的)
在維京人的竜從未到達的
一條大河的彼岸,我返回到
那些粗糙而纍人的詞語
它們,通過一張已是塵土的嘴,
我曾在諾森布裏亞和墨西亞使用過,
在成為哈斯拉姆或博爾赫斯之前。
上星期我們讀到裘力斯•愷撒
是從羅馬城前來發現不列顛的第一人;
在葡萄再次成熟之前我將聽到
那謎語的夜鴛啼鳴的聲音
和圍繞在國王的墓穴四周的
十二名武士的輓歌。
另外的象徵的象徵,未來的
英語或德語的變奏,由這些詞語嚮我揭示
它們曾有一度就是圖像
一個人用它們來贊頌大海或一把劍;
明天它們將歸來和復活,
明天fyr將不是fire而是那
馴服而又易變的神的狀況
望着它,沒有人能免於一種古老的恐懼。
要贊頌那無限的
因果之迷宮,它會給我揭開
一面鏡子,在鏡中我看見的將是無人
或另一個人,而在這以前
它已經交給我這純粹的冥想:
冥想一種黎明的語言。
(陳東飈、陳子弘 譯)
路加福音,XXIII
異教徒或猶太人,或僅僅一個人
他的臉孔已經在時光裏失落;
我們無法從遺忘中奪回
他的姓名,那些沉默的字母。
對於仁慈,他所知道的衹是
一個強盜所能知道的,朱迪亞
把他釘上了十字架。對於以往的時間
如今我們衹趕上了虛無。當他
完成最後的使命,死在十字架上時,
在人們的嘲笑聲中,他聽見
那個在他身邊死去的人
就是上帝,他盲目地對他說道:
請記住我,當你進入了
你的天國,而那不可思議的聲音
那個終將判决大地上的衆生的聲音
從可怕的十字架上應許了他
天堂。在沒有相交一語
直到他們的結局來臨,然而歷史
不會讓這兩人死去的
那一日傍晚的記憶消逝。
哦朋友們,耶酥的這位朋友的
天真,這一派純潔,讓他
從懲罰的恥辱之中
請求,並且贏得了天堂,
正是它一次次把他驅趕到
罪孽與浴血的不幸之中。
(陳東飆、陳子弘 譯)
緻一位不再年輕的人
你已經望得見那可悲的背景
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
交給達埃多的劍和灰燼,
交給貝利薩留的錢幣。
為什麽你要在六韻步詩朦朧的
青銅裏沒完沒了地搜尋戰爭
既然大地的六衹腳,噴涌的血
和敞開的墳墓就在這裏?
這裏深不可測的鏡子等着你
它將夢見又忘卻你的
餘年和痛苦的反影。
那最後的已將你包圍。這間屋子
是你度過遲緩又短暫的夜的地方,
這條街,你每天把它凝望。
(陳東飆、陳子弘 譯)
奧德賽,第二十三捲
此刻,黑鐵的劍已經完成了
這正義的使命:報仇雪恨;
此刻粗糙的矛與槍
已將惡人的血揮霍一淨。
儘管有一個神和他的重重大海
尤利西斯已回到了祖國,他王後的身邊,
儘管有一個神和他灰暗的
風,還有阿瑞斯的轟鳴。
此刻,在婚床之上的愛情裏
那光彩照人的王後已入睡,枕在
國王的胸膛上。但是那個
曾經日夜漂零,像狗一樣
在世上流浪的人,那個
曾經名叫無人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陳東飆、陳子弘 譯)
1899年的一位小詩人
要留下一首詩,為了那個在白晝盡頭
等待着我們的悲涼時刻,
要把你的名字與它那黃金和暗影的
痛苦日期連在一起,這就是你的渴望。
懷着一腔激情,在白晝消褪之際,
你要苦織出這奇異的詩篇
你將永遠——直到宇宙崩潰——
證明那彌漫着奇異蔚藍的時刻!
我不知道你是否完成了它,
或者,朦朧的兄長,你是否存在過,但
我是獨自一人,我願遺忘
把你單薄的陰影交還給
日月,衹為了這疲憊的詞語的呈現:
幾行本應容納了那個黃昏的詞語。
(陳東飆、陳子弘 譯)
得剋薩斯
還是這裏。這裏,像大陸的
另一道邊界,那無際的
原野,呼喊在此寂寞地消逝;
還是這裏,印地安人,套索,野馬。
還是這裏,秘密飛鳥
在歷史的轟鳴之上
頌唱一個傍晚和它的記憶;
還是這裏,星辰的奧妙的
字母,今天指揮我的筆寫下
那些名字,日月的連續的
迷宮並沒有將它們拖走:聖哈辛托
和又一個溫泉關,阿拉莫。
還是這裏,這不得而知的
渴望的,短暫的事物就是生命。
(陳東飆、陳子弘 譯)
亨吉斯特•塞寧
國王的墓志銘
這塊石頭下長眠着亨吉斯特的遺體
他在這些島嶼中建立了奧丁傢族
的第一個王朝
並且滿足了鷹的饑餓
國王說道
我不知道這塊石頭上將刻上怎樣的魯納文
但這纔是我要說的話:
在蒼天之下我是雇傭兵亨吉斯特。
我把我的武力與勇氣出賣給日落處的
衆王,他們的國土
毗連着那一片有名叫
持矛武士的大海,
但武力與勇氣無法忍受
永遠被人們互相買賣
於是,在蕩除了不列顛王
在北方的所有敵人之後,
我也從他手中奪走了光與生命。
我用劍攫取的這個王國令我快樂;
它有河流給船漿和漁網
有長長的夏季
和廣大的土地給犁鋤和農莊
有不列顛人將它耕種
還有石頭的城市,我們
衹能將它們交付給崩潰
因為那是死者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在我的背後
不列顛人咒駡我為叛徒,
但我總是忠實於我的勇氣
也從未將我的命運交給別人,
沒有人膽敢將我背叛。
(陳東飆、陳子弘 譯)
斷片
一把劍,
一把在黎明的寒冷中鑄造的劍,
一把劍,劍上的魯納文
沒有人能置之不理,也沒有人能徹底弄懂,
一把來自波羅的海的劍,將在諾森布裏亞得到贊頌,
一把劍,詩人們
要將它等同幹冰與火,
一把劍,將由一個國王傳給另一個
又由這個國王交給一個夢,
一把劍,它將忠誠
直到唯有命運知道的一個時辰,
一把要將戰場照亮的劍。
一把劍,持劍的手
要領導這美麗的戰鬥,人類的網羅,
一把劍,持劍的手
要染紅狼的牙齒
和烏鴉殘酷無情的喙,
一把劍,持劍的手
要揮霍血紅的金子,
一把劍,持劍的手
要在黃金的床榻上殺死毒蛇,
一把劍,持劍的手
將會獲得一個王國又失去一個王國,
一把劍,持劍的手
要掀翻槍矛的樹林。
要握在貝爾武甫手中的一把劍。
(陳東飆、陳子弘 譯)
緻一位薩剋森詩人
你的肉體,如今已是塵土和行星
曾像我們的一樣在大地上留下重量,
你的雙眼曾望見太陽,那顆著名的星辰,
你並不居住在嚴酷的往昔
而是在無窮無盡的當今,
在時間的極點與令人暈眩的頂峰,
你曾在你的廟宇中聽見
史詩那古老嗓音的召喚。
你曾把詞語編織,
你曾頌唱過布魯南堡的凱旋
但沒有將它歸功於主
而是歸功於你的國王的劍,
你曾懷着兇暴的歡樂贊頌黑鐵的刀劍,
維京人的恥辱,
鷹與烏鴉的盛宴,
你曾在戰爭的頌歌裏召集
這傢族的慣常的比喻,
你曾在一個沒有歷史的時代裏
在今日與昨天
也在布魯南堡的血汗之中看見
一個古代黎明的水晶,
你如此深愛你的英格蘭
卻不曾為它命名,
如今你不是別的衹是一些詞語
由日爾曼學者加以批註。
如今你不是別的而衹是我的聲音
是它在復活着你黑鐵的詞語。
我請求我的衆神或時間的總和
讓我的日子達到遺忘,
我的名字該是無人,像尤利西斯的名字,
但是一些詩篇該留存下去
在那個適於記憶的黑夜裏
或是在人類的早晨。
(陳東飆、陳子弘 譯)
緻一位薩剋森詩人
諾森布裏亞的雪曾經認識
也已經遺忘了你的腳印
而把你我隔開的是往昔
數不清的日落,我陰鬱的兄弟。
在緩慢陰影裏你會緩慢地
打磨你的比喻,海上的刀劍,
潛伏在松樹林裏的恐怖
和日子帶來的寂寞。
哪裏能找到你的面貌和名字?
這一切都是由古老的遺忘
看守。我决不會知道你是什麽樣子
那時你是大地上行走的一個人。
你走遍了流浪的道路;
此刻你衹在你黑鐵的贊歌之中。
(陳東飆、陳子弘 譯)
斯諾利•斯圖爾盧森(1179-1241)
你,曾經把一個冰與火的
神話留給了後輩的記憶的你,
你,確定了你野蠻的
日爾曼傢族那兇暴的光榮的你,
在一個刀劍林立的傍晚
驚奇地感到你那靠不住的肉體
發抖了。在那個沒有明天的傍晚
你覺察到你是個懦夫。
在冰島的夜色裏,鹹味的
風暴掀動着大海。你的房子
己被包圍。你暢飲了難忘的恥辱
直喝到渣滓。刀劍
在你蒼白的頭顱上落下
就像它無數次在你的書中落下。
(陳東飆、陳子弘 譯)
愛默生
那位高大的美國紳士
合上了這一捲蒙田,出門去尋找
另外一種毫不遜色的快樂
走進使土地上升的冥色。
他邁嚮深邃的西方的斜坡,
邁嚮那道落日熔金的邊界,
穿過田野,就像今天
穿過這行詩的作者的記憶。
他想到:我讀完了那些重要的書籍
也寫作了別的書,晦暗的遺忘
不會抹去它們。一個神允諾了我
凡人所能瞭解的一切。
整個大陸傳揚着我的名字;
我從未生活過。我要成為另一個人。
(陳東飆、陳子弘 譯)
埃德加•愛倫•坡
大理石的光輝,屍衣下面
被蛆蟲破壞的黑色解剖學
他收集這些寒冷的象徵:
死亡的勝利。他並不害怕它們。
他害怕另外的陰影,愛的
陰影,人們共同的幸福。
蒙住他雙眼的不是閃亮的金屬
也不是墓穴的大理石,而是玫瑰。
就像在鏡中子的那一邊
他孤身一 人沉湎於他復雜的
命運,去臆造可怕的夢魘。
也許在死亡的那一邊,
他仍舊在孤獨而堅忍地
建立着壯麗而又兇險的奇跡。
(陳東飆、陳子弘 譯)
坎登,1892
咖啡和報紙的香味。
星期天以及它的厭煩。今天早晨
和隱約的紙頁上登載的
徒勞的諷寓詩,那是一位
快樂的同事的作品。老人
衰弱而蒼白,在他清貧而又
整潔的居所裏。百無聊賴,
他望着疲憊的鏡子的臉。
已經毫無驚訝,他想到這張臉
就是他自己。無心的手觸摸
粗糙的下巴,荒廢的嘴。
去日已近。他的嗓音宣佈:
我即將離世,但我的詩譜寫了
生命及其光輝。我曾是華爾特•惠特曼。
(陳東飆、陳子弘 譯)
巴黎,1856
漫長的疲憊已經讓他對於
死亡的預感習以為常。他會心懷恐懼
而不敢進入喧嚷的白晝
也不敢走在人群裏。垮掉了,
亨裏希•海涅想到那條河流,
時間,它載着他漸漸遠離了
那漫長的暗影,和做一個
人,做一個猶太人的痛苦命運。
他想到那些精美的麯調,
他曾是它們的樂器,儘管他深知
那旋律不屬於樹木也不屬於飛鳥,
而屬於時間和他模糊的日子。
它們教不了你,無論是你的夜鶯,
你黃金的夜,還是你歌吟中的花朵。
(陳東飆、陳子弘 譯)
拉菲爾•坎西諾斯-阿森斯
那個被投以石頭和憎恨的民族,
他們痛苦中不朽的形像
曾用一種神聖的恐怖
在黑暗的守夜裏將他吸引。
像暢飲美酒一樣他也暢飲
聖經裏的贊美詩和頌歌
並且感到那甘甜屬於他自己
感到那命運屬於他自己。
以色列呼喊着他。在暗中
坎西諾斯聽見她,像那位先知
在秘密的峰頂聽見主的
秘密的聲音從燃燒的黑莓裏傳來。
願他的記憶永遠把我陪伴;
其它的事物會有光榮來講述。
(陳東飆、陳子弘 譯)
謎語
此刻吟唱着詩篇的我
明天將是那神秘的,是死者,
居住在一個魔法與荒漠的
星球上,沒有以往,沒有以後,沒有時辰。
神秘主義者如是說。我相信
我不配進入地獄或天堂,
但我不作預言。我們的歷史
像普洛透斯的形體一樣變幻無常。①
是什麽漂泊不定的迷宮,是什麽
光輝的盲目之白,將成為我的命運,
當這場冒險的結局
交付給我奇特的死亡的體驗?
我要暢飲它清澈的遺忘,
永遠存在;但决不曾經存在。
(陳東飆、陳子弘 譯)
①普洛透斯(Proteus),希臘神話中為海神波賽鼕所寵的老先知,住在埃及附近的法格斯島,替波塞鼕放牧海豹群。能變成任何形狀,並能預言未來
某人
一個被時間耗盡的人,
一個甚至連死亡也不期待的人
(死亡的證據屬於統計學
沒有誰不是冒着成為
第一個不死者的危險),
一個人,他已經使得感激
日子的樸素的施捨:
睡夢,習慣,水的滋味,
一種不受懷疑的詞源學,
一首拉丁或薩剋森詩歌,
對一個女人的記憶,她棄他而去
已經三十年了,
他回想她時己沒有痛苦,
一個人,他不會不知道現在
就是未來和遺忘,
一個人,他曾經背叛
也曾受到背叛,
他在過街時會突然感到
一種神秘的快樂
不是來自希望的一方
而是來自一種古老的天真,
來自他自己的根或是一個潰敗的神。
他不需細看就知道這一點,
因為有比老虎更加可怕的理智
將證明他的職責
是當一個不幸者,
但他謙卑地接受了
這種快樂,這一道閃光。
也許在死亡之中,當塵土
歸於塵土,我們永遠是
這無法解釋的根,
這根上將永遠生長起,
無論它沉靜還是兇暴,
我們孤獨的天堂或地獄。
(陳東飆、陳子弘 譯)
EVERNESS
不存在的唯有一樣。那就是遺忘。
上帝保留了金屬,也保留了礦渣,
並在他預言的記憶裏寄托了
將有的已有的月亮。
萬物存在於此刻。你的臉
在一曰的晨昏之間,在鏡中
留下了數以千計的反影
它們仍將會留在鏡中。
萬物都是這包羅萬象的水晶的
一部分,屬於這記憶,宇宙;
它艱難的過道沒有盡頭
當你走過,門紛紛關上;
衹有在日落的另一邊
你才能看見那些原型與光輝。
(陳東飆、陳子弘 譯)
EWIGKEIT
醒來吧,我口中的卡斯蒂利亞詩篇,
說一說自從塞內加的拉丁語以來①
被永遠陳說的事情:那可怕的
斷言,即萬物都是蛆蟲的食物。
來吧,來歌唱蒼白的灰燼,
死亡的奢華,與這浮誇的
女皇的勝利,是她在踐踏着
我們榮譽與欲望的軍旗。
夠了。那曾經為我的泥土祝福的
我不會像懦夫一樣拒絶它們。
我知道有一種事物並不存在。那就是遺忘;
我知道在永恆中長存和燃燒着
我所丟棄的,衆多的,精美的事物:
那煅爐,那月亮,那黑夜。
(陳東飆、陳子弘 譯)
①塞內加,盧西烏斯•阿紐斯•塞內加 (Lucius Annaeus Seneca,約公元前55-約公元39) 及其小子塞內加(約公元前4 -公元65)。老塞內加為古羅馬作傢,若有《演說傢修辭風格分類》,現僅存半部。 他保存着約一百個演講藝術的範例。 小塞內加為古羅馬雄辯傢、 悲劇作傢、斯多葛派哲學家、政治傢。公元一世紀中葉羅馬學術界的領袖人物。傳世的哲學著作有 《安慰》、《論天命》、 《論智者不惑》、《論心靈的安寧》等,另著有悲劇《非德拉》、《特洛伊婦人》、《美狄亞》等。他的悲劇以無韻詩寫成,在文藝復興時期成為舞臺悲劇復興的典範。
俄狄甫斯和謎語
在黎明四足爬行,在白天直立
而用三條腿遊蕩在虛幻的
傍晚的空間,那永恆的司芬剋斯
就是這樣看待她變幻莫測的兄弟,
人,入夜時一個人走來
他恐懼地破解着鏡子裏面
惡魔般的形象,他的沒落
和他的命運的反影。
我們就是俄狄甫斯,以一種永恆的方式
我們也是那漫長的三重的野獸,
我們將是的,我們曾是的一切。
看見我們存在的巨大形象
我們就會毀滅;滿懷仁慈的上帝
賜予了我們後代和遺忘。
(陳東飆、陳子弘 譯)
斯賓諾莎
那位猶太人半透明的手
在冥色四合之際打磨着水晶
而消逝的傍晚是恐懼與寒冷。
(傍晚與傍晚毫無二緻。)
手,以及在猶太區邊上
變成了白色的風信子空地
對於這沉靜的人來說幾乎不存在
他正夢想着一個光明的迷宮。
聲名,另一面鏡子裏的
夢中之夢的反影沒有使他迷亂,
處女們可怕的愛情也沒有。
免於比喻,也免於神話,
他磨光了一片艱深的水晶:那無限的地圖
描畫着他所有的星星匯成的一。
(陳東飆、陳子弘 譯)
ADAM CAST FORTH
那真是一座花園,還是一個夢?
在微暗的光下我曾慢慢發問,
仿佛是尋求安慰:往昔,
如今這位悲傷的亞當曾是它的主人,
它是否衹是我所夢見的那位上帝的
一個魔法的欺騙?在記憶裏,
那明亮的樂園如今巳隱約難辨,
但我知道它存在,並且持久,
儘管不是為了我。堅硬的大地
是我的痛苦,是該隱,亞伯
和他們子孫的亂倫的戰爭。
然而,重要的是曾經相愛,
曾經快樂,曾經接觸過
那活的樂園,即使是僅僅一天。
(陳東飆、陳子弘 譯)
1966年寫下的頌歌
祖國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那位騎手
他巍然屹立在黎明荒涼的廣場,
騎着一匹青銅的戰馬把時間穿透,
不是另一些從大理石中嚮外凝望的人,
不是那些把戰火的灰燼
撤遍了美洲原野的人
也不是留下了一首詩或一件壯舉
或是用他日日虔誠的勞作
在記憶裏銘刻了一段完滿生命的人。
祖國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象徵。
祖國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時間
時間裏滿載着戰鬥,刀劍,逃亡,
在與晨光和暮色毗連的土地上
人民緩慢的繁衍生息,
也滿載着一張張日漸憔悴的臉孔
它們在黯然失色的鏡子裏呈現
還有那甘心忍受的無名恐懼
它整夜待續直到黎明
還有那如雨編織的蜘蛛網
籠罩着黑暗的花園。
朋友們,祖國是永不停息的行動
正如這世界永不停息。(倘若那位
永恆的旁觀者不再夢見我們
哪怕僅僅一瞬,突如其來的白色閃電,
他的遺志,說會把我們焚燒一淨。)
祖國不是任何人,但我們都必須
無愧於那些騎手們
立下的,古老的誓言,
要成為他們所不知道的人,阿根廷人,
成為他們可能成為的人,衹因
他們曾在這間舊屋裏宣誓。
我們是這些男子漢的未來,
是那些死者存在的理由;
我們都肩負着那光榮的重擔
它由那些陰影傳給了我們的陰影
應由我們來保存。
祖國不是任何人,但卻是我們全體。
願你我的胸中永遠燃燒着
這明淨而神秘的火餡。
(陳東飆、陳子弘 譯)
鬍寧
我是我,但也是那另一個,死者,
另一個有我的血液與姓氏的人;
我是一個恍惚的夢,也是那個
阻檔了來自荒原的長矛的人。
我回到鬍寧,我從未來過的地方,
回到你的鬍寧,博爾赫斯祖父。聽見了嗎,
你這陰影或最後的灰燼,或者,你是否
在你青銅的沉睡裏漏掉了這聲呼喚?
也許透過我無用的雙眼;你尋找着
你的士兵們的鬍寧史詩,
你所種下的樹木,那些圍墻
以及地平綫上的部隊和戰利品、
我莊嚴地想象着你, 心中略帶哀愁。
誰又能告訴我你是什麽樣;你是誰。
鬍寧,1966年
(陳東飆、陳子弘 譯)
李的一名士兵(1862)
一顆子彈在河邊追上了他,
這條清澈的河流,名字
無人知曉。他撲倒。(這個故事
是真的,這個人是許多人。)
黃金的空氣激蕩着松樹林裏
懶散的針葉。那衹耐心的
螞蟻攀上漠然的臉。
旭日東升。許多事情已經改變
還將無窮無盡地改變下去
直到某個將來的日子,我要歌唱你
歌唱無人哭泣的,失敗的你,
你倒下,如一個死人倒下。
沒有一塊大理石守衛你的記憶;
六尺黃土是你黑暗的光榮。
(陳東飆、陳子弘 譯)
大海
在夢幻(或是恐怖)編織起
神話和宇宙起源的學說以前,
在時間鑄入日子以前曾經
存在過大海,曾經有過永遠的大海。
大海是誰?誰是那暴烈的
古老的生命?它嚙咬大地的
柱石,它是一個也是衆多的大海,
是深淵又是光輝,是機運又是風!
誰望着它,誰就是第一次見到它,
永遠如此。懷着驚奇,這驚奇
來自大自然的事物,美麗的
夜晚,月亮,火堆的烈焰。
大海是誰,我又是誰?我將在那
隨着痛苦而來的日子得到解答。
(陳東飆、陳子弘 譯)
1649年的一個早晨
查理王在他的人民之中前行。
他環顧左右。他已經
把扈從手臂推開。
拋棄了謊言的必要性,他知道
他此刻是走嚮死亡,而非遺忘,
他知道他是一個國王,死刑等待着他;
早晨可怕而又真實。
他的身體毫不顫抖。他總是
超然處之,做一個好賭徒。
他總是把生命暢飲,直喝到酒渣;
此刻他在武裝的人群裏獨行。
斷頭臺無法將他羞辱。法官們,
並非真正的法官。他頷首行禮
微笑。他已將這做過無數次。
(陳東飆、陳子弘 譯)
雨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嚮他呈現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裏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幕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陳東飆、陳子弘 譯)
我的一生
這裏,又一次,記憶壓着我的嘴唇,
它很獨特,卻又與你相似。
我就是那緊張的敏感,那是一個靈魂。
我固執地接近歡樂,
也固執地偏愛痛苦。
我已渡過重洋。
我踏上過許多塊土地;見過一個女人
和兩三個男人。
我愛過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有着西班牙的寧靜。
我看到過一望無際的郊野,那裏
落日未完成的永恆已經完成。
我看到過一些田野,那裏,吉他
粗糙的肉體充滿痛苦。
我調用過數不清的詞彙。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而我也將
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鮮的事情。
我相信我貧睏和富足中的日夜
與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陳東飈 譯)
我的一生
周而復始,值得回憶的嘴唇,
我獨一無二而又和你們相似。
我執著地追求幸福,
無悔地忍受痛苦。
我渡過海洋。
到過許多地方;見過一個女人
和兩三個男人。
我愛過一個高傲白皙的姑娘,
她具有西班牙的恬靜。
我見過遼闊的郊野,
那裏的夕照無比輝煌。
我玩味過許多詞句。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深信不會再看到
或做什麽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的日日夜夜同上帝和所有的人
一般貧乏和充實。
(王永年 譯)
局限
有一行魏爾蘭的詩,我冉也不能記起,
有一條比鄰的街道,我再也不能邁進。
有一面鏡子,我照了最後一次,
有一扇門,我將它關閉,直至世界末日降臨。
在我圖書室的書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會打開——現在正望着它們。
今年夏天,我將滿五十歲,
不停地將我磨損啊,死神。
(趙振江 譯)
界綫
有一行魏爾蘭的詩句,我已回憶不起,
有一條鄰近的街道,是我雙腳的禁地,
有一面鏡子,最後一次望見我,
有一扇門,我已經在世界的盡頭把它關閉。
在我圖書館的藏書中(我正望着它們)
有幾本我再也不會翻開。
今年夏天,我將有五十歲了:
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陳東飆、陳子弘 譯)
物品
手杖一柄,錢幣幾枚,鑰匙圈,
溫馴的門鎖,被耽擱太久的
筆記,我所剩不多的日子
不會閱讀它們,紙牌和棋盤,
一本書和紙頁之間那朵破碎的
紫羅蘭,用以紀念一個黃昏
定然不可遺忘卻已被遺忘,
西方那面紅色的鏡子,燃燒着
一個虛幻的黎明。那麽多事物,
銼刀,門檻,地圖册,酒杯,釘子,
像靜默的奴隸一般侍候着我們,
盲目而又奇怪地悄無聲息!
它們的留存必將遠超我們的遺忘;
它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已離去。
(陳東飆、陳子弘 譯)
離別
在我的愛人與我之間必將竪起
三百個長夜如三百道高墻
而大海會是我們中間的魔法一場。
時間殘忍的手將要撕碎
荊棘般刺滿我胸膛的街道。
什麽也不會有了,除了回憶。
(哦悲傷賦予的黃昏,
渴望見到你的黑夜,
頽喪的原野,蒼涼的天空
在水潭深處蒙受恥辱
如一位墜落的天使……
還有你的生命為我的嚮往增輝
還有那荒涼而又快樂的街巷
今天在我愛情的光輝中閃耀……)
如同一座雕像决定了一切
沒有了你會使更多的原野悲傷。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分離
我的愛和我之間就要壘起
三百個夜晚如同三百垛墻,
而大海就象魔法阻隔於你我之間。
沒有別的了衹剩下回憶。
活該受折磨的黃昏啊
期望着見到你的夜晚。
你的道路穿過田野,
蒼穹下我走來又離去。
你我的分離已經肯定如大理石
使無數其他的黃昏更加憂傷。
(王央樂 譯)
離別
三百個夜如三百堵墻
升起在愛人和我之間
大海將是我們中間的魔術一場。
時間用強勁的手撕開
糾纏在我心中的街道。
什麽也不將留下除了回憶。
(哦下午糾結着痛苦,
夜晚渴望見到你,
頽喪的命運,荒涼了的天空
在水潭底部獨自黯然神傷
像一個失足的天使……
你的生命裝飾了我的欲望
還有那破敗、又快樂的街巷
如今在愛的餘暉裏閃耀……)
結局是一座雕像
你的缺席將使其他的田野憂傷。
(鄭亞洪 譯)
書
一堆東西中難得有一件
可以當作武器。這本書誕生於
英格蘭,在1604年,
人們使它承受夢想的重載,它內裝
喧嘩與騷動、夜和深紅的色彩。
我的手掌感到它的沉重。誰能說
它也裝着地獄,大鬍子的
巫師代表天命,代表匕首
這匕首閃射出陰影的律法,
古堡中氤氳的空氣
將目睹你死亡,優雅的手
左右海上的流血,
戰鬥中的刀劍和呼嚎。
靜靜的書架上堆放着各種圖書,
那寧靜的怒吼在其中的
一册內沉睡。它沉睡着等待。
(西川 譯)
老虎的金黃
我一次次地面對
那孟加拉虎的雄姿
直到傍晚披上金色;
凝望着它,在鐵籠裏咆哮往返,
全然不顧樊籬的禁阻。
世上還會有別的黃色,
那是宙斯的金屬,
每隔九夜變化出相同的指環,
永永遠遠,循環不絶。
逝者如斯,
其他顔色棄我而去,
惟有朦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
和那原始的金黃。
哦,夕陽;哦,老虎,
神話、史詩的輝煌。
哦,可愛的金黃:
是光綫,是毛發,
我夢想用渴望的手將它撫摩。
(陳衆議 譯)
老虎的黃金
直到那日落黃昏的時辰
我會有多少次凝望
那強大的孟加拉老虎
沿着註定的路徑去而復返
在鐵鑄的柵欄之後,
而毫不疑心它們是它的囚籠。
隨之而來的或許是別的老虎,
布萊剋的火的老虎;
隨之而來的或許是別的黃金,
宙斯化身其中的愛的金屬,
每九夜便生出九個指環的指環,
每一個又再生出九個,
無休無止。
多年來別的美好色彩
都已離我而去
此刻餘下的唯有
模糊的光,無可擺脫的暗影
和這原初的黃金。
哦夕陽,哦老虎,哦火焰
從神話與史詩中閃現,
哦更寶貴的黃金,你的毛發
被這一雙手所渴望。
東蘭辛,1972年
詩藝
眼望歲月與流水匯成的長河
回想時間是另一條河,
要知道我們就像河流一去不返
一張張臉孔水一樣掠過。
要覺察到清醒是另一場夢
夢見自已並未做夢,而死亡
使我們的肉體充滿恐懼,不過是那
被稱為睡夢的夜夜歸來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裏有着
人類的往曰與歲月的一個象徵,
要把歲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麯音樂,一聲細語和一個象徵。
要在死亡中看到夢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黃金,這就是詩
它不朽又貧窮,詩歌
循環往復,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時候,在暮色裏一張臉
從鏡子的深處嚮我們凝望;
藝術應當像那面鏡子
顯示出我們自己的臉相。
人們說尤利西斯厭倦了奇跡
當他望見了蔥鬱而質樸的伊撤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藝術就是伊撤加
屬於緑色的永恆,而非奇跡。
它也像河水一樣長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復無常的
赫拉剋利特的鏈子,它是自已
又是別的,像河水一樣長流不息。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天賦之歌
不要讓人們感覺到我用淚水和屈辱製造光明
從而表明一種來自於上帝的
統治,他,用傑出的反語
即時給予我書籍和夜晚
在這書的城邦他創造了眼睛
這看不見的統治者,他衹能閱讀
那些每一個嶄新的黎明奉獻給
被喚醒的關懷空洞的段落。
在夢境中的圖書館。日子徒勞地
浪費在它無窮無盡的書上
像那些在亞歷山大港
爛掉的模糊不清的手跡一樣艱難
一個古希臘的傳說記載着一個國王是怎樣死於
饑餓和幹渴,儘管被供與足夠的泉漿和水果;
我迷失了方向,艱難地從高聳
而長久封閉的圖書館的一側走到另一側。
圍墻存在着,卻毫無用處
大百科全書,地圖册,遠東
和西洋,所有的世紀,朝代,
象徵符號,宇宙,宇宙的起源
在我的黑暗中緩慢地,我用
我遲疑的手杖勘測空洞的黑暗
我,總是在這樣一個圖書館的幌子下
想象天堂。
一定有什麽事情,不能僅僅叫作
機會,一定統治着這些事情;
在許多書籍和黑暗的另一些日子中,
另一些人已經見到了死亡。
當我走在這漫漫的長廊
漸漸地,以一種聖潔的恐懼我意識到
我就是那另外的一個,我就是死亡,
我的腳步也是他的腳步。
我們兩個中的哪一個正寫下這些詩句
關於一個復數的我和一個單數的黑暗?
如果這是不可分割的同一過程,
至於我的名字是哪一個字又有什麽關係?
格婁塞剋或博爾赫斯,我凝視着這個被熱愛的
世界,漸漸變得無形,而它的光
沉入一圍柵欄,無常的灰塵
好像是睡眠和夜晚的遺忘。
(戈麥 譯)
天賦之詩
給瑪莉亞•艾捨爾•瓦斯奎斯
沒有人能讀出淚水或責備
來眨低這篇上帝之威力的
宣言,上帝以他絶妙的反諷
同時給了我書籍與黑夜。
他讓失明的雙眼來充當
這座書城的主人,這眼晴衹能
在夢的圖書館裏閱讀
毫無意義的篇章,它們都由黎明
讓給了它的渴望。日子
在眼前徒然揮霍它無限的捲帙
它們艱深如那些在亞歷山大
被焚毀的艱深的原稿。
因為饑渴(一個希臘傳說講述過)
一位國王在噴泉與花園間垂斃;
我沒無目的跋涉在這盲目的
圖書館,這座高大而幽深的監獄。
百科全書,地圖册,東方
與西方,世紀,朝代,
符號,宇宙與宇宙起源的學說
由墻壁提供,但毫無用處。
在我的黑暗裏,那虛浮的冥色
我用一把遲疑的手杖慢慢摸索,
我,總是在想象着天堂
是一座圖書館的類型。
某種事物,肯定不能名之以
命運這個詞,安排了這一切;
另一個人在另外的迷朦之夜裏
也曾領受過這數不清的書籍與黑暗。
在緩慢的陳列館裏遊蕩
懷着神聖的無名恐懼我時常感到
我就是那另一個,那個死去,曾經
在同樣的日子邁過同樣的步履。
在兩者之中,是誰寫下了這首詩
一個復數的我還走一道孤單的陰影?
那給我命名的詞又算得了什麽
倘若這詛咒是共同的,是同一個?
格魯薩剋或博爾赫斯,我觀看着
這親愛的世界變形與熄滅
成為一堆蒼白,模糊的灰燼
就仿佛是夢境,或者是遺忘。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南方
從你的一個庭院,觀看
古老的星星;
從陰影裏的長凳,
觀看
這些布散的小小亮點;
我的無知還沒有學會叫出它們的名字,
也不會排成星座;
衹感到水的迴旋
在幽秘的水池;
衹感到茉莉和忍鼕的香味,
沉睡的鳥兒的寧靜,
門廳的彎拱,濕氣
——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
(王三槐 譯)
月亮
——給瑪麗亞·兒玉
那片黃金中有如許的孤獨。
衆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亞當
望見的月亮。在漫長的歲月裏
守夜的人們已用古老的悲哀
將她填滿。看她,她是你的明鏡。
(西川 譯)
The Moon
There is such solitude in that gold.
The moon of these nights is not the moon
The first Adam saw. Long centuries
Of human vigil have filled her with
An old lament. See. She is your mirror.
回來
結束了多年的流亡
回到了兒時的地方
房子的外觀我已淡忘,
唯有觸摸那老樹的枝幹
能使我憶起舊時的夢魘。
我重新踏上過去的小徑
突然産生了久違的詩興
望着黃昏漸漸降臨
羞澀的新月躲在棕櫚樹茂密的葉林
藏藏匿匿
恰似鳥兒埋進自己的窩裏。
房子重新將我容納。
問庭院的圍墻包攬過多少日月星辰?
交又的小徑承載過多少壯麗的晚霞?
還有那嬌美的新月
曾經把多少溫柔灑在路旁的花壇?
(陳衆議 譯)
我
內部的顱骨,秘密,破碎的心髒,
我未曾看見的血的支道,
夢的地下世界,那普羅透斯,
頸背,內臟,骨架。
我是所有的那些。可驚地,
我也是一把劍和一輪
唯一的,下沉的太陽——
金黃,灰白,而後虛無——的記憶。
我是從港口看見船衹趨近的
那個人。我是那逐漸變薄的書,
那為時間所竭盡的罕見的雕刻;
嫉妒那些已經死去的人的人。
在某個房子某間屋子裏,變成
編織這些詞語的人的陌生人。
(王立秋 譯)
鏡子
我是一個對鏡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僅面對着無法穿透的玻璃,
裏面一個不存在的無法居住的空間
反映着,結束了又開始;
而且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
深邃天空的另一種藍色,那漣漪
上面有時候掠過左右相反的鳥
虛妄空幻的飛翔;
甚至面對着精細烏木的
沉默表面,那麽光滑明亮,
顯得像一個反復的夢,夢見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潔白;
今天,在變化萬千的月亮之下,
那麽多煩惱的流浪歲月的末端,
我自問:是什麽命運的乖張,
使我這麽害怕一面照人的鏡子?
金屬的鏡子,桃花心木的假鏡子,
在它那紅霞夕照般的迷霧裏
朦朧地顯現了一張
瞧着它而又被瞧着的臉。
我把它們都看作古舊契約的
永恆的根本的執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為,
無法睡眠,帶來劫數。
它們在令人昏眩的蛛網裏
延長這個空洞的不隱的世界;
有時候到了傍晚,
被一個未死的人的呼吸所模糊。
鏡子窺伺着我們。要是臥室
四壁之間有面鏡子在張望,
我就不再孤獨。有一個人在。
黎明時,反復默默地演出了一臺戲。
在這種有照人鏡子的房間裏,
什麽事都發生,什麽事都不記下;
我們在裏面被魔法變成了拉比
現在從右到左地念着書。
剋勞迪烏斯,黃昏的君主,做夢的國王,
他並不覺得自己在夢中,直至那一天,
一個演員用啞劇在舞臺上
把他的罪孽嚮世界獻演。
做夢是奇怪的,照鏡子同樣奇怪;
那裏面,普通的陳舊的日常生活節目,
會包含着反影所精心製造的
一個虛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我一直想)花費了大力氣
設計這個無法可及的建築,
讓每個黎明從鏡子的反光
讓黑暗從一個夢裏,構造而起。
上帝創造了夜間的時光,
用夢,用鏡子,把它武裝,為了
讓人心裏明白,他自己不過是個反影,
是個虛無。因此,纔那麽使人害怕。
(王央樂 譯)
餘暉
日落總是令人不安
無論它浮華富麗還是一貧如洗,
但尚且更加令人不安的
是最後那絶望的閃耀
它使原野生銹
此刻地平綫上再也留不下
斜陽的喧囂與自負。
要抓住這緊張而奇異的光是多麽艱難,
那是個幻像,人類對黑暗的一致恐懼
把它強加在空間之上
它突然間停止
在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之時
就象一個夢破滅
在做夢者得知他正在做夢之時。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匕首
給瑪格莉塔•本熱
在一個抽屜裏有一把匕首。
它是上世紀末在托萊多打造的;路易斯•格裏安•拉芬努爾把
它給了我父親,他帶着它離開了烏拉圭;艾瓦裏斯托•卡
列戈有一次曾將它握在手中。
無論誰見到了它都要把玩一番;仿佛他一直在尋找着它;手迅
速握住期待的刀柄;順從有力的刀鋒在鞘中精確地滑動。
匕首希望的是別的事情。
它不僅僅是一件金屬製品;人們構想了它,造就了它,是為了
一個十分精確的日的;在一種永恆的意義上,它就是昨夜
在塔瓜倫坡刺死了一個 人的匕首;是雨點般落到凱撒身
上的匕首。它渴望殺戮,它渴望布散突然的血。
在書桌的一個抽屜裏,在草稿與信件之間,匕首沒完沒了地夢
着它樸實無化的老虎之夢,揮舞着它的時候,那衹手就充
滿了活力,因為那片金屬充滿了活力,每一次與兇手接
觸,那片金屬都會預感到 人們創造它是為了誰。
我時常為它而悲哀。如此的堅忍,如此的信念, 如此冷靜或天
真的驕傲,而歲月徒然掠過,毫不留意。
(陳東飈、陳子弘 譯)
羅盤
給艾捨爾•贊博蘭•德•托萊斯
萬物都是一種語言的詞彙
某人或某物用它們夜以繼日地
寫下那無盡的譫言囈語
這就是世界的歷史。在這樣的塗鴉裏
經過了伽太基和羅馬,我,你,他,
我自己也不曾領悟的一生
那種身為神秘,幸運,密碼
和巴別塔的全都混亂的痛苦。
在姓名背後,是那無名無姓的,
今天我感到它的陰影壓住了
這蔚籃的,閃亮的,輕盈的磁針。
這指針把渴望投嚮大海的盡頭,
仿佛屬於夢中所見的一塊手錶
或是屬於一隻微微撲動的沉睡之鳥。
(陳東飈、陳子弘 譯)
1972
我害怕未來,現已衰退的未來,
會是一條延伸的群鏡的走廊,
無用而模糊,它們衰減的影像,
一種對所有名利虛榮的重複,
在睡夢之前的暗光中,
我祈求我的衆神(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派遣某個人或物,進入我的時日。
他們這麽做了。那是我的國度。我的先祖
通過漫長的放逐,在赤貧,饑餓和戰鬥中
把自己交給它。
這裏,有一次,出現了誘人的挑戰。
我不是那些我在韻文中歌頌
卻依然在世的守護者。
我瞎了,我活了七十年。
我不是來自東方的弗朗西斯科·博爾赫斯
他在胸中子彈的支撐下
在人類最後的痛苦中死在
一所鮮血浸泡的醫院的死臭中;
但我的國度——已經違反規定——堅持
握着我猶豫的文法學家的筆,
遠與在利劍好戰的生意中相反,
在學院熔補中受到良好教育的
我摹寫響徹史詩的巨大轟鳴
並刻出自己的位置。我在做。
(王立秋 譯)
我是
我是知道自己不比
玻璃鏡中的徒勞的觀看者
和隨倒影而來的沉默或他
兄弟的身體(那是一回事)更有用。
我沉默的朋友,我是知道
除完全的遺忘外再無
寬恕和復仇的人。一個上帝已經把
這種奇特的解决方法授予所有人類的仇恨。
儘管我有許多令人驚奇的漫遊,
但我還是那個從未走出迷宮,
從未走出時間的,單數的,復數的,
重罰的,奇怪的,自己的和所有人的迷宮的人。
我誰也不是。我沒有在戰鬥中揮舞
某把寶劍。我是回音,空洞和虛無。
(王立秋 譯)
沙漏
如果時光可以度量,該有多好
用夏季之網中一根圓柱耀眼的影子
或是用赫拉剋利特在那裏着我們的蠢行的
那條河裏的水。
因為時光和命運
兩者如此相像:不可稱量的時間
陰影,水流循着自身道路的
這樣一個無法輓回的過程。
這的確不錯,但沙漠裏的時間
發現了另外一種物質,平滑而沉重
似乎可以想象着用它來
丈量死去的人的時間。
因而有了詞典的說明
這樣一個比喻式的工具
將要由那個灰色的文物收藏傢
交付給人類幻滅的世界
不成對的象的世界,毫無防備的
刀的世界,模糊的望遠鏡的世界
被鴉片腐蝕的白檀的世界
灰塵的世界,骰子的世界,虛無的世界
什麽人在嚴密而陰暗的器具面前
躊躇不前,跟隨着
上帝右手中的長柄鐮
誰的輪廓被丟勒刻下?
從開露的頂端,那翻轉的錐形物
讓時間的沙子漏下,
漸漸地,黃金變得鬆馳,然後註入
這小小的宇宙的凹面水晶
觀察那些隱秘的沙子流走或溢出
一定有一種快樂
在漏口處,沙子像是由
一個迫不及待的人堆起
每一周圍的沙子相同
而沙子的歷史,無限;
因而,在你歡樂和痛苦的深處
那不能彎捲的永恆仍是深淵。
在這種墜落中永遠沒有休止。
是我漏掉了血液,而不是玻璃,
沙子流掉的儀式永遠進行着
伴隨着沙粒,生活離我們遠去。
我相信,在沙子的分秒中
我感知到廣大無邊的時間;歷史
記憶鎖在它的鏡子裏
或是遺忘之神已經融化。
煙的柱子和火的柱子
迦太基與羅馬以及它們毀滅性的戰爭,
西蒙·馬格斯,塵世的七衹腳。
薩剋遜人把它們奉獻給挪威王
不可數計的沙子連成細微而從不間斷的綫
統統淪於喪失
我不能拯救我自己,一個時間中
偶然的一次機會,一個正在消亡的事物。
(戈麥 譯)
象棋
1
在他們墳墓的角落,棋手們
調動遲緩的棋子。而棋盤
扣留了他們直到嚴密的羅盤上
初露曙光,那裏兩種顔色相互憎恨。
從這種形式中釋放出一種神奇的
力量:荷馬的保壘,以及靈敏的
馬,一個戰鬥中的女王,一個落後的王,
一個在斜綫上行走的象,和一些入侵的卒子。
當棋手們業已離去,當
時間已將他們徹底耗光
這儀式將不會結束
那戰爭最初在東方發生
那裏的競技場就像眼前的格局。
像其他遊戲一樣,這種遊戲無始無終。
2
頎長的王,歪斜的象,還有一個嗜殺成性的
女王;筆直的塔,狡黠的士兵--
越過他們黑白相間的小徑
他們在掠殺,發動着武裝戰鬥。
他們不知道,正是這衹棋手狡詐的手
支配着他們的命運;
他們不知道,一種堅實的嚴密
遏製了他們自由的願望和距離。
但棋手同樣也是一名囚犯
屬於死亡的黑夜和白晝
(這是歐瑪爾的箴言),從另一角度說
上帝移動着棋手和他,棋子
可又是什麽樣的神在上帝背後創造了這一係列陰謀
塵世的陰謀,時間的陰謀,夢和痛苦中掙紮的陰謀
(戈麥 譯)
棋
I
在他們莊嚴的角落裏,對弈者
移動着緩慢的棋子。棋盤
在黎明前把他們留在肅穆的
界限之內,兩種色彩在那裏互相仇恨。
那些形體在其中擴展着嚴峻的
魔法:荷馬式的車,輕捷的馬
全副武裝的後,終結的國王,
傾斜的象和入侵的卒子。
在棋手們離開之後,
在時間將他們耗盡之後,
這儀式當然並不會終止。
這戰火本是在東方點然的
如今它的劇場是全世界。
像那另一個遊戲,它也是無窮無盡。
II
軟弱的王,斜跳 的象,殘暴的
後,直行的車和狡詐的卒子
在黑白相間的道路上
尋求和展開它們全副武裝的戰鬥。
它們不知道是對弈者兇殘的
手左右着它們的命運,
不知道有一種鑽石般的精確
掌握着它們的意志和行程。
而棋手同樣也是被禁錮的囚徒
(這句話出自歐瑪爾)在另一個①
黑夜與白天構成的棋盤上。
是上帝移動棋手,後者移動棋子。
在上帝身後,又是什麽上帝設下了
這塵土,時間,睡夢與痛苦的佈局?
①歐瑪爾(Omar Khayyam),阿拉伯詩人、數學家、天文學家,作品今僅存幾奪有關形而上學的小册子和一篇關於歐幾裏得的論文。《魯拜集》傳為他所作,但20世紀評論傢阿裏•達希提在《歐瑪爾•海亞姆的探求》一書結尾處認為,《魯拜集》中歐瑪爾的真作不超過 102行。
愛的預感
無論是你面容的親切 光彩如一個節日
無論是你身體的恩寵 仍然神秘而緘默 一派稚氣
還是你生命的延續 留在詞語或寧靜裏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個賜予
像註視着你的睡夢 攏在
我懷抱的守夜之中。
奇跡一般 又一次童貞 憑着睡夢那赦免的功效
沉靜而輝煌 如記憶所恢復的幸福
你將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濱交給我 你自己並不擁有。
投身入靜寂
我將認清你的存在那最後的海灘
並且第一次把你看見 也許
就像上帝必將把你看見
被摧毀了的 時間的虛構
沒有愛 沒有我。
(陳東飈、陳子弘 譯)